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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六个梦

_4 琼瑶(当代)
指手划脚的说著,他突然崩溃的大叫:“停止!”雪儿听不到父亲的声音,仍然在指手划
脚。
“我说停止!”柳静言更大声的叫,一面回过头去找依依,依依正在床边做针线,看出
他神色不对,她走了过来,柳静言对她叫:“把这孩子抱开!”依依抬起眉毛,询问的望著
他,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做了个简单的手势表示疑问,柳静言爆发的喊:
“把你的孩子抱开,一起给我滚!知道吗?”看到依依仍然疑惑而惶恐的看著他,他觉
得怒火中烧,抓住一张纸,他用斗大的字写:“我不要再看到你们比手划脚,把你的哑巴女
儿抱走!”
依依被击昏了,她惶惑而恐惧的看著柳静言,接著,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绝望的喊
声,就冲过去,抱起正莫名其妙的雪儿,像逃难似的仓皇跑开。柳静言用手蒙住了脸,喃喃
的说:“天哪,我不能忍受这个!我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这天晚上,他发现依依躺在床上哭得肝肠寸断,他抚摸依依的头发,叹息的说:“我太
残忍,太没有人性!”他吻她:“原谅我!”他说,她听不到,但她止了哭,脉脉的望著
他,那对眼睛那么悲哀,那么凄恻,那么深情,又那么无奈!他觉得自己的心被她的眼光所
揉碎了。一星期后的一个晚上,她写了一张纸条给他:
“我又怀孕了,我希望是个正常的男孩子!”
他迅速的望著她,手脚发冷,心中更冷。依依对他含羞的微笑,彷佛在问他:“你高兴
吗?”他提笔写:“有人知道你怀孕吗?”
“没有,只有你。”“几个月了?”“快三个月。”柳静言沉思的望著她,他知道这孩
子会怎样,百分之八十,又是个哑巴,就算万一正常,这孩子的下一代也不会正常。不!他
再也不能容忍家里有第三个哑巴,不能让柳家养出哑巴儿子,哑巴孙子,哑巴世世代代!他
提起笔,坚定的写:“打掉它!”依依大吃一惊,恐怖的看著他。
“不,”她写,手在颤抖:“我要这个孩子,求求你!他会很好的,我保证!我要他!
不要打掉它!我求你!”
“打掉它!”柳静言继续写:“我去给你弄一副药来,我不能让柳家世世代代做哑
巴!”
“不要!”依依狂乱的写:“我要这个孩子!我要他!我要一个正常的孩子!我求你!
我求你!我求你!”
柳静言摇头,依依抓住了他的衣服,跪在他的脚前,哀求的望著他。他仍然摇头,依依
死命扯住他长衫的下摆,把头靠在他身上,泪如雨下。他在纸上写:
“别怪我狠心,你忍心再生一个哑巴孩子到这个世界上受罪吗?理智一些,我去给你弄
药来。”
他把纸条丢给她,狠心的把脚从她的怀抱里抽出来;依依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吼,跳过来
要拉住他,他摔开她,走了出去。依依倒在地下,把头埋进手腕中,痛哭起来。
第二天晚上,柳静言拿了一碗熬好的药水走进来,闩下了房门。依依恐怖的看著他,浑
身颤栗。柳静言把药水放在桌子上,在纸上写:“吃掉它,理智一点!”
依依发著抖写:“我求你,发发慈悲,让我保存这个孩子,我从没有求过你什么,我就
求你这一件事!我要这个孩子,他一定会正常的!”她泪水迸流,哭著写:“你打我,骂
我,娶姨太太都可以,就请你让我保存这个孩子,我一生一世都感激你!”
