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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医》(张大明)

_7 张大明(当代)
“首先这话不可笼统引、笼统听,”张老师伸出三个指头:“比如这个知,至少可以分三级:略知,精通,介于二者之间。究竟达到哪一级方可‘言太医’,孙思邀老先生当时并没有明言,现在问也没法追问,不过揣测他的口气,似乎是对易学应有较多的知晓,知之越多越有资格‘言太医’,若是仅略知,或知而不精,这孙老先生怕是不会授于你资格证书的。”
众人一笑。
“而如果说非得对易精通或近于精通方有资格‘言太医’,那么孙氏此言未免耸人听闻。众多的事实并不支持这一主张。从中医四大经典著作来看,言罕及易,并不能推断作者精通《易经》,而其所言断不能推断为非太医。”
众人点头。
“再考察《名老中医之路》一至三集中百位当代一流名老中医治学道路,亦罕言学易知易,而谁又能取消他们‘言太医’的资格呢?近几十年出版的历版中医院校本科统编教材中,一概没有专门易学内容,学此而卓有成就,足有资格‘言太医’者,又何止少数。即使是清廷太医们编的《御纂医宗金鉴》,也是如此,概不言易。可见太医们也不支持孙氏之说,而他们无疑是当时最有资格‘言太医’之太医。所以孙氏此言若非哗众取宠,也至多是个人感受,不具备普遍性。”
“那学易对学医就没有益处了吗?”又一人操着山东口音发问。
张老师看看他,说:“如果从扩大知识面角度说,当然知道一些易学对学医有益。因医与易毕竟产生于同一社会文化环境,互通互渗,更有一些中医界的好异者,喜援易入医,以易说医,所以学易也有益于学医。但是,医学是一门具有广泛联系的学科,不仅与易,并且与其它学科更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如果说‘不知易,不足以言太医’,那么按此句型,我看也可——甚至更可——说不知人文,不足以言太医;不知天文,不足以言太医;不知地理,不足以言太医;不知兵法,不足以言太医……何况按其对医的重要性排次,易未必能,或必然争不到前几位。”
张老师环视一下众人:“如果是搞中医临床的,大可不必为孙思邀这句话而自卑自惭,而费力耗时地专门学易,有这时间精力,还不如去掌握一些更切于临床实用的东西。医易虽然可能在较高的文化层次上有某些相通,但毕竟是两门相去甚远的学科,学易未必能给学医带来直接的,明显的益处。若是读古医书遇到易的内容,临时查考也可以,何况中医界好以易说医的‘好异者’也就那么几个,是支流而非主流。”
“张老,”一操南方普通话者说,“我是搞医史文献的,恐怕得多知道点易学吧?”说着递过来一张名片,张老师接过,也将自己的名片回赠给他。这么一来,大家纷纷与张老师交换名片。
张老师将大家的名片收起,回答他说:
“你如果有意研究历史上的医易关系,当然要知易懂易。而这又必须明白《易经》、《易传》及后世易学性质,明确研究目的是医史上的医易关系,而非搞现代式的援易入医,或附会新说,重蹈复辙。这就象学医古文是为了读懂古书,而非要作新的医古文一样。”
等大家散去后,张老师将一张名片递给青禾:“这张名片有点意思。”
青禾见名片正面印着——
┌──────────────┐
│·大医精诚 普济众生· │
│ │
│ 许 舍 │
│ 主治医师 │
│ │
│ 陕西中医研究所(待调入)│
└──────────────┘
反面印着详细地址、电话、电子邮箱等。
青禾饶有兴致地看着,笑意渐向嘴角上浮。
张老师又递过来一张:“无独有偶,这张也挺别致。”
青禾忙把目光挪到这张名片上:
┌──────────────┐
│沪光中医医院 │
│ │
│ 何其仁 │
│ 副教授(已申报,候批)│
│ │
│ 上海市紫墟里05号 │
└──────────────┘
看过了这张,青禾的微笑浮出了嘴角:“看来这二位先生学习仲景《金匮要略》颇有心得。这‘待调医师’许某人是遵医圣‘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之意而活用,‘知吾调彼,当先印片,’预先告之,方便以后联系。而‘候批教授’何先生大概认为自己的实际水平已达副教授,而在职称上尚无此名份,属于仲景所言的‘至而未至’,于是自己先印名片,搞‘未至而至’。”
张老师听着,不由赞赏青禾的机敏,一下就将名片与经典这两个似不相干的东西联系上,而还那么恰当有趣,于是接着她的话说:
“我看过会议论文集中他们俩的论文,也有点意思,水平也算达到了当副教授,或调入研究所的程度。从水平上言,可以说‘已至’。所以,既然有如此水平,自然不甘心‘潜龙在渊’,而想要‘飞龙在天’。但这样印名片,似乎有点‘至而太过’,锋芒太露——但愿他们不至于‘亢龙有悔’。”
第十二回
