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04烟雨朦朦

_5 琼瑶(当代)
上课吧,今天就暂停一次好了,慢慢来,不用急。”如萍眨眨眼睛,依然红著脸,像个孩子
般把一块小手帕在手上绕来绕去。雪姨狠狠的捏了如萍一把,如萍痛得几乎叫了起来,皱紧
眉头,噘著嘴,愣愣的坐著。雪姨还想挽回,急急的说:“我看还是照常上课吧,那首诗等
下次再背好了!”
“这样不大好,”何书桓说:“会把进度弄乱了!”
“我说,”爸爸突然插进来说:“如萍的英文念和不念也没什么分别,不学也罢!”说
著,他用烟斗指指我说:“要念还不如依萍念,可以念出点名堂来!”他看看何书桓说:
“你给我把依萍的功课补补吧,她想考大学呢!”
爸爸的口吻有他一贯的命令味道,可是,何书桓却很得意的看了看我,神采飞扬的说:
“我十分高兴给依萍补课,我会尽力而为!”
我瞪了何书桓一眼,他竟直呼起我的名字来了!但,我心里却有种恍恍惚惚的喜悦之
感。
“告诉我,”爸爸对何书桓说:“你们大学里教你们些什么?我那个宝贝儿子尔豪念了
三年电机系,回家问他学了些什么,他就对我叽里咕噜的说上一大串洋文,然后又是直流交
流串连并连的什么玩意儿,说得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好像他已经学了好高深的学问。可是,
家里的电灯坏了,让他修修他都修不好!”何书桓笑了起来,我也笑了起来。可是,雪姨却
很不高兴的转开了头。何书桓说:
“有时学的理论上的东西,在实用上并没有用。”
“那么,学它做什么?”爸爸问。
“学了它,可以应用在更高深的发明和创造上。”
爸爸轻蔑的把烟斗在烟灰缸上敲著,抬抬眉毛说:
“我可看不出我那个宝贝儿子能有这种发明创造的本领!不过,他倒有花钱的本领!”
雪姨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来,自言自语的说:
“咖啡都冷了,早知道都不喝就不煮了。”
“你学什么的?”爸爸问何书桓。
“外文。”“嘿,”爸爸哼了一声,不大同意:“时髦玩艺儿!”
何书桓看著爸爸,微笑著说:
“英文现在已经成为世界性的语言,生在今日今时,我们不能不学会它。可是,也不能
有崇外心理,最好是,把外文学得很好,然后吸收外国人的学问,帮助自己的国家,我们不
能否认,我们比人家落后,这是很痛心的!”
爸审视著他,眯著眼睛说:
“书桓,你该学政治!”
“我没有野心。”何书桓笑著说。
“可是,”爸爸用烟斗敲敲何书桓的手臂说:“野心是一件很可爱的东西,它帮助你成
功!”
“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很可能带给你灭亡!”何书桓说。爸爸深思的望著何书桓,
然后点点头,深沉的说:“野心虽没有,进取心不可无,书桓,你行!”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爸爸直接赞扬一个人。何书桓看起来很得意,他偷偷的看了我一眼,
对我眉飞色舞的笑笑。这种笑,比他那原有的深沉含蓄的笑更使我动心,我发现,我是真的
在爱上他了。又坐了一会儿,爸爸和何书桓越谈越投机,雪姨却越来越不耐,如萍则越待越
无精打采了。我看看表,已将近十点,于是,站起身来准备回家,爸爸也站起身来说:
“书桓,帮我把依萍送回家去,这孩子就喜欢走黑路!”
我看了爸一眼,爸最近对我似乎过分关怀了!可惜我并不领他的情。何书桓高兴的向雪
姨和如萍告别,如萍结巴的说了声再见,就向她自己的房里溜去,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我
注意到她眼睛里闪著泪光。雪姨十分勉强的把我们送到门口,仍然企图作一番努力:
“书桓,别忘了后天晚上来给如萍上课哦!”
