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03六个梦

_3 琼瑶(当代)
巴呢?只为了母亲那个近乎儿戏的指腹为婚!近来,他看了许多翻译的西洋文学,他欣赏他
们那种赤裸裸的恋爱,没有媒妁之言,更没有这种荒谬无比的指腹为婚!他的一些朋友们,
都拥有世界上最美好的娇妻,而他,从一落地起,就被命运判定了要有一个哑巴太太。他真
想反叛这个命运,甚至想逃婚。受到新思潮的薰染,柳静言对于这许多传统的旧习惯都感不
满,尤其对于中国古老的婚姻法。两个毫无感情,未谋一面的陌生人,就硬要在一夜之间结
成夫妻,这确实是不合情理的!“我要反抗!我要反抗!”他郁愤的想。
书房门被推开了,柳逸云走了进来,看到了父亲,柳静言立即站起身来,垂手而立,恭
敬的喊了一声:
“爸爸!”柳逸云在椅子里坐下来,他是个满腹诗书,有著顽固的旧脑筋旧思想的老
人。在这个家庭里,他有著无比的权威和力量。望了柳静言一眼,他安静的说:
“静言,过来!”柳静言向前面走了两步。
“明天起,不必到书房来了,”柳逸云说:“好好准备婚事,你知道,男婚女嫁,这是
人生的一件大事,也是做人的义务。”
“是的,爸爸。”柳静言恭敬的应了一声。心中却在忿忿不平。准备婚事,还有什么要
他准备的呢?除了做新郎必须自己去做之外,别的事大家早给他做了。他真奇怪,为什么他
们不连新郎也代他做呢?
“关于你的这门婚事,”柳逸云沉吟的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大愿意。但是你母亲和方
家指腹为婚的,当初并没有料到依依会是个哑巴。我们读书人,以信义为重,绝不能因对方
是个哑巴而退婚,你了解吗?”
“是的,爸爸。”“现在,我告诉你,你必须娶方依依,这是做人的责任。假如你不喜
欢她,你尽可以三妻四妾往家里娶,可是,方依依一定要做你的元配。”“是的,爸爸。”
柳静言应著,三妻四妾,他又何尝想要什么三妻四妾?他无法告诉父亲,他的思想和愿望,
他愿意有一个感情很好的如花美眷,闺中唱和,白头偕老,一个就心满意足了!何必什么三
妻四妾呢?
“你看,静言,”柳逸云认为他已经给儿子解决了心中的不快,点点头说:“做父母的
不会让你受委屈,那怕你头一天娶了方依依,第二天就要纳妾,我都可以同意。家里的丫
鬟,你有中意的也可以收房。明白吗?”“是的,爸爸。”“好吧,现在到你母亲那儿看看
去,不要整天闷在书房里,让你母亲担心。”“是的,爸爸。”柳逸云站起身来,从容不迫
的跨出了书房。柳静言垂手恭送,等父亲走远了,他才颓然的坐下来,把书本狠狠的在桌上
掷过去,喃喃的说:“果真娶上七八个姨太太对方依依难道就算了了责任吗?她又何尝愿意
做一个名义上的傀儡妻子!”
一星期后,婚礼如期举行,排场之大,陪嫁之丰,使路人为之侧目。一路上,新娘的花
轿领先,后面跟著七八十台陪嫁,鞭炮声,鼓乐声,热闹空前。花轿进了柳家的大门,宾客
盈门,大家争著看新娘。新娘被喜娘搀了出来,凤冠霞帔,花团锦簇。颤巍巍的,由喜娘搀
扶著行礼如仪。
交拜天地时,柳静言曾看了方依依一眼,喜帕盖著脸,无法看到面目,腰肢袅娜,娉娉
婷婷,好苗条的身段!行完礼,参拜祖先牌位、父母、长辈。然后,在宾客的议论中,他不
止听到十次“哑巴”的字样,像一根针扎在心里,他觉得一阵尖锐的刺痛。请客、闹酒……
一切都过去了。他被送进新房里,和新娘吃合卺酒。走进新房,他一眼看到新娘垂头坐在椅
子里,喜帕依然遮著脸,两个喜娘侍立在侧。他看著她,一刹那间,竟失去揭起喜帕的勇
气。谁知道在那喜帕后面,是一张怎样的脸!她除了是个哑巴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缺陷?