重功能重感受中医特色
重形态重指标西医守则
与西医学之看重形态变化,看重化验指标数据相对,中医学临床重视功能的失调,重视病人的主观感受。欲知如何通过具体病例反映中医这一特色,如何剖析“中医诊断客观化”提法的失当,请看本回分解——
现在虽已是仲秋,可这几天的雨颇有夏雨的气魄,断不是浙浙沥沥,欲止还下,欲下还止的秋雨作派,而是如泼如浇,电闪雷鸣的夏雨作风,仿佛是夏天的雨侵入了秋季。
由于雨的阻隔,来诊病人显著减少,现在已是下午四时了,师生俩才看过了两个病人。
张老师品茶,青禾看着窗外雨景,想着《内经》中有关雨的经文——
“以天地为之阴阳,阳之汗,以天地之雨名之;阳之气,以天地之疾风名之。暴气象雷,逆气象阳。故治不法天之纪,不用地之理,则灾害至矣。”
“贼风数至,暴雨数起,天地四时不相保,与道相失,则未央绝灭。唯圣人从之,故身无奇病,万物不失,生气不竭。”
“厥阴所至为飘怒大凉,少阴所至为大暄寒,太阴所至为雷霆骤雨烈风,……气变之常也。”
…………
正想着,忽听有人叫张大夫,青禾扭脸一看,随着声音,进来两个人,逆光看去,头前的人墩实,后面的人纤长,好象塞万提斯小说插图中的桑丘与堂·吉诃德。仔细看看,前面的人原是前些时来看过病的证券公司的吴操盘手,他将病历本放在桌上,说:
“张大夫,您好呀,我介绍我同事来请您看看。”
随着话音,他介绍的同事也坐到了桌前,向张老师微笑点头。
青禾看他这位同事,细目淡眉,纤鼻薄唇,五官都雕琢得那么纤巧精致,就是妆化得浓了点,纤细的五官好象有些承受不起,给人以形式大于内容的感觉。
“你的病怎样了?”张老师问吴操盘。
“我吃了你开的脑立清,血压也降了,脑子也清醒了,就用这清醒了的脑子与经理斗争,这,这过程复杂了,我也不详说了,反正真象大白了,冤案昭雪了,经理被撤了。”
“现在他是吴经理了。”女同事回头看着他说。
“噢,可喜可贺呀。”师生二人同时说。
吴经理道:“冤案昭雪确实可贺,而当这熊市的经理却没什么可喜。我一清点他留下的股票,没有不深套的,只是套的种类,套的时间不同而已。您说接他这烂摊子,岂不跟接热山芋一样,也等于是钻进套子套着。”
“你这是临危受命,要挽狂澜于既倒,任务正因为艰巨而倍加光荣呀。”张老师道。
“股市是一个靠天吃饭的地方,个人英雄主义在这儿如卵撞石,何谈挽狂澜于既倒。”吴经理苦笑道,“熊市已经几年了,现在还看不到结束的迹向。公司这状况能不能撑到牛市到来,我没有信心,我最怕倒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吴经理,这才是你的真实看法。”女同事膘一眼吴经理,“你上任时在咱公司职工会上的讲话,就象是那些糊弄散户的股评。”
“哟,我怎么把你的存在给忽略了,看看,把话也说漏了。”吴经理抱歉地一笑,又立功赎罪似地向张老师介绍:“张大夫,这是我公司的客户经理安波,我看她这一段时间情绪不稳,无精打彩,就问她是不是病了,她说去好几个大医院检查了,都没有什么问题。我就介绍来您这看看——我听说中医能没病找病——就是将西医找不到的病找出来,摸脉比CT都管用。”
安波闻言忙将一个将要打出的呵欠压下,把手腕放在脉诊垫上。
张老师却不忙着诊脉,对吴经理说:“看来大众对脉诊有些误解,往往是向夸大脉诊作用的方向误解。其实脉诊主要是用来辨别疾病的证型,而不是辨别疾病。CT是用来辨别形态。二者属于不同的诊断体系,不好比较谁比谁管用。”
“那《红楼梦》上张太医‘论病细穷源’,不就是单凭脉诊来‘细穷’的吗?你看,洋洋洒洒一大篇,说得入情入理,细致入微。”安波问。
“那是小说家言,有艺术夸张的成份,填入了作者的理想,就象《红楼梦》里的做茄子,制冷香丸之类,在一定程度上是‘满纸荒唐言’,不能当真。假若作小说的曹雪芹诊脉真能达到这种程度,完全可以行医以自立自养自足,而不至于穷困潦倒。”张老师答。
青禾也说:“所以有的评论家戏说小说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胡说’。不夸张,不‘胡说’,不高于生活,平淡无奇,看着有什么意思。”
“照两位大夫的说法,我这病人反倒要向‘张太医’细穷病源了?”
张老师含笑鼓励,青禾说:“是呀,这就是艺术与生活的距离。我们愿闻其详。”
安波将手腕从脉枕垫上收回,说:“我两年多前财经学院毕业,应聘到这证券公司。当时我立志要当中国的巴菲特,大陆的邱永汉,在股市树立个散户赚钱的模范。为了这目标,我学了四度空间,葛维兰八法,波浪理论等等理论。每个交易日都是开盘盯盘,收盘分析。但是功夫总负有心人,现在钱没赚到,落的只是套——我自己买的股票套,我替别人操作的也套,我建议别人买的还套;按波浪理论买的被套,照四度空间买的仍套,看葛维兰八法买的一样套;按照技术分析买的套,根据基本分析买的同样套。浅套、深套、紧套、久套、新套,我现在就是在这套中生活,怕见客户,愧见亲友,成了个“套中人’。这几年的凄风苦雨,消磨了我的壮志豪情。再回想我的目标,越加遥不可及。唉!呵——呵”那个被压下的呵欠这时冒了出来。
