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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六个梦

_12 琼瑶(当代)
“为什么?”他狐疑的说:“放弃了吗?”
“不知道!”那军人没好气的说:“这是命令!”
“可是——”“走开!走开!别挡住路!”后面的军人往前冲,他被一冲就冲到了路
边。站在路边,他愕然的望著各种不同单位的军队列队前进,队伍显得十分零乱,走得也无
精打采,每人都背著沉重的背包、枪、水壶,还有一捆稻草。起先,他根本不知道那捆稻草
的作用,直到后来他杂在军队中走了一段,突然敌机隆隆而近,所有的军人都就地一伏,于
是,遍地都只见稻草,他才知道这稻草是用来作掩护工作的。他站在那儿,看著那走不完的
军队,听著那些军人的吆喝咒骂,感到心中一阵酸楚。湖南弃守!可怜的老百姓!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湘桂大撤退。
王其俊开始杂在军队中,也向前面进行,跟著自己的军队走,总比单独走来得保险得
多。但是,这些军人在撤退中脾气都坏透了,而王其俊总不能和军人一般的步履矫捷,于
是,他被军人们推前推后,咒骂之声此起彼落。
王其俊知道这些军人在长久的行军、撤退、作战和断绝接济的情况下,都早已失去本
性,一个个都成了易爆的火药库。他只希望能赶快走到东安,或者东安还通车,就可以搭上
湘桂铁路的难民火车。这样,他杂在军队里整整走了三天。第三天,后面有消息传来,敌军
正在追击他们,于是,队伍撤退得更急,乱七八糟的消息纷至沓来:
“后面已经开火了!”“敌人离此只有三十里!”
“有一个部队全体牺牲了!”
这天,队伍连夜开拔,在星光之下,疲倦的军人们蹭蹭蹬蹬的向西南方进行。王其俊也
随著这些军队,在迷蒙的夜色中颠踬的走著。中午,在烈日的照灼下,军队继续在前进。
一阵“隆隆”的飞机声由远而近,所有的军人都站住了,仰首向天空望去,一排五架飞
机往这面飞过来,听声音就知道又是重轰炸机。军人们在长官的一声令下,全体卧倒,用稻
草掩护著,王其俊看了看那机翼上的太阳旗,仓卒的向田野边跑,想找一个匿身的地方。飞
机飞近了,他只有站定在一棵大树下面,等待飞机过去。
飞机去远了,并没有投弹,他长长的透了一口气。军人也纷纷起身,拍去身上的尘土,
重新整队前进。他正要继续走,却一眼看到在同一棵树下,有一个满面愁容的少妇,抱著一
个一岁左右的小孩,正对他凝视著。
他看了那少妇一眼,她和一般普通的难民一样,剪得短短的头发,穿著一件宽宽大大,
显然原来不属于她的黑色短衣和黑裤子。可是,这身村妇的妆束一点也掩不住她的清丽,那
对脉脉含愁的大眼睛,和清秀的小脸庞看起来楚楚动人。一目了然,这也是个乔装的难民,
真正的出身一定不是农妇,倒像大家闺秀。如果不是怀里抱著一个孩子,她看起来绝不像个
结过婚的女人。“老先生,”那女人走过来了,文质彬彬的对他点了个头,怯生生的说:
“您是一个人吗?”六个梦30/34
“噢,是的。”王其俊惊异的说,一来惊异于这女人会来和他打招呼,二来也惊异于她
的一口好国语。
“老先生,我,我……”那女人嗫嚅著,似乎有什么事又不好意思开口。“你有什么事
吗?”王其俊问。
“我——”那女人终于说了出来:“我和我先生走散了,已经三天了,到处都是军人,
我找不到我先生,可是,我又不能不走,我想,想……想和老先生结个伴走,不知老先生肯
不肯?”“你预备到哪里去?”“四川。”“哦?”王其俊一惊:“这么远!”
“我有一点钱,可以去坐湘桂铁路的火车,我想,充其量走到桂林,总会有车可通
的。”
“好吧,我们是一路,你贵姓?”
