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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六个梦

_8 琼瑶(当代)
少女一脚跨了进来,旁若无人的打量著他零乱的小房间,和床下乱堆的被褥,以及满墙
的画。他皱紧眉头,望著这个不速之客,再强调的说了一句:
“请问,胡小姐,你来此有何贵干?”
胡茵茵转头对他嫣然一笑说:
“我不能作友谊的拜访吗?”
孟玮不得已的关上房门,耸耸肩,腾出一张椅子给她坐。他想倒杯水给她,好不容易把
唯一一个茶杯从废纸堆里找了出来,水瓶里却倒不出一滴水,他无可奈何的望望她,她却微
笑著转开头。他说:“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这还不简单?到美专去查一查应届毕业生的通讯录就行了!”“上海有三个美专
呢!”
“每一个都查就行了!”“好,小姐,你这样找到我的住址,要干什么?”
胡茵茵望著他,把马鞭绕在手上,说:
“孟玮,你对每一个人都这么凶巴巴的吗?”
“我?凶巴巴?”孟玮有些错愕,然后笑著说:“大概有点受你的传染。”“我今天一
点都不凶,是不?”胡茵茵说。接著,叹了一口气,像解释什么似的说:“你不知道,有些
人真可恶,我必须准备一条马鞭,要不然,他们会爬上我的马车,拉住我的马,我非防备一
下不可。”
“真有人存心侵犯你,一条马鞭又管什么用?”孟玮说:“就像那天,我夺下你的马鞭
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奉劝你,别太信任你的马鞭。那些人只是想撩逗你,并不真想冒犯
你,否则,别说一条马鞭,十条马鞭也没用,你这样喜欢满街兜风,总有一天出毛病!”
“那么,难道我关在家里?”
“为什么不念书?”“高中念完了。”“大学呢?”“念书——目的是什么?”她问:
“我又不需要那一张文凭。”“你的兴趣是什么呢?”
“驾马车。”她干脆的说。
他为之失笑。站到窗子旁边,望著窗外的海湾,他忽然感到和她已经很熟悉了。他沉思
的问:
“你为什么喜欢驾马车?”“让马拚命跑,车子在街上风驰电掣的驰过去,这是一种刺
激。”胡茵茵站起身来,也走到窗边来站著,扑鼻的衣香使他心神一爽。她继续说:“当马
在奔跑的时候,你必须全心都放在马的身上,你要握紧缰绳,以维持车子的平衡,那么,你
就不会有多余的心思去思想。许多时候,思想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是吗?”他深深的
望了她一眼:“你逃避一些什么思想呢?在你的生活里,应该是什么都不缺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能静下来,一静下来就感到好空虚,好慌乱,好像这世界上只剩
下了我一个……于是,我就要跑出去,放马奔逐,让那种狂奔的刺激来平定内心的惶惑。”
孟玮震动了一下,她的话使他对她有另一种了解。他眼前不再是个华丽任性的富家女
郎,而是个弱小、孤独的小女孩,这使他有一种安慰她的冲动。他凝视著海湾,那儿盛满了
他的寂寞,也有她的,还有所有人类的。他感到一阵迷茫的凄楚。“孟玮,”她在他身边说
话了:“陪我出去兜兜风,我要让你参观一下我的技术。”他望望她,有些犹豫。
“去吧!”她鼓励的说:“你会发现那很有趣!”
“为什么你找到我来陪你?”他问。
她把马鞭抖开,在门槛上抽了一下,有些生气的说:
“你不高兴陪我就算了!”
她走到房门口,又回过头来望著他,眼光里有点儿恳求的味道,低低的说:“孟玮,你
很讨厌我吗?”
孟玮蹙著眉,没有说话,她压抑的说:
“我总不知道怎样做是对,怎样做是错,我很少和人谈话,除了在应酬的场合里听到别
人恭维夸赞之外,我几乎不说什么。我不会说话,今天会说了这么多,真奇怪。大家捧著
我,好像我不是一个平常的人,从没有一个人把我当朋友,我连交朋友都不会……我很小的
时候就失去了母亲,从没有人教过我该怎么样做……”孟玮走到门边,披上他的大衣,拉住
她的胳膊说:
“走吧!我们驾车去!”他的手很自然的揽住了她的腰,把她揽到楼梯上,全公寓的人
都把门开一条缝出来探头探脑,他咬咬嘴唇说:“你的车子是不是停在楼下大门口?”
