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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六个梦

_2 琼瑶(当代)
“为什么?”她转开头。“没有什么。”“不要进去,先告诉我。”伯健说:“有谁对
你说过了什么吗?谁恨你?谁怨你?谁怪你?恨你什么?怨你什么?又怪你什么?告诉
我。”“没有,什么都没有。”她摇摇头说。
“是吗?”他深深的凝视她。“不愿意告诉我?不信任我?还是不了解我对你的关怀?
婉君,抬起头来,看著我!”
她抬起头,看著他,他面容严肃,眼光柔和而恳切,里面包含了太多的关怀和深情。他
智慧的额角给人宁静的感觉,颀长的身子使人有一种安全感。她突然渴望倚靠在他怀里,让
他帮她抵制一切困扰。但是,这些事又怎能和他讲呢?伯健的眼睛里浮起一片疑云,他担忧
的说:
“婉君,是不是——”他咬咬嘴唇:“你不想嫁我?你不喜欢我?”她猛烈的摇头,喘
著气说:
“不是的,你别乱讲,没有的事……”
“那我就放心了,”伯健如释重负的说,对她安慰的笑笑。“你知道,婉君,我那么喜
欢你,我费了一段长时间来等你长大。你放心,婉君,你会发现我不是个专横的丈夫,我会
待你十分好,你放心……”婉君点点头,于是伯健情不自己的伸出手来,捧起她的脸,用手
指抚摸她光滑的面颊。可是,突然间,一声冷笑传了过来,仲康不知道从那个角落里跑了出
来,用摺扇在伯健手腕上敲了一下,说:“还没有圆房呢!在门口表演这一幕未免太过火了
吧!”
伯健回过身子来,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说:
“是你,仲康!”婉君一看到仲康就害怕,转过头,就要钻进房里去,但仲康抢先一步
堵住了婉君的门,昂然的站著,冷笑的望著婉君说:“还没变成嫂嫂呢,就先不理人了!”
六个梦4/34
婉君局促的看了仲康一眼,仲康的眼睛正狠狠的盯著她,嘴边依然带著笑,却笑得十分
凄楚。她立即发现他憔悴了,他的眼睛下有著黑圈,面容非常灰白。她软弱的站著,觉得仲
康的眼睛那么使人震撼,好像一直看进她的内心深处。伯健的声音响了,他在试著给她解
围:
“仲康,别开玩笑,让她进去吧!”
仲康直视著伯健,憋著气说:
“大哥,你放心,我伤害不了她的!”
感到仲康的语气不大对,伯健诧异的看著他,说:
“怎么回事?你好像不大高兴。”
“我应该高兴吗?”仲康爆发的说:“八年前我行的婚礼,八年后你来圆房!婉君到底
该算你的妻子还是我的妻子?大哥,别以为婉君一定该属于你!”
“你是什么意思?”伯健吃惊而又愤怒的问。
“你以为只有你喜欢婉君?”仲康咄咄逼人的说:“不,大哥,你错了!我爱婉君,婉
君也爱我,八年前我和婉君行过婚礼,现在应该我和婉君圆房!”
“你爱她?她也爱你?”伯健颤声问,然后,他回过头来,望著婉君说:“是真的
吗?”
婉君浑身颤栗,仲康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他的黑眼睛迫切的盯著她,他的眼光是热烈
的,深情的,狂野的,他的声音沙哑而急切:“告诉他!婉君,告诉他你爱我!”
婉君在他的眼光下瑟缩,她把头转向一边。仲康剧烈的摇撼著她的身子,他憔悴的眼睛
里燃著火,用近乎恳求的声音说:“你说呀!你说呀!你告诉他呀!”
伯健拉住了仲康,大声说:
“你不要胁迫她!放开她!”
仲康放了手,但他仍然死死的盯著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婉君!你爱我,不是
吗?”
“婉君,”伯健也开口了:“你是怎么回事?你到底爱谁?”
婉君发出一声喊,哭著说: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别逼我!”说完,就冲进了自己的屋里,倒在床上
哭。哭了半天,忽然被一个奇怪的声音所吸引了,她顺著那声音看过去,原来是叔豪的一个
小笼子里的一只纺织娘,正拉长了声音在唱著。她从床上坐起来,怔怔的看著这小东西,眼
前又浮起叔豪用袖管抹眼泪的样子来。她咬住嘴唇,感到头晕目眩。一只蝉也加入了合唱,
高声叫著:“痴呀!痴呀!痴呀!”
