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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六个梦

_7 琼瑶(当代)
么,把书给我吧!”
章念琛把书和本子递给她,自己在床边上坐下来,望著姐姐说:“二姐,你怎么这样爱
看书?”
“不看书做什么呢?”章念瑜问,“像你一样,每天为爱情神魂颠倒,坐立不安?像大
姐一样,为爱情送掉性命?我不那么傻,书里有研究不完的学问,不断的研究,探讨,是我
的快乐!我的爱人就是书!”
“还好,”章念琛点点头,吸口气。“你这个爱人永不会变心,你也永远不必担心害
怕。我羡慕你!”“书里的东西太丰富了,”章念瑜继续说:“穷我这一生也研究不完,以
有限的生命,探求无穷的学问……”
“好了,二姐,”章念琛烦躁的说:“你的老理论又来了!”她侧耳倾听,猛然跳了起
来,向门口冲去,嚷著喊:“一定是邮差来了!”可是,立即她就垂头丧气的走了回来,在
窗边一坐,把下巴放在窗棂上,懊恼的说:“又没有信!这个死立群!鬼立群!我才不相信
他连写封信的时间都没有!嘴里就会喊爱呀爱呀,一走开就把人忘得干干净净了。哼!见
鬼!”
章念瑜对章念琛默默的摇了摇头,就打开书本,自顾自的研究起来。姐妹俩坐在两边,
一个发呆,一个看书,时间悄悄的溜过去。秋天的午后很短,一会儿,就是开灯的时间了。
章念琛站起来开电灯,灯刚亮,章念瑜忽然发出一声极喊,用手抱住了头。章念琛赶过去,
叫著问:
“二姐,什么事?你怎样了?”
“我的头!我的头!”章念瑜大叫著,滚倒在床上,抱著头满床翻滚,书和笔记本都掉
到地下,章念琛吓坏了,高声叫著周妈和母亲,章老太太和周妈立即赶了来,章念瑜仍在狂
叫著:“我的头!哎哟!我的头!”
章老太太跑过去,抱住章念瑜,一面紧张的对章念琛说:
“快!请医生去!”章念琛如飞的跑去了。章老太太战战兢兢的问:
“念瑜,你的头怎样了?”
“哎哟!我的头!”章念瑜狂喊著,用牙齿撕咬著被单:“我的头要裂了,要炸开了,
哎哟!我的天!”
周妈弄了一盆冷水来,试著用凉手巾压在她的头上,但是一切无用,章念瑜依然又哭又
叫。终于,医生来了,先给她注射了两针镇定剂,好不容易,她才疲倦的睡著了。这个医生
是个新请来的,是重庆市著名的西医。他仔细的检查了章念瑜,又环顾了一下室内,把地下
掉的书和笔记本翻了翻,就走到客厅里坐下。章老太太和章念琛都跟出来,周妈守在章念瑜
的床边。章老太太小心的问:
“大夫,小女的病很严重吗?”
医生沉吟的坐下来,问:
“章小姐是大学生?”“是的,已经毕业了,重大物理系的学生。”老太太说。
“很用功吧?”“是的,每天都念书到深更半夜。”
医生点了点头。“章小姐的病源就是用脑过度,从今天起,不要让她看任何的书,不要
让她写字和做任何伤脑筋的事,否则,她的性命不保!”“可是,”章念琛骇然的说:“她
还想去考西南联大的研究院呢!”“她永远不能考了!”医生摇摇头说:“她终生都不能再
念书了。章老太太,记住,别让她碰书本,她会很快就复元的。如果再碰书本,那我就没办
法了。”六个梦17/34
真的,在吃药打针和食物滋补之下,章念瑜很快就复元了。当身体又硬朗之后,她发现
屋子里的书都被移走了。她跳著脚问周妈,章老太太走进来,强颜笑著说:
“医生说过,你病刚好,不能看书。”“我现在不看,我只是要把它们整理出来,”章
念瑜说:“等能看的时候再看。”“你不能费神,以后再整理吧!”章老太太说。
“不嘛,你们把我的书都弄到哪里去了?还有我几年的笔记呢?赶快给我,我还要准备
考研究院呢,你们别把我的书弄丢了!”“瑜儿,”章老太太柔声说,想告诉她事实。“你
生了一场很厉害的病,你知道。”“现在病已经好了吗!”章念瑜叫著说。
“是的,”章老太太吞吞吐吐的说:“可是,医生说,你再也不能念书了。”章念瑜一
把抓住了母亲。
“你说什么?妈?”她紧张的问。
“医生说,你不能再念书了。”章老太太重复了一句。
“永远不能?”她追著问。
“是的,”章老太太怜悯的把手压在她的手上。“是的,孩子,永远不能了。”章念瑜
松了握住母亲的手,身子向后退。然后,她仰著头看著天花板,突然纵声狂笑了起来。章念
琛闻声而至,章念瑜正好也冲出去,她把章念琛死命一推,一面笑,一面往外跑,章念琛追
了出去,大声叫:
“二姐!二姐!你做什么去?”