“你也不必过分自责。”吴经理安慰她:“几年熊市下来,吃这碗饭的谁不是伤痕累累,割肉一断肢,又有谁能独善其身。”
张老师也说:“是呀,‘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以多自证,以同自慰罢。”
“你是生不逢时,谁叫你一入市就遭遇熊市呢?’’青禾跟着说。
“谢谢你们这么安慰我。”安波打个呵欠又说:“现在不单是业务上不可收拾,人际关系也跟着显著恶化。亲戚朋友知道我在证券公司,都以为我的消息灵通,傍着了大庄家,纷纷要我推荐股票,替他们操作。开始我不知此中险恶,自以为高明,又是推荐,又是操作,结果悉数被套,这自然引得大家不高兴,搞得关系紧张。后来我不再推荐,不再操作,又被他们误解是不肯帮忙,不带领大家共同致富,要吃独食,结果关系也疏远了。”
“安波说的我也深有同感,我跟她的情景也差不多——不过我已经习惯当孤家寡人了。张大夫,您可能不太理解,搞操盘就是孤独的事业。有些时候,就得不顾亲情,六亲不认。”吴经理深有感触。
安波又说:“既然六亲已经不认我,我只得也不认六亲而以业务为亲,在业务上狠下功夫,以补偿缺乏亲情的空虚。于是将自己安排得象机器一样运转,整天忙碌而单调,这样无非是想在业务上有些起色,有所安慰。但却象对被套着的股票补仓一样,越补窟窿越大。一随着熊市的延长,亏损程度越来越增大,解套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旧套未解又添新套。而且随着亏损的增大和信心的丧失,我的身体状况也不如从前了。现在一天到晚觉得累,提不起精神,想起被套的股,就一阵一阵的心慌,有时还真想哭一阵。虽然非常的累,可是又总睡不着,睡着了又容易醒,醒了又好一会睡不着。睡不好白天就打不起精神,还好忘事。睡不好也就吃不好,总是没有食欲,勉强吃点也是食而不知其味。省里,市里的几个大医院我都去了,CT、B超也都照了,心电、脑电也都描了,血液、尿液也都验了,这科、那科也都看了,都说没什么毛病。吴经理关心我,让我来找您老看看,我本想过两天再来看,因为我分析这两天可能有个反弹,结果天下雨股市也下雨,而且同样是下暴雨,连着暴跌,跌得我几乎要崩溃,所以今天冒雨也要来看病。”
张老师说:“你这是白领丽人的高发病,或说是职业病——亚健康。检查么,查不出异常;说没病,又确实难受。属于介于疾病与健康之间的情况,所以又称‘第三状态’。”
吴经理说:“以前我不太注意,可听您这么一说,我觉得公司里还有两三个白领丽人也好象陷入了这第三状态,回头叫她们也来看看。”
“你让她们来,可以赎赎你的罪——要不是你给他们工作施加压力,她们会陷入这状态?这种病的主要原因就是工作压力太大、太持久。”青禾说。
“哟,这位小大夫,你可是冤枉我了。”吴经理叫屈道:“我才当几天经理呀。对于这个经理不好当的原因,我还得再补充一条,前任给我留的股票是套牢的,留的人员也是累病的。要说压力,一个是全行业的压力,熊市几年,压力自然不小;二是她们都很上进,自己给自己加压。我上任以来,还注意减轻大家的压力。”
安波对青禾说:“吴经理说的是实情。”说着瞅瞅吴经理。
张老师说:“现在随着社会节奏加快,这第三状态有越发越多的趋势,尤其是在大都市。据中国保健科技学会公布的最新调查结果显示,他们对全国16个省、直辖市辖区内各个百万人口以上的城市调查发现,北京人处于亚健康状态的比例是75.3%,上海是73.49%,广东是73.41%,这三个地区的亚健康率明显高于其他地区——因为象你这样的白领丽人比较集中。”
“张大夫,过去听别人称我白领丽人,我自得,确实脸色跟领色一样白亮光鲜。现在听着,我心酸,我的脸色近来明显见得萎黄了,领色越白衬得脸色越黄。你现在看我脸不那么黄,是因我敷粉涂朱了。过去我崇尚素面朝天,而现在不得不粉墨登场。每天上妆之初,褪妆之时,总免不了要联想到《聊斋志异》上的某一篇名。”安波苦笑着说。
“除了工作压力之外,负性情绪的滋长也是发病的原因之一,由于竞争激烈,难免有事业上的挫折,失败后的自责,失策后的悔恨。这种经历导.致自我评价的降低,以致于否定自身价值,信心崩溃,难以振作。另外,由于人际关系的淡漠疏远,心中的苦闷烦恼没有倾诉对象,更是缺乏发泄对象,也是重要原因之一。这在你身上表现的还比较典型。”张老师道。
“张大夫,您说的这才是‘论病细穷源’,我刚才只是说了病状——您看我这病能治吗?”
张老师长眉一扬:“当然能治了,而且中医治这病还有优势。”
“还有优势?这就让我费解了。”安波疑惑:“刚才听您所讲,我理解这病是社会节奏加快后出现的时髦人的时髦病,刚才所列举的那些发病数字也说明了这一点。而中医是传统社会里发展起来的,怎么还有优势?”