柳静言感到眼眶发热,但另一种恐怖压迫著他,他坚定不移的写:“他不会正常的,他
将永远带著聋哑的遗传因素!你必须吃这个药,我命令你!”他把药碗端到她面前,强迫她
喝下去,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带著无比的惊恐望著他,她的身子向后退,他向她逼近,直
到她靠在墙上为止。她用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他,身子像筛糠般抖个不停,嘴巴张著,似乎想
呼出她心中的哀求。他把碗送到她嘴边,她的眼睛张得更大,更惊恐,更绝望,里面还有愤
恨,哀怨,和凄惶。他把药水向她嘴边倾去,哑著声音说:“喝下去!”冷汗从她眉毛上滴
到碗里,她仍然以那对大眼睛盯著他,然后,机械化的,她把药水一口口的咽进肚里。柳静
言注视著她的嘴,看著她把全碗的药水都吞了进去,然后疲乏的转过身子,把碗放在桌子
上。他感到浑身无力,额上全是汗。依依仍旧靠在墙上,面白如死,以她那对哀伤而愤恨的
眸子望著他,就好像他对她是个完全陌生的人。这眼光使他颤栗,他可以领会她眼睛中的言
语,事实上,这眼光比言语更凶狠,它像是在对他怒吼:“你是魔鬼!你是谋杀犯!你是刽
子手!”
柳静言提起笔来,仓卒的写:
“依依,请原谅我不得不出此下策!我害怕再有一个残废的孩子,请谅解我!”他把纸
条送到依依面前,依依扫了一眼,惨然一笑,提笔写:“丈夫是天,你的命令,我焉能不
从?”
柳静言觉得像被刺了一刀,在这几个字的后面,他领略得到她内心的怨恨。他站起身
来,跄踉著退出了房间,仰天呼出一口长气。第二天凌晨,依依的孩子流产了,是个已成形
的男胎。当仆妇、姨太太们以懊丧的神情告诉柳静言时,柳静言默然不语,好半天才问:
“依依怎么样?”“很衰弱,流血太多,但是没有关系,马上会复元的。”
“叫厨房里炖参汤,尽量调补。”
“好的。”柳静言走进房间,依依合目而卧,脸色惨白,黑而长的睫毛静静的复盖著眼
睛,一双手无力的垂在床边。柳静言在床沿上坐下来,用手轻轻的抚摸她的面颊,感到眼眶
酸涩,他喃喃的说:“依依,我对不起你!”
在他的抚摸下,依依张开了空洞无神的眼睛,漠然的望著他。他的泪水滴在她脸上,她
寂然不为其所动。半晌,她作手势要纸笔,他递给了她,她在纸上潦草的写了几个斗大的
字,就掷掉了笔,合目而卧。柳静言看那张纸上写的是:
“柳静言,我恨你,我恨透了你,但愿今生今世再也不见你!”柳静言望著她,这原是
个那么柔顺的女孩子!他站起身来,茫然的走出房间,走到花园里。幽径风寒,苍苔露冷,
他一直站著,看著这古老的房子,这古老的家,古老的院落和古老的树木。在这房子里,有
著仇视他的妻子,终身残废的女儿,嫉恨他的妇人,和强迫他生儿子的父亲!在这幢房子
里,牺牲已经够多了!他对不起人,还是人对不起他?是他不对?还是命运不对?反正有什
么东西不对!
