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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烟雨朦朦

_6 琼瑶(当代)
我一面四面查看那个瘦男人的踪迹,一面迅速的用假话来应付那个侍应生,我故意说:
“有没有一个年轻的,梳分头的先生,他说在这里等我的!”“哦,”那侍应生思索著问:
“高的还是矮的?”
“不高不矮。”我说,继续查看著,但那屏风隔著的火车座实在无法看清。“我带你去
找找看好了。”那侍应生说。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于是我跟在她后面,从火车座的中间走过
去,一面悄悄的打量两边的人。立即我就发现那瘦男人坐在最后一排的位子里,单独一个
人,好像在等人。我很高兴,再也顾不得何书桓和电影了,我一定要追究出结果来!我转头
对侍应生低声说:“大概他还没有来,我在这里等吧,等下如果有位先生要找李小姐,你就
带他来。”烟雨朦朦15/46
我在那瘦男人前面一排的位子里坐下来,和瘦男人隔了一道屏风,也耐心的等待著。
侍应生送来了咖啡,又殷勤的向我保证那位先生一来就带他过来。我心里暗中好笑,又
为自己这荒谬的跟踪行动感到几分紧张和兴奋。谁知,这一坐足足坐了半小时,雪姨连影子
都没出现,而那场费了半天劲买到票的狂想曲大概早就开演了。那个瘦男人也毫无动静,我
只好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等到底。又过半小时,一个高大的男人从我面前经过,熟练的走进
了瘦男人的位子里去了,我听到瘦男人和他打招呼,抱怨的说:“足足等了一小时。”
我泄了气,原来他等的是一个男人!与雪姨毫无关联,却害我牺牲掉一场好电影,又白
白的在这黑咖啡馆里枯坐一小时,受够了侍应生同情而怜悯的眼光!真算倒了十八辈子的
楣!正想起身离开,却听到瘦男人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话:
“到了没有?”“今天夜里一点钟。”这是个粗哑的声音,说得很低,神秘兮兮的。我
的兴趣又勾了起来,什么东西到了没有?夜里一点钟?准没好事,一切“夜”中的活动,都
不会是光明正大的!我把耳朵贴紧了屏风的木板,仔细的听,那低哑的声音在继续说:“要
小心一点,有阿土接应,在老地方。你那辆车子停在林子里,知道不?”“不要太多人,”
瘦子在说。
“我知道,就是小船上那个家伙是新人。”
“有问题没有?”“没有。”“是些什么,有没有那个?”
“没有那个,主要是化妆品,有一点珍珠粉。”声音更低了。我明白了,原来他们在干
走私!我把耳朵再贴紧一点,但,他们的声音更低了,我简直听不清楚,而且,他们讲了许
多奇奇怪怪的名词,我根本听不懂。然后,他们在彼此叮嘱。我站起身来,刚要走,又听到
哑嗓子的一句话:
“老魏,陆家那个女人要留心一点。”
“你放心,我和她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了!”“可是,那个姓陆的不是好惹的!”
“姓陆的吗?他早已成了老糊涂了,怕什么!”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我所得到的消息足以让我震惊和紧张。在咖啡杯底下压上十块钱,
我走出咖啡馆。料想何书桓早就气跑了,也不再到电影院门口去,就直接到了“那边”,想
看看风色。雪姨在家,安安分分的靠在沙发里打毛衣,好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我在她脸上
找不到一点犯罪的痕迹。爸仍然靠在沙发里抽烟斗,梦萍和尔豪是照例的不在家,如萍大概
躲在自己的房里害失恋病。只有尔杰在客厅的地下自己和自己打玻璃弹珠,满地和沙发底下
爬来爬去。爸爸看到我,取下烟斗说:“正想叫如萍去找你!”
“有事?”我问。爸眯著眼睛看了我一眼,问:
“一定要有事才能找你吗?”
我噘噘嘴,在沙发中坐下来,雪姨看了我一眼,自从我表演了一幕夺爱之后,她和我之
间就铸下了深仇大恨,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了。今天,我由于无意间获得了那么严重的消
息,不禁对她多看了两眼,爸审视著我,问:
“你看样子有心事,钱不够用了?”