“我先生姓洪,我娘家姓田。三天前,军队开下来,人太多,难民也多,我抱著孩子在
前面走,只一转眼,就看不到我先生和行李,还有两个挑夫。我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后来
听说日本人打来了,我只好走,到现在还一点影子都没有……”洪太太说著,眼眶里溢著泪
水。
“敝姓王。”王其俊自我介绍的说:“我们就一路走吧,一面走,一面寻访你的先
生。”
于是,王其俊和洪太太就这样走到了一块儿。王其俊知道在这乱兵之中,一个单身女人
可能会遭遇到的各种危险。走了一段,他们就彼此熟悉了起来,王其俊知道她丈夫是个中学
教员,她自己也在教书。然后,为了方便起见,王其俊提议他们乔装作父女,寻访著走散了
的女婿,洪太太也认为这样比较妥当。于是,洪太太改口称呼王其俊为爹,王其俊也改口称
呼洪太太的名字——可柔。
可柔,在其后一段漫长的共艰苦的日子里,王其俊才看出这纤弱的女人,有多坚强的毅
力和不屈不挠的决心。她原是个娇柔的小妇人,王其俊始终不能了解,她那柔弱的腿,怎能
支持每日四十里的行程,还抱著个孩子。
他们仍然杂在军队中向西南方走,也仍然处处在受军人的排斥。每次王其俊想帮可柔抱
孩子,都被可柔担绝了。后来,她学习乡下人把孩子系在背上,减少了不少体力的消耗,他
们就这样一路走著,一路打听可柔的丈夫,但,那个丈夫始终没有寻获,而他们越走越艰
苦,越走越蹒珊,逐渐和军队拉长了距离。王其俊说:
“无论如何,我们要追上军队,这样比较安全,也不会走错路线。”可是,他们的速
度,怎样也追不上行军的速度,何况他们夜里必须停下来休息,而军人却常常连夜开拔。
这天清晨,他们又向前走,在一棵大树下,他们停下来休息。又有新的军队撤退下来,
一队人马也找著了这树荫来休息。王其俊看到一个面目黝黑的青年军官,牵著一匹马走了过
来。这青年军官望了望可柔,又看看王其俊,用很温和的声音问:“你们要到哪里?”“四
川。”王其俊说。“四川!”那军官摇摇头:“你们这样走,永远走不到,敌人就在后面
追,湘桂铁路的车通不通也成问题,四川!恐怕你们是没有办法走到的!”
“只好走著瞧!”王其俊说。
那军官再望望可柔,对王其俊说:
“那是你的——”“女儿,”王其俊说:“我们和女婿走散了。”
军官沉吟的望了他们一会儿,牵著马想走开,但是,他又停了下来,凝视著他们,说:
“你们只有一个办法,去找军队帮你们的忙,和军队一起走,队伍前进你们就前进,队
伍停你们也停,让军队保护著你们。像你们这样,十之八九要落到敌人手里,你们如果落进
敌人手里,一定活不了!你们——大概不是普通难民吧?教书的?”“是的。”王其俊说。
“去找广西军队去!”军官坚定的说,站在那儿,像一座黝黑的铁塔,声音也同样的直率粗
鲁。“广西军队撤退的路线和你们相同,而且对人也比较和气。”“广西军队?”始终没说
话的可柔插了进来:“那么多的军队,怎么知道那一队是广西军队?又不能挨次去问。”
军官把帽子往后推,露出两道粗黑而带点野气的眉毛,直视著可柔的脸说:“我就是广
西军队。”可柔愣了一下,就调转眼光望望王其俊,眼睛里含著一抹怀疑和询问的味道。王
其俊也被军官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弄得呆了一呆,看著可柔那姣好的脸,他不能不对这军官起
疑。军官看他们不说话,就拍拍马鞍说:
“你们如果愿意跟我走,我可以护送你们到四川去,你们想想吧!”说著,他牵著马就
要走开。
“喂,”王其俊叫住他:“请问贵姓?”
“第二十九团辎重连连长刘彪。”军官爽声说。
“刘连长,”可柔不容王其俊考虑,就急急的说:“我们愿意接受您的保护,并且谢谢
您。”
“好!”刘彪挑了一下浓眉说,立即大声喊:
“张排长!”“有!”一个瘦瘦的军官应了一声,大踏步的走了过来。刘彪指指可柔和
王其俊说:“王老先生和小姐从现在起由我们保护,去找两匹马来,一匹给老先生骑,一匹
给小姐骑!”
