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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烟雨朦朦

_17 琼瑶(当代)
爸爸不能走!我绝不能让他这样走掉,我要把话说完才让他走!我追了上去,急切的喊:
“爸爸!”爸爸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继续向窗外走去,我急了,扑了过去,我喊著
说:“爸爸!你不要走,你不能走!我要告诉你……我要告诉你……”我嘴唇发颤,底下的
句子却无论怎样也吐不出来。心里又急又乱,越急就越说不出话来,而爸爸已快从窗外隐没
了。“不!不!不!爸爸,你不要走!你等一等!”我狂叫著:“我有话要告诉你!”急切
中,我不顾一切的扑了上去,一把抓住爸爸的衣服。好了,我已经抓牢了,爸爸走不掉了。
我死命握紧了那衣服,哭著喊:“爸爸,哦,爸爸!”我抓住的人回过头来了,一张惨白的
脸面对著我,一对大而无神的眸子正对我凄厉的望著,我浑身一震,松了手,不由自主的向
后退,这不是爸爸,是如萍!我退到钢琴旁边,倚著琴身,瑟缩的说:“你……你……
你……”
如萍向我走过来了,她的眼睛哀伤而无告的望著我,我紧靠著钢琴,如萍!她要做什
么?我已经失去书桓了,你不用来向我讨回了,我早已失去了,我咬住嘴唇,浑身颤栗。如
萍走到我面前了,她站定,凝视著我。然后,她张开嘴,不胜凄然的说:“依萍,你比我
强,我不怪你,我只是不甘心!”
“如萍!”我轻轻的迸出了两个字。
“我不怪你,”她继续说:“我真的不怪你,你对我始终那么好,我们一直是好姐妹,
是不是?”
我咬紧了嘴唇,咬得嘴唇发痛,哦,如萍!
“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你们为什么要玩弄我?为什么——”
她继续向我走过来了,走近了,我就能看到她脸上的血污,血正从她太阳穴上的伤口中
流出来,鲜红的,汩汩的,对我的脸逼过来,我转开头,尖声的叫了起来。于是,一切幻景
消灭,我面前既无爸爸,也无如萍,却站著一个我再也想不到的人——何书桓。“哦,”我
深深的吐了口气,浑身无力,额上在冒著冷汗。我揉揉眼睛,想把何书桓的幻影也揉掉,可
是,张开眼睛来,何书桓仍然站在我面前,确确实实的。我挺了挺脊背,张大了眼睛,不信
任的望著他,好半天,才能吐出一句不完整的话:“你……你……终于……来了。”
他望著我,突然咧开嘴,对我露出一个冷笑,仰仰头,他大笑著说:“是的,我来了,
我要看看你这张美丽的脸底下有一个多毒的头脑,你这美丽的身子里藏著一颗多狠的心!是
的,我来了!我认清你了,邪恶,狠毒,没有人性!我认清你了,再也不会受你的骗了!”
我颤栗。挣扎著说:“不,不,书桓,不是这样,我不是!”
他仰天一阵大笑,笑得凄厉:
“哈哈,我何书桓,也会被美色所迷惑!”
“不,书桓,不是!”我只能反复的说这几个字。
“我告诉你,依萍,你所给我的耻辱,我也一定要报复给你!”“书桓!书桓!书
桓!”我叫,心如刀绞:“书桓,书桓,书桓!”
在我的叫声里,我能衡量出自己那份被撕裂的、痛楚的、绝望的爱。我用手抓紧自己胸
前的衣服,泪水在面颊上奔流,我窒息的、重复的喊:“书桓,书桓,书桓,书桓……”
“依萍,你怎么了?依萍,你醒一醒!”