“好的,伯母。”何书桓恭敬的说。
我已经站到大门外面了,爸爸突然叫住了我:
“依萍,等一下!”我站住,疑问的望著爸爸。爸爸转头对雪姨说:“雪琴,拿一千块
钱来给依萍!”雪姨呆住了,半天才说:
“可是……”“去拿来吧,别多说了!”爸爸不耐的说。
我很奇怪,我并没有问爸爸要钱,这也不是他该付我们生活费的时间,好好的为什么要
给我一千块钱?但是,有钱总是好的。雪姨取来了钱,爸爸把它交给我说:
“拿去用著吧,用完了说一声。”
我莫名其妙的收了钱,和何书桓走了出去,雪姨那对仇恨的眼睛一直死瞪著我,为了挫
折她,我在退出去的一瞬间,抛给了她一个胜利的笑,看到她脸色转青,我又联想到川端桥
头汽车中那一幕,我皱皱眉,接著又笑了。
“你笑什么?”我身边的何书桓问。
“没什么。”我说,竖起了大衣的领子。
“冷吗?”他问,靠近了我。
“不。”我轻轻说,也向他贴近了一些。
“还好没下雨。”他说。
我看看天,虽然没下雨,天上是漆黑的一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夜风很冷,我的
面颊已经冰冷了。
“你从不记得带围巾。”何书桓说,又用老方法,把他的围巾缠在我的脖子上,然后,
他的手从我肩上滑到我的腰际,就停在那儿不动了。我本能的痉挛了一下,接著,有股朦胧
的喜悦由心中升起,温暖的包围了我。于是,我任由他揽住我的腰。我们默默的向前走著。
“依萍,”半天后,他低柔的叫我。
“什么?”“对你爸爸好一点。”他轻声说。
“怎么?”我震动了一下。烟雨朦朦13/46
“他十分寂寞,而且,他十分爱你!”
“哼!”我冷笑了一声:“他并不爱我,我是个被逐出门的女儿!”“别这么说,他爱
你,我看得出来。依萍,他是个老人,你要对他原谅些,看到他竭力讨你欢心,而你总是冷
冰冰的,使人难过。”“你什么都不懂!别瞎操心!”我有些生气。
“好,就不谈这些,你们这个家庭太复杂,我也真的不能了解。”何书桓说。迎面来了
一辆自行车,以高速度冲了过来,我们让在路边,车灯很亮,车上是个穿著大红外套的少
女,车垫提得很高,像一阵旋风般从我们身边“刷”的一声掠过去。我目送那车子消失在黑
暗里,耸耸肩说:
“是梦萍,她快变成个十足的太妹了!”
何书桓没有说话,我们又继续向前面走。走了一段,我试探的说:“你觉得如萍怎么
样?”
“没有怎么样,很善良,很规矩。”他说,望著我,显然在猜测我问这句话的意思。
“你没看出雪姨的意思吗?”我单刀直入的问。
“什么意思?”他装傻。
“你别装糊涂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如萍爱上了你,雪姨也很中意你呢!”“是吗?”
他问,紧紧的盯著我。
“我为你想,”我故意冷静而严肃的说:“这头婚事非常理想,论家世,我们陆家也配
得过你们何家。论人品,如萍婉转温柔,脾气又好,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型,娶了她是幸福
无穷。论才华,如萍才气虽不高,可是总算中上等,何况女子只要能持家,能循规蹈矩,能
相夫教子,就很够了……”我们已经走到了我的家门口,我停在门边,继续说下去。“如萍
有许多美德,虽然出身在富有的家庭,却没有一点奢华气息,又不像梦萍那样浪漫,对一个
男人来说,这种典型是最好的……”他把手支在门上,静静的望著我,冷冷的说:
“说完了没有?”“还有,如萍……”我底下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他就突然吻住了我。
他把我拉进他的怀里,嘴唇紧贴著我的。由于事先我丝毫没有防备到他这一手,不禁大吃了
一惊。接著,就像有一股热流直冲进了我的头脑里和身体里,我的心不受控制的猛跳了起
来,脑子中顿时混乱了,他的手紧紧的抱著我,他的身子贴著我,这种令人心慌意乱的压迫
使我窒息。我听得到他的心跳,那么沉重,那么猛烈,那么狂野。模模糊糊的,我觉得我在
回吻他,我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我已不能分析,不能思想,在这一刻,天地万物,全已变
成混沌一片。
“依萍!”他低低的叫我。
我被从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世界里拉回来。最初看到的,是他那对雾似的眼睛。
“依萍。”他再喊,凝视著我。
我不能说话,心里仍然是恍恍惚惚的。他摸摸我的下巴,尝试著对我微笑。我也想对他
笑,但我笑不出来,我的心激荡著、飘浮著,悠悠然的晃荡在另一个世界里。他注视我,蹙
著眉,然后深吸了口气说:
“依萍,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他的话在我心中又引起一阵巨大震动,他的脸距离我那么近,使我无法呼吸,于是,我
急急忙忙的打了门,一面对他抛下一声慌张的:“再见!”