“呃,”可柔一惊:“骑马!我,我可不会骑!”
“不会骑?”刘彪一面走开,一面头也不回的说:“学习!”
刘彪走开之后,王其俊低声对可柔说:
“你不觉得答应得太鲁莽吗?如果他安了什么坏心……”“我想不会,”可柔说,接著
凄然一笑:“万一是,也比落进日本人手里好些!”张排长牵著两匹马走了过来,可柔战战
兢兢的看著这高大的动物,张排长扶著她的手腕,把她送上马背,要她握牢缰绳。她全心都
在保护背上的孩子,软软的抓著绳子,丝毫没有用力。马不惯被生人骑,突然一声狂嘶,前
腿举起,直立了起来,可柔一声尖呼,连人带孩子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幸好地上草深,张排
长又在她落地时拉了她一把,所以并未受伤。孩子却惊慌的大哭著。可柔心慌意乱的解下孩
子,刘彪已经大踏步的走了过来,一把从可柔手里抱过孩子,捏捏手腕又捏捏腿,说:“放
心,没有受伤。”“哦,”可柔吐了口气:“这个马,我看算了,我宁愿走路。”
刘彪审视著手里的小孩,说:
“唔,长得很漂亮,就是有点像女娃娃。”
可柔嫣然一笑,抱过孩子来,忍住笑说:
“本来就是个女娃娃嘛!”
“什么,我以为是男孩子呢!”刘彪说著,笑了起来,附近的几个士兵也纵声笑了。刘
彪看看马,皱皱眉头,说:“现在不是训练骑马的时候,只好走路了。好,”他一举手,大
声喊:“准备——开步走!”队伍很快的上了路,王其俊和可柔仍然是走路。事实上,这一
连人一共只有六匹马,其中两匹还运著辎重。士兵们一个个看起来都很疲倦,但,都背著沉
重的行囊,抬著机枪,一声不响的走著,步伐稳健而快速。
这是一阵急行军,可柔的汗已湿透了她那件短衫,新的汗仍不停的冒出来,沿著脖子流
进衣领里。烈日酷热如焚的烧灼著,她的鼻尖已经在脱皮,面颊被晒得通红。背上的孩子又
不住的挣扎哭叫。可柔时时轻声的安抚著:
“小霏不哭,霏霏不哭!”
霏霏是孩子的名字。但是,孩子仍然啼哭如旧。
王其俊也疲倦极了,生平没有这样吃力的急行过,何况是在夏日的中午。这样走到中午
十二点多钟,刘彪才下令休息。一声令下,士兵们个个放下沉重的东西,坐在草地上喘息,
每人都是满脸的汗和尘土,军装都是从肩膀上一直湿到腰以下。立即,有些军人用砖头架成
炉子,收集柴火,开始生火煮饭,当饭香扑鼻而来的时候,王其俊觉得这仿佛是他一生中首
次闻到了饭香。可柔已解下了孩子,抱在手里摇著、哄著。刘彪走了过来,把他自己的军用
水壶递给可柔,可柔看了刘彪一眼,就把水壶的嘴凑到孩子嘴上,许多水从孩子嘴边溢出
来,可柔用小手帕接著,然后用湿了的手帕去抹拭孩子的小脸。孩子喝了几口水,不哭了。
可柔把水壶递还给刘彪,刘彪说:
“你自己呢?”可柔凑著壶嘴,喝了一口。刘彪又再把水壶递给王其俊,王其俊也只喝
了一口。然后,饭煮好了,刘彪派人送了饭菜来,可柔喂孩子吃了一点干饭,大家正狼吞虎
咽的吃著,忽然,一个派去刺探消息的士兵快马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叫著:“报告连
长,敌人离此只有十五里!”“开拔!”刘彪大声下令,于是,一阵混乱,饭也无法再吃
了,大家又匆匆整队,抬起辎重。刘彪一马当先,队伍又向前移动了。太阳落山的时候,他
们停下来吃晚餐。
可柔靠著一棵大树坐著,孩子坐在她身边的草地上,她看起来疲倦而颓丧,她脱掉了鞋
子,脚底已经磨起了许多水泡,而且大部份的水泡都磨破了。她叹了口气,对王其俊说:
“爹,我实在无法这样走下去了,告诉刘连长,我们还是自己走吧,一切只好听天由
命!”