站在那儿,他迟迟不前。喜娘中的一个,对他点点头,鼓励的笑了笑。他终于走了过去,鼓
起勇气,揭起了那一块遮在他们之中的屏幛。一瞬间,他愣了愣,然后,完全出于下意识的
动作,他用手轻轻的托起了新娘的下巴,仔细的凝视这一张脸。
长长的睫毛低垂著,由于被他托起下巴而吃了一惊,惶恐中,睫毛很快的抬起来,对他
仓皇的扫了一眼,已经够了,这已足以让他看清她那对澄清如水、光亮如星的眼睛。眉毛弯
弯的覆盖在眼睛上方,清晰的显出两条处女的眉线。小巧的鼻子下是一张可怜兮兮的小嘴,
那么小,那么柔和,那么秀气。白皙的皮肤,细腻、润滑,像一块水红色的玉石……他不可
能希望再有一个比她更美的妻子了。一刹那间,他明白为什么方家在婚前不让依依和他见
面,他们是存心要在洞房里给他一个惊喜,以弥补另外一方面的缺陷。他放下手来,轻轻的
吐出一口气。两个喜娘都笑开了,于是,他糊糊涂涂的和新娘喝了交杯酒,又糊糊涂涂的发
现,房间里的人都走光了,只留下了他和新娘两人。
好一会儿,他惶惑的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终于,他走到她身边,对她微笑,
她恐慌的看看他,显然比他更慌乱,更不知所措。“你很美。”他赞美的说。
她茫然的望著他的嘴,就无助的垂下了头。他像遭遇到一下棒击,顿时明白她根本听不
到他的话,她是个聋子。似乎所有的聋子都是哑巴,所有的哑巴,也都是聋子。但,事先,
他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没有料到她又哑又聋!他颓然的退后了两步,倒进椅子里。
六个梦7/34
“我的天!”他喃喃的叫。
看到他的表情,她明白了,她颦眉凝视了他一会儿,眼睛里有著悲哀的疑问,好像在惶
恐的问他:
“你难道不知道?难道他们竟没有告诉你?难道你是被骗娶了我?”柳静言望著面前这
张脸;太美了,太好了!他无法相信,具有这么美丽的脸的人竟是个天聋地哑!他用手蒙住
了脸,对冥冥中安排一切的神灵生气,他摇著头,自言自语的说:
“这是不应该的!她应该是一切完美的化身,这是不公平的!老天一定弄错了什么地
方!”
看到他的嘴唇在动,她了解他在说话,却徒劳无功的想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脸上那个绝
望的表情打击了她,她闭上眼睛,匆遽的低下头去,两滴泪珠迅速的沾湿了黑而长的睫毛。
体会到在洞房内流泪是不吉利的,她竭力忍耐著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柳静言从自己的思想
中觉醒了,立即明白自己的态度刺伤了她,他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虽然明知道她
听不见,他仍然温柔的、怜悯的对她说:
“你很美,你也十分可爱,我知道你的缺陷,但是,你放心,”他轻轻的抚摸著她的面
颊:“我会好好的待你的,不会弄许多妻妾来让你寒心。”他温柔的凝视她的脸,叹了口
气。“你真美!”她疑问而顺从的看著他,于是,他问:
“你会不会写字?”她不解的对他瞪大眼睛。
“我真糊涂,”他喃喃的说:“我必须弄习惯不对你用言语。”他做了个写字的姿势,
她了解了,羞怯的点了点头。“好吧,”他自语说著:“看样子,以后我们只能用笔交谈
了,我可弄不惯指手划脚的交谈法。”
他对她温和的微笑,知道他没有鄙视和恶意之后,她以一种畏怯的、腼腆的神情望著
他,别有一种娇羞脉脉,楚楚可怜的韵致。他心动的看著她的眼睛,把手轻轻的放在她的肩
膀上。“该睡了吧,是吗?”他柔声问,望著桌上高烧著的两支红烛,和火焰下堆著的两大
朵烛花。
两个月过去了,柳太太惊喜的发现儿子竟非常满意于他的哑妻。他经常待在房间里,不
大外出,也不常上书房。一天,一个小丫头看见他在给依依画眉,于是,阖府都取笑起柳静
言来,柳静言的异母妹妹静文笑著说:
“哥哥,你是不是学张敞呀?”