这天晚上,她的丫头嫣红来告诉她,周太太叫她去。她敏感到是兄弟们争她的事闹开
了。她忐忑不安的走进周太太的房间,一眼看到她的公公周老爷也在座,三兄弟环侍在侧,
每个人都沉著脸。周太太看到她进来,立刻皱著眉问她:
“婉君,你说说看,到底这是怎么回事?”
婉君茫然的望著周太太,周家老爷开口了:
“婉君,你原来说好是我们的大媳妇,怎么你又和我们老二扯不清呢?你要知道,我们
是书香门第,可出不起丑,你是怎么回事呢?”“我……”婉君张皇失措的说:“我没
有……”她低下头去,觉得什么话都无法说,只得闭口不语。
“婉君,”周太太说:“你是我一手带大的,疼大的,我爱你就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
现在,我们家老大老二都发誓非你不娶……”“还有我!”一个声音突然加入,大家都吃了
一惊,看过去,叔豪挺胸而立,张著大眼睛,注视著婉君。周太太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望著
叔豪说:
“叔豪,你说什么?”“妈,”叔豪昂昂头,傻呵呵的说:“您不知道,婉君喜欢的是
我,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念书,吃饭,斗蟋蟀,踢毽子……
我心里早就只有一个婉妹妹了!妈,你问婉妹就知道,她是不是最喜欢我?而且,婉妹和我
同年,我们是比大哥二哥更合适的……”
“岂有此理!”周老爷勃然变色的说:“天下的女人又不是只有一个婉君,你们这三个
孩子是发了疯了!”他气呼呼的看著垂首而立的婉君,又叹口气说:“红颜祸水!这女孩一
进门我就觉得她美得过分,过分则不祥,果然如此!现在,你们准备怎么办呢?”“爸
爸,”伯健说:“一切总得遵礼办理,当初聘订给谁的,现在就应该给谁,……”“如果遵
礼办理,”仲康说:“当初行婚礼的是我!”
“婉君,”周太太以开明的作风说:“这也是我不好,应该早早的就把你和三个孩子隔
开,现在,你们闹得这样天翻地覆实在太不成话。事到如今,你自己说说这三个孩子中,你
到底对那一个有情?如今时代不同,一切讲自由,婚姻也讲究自由,那么你就自由选择吧!
你说,你属意于谁?”
婉君的头垂得更低,仍然一语不发。
“你说话呀!”周太太逼著问。
“婉君,”伯健开口了:“你不要害羞,你就说吧!”
婉君依然无语。“婉妹,”叔豪跺了一下脚:“你告诉他们嘛,我们最要好,是不
是?”“别吵,”仲康说:“让她自己说吧!”
婉君紧闭著嘴,咬著嘴唇,依然一语不发。
“简直荒谬!”周老爷拍著桌子说:“太不像话了!从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婉君自己
的行为一定不检点,要不然怎么会弄到三面留情的地步!”
婉君迅速的抬头看了周老爷一眼,泪水冲进了她的眼眶里,她哽塞的说:“我没
有……”“好了,”周太太说:“事已如此,发脾气也没用,她喜欢谁就让她嫁谁吧!婉
君,你快说话呀!”
“别逼我,”婉君哭著说:“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
“什么话!”周老爷又发脾气了:“你自己弄得三个孩子颠颠倒倒,问你喜欢谁,你又
不知道,难道你想嫁给他们三个人吗?”“我……”婉君哭得更厉害:“真的不知道!”
“爸爸,”伯健说:“别逼她,让她去考虑一下好了。”“我给你三天时间,”周老爷
对婉君说:“你决定一下到底要嫁谁,如果你决定不下来,干脆你回娘家另嫁吧,我们周家
大概没福分要你!”听出公公的话,大有认为她勾引了三兄弟的意思,她难堪得想死。蒙住
脸,她走出了周太太的屋子,伯健跟了出来,拉住她,她摔开她,一口气冲进自己屋里,闩
上房门,把头靠在门上,哭著说:“天哪!为什么他们要喜欢我呢?”