刘彪已经走了过来,这几句话他全听见了。他站在他们面前,低头注视了他们好一会
儿。然后低沉的说:
“王老先生,说实话,我们现在的地位很危险,敌人正在后面紧追,我们的方向是广
西,可是又不能沿湘桂铁路走,只好绕小路。小路必须有识途的人带路,老实说,在今天一
天中,好几次我们和敌人只差几里路。所以,我们像在和敌人捉迷藏,你们跟著我们,一切
有保护,假如没有我们,你们现在大概已经在日本人手里了。”
可柔打了一个寒战。王其俊有些激愤的说:
“真遭遇了,打他一仗也死得轰轰烈烈,这样一个劲儿逃真不是滋味!”“老先生,”
刘彪嘴边浮起一丝苦笑,说:“我也真想打他一仗,他妈的日本鬼子……”他冒出几句粗
话,看到了可柔,又咽了回去,说:“不过,我们军队得听命令,我们是辎重部队,没命令
不能作战,上面叫撤退,我们只好撤!”他吐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又说:“老先生,我
刘彪既然伸手管了你们的事,就决不半途抛下你们,请你们拿出勇气来走!吃一点苦不算什
么!今天晚上可以到村庄里去投宿,那时候,你们可以好好睡一觉。”休息不到十分钟,他
们又开拔了。晚上,他们果然来到一个村落,刘彪敲开了一家农家的门,让农家的人招待王
其俊和可柔,可柔洗了脸,又给孩子刷洗了一番。才坐下来,外面突然传来“砰”的一声枪
响。可柔直跳了起来,王其俊也变了脸色,农家的人更吓得战战兢兢。可柔说:
六个梦31/34
“一定是开火了,日本人来了!”
刘彪推开门,大踏步的走了进来,摆摆手说:
“没事!你们休息你们的!”
“为什么放枪?”可柔狐疑的说。
“枪毙了一个士兵。”刘彪满不在乎的说。
可柔张大了眼睛和嘴。“啊,为什么?”她不解的问。
“他抢农人的甘蔗。”可柔的嘴张得更大了。
“为了一根甘蔗,就枪毙一个人吗?”她有些不平的说:“一条人命和一根甘蔗,哪一
个更重?在你们军队里,生命是这样不值钱的呀!”“哼!”刘彪冷笑了:“小姐,我知道
你是读书人,我总共没读过几年书,不知道你们读书人的大道理!我只晓得,我的军人抢了
老百姓一根针,我也照样枪毙他!你不枪毙他,以后所有的军人都会去抢老百姓,那么,老
百姓用不著日本人来,先就被自己的军队抢光了!我不管什么轻呀重的,抢了老百姓,就是
杀!”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可柔呆呆的看著他的背影,等他去得看不见了,她才收回眼光来说:“这个人!有时好
像很细致,有时又简直像个野人!”
“快点休息吧,”王其俊说:“不知能休息多久。”
可柔把睡著的孩子放到一张木板床上,自己和衣躺在孩子旁边,刚刚闭上眼睛,一阵急
促的打门声传来:
“王老先生!王老先生!快走!敌人打来了!”
队伍又开动了。星光点点,夜雾沉沉,一行人在夜色中颠踬的向前移动。可柔的脚溃烂
了。烈日仍然如焚的燃烧著,她的脸色在汗水的浸渍下越来越苍白,每跨一步,她都咬住牙
忍住那声要脱口而出的呻吟,背上的孩子对她似乎变得无比的沉重。王其俊用手扶住她,却
时时担心著她会在下一分钟倒下去。好心的军人们想帮她抱孩子,她却坚持不肯。走了一段
又一段,她看起来是更加委顿了。刘彪骑著马过来了,他翻身下马,用手抓住可柔的手臂,
命令的说:“上马去!”可柔看看那匹马,对于上次骑马还心有余悸,她苦笑笑,默然的摇
摇头。“上去!”刘彪皱著眉大声说。抓住可柔,把她向上提,然后一托她的身子,她已经
凌空的上了马背。骑在马背上,她战战兢兢的抓著马鞍子,刘彪说:“你不用怕,这是我的
马,几匹马里就是它最温驯,一定摔不著你!”然后,他握住马缰,大声叫:“谢班长!”