“别忙,”柳静言指著妹妹说:“总有一天,你的张敞会给你画眉的!”柳静文顿时羞
红了脸,仓卒间想报复哥哥一下,立即毫不思索的说:“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
无?可惜,我这个新嫂嫂没办法低声问哩!哥哥,她可是指手划脚的问吗?”
柳静言马上变了色,沉下脸去,转过身子,一言不发的走开了。从此,家中的人不敢在
他面前提少奶奶是个哑巴,甚至于不敢暗示到这个上面来。柳静言喜欢他的妻子是任何人都
知道的事。而这位新的少奶奶既不会说话,就和任何人都没有冲突,她又很懂得侍奉翁姑,
彬彬有礼。因而,从上到下,对她也都很客气,但是,也有一些人在暗暗的嫉恨和鄙视她。
时间一天天过去,柳静言开始在他的哑妻身上发现了许多优点:温柔、顺从、娴静,还有一
肚子的诗章。这天,柳静言和几个年轻的朋友有一个聚会,这是他婚后第一次和朋友们相
聚,大家刚见了面,就互相打趣了起来,其中一个拍著他的肩膀说:“静言兄,你的名字取
得很好,静言,你就果然娶到一个‘静言’的妻子了。”柳静言变了色,但另一个又大笑起
来说:
“静言兄,这么久见不到你的面,大概忙著和娇妻‘默默谈心’吧!”“你有没有学会
手语?”第三个问,自己嘴里咿咿唔唔的学著,手上乱比了一阵,然后随口诌了两句打油
诗:“娇妻漫抬莲花指,君情妾意两不知!”
“说说看,”第四个说,一面挤挤眼睛:“你们的第一夜怎么度过的?”这些朋友原是
和柳静言玩笑惯了的,可是,这次,柳静言却勃然大怒,他冷冷的说:
“请注意,谈话最好不要涉及闺阁。”
“怎么,”一个说:“你向来以新派自居,怎么也这样老夫子起来?”“是的,”柳静
言板著脸说:“我的妻子是个哑巴,这很好笑是不是?”“哦,别提了,开玩笑嘛!”一个
笑著说,过来拉柳静言:“坐坐坐!别生气。”“开玩笑!”柳静言摔摔袖子,大声说:
“为什么不拿你们的妻子来开玩笑?”说完,他气冲冲的转过身子,大踏步的拂袖而去。回
到家里,柳静言一直冲进自己房里。依依正在窗前刺绣,看到他满脸怒气的跑进来,就诧异
的站起身子,默默的望著他。柳静言看了她一眼,摇摇头,长叹了一声,就躺在椅子里生闷
气。依依走了过来,拿了一份纸笔,匆匆的写:“为什么生气?”柳静言写:“为了你。”
“我做错了什么?”依依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惶。
“不是你错了,是老天错了。”柳静言写。
“老天怎么错了?”“不该把你生成哑巴!”
依依执著笔的手颤抖了,过了好久,才写:
“谁给你气受了?”“别提了,不相干的人。”
“是妹妹吗?你不要为我和妹妹生气好吗?”依依写著,脸上有著耻辱、伤心、难堪。
妹妹指的是静文,她是柳逸云姨太太所生的女儿。柳静言审视著依依,抓起笔来写:
“静文欺侮了你吗?”“没有!”依依煌然的写;“绝没有的事!她待我好极了!”