有人在猛烈的推我、叫我。我猛的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室内一灯荧然,妈妈正披著衣
服,站在我面前。而我,却坐在钢琴前面,仆伏在钢琴上。我坐正身子,愣愣的望著妈妈,
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是真的醒了过来,还是犹在梦中。妈妈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是温暖
的,我的却冷得像冰。
“依萍,你怎么这样子睡著了?冻得浑身冰冷,快到床上去睡吧!”我头中依旧昏昏
然,望著妈妈,我怔怔的说:
“没有书桓吗?”“依萍!”妈妈喊了一声,把我的头紧揽在她的胸前,用手环抱住
我。噢,妈妈的怀里真温暖!但,我推开了她,摇晃著站起身来,侧耳倾听。“你做什
么?”妈妈问。烟雨朦朦45/46
“有人叫我。”我说。“谁?”“书桓。”“依萍,”妈妈试著来拉我的手:“你太疲
倦了,去睡吧,现在已经深夜一点钟了。”
可是,我没有去睡,相反的,我向窗口走去。窗外,雨滴在芭蕉叶上滑落,屋檐上淅沥
的雨声敲碎了夜色,围墙外的街灯耸立在雨雾里,孤独的亮著昏茫的光线。我倚著窗子,静
静的倾听,雨声,雨声,雨声!那样单调而落寞。远远的偶尔有一辆街车驶过,再远一点,
有火车汽笛的声音,悠长遥远的破空传来,我几乎可以听到车轮驰过原野的响声。
“依萍,你怎么了?”妈妈走过来,担心的望著我。
我没有说话,夜色里有些什么使我心动,我倾听又倾听,一切并不单纯,除了那些声音
之外还有一个声音,来自不知何处。我轻轻的推开了妈妈,向门口走去,妈妈追上来喊:
“你干什么?你要到哪里去?”
“书桓在外面。”我低低的说,彷佛有个无形的大力量把我牵引到门外去,使我无法自
主。走到玄关,我机械化的穿上鞋子,像个梦游病患者般拉开了门。妈妈不放心的跟了过
来,焦急的说:
“深更半夜,你怎么了?外面下著雨,又那么冷,你到底是怎么了?”是的,外面下著
雨,又那么冷。我置身在细雨蒙蒙的夜色中了。穿过小院子,打开大门,我走了出去。冷雨
扑面,寒风砭骨,我不胜其瑟缩。但,毫不犹豫的,我向那街灯的柱子下望去,然后,我就
定定的站著,脑子里是麻痹的,我想哭,又想笑。在街灯下,正像几个月前那个晚上一样,
何书桓倚在柱子上,像被钉死在那儿一般,一动也不动的伫立著。他没有穿雨衣,只穿著件
皮夹克,竖著衣领,双手插在口袋里。没有人能知道他已经站了多久,但,街灯照射的光芒
下,可清晰的看到雨水正从他湿透的浓发里流了下来。他的睫毛上,鼻尖上,全是水。夹克
也在雨水的淋洗下闪著光。灯光下,他的脸色苍白沉肃,黑眼睛里却闪烁著一抹狂热的、鸷
猛的光。
我站在家门口,隔著约五步之遥,和他相对注视。雨雾在我们中间织成了一张网,透过
这张网,他鸷猛的眼光却越来越强烈,锐利的盯在我的脸上。我不由自主的向他走过去,我
一直走到他的面前,停在他的身边。有一滴雨水正从他挂在额前的一绺头发里流下来,穿过
了鼻翼旁边的小沟,再穿过嘴角,悬在下巴上。我机械化的抬起手来,从他下巴上拭掉那滴
雨。于是,他的手一把就捉住了我的,我站不稳,倒向了他,他紧揽住了我,眼光贪婪的、
渴求的、痛楚的在我脸上来来回回的搜寻。接著,他的嘴唇就狂热的吻住了我的眼睛,又从
眼睛上向下滑,吮吸著我脸上的雨和泪。他的呼吸急促而炙热。他没有碰我的唇,他的嘴唇
滑向了我的耳边,一连串低声的、窒息的,使人灵魂震颤的呼唤在我耳边响了起来:“依
萍!依萍!依萍!”
我浑身抖颤得非常厉害,喉咙里堵塞著,一个字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用两只手捧住了
我的头,仔细的望著我,然后他闭了眼睛,吞咽了一口口水,困难的说:
“依萍,你为什么要出来?”
“你在叫我,不是吗?”我凝视著他说。
“是的,我叫了你,但是你怎么会听见?”
我不语,我怎么会听见?可是,他竟然在这儿,真的在这儿!他叫过我,而我听到了。
哦!书桓,既然彼此爱得这么深,难道还一定要分开?我仰视他,却说不出心中要说的话。
我们就这样彼此注视,不知道时间是停驻抑或飞逝,也不知道地球是静止抑或运转。好久好
久之后,或者只是一刹那之后,他突然推开了我,转开头,痛苦的说:
“为什么我不能把她的影子摆脱开?”