一个兵士走了过来,刘彪把马缰递在他手里说:
“你帮她牵著马,保护她不要摔下来。”
说完,他大踏步领著队伍向前走,张排长要把马让给他,但他挥挥手拒绝了。对于这位
连长,显然大家都有几分畏惧,谁也不敢对他多说什么。于是,在荆棘和杂草掩没的小径
上,他们翻过了许多小山坡,又涉过了许多小急流,一程一程的走著。这已经是第三个不眠
不休的夜。
夜半时分,刘彪下令休息两小时。大家在草丛中坐了下去,辎重放下来了,人们喘息
著,背对背的彼此靠著休息。可柔抱著孩子,轻轻的摇晃著她。孩子有一些发烧,哭闹得十
分厉害。繁星在天空中闪烁,夜色清凉似水。草地上全是露珠,湿透了他们的鞋子。天边有
一弯月亮,皎洁明亮。世界是美丽的,人生却未见得美丽。可柔摇著孩子,一面摇,一面轻
轻的唱起一支催眠曲,她软软的,温柔得如夜雾的声音在寒空中播散:
“摇摇摇,我的小宝宝,睡在梦里微微的笑,好好的闭上眼睛睡一觉,
睡著了,睡得好,小小的篮儿摇摇摇,小小的宝贝睡著了。…………”在这黯淡的星光
下,在这杂草丛生的旷野里,在这生死存亡都未能预卜的时光中,可柔的歌声分外使人心里
酸楚。“小小的篮儿摇摇摇,小小的宝贝睡著了。”这是母亲的歌,充满了爱和温柔的歌,
响在这血腥的、战火绵延的时光里。王其俊觉得眼眶湿润,可柔的歌使他伤感,他想起他失
踪多年的儿子,现在,他正流落何方?或者,他已经做了炮火下的牺牲者?或者,他正满身
血污的躺在旷野里?
“小小的篮儿摇摇摇,小小的宝贝睡著了……”
可柔仍然在低唱著,反覆的,一次又一次。王其俊站起身来,走到前面的一棵树下,在
那儿,他看到一点香烟头上的火光,一闪一闪的,是刘彪。他正倚在树上,静静的抽著烟。
“要抽烟吗??王老先生?”刘彪问。
“不,谢谢你。”于是,两人就在黑暗里站著,谁也不想说什么。
可柔的歌声停了,孩子依然在低低的呜咽。可柔换了一种方式来哄孩子,她用平稳而低
柔的声调,向那个还听不懂话的孩子絮絮的诉说著:“你为什么不睡呢?小霏霏?你看,月
亮已经隐到云层里去了,星星也那么安静,连草里的小虫子都已入梦乡,你为什么还不睡
呢?小霏霏?你听,夜那样美好,青蛙在低低的唱著歌,萤火虫在草丛里游戏,远远的那只
鸟儿吗?它在说著:睡吧!睡吧!睡吧!你为什么还不睡呢?小霏霏?……”可柔的声音如
诗如梦。孩子的呜咽渐渐停了,渐渐消失。可柔的声音也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终于听不
见了。王其俊看到刘彪显然在倾听可柔的说话,他那带著几分野性的眼睛变得非常的温柔,
温柔得不像他的眼睛了。而在温柔的后面,还隐藏著什么,王其俊自己是过来人,他知道有
什么东西在这青年军官的心中滋生。他微微的为这个发现而感到不安。刘彪抛掉了手里的烟
蒂,看了看手表,王其俊明白两个钟头的休息时间已经到了。刘彪轻轻的向可柔那边走过
去,王其俊也不由自主的跟了过去。可柔的头仰靠在树干上,怀中紧紧的搂著小霏霏,两个
人都正在熟睡著。在月光下,可柔的脸色显得很苍白,垂著的睫毛在眼睛下投下了一个弧形
的阴影。她睡得十分香甜,微微张开的嘴唇像个婴儿。
刘彪站立片刻,默默的走开了。
他们的休息时间延长到四小时,一直到天空翻白,曙色微现,刘彪才下令开拔。又是一
天的开始。行行重行行,太阳已逐渐发挥威力了,在烈日下,每个人的脚步都越走越滞重。
刘彪的脸色显得很坏,他不时停下来打量四周的环境,又派人骑马出去联络。王其俊走过去
问:
“有什么不对吗?”“我们已经和正规部队失去联络了,情形不大妙。”刘彪紧锁著眉
说。果然,没一会儿,他们就获得情报,他们已陷入四面包围的情况,四方都有日军,他们
被困在核心中。
“他妈的!打他一个硬仗算了!”刘彪站在那儿发脾气。
张排长走过去,在一张地图上画路线,另一个姓魏的排长也在一边贡献意见,在那张图
上勾了半天,想找敌军的漏洞。终于,他们决定翻越一个无人走过的山,料想敌方不会在这
山上部署的。队伍一刻不停的向前疾走,走的全是荒无人迹的地区,大阳晒得人发昏。中午
时分,他们停在那座山脚下。山上无路可通,纠结的藤蔓和两人高的杂草遍处滋长著,野生
的林木与野草纠缠在一起,仿佛是堵天然的绿色屏障。刘彪望了望前面的山,走到可柔面
前,说:
“你能走路吗?脚怎么样?”
