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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六个梦

_10 琼瑶(当代)
可是,若梧虽然这样说,他却成了宋家的常客。没多久,广楠就发现晓晴和他很谈得
来。而且,晓晴认识他没几天,就好像比和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自己更没有隔阂。他们在一
起,晓晴就比平常快活,她的笑变成了广楠心上的压力。因此,每当他看到晓晴对若梧微
笑,他就感到被嫉妒烧得发狂。
一天,家里来了一群年轻的客人,有晓晴的男女同学,有广楠的同学,还有若梧。他们
在大厅里玩得非常开心。他们玩成语接龙,接不出的被罚。若梧被罚了一次,他唱了一支法
文歌,歌名叫:“你明亮的眼睛常在我心里。”广楠一肚子不高兴,他觉得若梧这首歌是专
对晓晴唱的。接著,晓晴也被罚了,她也唱了一支歌,是“燕双飞”,她柔润的声音唱出:
“燕双飞,画栏人静晚风微……”的时候,她的眼睛轻轻的瞟了若梧一眼,虽然瞟得那
么快,广楠却没有放过。顿时,他感到好像浑身都浸进了冷水里,全身不自在了起来,他认
为晓晴是故意被罚,而藉歌声在向若梧暗示什么。于是,他兴味索然了,在嫉妒与不安的情
绪下,他接龙接得一塌糊涂,一连被罚了好几次,晓晴微笑的望著他,似乎奇怪他的反常,
他觉得她的微笑中带著讽刺和轻蔑。于是,他更生气,他故意接错成语,故意结结巴巴接不
出来,晓晴的眉毛向上抬,笑意更深了。他沉不住气,突然说:
“我有点急事,要先退一步,你们继续玩吧!”
但是,若梧跟了上来说:
“我也有点事,一起走吧!”
或许是若梧故示大方,不留下来,表示没有追求晓晴的意思。但,广楠却不领他这份
情,因为,他注意到当他掀起门帘,和若梧退出房间的时候,晓晴眼睛里的生气完全消失
了,一脸的怅惘和懊丧。他知道,这份怅惘不是为他而发的,是为若梧。当天晚上,他藉故
到晓晴房里去,一眼看到晓晴正摊著一本(白香词谱),在那儿填词呢。他冒失的冲上前去
说:
“填了什么句子,给我看看!”
晓晴立刻把桌上的纸一把抓起来,揉成一团。可是,广楠眼尖,已经看到了两句话,
是:
“卷帘人去也,天地化为零。”他感到一股酸气从胃里直往上冲。“卷帘人去也,天地
化为零。”这显然是写白天的事,那个卷帘而去的人当然不会指他,而是若梧。若梧的离去
竟然使她有“天地化为零”的感觉,这份情态的深厚也就可想而知了。这股酸气一冲把他原
来的来意都冲掉了,他呆愣愣的站著,晓晴也默默无言。他知道晓晴明白他已看到了词里的
句子,因此红著脸不好意思开口。她那微红的脸和羞涩的眼睛使他爱得想杀死她,如果这脸
红和羞涩是为他而发,那有多好!但她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这令他无法忍耐,终于,他跺了
一下脚,长叹一声,离开了她房间。这之后的一天,他看了个朋友后回家,发现若梧正和晓
晴在花园中谈话,他们站得很近,脸对著脸,若梧的表情是热烈而诚恳的。晓晴呢,他永不
会忘记她那副样子,那绯红的双颊和水汪汪的眼睛……他走过去,他们同时发现了他,两人
都显得很不好意思,晓晴搭讪了两句话就走了。他把若梧拉出了家门,散步到河边,两人都
阴沉沉的不开口。然后,在嘉陵江畔,他对若梧的下巴挥了一拳,他把一腔的嫉妒和怨恨全
发泄在拳头上,这次打斗很快的就被路人拉住了,他咬著牙,对若梧说:“你永远不要上我
家的门!永远不许对晓晴转念头!”
