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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六个梦

_13 琼瑶(当代)
白得奇怪。刘彪走过去扶她下马,他的手拉住她的手。突然,他愣了愣,板著脸严肃的说:
“什么时候开始的?”“你说什么?”可柔不解的问。
“你!”刘彪皱拢了两道浓眉:“你在发烧!什么时候开始的?”“今,今天早上,
就,就不大好。”可柔怯怯的说,仿佛她犯了一件莫大的过失。“怎么会?昨天晚上不是好
好的吗?”
“大……大概因为……因为我昨天夜里到河里去洗了个澡,没想到水那么冷,我实在不
能再不洗澡了。”
“好哦,”刘彪瞪大了眼睛,气呼呼的说:“你真爱干净,洗澡!半夜洗冷水澡!早知
道你根本不想活,我救你个屁!你这个笨女人!一点脑筋都没有!活得好好的不耐烦,自己
找死!”可柔被这顿臭骂骂得开不了口,刘彪把她弄下马来,推进一家农家的门里,要那个
农妇招呼她,自己大步的走了。王其俊摸摸可柔的头,果真烧得很厉害。他叫可柔进屋去躺
著,把小霏霏抱了过来。没两分钟,刘彪又折了回来,手里握著几片阿司匹灵药片,对可柔
没好气的说:
“把药吃下去!你不死算你运气!这一带生了病就没办法,你找病找得真好,就会给我
添麻烦。早知道,我就不管你的帐!”可柔病得头昏脑胀,听到刘彪这一阵恶言恶语,不禁
心灰意冷,她喘著气,挣扎的说:
“刘连长,谢谢你帮我这么多忙,现在我既然生病,也不敢再麻烦你了,我想就留在这
里,生死由之。请你帮我父亲的忙,送他到四川,我和小霏不走了。”
“好哦!”刘彪又大怒了起来:“把你丢在这里,说得真简单!我刘彪没管你的事就罢
了,已经伸了手,要我再把你病兮兮的扔在这里,你要我刘彪落得做个什么?他妈的全是废
话!你给我吃下药,蒙起头来出一身汗,明天烧退也好,不退也好,照样上路!”说完这几
句气冲冲的话,他就“砰”然一声带上房门走掉了。王其俊坐到可柔的床边去,握住可柔的
手。这么久患难相共,王其俊已经有一种感觉,好像可柔真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拍拍可柔的
手背,安慰的说:
“可柔,别灰心,你多半只是有点伤风,吃了药,蒙头睡一觉就会好的。刘连长这个人
心软口硬,别听他嘴里骂得凶,他实际上是太关心你了。”
“爹,”可柔含著泪说:“我连累你,又拖累了刘连长,没有你们,我根本不可能逃出
来。孩子的爸爸,多半已经完了……”她忽然哭了起来:“你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个书呆
子,他只会念书,现在可能已被日本人捉住,杀了。我知道,我知道……”“可柔,别胡思
乱想了,他一定先逃出去了,等我们到了四川,登报一找就可以把他找到的。”
“不会的,我知道不会的,”可柔摇著她的头,摇得泪珠纷坠。“他不会像我一样好运
气,碰到像刘彪这样热心的人,他一定已经落到日本人手里了。他那个脾气,到了日本人手
里就是死!我知道,好几次我梦到他,他已经死了,死了……”“可柔,你是太疲倦了,别
再乱想。来,把药吃下去!”王其俊倒了杯开水,如同招呼自己的亲女儿一样,扶起可柔来
吃药,可柔吃下了药,仰躺在床上,痴痴的望著王其俊说:“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父亲
了,你有过女儿吗?”
“是的,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他们现在在哪儿?”王其俊沉默的看看可柔,好半天,才摇摇头,惘然的说:
“他们都已经离开了我,一个死了,两个走了!”