我知道那个“她”是指谁,“她”又来了,“她”踏著雨雾而来,立即隔开了我和他。
我的肌肉僵硬,雨水沿著我的脖子流进衣领里,背脊上一阵寒栗。
何书桓的手从我手上落下去,转过身子,他忽然匆匆说了一句:“依萍,祝福你。”说
完,他毅然的甩了甩头,就大踏步的向巷口走去,我望著他挺直的背脊,带著那样坚定而勇
敢的意味。我望著,牙齿紧咬著嘴唇。他走到巷口了,我不自禁的追了两步,他转一个弯,
消失在巷子外面了。我的嘴唇被咬得发痛,心中在低低的、恳求的喊:“书桓,书桓,别
走。”
可是,他已经走了。妈妈带著满头发的雨珠走过来,轻轻的牵住我,把我带回家里。坐
在玄关的地板上,我用手蒙住脸,好半天,才疲倦的抬起头来,玄关旁边的墙上挂著一份日
历,十二月十四日。我望著,凄然的笑了。
“十四日,”我低低的说:“他是来告别的,明天的现在,他该乘著飞机,飞行在太平
洋上了。”
明天,是的,十二月十五日。
我披上雨衣,戴上雨帽,走出了家门。天边是灰蒙蒙的,细雨在无边无际的飘飞。搭上
了公共汽车,我到了松山。飞机场的候机室里竟挤满了人,到处都是闹嚷嚷的一片,雨伞雨
衣东一件西一件的搭在长凳上,走到哪儿都会碰上一身的水。我把雨帽拉得低低的,用雨衣
的领子遮住了下巴,杂在人潮之中,静静的,悄悄的凝视著那站在大厅前方的何书桓。
他穿著一身浅灰色的西装,打了条银色和蓝色相间的领带。尽管是在一大群人的中间,
尽管人人都是衣冠齐楚,他看来仍然如鹤立鸡群。我定定的望著他,在我那么固定而长久的
注视下,他的脸变得既遥远而又模糊。他的身边围满了人,他的父亲、母亲、亲戚、朋
友……。有一个圆脸的年轻女孩子,买了一串红色的花环对他跑过去,她把那花环套在他的
脖子上,对他大声笑,大声的说些祝福的话。他“仿佛”也笑了,最起码,他的嘴角曾经抽
动了几下。那始终微锁的眉头就从没有放开过,眼珠——可惜我的距离太远了,我多么想看
清他的眼珠!不知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清亮有神?
扩音器里在通知要上机的旅客到海关检查,他在一大堆人拉拉扯扯下进入了验关室,许
多人都拥到验关室的门口和窗口去,我看不到他了。我走到大厅的玻璃窗前,隔著玻璃,望
著那停在细雨里的大客机,那飞机在雨地里伸展著它灰色的翅膀,像一个庞大的怪物,半小
时之后,它将带著书桓远渡重洋,到遥远的异国去。以后山水远隔,他将距离我更远,更远
了。
他走出了验关室,很多人都拥到外面的铁丝栏边,和上机的人招呼,叫喊,叮嘱著那些
我相信事先已叮嘱过几百次的言语。我株守在大厅里,隔著这玻璃门,没有人会注意到我。
上机的旅客向著飞机走去了,一面走,一面还回头和亲友招呼著。他夹在那一大群旅客之
间,踽踽的向飞机走去,显得那么落寞和萧然,他只回头看过一次,就再也不回顾了。踏上
了上机的梯子,在飞机门口,他又掉转身子来望了望,我看不清楚他的眉目,事实上,他的
整个影子都在我的眼睛里变得模糊不清了。终于,他钻进了机舱,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飞机起飞了,在细雨里,它越变越小,越变越遥远,终于消失在雨雾里。我茫然的站
著,视线模糊,神志飘摇。人群从铁丝网边散开了,只剩下了凄迷的烟雨和空漠的广场。我
泪眼迷离的瞪著那昏茫的天空,喃喃的念: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事实上,在没有隔山岳的时候,我们已经是“两茫茫”了。大厅里的人也已逐渐散去,
我仍然面对著玻璃窗,许久许久,我才低低说了一句:“书桓,我来送过你了。”
说完,我喉咙哽塞,热泪盈眶。慢慢的回过身子,我走出了松山机场,所有的出租汽车
都已被刚才离去的送行者捷足先得。我把手插进雨衣的口袋里,冒著雨向前面走去。一阵风
吹来、我的雨帽落到脑后去了,我没有费事去扶好它,迎著雨,我一步步的向前走。这情
况,这心情,似乎以前也有过一次,对了,在“那边”看到对我“叛变”的书桓时,我不是
也曾冒著雨走向碧潭吗?现在,书桓真的离我而去了,不可能再有一个奇迹,他会出现在我
身边,扶我进入汽车。不可能了!这以后,重新见面,将是何年何月?