“我想可以走。”可柔说。
“那么,下马来,和你父亲跟在我的马后面,我骑马在前面开路!”可柔下了马,刘彪
跨上马去,招手叫张排长和魏排长也骑马在前面开路。王其俊和可柔紧跟在马后面,再后面
就是士兵和辎重。刘彪一马当先,对杂草中冲去,马蹄所过之处,野草分别向两边偃倒。一
条路在草的隙缝中露出。每每遇到与树枝纠缠的粗如儿臂的藤蔓,刘彪就必须停下来用军刀
猛砍。后来他干脆一手持刀,一手握住马缰,向前面进行。野草中荆棘遍布,马冲过去之
后,刘彪裸露的手和手臂上都留下一条条的血痕。这样,一来是草太深,二来又是上山的陡
坡,三来烈日当空,进行的速度十分缓慢。这山原来并不高,可是,他们却足足走了三小
时,才到达山顶。
在山顶上,他们在绿色植物的掩护下略事休息。所有的人都疲累不堪,而且饥渴难当。
一路上他们没有碰到水源,士兵们的水壶早已空了,许多人还不住的用空水壶向嘴里倒,希
望能倒出意外的一滴水来。王其俊和可柔也渴极了,孩子也不住的啼哭。刘彪望了望可柔,
解下自己的水壶来给她,里面居然是一满壶水。可柔喝了一口,怕浪费了这每一滴都太珍贵
的甘泉,她小心翼翼的把自己口中的水,嘴对嘴的喂进孩子的嘴里。然后自己也喝了一口,
王其俊也喝了一些,刘彪拿回水壶,咕嘟的咽了两大口,还剩了大半壶的水壶顺手递给一个
在他身边的士兵,简单的说:
“一人一口,传下去!”
水壶迅速的在士兵手中轮传下去,当水壶再回到刘彪手里时,已经空无滴水了。他们开
始下山。下山的路比上山快了许多,虽然很多时候是连滚带跌的向下落,但毕竟来得比上山
时快。没一会儿,他们到了一块凸出的山岩上,从这儿可以一直看到山下,一瞬间,大家都
被山下的景色所吸引住了,站在那儿,呆呆的凝望著前面。大自然就是这样的神奇,没想到
一山之隔,竟然划分了迥然不同的两个境界。山下的地区大概已属广西的边界,一片广阔的
平原无边无际的伸展著,青色的草地,一直绵延到远处的地平线上。而平原上却耸立著一座
座石灰岩的山峰,每座山皆由整块光秃秃的嵯峨巨石构成。一眼看去,这平原上的点点孤峰
真像孩子们在下跳棋时所布的棋子,那样错综而又疏密有致。在这些山峰之间,一条像锦带
似的河流蜿蜒曲折的穿梭而过。落日把天空染红了,把山峰也染红了,连那河水也反射著霞
光万道。那轮正迅速下沉的红日在孤峰中掩映吞吐,使整个景致如虚如幻,像华德狄斯奈的
卡通电影中的背景。大家站在岩石上注视著,然后,突然间,有一个士兵欢呼了一声,就对
著山下冲了过去,接著,更多的士兵对山下冲去,队伍混乱了,大家的目标都集中在那一条
河上,有人高呼著:“水哦!河哟!”于是,纷纷往山下跑。刘彪牵著马站著,王其俊以为
他会大发雷霆,但是,却相反的看到他正面露微笑,望著他那些放纵的士兵,神情有些像个
纵容孩子的父亲。刘彪开始下山,王其俊和可柔等跟在他后面,山的坡度比上山时陡峻,可
柔走得十分吃力。下山时马也是无用的。他们跌跌冲冲的向下走,忽然间,可柔颠踬了一
下,孩子的重负和脚上尖锐的痛楚使她站立不住,她跪了下去,接著就倒了下去,刘彪一把
抓住了她系孩子的背带,使她不至于滚到山底下去。她坐在地下,惊魂甫定的喘著气,孩子