这天晚上,有人敲婉君的门,门开了,仲康站在外面。婉君想把门关起来,但仲康一脚
就跨进了屋里,关上了门,他紧紧的盯著她看,她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仲康柔声说:
“婉君,你到底爱谁?”
“我不知道。”婉君无助的说。
“我会让你知道!”仲康说,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拥进了怀里,她拚命挣扎,他也拚命
圈住她,他的嘴唇在她面颊上摩擦,她挣扎著说:“不要!康哥,请你不要!”
“我要定了你!”仲康在她耳边说:“如果我得不到你,我会——”他没有说完,而打
了一个寒战,这个寒战使婉君心惊肉跳,她明白,三兄弟中以仲康的个性最猛烈。她想推开
他,但,他把她抱得紧紧的,她简直无法挣扎。
“康哥,放开我,求求你!”她说。
“那么,答应我,你嫁给我!”仲康说。
房门猛烈被推开了,伯健铁青著脸走了进来,他一把握住仲康的衣领,厉声说:“放开
她!你这个卑鄙的禽兽!”
仲康松了手,转过头来,狠狠的看著他的哥哥,咬牙切齿的说:“我是禽兽,你是什
么?你到这儿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是我的妻子,”伯健说:“我告诉你,你少惹她!”
“她永不会是你的妻子!”仲康说:“你别做梦了!”
兄弟两人怒目而视,婉君在一旁颤栗,终于,他们一同退了出去。伯健临行,对她深深
的看了一眼,这一眼使她心灵震动,她想起伯健讲过的一句话:“我的幸福和一切都掌握在
你的小手里。”她恐怖的关上房门,浑身发抖,她明白,她掌握著的,还不止伯健的幸福,
而是整个周家的命运。
没多久,又有人打门,鉴于刚才的事,她不敢开门,只在门里问:“是谁?”“是
我。”这是叔豪的声音,婉君更不敢开门了,她柔声说:
“太晚了,你去睡吧,有话明天再说。”
门外没有回声,她以为叔豪走了,过了好半天,却听到门外有人在抽抽噎噎的哭。她吓
了一跳,打开门来,叔豪傻不愣登的站在门口,正在那儿哭,不住用袖子擦眼泪。
婉君呆了一呆说:“怎么了?你?”“我知道,”叔豪傻傻的说,“你不会选择我的!
你不喜欢我!你喜欢他们!”说著,他像一阵风般卷进了屋子,把桌上那些小笼子全数扫进
他长衫的下摆里,用衣服兜著,转身就赌气走了。婉君重新关上了门,在床沿上坐著,呆呆
的看著窗子。她觉得头晕脑胀,三兄弟的影子在她的眼前轮流晃动,一会儿是柔情似水的伯
健,一会儿是热情奔放的仲康,一会儿是憨气十足的叔豪。她感到头痛欲裂,用手捧住头,
她挣扎的叫著:“老天,老天,老天,救我!救我!救我!”
深夜,她依然满屋子打转,不能成眠,她爱他们每一个!而她只要选择了一个必定会打
击了另外两个!她在房里不停的走著,三兄弟的脸都逼迫著她,她彷佛听到他们全在她耳边
狂吼:“嫁给我!嫁给我!嫁给我!”
她的头痛得更厉害了,她觉得自己再不停止思想,一定要病倒了。但,她却不能止住思
想,周老爷的脸和冷酷的声音也在她面前晃动,她扶住一张椅子,坐了下去,正好在梳妆台
前面。镜子里反映出她苍白而美丽的脸,就是这张脸不好!她想起周老爷说她美得不祥的
话,她仓卒的跳了起来。
“不行!我一定要躲开我自己!”她错乱的想:“如果没有我,他们就无所谓争执,如
果没有我,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六个梦5/34
这思想立刻控制了她,而无法摆脱了。她头晕脑胀的满屋乱转,终于,猛然站定了。额
上冷汗涔涔,四肢冰冷。大约足足站了十分钟。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打开抽屉,找出一条
带子,爬上了凳子,把带子在屋梁上打了一个结。然后,糊糊涂涂的把脖子伸进去,手是抖
的,结打得也不好,弄了半天也弄不妥当,好不容易才把头套进去,踢翻了椅子。椅子倒地
的声音发出一声巨响。她吃了一惊,同时,看到窗外有个人影一闪,立即听到有人叫:
“不好了!救人啦!救人啦!”