我推他,要他走,但他仍然站著注视我。门开了,我闪了进去,立即把门碰上。妈妈不
解的望著我说:
“怎么回事?依萍?”“没什么。”我心慌意乱的说,跑上了榻榻米,走进房里,一直
冲到梳妆台前面,镜子里反映出我绯红的脸和燃烧著的眼睛,我把手压在心脏上,慢慢的坐
进椅子里。我的手碰到了他的围巾上的穗子,我缓慢的把围巾解了下来,这是条米色的羊毛
围巾,上面角上有红丝线刺绣的“书桓”两个字。望著这两个字,我又陷进了飘忽的境界
里。
这晚,我的日记上只有寥寥的几个字。
“我战胜了如萍和雪姨,我获得了何书桓的心,但我自己很迷乱。”
我猜,我是真的爱上何书桓了,在我的复仇计划里,这是滑出轨道的一节车箱,我原不
准备对他动真情的,可是,当情感一发生,就再也无法阻遏了。这天深夜,我辗转反侧,不
能成眠。妈妈也在床上翻身,于是,我溜下了床,跑到妈妈房里,钻进了妈妈的被窝。
妈妈用手抚摸我的面颊,轻轻的问我:
“你和何书桓恋爱了吗?”
“恐怕是的。”我说。妈妈抱住我,低声说:
“老天保佑你,依萍,你会得到幸福的。”
“妈妈,你曾经恋爱过吗?”我问。
妈妈默然,好半天都没说话,于是我又问:
“妈妈,你到底怎么嫁给爸爸的?”
妈妈又沉默了好半天,然后慢慢的说:
“那一年,我刚满廿岁,在哈尔滨。”她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人生,一切都是偶
然和缘份。那天,我到我姨妈家里去玩,下午四点钟左右,从姨妈家里回家,如果我早走一
步或晚走一步,都没事了,我却选定了那时候回家,真是太凑巧了。我刚走到大街上,就看
到行人在向街边上回避,同时灰尘蔽天,一队马队从街上横冲直撞的跑来。慌忙中,我闪身
躲在一个天主教堂的穹门底下,一面好奇的望著那马队。马队领头的人就是你爸爸,他已经
从我面前跑过去了,却又引回马来,停在教堂前面,高高在上的注视著我,他的随从也都停
了下来。那时我紧张得连气都不敢出,他却什么话都没说,只俯身对他的副官讲了几句话,
就鞭马而去,他的随从们也跟著走了。我满怀不安的回到家里,什么事都没发生,我也以为
没事了。可是,第二天,一队军装的人抬了口箱子往我家客厅里一放说,陆振华已经聘定我
为他的姨太太!”