“哦,爹!”可柔轻轻的叫,这声“爹”是从肺腑中挖出来的,叫得那样亲切温柔,王
其俊心为之酸。
“睡吧,可柔。”他说:“别记挂孩子,我会带她。你好好的睡一觉,明天一定会退
烧。”
可是,第二天,可柔并没有退烧,非但没有退烧,而且烧得更厉害了。王其俊一看到她
双颊如火,昏昏沉沉的躺著,就知道她病势不轻,看样子决不是简单的感冒。刘彪走来看了
看,就跺脚叹气说:“要命!不管怎样,我们先到东安城再说。”
“刘连长,”王其俊沉吟的说:“可柔病得这样子,恐怕不便于再上路了,我想,你们
先走吧,我和可柔留在这儿,等一两天再说……”“等一两天!等一两天日本鬼子就来砍你
们的头了!”刘彪暴跳如雷的说:“走!如果她不能骑马,我叫人做个担架抬著她走!”这
时,可柔倒醒过来了,她睁开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望著刘彪,挣扎著在枕上向刘彪点头,无
力的说:
“刘连长,谢谢你的好心,谢谢你的救助,是我没有福气,走不到后方。我不会忘记你
的大恩大德,你带你的军队走吧,还有王老先生,他不是我的父亲,他和你一样是我的恩
人。你和王老先生一起走吧……”
“可柔!”王其俊责备的喊:“可柔!我绝不丢了你!这么久以来,你早已和我的女儿
一样了!”
刘彪诧异的看看王其俊,又看看可柔。没有时间让他来弄清楚这父女间的内幕。他只低
头凝视著可柔,用一种一反平日那种暴躁的口气,变得十分诚恳而迫切的说:
“你要拿出勇气来,知道吗?我怎么样都不会把你留在这儿的,你不用多说了,不管前
面还有多少困难,我一定要把你送到四川。”“刘连长,”可柔深深的望著刘彪:“只怕我
会辜负你这番好意了。”“勇敢一点!”刘彪说:“一点小病不会折倒你的!”
他们又上路了,可柔真的被两个士兵用担架抬著走,小霏由王其俊抱著。中午,他们到
了东安城。
未到东安城之前,王其俊满心的幻想,以为东安是广西和湖南交界处的大城,又没有沦
陷敌手,一定很繁荣,也很安全的。可以买到药品给可柔治病,也可以找到车辆到后方。谁
知一进东安城,才知道完全不是那样。城内的居民早已撤光,现在全城都是各单位撤退下来
的军队,满街的地上都躺著呻吟不止的伤兵。城内的污秽、零乱,更是不堪想像,苍蝇围著
伤兵们的伤口飞,那些缺乏医药和绷带的伤口,大部份都浓血一片的暴露在外,看起来令人
作呕。空气里充满的全是血腥味和汗臭。刘彪带著队伍一进城,就有许多军人来探问消息,
刘彪也无法肯定答覆。他们在城内略略休息了一会儿,忽然,有两个快马跑来的军人,一面
进城,一面叫:
“敌人离此二十里!赶快撤退!”
一句话一嚷,东安城立刻紧张起来,军官们调队,伤兵们呼救,响成一片。刘彪也立刻
下令出城,可柔又被抬了起来。大家前挤后拥的出了东安城,走过护城河的桥,有人开始准
备拆桥以阻止敌兵。于是,他们又是一阵快速度的撤退。
黄昏时,他们停了下来。
可柔的热度依然没有退,但她神志清明,看来精神还不坏。王其俊给她吃了一些稀饭。
刘彪也走过来看她,她躺在担架上,望著小霏在草地上爬著玩,微笑的说:
“还是做这么大的孩子好,不知道忧虑,也不知道人生有多少的苦难。”“小霏也够可
怜了,这么点大每天吃干饭,亏她的消化力强!”王其俊说:“等到了四川,我这个做爷爷
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买罐奶粉给她吃。”可柔伸过一只手来,握住了王其俊的手。王其俊一
惊,可柔的手又干又热,看样子病势并未减轻。但她在微笑著,笑得很美很甜。“爹,”她
柔声说:“我代替小霏给你磕头,你就算她是你亲生的孙女儿吧,将来到了四川,找得到她
父亲便罢,找不到她父亲,就让她算王家的嫡孙女儿,好吗?”六个梦33/34
“当然好,平白得了这么一个孙女儿,我还有什么不好呢?”王其俊笑著说。“那么,
我代小霏谢谢爷爷。”可柔真的在担架上挣扎著,用头碰地,王其俊一把按住她说:
“你这是做什么?可柔?”
可柔微微一笑,又把另一只手伸给刘彪,笑著说:
“刘连长,你结过婚吗?有孩子吗?”
