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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纯顺孤身徒步走西藏

_5 余純順(当代)
1992年中秋时节对我而言,是一段囹圄荒原、望断人烟的日子,由于高寒缺氧,百里无人区中狼群出没,我在喀喇昆仑山一带多次遇险,是边防军、游牧在荒原上的藏族牧民和维吾尔族道班工多次救助了我。
当我坚持到了西藏阿里地区的首府狮泉河镇时,我的脸色青紫,呼吸困难,腹胀如鼓,原先170斤的体重降至130斤。但这些都挡不住我前进的步伐,我仍抓紧做着穿越阿里无人区,直抵圣城拉萨的准备。但不久,我因中央电视台采访暂停前往。这样,新藏路的挺进便于狮泉河镇暂时中断。
谁能想到,在我万里飞赴北京的途中,正是我的慈母在一次火灾中遇难的惨痛之日!可怜浪迹天涯数载未归的我,竟“巧遇”奔丧!
慈母去世后,我孑然一身的坎坷人生又一次遭逢剧变。这样的打击实在是太惨了!在后来的那些天中,我觉得“孤身徒步走访全中国”的动力突然少了许多,我又一次面临万念俱灰的境地,我几乎要垮了……
关键时刻,理性总是我忠诚的朋友。使我又一次闯过险关的,并不是这些年来出生入死惯了的冷峻,而是责任。一种欲罢不能的责任提醒我:这时节,唯一能打倒余纯顺的恐怕就是余纯顺自己了。于是,我在料理完丧事不久,在慈母遗像前磕了三个头,擦干眼泪,又继续前进了。没有别的,因为昔者既逝,而原定的事情还须做下去;此外,纪念慈母的另一种方式,更应该是将“走访全中国”的理念推向最后的成功!
1993年春,我又第三次进藏。根据季节的变化,我改为先走掉尚未涉足的滇藏路,而后再接着走已完成一半路程的新藏路。讵料,这一计划,又因接连两次遭遇损失惨重的被盗事件而受挫。尽管滇藏路被走完了,但新藏路又被搁了下来。
1994年8月,“死不了的余纯顺”又辗转千里,返回到西藏阿里。这是我第四次进入西藏,也是最终征服新藏路和中尼路全程的最后的一次冲刺。此刻,距1988年7月,离开我日夜想念的家乡、那一日千里的变化中的东方大都市——上海以来,我已孤身徒步在伟大祖国的怀抱中艰难跋涉了6年多了。
总有许多人问我:你为什么要在走全国时四进西藏?对此,人们尽可以见仁见智。其实,答案就在要实现的目标本身。
进入西藏的五条“人世上最难走的路”只剩下最后一条半了。我就要在前无接应,后无救援,缺乏必要的现代化装备的情况下,背负60余斤重的行囊,孤身一人行进在海拔4500米、5000米、乃至6000米以上的阿里地区和后藏西部的无人区,穿行在喜马拉雅和冈底斯两大山系的大峡谷中了……
尽管,在以往的岁月中,有很多探险家在踏上这片土地后一去不再复返;尽管,每年都有人因小小的一次感冒引发高山反应症而死亡……但我决不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我仍会以笑傲江湖的气概坚决地前进!
如果一切顺利,1994年年底,大雪尚未封住青藏高原通往内地的山口前的最后一刻,我会再次走抵拉萨,并最终走出西藏。
我不在乎在人类徒步征服自然的载体上,是否会记录首次孤身徒步全方位地征服“世界第三极”的这位成功者的名字,但我在乎这位成功者应该是中国人。正如在乎壮丽的“世界第三极”——可爱的西藏位于伟大祖国的怀抱中一样。
 
2.重返狮泉河
岁月的长河毫不迟疑地流淌到了公元1994年的7月。久违了两年的狮泉河镇又当刮目相看:镇中的街道已拓宽,老街两旁的棚屋都被钢筋水泥结构的楼房和平屋取代。这些新建的房屋多半被辟为店铺和饭馆,成为这座荒原小镇的主要景观。
店铺多由四川和甘肃人经营,他们零售并批发各种小百货和食品。货品等级几乎全是低中档的,价格不菲且伪劣多多。在走遍西藏的那些日子里,本人也吃过不少苦头:电池一闪即灭,袜子一天便破……至于商品有否厂牌及生产日期,则不属“问题”之列——边缘地区的人们很少讲究这些,也没法讲究。
西藏各地商店的一大特色是:皆有军用物资上柜,从军服、军被、军鞋,到军用罐头、压缩干粮……林林总总,没有人问其来龙去脉,狮镇也不例外。