柳静言凝视了依依好一会儿,他明白,柳静文一定表示过什么。他开始了解,依依在他
们家的地位是很难处的,这个大家庭,到处都充满了仇恨和嫉妒。父亲的三个姨太太都嫉恨
他这个独子,而现在,他这个得宠的哑妻该是她们的欺侮嘲笑的对象了。“依依,我不许任
何人嘲笑你!”他写,怜惜的望著他那楚楚可怜的妻子。依依拿起笔来,大眼睛眨了眨,匆
匆的写下去:
“静言,只要你待我好,我什么都不怕,以前在方家的时候,我受的气比这里多得多,
我的异母弟妹们成天取笑我。现在,你对我这么好,我已经是置身天堂了。只要你不嫌我身
有残疾,允许我终身侍奉,则我再无所求了。”
柳静言把她揽过来,轻轻的吻了她。
第二年春天,依依怀了孕。
这是柳家的一个大消息,柳静言是柳逸云的独子,现在,第三代即将来临了。柳太太高
兴得整天笑得合不拢嘴,柳逸云也满面春风。柳静言自己是乍惊乍喜,要做父亲的新奇感和
喜悦使他成日晕陶陶。依依顿时成了柳家的宝贝,柳太太马上下令不让依依做任何一点事
情,连晨昏定省都要她省掉。厨房里整日忙著给依依做东西吃,什么燕窝海参的忙个没完。
柳太太自己每天都三番两次的往儿媳妇房里跑,问这样,问那样。连累著三个姨太太也跟著
跑。柳家的规矩大,姨太太等于是大太太的侍女,大太太到那儿,姨太太必须要追随侍奉。
一时,下人们和姨太太们都怨声载道。
一天,柳太太到二姨太太屋里去,一进门,就听到静文在尖声尖气的说:“这个哑巴现
在变成凤凰了。谁知道生下个什么玩意儿来?八成也是个小哑巴!”
柳太太走进去,气得脸色发青,静文一看到柳太太,就短了半截,嗫嗫嚅嚅的喊了一
声:
“妈!”二姨太太也吓得站了起来,不敢说话,柳太太走过去,对著静文就狠狠的打了
两个耳光,骂著说:
“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丫头打死,赶明儿一定给你配个哑小子,看你还背后嚼舌头
不?”说著,又气呼呼的对二姨太太说:“你养的好女儿!平常一点儿也不知道管教,学得
这样尖嘴尖舌。孩子生下来,要有一点儿不对,看我不找你们算帐!”
柳太太气冲冲的走了。依依又结下了一段解不开的怨。没多久,依依就发现,只要柳太
太和柳逸云父子不在,她身后就有许许多多丫头下人们指手划脚,咿咿啊啊的学她,当了她
的面嘲笑她。吓得她躲在屋里,再也不敢出来。
这天,柳静言从外面回来,才走进卧房,就看到依依靠在窗子前面流泪。看到了他,依
依忙背过身子,拭去了泪痕,强颜欢笑来接待他。柳静言皱皱眉头,拿了纸笔写:
“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都没有。”依依写。
“别骗我,告诉我你为什么流泪?”
“我没有流泪,是沙子迷糊了眼睛。”
“我不信。”依依望著他,沉吟了半天,才犹犹豫豫的写:
“别人告诉我,你娶我是因为爹答应你娶七个姨太太,是吗?”柳静言望著她那微红的
脸和微红的眼睛,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笑著写:“不错。”“那么,怎么还不娶哩!”依
依嘟著嘴写。
“时候还没到呀,等你讨厌我,不要我的时候!”
依依抛掉了笔,投身在他怀里。这正是晚上,她散著一头浓发,胳膊放在他膝上。柳静
言不禁想起古诗里的一首子夜歌:“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
可怜。”他把这首诗写下来给她看。依依红著脸,深深的看著柳静言。然后拿起笔,写
了一首乐府诗: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写完,
她悄悄的望了柳静言一眼,又在诗边写了一行小字:“但愿君心似我心——行吗?”
