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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六个梦

琼瑶(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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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梦
琼瑶
追寻
一民国初年,北平。那一天,对婉君而言,真像是场大梦。一清早,家里挤满了姨姨姑
姑,到处乱哄哄的。妈妈拿出一件绣满了花的红色缎子衣服,换掉了她平日穿惯的短袄长
裙,七八个人围著她,给她搽胭脂抹粉,戴上珠串珠花,遮上头帔,然后妈妈抱了她一下,
含著泪说:“小婉,离开了妈妈,别再闹孩子脾气了。到了那边,就要像个大人一样了,要
听话,要乖,要学著侍候公公婆婆,知道吗?”婉君紧闭著嘴,呆呆的坐著,像个小洋娃
娃。然后,她被硬塞进那个挂著帘子、垂著珠珞的花轿,在鞭炮和鼓乐齐鸣中,花轿被抬了
起来。直到此刻,她才突然被一种恐怖和惊惶所征服,她紧紧的抓住轿杆,“哇”的一声哭
了起来,拚命叫妈妈。于是妈妈的脸在轿门口出现了,用非常柔和的声音说:“小婉,好好
的去吧,到那儿,大家都会喜欢你的。别哭了,当心把胭脂都哭掉了。”
轿子抬走了,妈妈的脸不见了。她躲在轿子里,抽抽噎噎的一直到周家大门口。然后糊
糊涂涂的,她被人搀了出来,在许许多多陌生人的注视下、评论下,走进了周家的大厅。
她一直记得那红色的地毯,就在那地毯上,她被人拉扯著,扶掖著,和一个十三、四岁
的漂亮的男孩子拜了天地,正式成为周家的儿媳。事后她才知道和她拜堂的那个神采飞扬的
男孩子,并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丈夫的大弟弟仲康。她的丈夫伯健那时正卧病在床,而由
仲康代表他拜了天地。这种提前迎娶被称作冲喜。或者,她真的是一颗福星,无论如何,她
进门后,伯健的病却果然好了。
那一天,婉君才刚八岁。
她在以后许许多多的岁月中,始终忘不了那个第一天。她还清楚的记得,当她参拜了祖
先公婆,又被命令见这个见那个,在她眼前,全是些陌生人。那顶凤冠压得她头痛,她是那
么惶惑紧张而害怕,渴望著能够回到母亲身边去。最后,她终于被搀进一间小巧精致的卧
房,好几个中年妇人伴著她,她却在那房里哭得肝肠寸断,她想爸爸,想妈妈,想她忘记带
来的布娃娃。那几个妇人拚命哄她,给她糖果、饼干,但她依然不停的哭著。于是,一个小
男孩突然钻进了人群,一只手里握著一大串鞭炮,另一只手拿著燃炮的香,用一对骨碌碌转
著的、又大又黑的眼睛好奇的望著她。
她忘了哭,呆呆的看著这个男孩子,他穿著件很漂亮的青缎长衫,却撩起了下摆,掖在
裤子里。露出里面的黑缎裤子,上面全是灰尘。他眉毛上有一道黑烟,一直延长到鼻梁上,
面颊上被泥土和汗水糊得一塌糊涂,加上那乌溜溜的大眼睛,是那么滑稽,那么好笑。那些
中年妇人抓住了这个男孩子,一个说:“好哦,三少爷,刚才你妈到处找你来见新嫂嫂,你
跑到那里去了!看!这个新娘子就是你的大嫂,快叫呀!”
那男孩子扭著身子,不肯叫,嘴里嘟嘟囔囔的,半天后,才突然问:“做新娘子为什么
要哭哩?”
“不知道呀,你劝劝好吗?”一个妇人开玩笑的说。
那男孩望著婉君挑眉毛,耸鼻子,做了半天思索考虑的样子,忽然对她说:“你别哭,
我拿我的叫蝈蝈给你玩!”
