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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六个梦

_5 琼瑶(当代)
离开你。我发了誓。爸爸,妈妈早就知道会有今天的,她一定有一种能知未来的本能,知道
弟妹们会离开你,知道你会需要我。爸爸,我何必嫁呢?我满足我的生活,照应你,像妈妈
所期望的,我会感觉到妈妈也和我们在一起。你、妈妈,和我。这是你离开十年中,妈妈天
天祈求的日子。”
雪儿放下笔,仰脸望著柳静言,她嘴边有个宁静的微笑,但眼睛中却含满了泪水。柳静
言扶著桌子,望著雪儿写的这一篇话,他泪眼模糊,心里在反复叫著:
“依依!依依!依依!”
他一直以为依依到临死还恨他,殊不知她已为他安排到几十年之后!在她嫁给他的十五
年中,他给了她些什么?十年的独守空帏,十年的刻骨相思。她写信求他回去,但他却流连
于日本,流连于另一个女人的怀里。而她,给了他她整个的生命,整个的感情,临走,还为
他留下了一个雪儿。
“依依!依依!依依!”
他叫著,跄踉的奔到窗前,仿佛以为依依的幽灵会在窗外。依依临终前那段时间的冷淡
犹铭刻心中,是的,她怨他为了另一个女人不回来。可是,她咽气前那一刹那,曾有所欲
言,难道是要告诉他,她已原谅了他?她爱他?
“依依!”他叫,但窗外没有依依的影子,这是深秋时分,园中月光凄白,落叶满地。
他想起依依以前寄给他的词: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
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地难为情!”
好了,第二个梦已经完了。
夜深了,风大了。老人结束了他的第二个梦,少女仰起脸来,意犹未尽的望著老人。
“后来呢?”她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老人空虚的笑笑:“没有人知道后来怎么样了。”他站起身来,拍拍少女的
头:“起来吧,小纹,夜深了,该去睡了。明天晚上,我再告诉你第三个梦。”
六个梦12/34
《第三个梦》三朵花
民国二十七年,重庆。
黄昏,街道上拥挤著熙来攘往的人群。
三个穿著旗袍的少女,腋下夹著书本,并排从人行道上走过去。一群青年学生和她们擦
肩而过,不由自主的,好几个人都站住脚,回头对她们再看上一两眼。
“章家的三朵花。”一个瘦瘦长长的学生说。
“三朵花?”一个眉目英挺的青年疑问的说。
“你真是新来的,连三朵花都不知道,你问问重庆每一个大学生,看有没有人不知道三
朵花的!”另一个笑著说。
“到底怎么回事?”那英挺的青年问。
“告诉你吧,那是三姐妹,都是重庆大学的学生,重大学生称她们为三朵花。老大是一
朵莲花,清香,雅丽,可是长在水中,采不到手,要采它就得栽进水里去。老二是一朵木棉
花,红艳,脱俗,可是,高高的长在枝头,没有人采得到它。老三是一朵玫瑰花,最美,最
香,最甜,可是,刺太多,会扎手!”瘦子说。“哈!有意思!”那漂亮的青年说:“她们
叫什么名字?”
“怎么,你有胆量去碰钉子吗?那你就试试看,包管你碰得头破血流!老大叫章念琦,
老二叫章念瑜,老三叫章念琛。老大在历史系三年级,老二是物理系三年级,老三是外语
系,才一年级。”“你知道得真清楚!”“谁不知道她们三姐妹!”
“唔,三朵花,我就不相信这三朵花是采不下来的!除非她们不是女人!”“她们是女
人,但不是凡人!”一个戴眼镜的学生老气横秋的说:“她们是奇异的,反常的,超俗的。
但是,我不知道她们的前面有什么,一切事物,如违背常情,都是不祥的!”
三姐妹停在家门口。章念琛打了打门,扬著声音叫:
“周妈,开门啦!”门开了,三姐妹鱼贯而入,老大章念琦望著周妈,那是她们家的老
佣人,在她们家里工作已经二十年了,虽然头发斑白,却精神矍铄。章念琦抬抬眉毛问:
“妈在做什么?”“画画。”周妈说,微笑著。“画得才起劲呢!”
