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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六个梦

_11 琼瑶(当代)
影投到鹦鹉架上去了,晓晴低下头来,看看手表。“哦,”她说:“牛牛是爸爸了。”
“什么?”“已经十点了,他还在哭呢!我去找他去。”
广楠想抓住她,但她一溜烟的钻进客厅里去了。
室内又闹得天翻地覆,牛牛在哭个不停,阿翠嘟著嘴站在美姿面前,美姿手舞著鸡毛掸
子,尖著嗓子骂:
“阿翠,叫你带孩子,你怎么会让牛牛打破我的香水瓶的?你做些什么?除了吃白饭,
你还会做什么事?你马上收拾你的东西给我滚!我家不是收容所,不能容许这种只会吃饭的
人,你马上滚!马上滚!马上滚!”
晓晴抬抬眉毛,望了广楠一眼,广楠咬咬嘴唇,抛开了手里的报纸说:“好了,美姿,
什么大不了的事嘛,算了吧,香水再去买一瓶好了!”“买一瓶!”美姿转移了泄愤的对
象:“你阔气得很哦,谁不知道你宋广楠的名声,当初献金运动一出手就是百两黄金!家里
可饿得没饭吃……”“又来了,又来了,”广楠锁紧了眉:“这件事你要提多少次才够?”
“我提一辈子呢,记一辈子呢!你在外面阔得很,只会苦老婆和孩子!你是慈善专家,你怎
么不慈善到老婆和孩子身上来呢?昨儿输了那么一点钱,问你要,你还皱眉头,给我脸色
看,你可有钱去献金!”
“好了!别说了行不行?”广楠憋著气说。
“哼!”美姿又恶狠狠的转回到阿翠身上:“阿翠,收拾你的东西,给我滚蛋!”阿翠
跺了一下脚,转身就走,美姿又叮一句:
“东西收拾好拿来给我检查一下,别摸走了什么!”
阿翠狠狠的望了美姿一眼,走了出去。牛牛仍然在哭叫不停。广楠无法忍耐的站起来,
对牛牛说:“牛牛,你该哭够了吧!你有本事哭到吃中饭,就算你是老子!我是儿子!”晓
晴嘴角浮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仍然静静的坐著,阿翠提了个小包袱来了,美姿仔细的清
查了一番,才放心的通过,算了工钱打发她走。工钱算得很苛刻,晓晴忍不住塞了点钱给
她,笑著说:“阿翠也算服侍了我几天,这算我赏的吧!”
阿翠诚心诚意的谢了晓晴。
美姿撇撇嘴说:“晓晴,你在国外过惯了阔日子,不晓得国内生活的艰苦哩!”阿翠走
了。美姿又尖著嗓子叫张嫂,张嫂捧著个哇哇大哭的小婴儿进来,没好气的说:
“太太,小宝泻肚子了!”
“泻肚子,灌他一包鹧鸪菜就是了,你去拿拖把来把客厅拖一下。”“拖把?拖把早就
坏了,不能用了!”
“不能用?怎么不早说?都是死人!先到隔壁史家去借来用用吧!”“史家!又问史家
借!”张嫂嘟囔著走开。
牛牛还在哭,卧室里又传来一阵乒乓巨响的声音,美姿冲进了卧室,接著是珮珮的尖叫
和大哭声,美姿的咒骂声,及鸡毛帚的挥动声。广楠拉了晓晴一把,说:
“出去走走。”晓晴无可无不可的站起身来,跟著广楠走出去。在走廊上广楠先把晒著
太阳的鹦鹉架挪到没有太阳的地方,他最怕他的鹦鹉晒太阳。然后,他们走出了大门,广楠
从车房开出车子,晓晴坐了上去。广楠扶著方向盘,长长的叹了口气:
“星期天!这就是我的幸福生活!”
晓晴默然不语。广楠发动了车子说:
“上哪儿去?”“随便。”广楠看看手表:“已经是吃中饭的时间了,去吃一顿小馆子
吧,好久没吃到炒鸡丁了,美姿永远不管我的口味。”
车子向前滑行,广楠转头看看沉默的晓晴。
“晓晴,你给我做的好媒!”