大家都笑了起来,那男孩被笑得不好意思了,从人缝里一溜就钻走了。这就是婉君第一
次见到叔豪。伯健的小弟弟,比婉君大一个月零三天,那时候也只有八岁。
从此,婉君开始了一段全新的生活,头几天,她必须试著去熟悉她的新环境和新家人,
夜里就缩在被窝筒里哭。但是,立即,她发现,周家上上下下都那么和气可亲,她的婆婆待
她和女儿一般,嘘寒问暖,无所不至。仲康和叔豪觑著空儿就来拉她玩。斗蟋蟀,捉蝈蝈,
看金鱼,饱小鸟。婆婆显然有命令,要大家陪她玩,使她冲淡离开母亲的悲哀。果然,没多
久,她就能适应于她的新环境了。主要的,是仲康和叔豪两个小兄弟的功劳,他们带著她在
花园中奔逐嬉戏,无论如何,她到底只是个孩子,而孩子与孩子之间,友谊是十分容易建立
的。
到周家一个月之后,她才见到她的丈夫。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她的婆婆——也就是周
太太——牵著她的小手,把她带进一间十分雅洁的房间里。房子中,四壁都是书架,有一张
巨大的书桌,上面养著一盆早菊。房里充满了药香,和一种淡淡的檀香气息,使人神清气
爽。在一张紫檀木的大床上,斜靠著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周太太把婉君牵到床边,微笑著
说:“伯健,见见你的媳妇。”
婉君局促的站在床前,虽然年纪小,却已懂得羞怯,她模糊的明白,这个男人与她有著
切身的关系,至于其他,她实在是似懂非懂。她垂首而立,不敢抬头。周太太轻轻的拍了她
的肩膀一下,对伯健说:
“和你的媳妇交交朋友吧!我到厨房看看今天有新鲜东西吃没有?”然后,她弯下身子
对婉君说:“这是你的健哥哥,陪他谈谈天,等他病好了,他才会带你玩呢!”
周太太走了出去,留下婉君在伯健床边手足无措的站著。好半天,房间里静悄悄的,什
么声音都没有。然后,伯健伸手轻轻的托起了婉君的下巴。婉君被迫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
年轻而俊美的脸,虽然清癯消瘦,却有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很温
和,很秀气。他审视著她,眼光里有著激赏和震惊。然后,他非常非常柔和的问她:
“你的名字叫婉君?”她点点头。“你几岁?”“八岁。”她低声说。“八岁!”他自
言自语的说:“才八岁!”他怜恤的望著她,默默的摇头,轻声说:“假如不幸我死了,这
就是个最年轻的寡妇了!”他再度摇摇头,是对这种婚俗摇头。然后,他温和的拉起她的一
只手,笑笑说:
“念过书没有?”“爸爸教过我千字文和三字经,另外还念了列女传。”婉君说。“很
好,以后可以和仲康、叔豪一块念书,程老师教得很好,让他教你念念千家诗和唐诗三百
首。”
婉君没说话,伯健拍拍床沿,示意让她坐上去。她坐了上去,初见面的局促已经好多
了,伯健仔细的望她,赞美的说:“你很美,很可爱!婉君,别怕我,我会说许多故事给你
听,你喜欢听故事吗?”婉君点点头,就这么一刻儿,她已感到和伯健十分亲切了。从这一
天起,婉君开始和仲康叔豪一块儿念书。晚上,就到伯健房里消磨一两小时。伯健会考察她
白天所念的,并细心的指导她。没多久,她就热爱起她的新生活来。
二这天下午,婉君在她的房间里背千家诗,这是早上才教的一首七律:“一片花飞减却
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
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江上小棠巢翡翠,苑边高冢卧
麒麟;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
她知道必须背出来,并把意义弄清楚,要不然,晚上伯健会不高兴。伯健对她,督促得
比那个家中的西席程老师还严。正背著诗,窗外一个小影子一闪,叔豪趴在窗子上,脑袋伸
到窗槛上来叫她:“喂!婉妹,出来!我捉了两个大蟋蟀,斗得才好玩呢!快来看!”在周
家,周太太觉得婉君尚小,距离和伯健圆房的日子还早得很,让两个弟弟叫她大嫂怪别扭
的,所以仲康和叔豪都叫她婉妹,下人们则含含混混的叫她小姐,或是婉小姐。好在这家庭
中只有三个男孩子,没有女孩,叫小姐,也不会和别的人弄混。婉君开了门走出去,叔豪跑
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就向前跑,穿过了月洞门,到了花园里,在金鱼池旁边的山子石下,
仲康正蹲在那儿,用一株小草逗弄笼里的蟋蟀。叔豪叫著说:“别把我的蟋蟀放跑了!”