若梧凝视著他,一句话也不说。
这之后,若梧倒是真的没有再上他家的门,也没有纠缠晓晴,但是,晓晴对他也更冷淡
更疏远了。他猜晓晴一定知道了他和若梧打架的事,她用一种令他心痛的沉默和冷峻来抗议
他的行为,这比骂他打他更让他难过,每次看到了她冷漠的脸和转开的头,他就感到浑身被
撕裂似的痛楚。在这时候,他已清楚的明白,晓晴是真的不会成为宋家的人了。
六个梦25/34
一支烟烧完了,他换了一支,表上的时间是十点半。思想已绕了那么一个大圈子,时间
才只走了这么十几分钟。他往后靠在椅子上,候机室里的人已经渐渐多了,空气变得混浊了
起来。前面一张椅子上,来了一个老太太,大概是来接儿子或是女儿的,看她那股期盼劲
儿,也是多年的离散了吧。
晓晴是民国二十五年的春天走的,到现在刚好整整十年。十年,人世的变化已经有多
大!一次惊天动地的战争已发生而又结束了,在这战争中,许多人死了,又有许多人生了。
死于战争的,例如广楠的父母,就在民国廿九年的重庆大轰炸中丧生。而广楠的三个孩子,
却在这段时期中陆续出世。
他又深吸了一口烟。父母!他还记得父母为他和晓晴的事曾经怎样操心过,怎样徒劳的
努力过,怎样热心的撮合过……“晓晴?晓晴是我们家带大的,凭我们的家世和财富,难道
还委屈她了吗?为什么不肯?这事由我来跟她说,一定没问题!”母亲用坚定的声音说。
于是,那天晚上,晓晴被带进了母亲的屋子。广楠仍能清晰的回忆出她踏进房来那一刹
那,望望母亲,望望父亲,又望望广楠,脸色立即显得十分不安。至今,他仍然懊悔那晚大
家对晓晴的逼迫,那种情况,和父亲严肃的面孔,真有点像三堂会审。“晓晴,到我这儿
来。”母亲首先把晓晴拉过去,按在身旁的椅子里。晓晴被动的坐著,被动的望著父亲和母
亲,有种听天由命的神情。“晓晴,”父亲咳了一声嗽,严肃的说:“你知道,男大当婚,
女大当嫁,你今年也十九岁了,广楠也二十五了,都早已到了该结婚生子的年龄。你是我们
家里带大的,和广楠可说是青梅竹马,这事早就是定局了。我看,你们已经长成,我们就择
个日子,把婚事办一办,也让我们两个老人了一件心事。”父亲说话的意思,显然采取了先
声夺人之势,想用理所当然的态度,立即就堵住晓晴可能会有的反对。果然,晓晴马上就愣
了愣,有点不知所措。然后,她把目光慢慢的调过来,凝注在广楠的脸上,她的眼睛里充满
了一种沉默的责备和怨恨,这使广楠的心一下子就掉进了冰窖里。望著晓晴逐渐苍白的面
孔,他猜想自己的脸色也同样的苍白。终于,晓晴慢吞吞的说:“如果表姨夫的话是对我的
命令,我自然应当从命。古人一饭之恩,尚当结草衔环,何况我被表姨夫养育了十几年,如
果您命令我嫁给表哥,我就嫁。”
父亲被激怒了,假如那天父亲不发脾气,或者事情也不至于弄得不能转圜。但是,父亲
向来暴躁易怒,晓晴冷冰冰的口气和略带嘲讽的句子立刻使父亲暴跳了起来,他拍著桌子
说:“你弄清楚,晓晴,我宋某人可不在乎给你吃了十几年饭,我也没有要你为了报答我而
嫁广楠!我们宋家的家世不会配不上你!广楠的人品也不会配不上你!选你作媳妇是看得起
你,广楠不麻不癞不缺腿少胳臂,你弄清楚,宋家娶你可没占你什么便宜!”晓晴的脸色更
白了,衬托得那对黑眼珠就特别的黑,特别的亮。她从椅子里站起来,恭敬的说:
“那么,表姨夫,您还是抬举别家的女孩子吧,我自认为配不上表哥!”