天大亮了,曙光从树梢中透过来。他仰天大笑,然后走进房里,带了一个钱袋,离开了
这幢有石狮子守著的大门。街上,一辆人力车拉了过来,他跨上车子。走了,没有人知道他
到了何方。三年后,依依收到柳静言一封信,地址是日本东京。
又过了三年后。柳静言坐在他东京的住宅内,穿著和服,已习惯于盘膝坐在榻榻米上。
在他旁边的榻榻米上,一个两岁大的男孩子正满地爬著玩。柳静言手中握著一叠信笺,沉思
的,反覆的翻阅著。第一封信“静言夫君:三年前不告而别,急煞家人,今日欣接来信,知

康健,阖合腾欢。老父近年来身患痰疾,时以独子远游
为念。雪儿乖巧可爱,然亦知自身残废,可怜可叹。三
年来日日思维,深知君当日用心良苦,妾不察君心,未
体君意,以致夫妇乖离,父子分散,实感愧无已。请君
见谅,并可怜父老儿幼,早作归计。则妾不胜感激。客
居在外,万请珍重
依依手上”
第二封信“静言:接来信,知道你短期内无意回家。不知异国为客,生
活习惯否?爹尚称健康,雪儿也好,请释念。家母三月
前弃世,深思扶育之恩,未曾反哺一日,十分伤感。
雪儿已七岁,近闻有聋哑学校创办,拟送雪儿求学,
然遭三位姨太驳斥。请早作归计,则是妾之幸,亦雪儿
之幸。祝珍重
依依手上”
第三封信“静言:回来好吗?我以前诸多不对,请你原谅,你不是无
情寡义之人,想不会置我们母女于不顾。家中人口复杂,六个梦10/34
母女两人,身负残疾,生活至感困难,想你必能体会,请
念往日恩情,早日归来。
近来每每深宵不寐,往事依依,如在目前,犹记得
执手偎于窗畔,题诗‘冬雷震震,夏雨雪’之事否?不
知今日今时,‘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者为阿谁?
思君念君,问君知否?
珍重珍重
依依”
第四封信“静言:一年容易,今晚又是除夕了,还记得初婚第一个除
夕,守岁至十二时之后,两人躲在卧室吃火爆栗子之事?
今晚,是谁在给你剥栗子呢?
家是这般可厌吗?还是有比家中一切力量更大的人
羁绊著你?什么时候回来呢?记住:‘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到长风沙!’祝

依依”
第五封信“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
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
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第六封信“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
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地难为情!”
第七封信“静言:爹的病不大好,请早日回家,我准备给你买一个姨
太太,一定会让你满意。
雪儿想爸爸,回来吧,她总是你的骨肉,是吗?
珍重
依依”
第八封信“爸爸:妈妈想你,我也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给我带个
洋娃娃,好不好?妈妈教我作诗画画,爸爸你回来了,我作诗画画给
你看。恭请福安
雪儿敬上”
一声拉门的声音惊动了柳静言,他放下信笺。地下的孩子跳了起来,雀跃著跑到玄关
去,嘴里嚷著:
“妈妈回来了!”一个提著菜篮的、年轻的日本女人走了进来,梳著高髻,穿著和服,
露著白皙的颈项。她看到柳静言在看信,就发出一声低喊,跑过去,坐在地下,把身子靠著
柳静言,喊著说:
“你又在看那个女人的信了,你要回中国去吗?你不要回去,我肚里又有了!”“别
愁,”柳静言摸了摸那日本女人的肩:“绫子,我就是要回去,也要带你一起走!”
“可是不行呀,我不能跟你去的,我爸爸妈妈要靠我呀!”
“我们寄钱给他们。”“不行不行,他们不肯的,我也不要到中国去!你不是真的要走
吧?你是真的要走吗?”
“当然不是。”他安慰的说,望著绫子那对美丽的大眼睛,就为了这对眼睛,他会喜欢
了这个女孩子,这眼睛活似一个人:那个在北平古老的大宅子中的依依!在这一刹那,依依
的影子如此鲜明,如此生动,好像就站在他的面前,清明如水的眼睛疑问的望著他,仿佛在
问:
“你为什么不归来?为什么不归来?为什么不归来?”
柳静言离家十年了。这天,一辆汽车停在柳家门口。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下了车,
在他身后,一个六岁大的男孩和一个三、四岁的女孩跟了下来。这男人在那黑漆大门前足足
站了三十秒钟,才回头对两个孩子说:“小彬,小绫,跟我来!”
他一只手牵了一个孩子,走到门口,碰了碰那两个大的铜门环,两个孩子好奇的望著那
守门的石狮子,女孩用柔柔软软的声音说:“两个大狗!”“不是狗!”男孩说:“是狮
子!”