我看看爸,我知道爸的财产数字很庞大,多数都是他往日用不太名誉的方式弄来的,反
正,爸是个出身不明的大军阀,他的钱来源也不会很光明。可是,这笔数字一定很可观,而
现在,经济的权柄虽操在爸手里,可是钱却早已由雪姨经营,现在,这笔财产到底还有多
少?可能大部分都已到了那个瘦男人老魏的手里了。我想了想,决心先试探一下,于是,我
不动声色的说:“爸爸,你有很多钱吗?”
爸眯起眼睛来问:“干什么?你要钱用?”
“不,”我摇摇头:“假如要买房子,就要一笔钱。”
“买房子?”爸狐疑的看看我:“买什么房子?”
“你不是提议过的吗?”我静静的说:“我们的房东想把房子卖掉,我想,买下来也
好。”
“你们的房东,想卖多少钱?”
“八万!”我信口开了一个数字。
“八万!”雪姨插进来了:“我们八百都没有!”
我掉转眼光去看雪姨,她看来既愤怒又不安。我装作毫不在意的说:“爸爸,你有时好
像很有钱,有时又好像很穷,你对自己的帐目根本不清楚,是不?爸,你到底有多少财
产?”
“你很关心?”爸爸问。
我嗤之以鼻。“我才不关心呢,”我耸耸肩:“我并不准备靠你的财产来生活,我要靠
自己。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会把帐目弄得清清楚楚,而不轻易相信任何人。”
我的话收到预期的效果,爸爸的疑心病被我勾起来了,他盯著我说:“你的话是什么意
思?你听说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我挑挑眉,看了雪姨一眼。雪姨也正狠狠的望著我,她停止织毛衣,
对我嚷了起来:
“你有什么话说出来好了,你这个没教养的……”
“雪琴!”爸爸凌厉的语气阻住了雪姨没说出口的恶语,然后,他安静的说:“晚上你
把我们这几年的总帐本拿来给我看看。抽八万出来应该不是一件难事吧?”
“你怀疑我……”雪姨大声的喊。
“不是怀疑你!”爸皱著眉打断她:“我要明白一下我们的经济情况!帐本!你明白
吗?晚上拿给我看!”
“帐本?”雪姨气呼呼的说:“家用帐乱七八糟,哪里有什么帐本?”“那么,给我看
看存折和放款单!”
雪姨不响了,但她握著毛衣的手气得发抖,牙齿咬著嘴唇,脸色发青。我心中颇为洋洋
自得。我猜想她的帐目是不清不楚的,我倒要看看她如何去掩饰几年来的大漏洞。一笔算不
清的帐,一个瘦男人,一个私生子,还有……走私!多黑暗,多肮脏,多混乱!假如我做一
件事,去检举这个走私案,会怎么样?但,我的证据太少,只凭咖啡馆中所偷听到几句话
吗?别人不会相信我……
“依萍,”爸的声音唤醒了我:“房子一定给你买下来,怎样?”“好嘛,”我轻描淡
写的说:“反正缴房租也麻烦。”
“你的大学到底考不考?”爸爸问。
“考嘛!”我说,爸真的在关心我吗?我冷眼看他,为什么他突然喜欢起我来了?人的
情感多么矛盾和不可思议!
“你在忙些什么?”“恋爱!”我简简单单的说。
爸爸的眉毛也挑了起来,斜视著我说:
“是那个爱说大话的小子吗?”
我知道他指的是何书桓,就点了点头。
“唔,”爸微笑了,走到我面前,用手拍拍我的肩膀说:“依萍,好眼力,那孩子将来
一定有出息!”