父亲气得发抖,他指著晓晴说:
“你,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晓晴挺著她那瘦瘦的肩膀,却显出无比的坚强。“我只是个穷苦伶仃的孤
女,实在配不过表哥,表姨夫还是给表哥另选一个吧!”“好!”父亲颤颤抖抖的说:“把
你带大了,给你受最好的教育,你就眼高于顶了!”
猛然间,他看到晓晴眼里升起了两颗大大的泪珠,接著,泪珠就沿著那白得像大理石一
般的面颊上滚落下去。他一惊,立即跳起来说:“爹,别逼她!”同时晓晴向地下一跪,
说:
“表姨和姨夫的大恩大德,我徐晓晴终生不忘,愿意从今侍奉两老,做丫鬟婢女来报
答。”
宁愿做丫鬟婢女,却不愿嫁给广楠。广楠心中像硬插入一把刀一般,他咬紧了嘴唇,抵
住胸中翻涌著的痛楚和屈辱的浪潮,她看不起他,这念头使他要发疯。母亲走过去,一把拉
起了晓晴,一面对父亲递眼色,一面好言好语的说:
“晓晴,你别发急,这事情当然要你同意,我们并没有要逼迫你嫁给广楠。平日我看你
和广楠处得也不错,为什么又不愿意了呢?你是不喜欢广楠吗?”
晓晴摇了摇头,低声说:“不是。”
“那么,为什么呢?”“我只是觉得年龄还小,不想结婚。”
“这样的话,就好办。晓晴,你说说看,你要广楠等你几年?”母亲紧逼著说。晓晴微
张著嘴,抬起眼睛来扫了广楠一眼,低声吐出了两个字:“十年。”“啪!”的一声,父亲
拍著桌子直跳了起来,指著晓晴的脸说:“好,晓晴,你不要以为你长得还漂亮,书念得还
不错,就看不起人!我告诉你,我们宋家想找比你强十倍的女孩子也找得到,你别自以为了
不起!”说著,他又转过头去看著广楠,气呼呼的说:“广楠你给我争点气,干嘛要认定了
晓晴?我给你打包票,三天之内,我给你找一个比晓晴更漂亮的女人来!从今天起,我们宋
家放出空气去,要给儿子物色媳妇,包管全重庆市的女孩子都要心动,广楠,你给我放高兴
点,天下不是只有一个女人!”晓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泪光莹然,一瞬也不瞬的望著窗
外。广楠一看到她那对眼睛,就觉得爱之入骨,也痛之入骨。失去晓晴,他还要什么天下?