“没结婚,也没孩子。”刘彪说,突然的红了脸。
“你会升官,会有一个很漂亮的太太,和一群很可爱的儿女。”可柔说,望著天边的彩
霞,仿佛她在彩霞中找寻到刘彪未来的命运。“你有一颗最善良的心,老天会善待你,给你
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妻子。”“和你一样好吗?”刘彪这句话是冲口而出的,显然并未经过考
虑。说完之后,他那黝黑的脸就绯红了。可是,他的眼睛却带著一种少有的热烈,凝视著可
柔的脸。
“比我更好。”可柔轻轻的说,把眼光从彩霞上调回来,深深的注视著刘彪。他们默默
的彼此凝视著,每个人眼睛中都带著那么多复杂的情绪。刘彪的眼色里逐渐升起一层惨痛,
可柔依然带著笑,却笑得凄凉。王其俊看到小霏在草地上爬远了,他站起身来,追上了小
霏,把她抱到一边,让她去看在蒲公英花丛中飞绕的一对小蛱蝶。他想,该给那两个人一点
说话的时间,因为,他们是没有多久可以说话了。虽然,他也知道,他们根本不会说什么,
人生有许多东西,是属于言语之外的。
把小霏揽在怀里,他傍著蒲公英的花丛坐著。那对小蛱蝶上下翻飞,在夕阳的余光里卖
弄的扑著那粉白色的小小的翅膀。落日很快的沉进了地平线,天空由鲜艳绚丽的红色转成了
暗紫,黑暗在悄悄的、慢慢的散布开来。王其俊注视著摇摆学步的小霏——他的孙女儿!多
奇妙,在战乱和烽火中,他会突然冲动的从北国跑到遥远的南方来寻找失踪多年的儿子。儿
子没有找到,却找到了一个孙女儿!隐隐中,这世界上是不是有一个超自然的力量,在暗中
安排著人世的一切?
一个高大的人影投在地上。王其俊抬起头来,是刘彪。后者也在草地上坐下来,他的浓
眉紧蹙著,眉下那对野性的眼睛闪烁著一种近乎凶狠的光,嘴角痛苦的扭曲著。
“如果能弄到几片消炎片!……”他愤愤扯下了一把蒲公英,黄色的花瓣在他大手掌中
片片下坠。
“消炎片恐怕也没用,你怎么知道她的病是什么?”
“肺炎。”刘彪简短的说:“我看多了,一定是肺炎。她不该去洗什么要命的澡!我们
药品缺乏得太厉害,假如她能支持到桂林……”“桂林?还要走几天?”王其俊萌出一线希
望。
“三天到四天。”王其俊默然不语,刘彪也不说话,他们都明白,她是不可能挨过这三
四天的。“或者,我们可以走一条捷径,”刘彪在思索著:“我知道一个山,名叫大风坳,
如果翻过大风坳,就可以很快的到桂林,不过……”“这山很高吗?”“一点也不高,只是
很险,当地土人有两句话来形容这座山,说是‘上七下八横十里,豺狼虎豹勾魂蛴。’前一
句是说山的高度和横绕一圈的里数,下一句是说山上有野生的猛兽,蛴是一种类似蚂蟥的虫
子,据说会钻进人的皮肤,沿血而行,使人二天内送命。”“你走过这山吗?”“没有,当
地的人都忌讳这山,没有人敢上去。”
“值得冒险吗?”“可以缩短一天的行程。”
刘彪决定的站了起来,立即整队,下令连夜开拔,并宣布要翻越大风坳。王其俊傍著可
柔的担架走,怀里抱著小霏,小霏的头倚在王其俊的肩膀上,已经睡著了。月光下,可柔的
脸色很苍白,眼睛闭著,显然也已入睡。在她的面颊旁边,王其俊惊异的看到一朵黄色的小
花,是一朵蒲公英,他记起了,这是小霏采去玩的,不知何时竟放在可柔的头边了。可柔苍
白的脸配著这黄色的花,看起来庄严而美丽,并且,有一种宁静动人的和平气氛。一行人在
月色里默默的向前移动。
可柔依然静卧著。王其俊凝视著那张太平静的脸,不禁心中一动,不祥的感觉油然而
生。他把手伸到她的鼻子前面,再摸摸她的面颊,低声的对抬担架的士兵说:
“放下吧!她不需要再前进了。”
担架放下了,队伍停顿了下来。刘彪骑著马从前面绕了过来,一看到地下的担架,他就
明白了。他翻身下马,走到担架前面,低头注视著可柔那宁静安详的脸。慢慢的,他取下了
帽子,他的黑眼睛在夜色中闪烁,大鼻孔在沉重的呼吸下翕动,脸上的肌肉绷紧而扭曲。所
有的士兵也都默默的摘下了帽子。夜,安静极了。
十分钟后,他们在路旁给可柔掘了一个坟墓。刘彪握著锄头,一语不发,只奋力的掘著
那个坑,他掘得那么专心,那么用力,好像他这一生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掘好这个坑。从看
到可柔的尸体,到坟墓掘成,他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他那黝黑的面庞上毫无表情。坑掘好
之后,他们连担架把可柔垂到了坑底,没有任何仪式,没有人祈祷,没有人致哀,也没有人
啼哭流泪。刘彪把泥土掀进坑里,掀在可柔那美好洁净的面庞上,泥土很快的盖过了她,坟
墓迅速的被填平了。一条生命,在这战乱中,是那么渺小,那么微贱。像水面的一个小泡
沫,一刹那间就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刘彪回过头来,望著他的部下,他的神色看来十分疲倦。挥挥手说:“不用翻越大风坳
了,按照原定路线去桂林!准备,前进!”