“它们打累了,居然讲和了。”仲康笑嘻嘻的说,他有二道浓眉,这一点,和他的哥哥
弟弟都不同。眼睛则是周家的祖传,大、黑、而漂亮。宽宽的额,略嫌宽阔的嘴,整天嘻嘻
哈哈的,有一股满不在乎的劲儿。婉君喜欢听他摇著脑袋念书,哼哼唧唧的,酸酸溜溜的,
又带著满脸调皮的笑,使人看了就要发笑。程老师曾说:三兄弟里就以仲康的资质最高,叔
豪是块璞玉,尚未雕琢,伯健则充满才气,超凡脱俗,与两个弟弟又不同了。“没听说蟋蟀
会讲和的。”叔豪嘟著嘴说,一面走过去看。
婉君蹲下身子来,山子石边有一潭积水,仲康帮她挽了挽裙子,以免沾湿。她好奇的看
著笼子里那个褐色的小东西。现在,它们正各守在一个角落里,彼此遥遥相对,互相打量
著,一面高举著它们的触须。叔豪摘了一枝狗尾草,拚命去拨弄它们,嘴里乱七八糟的叫
著:
“打呀!没有用的东西,是好汉就不怕死!去呀!打呀!将军们!快点!”但,那两个
将军却仍然株守著它们的据点,丝毫没有进攻的意思。婉君也弄了一枝草来拨,和叔豪的小
脑袋靠在一起。叔豪看看没有办法,就提起笼子来,对里面大吹起气,然后一怒之下,干脆
把笼子摔了,气呼呼的说:
“两个没用的东西!”婉君靠在山子石上笑,仲康看到一只墨蝶一直在婉君的头顶上盘
旋,就轻轻的说:
“婉妹,别动!”婉君站住不敢动,那只墨蝶飞了一阵,果真停在婉君的肩膀上了。仲
康蹑手蹑脚的来捉,没提防叔豪冲了过来,嚷著说:“又逮著了一个!”原来叔豪一直在山
子石底下挖蟋蟀,这会儿又捉到一个,顿时兴高采烈的冲过来,拿给婉君看。这一跑一叫,
那只蝴蝶立即惊飞了,婉君气得一跺脚说:六个梦2/34
“都是你!跑什么嘛!好好的一只蝴蝶都给你吓跑了!谁要看你的蟋蟀嘛,又不好看又
不好玩!”
叔豪愣住了,瞪著两个大圆眼睛,傻呵呵的望著婉君,半天之后才无精打采的说:“原
来你不喜欢看蟋蟀呀?我还以为你喜欢呢!要不然我才不去捉呢!我早就玩腻蟋蟀了!”说
著,他把手里那只蟋蟀扔得远远的。仲康耸耸肩,笑著对婉君说:
“我知道你喜欢什么。”
“喜欢什么?”叔豪又兴冲冲起来,伸著小脑袋问:“告诉我,我帮你去捉!”“你喜
欢——”仲康咧著张大嘴,笑嘻嘻的说:“大哥讲的故事,是不是?”“讲故事,”叔豪神
气活现的说:“我也会讲!”
“你会讲?”仲康发生兴趣的说:“讲一个来听听看!”
“嗯,”叔豪伸伸脖子,皱皱眉头,又用舌头舔舔嘴唇,想了半天说:“从前有一只乌
鸦,它呀,捡到一个红果果,它就把它吃掉了,嗯……红果果是脏的,它就肚子痛了,它妈
妈就骂它了,它就哭了。就——完了。”
仲康大笑了起来,竖著大拇指说:
“讲得好!”婉君把头仰了仰:“不好听!”“下次我讲好听的给你听!”叔豪说。接
著又愣了楞,突然说:“婉妹,你是大哥的媳妇,是不是?”
婉君红了脸。叔豪用手扯扯她的衣服,嘟著嘴说:
“余妈说,你将来就是大哥一个人的,我们就不能跟你一起玩了,因为你是大哥的媳
妇。婉妹,赶明儿我大了,你也做我的媳妇好吗?”“傻话!”十三岁的仲康又大笑了起
来。
婉君对叔豪眨了一下眼睛,对于媳妇两个字也懂得害羞,她笑著用手指羞叔豪,唱起一
支北方的童谣来,一面唱,一面跑开:“小小子,坐门墩,哭哭啼啼要媳妇,要媳妇干吗?