他无法说话,只能咬紧了嘴唇,咬得牙齿深陷进肉里。于是,他听到父亲在对母亲说:
“马上去找人来给楠儿做媒,告诉媒人,我们宋家要娶的是儿媳妇,不是才女,所以,
要认定了三个条件:第一,要穷人家的女儿,能够知道持家度日。第二,要没念过太多书
的,免得像晓晴那样目空一切。第三,要是个绝色,最低限度,也要比晓晴漂亮的。根据这
三点,马上去找,我要在半年之内,给广楠完婚!”候机室里的人已经满了,喧嚣的人声充
塞在大厅的每个角落里,一些孩子们满屋子奔跑。那个断了腿的伤兵开始拄著拐杖沿室乞
讨,这就是战争的成绩。他抛掉了手里的烟蒂,表上的时间是差五分十一点。不过,班机向
来要误时的。他站起身,紧张又渐渐的爬上了他的脊梁,他不安的走到近停机场的窗边,仰
望著那无边无际的天空。虽然春寒仍重,他却微微的出汗了。晓晴,她去国是整整十年了,
十年,这不正是她当初说出来的年限吗?如果他真能等十年,现在她该属于他了。隆隆的机
声由远而近,这机声像从他的心脏上辗过,他的紧张更厉害了,仰望著天,在人们的喧嚣
中,扩音器的播放中,他注视著那庞然巨物由空而降,在跑道上向前冲,终于停住。太阳光
在银色的机翼上闪耀,梯子被推到机舱门口……他伸手到裤袋中,再摸出一支烟,用微颤的
手燃起了烟。
旅客从机舱里鱼贯的走了出来,迎接的人开始胡乱的挥著手呼叫。广楠杂在人潮中,一
瞬也不瞬的望著舱门,接著,他的眼睛一亮,晓晴出来了。尽管已经十年不见面,尽管距离
得那么远,他仍然一跟就能认出她来。一身鹅黄色的春装,一条系著长发的鹅黄色的纱巾,
她仍然喜欢浅色的装束。望著她从梯顶娉婷而下,裙角和纱巾迎风飞舞那份飘然韵致,恍若
当年。他的眼睛突然湿润了,在这一刹那,他才领会到十年以来,自己对她的感情竟毫未淡
忘。相反地,思慕及怀念更使往日那份深情来得更浓烈、更深切了。
在验关之后,他和晓晴才见到面。
晓晴凝视著他,那对清亮的眸子一如当年,她嘴角含著个微笑,眼角却是微润的。广楠
几乎不能相信,她仍然那样年轻,那样纤细苗条,时间好像不曾从她身上辗过。唯一和以前
不同的,是一种成熟的美,代替了以前的稚弱。他在自己激动的情绪下浮沉,竟不能开口说
话,他们对视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他才抖颤著嘴唇说:
“晓晴!”同一时间,晓晴也开口叫出了:
“表哥!”于是,她抓住了他的手,他们都笑了,她摇著他,带著以前所没有的一种豪
放的热情,叫著说:
“表哥,我真想拥抱你!”然后,她用手抹抹眼角,似乎又想笑又想哭,说:“表哥,
你好像瘦了些!”然后,又仔细的望他:“你的眼角添了几条皱纹,但是,比以前更漂亮
了。表哥,好吗?一切都好吗?”
他握握她的手,提起了地下的皮箱说:
“来,先上车子,慢慢再谈。”
坐进了汽车,晓晴才想起什么似的,问:
“怎么,表哥,美姿呢?”
“她?”广楠耸了一下肩,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改说:“她在家带孩子。”“你是
两个孩子了吗?”
“不,三个。小宝是去年冬天生的,才五个月大。”
晓晴笑了笑,不再问什么。广楠手扶著方向盘,却不发动车子,而一个劲的盯住晓晴
看,晓晴也默默的回望著他。于是,他的手从方向盘上放下来,压在她的手背上,激动的
说:
“晓晴,国外没有适当的男孩子吗?”
晓晴把眼睛调开,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只是喜爱独身生活,无拘无束。”
广楠发动了车子。汽车向路上滑行,尘雾又扬了起来。晓晴望著前面的道路说:“美姿
好吗?你们的生活很愉快吧?”