“就这样,你就嫁给了爸爸?”我问。
“是的,就这样。”妈妈轻声说。虽然在黑暗里,我仍然可以看到她凄凉的微笑。“抬
箱子来的第二天,花轿就上了门,我在爹娘的号哭声中上了轿,一直哭到新房里……”她忽
然停住了,我追著问:“后来怎样?”“后来?”妈妈又微笑了一下。“后来就成了陆振华
的姨太太,生活豪华奢侈,吃的、穿的、戴的全是最好的,独自住一栋洋房。五、六个丫头
伺候著……”
“那时爸爸很爱你?”我问。
“是的,很爱。是一段黄金时期……”妈妈幽幽的叹了口长气:“那时你爸爸很漂亮,
多情的时候也很温柔,骑著马,穿上军装,是那么威武,那么神气,大家都说我是有福了。
但,在我怀心萍的时候,你爸爸又弄了一个戏子,就是雪琴。心萍出世第二年,雪琴也生了
尔豪,这以后,你父亲起码又弄了十个女人,但他都没有长性,单单对我和雪琴,却另眼看
待。心萍长得很美,有一阵时间,你爸爸不抛开我,大概就是为了喜欢心萍,心萍死了,你
爸爸哭得十分伤心,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泪。叨心萍之福,我居然能跟著你爸爸到台
湾……有的时候,我觉得你爸爸也不是很无情的……”
我疲倦了,打了个哈欠,我睡意朦胧的说:
“我反对你,妈,爸爸是个无情的人!他能赶出我们母女两个,就是无情。”“这不能
全怪你爸爸,世界上没有真正无情的人!也没有完全的坏人,你现在不懂,将来会明白的。
拿你爸爸待心萍来说,就不能说他无情,心萍病重的时候,你爸爸不管多忙,都会到她床前
陪她说一段话……”妈又在叹气:“看到你爸爸和心萍相依偎,让人流泪。心萍的娇柔怯
弱,和你爸爸的任性倔强,是那么不同,但他们父女感情却那么好。当医生宣布心萍无救
时,你爸爸差点把医生捏死,他用枪威胁医生……”我又打了个哈欠。“他能这样对心萍,
才是奇迹呢!”我说。
“我和你爸爸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我至今还一点都不了解你父亲,可是,我断定他不
是个无情的人,非但不是个无情的人,还是个感情很强烈的人。他不同于凡人,你就不能用
普通的眼光去衡量他。”
“当他打我的时候,我可看不出他的感情在哪里,我觉得他像个没有人性的野兽。”我
说,翻了一个身,浓厚的睡意,爬上了我的眼帘。“依萍,我为你担心。”妈妈在说,但她
的声音好像距离我很遥远,我实在太困了。“一顿鞭打并不很严重,为什么你要让仇恨一直
埋在你的心底?这样下去,你永远不会获得平安和快乐……”我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句,应的
是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妈妈的声音飘了过来:
“依萍,我受的苦比你多,我心灵上的担子比你重,你要学习容忍和原谅,我愿意看到
你欢笑,不愿看到你流泪,你明白我的话吗?”“唔,”我哼了一声,阖上了眼睛。隔了好
久,我又模模糊糊的听到妈妈在说话,我只听到片片段段的,好像是:
“依萍,你刚刚问我有没有恋爱过?是的,我爱过一个人……真真正正的爱……漂
亮……英俊……任何一个女人都会爱他……这么许多年我一直无法把他从心中驱除……”
妈妈好像说了很多很多,但她的话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听不见了,我的眼睛已经再也
睁不开,终于,我放弃去捕捉妈妈的音浪,而让自己沉进了睡梦之中。烟雨朦朦14/465
天气渐渐的暖和了,三月,是台湾气候中最可爱的时期,北部细雨霏微的雨季已经过去
了,阳光整日灿烂的照射著。我也和这天气一样,觉得浑身有散发不完的活力。我没有开始
准备考大学,第一,没心情,一拿起书本,我就会意乱情迷。第二,没时间,我忙于和何书
桓见面,出游,几乎连复仇的事都忘记了。生平第一次,我才真正了解了什么叫“恋爱”。
以前,我以为恋爱只是两心相悦,现在才明白岂止是两心相悦,简直是一种可以烧化人的东
西。那些狂热的情愫好像在身体中每个毛孔里奔窜,使人紧张,使人迷乱。
何书桓依然一星期到“那边”去三次,给如萍补英文。为了这个,我十分不高兴,我希
望他停止给如萍补课,这样就可以多分一些时间给我。但他很固执,认为当初既然允诺了,
现在就不能食言。这天晚上又是他给如萍补课的日子,我在家中百无聊赖的陪妈妈谈天。谈
著谈著,我的心飞向了“那边”,飞向了何书桓和如萍之间,我坐不住了,似乎有什么预感
使我不安,我在室内烦躁的走来走去,终于,我决定到“那边”去看看。抓了一件毛衣,我