章念瑜跑到院子里,把毛衣脱了下来,一边脱著,一边笑,一边说:“拿开这些障碍物
就好了!拿开这些就四大皆空了!”
老太太、周妈和章念琛都追了出来,章念琛抓住她的手,拚命叫:“二姐!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
章念瑜把章念琛推开,力气居然很大,章念琛跌倒在地下。章念瑜迅速的就把衣服都脱
掉了,只剩下一层小衣,她仍不满足。“哗”的一声,就把小衣都撕裂了,光著身子向大街
上跑。章念琛扑上去,不顾一切的抱住她,喊她,摇她,拉她,她生气的推开章念琛,嚷著
说:
“滚开!你们这些妖魔小丑!”接著就仰天狂笑,冲到大门外面去了。“老天!”章老
太太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下。“老天可怜我们,老天可怜我们!”她喃喃的说。
章念琛追到大门外面,在邻居们的协助之下,终于把章念瑜捉了回来,她又踢又咬又抓
又叫,她们只得用绳子捆住她,一面火速去请医生。医生来了,打了针,她安静了一些。可
是没多久,又闹了起来,见著人打人,见著东西砸东西,一个月以后,她们屈服了,章念瑜
被送进了疯人院。
午夜,章念琛从一连串的恶梦中醒来,浑身都是冷汗。梦里,一会儿是满身流著血的大
姐,一会儿是光著身子的二姐,一会儿又是徐立群,正左拥右抱著两个美女,对她看也不看
的走过去……她从床上坐起来,心脏在剧烈的跳著,头上汗涔涔的。她坐了一段时间,听到
母亲房里有叹息声,披了一件衣服,她下了床,摸到母亲房里。
“妈妈!”她叫。“是念琛吗?”章老太太问。
“是的,妈妈,”章念琛爬上了母亲的床,钻进了母亲的被窝里,用手抱住母亲。“妈
妈,我睡不著。”
“孩子,”章老太太用手抚摸念琛的面颊。“老天可怜我们,老天可怜我们!”近来,
这两句话成了老太太的口头语。
“妈妈,我希望立群回来。”
“他会回来的。”老太太心不在焉的说。
“不,妈妈,我好久没有接到他的信了,他一定爱上了别人!”“老天可怜我们,老天
可怜我们!”老太太说。
“妈妈,世界上的男人都不可靠吗?”章念琛问。
“哦,别问我,”老太太惊悸的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妈妈,妈
妈哦!”章念琛抱紧了母亲。“可怜的妈妈!”
第二天,章念琛整日坐在门口等信,没有,黄昏,她打了个电话给邮政总局问:“渝昆
路通不通车?邮件会不会遗失?”
回答是:“渝昆路通车,但沿途有土匪,信件可能遗失。”
第三天,仍然没有信。
“我不能忍耐了!”章念琛狂乱的想:“我怎么知道他还在爱我?”她跑到电信局,毫
不思索的打了一个电报给徐立群,电报上只有六个字:“琛病危,速返瑜。”“如果他立即
回来,他就是爱我,否则,就是不爱我了。”她想,神思不定的在房里兜著圈子。
电报发出后的半个月,有人打门,章念琛冲到大门口去,打开了门,立即惊喜交集。门
口,徐立群满面风尘、憔悴不堪的站著,衣服上全是尘土,脸没有洗,两眼深凹,头发零
乱,狼狈得像才从监狱里放出的囚犯。看到了她,他不信任的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的说:
“你?……你,没有……你病……怎样?”
“哦!”章念琛高兴的笑著说:“你总算回来了!”