“是的。”“好吧!”他望著她说:“明天,恐伯连小报上都会登出新闻来了!”“我
才不管呢!”她摔摔头,一条马鞭又习惯性的抽向楼梯的扶手,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声。
这天,几乎全上海市的人都看到神鞭公主的马车在街上驰过,而她旁边,却并立著一个
衣著破烂的青年。他们放马狂奔,却笑得像两个孩子,神鞭公主这样高声的大笑,可能还是
人们听到的第一次。“孟玮!开门!”“小孟!快开门!”“再不开,我打进来了!”
孟玮揉揉眼睛,从床上坐起来,睡眼惺忪的摔摔头。披上了衣服,门外的声音又响了:
“孟玮!我要破门而入了!”
孟玮匆促的把衣服穿好,走到门边去开了门,胡茵茵捧了一大堆东西走进来。他关上
门,责备的说:
“这么早,你就来干什么?大呼小叫的,把全公寓的人都吵醒了!你怕别人不知道你神
鞭公主驾到了是不是?”
“怎么,你每次见到我就要发脾气,”胡茵茵把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堆到床上说:“不
欢迎我是不是?”
“你一来就惊天动地的,弄得整座楼的人都对我侧目而视。——你那些是什么东西?”
“你来看!”胡茵茵兴高采烈的说:“为了挑选这些东西,我昨天晚上十二点多钟才回
家。你看看喜不喜欢?”
她打开第一个纸包,是两件男人的毛衣,和一件毛背心。第二个纸包里包括全部内衣裤
和袜子,另外的全是衬衫裤子,还有两件长衫。她把长衫举起来,得意非常的说:
“我就知道你不爱穿西装,这两件长衫是我偷偷量了你的旧长衫的尺码去做的,你试试
看合不合身……咦,你怎么,你在生谁的气?”孟玮走过去,把那些衣服全抓起来,塞到胡
茵茵怀里,冷冷的说:“你走吧,把这些东西拿去送给你的男朋友去!”
“你是什么意思?”胡茵茵纳闷的问。
“你要让钱袋的事重演是不是?”孟玮气呼呼的说。“这——”胡茵茵有些失措的说:
“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嘛,你看,你一件春天穿的衣服都没有,要不就太厚,要不就太薄。你
是我的朋友,接受我一点礼物又有什么,你为什么那样死心眼呢?”“我孟玮可以穷,可以
没衣服穿,但绝不接受施舍!”
“这又不是施舍,你为什么讲得那样难听?难道朋友之间不能馈赠的吗?”“馈赠是彼
此,你送我这东西,你让我用什么回报?”
“送礼一定要回报吗?孟玮,你的思想真狭窄,你太重视物质了。这些衣服用不了什么
钱,但是有我的一片心,你只看到衣服,看不到我的心。”
“茵茵,”孟玮凝视著她的脸,坚决的说:“我接受你的好意,但是,衣服请你拿回
去!”
“你怎么这样固执!”胡茵茵跺了一下脚,涨红了脸说:“我为你跑遍百货公司,挑选
了整整三小时,你要我拿回去?我拿回去干什么?又没有人能穿!”
“随你拿回去干什么,给听差的,给司机都可以,反正,我绝对不能收!”“孟玮!”
胡茵茵生气的叫:“你辜负我的好意!人家买都买来了,就算你受了委屈,你也得接受!我
保证以后再也不送东西给你,行不行?”“不行!你拿回去!”孟玮坚定的说:“我不能让
人家说我交到了阔气的女朋友,就仰仗女朋友而生活。假若你嫌我穿得太破烂,不配和你这
位高贵的小姐走在一起,以后我们不交往就是!”“孟玮!”胡茵茵气得脸色发白,嘴唇颤
抖著,好半天才叫著说:“你误会我!你故意冤枉我!我从没有嫌你穷!好吧!你不要就算
了!不想跟我交朋友直接说好了,犯不著冤我!我早就知道你讨厌我,我以后再也不来找
你!”说著,她在桌上拿了一把剪刀,赌气的把那些衣服抓起来,一件件的剪成碎片。剪著
剪著,眼泪溢出了她的眼睛,颤抖的手拿不稳剪刀,竟一刀剪在手指上面,血涌了出来,立
即把那件白毛衣染红了一大块,孟玮叫了一声,跳过来握住了那个伤口,胡茵茵愤怒的把手
从他的手中抽出去,顺手抓住丢在床上的马鞭,故态复萌的对孟玮狠狠的抽过去。孟玮一动
也不动,让她发泄乱打,直到她抽累了,丢下了马鞭,他才静静的说:六个梦20/34
“打够了没有?气消了没有?”