门开了。门里的守门老王呆了呆,大叫了起来:“少爷呀!是少爷回来了!来人呀!少
爷回来了!”老王一面叫,一面往回头跑,扯开了喉咙喊,一时,下人们全涌了来。柳静言
把两个孩子牵了进去,平静的和每个下人打招呼。三位姨太太现在只剩了两个。柳逸云已于
一年前过世了。现在,大姨太和二姨太都闻风而来,二姨太尖叫著说:
“静言,真的是你回来了呀!”
大姨太则用非常好奇的眼光,打量著那两个孩子。柳静言对孩子们说:“小彬,小绫,
叫大姨奶奶,二姨奶奶!”
孩子们羞羞怯怯的叫了。大姨太说:
“噢,真可惜,我们老太爷没见到孙子,到底我们柳家有了孙子了呀!事先一点儿信都
不给我们!”
突然,柳静言感到眼前一亮,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娉娉婷婷的走了过来,垂著两条乌
黑的大发辫,穿著一件月白绫子的旗袍,一对翦水双瞳,眉目如画。一刹那间,柳静言以为
是更年轻的依依,但,马上他明白了。他冲了过去,不能克制自己的冲动,喊了一声:
“雪儿!”雪儿凝视著他,他用两手抓住了她的手,怜悯的、疼爱的看著这张美丽的
脸,又轻轻的叫了一声:
“雪儿!”雪儿望著父亲,然后垂下头去,找了一根树枝,在地下写:“你是我的爸
爸?”柳静言点点头,雪儿又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写:“爸爸,你想死我们了!”
写完,她丢掉树枝,满眶热泪的对父亲扫了一眼,就跑进去了。这儿,下人们正把车子
里的行李搬进来,又围著小彬小绫问个不停。雪儿进去没多久,依依颤巍巍的来了,她站在
那儿,笔直的看著柳静言。柳静言走过去,也默默的望著她。她十分憔悴,十分消瘦,唯一
保持以前的美丽的,是那对眼睛,但是,由于盛载了过多和过久的忧愁,也失去了往日的光
采。在下人们的环视中,柳静言无法向依依表达他的心意,只能对她笑笑。招手叫过两个孩
子,对孩子们说:
“这是妈妈。”两个孩子以怀疑的眼光望著依依,小彬摔了摔头,傲然说:“不是的,
她不是妈妈!”
“叫妈妈!”柳静言命令著。
依依打量著两个孩子,然后询问的看了柳静言一眼,柳静言做了个手势,表示这是他的
孩子。依依点点头,一只手牵了一个孩子,转身向里走。柳静言注意到她转头的那一刹那,
已凝住了满眼泪水。他无法分析她流泪的原因,是因为高兴还是不高兴?这天晚上,柳静言
和依依在灯下有一番很长的笔谈。孩子们都睡了,夜静悄悄的。窗外,古老的花园里有月
光,有虫鸣,有花影,有风声,这就是柳静言在国外十年中,几乎日日梦寐以求的环境。在
这次笔谈中,柳静言告诉了依依他在国外的事,绫子的事。依依只写了一句:
“她很美吗?”“是的。”柳静言写。依依不再写,柳静言看著她,她的脸色木然,多
年的折磨,好像已经训练得她喜怒不形于色了,他简直无法看出她心中在想什么。他写:
“依依,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我十分想你!”
“是吗?”这两个字写得很大。“真的想我吗?”她笑了笑,笑得非常飘忽,非常傲
岸。然后写:“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想我吗?真的呢?假的呢?是真的,何
必想呢?是假的,又何必骗我呢?要知道,我已不是当年的依依,你使我勘破情关,人生不
过如此!想也罢,不想也罢,真也罢,假也罢,回来也罢,不回来也罢!我给你写过十封
信,当第十封信唤不回你,我的情也就用完了!你懂了吗?”