柳静言握住她的手。两人静静的依偎在窗前,望著月亮上升,望著满院花影,望著彼此
的人,彼此的心。柳静言可以听到露珠从枝头上坠落的声音,檐前的一对画眉鸟在细诉衷
曲,阶下有不知名的虫声唧唧。他渴望把这些声音的感受传给他那无法应用听觉的妻子,抬
起眼睛,他望著她,她眼光清莹,神情如醉。他知道,他无需乎告诉她什么,她领受的世界
和他一般美好。从没有一个时候,他觉得和她如此接近,好像已经合成一个人。
六个梦8/34
这年冬天,天降大雪,柳静言的大女儿在冬天出世了。那段时间,对静言来说,简直是
世界末日。窗外飞著大雪,依依的脸色好像比雪还白。生产的时间足足拖了二十四小时,望
著依依额上的冷汗,挣扎,惊悸,他觉得自己是个刽子手。家中的仆妇穿梭不停,母亲和姨
太太们拚命把他往产房外面推。他奇怪母亲和姨太太们都一点儿不紧张,难道没有同情心,
不知道他的依依正在生死线上挣扎?每听到产房中传来依依的一声模糊、痛苦的咿唔声,他
就觉得浑身一阵痉挛。终于,当他开始绝望的认为,这段苦刑是永无终了的时候,产房中传
出一声嘹亮的儿啼。他猛然一惊,接著就倒进椅子里。
“谢谢天!”他喃喃的说,一瞬间,感到生命是如此的神奇,一个由他而来的小生命已
经降临了。他向产房冲去,一个仆妇开门出来,对他笑笑说:
“恭喜少爷,是个千……不不!少爷现在还不能进去,要再等一下!”千金!一个女孩
子!但是,管他是男是女吧,他只想知道依依好不好,仆妇笑得合不拢嘴:
“当然少奶奶很好,孩子也好,再顺利也没有了。”
这么久的痛苦,还能称作顺利?柳静言对仆妇生气,奇怪她们的心如此硬!然后,柳太
太和姨太太们出来了,柳太太满脸沮丧,使柳静言一惊,以为依依还是完蛋了。但,柳太太
只说:“是个女孩子!”“头一胎生女,下一胎保证生男。”大姨太说,于是,柳静言才明
白,母亲的沮丧是因为生了个女儿。不顾这些,他冲进了房里,一眼看到依依躺在枕头上的
那张脸,那么苍白,那么憔悴,大眼睛合著,有两滴泪水正沿著眼角滚下来。他又一惊,跑
过去,握住了依依的手,一时间,竟忘了依依听不见,对她叫著说:“你好吗?你没有怎么
样吧!”
依依张开了眼睛,对他无力的看了一眼,就转头过去,望著床上的孩子。柳静言才发现
那个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儿,一张红通通的、满是皱纹的小脸。他好奇的看著那个蠕动的小生
物,一时无法把这小生物和自身的关系联系起来,只觉得奇异和惶惑。但,当他俯身去审视
这孩子时,父性已经在他心中温柔的蠢动了。他用手指轻触了一下孩子柔嫩的小脸,小家伙
受惊的张开了眼睛,柳静言深吸了口气,惊喜的望著依依。然后,满屋子乱转,终于找到了
一份纸笔,他眉飞色舞的写:“孩子很漂亮,像你。”
他把纸条给依依看,依依抬了抬眉毛,眼睛里有著疑问,示意要笔,柳静言把纸笔递给
她,她写:
“你喜欢她吗?”“当然。好极了。”依依脸上浮起一层欣慰的笑,又写:
“我很抱歉,下一胎或者会是男孩子。”
柳静言有点生气的抢过纸笔写:
“生孩子如此痛苦,我希望你再也不要生了。”
依依惶然,提起了笔:
“别胡说,我一定给你生个男孩子。”
柳静言叹口气,对依依摇摇头,温柔的笑笑。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声音清脆响亮,柳静
言高兴的听著孩子的哭声,在纸上写:“孩子的声音很好。”“是吗?”依依写,脸上既关
怀,又欣慰:“那么,她不会是个哑巴了?”“当然。”柳静言拂开依依额上的头发。
“谢谢天!”依依写了三个大字,就如释重负的闭上眼睛,疲倦的入睡了。孩子因为生
在下大雪的日子,由祖父取名为瑞雪,但,全家都叫她雪儿。雪儿虽是个女孩子,可是,没
多久,却也获得了上下一致的锺爱。主要因为雪儿长得美极了,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如
她的母亲,挺直的鼻子和神采飞扬的眉毛又活像柳静言。她是父母的结晶,综合了父母二人
的优点。不过,在这个复杂的大家庭里,得宠并非幸事,姨太太们成天在依依背后,想抓住
她们母女的错处。
这天,雪儿快满一周岁了,奶妈抱著她在院子里晒太阳。柳静言走了过去,在雪儿背后
叫:
“雪儿,来,让爸爸抱抱!”雪儿伏在奶妈肩上,对身后父亲的呼唤恍如未觉。柳静言