胡茵茵抬起一对泪眼来望著他,在任性的发泄之后反显得茫然无助。他走近她,轻轻的
拉住她,捧住她的脸,低声的说:“茵茵,我爱你,但是讨厌你的钱。”说完,他俯首吻
她。然后又说:“我希望你不要这样富有,希望你不是胡全的女儿,不是身系百万金元的女
郎,我不要人家说我为了钱而接近你。”“孟玮,”胡茵茵狂热的说:“我可以跟你过苦日
子,如果我们结婚……”“你父亲反对我,我知道。”
“我父亲只认得钱,”胡茵茵皱著眉说:“但是,他赞不赞成是他的问题,我跟定了
你。”
“跟定我?跟我住到这小阁楼里来?必须亲自下厨,亲自洗衣,亲自做一切的苦事。我
的公主,你行吗?”
“我行!”她坚定的说。又加了一句,“不过,如果我们结婚,爸爸一定多少要给我一
些陪嫁的。”
“如果我们结婚,”孟玮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说:“我不能接受你父亲一毛钱。记住,茵
茵,我只要你的人,不要你的钱。如果你爱我,请别伤我的自尊。还有,我永不放弃绘画,
永不会去经营你父亲的事业。你明白?”
“我知道,孟玮,你曾经说我骄傲,你比我更骄傲。不过,你会成为一个大艺术家,我
要做个好妻子,帮助你,扶持你。”
这天晚上,孟玮正在屋里为一个出版公司画封面,这是他用来谋生的一种方法。突然,
有人敲门,他开了门,外面,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两个衣冠楚楚,满面公事的绅士,其中一
个提著一个大皮包,很世故的问:
“请问,是孟先生吧?”
“是的。”孟玮迷惑的说:“你是——”
后者立即递给他一张精美的名片,上面印著金××律师,他诧异的把这两个客人迎了进
来,金律师很会节省时间,立刻把话引入了正题,开门见山的说:
“孟先生,我是代表胡先生来和你谈判的。”
“胡先生?那一位胡先生?”孟玮不解的问。
“孟先生,您别装糊涂了,就是胡全胡先生。”
“哦,他有什么事?”“他想问您,您要多少钱肯对胡小姐放手?”
孟玮注视著这两个客人,突然纵声大笑了起来,一面站起身来,把门打开,做一个送客
的姿势说:“金大律师,请转告胡先生,他全部的财产都不在我的眼睛里。”“孟先生,”
金律师沉著气说:“我们是有诚意的,希望多多考虑。胡先生不是吝啬的人,不过,假如您
不放手的话,对您也不会有好处。”“怎样?难道你们还能杀了我吗?”
“不是这样说,您是明白人,胡先生的个性您一定听说过,如果他不认父女之情,您就
一点好处都得不到。孟先生,您不要以为抓住了胡小姐,就可以钓到大鱼,胡先生不是那么
容易对付的,放聪明点,别人财两空……”
“你说够了没有?”孟玮冷冷的问。
两个律师看出毫无商量的余地,却仍想做徒劳的尝试,一个说:“孟先生,我们愿意出
五十两黄金……”
孟玮把门开得很大,厉声说:
“滚!”“孟先生,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滚!”孟玮大叫。两个律师狼狈而逃。孟玮望著他们气冲冲的走下楼梯,自己倚门而
立,越想越有气,越想越不舒服。抓了一件外衣,他带上门,冲下楼梯,一口气走到公共汽
车站,搭车到杜美路,直奔胡家的大厦。仰望著那座庞大的建筑物,他不禁浮起了一阵苦
笑,这房子和他所住的小阁楼,简直是两个世界!像他这样的穷小子妄想和巨宅中的公主联
婚,难怪别人和钱想在一起了。
司阍的走来开了一道小门,伸出头来狐疑的望著他,用轻蔑而不满的口气说:“你找
谁?从后门走!”
大概他以为这是那个下人的朋友了。孟玮昂著头,朗声说:“去告诉你们老爷,有位孟
玮先生要见他!”
司阍的上上下下望了望他,断然的说:
“我们老爷不在家!”孟玮一脚跨进了门里,怒声说:
“你去通报,会不会?告诉你们老爷,他要找的孟玮来了,要和他当面谈话,去通报
去!”
