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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烟雨朦朦

_4 琼瑶(当代)
天,天上有疏疏落落的星星,和一弯眉月。我们都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慢慢的向前走,好
半天,他都没有说话,我也默默不语。这样,我们一直走到我的家门口,我站住,说:“到
了,这儿是我的家,要进来坐吗?”
他停住,仍然望著我,然后摇摇头,轻声说:
“不了,太晚了!”“那么,再见!”我说。
他不动,我猜他想提出约会或下次见面的时间,我等著他开口。可是,好久他都没说
话。最后,他对我点点头,轻声说:“好,再见!”我有些失望,看看他那高大的背影在路
灯的照射下移远了,我莫名其妙的吐出一口气,敲了敲门。直到走进屋内,我才发现我竟忘
了把那条围巾还给他。
深夜,我坐在我的书桌前面打开了日记本,记下了下面的一段话:“今晚我在‘那边’
见著了如萍的男朋友,一个不使人讨厌的男孩子。雪姨卑躬屈节,竭尽巴结之能事,令人作
呕。如萍晕晕陶陶,显然已坠情网。这使我发生兴趣,如果我把这个男孩子抢到手,对雪姨
和如萍的打击一定不轻!是的,我要把他抢过来,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我猜他对我的印
象不坏。这将是我对雪姨复仇的第一步!只是,我这样做可能会使何书桓成为一个牺牲者,
但是,老天在上,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抛开了笔,我灭了灯,上床睡觉。我们这两间小
屋,靠外的一间是妈睡,我睡里面一间,平常我们家里也不会有客人,所以也无所谓客厅
了。有时,我会挤到妈妈床上去同睡,但妈有失眠的毛病,常彻夜翻腾,弄得我也睡不好,
所以她总不要我和她同睡。可是,这夜,我竟莫名其妙的失眠了,睁著眼睛,望著黑暗的天
花板,了无睡意。在床上翻腾了大半夜,心里像塞著一团乱糟糟的东西,既把握不住是什
么,也分解不开来。闹了大半夜,才要迷糊入睡,忽然感到有人摸索著走到我床前来,我又
醒了,是妈妈,我问:“干什么?妈?”“我听到你翻来覆去,是不是生病了?”
妈坐在我的床沿上,伸手来摸我的额角。我说:
“没有,妈,就是睡不著。”
“为什么?”妈问。“不知为什么。”天很冷,妈从热被窝里爬出来,披著小棉袄,冻
得直打哆嗦。我推著妈说:“去睡吧,妈,我没有什么。”
可是,妈没有移动,她的手仍然放在我的额头上,坐了片刻,她才轻声说:“依萍,你
很不快乐?”
“没有呀,妈。”我说。
妈低低的叹息了一声。
“我知道,依萍,”她说:“你很不快乐,你心里充满的都是仇恨和愤怒,你不平静,
不安宁。依萍,这是上一代的过失,你要快乐起来,我要你快乐,要你一生幸福,要你不受
苦,不受磨折。但是,依萍,我自觉我没有力量可以保障你,我从小就太懦弱,这毁了我一
生。依萍,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但愿你能创造你自己的幸福。”烟雨朦朦10/46
“哦,妈妈。”我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抱住妈妈的腰,把面颊贴在她的背上。“依
萍,”妈继续说:“我要告诉你一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无论做什么事情,你必须先获得
你自己内心的平静,那么,你就会快乐了。现在,好好睡吧!”她把我的手塞回被窝里,把
棉被四周给我压好了,又摸索著走回她自己的屋子里。
我听著妈妈上了床,我更睡不著了。是的,妈妈太懦弱,所以受了一辈子的气,而我是
决不会放松他们的!我的哲学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别人所加诸我的,我必加诸别人!
天快亮时,我终于睡著了。可是,好像并没有睡多久,我听到有人谈话的声音,我醒
了。天已大亮,阳光一直照到我的床前,是个难得的好天!我伸个懒腰,又听到说话声,在
外间屋里。我注意到通外间屋的纸门是拉起来的,再侧耳听,原来是何书桓的声音!我匆匆
跳下床,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半了,脱下睡衣,换了衣服,蓬松著头发,把纸门拉开一条
缝,伸出头去说:“何先生,对不起,请再等一等!”