晓晴一震,幽幽的说:“我并不知道你真会娶她!”
广楠猛然煞住了车子。
“晓晴!”他叫:“你是说?”
“我是说——”晓晴静静的说:“我以为你会等我十年。”
室内静悄悄的,晓晴倚窗而立,正拿著一张纸和一支笔在胡乱的涂抹著,午后的斜阳从
窗口斜射进来,照在她的浅绿的裙子上,和象牙般半透明的手指上。那手握著笔,写写涂
涂,上上下下的在纸上移动。广楠不禁看呆了。
这是晓晴的旧居,那未被炸毁的屋子。最近,每当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广楠就不由自主
的要把晓晴带到这儿来。在这间房里,静静的望著她,广楠会觉得又依稀回到了当年的情
况,晓晴那份若即若离,似有情又似无情的神态也一如当年。但是,广楠却不能不自惭形
秽,越来,他越看出自己是根本配不上她。“好了!”晓晴丢下了笔,笑笑说。
“你在干什么?”广楠问。
“作一首诗。”“一首诗?”广楠不禁想起了“卷帘人去也,天地化为零”的句子,心
中怦然一动。“什么诗?”
“一首宝塔诗,你来看,”晓晴微笑著说:“这是你的家庭写照,从早晨小宝哇的一声
报晓开始。”
广楠接过那张纸,看到了这样的一首宝塔诗:
哇!白茶。胡乱抓,清清查查,牛牛是爸爸!炒鸡丁,真爱它,平和,断么,姐妹花,
太阳晒著了鹦鹉架,
若问拖把与草纸,史家!
广楠念一遍,再念一遍,问:
“第四句指什么?”“又要换下女了,例行清查行李。”
广楠抬起头来,注视著含笑而立的晓晴,于是,他纵声大笑了起来。晓晴也跟著笑了,
广楠笑得眼泪都溢出了眼睛,笑得喘不过气,十年以来,他这还是第一次身心俱畅的欢笑。
他用手指著晓晴,一面笑,一面说:
“你,你,你真挖苦得够受,好一句牛牛是爸爸!最后一句简直绝倒,亏你想得出
来!”
晓晴也笑得弯了腰,他们站得很近,彼此看看,又笑。笑完了,再笑。好像这已经是天
下最好笑的一件事了。笑著,笑著,晓晴的眼睛湿了,眉毛蹙起来了,嘴唇颤抖了,她用手
轻轻的拉著广楠的袖子,轻轻的说:
“我很抱歉,表哥,我不该把美姿带进家门。”
广楠凝视著那黑而湿的眸子,低声问:
“记得你的那两句诗?‘卷帘人去也,天地化为零。’那个‘人’指的是谁?”“你以
为是谁?”“李若梧。”“所以你应该挨李若梧一顿打,所以他会骂你是大傻瓜。”
“晓晴!”他握紧她的手腕,他的手指掐进她的肌肉里。
“你记得那天你从外面回来,看到我和李若梧在一起的事吗?”她幽幽的说:“就是那
天,若梧曾向我示爱,我告诉他,除了宋广楠,我谁也不嫁!”
“晓晴!”他大叫,把她捏得更紧。
她深深的叹息了一声。
“那时候,我太年轻,太好强。”她垂下头,望著窗棂。“我认为你对我太骄傲,太自
信,又太不尊重。我想给你一点折磨,使你摆脱一些公子哥儿的习气,谁知道……”又是一
声叹息。“那天,表姨夫、姨姨和你,把我围起来,要我嫁你,未免太盛气凌人,你们伤了
我的自尊,因此我说要你等十年,可是……”再是一声叹息。“我把美姿带回来,我想你会
看出她的肤浅,我想试试你的定力,美姿很美,我想看看你会不会被美色迷惑,谁知你竟负
气娶了她。于是,我只有往外国跑,跑得远远的,跑到再也看不到你的地方去,跑去埋葬我
的爱情,去悔恨我的不智。十年,表哥,好长的一段时间!”