孟玮这一凶,倒收到了效果,那司阍的狐疑的走了进去,转告了另一个下人,没多久,
孟玮被带进了一间豪华的大客厅。打蜡的地板使他几乎摔倒,四面全是落地的大玻璃窗,紫
红色的绒窗帘从顶垂到地,地板光洁鉴人,设备豪华富丽。孟玮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来,刚坐
稳,一扇门轻轻一响,闪进一个穿著白衣、披著长发的少女,她对他直奔而来,叫著说:
“孟玮,你怎么来了?”
“茵茵,”孟玮沉著声音说:“我来以前,有一腔怒火,要告诉你父亲我要定了你,现
在,我想改变主意了。”
“孟玮,你是什么意思?”胡茵茵紧张的问。
“我怕我会使你太苦,”他环视著室内,沉痛的说:“你是一朵温室里培养出来的花,
移到风雨里去,我怕你会枯萎。如果你跟著我,那种生活可能是你现在无法想像的!”
“孟玮!”胡茵茵叫:“你根本就没有认清我!我告诉你,我和爸爸吵了整整一个晚
上,我告诉他,如果不能嫁给你,我就死!”“茵茵,你不怕苦?”“有了你,无论怎么
苦,也是快乐的。不是吗?”
孟玮正要说话,胡全走进来了。和一切大商贾一样,他有一个凸出的肚子和一对精明的
眼睛。与一般人不同的,他个子奇矮,双手特大,但是,绝不给人滑稽的感觉,相反的,他
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使人不敢和他的眼光直接相对。孟玮本能的站直了身子,胡全上上
下下的打量了他一个够,才冷冷的说:“你就是孟玮?”“是的。”“你来干什么?”胡全
灼灼逼人的眼睛紧盯著他。
“来告诉您,我要娶您的女儿。”
“告诉我?”胡全哈哈大笑,声震屋瓦,然后,他近乎愤怒的说:“哼!好狂的口气。
我的女儿是这么容易娶的吗?小子,你要多少?开口说好了!我倒想看看你的胃口!”
“胡先生,”孟玮被激怒了,生气的说:“你的律师已经到我那里去过了……”“我已
经知道了,”胡全摆摆手说:“你嫌五十两金子太少是不是?”“是的,太少了!”孟玮抬
高了声音说:“你的女儿在你心目里,只值五十两金子,在我心里,是万金不换的!我告诉
你,胡先生,你的钱不在我眼睛里,我要的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钱!”“哼!”胡全点了点
头,冷冷的说:“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谁不知道我胡全只有一个女儿,你的算盘打得太精
了!可是,你斗不过我!你以为弄到了我的女儿,我的家产就稳稳的操在你手里了,是不?
哈哈!你别打如意算盘,我绝不会让茵茵嫁给你!”“爸爸!”胡茵茵跳了起来,叫著说:
“我一定要嫁他!我已经到了法定年龄,你管不著我!”
“好呀!”胡全气得脸上的肥肉在跳动。“茵茵!你这个傻瓜!你以为这世界上有爱
情!这穷小子只看中你的钱,如果你不是胡全的女儿,他才看不上你呢!”
“胡先生,”孟玮冷笑了,“你太抬高了自己,太看低你的女儿!我要娶你的女儿,但
是不要你一个钱!”
“茵茵!你要嫁给这小子?”
“是的。”“你跟定了他?”“是的。”“我告诉你!”胡全铁青著脸说:“如果你执
迷不悟,你就跟这小子走吧!我马上登报和你断绝父女关系!你别想我给你一分钱的陪嫁,
我什么都不给你,我要取消掉你的继承权!你跟这男人滚吧!去吃爱情,喝爱情,穿爱情,
如果有一天你活不了,你就饿死在外面,不许回来找我!假如这男人欺侮了你,虐待了你,
你也不许回来找我!我说得出,做得到,你听到没有?”“爸爸!”胡茵茵昂然的说:“我
从没有重视过你的陪嫁和你的财产,你看错了孟玮,是的,我要跟他走,永远不回来。不依
靠你的钱,我照样会活得很快乐。我生活在这栋大厦里,像生活在一个精装的棺材里,到处
只有钱臭,和一块硬币一样冷冰冰,我早就受够了!碰到孟玮以前,我几乎没有笑过,这男
人你看不起,因为他穷,但他使我了解了什么是人生,什么是快乐,什么是爱情。在他的生
活里,比你富有得太多太多了!爸爸,真正穷的人不是孟玮,是你!你除了钱一无所有!孟
玮却有天,有地,有世界,有欢笑!”