“不但有优势,而且优势明显。”张老师肯定地说:“其一,中医虽然是由传统社会产生,并且主要在传统社会发展。但中医是一个早熟的、超前的学科,而且能够不断发展自新,可以对付新的疾病,这已不乏先例。其二,你这病在中医看来,也并不是什么时髦病,鸟为食亡,人为财伤,以身殉职,自古有之。第三——青禾,倒杯水来。”
青禾赶忙倒水递过去。
张老师很快喝几口,继续说:“其三,最重要的是,中医的特色是重功能,重感受,与西医重形态,重指标的特点不同,在这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噢?中医不看指标?”听到形态、指标,这两个炒股票的人立刻联想到股票走势的形态与指标,都来了兴趣。
“中医诊病,依靠望闻问切四诊,直接从病人那获取信息,望诊用大夫的眼,摸脉用大夫的手,闻诊用大夫的耳和鼻,无须通过中介提供指标。而西医如果形成正式的诊断,就得依靠种种检查仪器,这些检查仪器就是病人与大夫之间的中介,病人的信息通过这些中介的转化处理,传给大夫,大夫通过分析这些信息,才能作出有根有据的诊断。如不然的话,只可能是拟诊、疑诊而不确诊。”
“那入院病历上常见的‘发热待查’,就是等中介来检查,来提供诊断依据吧?”青禾问。
“是呀,发热的确诊要靠看体温计的水银柱伸到哪个刻度,而发热病因的确诊呢,又要依赖验血仪器这个中介查查血细胞计数,来判断有无感染等,甚至还可能要靠CT、B超、核磁这些中介看看形态,以判断有无肿瘤。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中医对发热的诊断,中医不必等中介来提供凭据……”
“古代也没有CT,, B超这些中介呀。”青禾插言。
“所以中医不得不重视病人的主观感受,不得不重视功能,练就不靠中介靠自己的本领。正如那句话所言——你手里只有锤子,只能把对象当作钉子。”张老师顿一下接着说:“在那种情况下,虽然是有些迫不得已,退而求其次,但临床反复证明,由此入手确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掌握疾病的规律,这说明疾病确实象‘钉子’,而且这些‘钉子’,很适合用中医这柄‘锤子’来敲。”
安波回头对吴经理说:“我看这和炒股也相似,在你得不到内部消息,只会技术分析的条件下,就只得将股票看成可以用技术分析来掌握的投资品种,按技术分析操作,这样也可以与基本分析分庭抗礼,在某些方面还优于基本分析。”
“看来解决问题有多种途径,未必非得靠中介嘛。”张老师说:“按中医诊断理论,病人感觉发热就是发热,就是疾病,就是医生应该解决的痛苦,而不必非依靠体外之物体温计来判断。如果一味的依靠中介,死盯水银柱的高低长短,病人的发热痛苦就可能被漠视,被忽略。对于发热病因的诊断,也是根据病人的症状、病人的感受判断是外感发热,还是内伤发热。若是内伤发热,又可分为气虚发热,阴虚发热等。这些诊断都可以由医生直接作出,并不需要中介的介入。中医就根据这些诊断进行治疗,或甘温除热,或滋阴清热。有时西医的几项检查还没查完,诊断还没有作出,病人却因吃了中药而热退出院了,到底属于西医所说的什么病,常常不了了之。”
青禾说:“我看在某程度上西医可称为中介医学,老是在研发中介,复制中介,改进中介,运用中介,依靠中介。例如对发热的诊断,西医必须看体温计的度数才能确认发热,而中医却以病人主观感觉为准,不必非看水银柱的伸长缩短。”
“西医的这个中介,也是有利有弊。”张老师说:“利在于中介可以按某标准大量复制,使得全体医生可以对疾病的诊断达到相对的标准化、统一化,比较直观客观,在一定程度上排除了医生主观因素的干扰,并且使知识的传授比较容易。但其弊端也是明显的:其一,中介所依赖的所谓正常值,是对某部分人进行统计而得出的平均值,抹去了不该抹去而又不得不抹去的个体差异,以这组数值推而广之,以偏概全,来诊断复杂的、近于无限的个体,必然难以应付。常常可见虽然一些人的数值一样,可能其中一部分人正常无病,而另一些人已大病在身——如安波。其二,中介难以避免出现故障与误差,以致造成误诊误治,这就要人时时防备与校正,不能唯其是从。其三,中介并非万能,人体那不胜枚举的不适、层出不穷的疾病,未必能够完全由中介转化为可视可闻可触可打印的指标——这不是因为病人无病,而是由于中介无能。所以具体到安小姐的这个病,由于中介的无能,数值的误用,检查不出异常,难以判为有病,过去的西医对此是不立病名,不予承认的,顶多归为‘神经官能症’之类糊涂了之。”
“就因为中介的无能,那时的西医就对我的病视而不见?”安波抱屈道,“可我确实有病呀。”
张老师说:“这是因为过去西医的观念是‘人是机器’,后来进展到生物医学模式,偏重于人的生物性,而忽略了人的社会性,漠视了人的主观感受。人体的异常如果不能由仪器这些中介反映出来,就难以称上是疾病——而你的病正是这样。”
安波问:“那现在的西医不是承认了我的病吗,说是亚健康,第三状态——尽管没有检查出毛病。”
“‘亚健康’,‘第三状态’这两个称呼,‘正好反映西医从过时的生物医学模式脱出,而向‘生物 — 社会 — 心理医学模式’转化,但是没有完全转化的过程。什么是亚健康?什么是第三状态?潜意识里还是以生物医学的健康标准作为判别标准,以生物医学模式的不健康状态作为准则,是对你这种状况不得不承认的尴尬称呼——因为你没有检查出毛病。”张老师道。
“也就是说,B超、CT等这些中介从形态结构上,从理化指标上未能发现你有异常。而西医是重形态,重指标的医学,没了形态,缺了指标,无所适从,于是只得用排除法命名,将健康与疾病排除而名之为亚健康,把第一状态与第二状态排除而叫作第三状态。”青禾补充说。
“既然诊断如此,那么西医对我这病的治疗也无所适从了?”安波问。
“大概西医除了让你调节生活,对症治疗外,并无比较理想的药物疗法。”张老师说。
“那么与西医的重形态、重指标相对,中医治我这个病的优势就在于重功能,重感受?”安波追问。
“是呀,你这病是功能异常,感受异常,中介虽然不能测知,但中医可以感知,几而且感知得很明确,这是西医中介的盲点,而正是中医的着眼点。正如刚才吴经理说的那样,中医能没病找病—就是能够超越西医中介的盲点而发现疾病,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摸脉比CT都管用——因CT并不能象脉诊那样,可以帮助医生辨别这些病的气血虚实——好,现在来摸摸脉吧。”