匆匆的和妈妈说了再见,顾不得又把一个寂寞的晚上留给妈妈,就走出了大门。
到了“那边”,我才知道何书桓现在已经改在如萍的房间里给如萍上课了。这使我更加
不安,我倒不怕如萍把何书桓再抢回去,可是,爱情是那样狭小,那样自私,那样微妙的东
西,你简直无法解释,单单听到他们会关在一个小斗室中上课,我就莫名其妙的不自在起
来。尤其因为这个改变,何书桓事先竟没有告诉我。爸爸在客厅里,忙著用橡皮筋和竹片联
起来做一个玩具风车,尔杰在一边帮忙。爸爸枯瘦的手指一点也不灵活,那些竹片总会散开
来,尔杰就不满的大叫。我真想抓住爸爸,告诉他这个贪婪而邪恶的小男孩只是个使爸爸戴
绿帽子的人的儿子!(当我对尔杰的观察越多,我就越能肯定这一点。)可是,时机还未成
熟,我勉强压下揭露一切的冲动。直接走到如萍门口,毫不考虑的,我就推开了房门。
一刹那间,我呆住了!我的预感真没有错,门里是一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局面。我看到
如萍坐在书桌前的椅子里,何书桓却紧倚著她站在她的身边,如萍抓著何书桓的手,脸埋在
何书桓的臂弯里。何书桓则俯著头,在低低的对她诉说著什么。我推门的声音惊动了他们,
他们同时抬起头来看我,我深深抽了口冷气,立即退出去,把门“砰”的碰上。然后,我冲
进了客厅,又由客厅一直冲到院子里,向大门口跑去,爸爸在后面一叠连声的喊:“依萍!
依萍!依萍!你做什么?跑什么?”
我不顾一切的跑到门口,正要开门,何书桓像一股旋风一样卷到我的面前,他抓住了我
的手,可是,我愤愤的抽出手来,毫不思索的就挥了他一耳光。然后,我打开大门,跑了出
去。刚刚走了两三步,何书桓又追了上来,他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用力使我转过身子来。
他的脸色紧张而苍白,眼睛里冒著火,迫切而急促的说:
“依萍,听我解释!”“不!”我倔强的喊,想摆脱他的纠缠。
“依萍,你一定要听我!”他的手抓紧了我的胳膊,由于我挣扎,他就用全力来制服
我,街上行人虽然不多,但已有不少人在注意我们了。我一面挣扎,一面压住声音说:
“你放开我,这是在大街上!”
“我不管!”他说,把我抱得更紧:“你必须听我!”
我屈服了,站著不动。于是,他也放开了我,深深的注视著我的眼睛,说:“依萍,当
一个怯弱的女孩子,鼓著最大的勇气,向你剖白她的爱情,而你只能告诉她你爱的是另一个
人,这时,眼看著她在你眼前痛苦、绝望、挣扎,你怎么办?”
我盯住他,想看出他的话中有几分真实,几分虚假。但是,这是张太真挚的脸,真挚得
不容你怀疑。那对眼睛那么恳切深沉,带著股淡淡的悲伤和祈求的味道。我被折服了,垂下
头,我低低的说:“于是,你就拥抱她以给她安慰吗?”
“我没有拥抱她!我只是走过去,想劝解她,但她抓住了我,哭了,我只好攫住她,像
个哥哥安慰妹妹一样。你知道,我对她很抱歉,她是个善良的女孩,我不忍心!依萍,你明
白吗?”“她不是你的妹妹,”我固执的说:“怜悯更是一件危险的东西,尤其在男女之
间。”
“可是,我对她绝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情!”
“假如没有我呢,你会爱上她吗?”
他沉思了一会儿,困惑的摇摇头:
“我不知道。”“这证明她对你仍然有吸引力,”我说,依然在生气:“她会利用你的
同情心和怜悯心来捉住你,于是,今晚的情况还会重演!”“依萍!”他捉住我的手腕,盯
著我的眼睛说:“从明天起,我发誓不再到‘那边’去了,除非是和你一起去!我可以对如
萍他们背信,无法容忍你对我怀疑!依萍,请你相信我,请你!请你!”他显然已经情急
了,而他那迫切的语调使我心软,心酸。我低下头,半天没有说话,然后我抬起头来,我们
的眼光碰到了一起,他眼里的求恕和柔情系紧了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手插进他的
手腕中,我们的手交握了,他立即握紧了我,握得我发痛。我们相对看了片刻,就紧偎著无
目的的向前走去。一棵棵树木移到我们身后,一盏盏街灯把我们的影子从前面挪到后面,又
从后面挪到前面。我们越贴越紧,热力从他的手心不断的传进我的手心中。走到了路的尽
头,我们同时站住,他说:“折回去?”我们又折了回去,继续缓缓的走著,街上的行人已
寥寥无几。他说:“就这样走好吗?一直走到天亮。”
我不语。于是,在一棵相思树下,他停住了。
“我要吻你!”他说,又加了一句:“闭上你的眼睛!”