“说得好!”胡全暴怒的说:“你满脑子全是幼稚荒唐的梦想,没有钱,靠欢笑和爱情
能生活吗?好吧!你马上给我滚,等你梦醒的时候,不许再回来!你就给我死在外边!”
“她会活著,而且会活得很快乐!”孟玮坚定的说,一面转头对胡茵茵说:“茵茵,你
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就走!”
“你别懊悔!”“爸爸!”胡茵茵用同样的口气说:“我永不后悔!”
“那么滚,立刻滚!记住,茵茵,你走出了这个大门,就别想再走回来!”“放心,爸
爸,我死在外面也不回来!”
五分钟后,胡茵茵从里面出来,她穿著件白上衣,黑长裤,披著一件灰色的夹大衣,朴
素得像个农家女,她把手里的马鞭郑重的放在父亲的面前,说:
“从此,神鞭公主死去了,另一个女人将接替她愉快的生活下去!”她把手伸给孟玮,
除了一身的衣服之外,没有带任何一样东西,坚定不移的跟著孟玮走出胡家的大厦。胡全木
然的站在客厅里,凝肃的望著这两个年轻人走出去。那条被胡茵茵用惯了的马鞭,静静的躺
在地上,反射著冷冷的光。
杭州。在西湖边,清波门附近,有一栋小小的木造房子,原先,应该是一栋小巧精致的
雅人居处,而今,由于年久失修,早已破烂不堪了。房子原有七八间,现在只整理出三间
来,一间做了孟玮夫妇的卧室,一间稍稍清爽一些的,勉强算是客厅,另一间成了孟玮的画
室。最初,孟玮把胡茵茵带到这儿来的时候,这里是门歪窗倒,院子里杂草丛生,野兔和田
鼠筑巢而居,荒草积藤蔓一直爬到窗格子上。室内更是灰尘满布,蛛网密结。孟玮曾苦笑的
说:六个梦21/34
“几年没有回来,房子就变成这样了。茵茵,这是我唯一的财产,是我父亲留给我
的。”
胡茵茵打量著屋子,微笑的说:
“能有片瓦聊蔽风雨,就很不错了,何况还有这样一栋房子,让我们把它整理起来,它
会成为我们的皇宫。”
整理的工作进行得很慢,茵茵虽有吃苦的决心,却连割草都不会。但她一语不发,费了
将近一星期,总算把满院的荒草除尽了。室内的家具,大半已被老鼠和白蚁所毁,他们勉强
拼拼凑凑,整理出三间房间来,茵茵用毛巾包头,效仿农家女的样子穿短衣裤子,挽著裤
脚,爬高下低,抹拭灰尘,又亲自糊窗纸。每到晚上就筋疲力竭的倒在床上,不能动弹。孟
玮抚摸著她,叹口气说:
“茵茵,你跟著我吃苦,我知道,你从没做过这些粗事,你怎么能做呢?”“如果别的
女人能做,我为什么不能做呢?”茵茵说。
孟玮握著她的手,她手上全是伤痕,菜刀割伤的、荆棘刺伤的、热油烫伤的……比比皆
是。孟玮吻著这手,眼泪流到她的手上,他坚决的说:
“我要想办法改善这种生活,无论如何,要想办法雇一个老妈子,你不能再做这些粗事
了。”
“老妈子能做的事,我也都能做。”茵茵说:“玮,你只管画你的画,家务事你别
管。”
“看到你吃苦,我于心不安。”
“我是决心跟你来吃苦的,不是吗?”
“茵茵,告诉我,你在家里的时候、私人的丫头有几个?”
茵茵不响,半天才说:
“你说什么?”“我问你,你在神鞭公主的时代,有几个丫头伺候你?”