张老师凝神诊脉,大家都不作声,只有秋雨对此浑然不觉,仍然哗哗作响。
青禾看着张老师的指尖在安波脉口的寸关尺上起伏,心想:从病因与症状看,她这证辨为劳心思虑,心脾两伤,或许不会有大错。可她的脉我还没摸,脉证是否相应呢?是否支持这一辨证呢?病人总希望,总认为医生可以以脉测病,中医诊断理论也认为脉诊是四诊合参中必不可缺之一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脉证相应。既然二者相应,那就是二者之间有相近、相关、相似甚至等同的关系,那么,反过去倒过来这关系一样成立,而不象大于小于的关系不能颠倒,故而从症状、从证型应该可以推测出大致的脉象。以后应该对于每个病人都闻其言,观其色,以测其脉,来考察脉证是否相应,相应到何种程度,今天就从安波开始——
对于安波的脉,可从脉的数、位、形、势四方面分析。先测脉形,脾虚而饮食减少,消化不良,气血生化乏源,加之思虑过多,心血耗伤,以致血液虚少不能充盈脉道,脉形必然见细。再测脉势,心脾气虚,鼓动无力,则脉势必弱。三测脉数,脉数为热,迟则为寒,但还没有发现有明显的热象或寒象,不好推测。四测脉位,她比较消瘦,可能脉位表浅,或见浮脉,这种浮脉并非表示表证。综合来看,脉浮细无力的可能性较大,而浮细无力即为濡脉。
张老师诊完脉抬起手:“青禾,你摸摸吧。”然后端杯喝茶。
青禾将手指放到她手腕上正要定位,这时一个呵欠袭来,安波没能提防就痛畅地打了出来,手腕也不自觉地移了位,安波略有窘态,抱歉地对青禾笑笑,又将手腕放好。
青禾定好寸关尺,专心体会脉的位数形势,觉得与自己推测的并无二致,就对张老师说:“浮而细软,谓之濡。”
“我怎么觉得有点绵里藏针,细中带点弦,不是一味的软。”
青禾再凝神品品,也觉得确实细中带弦。又想,为什么老师提示前没有品味出这个弦呢?肯定是自己以证测脉的结果影响了自己的心境,左右了自己的品脉象的取向。看来,观察要作到纯粹的客观化也不容易,总要在不同程度上渗透着‘心理期待’,被心理期待所左右,所引导。尤其在某种脉象不明显,似有似无的情况下,好象接受美学的所谓‘未定点’,对其的感觉大概要决定于心理期待。我刚才的分析产生一种心理期待,而老师的提示,又改变了我的心理期待。所以,如果情况反过来,我觉得有点弦,而老师说是一味的软,我可能也会跟着老师的感觉走,觉得并不带弦。唉,这脉诊真是玄之又玄。
“这细带弦说明不是一味的虚,而是虚中兼郁。”张老师说。
青禾说:“那单用归脾丸健脾养心,益气补血怕是不那么对证了。”
“是呀,还得解郁缓急。仲景在《金匮要略》中说:‘妇人脏躁,喜悲伤欲哭,象如神灵所作,数欠伸,甘麦大枣汤主之。’清太医院的吴谦注解此条时说:‘数欠伸,喝欠也,喝欠顿闷,肝之病也。’.《内经》说:‘肝苦急,急食甘以缓之。’兼用此方,更切病情。”
青禾听见“数欠伸”,马上联想到安波打的几个呵欠与这方药的关系,不禁自责怎么把这细节给忽略了。
“青禾,开方吧,”张老师放下茶杯:“先开粉甘草l0g ,淮小麦30g,肥大枣10枚,百合20g,柴胡l0g,六付,水煎,分两次服。再开归脾丸两盒,每次8粒,每天两次。”又转对安波说:“这两种药每天服两次,上午一次,晚上一次,用汤药送服丸药。除了服药以外,还得改变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摆脱那种心境。我知道,你的病根在于股市的走熊,股票的套牢,壮志未遂,信心受锉。这长期的熊市里,有多少人饱受,深受,长受深套之苦,也不知制造了多少你这样的郁证——可对于股市我只能泛言而不能深谈。如果我的那个学生在,让他和你谈谈,可能比我谈效果更好——因为他也炒股,而且成绩颇佳。”
“你的学生还长于炒股?”安波细目微睁。
“他原来是分到华药股份有限公司搞药,被分派了些公司的职工内部股。后来职工股上市,别人的股票多没有卖上好价,他却买了卖,卖了买,比别人卖了一倍多的价,公司经理于是将他调到公司的证券部,专业搞股票。据他说,之所以这几年炒股有所得,现在也没被套着,很大程度上是参考了中医理论,运用中医思维炒股。”
“真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想不到中医理论用来炒股比波浪理论还好。”吴经理说。
安波漂他一眼:“别提什么破波浪理论,还不如叫‘破产理论’,用它炒股只会助我破产。”
“张大夫,您能不能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我得向他请教请教。看来不但安波的病需要中医理论,我公司的起死回生也需要中医理论。”
“联系方式可以给你,我也可以先给他打个招呼。但这或许只是他个人经验,未必适用于你,别寄希望太大。”
“我这也是有病乱投医,试试看叹。”吴经理接过张老师递来的名片,小心翼翼放进衣袋。
* * *
吴经理两人走后,青禾说:“老师,我看现代中、西医有交汇的趋势,西医承认了中介不认可的症状,中医也在搞四诊客观化。”
“对这个中医诊断客观化,我有不同意见,持谨慎,观望,怀疑,甚至否定的态度。”
“老师总是有惊世骇俗之论。”青禾有些诧异道:“现代中医界对此似乎趋同,成了公论,定论。有学者甚至推而广之,认为‘客观化并非中医诊断技术本身的问题,而是中医整个理论体系共同的问题’,好象不如此,中医就不能现代化,就难以改变一个枕头三个指头的落后形象。”
“首先,什么是客观?”张老师将‘客观’两字说得格外重,“哲学上认为客观是‘人的意识以外的物质世界’。医生作为一个认识世界,认识疾病的主体,所面对的一切疾病现象,都属于医生‘意识以外的物质世界’,即都是‘客观’的。例如安波的病痛虽然尚不能用中介表达,达不到所谓的‘客观化’,但对于我们来说,无疑是客观的,绝非我们的主观想象。她的这些症状可以作为辨证的根据,并且以此指导选方遣药,可以收到好的效果,这是历代中医所证实的。如果对这些客观的东西再来一个‘客观化’,搞客观化的客观化,兔子汤的汤,从一逻辑上难以说通。反过来说,如果对不能用中介表达的客观病痛,就不理睬、不承认、不重视,才是真正的不客观。”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许多人还热衷于搞这个客观化呢?”