“没关系,吵了你睡觉了!”何书桓说。
“我早该起床了!”我说,到厨房里去梳洗了一番,然后走出来,何书桓正在和妈谈天
气,谈雨季。我看看何书桓,笑著说:“我还没有给你介绍!”
“不必了,”何书桓说:“我已经自我介绍过了!”
妈站起来说:“依萍,你陪何先生坐坐吧,我要去菜场了!”她又对何书桓说:“何先
生,今天中午在我们这里吃饭!”
“不!不!”何书桓说:“我中午还有事!”
妈也不坚持,提著菜篮走了。我到屋里把何书桓那条围巾拿了出来,递给他说:“还你
的围巾,昨天晚上忘了!”“我可不是来要围巾的。”他笑著说,指指茶几上,我才发现那
儿放著一大叠书。“看看,是不是都没看过?”
我高兴得眉飞色舞了起来,立即冲过去,迫不及待的一本本看过去,一共六本,书名
是:《前夜》、《猎人日记》、《猫桥》、《七重天》、《葛莱齐拉》和一本杰克伦敦的
《马丁·伊登》。面对著这么一大堆书,我禁不住做了个深呼吸,叫著说:
“真好!”“都没看过?”何书桓问。
我抽出《葛莱齐拉》来。“这本看过了!”
“德莱塞的小说喜欢吗?我本来想给你拿一本德莱塞的来!”他说。“我看过德莱塞的
一本《嘉丽妹妹》。”我说。
“我那儿还有一本《珍妮小传》,是他早期的作品。我认为不在《嘉丽妹妹》之下。”
他举起那本《葛莱齐拉》问:“喜欢这本书吗?一般年轻人都会爱这本书的!”
“散文诗的意味太重,”我说:“描写得太多,有点儿温吞吞,可是,写少年人写得很
好。我最欣赏的小说是爱美莱·白朗底的那本《咆哮山庄》。”
“为什么?”“那本书里写感情和仇恨都够味,强烈得可爱,我欣赏那种疯狂的爱
情!”“可是,那本书比较过火,画一个人应该像一个人,不该像鬼!”“你指那个男主角
希滋克利夫?可是,我就欣赏他的个性!”“包括后半本那种残忍的报复举动?”他问:
“包括他娶伊丽沙白,再施以虐待,包括他把凯撒玲的女儿弄给他那个要死的儿子?这个人
应该是个疯子!哪里是个人?”
“但是,他是被仇恨所带大的,一个生长在仇恨中的人。你就不能不去体会他的内
心……”忽然,我住了口,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冷气,不禁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他诧异的看
看我,问:“怎么了?”“没什么。”我说,跑到窗口去,望著外面耀眼的阳光,高兴的
说:“太阳真好,使人想旅行。”
“我们就去旅行,怎样?”他问。
我眯起一只眼睛来看看他,微笑著低声说:
“别忘了,你中午还有事!”
他大笑,站起来说:“任何事都去他的吧!来,想想看,我们到哪里去?碧潭?乌来?
银河洞?观音山?仙公庙?阳明山?”
“对!”我叫:“到阳明山赏樱花去!”
妈买菜回来后,我告诉了妈,就和何书桓走出了家门。我还没吃早饭,在巷口的豆浆店
吃了一碗咸豆浆,一套烧饼油条。然后,何书桓招手想叫住一辆出租汽车,我阻止了他,望
著他笑了笑说:“虽然你很有钱,但是也不必如此摆阔,我不习惯太贵族化的郊游,假若真
有意思去玩,我们搭公共汽车到台北站,再搭公路局车到阳明山!你现在是和平民去玩,只
好平民化一点!”他望著我,脸上浮起一个困惑的表情,接著他微笑著说:“我并没有叫出
租汽车出游的习惯,我曾经和你姐姐妹妹出去玩过几次,每次你那位妹妹总是招手叫出租汽
车,所以,我以为……”他耸耸肩:“这是你们陆家的习惯!”