茵茵停了一会儿说:“我不认得什么神鞭公主,我只知道有一个胡茵茵,她是孟玮的太
太,她没有丫头,她将伺候她的丈夫,使他成功。”
“茵茵!”孟玮叫,热烈的吻住她。“茵茵,我怎么报答你这一份爱?”“给我相等的
爱。”.“不!给你更多更多。”
“不可能更多了。”茵茵用手揽住孟玮的脖子:“我给你的已经是极限的数字了。”深
夜,西湖波平如镜,繁星满天,两人并倚在窗下数星星。清晨,茵茵却披衣而起,悄悄的溜
下床来,不敢惊动孟玮,独自走进厨房里。隔日的疲劳犹在,四肢酸痛,眼皮沉重,她吸了
一口气,鼓起勇气来,走到灶边,把木柴送进灶孔里,燃著了火,鼓著嘴拚命吹,浓烟弥漫
全室,她呛咳著冲到厨房门口去透气,又怕火灭了,再折回来猛吹。火终于在一段奋斗之后
燃了起来,她淘了米,放在灶上煮稀饭,自己倚在灶边打盹,一面按时向灶孔里添柴。疲倦
袭击著她,她昏沉欲睡,直到“嗤”的一阵响,才发现稀饭开了,米汤正溢出锅外,几乎扑
灭了炉火,她跳起来,手忙脚乱的揭开锅盖,没提防一股蒸气直扑上来,手被烫了,锅盖掉
在地下,发出一声巨响,她握著被烫的手,走到厨房门口,把受伤的手放进嘴里衔著,一面
对著那熊熊的火发怔。孟玮冲了过来,紧张的问:“怎么回事?”“没什么。”茵茵掩饰的
把手藏到身后去。
“烫著了吗?”孟玮问。
“没有。”“给我看!”茵茵伸出手来,手上红了一大片,孟玮说:
“擦点油吧,我等会儿去买一盒治烫伤的药来。”
茵茵用一些花生油抹在手上,忽然间,一阵饭焦味扑鼻而来,茵茵喊了一声:“糟
糕!”把饭锅端下来一看,已经全烧焦了,孟玮说:
“我看,你是放的水太少了,所以这么快就焦了,火似乎也太大了一些。”“昨天的稀
饭水放得太多,变成在一锅米汤里捞米粒,今天又太少了,连煮一个稀饭都这么困难!”茵
茵沮丧的说,有点儿眼泪汪汪。“慢慢来,一切都只是经验问题,慢慢的就好了。”孟玮安
慰的说,但是,离开厨房后,他摇摇头,下决心的自语了一句:“不行,我不能让她这样下
去,她是不该困于厨房之中的!”这天起,孟玮开始四出谋事,但是,一连一星期,却找不
到一个能糊口的工作。而米缸里粮食日少,家用越来越拮据,茵茵努力学习著做一切的事,
但她很快的憔悴消瘦下去。孟玮一直怕这朵温室的花被他移植后会枯萎,而今,他眼看著她
日益憔悴,不禁心惊肉跳。他劝她休息,但她固执的操劳如故。一个月之后,他依然没有找
到适合的工作,茵茵说:
“你是个画家,你的天才会被人赏识的,既然找不到事,不如干脆画上一百张画,开一
个画展,只要有人欣赏你,那么,你就很可以靠卖画为生了。”
孟玮采取了茵茵的意见,他们度过了一段十分艰苦的生活。他每天清晨就背著画架出外
写生,茵茵在家中操持家务,家中居然弄得窗明几净,井井有条。他们的菜钱已降低到最低
限度,每日青菜豆腐和一些腌萝卜为生,吃得孟玮倒足胃口,他不用问,也知道茵茵是食不
下咽的。每看到她跪在地下搓洗衣服,或埋在厨房的油烟之中做饭,他就感到内心绞痛,但
又无力改善她的生活,有时他想帮她的忙,她却坚决的说:“不!你去画你的画!别管我,
我做得很好!”
于是,咬咬牙,他又去开始一张新画。
这年夏天,他的画展终于展出了。可是,却完全失败了。他既无社会关系,又无地位身
分,再者,画的程度也不足以惊世,结果却失败得惨不忍睹。没有一个人给予好评,卖出的
几张画得来的钱不足以弥补开画展所背下的亏空。这失败打击得他一蹶不振。茵茵强作欢颜
来鼓励他,可是,一天夜里,他听到她在床里暗暗饮泣,他伸手去摸她,一接触之间,才发
现往日的丰肌玉脂,如今只剩得骨瘦如柴。他悚然而惊,从床上坐起来,浑身全是冷汗,一
个念头闪电般在他脑子里穿过:“我在谋杀她!她要为我而死了!”
茵茵听到他坐起来,立即遏止了哭声,慢慢的,她也坐起来,轻轻的拉住他的手,掩饰
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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