“妈都快五十了,还这么努力,我希望能有妈的用功精神!”章念瑜说,脸色显得庄严
肃穆。
“二姐,你已经用功过度了,还嫌不够呢,”章念琛说:“当心变个大近视眼!”“近
视眼又有什么关系?只要真能念出点成绩来,为女人争口气,也为妈争口气。”“二姐的志
愿最大了,想拿诺贝尔奖金?”
“就是想拿诺贝尔奖金又怎么样?小妹,我告诉你,学问比什么都重要,人生唯一靠得
住的东西,就是学问。只是人生太短暂了,真不知穷我这一生,可以念多少书!”
“生也有涯,学也无涯,”章念琦笑著说:“以有限的生命,追求无穷的学问,我怎能
懈怠一分一秒?放松一丝一毫呢?”这几句话原是章念瑜的口头语,章念琦用来取笑章念瑜
的。
“真的是这样。”章念瑜严肃的说。
“二姐的个性最像妈,”章念琛说,“将来一定会成功的。”
三姐妹走进了屋里,这幢房子不大,一共只有五大间,一小间。姐妹三人一人一间,剩
下的是一间客厅,和一间章老太太的房间。周妈住那个小间。一家主仆五人,全是女性。姐
妹们穿过中间作客厅用的堂屋,一窝蜂涌进了章老太太的房间。章老太太年龄并不太大,但
看起来却十分苍老,有一对年轻时一定很美丽的眼睛,如今显得深沉冷漠和严肃,高鼻子,
尖下巴,一目了然是个个性坚强,精明干练的女人。她正倚案画画,女儿们进来后,她抬了
抬头说:
“在院子里谈些什么?”
“谈念书,谈前途,谈诺贝尔奖金。”章念琛说。
“唔,”老太太望了章念琛一眼。“琛儿太浮,要多跟二姐学学。”章念琦走到母亲桌
子旁边,看章老太太的画,叫著说:
“妈,你画的这个丑八怪是什么东西?”
“这画的是锺馗捉鬼。”章老太太说。
“妈怎么想起画锺馗捉鬼来的?”章念琛问,和章念瑜一起围到桌子旁边去看。章念瑜
皱著眉。
“妈,这个被锺馗捉住的小鬼好面熟哦,这是一个什么鬼呀?我没看过锺馗捉鬼传。”
“这个鬼在锺馗捉鬼传里没有的,”老太太沉著脸说:“这是负心鬼!薄情鬼!忘恩负
义鬼!”
“哦,”章念琦恍然大悟的说:“你画的是爸爸,怪不得我觉得面熟呢!”“爸爸?”
老太太厉声说:“谁是你爸爸?”
“我是……”章念琦嗫嚅的说:“你画的是那个混帐男人!那个丢开我们母女四人于不
顾的混帐男人!”
“这还差不多,”老太太说,严厉的看著三个女儿:“记住!你们没有父亲!你们没有
父亲!你们由我一手带大,让你们读书、受教育,你们的母亲是我!父亲也是我!”
“是的,妈妈,”章念瑜说:“妈,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辜负你的苦心。”章老太太的
脸变得柔和了,她慈爱的环视著三个女儿,放下了画笔,在椅子里坐下来。伤感而恳切的
说:
“不要忘了,世界上的男人,没有一个靠得住的,没有一个不把女人当玩物,你们三
个,千万别步上我的后尘!不要理男人,不要相信他们的花言巧语,不要受他们伪装的面目
所欺骗!记住,他们说爱你,在你面前装疯装死,全是要把你弄到手的手段!男人全是一群
魔鬼!等到玩弄够了,他们会毫无情义的甩掉你!……你们都大了,长得又好,现在已都成
了男人的猎物,你们记住,要机警,要理智,千万别上那些臭男人的当!”“妈妈,你放心
好了,”章念琛说:“谁敢惹我,我一定给他点脸色看!”“男人,”章念瑜说:“我就从
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们一眼,我的时间,念书还来不及呢!”