我笑了笑,没说话,爸说:
“依萍,到我房里来,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觉得很奇怪,平常我到这儿来,都只逗留在客厅里,偶尔也到如萍房里去坐坐,爸爸
的房间我是很少去的。跟在爸爸身后,我走进爸爸的房间,爸爸对我很神秘很温和的笑笑。
我皱皱眉,近来的爸爸,和以前好像变成了两个人,但,我所熟悉的爸爸是凶暴严厉的,他
的转变反而使我有种陌生而不安的感觉。爸爸从橱里取出了一个很漂亮的大纸盒,放在桌子
上,对我说:“打开看看!”我疑惑的解开盒子上的缎带,打开了纸盒,不禁吃了一惊。里
面是一件银色的衣料,上面有亮片片缀成的小朵的玫瑰花,迎著阳光闪烁,这是我从没见过
的华贵的东西,不知爸爸从哪一家委托行里搜购来的。我不解的看看爸爸,爸爸衔著烟斗
说:“喜不喜欢?”“给我的吗?”我怀疑的问。
“是的,给你,”爸说,笑笑。“我记得五月三日是你的生日,这是给你的生日礼
物。”
我望著爸爸,心里有一阵激荡,激荡之后,就是一阵怜悯的情绪。但,这怜悯在一刹那
间又被根深在我心中的那股恨意所淹没了。爸爸,他正在想用金钱收买我。可是,我,陆依
萍,是不太容易被收买的!而且,五月三日也不是我的生日!“爸,你弄错了,”我毫不留
情的说:“五月三日是心萍的生日!”“哦,是吗?”爸说,顿时显出一种茫然失措的神情
来,紧紧蹙起眉头,努力搜索著他的记忆。“哦,对了,是心萍的生日,她过十七岁生日,
我给她订了个大宴会,她美得像个小仙子,可是,半年后就死了!”他在床前的一张安乐椅
里坐了下来,深深的吸了一口烟,陷进一种沉思状态。好一会,他才醒悟什么似的抬起头
来,依然紧蹙著眉说:“那么,你——
你的生日是——”“十二月十二日!最容易记!”我冷冷的说。是的,他何曾关心过
我!恐怕我出生后,他连抱都没抱过我呢!活到二十岁,我和爸爸之间的联系有什么?金
钱!是的,只有金钱。
“哦,”爸爸说:“是十二月,那么,这件衣料你还是拿去吧,就算没原因送的好了,
等你今年过生日,我也给你请一次客,安排一个豪华的宴会……”
“用不著,”我冷淡的说:“我对宴会没有一点兴趣,而且我也没这份福气!”爸爸深
深的注视我,对我的态度显然十分不满,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眼睛里有一抹被拒的愤怒。
我用手指搓著那块衣料,听著那摩擦出来的响声,故意不去接触爸爸的眼光。过了好一会,
爸爸说话了,声音却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平静:
“依萍,好像我给你的任何东西,你都不感兴趣!”
我继续触摸著那块衣料,抬头扫了爸爸一眼。
“我感兴趣的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我傲然的挺挺胸说:“可是我从你这里接受到
的,都是有价的东西!”说完,我转身向门外走,我已经太冒犯爸爸了,在他发脾气以前,
最好先走为妙。但,我刚走了一步,爸爸就用他惯常的命令口吻喊:“站住!依萍!”我站
住,回过头来望著爸爸,爸爸也凝视著我,我们父女二人彼此注视,彼此衡量,彼此研究。
然后爸爸拍拍他旁边的床,很柔和的说:“过来,依萍,在这儿坐坐,我们也谈谈话!”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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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找人“谈话”,这是新奇的事。我走过去,依言在床边坐了下来,爸爸抽著烟,表
情却有些窘,显然他自己也不明白要说什么,而我却一语不发的在等著他开口。
“依萍,”爸终于犹豫著说:“你想不想和你妈妈再搬回来住?”“搬回来?”我不大
相信我的耳朵。“不,爸爸!现在我们母女二人生活得很快乐,无意于改变我们的现状。说
老实话,我们也受不了雪姨!我们为什么要搬回来过鸡犬不宁的日子?现在我们的生活既单
纯又安详,妈妈不会愿意搬回来的,我也不愿意!”爸挺了挺背脊,眼睛看著窗子外面,我
看清了他满布在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突然明白,他真是十分老了。他把烟斗从嘴里拿出
来,茫茫然的叹了口气说:
“是的,你们生活得很快乐。”他的声音空洞迷茫,有种哀伤的意味,或者,他在嫉妒
我们这份快乐?“我也知道你们不愿搬回来,对你妈妈,对你,我都欠了很多——”他猛然
住了嘴,停了一会儿,又说:“我曾经娶了七个太太,生了十几个孩子,现在我都失去了,
雪琴的几个孩子,庸碌、平凡,我看不出他们有过人的地方。依萍,”他把一只手放在我肩
上,重重的压著我:“你的脾气很像我年轻的时候,倔强任性率直,如果你是个男孩子,一
定是第二个我!”