“愉快?”广楠苦笑著,凝视著黄土的公路。
那一天,广楠下了课回家,在客厅里,他看到晓晴和一个女子正坐著谈天。晓晴给他介
绍说:
“这是何美姿小姐,我初中时的同学,我请她到我们这儿来玩的。”他望著美姿,修长
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睫毛长而微卷,端正的鼻子下是个不大不小的嘴。一件朴素而略嫌寒
伧的蓝布旗袍,裹著的是个诱人的丰满的身子。这是个标准的美人,如果能再加以妆饰,广
楠相信她可以艳惊四座。他停留在客厅,和她们略事周旋,美姿很怕说错话,问三句,才答
一句,那股腼腼腆腆的样子也还能逗人怜爱。但是,天知道,广楠对她却一点念头都没有
转。六个梦26/34
这天晚上,晓晴问他:
“你看美姿如何?”“你是什么意思?”广楠皱著眉说。
“她正合表姨夫的三个条件,”晓晴从容不迫的说:“第一,她是家贫如洗。第二,她
只受过初中教育。第三,美丽绝伦。”
广楠抓住了晓晴的手臂,用力握紧,忍著气说:
“不错,你代我想得很周到。”
晓晴抬抬眼睛说:“她对你不是比我更合适吗?你又不能耐心的等我十年。试试看,和
她交交朋友。你会发现她很适合你的。”
“不错,她一定能适合。”广楠用力摔开晓晴的手臂,转身走开了。三个月之后,他和
美姿结了婚。
他婚后一个月,晓晴考取了公费留法,学艺术。两老也认为广楠既婚,晓晴留在家里不
大妥当,于是,顺理成章的,晓晴就去了法国。一晃眼间,十年过去了。晓晴已回国,依然
故我,孑然未婚,而他却已儿女成群了。愉快吗?怎么说呢?父亲想得很好,贫穷的女孩子
能持家,无知的女孩子会谦虚。但是,美姿进门之后,由赤贫到豪富,她却如同一个暴发户
一般,立即作威作福起来,婢女成群,骄奢无状,然后不容公婆,终日吵闹,广楠只得带她
分居出去。故宅被炸,两老蒙难,广楠总认为自己不能辞其咎,如果他在老宅子里,两老绝
不至于不躲警报。反正,这些事都过去了。愉快吗?他哑然苦笑了。车子停在一栋西式的洋
房前面,房前有一个铁栏杆围著的花园。晓晴下了车,张望著说:
“环境还不错嘛。”广楠把箱子提了下来,说:
“你知道我们的旧宅已经炸毁了吧?”
“你写信告诉过我,”晓晴说:“全毁了吗?”
“西厢房保存了大部份,你以前住的那间居然丝毫无损,有时,我不痛快的时候就到那
间房子里去坐上半天。”
晓晴凝视著他。广楠不禁怦然心动,他在她眼睛里看到一丝恻然的柔情。把车子开进了
车房,广楠带著晓晴走进大门,踱进客厅。客厅里的设备是纯西式的,落地的窗帘、沙发
椅,和收音机。如今,客厅里是一片零乱,沙发上堆满了孩子的玩具和撕破的书籍、杂志,
地上是沙发椅垫、瓜子皮、广柑皮,散著遍地。隔夜的麻将桌子还没有收,骨牌散在桌子和
地下。广楠深深的一皱眉,扬著声音喊:
“美姿!美姿!”根本就没有人应。广楠又喊:
“张嫂!张嫂!”喊了半天,一个四十余岁的仆妇,抱著个哇哇大哭的小婴儿走了进
来。广楠锁著眉说:
“这客厅是怎么搞的?到现在还没有收拾?”
“忙不赢嘛!”张嫂嘟著嘴,用四川话嚷著:“要抱弟弟,要洗尿片,郎个有时间收
拾!”
“阿翠呢?阿翠到哪里去了?”
“太太叫她去买橙子。”
“太太呢?”“还没起来嘛!”“去告诉太太,表小姐来了。哦,张嫂,来见见表小
姐,倒杯茶来。”张嫂过来见了晓晴,晓晴从皮包里掏了个预先准备好的红纸包,塞给了张
嫂,张嫂眉开眼笑,晓晴又要塞红包给小宝,被广楠硬阻住了。广楠问张嫂:
“表小姐的房间准备好了吧?”
“好了。”“把表小姐的箱子提进去,再去请太太来。”
张嫂走开后,晓晴坐了下来,解下了系头的纱巾,一头如云的长发披了下来,更增加了
几分妩媚。广楠拿出香烟,询问的看看晓晴,晓晴摇摇头说: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你走后的第二天。”广楠说,望了晓晴一眼。
张嫂又走了进来,拿了一杯白开水,忸怩的说:
“家里没得茶叶了,喝杯白茶吧!”