“你是说如萍和梦萍?”我说,也学他的样子耸了耸肩:“如萍和梦萍跟我不同,她们
是高贵些,我属于另一阶层。”
“你们都是陆振华的女儿!”
“但不是一个母亲!”我凶狠狠的说。
“是的,”他深思的说:“你们确实属于两个阶层,你属于心灵派,她们属于物质
派!”
我站定,望著他,他也深思的看著我,他眼底有一点东西使我怦然心动。公共汽车来
了,他拉著我的手上了车,这是我第一次和男人拉手。阳明山到处都是人,满山遍野,开满
了樱花,也布满了游人,既嘈杂又零乱!孩子们山上山下乱跑,草地上全是果皮纸屑,尽管
到处竖著“勿攀折花木”的牌子,但手持一束樱花的人却大有人在。我们跟著人潮向公园的
方向走,我叹了口气说:“假如我是樱花,一定讨厌透了人类!”
“怎么?”他说:“是不是人类把花木的钟灵秀气全弄得混浊了?”“不错,上帝创造
的每一样东西都可爱,只有一样东西最丑恶……”“人类!”他说。我们相视而笑。他说:
“真可惜,我们偏就属于这丑恶的一种!”“假如上帝任你选择,不必要一定是人,那
么你愿意是什么东西?”我问。他思索了一下,说:“是石头。”“为什么?”“石头最坚
强,最稳固,不怕风吹日晒雨淋!”
“可是,怕人类!人类会把你敲碎磨光用来铺路造屋!”
“那么,你愿意是什么呢?”
我也思索了一下说:“是一株小草!”“为什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但是,人类可以把你连根挖去呀。”
我为之语塞。他说:“所以,没有一样东西不怕人,除非是……”他停住了。
“是什么?”我问。“台风!”他说。我们大笑了起来,愉快的气氛在我们中间蔓延。
在一块草地上,我们坐了下来,他告诉我他的家世。果然,他有一个很富有而且很有声望的
父亲,原来他父亲是个政界及教育界的闻人,怪不得雪姨对他那么重视!他是个独生子,有
个姐姐,已经出嫁。他说完了,问我:
“谈你的吧,你妈妈怎么会嫁给你爸爸?”
“强行纳聘!”我说。“就这四个字?”“我所知道的就这么多,妈从没提过,这还是
我听别人说起的。”他看看我,转开了话题。我们谈了许许多多东西,天文地理,日月星
辰,小说诗词,山水人物。我们大声笑,大声争执……时光在笑闹的愉快的情绪下十分容易
消逝,太阳落山后,我们才尽兴的回到喧嚣的台北。然后,他带我到万华去逛夜市,我们笑
著欣赏那些摊贩和顾客争价钱,笑著跟人潮滚动,笑著吃遍每一个小吃摊子。最后他送我到
家门口,夜正美好的张著,巷子里很寂静,我靠在门上,问:
“再进去坐坐?”“不。”他用一只手支在围墙的水泥柱子上,若有所思的望著我的
脸,好半天,才轻轻说:
“好愉快的一天。”我笑笑。“下一次?”他问。我轻轻的拍拍门。“这里不为你关
门。”他继续审视我,一段沉默之后,他说:
“你大方得奇怪。”“我学不会搭架子,真糟糕,是不是?”
他笑了,低徊的说:“再见。”“再见!”我说。但他仍然支著柱子站在那儿。我敲了
门,他还站著,听到妈走来开门了,他还站著。
开门了,他对妈行礼问好,我对他笑著抛下一声“再见”,把大门在他的眼睛前面阖
拢,他微笑而深思的脸庞在门缝中消失。我回身走进玄关,妈妈默默的跟了过来。走上榻榻
米,妈不同意的说:“刚刚认识,就玩得这么晚!”