突然打了个冷战,他示意奶妈不要动,走了过去,在雪儿身后大声叫:
“雪儿!”雪儿依然故我,既不回头,也不移动,只专心的啃著奶妈肩上的衣服。柳静
言感到心往下沉,一直沉到底下。发了半天呆,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怀表,放在雪儿的耳边,
雪儿不动,他换了另一边耳朵试试,雪儿仍然不动。他收起表,沉重的走进房里,靠在椅
中。依依正忙著给孩子做小衣服,看到他脸色不对,就用一对疑问的眼睛望著他。他取了纸
笔写:
“我想带雪儿去看看医生。”
“为什么?”依依惶惑的写。
“我怀疑她耳朵有毛病,多半她是个聋子,那么,她也永不能学会说话了。”依依骇然
的站起身来,膝上的针线篮子滚在地下,翻了一地的东西。她冲出房间,找到奶妈,把雪儿
抢了过来,抱进房里,茫然的望著她。她看看雪儿的嘴,又望望雪儿的耳朵,慌乱的摇撼著
雪儿的身子。柳静言走过去,找了一个铜质的水盂,拿一根铁质的火筷,在雪儿耳边猛敲了
一下,立即发出“当!”的一声巨响。雪儿正望著母亲笑,玩著母亲发边簪的一朵珠花,这
声巨响对她丝毫不发生作用,她依然玩著珠花。柳静言颓然的丢掉水盂和火筷,倒进椅子
里,用手蒙住脸,绝望的说:“老天!老天!又是一个方依依!只是,她可没一个指腹为婚
的柳静言。带著终身的残疾和耻辱,她这一生将如何做人呢?老天啊,这种残疾循环遗传,
要到那一代为止?这是谁造的孽呢?”依依紧紧的抱著雪儿,她知道柳静言的试验失败了,
她有一个和她一样的女儿!望著雪儿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张美得出奇的小脸,她的面
色变得惨白了。她把雪儿放在床上,自己仆在床边,把头放在床沿上,心中狂乱的呼号乞求
著:“上帝哦,我愿意再瞎掉一只眼睛,代替我女儿的聋耳!不要让我的痛苦,再沿袭到下
一代的身上!”
第二天,柳静言带雪儿去看了一个西医,证明了柳静言的猜测,雪儿果然是个聋子,因
为听不到声音,也永不可能学会说话。柳静言问起这种病的遗传率,知道十分复杂。事实
上,依依的父母都正常,如何依依会是聋哑,就要推溯到好几代之前去。而雪儿的后代,也
不能保险正常,至于依依以后的子女,是正常抑或不正常,也不能说一定。带著一颗沉重的
心,柳静言回到了家里。把雪儿交给依依,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里。雪儿是个天聋地哑的乌
云笼罩了全家,柳太太不住唉声叹气,怨天怨地怨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和方太太来什么
指腹为婚。柳逸云把柳静言叫去,以责任为题,命他从速纳妾。柳静言对父亲默默摇头:
“爸爸,我既然娶了依依,又怎能让她独守空房?她也有心有情感有血有肉!”“你已
经对得起她了!”柳逸云厉声说:“你娶了她做元配,不是够了吗?就算她不哑不聋,你也
可以纳妾,何况她又没生儿子!你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今年六十几了,我要看到
我们柳家的后代!”
柳静言的纳妾问题,闹得合家不宁。姨太太们幸灾乐祸,在依依后面指手划脚的嘲笑不
已,柳静文撇撇嘴,不屑的说:
“早就知道她只会养哑巴孩子!”
依依在柳家的地位,从生了女儿起,就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得宠。现在,又证实了雪儿有
母亲遗传的残疾,依依的处境就更加难堪。姨太太们开始公然嘲笑,柳太太也见了她就皱
眉,连下人们也都对她侧目而视。等到柳静言要纳妾的消息一传出来,依依就如同被打落了
冷宫,整天抱著雪儿躲在屋里流泪。近来,柳静言干脆在书房里开了铺,几乎不上她这儿
来,整日整夜都待在书房里。她明白,现在,不仅公婆不喜欢她,连素日对她恩重如山,情
深似海的丈夫也已经遗弃了她。与她相依为命的,只有她那可怜的、甫交一龄的女儿。这
天,她抱著雪儿到内花园去玩,刚刚绕到金鱼池的旁边,就看到大姨太和二姨太在池边谈
天,她想退开,已经来不及了,大姨太招手叫她过去,她只有抱著孩子走过去,大姨太把雪
儿接了过来,对二姨太说:
“看,可怜这副小长相儿,怎么生成副哑巴胚子!”