“我并不想做第二个你,爸爸!”我说。
“好的,我知道,我也不希望你是第二个我!”爸爸说,吐出一口烟,接著又吐出一
口,烟雾把他包围住了。我心中突然莫名其妙的涌出一股难言的情绪,感到爸爸的语气里充
满了苍凉,难道他在懊悔他一生所做的许多错事?我沉默了,坐了好一会儿,爸爸才又轻声
说:“依萍,什么是有价的?什么是无价的?几十年前我的力量很大,全东三省无人不知道
我,但是,现在——”他苦笑了一下:“我发现闯荡一生,所获得的是太微小了。如今我剩
下来的只有钱,我只能用有价的去买无价的——”他忽然笑了,挺挺脊梁,站了起来,说:
“算了,别谈这些,把那件衣料拿回去吧!我喜欢看到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你别辜负了
老天给你的这张脸,把这件衣服做起来,穿给我看看!”“爸,”我走过去,抚摸著那件衣
料说:“这件衣料对我来说太名贵了一些,做起来恐怕也没机会穿,在普通场合穿这种衣服
徒引人注目——”“你应该引人注目!”爸爸说:“拿去吧!”
我把衣料装好,盒子重新系上,抱著盒子,我向客厅走,爸说:“在这里吃晚饭吧!”
“不,妈在家等著!”我说。
走到客厅,我看到雪姨还坐在她的老位子上发呆,毛线针掉在地下,我知道她心中正在
害怕,哼!我终于使她害怕了。看到我和爸走出来,她盯住我看了一眼,又对我手里的纸盒
狠狠的注视了一下,我昂昂头,满不在乎的走到大门口,爸也跟了过来,沉吟的说:
“何书桓那小子,你告诉他,哪天要他来跟我谈谈,我很喜欢听他谈话。”我点点头,
爸又说:“依萍,书桓还算不错,你真喜欢他,就把他抓牢,男人都有点毛病……”“爸
爸,”我在心中好笑,爸是以自己来衡量别人了。“并不是每个男人都会见异思迁的!”
“唔,”爸爸哼了一声,对我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那对眼光依然是锐利的,然后点点
头说:“不要太自信。”
我笑笑,告别了爸爸,回到家里。门一开,妈立即焦急的望著我说:“你到哪里去
了?”“怎么?”我诧异的问。
“书桓气极败坏的跑来找我,说你离奇失踪,吓得我要死,他又到处去找你。刚刚还回
来一趟,问我你回来没有。现在他到‘那边’去找你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书桓说你忽然
钻进一条小巷子,他追过去,就没有你的影子了,他急得要命,赌咒说你一定给人绑票
了!”
我深吸了口气,就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妈生气的说:“你这孩子玩些什么花
样?别人都为你急坏了,你还在这里笑,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还玩躲猫吗?
你不知道书桓急成什么样子!”
“他现在到哪里去?”我忍住笑问。
“到‘那边’找你去了。”
“我就是从那边回来的,怎么没有碰到他。”
“他叫计程汽车去的,大概你们在路上错过了。依萍,你这孩子也真是的,到那边去为
什么不先说一声,让大家为你著急!”我无法解释,关于雪姨的事和我的复仇,我都不能让
妈妈和何书桓知道。走上榻榻米,我把盒子放在桌子上,妈妈还在我身后责备个不停,看到
盒子,她诧异的问:
“这是什么?”“爸爸送我的生日礼物!”我说,把盒子打开。
“生日?”妈妈皱著眉问。
“哼!”我冷笑了一声:“他以为我是五月三日生的!”我把那件衣料抖开,抛在桌子
上,闪闪熠熠,像一条光带。“好华丽,是不是?妈妈?可惜我并不希罕!”
妈妈惊异的凝视那块料子,然后用手抚摸了一下,沉思的说:“以前心萍有一件类似的
料子的衣服,我刚跟你爸爸结婚的时候,也有这么一件衣服,你爸爸喜欢女孩子穿银色,他
说看起来最纯洁,最高贵。”
“纯洁!高贵!”我讽刺的说:“爸爸居然也喜欢纯洁高贵的女孩子!其实,雪姨配爸
爸才是一对!”