广楠定神的望著晓晴,心中如千刀绞割,往事一幕幕的在脑中重演,是的,自己真是个
大傻瓜,傻透了,傻得该下地狱,该毁灭!他放开了晓晴,跄踉著退后,倒进一张椅子里,
用手蒙住了脸。是的,十年,好长的一段时间,他无力使时间倒流,无力再回复未娶之身。
当时一时负气,穷此一生的悔恨也无法挽回了。他紧埋著脸,在这一瞬间,他只希望这十年
只是一个恶梦。“表哥!”晓晴靠近了他,他可以感到她的体温,她蹲下身子,轻轻的拉开
了他的手。“表哥,”她仰视著他,眼睛里流盼的深情使他心碎。“十年间,我没有找到我
的方向,所以我回来了。回来之前,我对自己说,如果你生活得很幸福,什么都别谈了,如
果你不幸……”
“怎样?”广楠紧盯著她,“你还愿意嫁给我吗?我可以和她离婚,给她一笔钱。”
“你知道不行的,”晓晴摇摇头:“美姿绝不会放弃她宋太太的地位,你和我一样清楚,她
绝不肯离婚,这是万万行不通的。”“那么——”广楠颓然的靠进椅子里。六个梦28/34
“表哥,”晓晴把手压在他的手上。”我不在乎地位和身分,我不在乎那一切!”“晓
晴,你——”“以前,我太骄傲,现在我才知道我为骄傲付出的代价。在爱情的前面,原应
该把那些骄傲自尊都缴械的。如今我想通了,表哥,你要我明说吗?我宁愿做你的情妇,不
愿再放走爱情。”“晓晴!”广楠喊。接著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喘息的说:“不行,晓晴,
我绝不能这么办!绝不能!晓晴,这样对你太不公平,这是不行的!”“公平?”晓晴凄然
一笑:“我有你的人和你的心,又何必计较名义呢?”广楠望著晓晴,突然间,他觉得她那
样崇高,那样圣洁,那样伟大!自己在她面前,渺小得像一粒沙尘。他靠近她,托起了她的
头,他们的眼睛搜索著对方的嘴唇。这一吻,吻尽了十年的悔恨、渴慕,和刻骨的相思。
晓晴搬出了宋家,在嘉陵江畔另租了一栋小小的房子,同时,她在一个民营的建筑公司
里谋到了工作。这小小的房子被布置得雅洁可喜,在这儿,她和广楠开始了生命中最辉煌、
最甜蜜、最热烈的一段生活。岁月里揉和的全是炙热的火花,熊熊的、猛烈的燃烧著。仿佛
十年的感情都必须在这一段时期中弥补,他们疯狂的追求著欢乐和爱情,疯狂的沉醉在酒似
的浓情里。晓晴一反往日的淡漠,变得那么激烈,那么奔放,她浑身都烧著火,她使广楠为
之沉迷,为之融化,为之疯狂。起先,他们还避著人来往。但,逐渐的,他们不再顾忌。舞
厅中,他们纵情酣舞,酒店里,他们豪饮高歌。嘉陵江畔,他们踏著落日寻梦,海棠溪里,
他们划著小船捉月。在晓晴那小巧精致的卧室里,他们也曾静静的仰卧著,轻言细语的诉说
他们的痴情。在这一段时期中,他们不仅弥补著过去的爱情,也透支著未来的欢乐。终于,
广楠另有香巢的传言散布各处。于是,有一天晚上,当广楠正和晓晴相依相偎、浅斟漫酌之
际,美姿像一阵狂风般卷了进来。
美姿冲进房来的时候,晓晴已经薄醉。看到了美姿,晓晴站起身来,柔和的一笑,醉意
醺然的举起杯子说:
“来!美姿,你也加入一个!”