“有其母必有其女!”二姨太说,望著依依笑。依依不明白她们说什么,也对著她们
笑。大姨太说:
“哑巴也没关系,女孩子,长得漂亮就行了。”“哼!我们这个少奶奶怎么样?够漂亮
了吧?瞧她进门时那个威风劲儿,现在还不是没人要了!”
她们对依依笑著,依依已经领略到她们的笑里不怀好意,她勉强的对她们点点头,伸手
想抱过雪儿来,大姨太尖声说:
“怎么,宝贝什么?我又不会把你这个哑巴孩子吃掉,你急什么?这孩子送人也不会有
人要的!”
雪儿伸著手要母亲,大姨太把孩子往依依怀里一送,不高兴的说:“贱丫头!和她妈妈
一样贱!”
大姨太这句话才完,从山子石后面绕过一个人来,怒目凝视著大姨太,大姨太一看,是
柳静言,不禁吃了一惊。柳静言冷冷的说:“依依什么地方贱?雪儿又有什么地方贱?说说
看!”
“噢,”大姨太说:“说著玩的嘛!”
“以后请你们不要说著玩!”柳静言厉声说。转过头去,看到依依的大眼睛莫名其妙的
看著他对姨太太们发怒,不禁长长的叹了口气。伸过手去,他要过孩子来,依依又惊又喜的
把孩子交给他。他和依依回到了房里,关上了门。依依脉脉的望著他,眼睛里装满了哀怨和
深情。柳静言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说:“谁该负责任呢?同样的生命,为什么该有不同
的遭遇?老天造人,为什么要造出缺陷来?”
依依望著他,听不懂他的话,她匆匆的拿了一份纸笔给他,接过纸笔来,他不知道该写
什么,只怜悯的望著依依发呆。依依在他的目光下瑟缩,低下头去,也呆呆的站在那儿。半
天后,才从他手里拿过笔来,在纸上写:六个梦9/34
“你不要我了么?”柳静言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来,她珠泪盈盈,满脸恻然。柳静言写:
“谁说的?”“妹妹她们说,你要另娶一个,把我送回娘家去,是吗?”
“胡说八道!”“静言,别送我走,”她潦草的写:“让我在你身边,做你的丫头,请
你!如果你赶我走,我就死!”
他捧起她的脸,望著她的眼睛,然后颤栗的吻著她,低声说:“我躲避你,不是不要
你,只是怕再有孩子,我不愿再让这种生命的悲剧延续下去!可是,我喜欢你,依依,我太
喜欢你了一些!”听不见他的话,但,依依知道他对她表示好感,就感激的跪了下去,把脸
贴在他的腿上。
柳静言始终没有纳妾,他也从书房里搬了回来。这年秋天,静文出了阁,冬天,柳太太
逝世,临终,仍以未能有孙子而引以为憾事。方太太来祭吊柳太太,在灵前痛哭失声,暗中
告诉依依,必须终身侍奉柳静言,并晓以大义,要她为丈夫纳妾。依依把这话告诉柳静言,
柳静言只叹口气走开了。
雪儿三岁了,美丽可爱,已学会和母亲打手语。柳静言一看到她嘴里咿咿唔唔,手上比
手势,就觉得浑身发冷。一天,他在房里看书,雪儿在堆积木玩,他看著她。雪儿抬头看到
父亲在看她,就愉快的打了个手语,嘴里咿咿啊啊了一大串,柳静言感到心中一阵痉挛,他
的女儿!他的哑巴女儿!穷此一生,就要这样咿咿啊啊过去吗?听到这咿啊声,他头上直冒
冷汗,打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嫌恶和愤恨感。他神经紧张的望著雪儿,雪儿仍然咿咿啊啊,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