点灯;说话!吹灯;做伴!明天早上起来给我梳小辫!”
唱著,她已经跑了老远了,仲康在后面喊:
“婉妹!小心石头!”可是,来不及了,脚下石头一绊,她就栽倒了下去。仲康赶过
来,一把扶起了她,她憋著气,直皱眉头,用手压在膝盖上。仲康撩起她的裙子,里面,一
条葱绿色的绸裤子勾破了一大块,膝盖上正沁出血来。仲康让她坐在石头上,安慰的说:
“别怕!”就俯下头去,用土法把她伤口里的污血吸出来,然后仰著脸看她,问:“痛
吗?”婉君勉强的笑笑,很英雄气概的摇摇头。事实上,她已经痛得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
了。仲康点点头,很豪放的一笑说:“你真了不起!”一年过去了。伯健的病已经完全好
了。整天握著一卷书,在花园里散步。这天,伯健刚走到鱼池边,就听到仲康的声音在说:
“该你走了!哎!别走那个,我要吃你的车了。”
伯健悄悄的绕过去,看到仲康和婉君正坐在草地上下象棋。婉君梳著两个髻,苹果小脸
红扑扑的,一对乌黑的眸子正聚精会神的盯著棋盘,伯健轻轻的走过去,悄悄的看他们下。
显然婉君的局势很不利,已经损失了一个车一个炮,而仲康的子都是全的,只少了两个兵。
又下了一会儿,仲康一个劲儿猛追婉君的车,没提防婉君一个马后炮将军,仲康“啊哟”一
声叫了起来说:
“真糟糕,只顾得吃你的车,忘了自己的老家了,不行,让我悔一步吧!”“不可以!
不可以!”婉君按著棋子说:“讲好举手无悔的!好哦,你可输了!”“这盘明明是赢
的,”仲康说:“就是太贪心了,不行,这盘不算,我们再来过!”“你输了怎么可以不
算?”婉君得意的昂著头,一脸骄傲之色:“这下你别再说嘴了!我可赢了你了!”
“好吧,好吧!算你赢了一盘!”仲康无可奈何似的说。但他脸上掠过一个慧黠的笑,
温柔的望著婉君愉快而兴奋的小脸。伯健立即明白,这盘棋是仲康故意输给婉君的。他沉思
的审视著仲康,在这个十四岁的男孩身上看到一种早熟的柔情。于是,他咳了一声,两个孩
子同时一惊,同时抬起头来:
“是你,大哥!”仲康说。
“健哥哥!”婉君站起身来,用软软的童音,甜甜的叫了一声,仰著头对他微笑。“我
赢了康哥哥一盘。”
“我看到了。”伯健笑著说:“还下不下?”
“不下了,”婉君拉住了他的手:“健哥哥,你讲故事给我听吧!”仲康收拾好棋子,
对他们挥挥手,笑著说:
“我要去赶一篇作文,等会儿程老师又要骂我偷懒了!”
伯健牵著婉君的小手,在花园中踱著步子,一面问:
“诗背出来没有?”“背出来了。”婉君说。
“背给我听听。”“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婉君背了起来,是李白的长干行。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婉
君突然住了嘴,凝视著花园另一头。“怎么,背不出来了?”伯健温柔的问。
“不是。”婉君说,仍然凝视著花园的那一头。伯健跟著她的视线看过去,于是,他看
到叔豪正跨著一根竹子,手里举著一个大风筝,拖拖拉拉,呼呼叱叱的跑了过来。一面跑,
一面高声叫著:“婉妹!婉妹!你要骑竹马还是放风筝?”