“其中一些人本身概念不清楚,将客观化与中介化混为一谈,是一个主要原因。”
“老师,我大概就是其中之一,觉得中介化了也就是客观化了。”
“X线是常见的中介,它是不是客观指标呢?”张老师问。
“应该是吧?”青禾不肯定地答。
“恰恰不是。”张老师肯定地说。
“老师,我可是越加糊涂了。”
“那你是不明白客观指标与主观指标的来历。”
“那您得给我补上这一课。”
张老师讲道:“主观和客观指标是在医学研究过程中,为了鉴定‘实验效应’而选择指标时提出的。所谓客观指标,是测量、化验所表现出来的结果,是借助仪器来回答。”
“那血糖血脂之类的检验,所报告的数值,应该是客观指标。”青禾推测。
“至于主观指标,是接受试验的人的判断,例如让受试者填疼痛量表,或是医生自己的判断,而不是由仪器直接表示的指标。”
“这我明白了,”青禾说,“X线片上的影象虽然是病人机体客观的反映,但影象这类客观指标究竟表示什么,有哪些临床意义,要由医生判断,如此则不免带有很大的主观因素,在某些情况下,如似是而非,似非而是时,容易错判误判,所以它不是客观指标。由此可见,中介化也未必能客观化。”
“所以说,主观、客观指标的区分,是在医学科研过程中,在一定的特殊条件下提出来的。两者的区别主要在于是否渗入了病人的感觉和医生的判断。”
“两者区别可以说在于渗与不渗,纯与不纯。”青禾试着总结。
张老师一挥手:“要说纯与不纯呢,那些提供客观化指标的所谓仪器中介,从根儿上看原来就是渗透了主观的产物,生来就不是‘纯种’的客观。”
“噢?”青禾感到新奇。
张老师起身,踱到钱松喦画的《蜀江云帆》前,说:“中介仪器不是高山大川,而是‘人造盆景’。它不是大自然的客观的产物,而是人为主观的产品,是由人的主观能动性来设计制作的。因为设计这些仪器的目的,设计时所依据的理论或假说的选择性,以及制造这些仪器时所遵循的方法的约定性等等,无不渗透着‘主观性因素’,所以仪器只不过是一种从属于人这个认识主体范围的物质手段,主观的外化。”
“那么是不是中介仪器也无非是人们主观认识的延伸,所提供的客观指标也就先天地先期地渗透着主观先见了?”青禾问道。
“正是这样—我看这会儿你的悟性来了。”
“那老师就多多启发——我可以乘热打铁,多悟多知。”
“不但设计制造仪器中介渗透着主观,使用这些仪器中介时更需要主观指导,主观选择,尤其需要先见之明,而不可能有什么纯客观的使用。”
“纯客观的使用?”青禾想想,说:“那全面体检大概近于纯客观的使用——因为不事先主观假定哪部位有病。”
“这种全铺式的,无重点、无大夫主观提示的检查虽然貌似客观,但是往往效果不佳。常常可见某人参加单位组织的集体体检结果正常,其后不多时,却又在有提示、有针对性的检查中发现异常。”
“我遇到的另一件事,也为老师提供一论据。”青禾说:“我表姐摔着腿后,先在一个骨科大夫处开X线单检透视,申请单写得比较专业,结果报告有轻微骨折。同天下午,又到另一医院,在简易门诊开了个单子去检查,结果报告正常,我表姐看了惊诧,就又向那大夫说了摔着的情况,大夫又重新透视,结果也报告轻微骨折——可见主观性、主观判断不但不能排除,而且很有必要——尤其在疑似之间。”
“当然。正是由先见,成见、预见这些主观判断,来指导、选择检查中介的使用,渗透于其使用过程,才能避免漫无目的的滥用,误用,白用,才能提高使用效率,才能让病人少花冤枉钱,少来回折腾。例如在心脏病的诊查中,若是怀疑为急性心肌梗死,首先应当选择心电图和血清心肌损伤标记物检测;而如果要鉴别心肌病或心瓣膜病,就要首选超声心动图。想了解心率,可以选择心电图。关键在于这先见须有先见之明,而非误判误导,引入歧途——这先见也有两面性。”
“那学生跟老师学习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学习老师如何根据疾病的主观感受而形成正确的先见,以此先见指导中介的使用。”青禾又有所悟。
“可见即使是西医,诊断客观化也是作不到的。‘中医诊断指标客观化’的提法就更在逻辑上说不通,在临床实际操作上也是办不到的。一味依靠西医的中介,过分强调所谓的‘客观化’,就会在临床上忽略、漠视甚至否定病人自身对病痛的心理感受、身体感觉,只能判定象安波这样的病人无病。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医生对疾病作出诊断时的主观能动性,弱化了正确的主观判断对中介使用的必要指导和优化选择。”
“既然西医都难以客观化,那为何还有这么多的人盯着中医不放,非要客观化不可呢?”青禾又想到一个问题。
张老师细眉扬了扬,说:“大概他们自觉不自觉地以西医为标准,赶西医中介化的时髦。但他们实际是往回退而没能向前赶,貌似时髦而实际落后。”
“老师说他们是赶装备,没赶思想吧?”