美姿走过去,劈手夺过了晓晴手里的杯子,将那杯酒对著晓晴的脸上泼过去,当那橙色
的液体在晓晴酡红色的面颊上漾开,淋漓的滴向她的肩头的时候,广楠感到浑身的血管迸
裂,比自己受辱更难堪和愤怒。他直跳了起来,厉声大吼了一句:“美姿!你敢!”“我
敢?我为什么不敢?”美姿叫著,顺手抓起桌上的酒杯、酒壶、菜碗、碟子,对著晓晴劈头
劈脸的砸去。晓晴亭亭的站著,愕然而怅惘的望著美姿,既不抵抗,也不躲避,好像只是可
惜美姿破坏了那原有的温馨的气氛。那醉态可掬的脸上,没有仇恨,也没有惊慌,只带著几
分迷惘,显得那么楚楚动人!而美姿挥拳抡碗,宛如凶神恶煞。广楠冲过去,一把抓住了美
姿的手,把一个碟子从她手中抢了出来。美姿开始破口大骂,许多惊人的粗话俚语从她嘴中
一泻而出:
“徐晓晴,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婊子!你从国外回来,在我们家白吃白住,还勾引别人的
男人!你在外国荡得不够,又回来偷汉子!你偷别人的男人我不管,你偷到我头上来我可不
能放过你,你去打听打听,我何美姿是不是你欺侮的!徐晓晴,你是瞎了眼,你想勾引了广
楠,再来侵占宋家的财产,谁不知道你的鬼心思!你是宋家养大的,不知道是那个婊子养下
来的小娼妇,被宋家捡回家来带大的!你不知道感恩,还要来谋宋家的财产,施狐狸精的手
段,来迷惑男人……”
“美姿!住口!”广楠暴喝了一声。
美姿并没有住口,更惊人的脏话倾筐而出,有些句子简直下流得不堪入耳。晓晴的脸色
渐渐苍白了,醉意被美姿的粗话赶走了大半,她嗒然若失的张大了眼睛,望著披头散发、暴
跳如雷的美姿。广楠忍无可忍,他的怒喝既不收效,他就在狂怒中对美姿挥去一掌。这一掌
清脆的劈在美姿的颊上,美姿呆了一呆,顿时把脚一跺,撒赖的往地下一躺,呼天抢地的大
哭大叫起来:“看啊,打死人了哦,奸夫淫妇打人哪!救命哦!老天,老天怎么不长眼睛
呀!”这一阵大哭大闹把邻居都惊动了,门口拥满了人伸头伸脑的观看,而且议论不止。美
姿藉机更连声大叫救命,喊天喊地的闹个没完。广楠迫不得已,抓住她的衣服,把她连拖带
拉的推出门去,在围观的人群中,把她硬塞进汽车。然后开车回到了家里,又把她推入卧
室,把门反锁。美姿在里面捶门砸东西,又哭又骂,闹得惊天动地。广楠不放心受辱后的晓
晴,他叫张嫂守在美姿的门口,他又开车回到晓晴那儿。
晓晴坐在床缘上。砸碎的东西已由下女收拾干净了,她呆呆的坐著,像一尊塑像。广楠
走过去,想到她所受的侮辱就内心绞痛。怯怯的摸摸她的手,说:
“晓晴,别在意美姿的话。”
晓晴抬起眼睛来,对他惘然的笑笑。轻声说:
“人必自悔而后人侮之。”
“不要这样想,晓晴。在爱情的出发点上,我们是无罪的。”
“随你怎么想都好,”晓晴落寞的说:“随你说得多冠冕堂皇,想得多问心无愧。但
是,没有人会了解你,也没有人会同情你。事实上,我们是一对奸夫淫妇。”
“晓晴,不要这样说。”广楠恻然摇头,握住了晓晴的手,他能体会晓晴心内所受的伤
害。
“我总是想追求一份像诗一样美的爱情,”晓晴低徊的说:“几个月以来,我以为我已
经找到了。可是,美姿打破了这份美,一切一切,都已经由美的变成丑恶了。当初,一念之
差,我失去你,今日我就无权再要回你。是我先伤害了美姿,美姿才会来伤害我。”她缓缓
的抬起眼皮,泪珠沿颊滚落。广楠抓住了她的肩膀,轻轻的摇撼她,迫切的对她说:
“晓晴,不顾一切,我要和美姿离婚。你等著,我要跟你取得合法关系。我可以把全部
财产给她,反正,我一定会摆脱掉她,一定!你等著我!”