“你好了?”徐立群疑惑的问,颤抖著用手来碰她,好像她是纸做的,生怕一碰就会碎
掉。“是你?真是你?”他问。
“当然是我!”章念琛说,笑不出来了。她抓住他的手:“你看,这不是我吗?”她摇
他的手:“喂,你看,我好好的呀,我什么病都没有,那个电报是用来试试你,现在我相信
你是真正的爱我了!”徐立群皱著眉头,茫然的望著她,好像根本不明白她的话。她又急急
的说:“你怎么了?你懂了吗?那个电报是假的,我拍来试试你的,好久没接到你的信,我
以为你不爱我了,现在我相信你了!进来坐坐吧!”徐立群靠在门上,慢慢明白过来了。他
狠狠的看著她,就像看一个魔鬼。“你相信我了!”他咬牙切齿的说:“你相信我了!你知
不知道这十几天我是怎么过的?在木炭车里颠簸,车子一路抛锚,一路推车子,遇到土匪,
洗劫一空。每天向上帝,向老天,向宇宙之神祈求,没有一夜合过眼睛,没有一刻不被你已
经死亡的恐怖所威胁……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如果不是要见你一面的意志力支持
著,十个徐立群也老早完蛋了,你!原来你是开玩笑!”他瞪著她,他的眼睛里全是红丝。
“我只是要试试你,”章念琛嗫嚅的说:“现在不是什么都好了吗?”“什么都好
了?”徐立群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是的,什么都好了,我们之间也完了!”他转过身子,
向外就走。
“喂,立群,”章念琛一把拉住他:“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徐立群回过头来说:“你另外去找一个人做你的玩物吧!我徐立群算
认清你了!你弄错了,章念琛,我不是你开玩笑的对象!”“我不是开玩笑,”章念琛惶惑
的说:“我只是害怕,害怕你不爱我!”“章念琛,我不能做你一辈子的试验品!你的玩笑
开得太过分了!你请吧!我徐立群配不上你,再见!”他转过身子,大踏步走去。“立群,
你到哪里去?你听我解释!”
“你用不著解释了!我到世界的尽头去!”徐立群怒气冲天的说,一瞬间,就走得看不
见了。
“孩子,追他去!”章念琛背后,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那儿了。“没用了,
妈妈。”章念琛哭著扑进母亲的怀里。“我知道他的个性,他是永不会回来了!”
“找他去!孩子!”老太太说。“到他家里找他去!”
但,徐立群并没有回他的家,重庆市没有他的影子,他像是从地面隐没了。第二天清
晨,章念琛提著一个小包裹出走了。在家里书桌上,她只留了一个简单的小纸条:
“妈妈:请原谅我,我必须去追踪他,哪怕他跑到
世界的尽头!妈妈,我不能做大姐或是二姐!请原谅我,
请原谅我!
女儿念琛留”
胜利了,万民腾欢。在临江路上,一个老太太正望著滚滚的嘉陵江发呆,风吹乱了她的
萧萧白发。一群嘻嘻哈哈的学生从她身边跑过。
“看!那好像是章老太太。”一个说。
“章老太太是谁?”另一个问。
“还记不记得三朵花?”
“三朵花?现在怎样了?”
“谁知道?好像都不存在了!”
学生们跑远了,老太太仍然孤独的伫立著。半晌,另一个老妇人蹒跚的走来。“太太,
回去吧!天不早了!”
“周妈,有信吗?”老太太问。
“没有。”周妈摇摇头。
“哦,老天可怜我们!”老太太说。继续望著滚滚的江水。暮色,慢慢的弥漫开来。
第三个梦结束了。小纹抬起头来。“爷爷,这个故事不好,”她摇摇头。“太惨了。”
“这只是一个梦。”老人笑笑,凝视著窗外的月亮:“人生,有多少个完美的梦呢?月
亮缺的时候,比圆的时候多得多!”