柳静言为之骇然,这一段话对他像一把利刃,说明了他的无情。如今,他回来了,他又
有什么资格向依依再要她的感情?依依站起身来,匆匆写了两句:
“我已经收拾好你的卧房,让翠玉带你去睡,翠玉原是为你准备的,你如要她,仍可收
房。”
写完,就拍手叫进一个眉清目秀的丫头来,打了手语,要那丫头带他出去。他不动,定
定的望著依依,然后写下几个字:“在国外十年,朝思暮想,无一日忘你,今日归来,你竟
忍心如此!”“若真心念我,请在以后的岁月里,善待雪儿!此女秉性忠厚,温柔宁静,才
华洋溢,皆远胜我当年。可惜数年前送学校受阻,否则今日,或者可以说话了。你既归来,
我的责任已了,但愿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这些话,柳静言感到有点像遗嘱,一阵不祥的感觉笼罩了他。依依的神情冷漠,态度飘
忽,使他无法看透她,但他知道,没有言语能使她动心了。站起身来,他跟著翠玉走出了房
间。回家一星期了,他发现依依在躲避他,相反的,雪儿却经常跟在他身后。一天,他和雪
儿笔谈,他写:
“妈妈在恨我吗?”“不,她爱你。”雪儿坦白的写:“小彬和小绫使她难过,她嫉妒
他们的妈妈!”“是吗?”“就会过去的,爸爸,妈妈只是生你气,几天之后就会好了。”
但,几天之后并没有好。一个月之后,依依病了,卧床三天,不食不动,群医束手,不知道
是什么病,只说体质孱弱,虚亏已久,郁结于心,恐怕不治。第三天晚上,她把雪儿叫去,
不知谈了些什么。第四天清晨,在柳静言的注视下,溘然而逝。临死曾目注柳静言,似乎有
所欲言,但,她终生都没有说过话,最后,她依然无法说出心里的话,带著满心灵的创伤,
默默的去了。死时才刚满三十五岁。
依依死后,柳静言十分消极颓丧。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很依靠雪儿,他的饮食起居,
日常用品,全是雪儿料理。他没想到的,雪儿代他想到。天冷了,雪儿为他裁冬衣,天热
了,雪儿为他制夏装。她不但照顾父亲,也照顾两个小弟妹。日子在雪儿的照顾下,和柳静
言的消极下,平静的滑过去。六个梦11/34
这天,柳静言在书房里,发现他的一双小儿女正拥抱著哭泣,这使他大大的震惊。他揽
过他们来,问:
“怎么回事?”“我要妈妈。”小绫说。
“爸爸,我们回日本好吗?”小彬说。
“怎么了?在这里不好吗?”
“他们叫我们小杂种!”小彬说:“还叫我们东洋鬼,爸爸,什么是小杂种?什么是东
洋鬼?”
柳静言愣住了,顿时浑身冒冷汗,他生气的说:
“谁叫你们小杂种?”“所有的人,”小彬说:“只有哑巴姐姐不叫。”
“我会去骂他们,以后不会有人叫你们小杂种了。”柳静言说,安慰的抱著他心爱的两
个孩子。
这一年北平城有个十分轰动的画展,开画展的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刚满十七岁,一个
小小的混血女郎,名叫柳绫。和柳绫的画同时展出的,还有她姐姐柳瑞雪的十幅画,柳绫画
的是没骨花卉,柳瑞雪则是工笔花卉,格调用笔完全不同,却各有千秋。一时,成了一般人
谈论的对象,柳家两姐妹,被誉为柳氏双英。画展的成功,成了柳家的一大喜事。柳静言心
满意足,整日和两个女儿谈天画画,生活也还平静自得。可是,这年正是抗日的高潮,七七
事变一发生,战云密布,人心惶惶。这天,读大学的柳彬气冲冲的跑了进来,把一张报纸丢
在桌上,柳静言拿起来一看,有一段消息的标题是:
“论才女柳绫的血统——日本艺妓之女,何容我等赞扬?”