卧室的房门关得紧紧的,广楠和美姿在卧室中展开了谈判。美姿的嘴角一直挂著一丝冷
笑,广楠已说得舌燥唇干。终于,美姿冷冷的说:“无论你给我多少钱,我绝不离婚,你想
娶那个骚狐狸,我劝你别做梦!”“请你别侮辱她!”广楠沉住气说:“美姿,你要一个空
空的妻子的名义做什么?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哼!”美姿撇撇嘴:“我就要守著这名义,假如你和晓晴再有不干不净的事情,我就
去雇一打流氓,用硝酸水毁掉晓晴那张脸!”“你敢!”广楠叫。“你看我敢不敢?”美姿
摔了一下头说。
广楠望著美姿,后者的眼睛里正燃烧著一种仇恨和残忍的火焰,这使广楠打了一个寒
噤。他知道美姿说得出做得到,她真会做出来的。“美姿,”他强捺著自己的怒气:“你这
是何苦?毁掉晓晴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何不大方一些,拿去我的财产,你还年轻,你还可
以再嫁……”
美姿耸耸肩,冷笑著说:
“我没兴趣!我只有兴趣做你的太太,我会守住你,跟你同出同进,我要让晓晴难堪,
我要折磨她,你看著吧!你爱她,是不是?我有办法让你心痛,我要招待新闻记者,揭发她
的丑恶,堂堂留学生,只会偷人!你看吧,你看吧!我要毁掉晓晴!把她彻底的毁掉!我早
就恨她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爱著她!十年来,你睡在我身边,爱的是她!现在,她
有把柄在我手里,你看我来毁她,你看著吧!”
美姿眼睛里那份凶残使广楠由心底冒出寒意,他知道谈判是不可能成功了,非但如此,
晓晴还岌岌可危。面前这个女人,像一只冷血的、残酷的野兽。他狠狠的盯住美姿,咬著牙
说:“美姿,我告诉你,如果你敢伤害晓晴一根毫毛,我就杀掉你!”“哈哈哈哈哈!”美
姿爆发了一串冷笑。“你害怕了,是不是?你知道我做得出来的,是不是?杀掉我?我的英
雄,你试试看!来吧!你来杀我,来杀呀!你不敢,是不是?哈哈哈哈哈。”广楠浑身的毛
孔都张开了,面对著狂笑的美姿,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脑子里。他咬紧牙齿,直直的
瞪著美姿,这样的一个女人,他竟会和她生活了十年之久?十年,多漫长的一段时间!在她
的贪婪无知及无理取闹之下,他真受够了她的气!而今,她还羞辱晓晴,她!有什么权利羞
辱晓晴?只因为那一纸婚约?美姿仍然在笑,一面笑,一面喊:
“怎么?你不是要杀我吗?原来只会吹吹胡子瞪瞪眼睛!哼!你有胆量和晓晴偷鸡摸
狗,我就要让你们受报应!晓晴那骚样子,大概作姑娘的时候就和你不干不净了,她那时候
和你玩厌了,推了我来代替,现在回国了又把你捡起来当宝贝了……”“美姿,你住口!”
广楠直著眼睛喊,向美姿逼近了一步,感到血液在脑子里冲击。美姿又狂笑了起来,这笑声
尖锐的刺激著广楠的神经,广楠冲过去,一把扼住了美姿的喉咙,叫著说:
“你闭口!闭口!闭口!”