我闭上了。这是大街上,但是,管他呢!
三月底,我们爱上了碧潭。主要的,他爱山,而我爱水,碧潭却是有山有水的地方。春
天,一切都那么美好,山是绿的,水是绿的,我们,也像那绿色的植物一样发散著生气。划
著一条小小的绿色的船,我们在湖面享受生命、青春和彼此那梦般温柔的情意。他的歌喉很
好,我的也不错,在那荡漾的小舟上,他曾教我唱一首歌:
“雪花儿飘过梅花儿开,
燕子双双入画台。锦绣河山新气象,万紫千红春又来——………………”
我笑著,把手伸进潭水中,搅起数不清的涟漪,再把水撩起来,浇在他身上,他举起桨
来吓唬我,小船在湖心中打著转儿。然后,我用手托著下巴,安静了,他也安静了,我们彼
此托著头凝视,我说:
“你的歌不好,知道吗?既无雪花,又无梅花,唱起来多不合现状!”“那么,唱什
么?”“唱一首合现状的。”于是,他唱了一支非常美丽的歌:
“溪山如画,对新晴,云融融,风淡淡,水盈盈。
最喜春来百卉荣,好花弄影,细柳摇青。
最怕春归百卉零,风风雨雨劫残英。君记取,青春易逝,莫负良辰美景,蜜意幽情!”
这首歌婉转幽柔,他轻声低唱,余音在水面袅袅盘旋,久久不散,我的眼眶湿润了。他
握住我的手,让小船在水面任情飘荡。云融融,风淡淡,水盈盈……我们相对无言,默然凝
视,醉倒在这湖光山色里。
四月,我们爱上了跳舞,在舞厅里,我们尽兴酣舞,这正是恰恰舞最流行的时候,可是
我们都不会跳。他却不顾一切,把我拉进了舞池,不管别人看了好笑,我们在舞池中手舞足
蹈,任性乱跳,笑得像一对三岁的小娃娃。
深夜,我们才尽兴的走出舞厅,我斜倚在他的肩膀上,仍然想笑。回到了家里,我禁不
住在小房间内滑著舞步旋转,还是不住的要笑。换上睡衣,拿著刷头发的刷子,我哼著歌,
用脚踏著拍子,恰恰,恰恰恰!妈妈诧异的看著我:“这个孩子疯了!”她说。
是的,疯了!世界上只有一件事可以让人疯:爱情!
这天,我和何书桓去看电影,是伊丽莎白泰勒演的狂想曲,戏院门口挤满了人,队伍排
到街口上,“黄牛”在人丛里穿来穿去。何书桓排了足足一小时的队,才买到两张票。前一
场还没有散,铁栅门依然关著。我们就在街边闲散的走著,看看商店中的物品,看到形形色
色的人,等待著进场的时间。
忽然间,我的目光被一个瘦削的男人吸引住了,细小的眼睛,短短的下巴,这就是雪姨
那个男朋友!这次他没有开他那辆小汽车,而单独的、急急忙忙的向前走,一瞬间,我忽发
奇想,认为他的行动可能与雪姨有关,立即产生一个跟踪的念头。于是,我匆匆忙忙的对何
书桓说:
“我有点事,马上就来!”
说完,我向转角处追了上去,何书桓在我后面大叫:
“依萍,你到哪里去?”
我来不及回答何书桓,因为那男人已经转进一个窄巷子里,我也立即追了进去。于是,
我发现这窄巷子中居然有一个名叫“小巴黎”的咖啡馆,当那男人走进那咖啡馆时,我更加
肯定他是在和雪姨约会了。我推开了玻璃门,悄悄的闪了进去,一时间,很难于适应那里面
黑暗的光线,一个侍应小姐走了过来,低声问我:
“是不是约定好了的?找人还是等人?”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