一时间,伯健也呆呆的愣住了。
三婉君细细的凝视著镜子里的自己,从小,她就知道自己长得很美,但是如今镜子里的
自己,使她有一种陌生感,那弯弯的眉毛,乌黑的眼睛,丰满的嘴唇,和迅速成熟的身段都
向她说明一件事:她长大了。是的,她已度过了十六岁的生日,从她的丫头嫣红嘴中,获知
周太太已准备为她和伯健圆房。她很喜欢伯健,可是,圆房两个字使她不安,她觉得若有所
失。迷茫、忧郁,而烦躁。她不想圆房,她也不想长大,她分析不出自己的情绪,只感到满
心困扰。
画了眉,换好衣服,修饰整齐。她照例先到周太太房里去请安问好。周太太拉住她的手
对她含蓄的笑著,上上下下打量她,看得她心里直发毛。然后,周太太揽住她,温和的说:
“婉君,你真是越长越漂亮了。”
婉君红了脸,俯首不语。
“婉君,你已十六岁了,伯健的年龄也早该生儿育女了,所以,我想,再过一两个月,
要请几桌酒,让你和伯健圆房。”
婉君的头垂得更低,周太太抚摸著她的肩膀,叹息著说:
“我知道你很喜欢伯健,圆房是人生必经的事,也没什么可害羞的。至于伯健,他喜欢
你的程度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告诉你一件事,本来,我们想在你长大以前,先给伯健娶
几房姨太太,好早日抱孙子,但是,伯健坚持不肯,要等著你长大。现在,你总算长大了,
早些圆房,也了了我一件心事。而且,等你和伯健圆了房,我才能给仲康把张家的小姐娶过
来。……”
婉君羞怯的垂著头,听著周太太说,周太太足足讲了半个多钟头,她才退出来,刚走到
花园边的走廊上,就看到伯健斜倚著栏杆站著,她望了他一眼,自从圆房之议一起,她总是
徊避著他。这时,她正要绕路而行,伯健迎了上来,拉住了她:“又想躲开?”他问。她默
然的站著,他用手捧住了她的脸,她避开,紧张的说:“当心别人碰见!”“有什么关系
呢?”伯健说:“你是我的妻子,不是吗?”他温存的望著她,用手背摩擦她的面颊,然
后,看看四面没人,他闪电一般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她惊慌失措,转过身子,又想跑开,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妈跟你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她说,努力想走开。
“为什么要躲我?”“没有嘛。”“没有就站著别动,我们好好的谈谈话。”
婉君勉勉强强的站著,一面心慌意乱的东张西望,怕给别人看到。“婉君,”伯健柔声
叫,轻轻的抚摸她的肩:“你有一点怕我,是不是?”“让我走吧,”她说,乞求的望著
他:“别人看到要说话的。”
他握住她的手,依依不舍的望著她的脸,然后微微一笑,轻轻的说:“婉君,我喜欢
你,在你第一次站在我床前起,我就喜欢你。你有一种特殊的力量,你的眼睛使人心灵震
撼。婉君,你用不著怕我,应该是我怕你,我觉得我的幸福和一切都掌握在你的小手里。”
他把她的手紧握了一下,放开了她:“去吧!不久之后,你就要完完全全属于我了,那时候
你也要逃开吗?”
婉君羞红了脸,匆匆忙忙的跑走了。跑到走廊转角处,她却一眼看到走廊外的花园里,
仲康正站在一棵大树底下。那么,她和伯健的这一幕,已经全被仲康看到了。她更加不好意
思,加快了步子向自己房里走去,可是仲康赶了过来,一把就拉住了她:“跟我到花园里
来!”仲康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我有话要问你!”婉君身不由己的跟著他走到山子石后
面的鱼池边。站定了之后,仲康却一语不发。过了半天,才对她咧著嘴一笑,抱拳对她作了
个揖,说:“恭喜了,婉妹妹,祝你和大哥白头偕老。”
不知为什么,婉君觉得他的话里有一种酸涩和讽刺的味道,听了令人浑身不舒服。她把
头转开,含含糊糊的说:
“要恭喜你呢,康哥,妈刚才告诉我,要给你举行婚礼了,在择日子呢!不久,你的张
小姐就要进门了。”
仲康捏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狠狠的转过来,盯著她的眼睛问:“真的吗?”“当然
真的嘛!”“可是,”仲康紧紧的注视著她,慢吞吞的说:“八年前,我已经行过婚礼
了。”“你说什么?”婉君大吃了一惊。
“八年前,”仲康冷冷的说:“在我家的大厅里,我曾经和一个小女孩拜了天地!”