“对。‘中医诊断指标客观化’这一提法实际是传统西医‘生物医学模式’的一种反映,是与当今国际提出的‘生物 — 社会 — 心理医学模式’的先进思想背道而驰的,不是时髦而是倒退。过分强调客观化,势必淡化中医重视主观感受的特色,就要舍弃大量有辨证价值的信息,抽掉中医辨证的基础,使中医舍长就短;无所适从。”
“具体到刚才的病例,那安波自述的‘细穷病源’也等于缺乏价值、不能依靠的白说,我们也无证可辨——我现在完全理解并赞同老师对‘中医诊断指标客观化’所持的态度——谨慎、观望、怀疑甚至否定。”
第十三回
论剂型有多种丸散膏丹
据病机巧运用阴阳倒颠
“人之所病,病病多;医之所病,病方少。”病多而方少,是为千古之叹。而如果能灵活运用现有的药物,扩大治疗范围,则可大大增加治病之方。然而灵活运用中成药要有一定的原则,也有一定的方法,欲知是什么原则,和哪几种方法,请观本回分解——
今天是星期天,张老师让青禾陪他逛逛药店。开始青禾不解,说咱们医院的药够多了,何必舍近求远。张老师说:“不然,由于经济上体制上等等复杂原因,有些价廉效高的成药未必能进入医院的药房,到药店看看转转,有什么药物,心里有数,如果有廉便的成药,而且病情适合,无妨给患者开些。毕竟现代社会生活节奏加快,吃苦能力减退,熬汤药病人不容易接受。”
“老师,在我接触的一些人印象中,中药就是汤药,吃中药就等于吃汤药,不了解中药还有丸散膏丹等多种剂型,所以有的人不愿看中医。”
“一般人有这种印象,并不奇怪。”张老师道:“你看现在电影或电视剧中主角或配角吃中药的镜头,总是喝汤药。”
“是呀,这都成了俗套啦,如果此类镜头再泛滥下去,推波助澜,人们对中药的误解会更深。”
“不过这也难怪,因为汤药不仅有助于治病,也有助于作戏。要是改吃丸药,一喝水一仰脖,‘嘶啸’两粒药丸下肚,爽快倒是挺爽快,可似乎病痛的戏尚未作够,尚欠点疾病的气氛。如果是汤药,那么可作的文章就多了。例如……”
“老师,您先别说,让我当回导演。”青禾仰脸边想边说:“我看这些场面可以选入镜头,一是煎药时满屋弥漫的烟气、蒸气,熬药的人被薰得连连咳嗽,擦眼流泪;二是咕咕嘟嘟翻滚着的褐色药汁,上面泛浮着草梗;三是病人愁眉苦脸地喝药,药汁从嘴角溢出,蜿蜒曲折,流到脖子以下,象条褐色的溪流,再用布擦去……”
“行了,行了,”张老师叫停青禾的导演,“你导演的这些镜头选几个就可以使疾病的气氛浓得呛人。虽然这些镜头有俗套之嫌,但到底是从生活中来,毕竟是中药在艺术中的反映。所以话再说回来,汤药虽有助于作戏,但更主要还是有助于治病。咱中医的特色,或者优势,是辨证论治,灵活加减,个体化用药。而最能体现这特色、这优势的剂型,应当首推汤剂,其次是散剂。所以自商代伊尹发明汤剂以来,汤药一直是中药制剂的主要剂型,这种地位过去一直未能动摇,将来怕也难以动摇。”
“是呀,只有汤剂或散剂这样组方遣药灵活,随时可以加减进退的剂型,才能达到‘方者仿也,仿病而立方’的目的。”青禾回想到那天与张老师及胡画家谈话的内容。
“如果要达到方证相应,不但要仿病而立方,更要追病以立方,甚至先病而立方,以适应不断变化的病情,阻断病情发展的趋势。”
“与汤药的即时仿病以立方、追病以立方相比,成药的事先立方,有点类似于守株待兔吧?”青禾问。
“也可以这么比,成药的思路确实是守方以待病,或持方以撞病。”
“这守方、持方也是有其道理的吧?不至于象守株的宋人,要不然成药也没存在的价值了。”
“宋人之蠢,在于将一次当百次,以偶然为必然,将小概率事件当作大概率事件,只是被动地等待那遥遥无期,不可等待之事。”张老师想了想,又说:“如果还是利用这寓言引伸作比,那疾病就好比是‘兔’,‘成药好象是‘株’。如果通过研究疾病这些‘兔’的出没规律,而发现其多经之地、常经之地,以至必经之地,于是将中成药的这些‘株’,有针对性地分布在疾病这些‘兔’最可能出现之处,也就是出现概率最大的地方。那就可能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偶然,而使守株待兔跳出盲目性,缩小偶然性,而成为一种可期可待的事。犹如军事上布雷设伏,地雷虽然是固定在某地老老实实的等敌,不会象导弹那样灵活机动地追敌,但如果选择敌人必经之路、必至之地而布雷,那么敌人触雷而亡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增加,变小概率事件为大概率事件,缩减偶然,增加必然。”
“那么疾病这只‘兔”的‘必经之路,必至之地’会在哪里?”青禾觉得这才是最重要的。
“从中医观点看,‘证’就是它的必经之路,必至之地。”
“辨证论治的‘证’?”