妈妈注视著我,黯然的摇摇头,吞吞吐吐的说:
“依萍,你爸爸并不是坏人。”
“他是好人?”我问,“他抢了你,糟蹋了你,又抛开你!他玩弄过多少女人?有多少
儿女他是置之不顾的?他的钱哪里来的?他是好人吗?妈妈呀,你就吃亏在心肠太软,太容
易原谅别人!”妈妈继续对我摇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她静静的说:“一个最
好的人也会有坏念头,一个最坏的人也会有好念头。依萍,你还年轻,你不懂。依萍,我希
望你能像你的姐姐……”
“你是说心萍?”我问:“妈,心萍到底有多好,大家都喜欢她!”“她是个最安详的
孩子,她对谁都好,对谁都爱,宁静得奇怪,在她心里,从没有一丁点恨的意识。”
“我永不会像心萍!”我下结论说:“心萍的早夭,大概就因为她不适合于这个世
界!”
妈妈望著我,悲哀而担忧。又摇了摇头,正想对我说什么,外面有人猛烈的打门,我走
到门口去开门,门外,何书桓冲了进来,虽然天气不热,他却满头大汗,一面喘著气,一面
一把抓住了我说:“依萍,你是怎么回事?”
望著他那副紧张样子,我又笑了起来,看到我笑,他沉下脸来,捏紧我的手臂说:
“小姐,你觉得很好笑,是不是?”
我收住笑,望著他,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冒著火,狠狠的瞪著我。汗从他额上滚下
来,一绺黑发汗湿的垂在额际。看样子,他是真的又急又气,我笑不出来了,但又无法解
释,他把我手捏得更紧,捏得我发痛,厉声说:
“你不跟我解释清楚,我永不原谅你!”
“我不能解释。”我轻声说:“书桓,我并不是和你开玩笑,可是我也不能告诉你我溜
开的原因。”
“你知不知道,这一个下午我跑遍了全台北市?差一点要去报警察局了!”“对不起,
行不行?”我笑著说,想缓和他。
“你非说出原因来不可!”他气呼呼的说。
“我不能。”我说。“你不能!”他咬著牙说:“因为你根本没有原因!你只是拿我寻
开心,捉弄我!依萍!你的玩笑开得太过分了!你不该整我冤枉!”“我不是有意的。”我
说。
“你还说不是有意的!小姐,你明明就是有意的!如果不是有意的,你就把原因说出
来,非说不可!”他叫著说,固执得像一条蛮牛。“就算是有意的,”我也有点生气了:
“就算我跟你开了玩笑,现在我说了对不起,你还不能消气吗?”
“好,我成了猴子戏里被耍的猴子了!”他愤愤的把我的手一甩,掉头就向门外走。我
扶著门,恼怒的喊:
“你要走了就不要再来!”
可是,我是白喊了,他头也不回的走了,我愣愣的站在门口,希望他能折回来,但他并
没有折回来,我把门“砰”的关上,又气,又急,又伤心。既恨自己无法解释,又恨何书桓
的不能谅解。走进屋里,妈妈关心的说:
“怎么样?你到底把他气跑了!”
“不要你管!”我大声说,冲进房子里,气愤的叫著说:“这么大的脾气,他以为我希
奇他呢!走就走,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依萍!你这个脾气总是要吃亏的!”
妈妈望著我,摇头叹气。“你不要对我一直摇头,”我没好气的说:“我从不会向人低头
的,何书桓,滚就滚好了!”
但是,我的嘴虽硬,夜里我却躺在床上流泪。为了这样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和何书桓闹
翻,似乎太不值得,可是,他那样大的脾气,难道要我向他下跪磕头吗?我望著天花板,等
待著天亮,或者天亮之后,他会来找我,无论如何,这么久的感情,不应该这么容易结束!
天亮了,我早早的起了身,他并没有来,天又黑了。天再亮,再黑……一转眼,四天过
去了,这是我有生以来最漫长的四天,每天都在家里看表,摔东西,发脾气,第四天晚上,
妈妈忍不住了,说:“依萍,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的地址,就去找他一趟吧,本来是你不对
嘛!”我心里正想著要去找他,可是,给妈妈一说出来,我又大发起脾气:“鬼才要去找他
呢!我又不那么贱!他要来就来,不来就拉倒!我为什么要去找他?”
“那么,出去玩玩吧,别闷在家里!”