六个梦18/34
《第四个梦》生命的鞭
小纹,过来,好好的坐著。你看,今晚窗外那么黑,月亮都隐进了云层里,四处都是风
声,恐怕要下雨了。哦,你给我拿来了一杯什么?酒?你想提起我说故事的兴趣吗?你说什
么?小斟小酌,略增情趣?好吧!孩子,你懂得享受,也懂得生活,这是上天给你的好天
赋。来,让我们碰一下杯,且干了这杯酒,我们来开始再说一个梦。酒,这真是件奇妙的东
西,浅浅一杯,可以使人醺然自如,多饮则迷失本性——
一杯已经够了,别再喝。今晚,让我来给你说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酒的故事。三十年前,上海已是个繁华如梦的所在,急管繁弦,歌舞升平。在
这儿,没有昼夜之分,酒绿灯红,到处是寻欢作乐的人们。是个冬日的清晨。江湾的海面
上,像蒙著一层白雾,几点风帆,静静的卧在海面,海天一色,迷迷茫茫,别有一种寂寥的
诗情画意。一个穿著件破旧的呢大衣,没有戴帽子的青年,挟著一个大画架,在路边站住
了。对著海静静的望了几分钟,他支起了画架,匆匆忙忙的打开画箱,取出调色盘、颜料,
及画笔、水碳等……呵了呵冻僵的手,开始在画纸上涂抹起来。
风从海上迎面吹来,凛冽刺骨,他瑟缩的缩了缩脖子,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全凝成了一团
白雾。画了一会儿,到底敌不过这阵寒冷,他丢下画笔,把僵硬的手指送到嘴边去呵了呵,
又在原地跳了几跳,以期用活动来抵制寒气,然后,抓住画笔,他又继续画了下去。一阵泼
刺刺的马蹄声惊动了他,他回过头去,诧异著是谁在这么早驾马车出来。于是,他看到一辆
两匹马拉著的小型敞篷黑色马车,快如闪电般冲了过来,在驾驶座上,却高踞著一位少女,
红上衣,红裤子,披著件大红披风,头上压著顶小红帽子,一只手握著马缰,另一只手飞舞
著马鞭,两匹棕红色的马四蹄翻飞,其快如风的跑著。他被这景象愣住了,忘了运用画笔,
呆呆的注视著这疾奔而来的马车。车子从他面前驰过,扬起了一阵尘土,车上的少女却回过
头来,对他注视,显然也诧异他这在寒风中画画的人。车子很快的跑远了,他一愣,立即抓
下了画了一半的画纸,另外换上一张干净的,迅速的在调色盘里蘸了颜色,在画纸上勾出一
辆飞驰的马车来,两匹快马、回头注视的舞著马鞭的红衣女郎……不到五分钟,这张画面的
轮廓已生动的勾出来了,他退后几步,满意的看看,又慢慢的加上画面的背景:海、天和远
远的几点白帆。正画著,又是一阵马蹄声,他抬起头,那辆马车又折了回来,正往这边跑,
红衣少女熟练的驾驭著马,当两匹马跑到了他的面前,少女一拉马缰,马车陡的停住了。他
愕然的望望那辆空无一人的车子,和驾驶座上的少女。这时,那少女正握著马鞭,对他凝视
著。
这少女很美,他是个艺术家,也懂得欣赏一切的美,眼前的少女正是一种美的典型。一
身火红的衣服裹著成熟的身段,随风飞起的红披风增加了她几分洒脱不羁的韵致,斜入发鬓
的两道浓眉有男儿气概,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则流露了过多的聪颖、大胆和豪放。他有些被震
慑住了,眩惑的望著她。她对他打量了将近一分钟,突然扬著声音问:
“喂,画画的!你是谁?”
他对这不礼貌的问句皱眉,故意咧著嘴说:
“喂!驾车的!你是谁?”
“刷!”的一声,一条马鞭出其不意的对著他的头挥了过来,他完全没有防备,竟无法
躲开,马鞭在他脖子上绕了一下又抽了回去,顿时留下一股刺痛。他用手抚摸著脖子,少女
早拉动马缰跑走了。他听著马蹄声去远,被打得莫名其妙,对著那张未完成的画呆呆发愣,
正错愕间,马蹄声再度折了回来,他心有余悸的回头望去,少女在他面前停住了马,却对他
抛来了一个微笑。他茫然的想:
“我今天是倒了楣,一清早碰到个神经病!”