底下是一段内慕报导,略谓柳绫是一个中国世家子和日本艺妓的私生女。对社会恭维柳
绫大加抨击。柳静言放下报纸,长叹一声,柳彬昂了一下头,大声说:
“爸爸,我们到底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
“当然是中国人。”“可是,学校里的同学叫我日本人,要抗我!家里那两个老东西叫
我杂种,甚至说我不是柳家的人,出生不明,要来冒承柳家的财产,……爸爸,这种生活我
受不了!”
“这是我造的孽,”柳静言黯然说,心中无限惨然,他对这个世界觉得不解,对生命感
到茫然。雪儿年已三十,只为了是哑巴,就只有让青春虚度。剩下的两个正常孩子,又出了
新的问题,早知如此,为什么要制造生命呢?
“爸爸,”柳彬说:“妈妈是个艺妓吗?”
“是的。”柳静言点点头。“是个非常好的女人。”
“爸爸,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爸爸,我不能忍受了!你救救小
绫,不要让报纸再写下去!这世界是乱七八糟的!人生的问题也是乱七八糟的!我反而羡慕
姐姐,平静,安详,与世无争,她是个幸福的人!”
“她有她的不幸。”柳静言说:“孩子,记住,你要控制住你的命运,不要让命运控制
你!我的一生,就受尽命运的播弄,造成一个又一个的悲剧!孩子,好自为之!”
第二天,柳彬留书出走了,书上只有两句话:
“爸爸,我去创造我的天下去了。儿留。”
柳静言已经是个老人了,独子出走,似乎在他意料之中。但,那份寂寞和哀愁,却非外
人所了解。半年后,他的小女儿柳绫和一个艺术家相偕私奔,那艺术家丢下了他的妻子,小
绫丢下了她的老父,天涯海角,不知所之。这件事严重的打击了柳静言,一夜之间,他须发
皆白。
在那幢古老的房子里,死的死了,走的走了。日月依然无声无息的滑著,人事却几经变
幻!柳静言老了,日日坐在书房中发呆,伴著他的,只有那个从不说话的雪儿。她沉默的侍
候著父亲,生活起居,一切一切。没有怨恨,没有厌烦。宁静,安详,好像这就是她的命
运,她的责任,和她的世界。
这天晚上,雪儿给父亲捧来一碗参汤。柳静言望著雪儿,这孩子长得真像她的母亲!一
刹那间,他强烈的思念起依依来,那些和依依生活的片段,都回复到他的脑中。洞房中,初
揭喜帕后的乍惊乍喜,镜前描眉,窗下依偎,雪儿诞生,以及他强迫她堕胎……种种,种
种,依然如此清晰,恍如昨日。他站起身来,踱到窗前,不禁朗吟起苏轼的悼亡之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
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叹了一口气,他回过头来,一眼看到雪儿站在桌前,正在为他整理桌上的书本和笔墨。
他想起依依,绫子,小彬,小绫,这些亲爱的人,都已经离开了他。有的,已在另一个世
界,还有的,却在世界的彼端。遗给他的,只有属于一个老人的东西,空虚、寂寞,和回
忆。可是,雪儿却伴著他,这可怜的哑巴女儿!难道她不感到空虚,不叹息青春虚度?走到
桌前,他提笔写:“雪儿,你陪著我,守在这个老宅子里不觉得生活太单调了吗?爸爸对不
起你,应该给你配门亲事的。”
雪儿静静的看著这两行字,然后,她抬起头来,大眼睛清澈如水,对父亲柔和的看了好
一会儿。然后,她坐下来,提起笔写:“爸爸,记得妈妈临终的那晚吗?她曾经叫我去,我
们一半用手语,一半用笔谈,她对我讲了许多话。她告诉我,要我终身不嫁。她说,我必须
屈服于自己是个哑巴的命运,如果我结婚,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嫁了个有情有义的人,就像
妈妈碰到你。结果如何呢?弄得双方痛苦,夫妇分离。一是嫁了个无情无义的,那么,后果
就更不堪设想了。而且,妈妈说,有一天,你会非常寂寞,她要我在她的床前发誓,终身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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