我揽住妈妈的脖子,为了留给妈妈这寂寞的一天而衷心歉然。吻了吻妈妈,我说:
“妈,我很开心,我是个胜利者。”
“胜利?”妈茫然的说:“在哪一方面?”
“各方面!”我说。脱下大衣,抛在榻榻米上,打开日记本,匆匆的写下几句话:“一
切那么顺利,我已经轻而易举的获得了如萍的男友,我将含著笑来听他们哭!”
我太疲倦了,倒在床上,我望著窗外的夜空思索。在我心底,荡漾著一种我不解的情
绪,使我惶惑,也使我迷失。带著这份复杂而微妙的心境,我睡著了。烟雨朦朦11/464
阴历年过去了。一个很平静的年,年三十晚上,我和妈静静相偎。大年初一,我在“那
边”度过。然后,接连来了两个大寒流,把许多人都逼在房里。可是寒流没有锁住我,穿著
厚厚的毛衣,呵著冻僵了的手,我在山边水畔尽兴嬉戏,伴著我的是,那个充满了活力的青
年——何书桓。我们的友谊在激增著,激增得让我自己紧张眩惑。
这天我去看方瑜,她正躲在她的小斗室里作画,一个大画架塞了半间屋子,她穿著一件
白围裙——这是她的工作服,上面染满了各种各样的油彩。她的头发零乱,脸色苍白,看来
情绪不佳。看到了我,她动也不动,依然在把油彩往画布上涂抹,只说了一句:“坐下来,
依萍,参观参观我画画!”
画布上是一张标准的抽象派的画,灰褐色和深蓝色成了主体,东一块西一块的堆积著,
像夏日骤雨前的天空。我伸著脖子研究了半天,也不明白这画是什么,终于忍不住问:
“这是什么?”“这画的题目是:爱情!”她闷闷的说,用一支大号画笔猛然在那堆灰
褐暗蓝的色泽上,摔上一笔鲜红,油彩流了下来,像血。我耸耸肩说:“题目不对,应该说
是‘方瑜的爱情!’”
她丢掉了画笔,把围裙解下来,抛在床上,然后拉著我在床沿上坐下来,拍拍我的膝盖
说:
“怎么,你的那位何先生如何?”
“没有什么,”我说,“我正在俘虏他,你别以为我在恋爱,我只是想抓住他,目的是
打击雪姨和如萍。我是不会轻易恋爱的!”“是吗?”方瑜看看我:“依萍,别玩火,太危
险!何书桓凭什么该做你报复别人的牺牲者?”
“我顾不了那么多,算他倒楣吧!”
方瑜盯了我一眼。“我不喜欢你这种口气!”她说。
“怎么,你又道学气起来了?”
“我不主张玩弄感情,你可以用别的办法报复,你这样做对何书桓太残忍!”“你知
道,”我逼近方瑜说:“目前我活著的唯一原因是报仇!别的我全管不了!”“好吧!”她
说:“我看著你怎么进行!”
我们闷闷的坐了一会儿,各想各的心事。然后,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起身告辞。方瑜
送我到门口,我说:
“你那位横眉竖眼的男孩子怎样?”
“他生活在我的心底,而我的心呢?正压在冰山底下,为他冷藏著,等他来融解冰
山。”
“够诗意!”我说:“你学画学错了,该学文学!”
她笑笑说:“我送你一段!”我们从中和乡的大路向大桥走,本来我可以在桥的这边搭
五路车。但,我向来喜欢在桥上散步,就和方瑜走上了桥,沿著桥边的栏杆,我们缓缓的走
著。方瑜很沉默,好半天才轻声说:“依萍,有一天我会从这桥上跳下去!”
“什么话?”我说:“你怎么了?”
“依萍,我真要发狂了!你不知道,你不了解!”
我望著她,她靠在一根柱子上,站了一会儿,突然间又笑了起来:“得了,别谈了!再
见吧!”