“假如世界上没有仇恨,没有雪姨和如萍,我们再重新认识,重新恋爱多好!”这是他
说过的话,会有那一天吗?
颠踬的回到家门口,我听到一阵钢琴的声音,是妈妈在弹琴。我靠在门上,没有立即敲
门。又是那支LongLongAgo!很久很久以前,是的,很久很久以前!不知妈妈很
久很久以前到底有些什么?而我呢?仅仅在不久以前……
“你可记得,三月暮,初相遇。往事难忘,往事难
忘!两相偎处,微风动,落花香。往事难忘,不能忘!
情意绵绵,我微笑,你神往。
细诉衷情,每字句,寸柔肠。
旧日誓言,心深处,永珍藏。往事难忘,不能忘!”
是的,往事难忘,不能忘!我怎能忘怀呢?碧潭上小舟一叶,舞厅里耳鬓厮磨,我还清
楚的记得他爱唱的那首歌:“最怕春归百卉零,风风雨雨劫残英。君记取,青春易逝,莫负
良辰美景,蜜意幽情!”而现在,“良辰美景,蜜意幽情”都在何处?晚上,我坐在灯下凝
思,望著窗外那绵绵密密的细雨。屋檐下垂著的电线,和一年前一样挂著水珠,像一条珍珠
项炼,街灯也照样漠然的亮著昏黄的光线。芭蕉叶子也自管自的滴著水……可是,现在再也
没有“那边”了。我已经把“那边”抖散了。我也不会再需要到“那边”去了。
“依萍,睡吧!”妈妈说。
“我就睡了!”我不经心的回答。
四周那么静,静得让人寒心。妈妈在床上翻腾、叹气。我关掉了灯,靠在床上,用手枕
著头,听著雨滴打著芭蕉的声音,那样潇潇的、飒飒的,由夜滴到明。我就在芭蕉声里,追
忆著书桓在飞机场上落寞的神态,追忆著数不尽的往事。前尘如梦,而今夕何夕?雨声敲碎
了长夜,也敲碎了我的记忆,那些往事是再也拼不完整了。我数著雨滴,这滋味真够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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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
我心如醉,我情如痴,在雨声里,我拼不起我碎了的梦。
日子一天天单调而无奈的滑过去。
又到了黄昏,雨中的黄昏尤其苍凉落寞。记得前人词句中有句子说:“细雨帘纤自掩
门,生怕黄昏,又到黄昏!”我就在这种情绪中迎接著黄昏和细雨。重门深掩,一切都是无
聊的。没有书桓的约会,也不必到医院看爸爸,没有方瑜来谈过去未来,更不必为“那边”
再生气操心。剩下的,只有胶冻著的空间和时间,另外,就是那份“寻寻觅觅”的无奈情
绪。妈妈又在弹琴了,依然是那支“往事难忘”!带著浓厚的哀愁意味的琴音击破了沉闷的
空气。往事难忘!往事难忘!我走到钢琴旁边,倚著琴,注视著妈妈。妈妈瘦骨嶙峋而遍布
皱纹的手指在琴键上来来回回的移动。她花白的头发蓬松著,苍白的脸上嵌著那么大而黑的
一对眼睛!一对美丽的眼睛!像那张照片里的女孩子——那张照片现在正和爸爸一齐埋葬在
六张犁的墓穴里。年轻时的妈妈,一定是出奇的美!“往事难忘”!妈妈,她有多少难忘的
往事?
妈妈的眼睛柔和的注视著我。
“想什么?依萍?”“想你,妈妈。”我愣愣的说:“你为什么特别爱弹这一首歌?”
妈妈沉思了一会儿,手指依然在琴键上拂动,眼睛里有一抹飘忽的,凄凉的微笑。
“不为什么,”她轻轻的说:“只是爱这支歌的歌词。”
“妈妈,你也恋爱过,是吗?我记得有一个晚上,你曾经提起过。”“我提起过的
吗?”妈妈仍然带著微笑,却逃避似的说:“我不记得我提过了什么。”
“我还记得,你说你爱过一个人,妈妈,那是谁?你和他一定有一段很难忘的往事,是
不是?”