她最后的意识,是分辨出那是伯健的声音。
五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荡悠悠的醒了过来,听到满屋子的人声,有人在搓她的手脚,有
人在给她扇扇子,有几百个声音在叫她。她勉强的睁开了眼睛,看到叔豪哭得红肿的脸,看
到仲康绝望的眼睛,也看到伯健无血色的嘴唇。她一醒过来,大家都叫了起来:“好了,好
了,醒了,活过来了!”
周太太拉住她的手,松了口气,又怨又哭的说:
“你看这个傻孩子,什么事情想不开要寻死?你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呀!我们又没怪你,
又没骂你,什么事都可以依你的意思。我生平没生个女儿,把你像亲生女一样带大。现在,
你好端端的就寻死,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怎么向你妈交代?……伯健他们都喜欢
你,你高兴嫁谁就嫁谁!我对你总算仁至义尽了,你怎么要寻死呢?”周太太含著眼泪,又
急又疼又生气,断断续续的说个不停。
婉君的神智清楚了,立即知道寻死已经失败,顿感柔肠百结,听到周太太一番诉说,更
是百感丛生,简直不知该置身何地。禁不住的,眼泪如潮水般涌了出来,一发就不可遏止,
在枕头上痛哭了起来。周太太抚摸著婉君的肩膀,叹了口气说:“你别只是哭,你有什么话
你说好了!”
婉君哭得更凶,她怎么说呢?她说什么好呢?谁叫周太太有这样的三个儿子呢?谁叫他
们三兄弟都如此痴情呢?周太太又叹了口气,对环立床边像三个木偶一般的兄弟们说:
“你们三个也劝劝她呀,别尽站著发呆!”然后,又摇了一阵头,诉说了一阵,把嫣红
叫过来骂了一顿,又责备老妈子们不留心,再抚慰了婉君几句,留下三兄弟来劝她,才抹著
眼泪走了。周太太走后,房里有一段时间的沉寂,下人们都不作声,三兄弟也不开口,只有
婉君还在抽抽噎噎的哭。终于,伯健走到床边,用手帕拭去了婉君的泪痕,自己却含著泪
说:
“今晚,我就是不放心你,好像猜到你会出事似的,幸好跑到你窗口来看看,要不然
你……”他哽住了半天,才又说:“婉君,什么事都可以商量,是不是?我们绝不逼你,如
果你不要我,我也绝不怨你。我尊重你的意志,不会用约来威逼你,你生气,骂我们,责备
我们,都可以!只是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仲康也走了过来,咬著嘴唇凝视著婉君,接著长
叹了一声说:“都是我不好,我想通了,如果我不逼婉君,她就笃笃定定的嫁给大哥,什么
问题都没有了。我太糊涂,太荒唐……”他抱拳对婉君深深一揖,毅然的摔了一下头:“婉
君,原谅我,把过失都记在我身上,要骂,就骂我吧,希望从此你能和你相爱的人,幸幸福
福的过一辈子!”说完,他转过身子,头也不回的大踏步走了。
叔豪靠在床边,什么话都不说,婉君还在哭,伯健推推叔豪,要叔豪劝她,叔豪坐在床
沿上,还没说话就也莫名其妙的哭了起来。两个人默然相对,各哭各的。伯健站在一边,看
著他们哭,脑中突然掠过一个震撼,他想起许许多多年以前,他牵著婉君的手,听婉君背长
干行,背到:“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时,正好叔豪跨
著竹马,迤逦而来,婉君竟无法背诗,只对著叔豪发愣。现在,这一对孩子相对而哭的傻样
子多使人感动,真的,他们才是一对!同样的脾气,同样的傻,同样的稚气未除!长叹了一
声,他跺跺脚说:“三弟,我把婉君交给你了!好好待她!”