“妈,打我们念头的人才是傻瓜呢,”章念琦说:
“我们有的是摆脱他们的办法,现在,他们早就不敢来惹我们了,他们已经领教我们不
好惹了。”
“好的,”老太太点点头,笑了。“我相信你们都是很聪明的。把书念好,要靠自己,
不要靠男人!永远不要恋爱,不要结婚,做个新时代的新女性。男人,是一群最自私,最可
怕,最恶毒的魔鬼!”雾,弥漫在四处,浓得散不开。
章念琦匆匆的向校门口跑,她最怕碰到这种大雾的天气,街上,车子开得那么慢,人在
三尺以外就看不清楚了。好不容易到了学校,已经注定迟到了。学校在沙坪坝,距家有一大
段路,要坐公共汽车,真是够麻烦。走进校门,她加快了步子,猛然撞到一个人身上,书本
散了一地,她收住脚,站定了。对面那个人在雾蒙蒙中站著,有点惊讶,有点惶惑的望著
她。“章念琦,是你!”他说。
“你走路怎么走的?”章念琦说,事实上,她明白多半是自己的错。这个男人皱了皱眉
毛,似笑非笑看著她,她觉得他那对眼睛也是雾蒙蒙的,看得人心里不舒服。他个子瘦而
高,眉目清秀,一袭蓝布长衫,潇潇洒洒。这是国文系四年级的杨荫,她认识他,还是因为
他曾在壁报上写过一篇论诗词歌赋的文章,使她震惊于他的才气。但是,其他方面,她对他
毫无兴趣,平常见了面,点个头而已。
“我根本没有走路,”杨荫慢吞吞的说:“我是站在这儿看雾。”“那么,你不应该站
在通路上看雾。”
“可是,”杨荫望著她,又皱了一下眉,一脸的啼笑皆非。“我以为这里不是通路。”
她四面一看,可不是吗,这儿是教室前面的树荫下,平常,大家都在这树荫下休息的。她看
看他,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杨荫也笑了。她蹲下身子去捡书本,他也蹲下身去帮她捡,书
本捡好了,他把他手里的那一叠递给她,她接了过来,情不自禁的望著他。他的笑容收敛
了,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迷茫的、荡人心魂的地方,于是,她怔住了。他们对视了四、五秒
钟,她才猛然低下头去,把书本整理了一下,站起身来,匆匆忙忙的说了一声:
“谢谢你。”就转过身子,像逃避瘟疫一样跑开了。跑了老远,她再回头来,在雾中,
她可以辨出他瘦长的影子正缥缥缈缈的浮在雾里,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她站住,把手压在
跳得十分不稳定的心脏上。“我今天中了邪了。”她想,向前面走去。
第二天下午,她下了课,单独走出校门,这天,章念瑜和章念琛都没课,她也只有一
节,时间还早,校门口一片耀眼的阳光。她才走出校门,一袭蓝布长衫拦住了她的去路。她
抬起头来,接触到杨荫那对若有所思的眼睛,她感到心中一阵莫名其妙的激荡,顿时沉下脸
来。
“你干什么?”她问,盛气凌人的。
他望著她,有点错愕。
“到校门口茶馆去坐坐,怎样?”他问,毫不在意的,自自然然的。“没那个雅兴!”
她冷冰冰的说,越过杨荫,昂著头向前面走去。才走了几步,杨荫赶了上来,那袭蓝布长衫
再度拦在她的面前。“别忙!”他说,盯著她:“我得罪了你?”他问,带著固执的、倔强
的、被刺伤的神情。
“没有,”她傲然说:“只是,你找错对象了。”
她又想往前走,但他拦在那儿,像一座移不动的山,他的眼睛狠狠盯著她。“是吗?章
小姐?”他说:“不过,我要告诉你,我对你没有一丝一毫恶意,请别太估高了自己,也别
太估低了别人,请吧!小姐。”他让过身子,大踏步走进学校。她却愣在那儿,足足站了半
分钟。第三天,她在校中碰到杨荫,远远的,他就避开了。没有点头,没有说话,她感到一
阵说不出的、爽然若失的感觉。六个梦13/34
第四天,一天没碰到杨荫,好像有点异样,日子是烦躁的,讨厌的,难挨的。这天晚
上,章念琦到章念瑜的房里去,后者正埋在一大堆书本中,忙碌的做著笔记。章念琦默默的
站了一会儿,才喊了一声:“念瑜!”“什么?”章念瑜头也不抬的问,在书本上用红笔勾
了一大段,章念琦等她勾完,才说:
“放下书,我们去看场电影,怎样?”
“胡闹!”章念瑜说,沉吟的望著书本,忽然摇摇头说:“参考书不够,明天还要到图
书馆去借两本。”
“书呆子!”章念琦没好气的说。
“别闹我,大姐。”章念瑜说:“我今天晚上一定要把电学这一章弄弄清楚。”“书里
到底有什么?你看得这么起劲?”