美姿在挣扎,于是,广楠就加紧了手上的压力,他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制服美姿,要停
止美姿的侮蔑和狂笑,他额上的汗珠滚了下来,手上的压力更加加重。眼睛里,美姿逐渐青
紫的面色已变得模糊。冷汗挂在他的眉毛和睫毛上。终于,当手下那个身子完全软瘫了下
去,他才茫然的松了手,挥去了眼睫上的汗,于是,他看到美姿毫无生息的躺在地板上,鼻
孔和嘴角正流出紫黑色的血液……。
广楠呆了一分钟,顿时明白了他做了什么,他踉跄著退后,然后转开门锁,向外面冲了
出去。他撞到正在偷听他们谈话的张嫂身上。越过了吓得脸色发白的牛牛,又推开了站在客
厅门口的珮珮。冲出大门,他发动了汽车,像个醉汉般把车子左歪右冲的驰到晓晴门口。
晓晴穿著一袭白色的睡袍,走出门来迎接了他。她轻盈款娜的行动,冉冉生姿的脚步,
恍如下凡的霓裳仙子。广楠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颤抖的说:六个梦29/34
“我杀了她。晓晴,我杀了她。”
晓晴牵引著他走进房内,让他坐下。然后跪在他面前注视他,轻声说:“你喝醉了吗?
广楠?”
“我没有喝酒。”广楠艰涩的说:“我杀死了她。她对我咆哮,我无法忍耐她的声音,
我扼住她想使她闭口,于是……她就完了。我杀死了她。”
晓晴的眸子转动著,压在他手上的手指变得冰冷了。她仔细的凝视他,低低的问:
“真的吗?”“真的,晓晴,她死了,我检查过,她真的死了。”
晓晴愣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跳起来说:“广楠,你必须离开——”说到这儿,她停住
了,他们都听到了警车的铃声。晓晴又跪了回去,紧紧的用手攀住了广楠的脖子,闭上了眼
睛。“广楠,”她幽幽的说:“吻我,广楠,吻我。”广楠俯下头来吻她。警车尖锐的煞车
声从门口传来,他们仍然紧紧的拥在一起,仿佛全世界他们唯一关心的事,就只此一吻了。
泪水咸涩的流进他们的嘴里,晓晴暗哑的说:
“这不会是结局,广楠,因为我们太相爱。广楠,这就是诗一般的爱情吗?”警察破门
而入,他们仍然紧紧拥抱著。警察们愣住了,反而没有行动。广楠抬起头来,用颤抖的手捧
住了晓晴的脸,那带泪的黑眸明亮得像两颗暗夜的星光。他用大拇指抹去了她面颊上的泪
痕,深深的凝望她,然后说:
“我爱了你那么久,从孩提的时候开始。”
“我也是。”她说。一段沉默。他低声说:
“照顾那几个孩子。”“我知道。”她闭了一闭眼睛。“广楠,我会等你,十年、二十
年,以至一百年。我们所期望的那一天会来到,那像诗一般美的日子。广楠,我会等你。”
他缓缓的站起身来,对警察伸出了双手。
广楠被判了无期徒刑。晓晴带著三个孩子,在监狱边赁屋而居,开始了她无期的等待。
故事完了。天上有星光在闪烁。
少女的头倚在老人的膝上,老人的手抚摸著她柔软的鬓发。半响,少女长长的叹息了一
声。
“爷爷,她会等到他吗?”
“谁知道呢?”老人望著窗外的天,那儿,星星正自顾自的闪烁著,照耀著大地上一切
的事物,美的,丑的,好的,坏的……《第六个梦》流亡曲
今夜,多么静谧安详,窗外,连虫声都没有,月亮也隐进云层里去了。我听到了风声,
它正在那儿翻山越岭的奔驰著。是的,翻山越岭……它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旅程,就和我们
一样,在这条迂徊的人生的路线上,大家熙攘著,奔驰著……于是,许多的遇合在这条路上
不期而然的发生,许多的梦也在这条路上缓缓的展开……。
民国三十二年的夏天。
在湖南省的长乐镇上,这天来了一个仆仆风尘的五十余岁的老人。他穿著一件白夏布的
短衫,和黑色绑腿的裤子,虽然是一身道地的农村装束,却掩饰不住他的优雅的风度和仪
表。他走进一家饭馆,叫了一碗面,坐下来慢慢的吃。他吃得十分慢,眉尖紧锁著,满脸都
是忧郁和沉重。吃完了面,付钱的时候,他却用一口纯正的国语问那个酒保:
“你知道这儿的驻军驻扎在哪儿?”