含著泪,他也走出了房间,在房门口他站了一站,看到叔豪正用袖子给婉君擦眼泪,他
想笑,又想哭。在跨门槛的时候,他的脚绊到一样东西,他拾了起来,是一个竹子编的小笼
子,里面赫然是一条吐丝结茧的大蚕,笼子上有一张题著诗的小纸条:“春蚕不应老,昼夜
长怀丝,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他把小笼子放在门口的茶几上,他明白这笼子是谁弄
的,再望了叔豪和婉君一眼,他含泪而笑,觉得他们真像一对金童玉女。第二天清早,伯健
和仲康竟不约而同的分别留书出走了。仲康信上说,想到广东去读军校,希望伯健和婉君早
日成婚。伯健却说想渡海到国外去,看看这个世界,并望父母成全叔豪和婉君。这件事使整
个周家大大的震动,周太太从早哭到晚,怨天怨地怨神灵。周老爷连夜派人四处追寻,一面
跺著脚骂婉君是“红颜祸水”。叔豪吵著要出去找哥哥们,周太太却死拉住他不放,怕他会
效法哥哥,也一走了之。婉君终日以泪洗面,恨自己不死。下人们、丫头们、老妈子们,满
屋子乱转,要劝解周太太,要防备叔豪出门,还要提防婉君寻死。平日安安静静的一栋宅
子,被闹得天翻地覆。
一个月过去了,伯健和仲康都杳如黄鹤。周老爷认了命,以男儿志在四方来自慰。周太
太依旧从早到晚流泪。叔豪整日躲在书房里,唉声叹气。婉君不出闺门,掩镜敛妆,以泪洗
面。半年多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周太太终于认清伯健和仲康在三年五载之内不可能回来。
而婉君的终身问题仍未解决。于是,她提出要依伯健的办法,让叔豪和婉君成婚。谁知,这
提议立刻遭到叔豪和婉君双方的强烈反对,叔豪义正辞严的说:“婉君本属大哥,如果依行
礼的人来论,也该属二哥,无论怎样轮不到我。如今,大哥二哥都为了婉君出走,下落不
明,我怎能坐收渔人之利?”
婉君是愁肠百结的说:
“除非他们两人都在外面成了婚,要不然我不能嫁给豪哥,我对不起他们每一个人。”
没多久,叔豪终于飘然远行,说是不找到大哥二哥,誓不回来。春去秋来,岁月如流,
老年人死了,年轻的老了。在这栋大宅子里,一个寂寞的中年妇人日日凭栏远眺。她曾被三
个男人爱过,但是,换得的只是无边无尽的寂寞和期待。周老爷和太太早已作古,她已经是
这栋宅子中的女主人了。无论如何,她曾经拜过天地,拜过周家祖宗神位,拜过周老爷夫
妇,正式成为周家媳妇。虽然她从没有获得过一个丈夫。
“小姐,风大了,进去吧!”嫣红走到徊廊上,轻抚著婉君的肩膀说。“别管我,让我
一个人站站。”婉君说,继续凭著栏杆。
花园里,秋风正扫著落叶,天是阴沉欲雨的。婉君把头靠在柱子上,依稀记得伯健牵自
己的小手,在这花园中教自己念诗。又彷佛看到叔豪和她爬在山子石底下挖蟋蟀,他的脑袋
紧挨著她的。又恍惚感到仲康正撩起她的裙子,为她吸掉摔破的伤口中的污血……泪水逐渐
的模糊了她的视线。暮色加重了,一阵寒意袭了过来。在她头顶上的一棵榆树,落下了两片
黄叶,她拾了起来,不由自主的,低低的念:
“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
来无处追寻!”
夜很深,房子里静悄悄的。
老人眼光深邃的望著窗外的穹苍,小纹目不转睛的望著老人的脸。“爷爷,”小纹说:
“婉君心里一定有个最爱的人,对不对?为了爱护那三兄弟,她才要紧紧咽住心里的秘密,
对不对?”
老人瞬了小纹一眼,又调眼去看窗外。默然无语。
“他们总有一个会回来!”小纹痴痴的自语:“否则,婉君太可怜了!”老人叹口气,
抚摸了一下小纹的头。
“傻孩子,这只是个梦而已。”
“第二个梦呢?”小纹急急追问:“快讲第二个梦给我听!”