章念瑜抬头看看姐姐,皱皱眉。
“有前途,有生命,有快乐,有一切一切!”门口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是章念琛。她
跑了进来,一把拉住章念琦说:
“大姐,你就别去闹这个书蛀虫吧!人不该剥夺他人的快乐,你要看电影,我陪你一起
去。”
姐妹俩走出了家门,章念琛说:
“大姐,我要问你,这两天你神不守舍,可别被什么混帐男人引动了心!”“胡说八
道!”章念琦懊恼的说。
“大姐,我今天收到一封情书,就是我们系里那个外号叫黑人的家伙写的,他说我再不
理他,他就要从临江路跳进嘉陵江里去。你看,男人真像妈说的,既下作又装腔!为了骗女
人,什么话都写得出来!你猜我怎么办,我把他那封伟大的情书在教室里朗读一遍,然后冲
著他说:‘我到下辈子也不会理你,要跳嘉陵江,现在就去跳吧!’结果,全班哄然大笑,
他也没跳嘉陵江。”“你也做得太过火了,”章念琦说:“做人,总得给别人留点面子。”
“留面子?给男人留面子?哎呀呀,好姐姐,你别真的被男人蛊惑了,妈是我们的好榜样,
男人是女人的敌人,对男人没有面子好讲的!”她们看了一场电影,是轰动一时的“铸
情”,瑙玛希拉和李思廉霍华主演的,也就是莎士比亚的名著“罗密欧与茱丽叶”。瑙玛希
拉美得出奇,演来生动婉转,荡气徊肠。最后殉情一幕,动人已极,博得满院唏嘘。从电影
院里出来,姐妹两个都十分沉默。夜深了,两人安步当车向家里走,章念琦说:“像铸情这
种事,是真的有吗?”
“小说而已!”章念琛说:“不过,罗密欧痴得满可爱,我就不相信世界上会有罗密欧
这种人!”
“假若有呢?”章念琦沉思的问。
“大概你会爱上他吧!”章念琛取笑的说。
回到家里,已快十二点了,章老太太正十分不安的等著她们,看到她们回来,就以严峻
的眼光看著她们,非常不高兴的说:“看什么电影?看得这么晚?”
“铸情。”章念琛说。“这是个什么电影?”章老太太皱著眉问。
“一个恋爱片。”章念琛说著,把故事大略讲了一讲。章老太太紧锁著眉,点点头说:
“就是这些搂搂抱抱的外国片子,把女孩子都勾引坏了。哼,自古来,殉情的女人倒是
不少,殉情的男人有几个?这种电影全是骗人的!男人!男人!男人!没有一个是有情感
的,全是些野兽!孩子们,注意注意,千万别上男人的当呀!”
“妈,你放心好了,”章念琛说:“我们绝不会掉进男人的圈套里去的。”“去睡
吧!”老太太说:“天不早了!”她的目光停留在章念琦脸上。“琦儿,有什么事吗?”
“什么都没有。”章念琦匆忙的说。
“那么,去睡吧!”姐妹俩经过章念瑜的房间时,里面灯火光明,章念琛推开门,探了
探头:“书蛀虫!别看了,当心明天早上又喊头痛!”
“别吵,”章念瑜头也不抬的说:“我快要研究出结果来了,不能放手。”“真是书呆
子!”章念琦说。和章念琛相对笑笑,摇摇头。
章念琦坐在校园的浓荫之中,膝上放著本通史,眼光却茫然的仰视著树梢上颤动的树
叶。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章念琦出神的想著,想得那么出神,以
至于没有听到走近来的脚步声,直到一个人影在她面前摇晃,她才吃了一惊,看清了来人是
谁,她不禁轻轻的惊喊了一声:
“啊!”那个男人显然也吃了一惊,并没有料到这树荫中会有人坐著。他呆了一呆,就
对她微微的颔了颔首:
“对不起,打扰了你。”他说,转过身子要走开。但,只走了两步,他停住了,回过头
来看著她,他的眼睛显得深思而迷惑。然后,他又走了回来,在草地上坐下来,用手抱住
膝,深深的望著她。她脸红、心跳、神魂不定。一种类似喜悦和期待的情绪控制了她,与这
情绪同时俱来的,是紫张、不安、恐惧。“章念琦,”他轻声说,温柔的,宁静的。“你不
要怕我,我不会伤害你。”章念琦继续坐著,不动,也不说话,只犹豫的、定定的望著面前
这个穿著蓝布长衫的男人。他的眼睛多柔和,如诗,如梦。为什么自己竟逃不开这个男人?