她转身就往回头走,我怜悯的看著她的背影,想追上去安慰她。可是,猛然间,我的视
线被从中和乡开往台北市的一辆小包车吸引住了,我的心跳了起来,血液加快了运行,瞪大
眼睛,我紧紧的盯住这辆车子。
桥上的车辆很挤,这正是下班的时间,这辆黑色的小轿车貌不惊人的夹在一大堆车辆
中,向前缓慢的移动。司机座上,是个瘦瘦的中年男人,在这男人旁边,却赫然是浓装艳抹
的雪姨!那男人一只手扶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却扶在雪姨的腰上,雪姨把头倾向他,正在
叙说什么,看样子十分亲密。车子从我身边滑过去,雪姨没有发现我。我追上去,想再衡量
一下我所看到的情况,车子已开过了桥,即戛然的停在公共汽车站前。雪姨下了车,我慌忙
匿身在桥墩后面,一面继续窥探著他们。那个男人也下了车,当他转身的那一刹那,我看清
了他的面貌:一张瘦削的脸,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细小的眼睛和短短的下巴。在这一瞥之
间,我觉得这人非常的面熟,却又想不出在哪儿见过,他和雪姨讲了几句话,我距离太远,
当然一句话都听不见。然后,雪姨叫了一辆三轮车,那男人却跨上了小包车,开回中和乡
了,当车子再经过我面前的时候,我下意识的记下了这辆车子的号码。
雪姨的三轮车已经走远了,我在路边站了一下,决定到“那边”去看看情况,于是,我
也叫了一辆三轮车,直奔信义路。到了“那边”,客厅里,爸正靠在沙发中抽烟斗,尔杰坐
在小茶几边写生字,爸不时眯著眼睛去看尔杰写字,一面寥落的打著呵欠。看到我进来,他
眼睛亮了一下,很高兴的说:
“来来,依萍,坐在我这儿!”
我走过去,坐到爸身边,爸在烟灰缸里敲著烟灰,同时用枯瘦的手指在烟罐里掏出烟
丝。我望著他额上的皱纹和胡子,突然心中掠过一丝怜悯的情绪。爸爸老了,不但老,而且
寂寞。那些叱咤风云的往事都已烟消云散,在这时候,我方能体会出一个英雄的暮年是比一
个平常人的暮年更加可悲。他看著我,嘴边浮起一个近乎慈祥的微笑,问:
“妈妈好不好?”“好。”我泛泛的说,刚刚从心底涌起的那股温柔的情绪又在一瞬之
间消失了。这句话提醒了我根深在心里的那股仇恨,这个老人曾利用他的权柄,轻易的攫获
一个女孩子,玩够了,又将她和她的女儿一起赶开!妈妈的憔悴,妈妈的眼泪,妈妈的那种
无尽的忧伤是为了什么?望著面前这张验,我真恨他剥夺了妈妈的青春和欢笑!而他,还在
这儿虚情假意的问妈妈好。“看了病没有?”爸爸再问。
“医生说是神经衰弱。”我很简短的回答,一面向里面伸伸头,想研究雪姨回来没有。
蓓蓓跑出来了,大概刚在院子里打过滚:满身湿淋淋的污泥,我抓住它脖子的小铃,逗
著它玩,爸爸忽然兴致勃勃的说:“来,依萍,我们给蓓蓓洗个澡!”
我诧异的看看爸爸,给小狗洗澡?这怎么是爸爸的工作呢?但是爸的兴致很高,他站起
身来,高声叫阿兰给小狗倒洗澡水,我也只得带著满腔的不解,跟著爸向后面走。尔杰无法
安心做功课了,他昂著头说:
“我也去!”“你不要去!你做功课!”爸爸说。
尔杰把下巴一抬,任性的说:
“不嘛!我也要给小狗洗澡!”
我看看尔杰,他那抬下巴的动作,在我脑中唤起了一线灵感。天哪!这细小的眼睛,短
短的下巴,我脑中立即浮起刚刚在桥边所见的那张脸来。一瞬间,我呆住了,望著尔杰奔向
后面的瘦小的身子,我努力搜索著另一张脸的记忆,瘦削的脸,短下巴,是吗?真是这样
吗?我真不敢相信我所猜测的!雪姨会做出这种事来吗?雪姨敢在爸爸的眼前玩花样,我完
全被震慑住了,想想看,多可怕!如果尔杰是雪姨和另一个男人的儿子!“依萍,快来!”