“就是这个证。”张老师肯定地说,“古今疾病虽众,病因虽繁,变化万千,但具体到人身上,对疾病的病理反应却几乎不变,从中医角度看,常常会表现为某些相对稳定常见的证型。如肠炎、胃炎、肝炎、肾炎、胆囊炎、糖尿病等疾病,虽然发病原因部位等千差万别,但在疾病发展的某阶段,都可能消化机能减退,表现为脾气虚这一基本证型。针对这证型,选药组方,制成成药,也相当于布雷于必经之路。又好象炒股票,不论上市公司的行业、地区、经营、高管等等情况千变万化,可反应到股票的价格走势上,无非是上涨、下跌、横盘而已,掌握了走势,就可以获利。”
“老师,我觉得这证型还得分门别类,有些是常见的基本证型,如肾阴虚,肾阳虚,脾气虚等,有些非基本证型可能就不如基本证型常见。”青禾补充道。
“将证型分类就更能说明这个问题,”张老师赞同,“愈是基本证型,出现的概率就可能越高,如同布雷愈接近必经之地,则相应偶然性就越缩小,必然性就越增加。反映到市场上,可以见针对基本证型的成药销路畅,销量大。如六味地黄丸,是针对肾阴虚这一基本证型而制,从古到今一直畅销不衰,且远销海外。是中药房中的畅销药,长销药,常备药,必备药。目前国内生产六味地黄丸的厂家已达百余,单在上海,六味地黄丸的年销售额即达4000万元,全国则可能上冲10亿元大关——可见针对基本证型中成药的魅力。”
青禾说:“有综述报导六味地黄丸所治疗的疾病多达百种,在治疗高血压、高脂血症、冠心病、肾病、糖尿病、前列腺疾病、更年期综合征、肿瘤、胃病、肝炎、眼病及延缓衰老等方面都有满意的疗效,现代药理研究也证明其有多种生理活性和药理作用,为其临床应用提供了科学依据。”
“可见六味地黄丸确实是布在了要害之处,那么多的疾病之兔都不得不从此过,成群结队地经过,前仆后继地经过。”
“老师说的真是形象,如临其景,如见其兔,”青禾笑着说,“我好象就要看到这些兔子一个个触株断颈而亡。”
“说‘断颈而亡’有点太理想化了。”张老师道,“不过既然药证相应,或许要撞个半死,至少也有轻伤。跳出比喻,也就是说多种疾病都可能在某阶段产生肾阴虚的病理证型,针对这一证型,以六味地黄丸滋阴补肾,就可能获得疗效。”
“既然成药的应用面也这么广,疗效也这么好,那和前面所说的汤药剂型的主导性,是不是有些自相矛盾?”一青禾不免又生疑问。
“并不矛盾。”张老师眉梢一扬,“疾病是复杂的,犹如战场形势之多变,疾病未必大部分会是那么简单,那样单纯,只是表现出某一个基本证,不兼不挟,不变不化。例如常用的地黄丸系列方——”说到此,张老师有意停下,等青禾接话。
“就是六味地黄丸、麦味地黄丸、杞菊地黄丸、知柏地黄丸、七味都气丸等方,因都是从《金匮要略》中的八味地黄丸变化而来,所以又称地黄丸衍生方。”青禾接言。
“为什么要变化?为什么要衍生?而且不止一方两方,成为系列方?就是由于证型不可能都那么单纯,而常常有兼有挟,有变有化。”说到此,张老师又停下,等青禾接话。
“如果不但阴虚而且兼相火偏旺,可以在六味地黄丸的基础上加知母、黄柏两味,以兼清相火;如果肾虚不能纳气,可以加五味子,成为七味都气丸,都者,聚也,盛也,意在使气足;而若是还兼有肺阴虚,再加滋肺阴的麦门冬,就成麦味地黄丸;若要是兼肝阴不足,不能养目,两眼干涩,见风流泪,则需要加枸杞子、菊花,来滋养肝肾。”青禾一气说出六味地黄丸的几个常用加味方。
“这里地黄丸系列方所针对疾病的所兼所挟,所变所化,相对还比较简单,所以加上几味药,或减去几味药还能应付。疾病更多的是复杂多变,数兼数挟,你不可能事先处处设防,搞古人所说的所谓‘广络原野之术’,所以成药必然有限,而单凭有限的成药,应付无限的疾病,必然捉襟见肘,难以应付。正如庄子所言,‘以有涯随无涯,怠矣。’比如战争,敌人已经分兵多路了,而我方事先没有,也不可能在各个地方都布雷设伏,要有效打击敌人,就不能只靠原来所布在某几处的雷,而只能根据当时的情况灵活派兵遣将,方可能获胜。”
“可是有些病人虽然身兼数证,却不理解这些,常常要求不服汤药服成药。”
“每次遇到这种病人,你就会更为切实地感受什么叫作‘人之所病,病病多;医之所病,病方少’。”张老师感叹。
说到这儿,两人已到了十字路口,正好是绿灯,宽阔的大道上沿停车线排满了等待的汽车。青禾边过路边左顾右盼,说:“老师,我总觉得这车好象是暂时拦蓄在堤坝内的洪水,随时都要破堤涌出,得快过。”
两人匆匆过了路口,青禾又问:“我想,汤剂虽然有优势,但其它剂型也有优点,应该是各有所长吧?”
“这个问题我正要说。”张老师点头,“古人云:‘汤者荡也’,对于初感外邪,尤其是风寒之邪,汤剂常有一荡而除之效。然而现代人多数怕麻烦,怕喝苦水,制药厂家投其所好,出产不少治感冒的丸药、片剂,病人也就服这些丸剂片剂,以至感冒痊愈迟缓,正合古人所言,‘丸者缓也’。如果改服汤药,常常可以一汗而愈。”
“那口服液也算是汤剂吧,疗效怎么也和丸剂差不多呢?”青禾问。
“那一小支口服液,精致则精致矣,但常常药量不足,热量不够,难以形成一碗热腾腾的汤药所能达到的粗犷推荡之势。仲景为了达到这种效果,还让病人在服过发汗的桂枝汤后,乘热喝热粥一碗,盖上被子,以助药力发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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