广楠苦笑一下说:“家里永远没有茶叶,客人来了就只好倒白开水,美姿美其名为‘白
茶’。”晓晴笑笑。在张嫂背后,门口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伸头伸脑的偷看著,广楠喊了
一声:
“牛牛!珮珮!出来见见表姑!”
两个孩子推推攘攘的进来了,大的是个男孩子,大约八岁,小的是个女孩,大约五岁。
晓晴一手拉了一个,细细的看他们,两个孩子都长得不错。但牛牛却名不副实,看起来纤弱
得很,带点儿哭相和畏羞,显然是个女性化的男孩子。珮珮正和牛牛相反,粗壮结实,浓眉
大眼,毫不认生的直望著晓晴,这又显然是个男性化的女孩子。晓晴拍拍他们的肩膀说:
“等一会儿表姑开了箱子,有一点小礼物带给你们。”“是什么?”珮珮仰著头问。
“牛牛的是一枝会冒火光的小手枪,珮珮是个会睁眼闭眼的洋娃娃。”“我不要洋娃
娃,我要小手枪。”珮珮说。
“好了,珮珮,”广楠来解围了:“别闹表姑了,去看看妈妈起来没有?都十二点
了!”
珮珮蹦跳著走了,牛牛也悄悄的溜出了门去。这儿,广楠凝视著晓晴,问:“国外生活
如何?”“那一方面?”“读书、做事、交友,和——爱情。”
晓晴撇撇嘴,微微一笑。正要说话,门口走出一个女人,蓬著头发,穿著睡衣,满脸的
残脂剩粉,边走边打哈欠。广楠不满的叫:“美姿,你看谁来了?”
美姿一眼看到晓晴,不禁一愣,晓晴已笑著站起来,喊著说:“美姿——不,该喊表
嫂,你好吗?”
“哎唷,”美姿叫了起来:“晓晴,你都来了,我还在睡觉呢,你看,我连脸都没
洗……哎唷,晓晴,你怎么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我可不行了,老了。三个孩子,磨死人,家
里的事又多,柴米油盐……把人磨都磨老了,还是你不结婚的好。坐呀,晓晴!”晓晴坐了
下去,美姿赶过去,挨在她身边坐下,立即大诉苦经,国内打仗啦,生活艰苦啦,物价上涨
啦,应酬繁忙啦……说个没完。晓晴始终带著个柔和的笑,静静的听著。广楠微蹙著眉,听
著美姿那些话,觉得如坐针毡,天知道美姿每天忙些什么:平、缺、断、姐妹花、一般高、
双龙抱柱、清一色。孩子、怀孕和生产是她的事,别的就不是她的了。国内打仗,没打到她
的头上,生活艰苦,也没有苦著她。坐在一边,望著这两个靠得很近的头,他不禁又回忆起
第一次看到她们两个并坐在客厅里的情形。那时候,美姿虽然敌不过晓晴的清幽雅丽,却也
另有一种诱人的美艳。可是,现在,这两人却已成了鲜明的对比,晓晴的清幽雅丽一如当
年,却更添了成熟的沉著和稳重。美姿呢?打牌熬夜早已磨损了她的明眸,这对眼睛现在看
起来晦暗无光。浮肿的眼皮,青白的面色,眼角皱摺堆积,身段臃肿痴肥,往日的美丽已无
处可寻了。没想到,广楠把她从贫寒中移植到富贵里来,十年的锦衣玉食,却反使这女人加
速的苍老憔悴了。广楠暗暗的叹息著,从冥想中回复过来,却正好听到美姿在说:
“你知道,两位老人家在轰炸中去世,什么都没留下来,旧房子炸毁了,财产也跟著完
了。我们苦得不得了,整天卖东西过日子,顾得了今天顾不了明天,应酬又多,打打小麻
将,应酬太太们,出手太小又怕给人笑话,只是打肿脸充胖子……”广楠无法忍耐的站了起
来,他知道美姿为什么说这些,两位老人遗下的财物还不少,而且遗嘱上指定了三分之一给
晓晴,她以为晓晴是来分财产的了。他伸手阻住了美姿说话,笑著说:“晓晴才来,也让她
休息休息,这些话慢慢再谈吧。美姿,你也到厨房去看看,今天中午吃些什么,现在都十二
点半了,别让晓晴俄肚子。”美姿到厨房去了之后,晓晴站起来说:
“两位老人的遗像在哪里?”