爸爸的声音惊醒了我。我跑到后面院子里,在水泥地上,爸和尔杰正按著蓓蓓,给它洗澡。
爸爸还叼著烟斗,一面用肥皂在蓓蓓身上抹,他抬头看看我,示意我也加入,我身不由己的
蹲下去,也用刷子刷起蓓蓓来。尔杰弄得小狗一直在叫,他不住恶作剧的扯著它的毛,看到
小狗躲避他,他就得意的咯咯的笑。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研究他,越看越加深了怀疑,他没
有陆家的高鼻子,也没有陆家所特有的浓眉大眼,他浑身没有一点点陆家的特性!那么,他
真的不是陆家的人?爸爸显得少有的高兴,他热心的刷洗著蓓蓓那多毛的小尾巴,热心得像
个孩子,我对他的怜悯又涌了上来,我看出他是太空虚了。黑豹陆振华,一度使人闻名丧胆
的人物,现在在这儿伛偻著背脊给小狗洗澡,往日的威风正在爸身上退缩消蚀,一天又一
天,爸爸是真的老了。
给小狗洗完澡,我们回到客厅里,经过如萍的房间时,我伸头进去喊了一声。如萍正篷
著头蜷缩在床上,看一本武侠小说。听到我喊她,她对我勉强的笑了笑,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身上那件小棉袄揉得绉绉的,长裤也全是褶痕。披上一件短外套,她走了出来。我注意到
她十分苍白,关于我和何书桓,我不知道她知道了几分,大概她并不知道得太多。事实上,
我和何书桓的感情也正在最微妙的阶段,所谓微妙,是指正停留在友谊的最高潮,而尚未走
进恋爱的圈子。我明白,只要我有一点小小的鼓励,何书桓会立刻冲破这道关口,但我对自
己所导演的这幕戏,已经有假戏真做的危险,尽管我用“报复”的大前提武装自己,但我心
底却惶惑得厉害,也为了这个,我竟又下意识的想逃避他,这种复杂的情绪,是我所不敢分
析,也无法分析清楚的。
如萍跟著我到客厅中,蓓蓓缩在沙发上发抖,我说:
“我们刚刚给蓓蓓洗了个澡。”
如萍意态阑珊的笑笑,显得心不在焉。我注视著她,这才惊异爱情在一个女孩子身上的
影响力是如此之大,短短的一个月,她看来既消瘦又苍白,而且心神不属。我知道何书桓仍
然常到这儿来,也守信在给如萍补习英文,看样子,如萍在何书桓身上是一无所获,反而坠
入了爱情的网里而无以自拔了。大约在晚饭前,雪姨回来了。我仔细的审视她,她显得平静
自如,丝毫没有慌乱紧张的样子。我不禁佩服她的掩饰功夫。望了我一眼,她不在意的点点
头,对爸爸说:
“今天手气不好,输了一点!”
爸看来对雪姨的输赢毫不关心,我深深的望望雪姨,那么,她是以打牌为藉口出去的,
我知道雪姨经常要出去“打牌”,“手气”也从没有好过。是真打牌?还是假打牌?