“章念琦,”杨荫微蹙著眉,研究的看著她:“你到底怕些什么?相信我,我没有恶
意。”他叹了口气:“你不知道,你像一只在雾里迷失的小兔子,我本想不管你,真的。可
是,你是在迷失,你的眼睛茫然无助。我能不能帮助你?帮你找到你的方向。”章念琦觉得
她自己被催眠了,杨荫恳切的语气使她心惊肉跳。下意识中,她内心有个小声音在提醒自
己:“不要上他的当,不要上他的当!”但,她浑身无力,连运用思想的力气都没有,只能
默默的看著面前这个男人。
“你在想些什么?”杨荫问,不解的看著她那对张皇失措的眼睛:“章念琦,告诉你,
我并不可怕。你不能一辈子逃避现实,试试看,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好好的谈谈。”
章念琦瞿然而惊,她猛然打了个冷战,站起身子来喑哑的说:“我们没有什么话好谈,
再见!”
她仓皇的跑走,杨荫在她身后喊她:
“你忘了你的书!”她站住,回过头来,杨荫拿著她的书走过去,停在她的面前,静静
凝视著她。她忘了接书,仰著脸,迷惑的、茫然的、恐惧的站著。他伸出手,轻轻的放在她
的面颊上。
“念琦,”他的声音低而柔,一直喊进了她的内心深处。“我爱你,许久许久了,你知
道吗?”他的手指慢慢的从她的鼻梁上滑下去。“不要躲避我,不要禁闭你自己。我爱你,
爱是没有害的,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别怕,别折磨你自己,行吗?”她的腿发软,头发
昏,眼光模糊,没来由的泪水迷糊了她的视线,她的手无力的扶住了身边的树枝,费力的和
自己挣扎。“请你走开,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她颤抖著说:“请你走开!”“念琦,”他
喊,他的手拉住了她的,他的眼睛热烈明亮。“念琦,念琦!”他把她拉过来,她靠进了他
的怀里,感到他那男性的手臂那么有力的圈住了她。一瞬间,她觉得这儿才是她的世界,温
馨、甜蜜。她的头倚在他的蓝布大褂上,可以听出他那不稳定的心跳。她抬起眼睛,立即看
到他的眼睛,包含了那么多柔情、关怀和怜恤。她叹了口气,模糊的说:
“杨荫……”杨荫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把头俯了下去,章念琦望著他的脸对自己压下
来,猛然惊喊一声,挣脱了他的怀抱,她似乎听到母亲在叫著:“琦儿,琦儿!别步上我的
后尘,逃开这个男人!”
她惊惶的看了杨荫一眼,掉转头,如飞的跑走了。跑了好远,她仍然无法抑制自己的心
跳。茫茫然的,她走出校门,才发现自己依旧忘了书。不管书本,也没有等妹妹们下课,她
一个人先回到家里。闩上了自己的房门,就倒在床上。可是,脑中反覆出现的都是杨荫的
脸,杨荫的眼睛,杨荫的声音。合上眼睛,她依然恍惚置身在杨荫的胳臂之中,醉醺醺,昏
沉沉,那是一种她从来没有感觉过的,浑然忘我的境界。
第二天杨荫把她的书送还来了,没有和她交谈一语,只默默的看了她一眼就走开了。她
打开书,里面夹著一张纸条,上面写著:“当你找到你自己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在这儿
等待著。”她反覆的看著那张纸条,觉得自己真像只迷失的兔子,在大雾中奔跑,不知该跑
向何方。
“帮助我!帮助我!帮助我!”她心中叫著,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在向谁祈求帮助,也
不知道祈求帮助自己些什么地方。这天晚上,章念琦在厨房里帮周妈剥豆子,她坐在门口的
小凳子上,把头靠在门上。寥落而忧郁。半天之后,她说:
“周妈,告诉我,妈妈和爸爸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妈望了章念琦一眼,诧异的说:
“大小姐怎么想起这个来?”“你说说看,我想知道情形。”
“我知道得也不清楚,”周妈皱皱眉:“我到你家来的时候,老爷和太太已经结婚三年
了。好像老爷原是太太家里的远亲,他们私自有了交情,老爷太穷,太太家里不允婚。太太
就拿了一个小包袱,带了一些首饰,和老爷跑到四川来结了婚,然后先后生了你们。老爷又
考取了出国,太太凑了钱给他作旅费,他到了法国,三年后,娶了一个女留学生回来,和太
太离婚了。”“你知道爸爸现在在那里?”