“你小说看得太多了。”妈妈低下头,迅速的换了一个曲子,布拉姆斯的摇篮曲。
“妈,告诉我。”我要求著。
“告诉你什么?”“关于你的故事,关于你的恋爱。”
妈妈停止了弹琴,阖上琴盖,默默的望著我。她的神色很特别,眼睛柔和而凄苦,好半
天,她才轻轻说:
“我没有任何故事,依萍。我一生单纯得不能再单纯,单纯得无法发生故事。我是爱过
一个男人,那也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你应该知道那是谁。”
“妈妈!”我叫,惊异的张大了眼睛。
“是的,”妈妈恻然的点点头:“是你父亲,陆振华!”她吸了口气,眯起眼睛,深思
的说:“在你爸爸之前,我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接触过。”顿了顿,她又说:“我永远记得
在哈尔滨教堂前第一次见面,他勒著马高高在上的俯视我,我瑟缩的躲在教堂的穹门底下。
你父亲握著马鞭,穿著军装,神采飞扬,气度不凡……他年轻时是很漂亮的,那对炯炯有神
的眼睛看得我浑身发抖……然后,他强娶了我!我被抬进他的房里时,一直哭泣不止,他温
存劝慰,百般体贴……以后,是一段再也追不回来的欢乐日子,溜冰,划船,骑马……他宠
我就像宠一个小孩子,夸赞我有世界上最美的一对眼睛……”妈妈叹了口长气,不胜低回的
说:“那段日子太美太好了,我总觉得,那时的他,是真正的他,豪放,快乐,细腻,多
情!以后那种暴躁易怒只是因为他内心不宁,他一直像缺少了一样东西,而我不知道他缺少
的是什么。但我确定,他是一个好人!”我听呆了,这可能是事实吗?妈妈!她竟爱著爸
爸!我困惑的摇摇头,问:“你一直爱他?直到现在?”
“是的,直到现在!”“但是,为什么?我不了解!”
“他是我生命里唯一的男人!”妈妈重复的说,好像这已足以说明一切。“可是,妈
妈,我一直以为你恨他,他强娶了你,又遗弃你!”“感情的事是难讲的,奇怪,我并不恨
他,一点都不!他内心空虚,他需要人扶助,但他太好强,不肯承认。我曾尝试帮助他,却
使他更生气!”
“妈妈!”我喊,心中酸甜苦辣,充满说不出的一仲情绪。
“这许多年来,”妈妈嘴边浮起一个虚弱的微笑:“我一直有个愿望,希望他有一天能
明白过来,希望他能再把我们接回去,那么大家能重新团聚,一家人再和和气气的过日子。
可是,唉!”她叹息了一声,自嘲的摇摇头:“他就那么固执……或者,他已经遗忘了,忘
了我和我们曾有过的一段生活……本来也是,我不能对他希望太高,他是个执拗的老人。”
妈妈的话在我耳边激荡,我木然的坐著,一时间不能思想也不能移动。妈妈在说些什
么?我的头昏了,脑筋麻木了,神志迷乱了。她希望和爸爸团聚?真的吗?这是事实吗?这
是可能的吗?她爱著爸爸,那个我以为是她的仇人的爸爸?哦,人生的事怎么这样紊淆不
清?人类的感情怎么这样错综复杂?……但是,我做过些什么,当爸爸向我提议接妈妈回去
的时候,我是多么武断!“我们生活得很平静快乐,妈妈也不会愿意搬回去的!”
这是我说过的吗?我,陆依萍!我自以为懂得很多,自以为聪明,自以为有权代天行
事!“唉!”妈妈又在叹气:“假若有我在他身边,我不相信他会如此早逝!他是个生命力
顽强的人!”