“你……”婉君心慌意乱的说:“你别胡说八道吧!”六个梦3/34
“我胡说八道?”仲康捏紧了她的手臂,使她发痛。“婉君,这么多年以来,你是真不
明白呢?还是装不明白呢?你和大哥的婚礼能算数吗?”“我真不明白什么?又装不明白什
么?”
“你是明白的,”仲康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看得清清楚楚,婉君,你不笨,你明白
我喜欢你,你知道我要你!大哥也知道!圆房,你和大哥圆房?不,婉君,你不能!八年前
跟你行婚礼的是我,不是大哥。我要去对爸爸和妈说,我要你。你也要我,不是吗?”他看
著她,有种跋扈的、威胁的神情。“你怎么了?”婉君忙乱的说:“你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放我去吧!你!”“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仲康说,把她的手臂握得更紧,他漂亮的黑眼睛
急切的望著她,低低的说:“婉君,我要你,我要你!最近两年来我想要你想得发疯。婉
君,你不属于大哥,你应该属于我!只要你同意,我就去向爸爸妈妈说,我可以得到你。婉
君,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我记得前年我生病,你在我床边悄悄地哭,你不知道你流泪的
样子怎样感动我。那时,我就对我自己发誓,不计一切困难,我要娶你做妻子!”
“你——别说了,”婉君把头靠在身后的假山石上,紧张而局促的说:“无论如何,我
的身分是你大哥的妻子……”
“那么,你爱他,你要嫁给他?”仲康紧迫著她问。
“我不知道,”婉君茫然无助的说:“我不是已经嫁给他了吗?在八年以前?”“假若
那个婚礼要算数,你应该是嫁给了我!”仲康生气的说。又迫切的望著她说:“婉君,现在
时代不同了,现在讲究自由恋爱。父母做主的婚姻早已落伍了。如果你爱我,我们可以逃出
去,逃出这个封建的家庭!”
“有人来了,你让我走吧!”婉君挣扎的说。
仲康盯著她看,然后,猛然间,他狂野的把她拉进了怀里,吻了她。他的嘴唇压在她的
唇上,火热的、猛烈的。然后,他喘息的在她耳边说:
“我要你,婉君!”婉君被他这个动作吓住了,她呆呆的看了他一会儿,就转过身子,
狂奔而去。一直冲进了自己的屋里,关上房门,她把背靠在门上,剧烈的喘息著。她嘴唇上
似乎仍有仲康嘴唇的余温,那一吻的晕眩依旧存在。她闭上眼睛,把手放在狂跳的心脏上。
于是,她听到一个声音在问:
“你怎么了?婉妹?”她又大大的吃了一惊,睁开眼睛,她看到叔豪正坐在她临窗的书
桌前面,用一对疑惑的眼光望著她。
“哦,是你!”她松了一口气,摇摇头说:“我没有什么,突然有点头晕。”她走到书
桌前面,疲乏的在一张椅子里坐下来。于是,她这才发现,在她的书桌上面,放著大大小小
的、七八个笼子,每个笼子中分别的装著蝈蝈和蟋蟀,还有蝉。她诧异的望望这些东西,又
看看叔豪,不知道这孩子在闹些什么鬼,近许多年来,他们就早已不玩这些小虫子了。叔豪
傻呵呵的坐著,手腕放在桌子上,下巴放在手腕上,眼光是悲悲哀哀的。
“你在做什么?”婉君问,叔豪虽然比她大一些,她却总觉得自己像叔豪的姐姐,叔豪
是她的一个弟弟,一个傻弟弟。
“我听说,”叔豪说:“你要和大哥圆房了。”
她不了解这与这些虫子有什么关系?更诧异叔豪这孩子居然也懂得“圆房”。“你不要
以为我不懂,”叔豪看了她一眼:“我什么都懂,你和大哥圆房之后,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
跟我一起玩了。你将成为大哥一个人的……”他眨了眨眼睛,大眼睛里竟浮起一层泪光。
“我想起你刚来的时候,整天想你妈妈,老是一个人躲著哭,我就去捉许多小虫子来给你
玩,其实,我根本就不想玩那些东西,因为你喜欢,我就拚命捉。有一次,为了给你看一只
蟋蟀,吓走了你要捉的一只蝴蝶,你生了我的气,我伤心了好久,到现在还记得呢。现在,
你马上要和大哥在一起了,我们一块儿玩的日子就算结束了,我没有东西可以贺你和大哥,
只能再捉一些虫子给你,请你别忘了我们捉虫子的时光……别忘了你笑我是:‘小小子,坐