“大概在南京。小姐,你可别在太太面前提,当心太太生气。老爷从外国回来后,我是
看得清清楚楚的,太太求过他,哭过,甚至跪在地下,要他摆脱那个女的回来,老爷死也不
动心,唉!男人心,真没办法说啦!怪不得你妈妈提起来就恨得牙痒痒的。”“所有的男人
都是这样吗?”章念琦锁著眉问。六个梦14/34
“这个,我可不知道,还不都是半斤八两,全是些馋猫,沾不得一点儿腥,我家那个,
就断送在一个窑姐儿身上。唉,别说了,这些事小姐面前讲不得的!”
章念琦站起身来,到屋里去,章念瑜依然埋在书本里。“念瑜怎么能毫不动心呢?”她
想,“为什么我就会被那个该死的杨荫所打动!”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她一眼看到章念琛正
坐在她的床上发呆。“小妹,有什么事吗?”
“没有,”章念琛皱皱眉,显然还是有事。她沉思了一会儿说:“大姐,那个国文系的
杨荫是不是在追你?”“怎么?”章念琦吃了一惊。
“今天下午你早早的就走了,学校里发生一件事,你知不知道?”“什么事?”“杨荫
和那个地理系的唐众民打了一架,据说,是为了我们。”“怎么回事?”章念琦不由自主的
紧张了起来。
“大概唐众民当众大骂三朵花,你知道唐众民追二姐碰钉子的事,今天下午在礼堂里和
好多人说,三朵花臭美,又是什么外表圣洁,肚子里脏透了,还有许多脏话,夹了许多谣
言,乱说一通。刚好杨荫也在礼堂看书,走过去一句话都没说,就对唐众民挥了一拳头,然
后就打了起来。我真看不出杨荫那么文质彬彬的居然也会打人!”
“后来怎样?”章念琦急急的问。
“后来?当然杨荫吃亏罗,他又不是打架的料,唐众民那么个大块头,杨荫那里是对
手。”
“他受伤了?”章念琦问。
“我那里知道,我又没去看,”章念琛皱皱眉:“八成是受了伤,因为他们说他流了
血。”
章念琦“啊”了一声,转头就向外面跑,章念琛在她后面叫:“你到那里去?”章念琦
头也不回的跑出去了,到了大街上,才觉得自己太鲁莽,又不知道杨荫住在那儿,到什么地
方去找呢?在大街上转了几圈,才想起一个办法来,她打电话到一个女同学家里去问,那个
同学又帮她打电话出去问,终于打听出杨荫住在半山。坐了滑竿,找了好久,才算找到了。
这是个大杂院,杨家只住了三间房子,十分简陋。当她终于站在杨家的客厅中时,她只觉得
耳热心跳,一个老妇人受宠若惊的接待她,用四川话问:“请问找那一个?”“杨荫是不是
住在这儿?”
没等得及老妇人回答,杨荫从里面窜了出来,怔怔的站在门头上望著她。他鼻青脸肿,
额上裹著纱布,还透著殷红的血迹,一副狼狈的样子,章念琦凝视他,慢慢的走了过去,然
后停住,他们就这样对望著,好半天,杨荫让开了拦著的门,示意她进去,她走了进去,杨
荫关上了房门。
“没想到你来,屋里乱极了。”他说。
屋里并不乱;简陋,但很整洁。
她望著他,不说话。“坐吧!”他推了一张椅子给她。
她没有坐。“杨荫!”她低喊。他震撼的凝视她。“痛吗?”她问。“不。”“为什么
要和他打?”“不知道。”“杨荫!”“念琦!”她倒进了他的怀里,他灼热的嘴唇印在她
的唇上,是个忙乱、慌张而甜蜜的吻。她知道她不再迷失了,她知道她无从逃避了,那怕这
个男人是条毒蛇,她也再无力于徊避了。沉溺于酒的人宁愿醉死,不愿意枯死,她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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