少女等马停稳了,一翻身跳下了马车,身手十分矫捷。然后,她大步的走到他身边,对
他那张画仔细的凝视了一会儿,又抬起眼睛来看看他,问:
“你叫什么名字?”有第一次挨打的经验,他觉得还是不招惹这神经兮兮的女孩子为
妙,于是,他淡淡的说:“孟玮。”“孟伟?伟大的伟?”她问。
“不,斜玉旁的玮。”“你是个画家?”她再问。
他看了她一眼,笑笑。
“或者是的,在将来。”
“现在呢?”“刚刚从美专毕业。”“你是那里人?”“杭州。”“离上海很近呀!”
她说。
他再看了她一眼,感到被盘问得够了,该反问几句了,于是,他问:“你叫什么名
字?”“胡茵茵。草头下一个因为的因。”她爽快俐落的说。
“胡茵茵?”他大吃一惊,重新去衡量面前这个女孩子,原来她就是胡茵茵!全上海市
闻名的人物,大富豪胡全的独生女儿,外号叫做“神鞭公主”。好驶快车,所过之处,青年
穷追不舍,她则一鞭在手,狂挥痛击,完全有男儿之风。这是上海顶顶大名的人物,她父亲
的百万家财,只有她一个继承者,因此,她的追求者简直不计其数。孟玮对她的名字是早已
听熟,却没料到今天能和她见面,而她又出乎意料之外的美。她望著他,似乎想看到他听到
她的名字之后有什么表示,但他一语不发,就又回到他的那张画旁,继续去画那海和天。她
呆了呆,被他的冷淡所激怒了。她望了那画一眼,带著点蛮横的态度说:“你不应该把我画
到画上!”
“是吗?”他皱皱眉:“我在写生,有什么法律规定我不许写生吗?”“你可以画大自
然,不应该画我。”
“谁叫你跑进大自然里面来的?”
孟玮回头望望她,微笑的说:“你没听说过‘人在画中’的话吗?我既然冒冷出来写
生,就不该错过一个好的景致。”
她双手交叉的抱在胸口,马鞭在空中抖了一下,凝视著他说:“这样吧,我把你这张画
买下来了,你开个价钱吧!”
孟玮的笑容冻结了,他跳跳脚以驱除冷气,冷冰冰的说:
“对不起,这张画不卖!”
“你以为我买不起?”胡茵茵生了气,嚷著说:
“只要你开得出价钱来,我马上照付!”
“我知道你有线,”孟玮头也不回的说:“我就是不卖。”
“我买定了!”胡茵茵暴怒的说,声音里夹著任性和倔强,一目了然,这是一个放宠坏
了的女孩子。她高高的昂著头,噘著嘴说:“你说你要多少钱?”
孟玮转过头来看著她,平静的微笑著,好像一个长兄对撒泼的小妹妹似的说:“你不知
道,胡小姐,我的画都是练笔的,我要留著作资料,不准备卖的。”“你不卖画,你靠什么
维持生活?”胡茵茵直率的问。“我教画,教一两个小学生。”
“你好像——过得很苦嘛!”胡茵茵打量著他说。
“和你比,当然哪!”孟玮说,声音里多少有点不自然。
“可是,我很喜欢你这张画。”
孟玮把画纸从画板上取了下来,卷成一卷,往胡茵茵怀里一塞,毫不在意的说:“那
么,送你吧。”说完,他收拾好画具,扶起画架,预备走开,却看到胡茵茵满脸错愕的站在
那儿,失措的望著他。他对她挥挥手,正要走开,她著急的追上前一两步说:
“孟……等一等!喂!你别走呀,这不公平,无论如何,我应该付你一点钱!喂喂!
孟……孟什么,哦,孟玮,你别走呀!我说了要付钱的……”
“我说了不卖!”孟玮叫了一声,已走出一大截了。可是,立即,他听到马蹄泼刺刺的
追了上来,同时,“呼”的一声,那条一丈长的马鞭又对他当头罩到。吃过一次亏就学了一
次乖,他一闪身躲开了马鞭,马鞭抽了一个空,却从车上落下一样东西,“□啷”一声掉在
他的身边,他俯身一看,是个金银丝镶珍珠的小钱装。同时,胡茵茵带笑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从没有不付代价的取别人的东西!再有,这么冷的天,你写生的时候也该买顶帽子
戴戴!”