妈妈的话也有道理,我应该出去玩玩,于是,我穿上鞋,拿了手提包,开门出去了。才
走出大门,我就一眼看到我们墙外的那根街灯的柱子上,正靠著一个人!我站定,注视著
他,是何书桓!他靠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静静的望著我。我身不由己的走了过去,站在他
面前。我们对望著,好半天,还是我先开口:“书桓——”我的声音是怯怯的,带著连我自
己都不相信的乞求的味道。因此,只喊出两个字,我就顿住了,怔怔的望著他。他依然靠在
柱子上,双手插在口袋里,不动,也不说话。我们又站了好一会儿,我感到一阵无法描写的
难堪,我已经先开了口招呼他,而他却不理我!我没有道理继续站在这儿受他的冷淡。跺了
跺脚,我转头想向巷口外走,可是,我才抬起脚,我的手臂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我回
过头来,他的眼睛正热烈而恳切的望著我,于是,一切的不快、误解、冷淡,都消失了。他
拥住了我,我注意到灯光很亮,注意到附近有行人来往……但是,管他呢,让他们去说话,
让他们去批评吧!我什么都不管了!烟雨朦朦17/466
这一天,是我第一次去拜会何书桓的父母,这次会面是预先安排好的,因为何书桓的父
亲是个大忙人,在家的时间并不多。事先,我仔细的修饰过自己,妈妈主张我穿得朴素些,
所以我穿了件白衬衫,一条浅蓝的裙子,头发上系了条蓝缎带。嘴上只搽了点淡色的口红。
何书桓来接我去,奇怪,平常我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这天却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在路
上,何书桓有意无意的说:
“我有一个表妹,我母亲曾经希望我和她结婚。”
我看了何书桓一眼,他对我笑笑,挤挤眼睛说:
“今天,我要让她看看是她的眼光强,还是我的眼光强!”
我站住了,说:“书桓,我们并没有谈过婚姻问题。”
他也站住了,说:“我是不是需要下跪求婚?”。
“唔,”我笑笑:“下跪也未见得有效呢!”
“是吗?”他也在笑。“那么我就学非洲的×个种族的人,表演一幕抢婚!”我们又继
续向前走,这是我们首次正式也非正式的谈到婚姻。其实,在我心里,我早就是非他莫属
了。
何家的房子精致宽敞,其豪华程度更赛过了“那边”。我被延进一间有著两面落地大玻
璃窗的客厅,客厅里的考究的沙发,落地的电唱收音机和垂地的白纱窗帘,都说出这家人物
质生活的优越。墙上悬挂著字画,却又清一色是中式的,没有一张西画,我对一张徐悲鸿的
画注视了好久,这家的主人在精神生活上大概也不贫乏。
一个很雅净的下女送上来一杯茶,何伯伯和何伯母都还没有出来,何书桓打开电唱机,
拉开放唱片的抽屉,要我选唱片,我选了一张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乐)。事后才觉得不
该选这张的。坐了一会儿,何伯伯和何伯母一起出来了,何伯伯是个高个子的胖子,体重起
码有七十公斤,一对锐利而有神的眼睛嵌在胖胖的脸庞上,显出一种权威性,这是个有魄力
的人!何伯母却相反,是个瘦瘦的,苗条的女人,虽然已是中年,仍然很美丽,有一份高贵
的书卷气,看起来沉静温柔。我站起身,随著何书桓的介绍,叫了两声伯伯伯母,何伯伯用
爽朗的声音说:“坐吧,别客气!陆小姐,我们听书桓说过你好多次了!”
我笑笑。何伯伯说:“陆小姐早就该到我们家来玩玩了。”
我又笑笑,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对应酬的场合很不会处置。“陆小姐的令尊,我很知
道,以前在东北……”何伯伯回忆似的说。
我不喜欢听人说起爸爸,我既不认为他以前那些战绩有什么了不起,更不以自己是陆振
华的女儿而引以为荣,因此,我深思的说:“我父亲出身寒苦,他有他自己一套思想,他认
为只有拳头和枪弹可以对付这个世界,所以他就用了拳头和枪弹,结果等于是唱了一出闹
剧,徒然扰乱了许多良民,而又一无所得。关于我父亲以前的历史,现在讲起来只能让人为
他叹气了。”何伯伯注视著我,说:
“你不以为你父亲是个英雄?”
“不!”我说:“我不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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