又大哭了起来,她叹口气说:“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能走了!”六个梦32/34
“站起来,王小姐!”刘彪用一贯的命令口吻说。“哦,”可柔把头仆在掌心里。“我
真的不能走了,我宁愿死!”“站起来!”刘彪的声音里已带著几分严厉:“好不容易,已
快到安全地带了,你泄什么气?站起来,继续走!挨到山下就可以休息了。”可柔无可奈何
的又站了起来,沮丧而吃力的向前挨著步子。刘彪始终靠在她身边走,他粗黑的手臂支持著
她,这一段下山路,与其说是可柔“走”下去的,不如说是被刘彪“提”下去的。终于到了
山下。士兵们已经放下了辎重和背包,都冲进了那条河流里,他们在河水中打滚,叫著、笑
著,彼此用水泼洒著,高兴得像一群孩子。可柔在草地上坐下来,抱著孩子,寸步难移。王
其俊弄了一盆水来给她和孩子洗洗手脸,她疲倦的笑笑,代替了谢意。刘彪走了过来,抛给
她一盒油膏状的药,说:“涂在脚上试试看。”可柔脱下鞋子,她的脚溃烂得很厉害,有些
地方已经化脓。刘彪蹲下身子,拿起她的脚来细看,她羞涩的挣扎著说:
“我自己来,别弄脏了你的手。”
“哼!”刘彪哼了一声说:“多难看的伤口我都见过了,还在乎你这点小伤!”说著,
他出其不意的用一根竹签挑破了她脚上的几个脓泡,可柔痛彻心肺,不禁尖叫了起来,一面
叫,一面忍著眼泪说:“你是什么蒙古医生嘛,痛死了!”
“忍耐点!”刘彪说,给她涂上药,一面说:“这算得了什么,关公一面刮骨,还一面
下棋哩!”
“我又不是关公!”可柔噘著嘴说,咬住牙忍痛。刘彪给她上完药,又不知从哪儿弄来
一块脏兮兮的布,给她包扎起来,可柔抽抽冷气说:“我看,不包也算了!”
“哼!”刘彪又哼了一声:“嫌脏吗?这儿没医院!”
收拾清楚,刘彪站起身来,转头就走,可柔不安的喊:
“喂喂,刘连长!”“怎么,”刘彪站住了,不耐烦的说:“你还有什么事?”
“没,没,没什么,”可柔吞吞吐吐的说:“只是,谢谢你,刘连长,十分谢谢你。”
“哼!”刘彪再度哼了一声,这是他不满意时的习惯。看也不看可柔,掉头就自顾自的走开
了。可柔愣在那儿,当王其俊在她身边坐下时,她才对著刘彪的背影说:“这是一个怪人,
不是吗?”他们在河边扎了营,按地图方位来说,他们已经安全了,最起码,他们已越过了
敌人的火线。
吃过了晚餐,王其俊到河边去洗了脚,回到营地来,他听到可柔在和刘彪谈话。不想打
扰他们,他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席地而坐,看看天上的星光,和野地里乱飞乱穿的萤火虫。那
些发亮的小虫子在石峰边闪烁,好像把石峰穿了许多透光的小孔。第二天,他们到了东安城
的前站,名叫白牙士。
一整天,可柔都骑著刘彪的马,但她沉默得出奇。到了白牙士,她坐在马上,看起来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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