我留在“那里”吃晚饭,饭后,爸一直问我有没有意思考大学,并问我要不要聘家庭教
师?我回答不要家庭教师,大学还是要再考一次。正谈著,何书桓来了。我才想起今晚是他
给如萍补习的日子,怪不得如萍这样心魂不定。烟雨朦朦12/46
看到了我,何书桓对我展开了一个毫无保留的微笑,高兴的说:“你猜我今天下午在哪
里?”“我怎么知道!”“在你家,等了你一个下午,和你母亲一起吃的晚饭!”何书桓毫
不掩饰的说,我想他是有意说给大家听的,看样子,他对于“朋友”的这一阶段不满了,而
急于想再进一步。因而,他故意在大家面前暴露出“追求”的真相。
如萍的脸色变白了,雪姨也一脸的不自在,看到她们的表情使我觉得开心。何书桓在沙
发中坐了下来,雪姨以她那对锐利的眼睛,不住的打量著何书桓,又悄悄的打量著我,显然
在怀疑我们友谊进展的程度。然后,她对何书桓绽开一个近乎谄媚的笑,柔声说:“要喝咖
啡还是红茶?”接著,又自己代他回答说:“我看还是煮点咖啡吧!来,书桓,坐到这边来
一点,靠近火,看你冷得那副样子!”她所指示的位子是如萍身边的沙发。我明白,她在竭
力施展她的笼络手段,带著个不经意的笑,我冷眼看何书桓如何应付。何书桓只是淡淡的笑
了一下,说:
“没关系,我一点都不冷。”说著,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雪姨脸上的不自在加深了,
她眯起眼睛来看了我一眼,就走到里面去了。这儿,何书桓立即和爸爸攀谈了起来,爸爸在
问他有没有一本军事上的书,何书桓说没有。由此,何书桓问起当时中国军阀混战的详情及
前因后果,这提起了爸爸的兴趣,近来,我难得看到他如此高兴,他大加分析和叙述。我对
这些历史的陈迹毫无兴趣,听著他们什么直军奉军的使我不耐,但,何书桓却热心和爸爸争
论,他反对爸爸偏激的论调,坚持军阀混战拖垮了中国。爸有些激怒,说何书桓是个“乳臭
未干”的“小子”,妄想论天下大事。可是,当雪姨端出咖啡来,而打断了他们的争论的时
候,我看到爸爸眼睛里闪著光,用很有兴味的眼光打量著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雪
姨端出咖啡来,叨何书桓的光,我也分到一杯。雪姨才坐定,尔杰就钻进她怀里,扭股糖似
的在雪姨身上乱揉,问雪姨要钱买东西。我又不由自主的去观察尔杰,越看越狐疑,也越肯
定我所猜测的,我记得我看到那个男人时,曾有熟悉的感觉,现在,我找到为什么会觉得熟
悉的原因了!“遗传”真是生物界一件奇妙的事!尔杰简直是那瘦削的男人的再版,本来
嘛,陆家的孩子个个漂亮,尔杰却与生俱来的有种猥琐相。哦,如果真的这样,爸爸是多么
倒楣!他一向宠爱著这个老年得来的儿子!我冷冷的望著雪姨,想在她脸上找出破绽,可
是,她一定是个做假的老手,她看来那样自然,那样安详自如。但,我不会信任她了,我无
法抹杀掉我亲眼看到的事实,这是件邪恶的事,我由心底对这事感到难受和恶心。却又有种
朦胧的兴奋,只因为把雪姨和“邪恶”联想在一起,竟变成了一个整体,仿佛二者是无法分
割的。那么,如果我能掌握住她“邪恶”的证据,对我不是更有利吗?
雪姨正在热心的和何书桓谈话,殷勤得反常。一面又在推如萍,示意如萍谈话,如萍则
乞怜的看看雪姨,又畏怯的望望何书桓,一股可怜巴巴的样子。于是,雪姨采取了断然的举
动,对何书桓说:“我看,你今天到如萍房里去给她上课吧,客厅里人太多了!如萍,你带
书桓去,我去叫阿兰给你们准备一点消夜!”
如萍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的说:“我房里还……还……没收拾哩!”
我想起如萍房里的凌乱相,和那搭在床头上的奶罩三角裤,就不禁暗中失笑。雪姨却毫
不考虑的说:
“那有什么关系,书桓又不是外人!”
好亲热的口气!我看看书桓,对他那种无奈而失措的表情很觉有趣。终于,何书桓对如
萍说:
“你上次那首朗菲罗的诗背出来没有?”
如萍的脸更红了,笨拙的用手擦著裤管,吞吞吐吐的说:
“还……还……还没有。”
“那么,”何书桓轻松的耸耸肩,像解决了一个难题。“等你先背出这首诗我们再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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