我茫然的站正了身子,像喝醉酒一般,摇摇晃晃的走到床边,跌坐在床沿上。我俯下
头,用手蒙住了脸,静静的坐著。妈妈走过来了,她的手扶在我的肩上,有些吃惊的问:
“你怎么了?依萍?”“妈妈,”我的声音从手掌下飘出来,我努力在压制著自己沸腾
著的情绪:“妈妈,‘我’比我想像中更坏,当我把一切都做了之后,我又不能再重做一
次!”我语无伦次的说,我不相信妈妈能听得懂我的意思,但是,我也没有想要她听懂。是
的,我无法再重做了。做过的都已经做了,爸爸躲在那黑暗的墓穴里,再也不会爬起来,重
给妈妈和我一个“家”。妈妈!她可能会获得的幸福已被埋葬了!我抬起头来,凝视著我自
己的双手,梦萍狂叫的声音又荡在我耳边:
“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干净的血污!”
我闭上眼睛,不敢看,也不能看了!冷气在我心头奔窜,我的四肢全冰冷了。“依萍,
你不舒服吗?”妈妈关怀的问。
“没有。”我站起身来,用一条发带束起了我的头发,不稳的走向了门口。“依萍,你
到哪里去?”妈妈追著问。
“我只是要出去换换空气。”我说,在玄关穿上了鞋子。妈妈追出来喊:“依萍,你没
有拿雨衣!”
我接过雨衣,披在身上,在细雨中缓缓的走著。沿著和平东路,我走过了师范学校的大
门,一直向六张犁走去。六张犁的山头,一片烟雨凄迷,几株零星散落的小树在风雨中摇
摆。我踩著泥泞,向墓地的方向走,然后停在爸爸和如萍的墓边,静静的望著这两个一先一
后成立的新家。墓碑浴在雨水里,湿而冷,我用手抚摸著爸爸的墓碑,冷气由墓碑上直传到
我的心底。我闭上眼睛,凄然伫立。
我彷佛听到妈妈在唱:
“待你归来,我就不再忧伤,
我愿忘怀,你背我久流浪!”
眼泪从我闭著的眼睛里涌出来,和冷冰冰的雨丝混在一起,流下了我的面颊,滴落在墓
碑上面。
暮色浓而重的堆积起来,寒风扬起了我的雨衣。我那件黑色的毛衣上,缀满了细粉似的
小水珠。四周空旷无人,寂静如死。我默默的站著,忘了空间,也忘了时问,在这蒙蒙烟雨
中,我找不到那个失落的自己。雨慢慢大了,暮色向我身上压了过来,远处的山、树木,都
已朦胧的隐进了暮色和雨雾里。我站得太长久了,雨滴已湿透了我的头发,并且滴落进我的
脖子里。“你从不记得带围巾!”
谁说话?我四面寻找,空空的山上,除了烟雨和暮色之外,一无所有。天黑了,我拉了
拉雨衣的大襟,开始向山下走去。泥泞的山路使我颠踬,昏暗中我分不清楚路径,我不愿迷
失在这夜雾里,我已经迷失得太久了。
远处有一点灯光,我向著这灯光走去,走近了,我认出是那个熟悉的刻墓碑的小店。越
过这小店,六张犁小市镇的灯光在望了。我已从死人的世界又回到活人的天地中来了。在灯
光明亮的街道上,在熙攘的人群中,我模糊的想起了“明天”。明天,应该是现实的日子
了,我不能再在心境恍惚及神志迷乱中挨过每一个日子。明天,我又该去谋事了。一年前握
著剪报,挨户求职的情况如在目前。而今,我已没有“那边”可以倚赖。如果找不到工作,
就算压制自尊,也没有一个富有的父亲可供给我生活了。明天,明天,明天,这个“明天”
就是我所希望的一天吗?
在雨中回到家里,一个蓝色的航空邮简正躺在我的书桌上,何书桓!我颤抖的拾起信
笺,拆开封口,迫不及待的吞咽著那每一个字。通篇报导著国外的情形,物质生活的繁华,
只在最后一段,他用歪斜的笔迹,零乱的写著:
“到纽约已整整一个月,置身于世界第一大城,看
到的是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的街道,心底却依然惶惑空
虚!依萍,我们都有著人类最基本的劣根性,或者,我
们并不是犯了大过失,只是命运弄人,一念之差却可造
成大错。你说得对,时间或可治愈一些伤口,若干年后,
我们可能都会从这不快的记忆里解脱出来,那时候,希
望老天再有所安排——使一切都能合理而公平……”
信纸从我手上落下去,我抬起泪雾朦胧的眼睛,呆呆的凝视著窗子。是吗?会有那一天
吗?老天又会做怎样的安排?
窗外,蒙蒙的烟雨仍然无边无际的洒著。——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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