“不知道。”酒保干脆的说,一面狐疑的望著这个操著外乡口音的农装老人。老人叹口
气,提起他随身的一个小包袱,走出了饭馆的大门。在门外的阳光下,他略事迟疑,就洒开
大步,向前面走去。黄昏时分,他来到一个小小的村落,名叫黄土铺。
敲开了一家农家的门,他请求借宿一夜。湖南的民风淳朴而天性好客,他立即受到热烈
的招待和欢迎。主人是个和老人年纪相若的老农,他像欢迎贵宾似的招待老人吃晚餐,取出
了多年窖藏的好酒。在餐桌上,他热心的询问老人的一切,老人自报了姓名:王其俊。
“王老先生从哪儿来?”老农问。
“长乐。”“日本人打到哪里了??”
“衡阳早就失守了,我就是从衡阳逃出来的。”
“老先生不像衡阳人呀!”
“我是北方人,到湖南来找一个失踪的儿子,儿子没找到,倒碰上了战争。”“你少
爷?”“从军了。”老人凄苦的笑笑,又接了一句:“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年轻的时候,
对儿女总不大在乎,年纪一大,不知道怎么,就是放不下。其实,我也知道找也是白找。兵
荒马乱的,军队又调动频繁,要找一个士兵,好像大海捞针。可是,两年前,我的朋友来信
说在长沙碰到他,等我到长沙来,就变成逃日本人了。唉!”老人叹口气,咽下许多无奈的
凄苦,还有一个无法与外人道的故事。
老农也叹气了,半天才轻轻说:
“我有四个儿子,两个在军队里。”
两个老人默然对坐,然后,老农问:“你看黄土铺保险吗?”
王其俊摇头,说:“逃。而且要快!敌人在节节迫进,各地驻军恐怕挡不了太久,湖南
大概完了。”“我不逃。”老农说:“我一个老人家,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土地上。”王其俊
笑笑,他知道湖南人那份愚昧的固执,所谓湖南骡子,任你怎么劝,他们是不会改变他们所
下的决心的。
夜半,王其俊被枪声惊醒,他坐起身来,侧耳倾听,遍山遍野都是枪声。同时,老农也
来打门,他穿上鞋子,把一卷法币塞进了绑腿里。老农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王老先生,敌人打来了,你赶快逃吧,你是读书人,你的乡下衣服掩不住的。日本人
碰到读书人就要杀的,你快逃吧,连夜穿出火线去!”“你呢?”王其俊一面收拾,一面紧
张的问。
“我没有关系,我是种地的,王老先生,你快走吧!”
王其俊听著枪声,知道事不宜迟,他取了包袱,想塞点钱给那老农,但老农硬给塞了回
来,嚷著说:
“一路上你会要钱用的,我没有关系,你快走!”
走出了老农的家,藉著一点星光,王其俊连夜向广西的方向疾走。他也知道日本人对中
国老百姓的办法,碰到经商的就抢,务农的就搜,工人可能拉去做苦力,唯有读书人,是一
概杀无赦!因为读书人全是抗日的中坚份子。在夜色中,他不敢稍事停留,四面凝视,仿佛
山野上全是黑影幢幢。就这样,他一直走到曙光微现的时候,于是,他开始看清四面的环
境,果然遍山遍野都是军人,却并没有人来干涉他或检查他。他再一细看,才知道全是中国
军队。这一下,他又惊又喜。在一棵树下略事休息,那些军队也陆续开拔,他拉住了一个军
人,问:“请问,长乐失守了吗?你们到哪里去?”
“撤退!”那军人不耐的说:“全面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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