一个士兵把刘彪的马拉了过来,恭敬的伺候刘彪上马,所有的士兵都在后面默默的拥著
他前进。王其俊发现虽然刘彪脾气暴躁,对部下很严厉,但他的士兵们都了解他,而且崇拜
他。刘彪跨在马上,略一迟疑,就一鞭马向前驰去,除了马行速度比平常快之外,他好像什
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整个埋葬过程中,小霏始终没有从熟睡中醒来。
三天后,他们到了桂林。
桂林,这山水甲天下的城市也已充满了战火的气息。在这儿,刘彪和上级重新取得了联
络。他奉命留守桂林。王其俊要继续往南方走,桂林已经可以搭乘难民火车,但是,火车上
挤满了人,连车顶上都已无一隙之地。刘彪力气大,硬给王其俊和小霏挤到一个座位。
倚著车窗,刘彪和王其俊珍重握别。自从可柔死后,刘彪就一次也没提起过可柔,这
时,王其俊忍不住了,几天以来,刘彪看上去憔悴而消瘦。
“忘掉她,”王其俊说:“你会碰到比她更好的女人。”
刘彪皱拢眉毛,摇了摇头,紧闭著嘴不说话。忽然,王其俊感到自己这几句话说得真愚
蠢,她和他之间,好像曾发生过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王其俊明白,许多时
候,在一个人的生命中,有些短暂的印象却永不磨灭,有些刹那就等于永恒。车子蠕动了,
王其俊拚命和刘彪挥手。刘彪挺立在月台上,像一座铁塔。车子开远了,刘彪直立的影子在
王其俊的泪眼中变得模糊,那个萍水相逢的青年军官,没有任何目的和原因,却保护他到了
安全地带。刘彪,一个小小的连长,在这大战争中,渺小得像一粒沙尘。可是,王其俊却在
越驰越远的视野中,看到刘彪站在月台上的身影,逐渐变得无比无比的高大。模模糊糊的,
他想起一首歌:
“一粒沙里看出世界,一朵野花里见天国,在你掌里盛住无限,
一刹那间便是永恒!”
两星期后,王其俊看到了报纸,才知道桂林终于失守了。他再也没有得到过刘彪的消
息。胜利后,王其俊带著小霏回到他的老家北平。第六个梦完了。六个梦34/34
尾声
在宁静的夜色里,老人结束了他的六个梦。
窗外:有月亮,有星星,有虫鸣,有云,有烟,有梦。
少女仰起头来,凝视著老人说:
“爷爷,小霏如何了?”
“跟著王其俊,过著最愉快的生活。”老人微笑的说,深深的凝视著少女那张姣好的
脸。
少女沉思片刻。“爷爷,这些梦都是真的吗?这些人物都是你那照相本里有的吗?他们
是不是互有关联?爷爷,王其俊是否就是第二个梦里的柳静言?”“你问得太多了,小
纹,”老人的嘴边掠过一个飘忽的苦笑:“记住,小纹,人生并不见得像我们想像的那样美
好,你所能把握的只有‘现在’,握牢它吧,小纹。但愿你所有的,都是幸福和欢乐!”
“爷爷,这些故事里有你吗?有我吗?”
“唔……”老人看著窗外:“哦,看!小纹,窗外的月亮真好,梦都已经完了,来,我
们来赏月吧!”
月亮真的很好,一圈月华正绕著月亮散布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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