“跟我来。”广楠带她走进了书房,这儿设立著一个香案,悬著两位老人的遗像。晓晴
走了过去,默默的仰视著两老。然后她跪了下去,把头埋进了手心里,轻轻的啜泣了起来。
她的哭声勾动了广楠所有的愁怀,不禁也凄然泪下。半晌,他用手按按晓晴的肩膀说:“起
来吧,别太伤心。”
“假如一切能从头再来过,则老人不死,一切不同了。”晓晴在啜泣中轻轻的吐出了一
句话。
广楠一阵痉挛,这话的言外之意,使他心醉神驰了。
晓晴回来一星期了。晚上,客厅里手战正酣,哗啦啦的牌声溢于室外。
广楠和晓晴并立在走廊上。廊前挂著个鹦鹉笼子,晓晴伸手逗弄著那只长嘴白毛的大
鸟,一面说:
“表哥,你还是爱这些东西。”
“现在什么都不养,只养鹦鹉。”
“为什么?”“想教会它念诗呀!”一时间,往事依依,两个人都沉默了。半晌,晓晴
说:
“表哥,帮我找个工作,你们公司里行吗?”“我那是国营机构,不大好办,晓晴,你
休息一段时间再说吧,何必急著找工作?”
“我不能总倚赖著你。”
“爹有遗产给你,我说过。”
“我也说过我不要。”“要不要是你的事,给不给是我的事。”
晓晴默然。广楠靠近一步说:
“晓晴。”“嗯?”“你回来那天,在爹遗像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晓晴一呆。“我不记得我说过什么。”
“我记得,要不要我背给你听?”
“别!”晓晴急急的说。“你听,你的儿子又挨打了,在哭呢!大概美姿的手气不大
好。你去把他带出来吧,要不然,等会儿又要挨打了。”“让他去,牛牛就是爱哭,他要是
有本事哭到晚上十点钟,让他做爸爸,我做他儿子!”
“你们夫妻管孩子都挺妙的!”晓晴说:“让我去带他吧!”六个梦27/34
“你别走!”广楠一把拉住了晓晴。“晓晴,你记得李若梧吗?”“记得,他怎么样
了?”
“你走了之后,我和李若梧又打了一架。”
“怎么,你专门找他麻烦?”
“不是我找他,是他找我。”
“报仇吗?”“不是。那天在学校里,他知道你走了,就跑过来,一语不发的揍了我一
顿,一面打,一面骂,他说我是傻瓜,是混虫,是糊涂蛋。他说:‘你怎么放走了晓晴?你
怎么娶了别人?你该死,你混帐透顶!’不过,我觉得我那顿打挨得挺值得,我是应该挨那
一顿打的。”
月光移到走廊上了。晓晴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现在怎样了?”“我们一直来往著,抗战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出钱,我出
力。’于是,他从了军,转战于滇缅一带,以后就没有他的消息了。我捐了财产的半数。那
是民国三十一年的事,我猜想他多半……”他咽回了下面的话。
“唉!”晓晴叹了口长气,沉默了一会儿说:“他说过我什么吗?”“没有。只是,每
次他看到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就骂我活该,骂我是糊涂蛋。晓晴,我问你,我一直想问
你,十年前你拒绝嫁我的时候,是真心拒绝呢?还是有意考验我呢?”
晓晴深深的注视著广楠,黑眼珠迷迷蒙蒙的,看起来深不可测。时间凝住了一会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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