“明晚,让我们继续说那第二个梦。”六个梦6/34
《第二个梦》哑妻
民国前二十年左右,北平城里。
这是个庭院很深的大宅子,包括三进房子和三个花园,门口有石狮子守门,黑漆的大门
上挂著两个铜门环,门上方悬著一块金色的匾——逸庐。这是柳逸云的家。柳逸云是标准的
书香世家,也是北平的望族。
在内花园里,正有两个少妇坐在一棵大槐树下刺绣,另外两个丫鬟垂手侍立著。这是一
个仲夏的午后,树上,蝉鸣正喧嚣著,除了蝉鸣之外,一切静悄悄的。两个丫鬟摇头晃脑的
直打瞌睡。“哦——”突然,少妇中比较年长的一个轻轻的惊呼一声,挺直了腰,把手放在
隆起的腹部上。
“怎样了?”较年轻的一个紧张的问。
“没什么,”前者微笑了起来,一种属于母性骄傲与喜悦混合起来的笑。“我觉得孩子
在肚里练太极拳。他踹了我一脚,我几乎可以抓住他的小脚。”她用手在肚子上轻轻的抚摸
著。
“噢,表姐,”年轻的一个说:“怎么我肚子里从来不动呢?”她也用手抚摸著肚子。
“你还早呢,你只有三个月,是不会动的,等到六、七个月的时候,就会动了。”针线被放
在膝上,两个少妇热心的谈了起来。
“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年长的一个说:“逸云已经快四十了,我也将近三十,这
才是头一遭怀孕,希望能是个男孩子,如果是女孩,我就要给逸云纳妾了。”
“我也希望生个儿子,方家三代单传,现在,两个老人家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巴不
得我一口气给他们生十个八个孩子……”“哈,生孩子又不是下小猪……”
“表姐!”“噢,”前者为自己失言说出的粗话脸红了。“我们来算个卦,看看是男孩
子还是女孩。”
“你一定是男孩子,你的肚子尖尖的。”
“表妹,”年长的一个,也就是柳太太说:“假若我们都生了儿子,我们要让他们结拜
为兄弟……”
“对了,”方太太说:“我们表姐妹这样好,如果都是女儿,就结为姐妹,如果是一男
一女……”
“就结为夫妇。”柳太太接口说。
“一言为定吗?”方太太问。
“当然!”柳太太严肃的说,从手上取下了一个玉环,递给方太太:“我们先交换信
物,以后不许反悔哟!”
“那一个反悔就不得好死!”方太太说,取下了脖子里的一条琥珀项炼,郑重的交给柳
太太。然后,两个妇人相视而笑,方太太握住了柳太太的手说:“表姐,从此,我们更亲一
层了。明天我要回家了,下个月你到我家做客去。”“挺著大肚子,怪不好意思的,等满月
以后再去吧。今天我们说的话可得算数哟!”
“你们柳老爷不会反对吧?”
“什么话?当然不会!你们老爷呢?”
“也绝无问题!”两个女人微笑的对望著,手握著手。两个孩子的终身就在她们握著的
手里决定了。
柳太太生了个男孩子,取名静言。
方太太生了个女孩子,取名依依。
五年后,在同一棵槐树底下,两个女人又聚首了。方太太死命拉著柳太太的衣袖,一把
眼泪一把鼻涕的说:
“表姐,你怪我好了,你骂我好了,我一定要悔婚!那怕我应了誓,不得好死,我也要
悔婚。我怎么想得到依依生下来是个,是个,是个哑巴!我不能毁掉你们静言一辈子,表
姐,你给他另订一头婚事吧!”
“表妹,慢慢来。”柳太太沉痛而严肃的说:“假如你们依依是个正常的孩子,我同意
你悔婚,现在依依既然是个哑巴孩子,我们柳家绝不悔婚!表妹,你这一生也够苦了,唯一
一个孩子又是残废,老爷又三房四房的讨姨太太……你想想,依依如果不嫁给静言,将来难
道做一辈子老姑娘?你自己也受一辈子气吗?我们柳家不是无信无义的,我们姐妹的交情也
不止这些,是不是?表妹,我告诉你,静言除非娶依依,要不然我永不许他娶妻!”“哦,
表姐!”方太太喊了一声,抱住柳太太,失声痛哭。柳太太安慰的拍著方太太的肩膀,轻轻
的说:
“放心吧,表妹,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老天自会有安排。”
柳静言坐在书房里,烦躁的望著面前的书本。革命带来一个新的世界,也带来了许多新
的思想,但他却依然要牺牲在旧社会的指腹为婚之下。这是不公平的,但他却无法反抗。婚
期已经择定了,就等著他去做那个倒楣的新郎。他从没有见过方依依,或者,在很小的时
候,他们曾经一起玩过。反正,他对依依一点印象都没有,一个哑巴,凭什么他该娶一个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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