门墩,哭哭啼啼要媳妇……’的时光。当然,我永远不能梦想你会成为我的媳妇,成为我一
个人的……”他忽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用长衫的袖子去擦眼泪,一面向门口走去。
婉君呆住了,看到他向门口走,她不由自主的跟了过去。然后,她拉住他的袖子,望著
他红红的眼睛,彷佛他依然是她来的第一天所见的那个傻小子,那个要用叫蝈蝈来安慰她的
傻孩子。她张著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终于,吞吞吐吐的说了一句:“豪哥,无论我怎么
样,我还是婉君,我不会生疏你,冷淡你的!”“那时候,一切都会不同了,是不?”叔豪
说,昂了一下头。“婉妹,我只觉得不公平,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从小,我们一起读书,
一起玩,一起追逐游戏。在书房里,我总背不出四书来,每次都是你提我的辞……”他狠狠
的跺了一下脚,又用袖子去擦眼泪,然后打开门,跄踉著跑出去了。婉君望著他的背影消失
在徊廊里,不禁怔在那里,许久之后,才关上房门。转过头来,一眼又看到桌上那些各式各
样的小虫子。她走到桌边,倒进椅子里,用手蒙住了脸,喃喃的喊:
“天哪,我的天哪!”四婉君和伯健圆房的日子择定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夜。距离圆房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家里在外表上十分平静,周太太请了裁缝到家里来给婉君制了许多新衣。同时,油漆粉
刷的工人开始穿梭不停的忙著修饰新房。周太太又翻出许多旧的画,什么石榴多子图,牡丹
富贵图,燕尔新婚图……重新裱褙,用来布置新房。婉君成天躲在房里,不敢出去。却时时
感到心惊肉跳,怔忡不已,生怕有什么事故要发生。叔豪像发了神经病一般,开始每天送一
两个小笼子来,婉君的桌上已经堆满了小笼子。这些小笼子使她心神不安,每个笼子上好像
都飘浮著叔豪那傻里傻气瞪著她的大眼睛。每个笼子都会提醒她一件往事。一天,他送进的
笼子里装著一只大墨蝶,他提著笼子站在门口,满头的汗,满身灰尘,袖管撕破了一大块。
婉君皱皱眉,问:
“怎么弄的?”“捉这只蝴蝶,”叔豪说,高高的提著笼子:“像不像以前吓走的那一
只?给你捉回来,你不生我的气了吧!”
婉君看看他那满头大汗的狼狈样子,感到心里一阵抽痛,她说:“进来吧,擦一把脸,
让我给你把袖子补一补!”
叔豪却惨然一笑,说:
“不敢劳动你了!”说著,他放下了笼子,用袖管擦擦额上的汗,自顾自的去了。婉君
提起那个笼子来,望著那墨蝶在笼子里扑著翅膀,这才发现笼子上贴著一张纸条,纸条上写
著李商隐的句子:“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婉君把笼子放在桌上,自己坐在桌边,深深的沉思起来。
过了一天,叔豪又送进一个笼子,里面居然囚著一条已将吐丝的大蚕,笼子上也有一张
纸条,龙飞凤舞的写著一首古诗:“春蚕不应老,
昼夜长怀丝,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婉君把头埋在手腕里,痛苦的闭上眼睛。当
第三天,叔豪又来打门的时候,婉君哀求的看著他说:
“求求你,别再送任何东西来了!”
叔豪望了她一会儿,掉转头就走了。婉君看著他负气走开,心中又是一阵抽痛,她把背
靠在门框上,闭上眼睛,喃喃的说:“别怨我!别恨我!别怪我!”
“谁怨你?谁恨你?谁怪你?”
一个声音问,她吃惊的张开眼睛,在她面前,伯健正微笑的望著她。她脸一红,转过身
子想进房里去,伯健拦住了她,把她的脸托起来,仔细的凝视她,他的笑容收敛了,他的眼
光柔和而又关注的在她脸上逡巡,然后,他用手指抹去了她面颊上的一滴泪珠,轻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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