这抛钱袋的动作激起了孟玮一腔的火气,那最后一句话更深入的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他
拾起了钱袋,把画具和画架都抛在地上,就不顾一切的赶上去,一手攀住了马车,就矫捷的
爬了上去,胡茵茵回头一看,立刻扬鞭抽来,他已爬上了车,反手抓了马鞭,用力一拉,胡
茵茵惊呼一声,马鞭已到了孟玮手里。孟玮白著一张脸,愤愤的说:
“你好狂妄!好自大!好骄傲!连怎么做人都不懂!早就该有人教训你!你喜欢用马鞭
抽人,你自己也该领教一下马鞭是什么滋味!”说著,他在狂怒之中,举起马鞭,对她猛挥
了一下,她掩著脸又一声惊喊,马鞭斜斜的从她脑后绕到她的胸前,她颠踬了一下,差点从
驾驶座上滚下来。孟玮把马鞭和钱袋都丢进车厢里,说:“告诉你!不要胡乱使用金钱,虽
然你有钱,但是有些事不是应该动用钱的!”
说完,他看到马行速度很缓,就跳下了马车,气冲冲的走回去拿画具和画架。这儿,胡
茵茵慢慢的放下了掩著脸的手,愣愣的坐在驾驶座上,忘了她的马鞭,忘了握缰绳,忘了一
切和一切,只愣愣的坐著,愣愣的望著跑开的孟玮。今天所遭遇的,是她有生以来从没有遇
到过的,这使她完全震慑住了。在她昏迷似的发怔之中,识途的马缓缓的踱过上海市区的街
头,缓缓的走进了她那坐落在杜美路美轮美奂的大厦,司阍者给她拉开了大铁门,马夫跑来
扶她下马和卸马,她昏沉沉的走进她自己的房间,下人们都诧异的望著她,她挥退了使女,
关上房门,和衣倒在床上。胸口上那一鞭所留下的疼痛仍在,这疼痛热辣辣的烧灼著,带著
一种新奇的刺激压迫著她。孟玮用手枕著头,躺在他的帆布床上,仰视著天花板发呆。这是
一间小小的阁楼,小得不能再小,高踞在六层楼的顶端,上下楼没有电梯,每次外出爬楼梯
都可以把人累死。但是,对孟玮而言,租这样的房间已经超出他的能力之外了。这是栋坐落
在江湾的古旧的楼房,这阁楼早已残破,四壁焦黄,门窗腐朽。但,孟玮却看上了那对海而
开的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海和天,可以看到白云的变幻,还可以看到那引人遐思的点点白
帆。他喜欢倚窗而立,注视那些帆船的动静,虽然他没有所怀的人,也没有盼望著归来的
人,可是,每当看到那些船,他依然会有:“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感
觉,这是一种寥落的情绪,只因为他太孤独,而他又不是能忍耐孤独的人。往往,他会感到
那一江所盛的,不是海水,而是他的寂寞。他凝视著海,就像凝视著他自己,他的寂寞已盛
得太满,他的寂寞在晃荡,在挣扎,在澎湃,在喘息……这种感觉总使他情绪低沉,而至怆
然欲泪。六个梦19/34
这天,又是一个情绪低沉的日子,天气酷寒,妨碍了他出外工作。闭门造车,画出的全
是些不如意的作品。在彻骨的寒冷中,他只能躺在床上生闷气。室内是凌乱的,满地画笔和
画纸、颜料的残骸及果皮,墙上钉满了画,却没有一张使他自己满意,触目所及,都是使他
生气的画。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天才,怀疑自己的创造力。什么都是冷冷的:冷冷的天气,冷
冷的床,冷冷的房间,和冷冷的心情。他叹了口气,转过身子,把脸仆在枕头里。
有脚步声走到他门口,他没有动,只在心里揣测著是不是缴房租的日子,确定还有一星
期,他就放下了心。有人敲门了,他没好气的说:“你找谁?找错了!”
他确定这是找错了,只因为在孤独的天地里,从来不会有任何的访客。但是,门外有个
女性的声音在问:
“孟玮是不是住在这里?”
他吃了一惊,从床上跳起来,走到门口去打开房门。立即,他眼前一亮,就完全愣住
了。门外,一个穿著件华丽的白色长大衣的少女盈盈而立,长发披肩,头上压著顶红色小呢
帽,双手横握著一条马鞭,高昂著头,一对闪烁的大眼睛对他胜利的笑著。“哎呀,”她
说:“爬楼梯把我累死了!”
“你来干什么?”他问,声音冷冰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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