饭馆自然是“正宗川味”的天下。不同处便是招牌上各写:“南充”、“涪陵”、“重庆”……以示区别。那饭菜的价格令人瞠目,如我这般自费的旅行者岂敢贸然问津,只是在作“社会调查”时探过几次价格。当然,你若了解狮镇不产油盐菜米,所有物资均从千里以外的新疆运来,就不会那么挑剔了。
狮镇也有一二家伊斯兰饭馆和藏族甜茶馆在夹缝中“发展”。有少数藏族人抱怨,这些开馆子的汉人将该地的钱都赚走了。其实,平心而论,藏族人一般不善于做汉人那品种繁多、让人眼花缭乱的菜肴;而牧区的藏族人很少吃蔬菜;更偏僻些地区的藏族人,则大多数从不知道世上还有炒菜这样的食物。
狮镇的蔬菜、禽蛋、大肉生意被四川人把持,牛羊肉买卖则被新疆维吾尔族人操纵。同新疆一样,狮镇也通行公斤制,大多数人说话时带有浓重的新疆味,新疆牌照的汽车多于西藏。
狮镇的藏族商人喜欢在帐篷中经营,镇南河边的小市场便有一个经商的帐篷群体。这个群体在经营规模和样式上变化不大,但就一贯经商的藏人而言,这已经是不小的转变。
狮镇中心有一圆状街心草坪。由该草坪再辐射出四条路去。两年前,我常看到不少土著藏民围坐在该草坪边喝酒聊天。这个景观在两年后一如既往,而且人也似乎还是那些人。这些沐浴在全世界阳光最充足的空间里的人们,往往会闲坐上很长一段时间。在经过他们身边时,我常伫看良久。我理解他们之所以如此悠闲,是同环境有关,也是同放牧的生活方式有关。
阿里高原天高地阔,方圆几十、百公里中难见几处人烟。对这些游牧或半定居的藏民而言,这座荒原小镇是他们单调生活中的一个万花筒,是他们浪迹天涯途中可赖以歇一下脚的地方。
狮镇距产青稞酒的农区甚远,狮镇的民众便喝啤酒。啤酒也从新疆乃至遥远的甘肃运来。这在十年前,简直要被视为异想天开的事。
据说,阿里是藏地人均收入最高的地区之一。该地盛产牛羊和各类矿产。流动人口中,除了国中无处不在的“川军”和走遍西藏的“康巴”外,便是来自新、青、甘一带的维吾尔族和回族商人。这是一些经商意识极强且特别能吃苦的人。他们中的少数人在做传统买卖的同时,也秘密转手淘金者手中的金砂和偷猎者冒险从无人区带出来的名贵药材和皮张。在适合旅游的季节,也会有寥若晨星的来朝圣这片高原的香客和中外的旅行发烧友的身影出现在狮镇。但他们并非是专程来看这个小镇的,他们只是经过而已。狮镇处在新(疆)——(西)藏公路和黑(河)——阿(里)公路的交汇点上。由此,可北去新疆、中亚各国;南去神山、圣湖、尼泊尔和印度;东去那曲和拉萨;西去古格王朝遗址。
狮镇除一些小旅馆外,已建起了一家涉外的狮泉河宾馆。通常,西藏阿里旅行社的导游们将那些饱受途中艰辛的游客带到狮镇后,便径直将他们再“导游”进这个狮镇唯一能同“星”级挂上些边的宾馆。阿里地区和拉萨地区的导游部门,正在不断完善“一条龙服务”。
狮镇以从它的胸腹中流淌过的狮泉河而得名,前身在30年前仅是个游牧人的夏季营地。它的迅速发展是本世纪80年代以后的事,契机主要是:原先拟作阿里地区首府的噶尔在自然条件方面有诸多不适;由新疆代行了多年的对阿里地区的管理权于80年代初交回西藏。
作为一个地区行署所在地,狮镇不啻是“袖珍”了些;然作为西藏、特别是西藏阿里这片高天阔域、世界人口密度最小的地区的行署所在地,则狮镇也权且能对付过去了。
如今,中国腹地的经济改革的浪潮已不可避免地影响着这个边陲小镇,小镇必会随着岁月的推移不断发展。但发展的势头不会太猛,因为受到环境、特别是地理的制约。这种制约,在狮镇、乃至整个阿里的历史揭开第一页的那天起,便伴随它们与生俱来。
两年前,我曾在狮镇买了些布并设计了纸样,欲请一对来自邻近上海某地的开裁缝店的夫妇加工成帐篷,以备穿越无人区用。后因返北京接受中央电视台的专访而中断。两年后,这对夫妇仍坚持在狮镇。他们曾回家乡置了公寓并花钱买进了“城市户口”。然后再回狮镇换了比原先宽敞些的店铺。我看见他们的气色都不好,嘴唇也呈紫色。这是高原给他们留下的印记。他们打算在狮镇再做两年,赚足钱回家乡。高原上的钱好挣,竞争相对平和些,但这些都要以牺牲自己的健康、以及同家人的天伦之乐才能换来。
他们还保存着我做帐篷的材料,并坚信我会返回狮镇走完西藏。可聊以自慰的是,时至我第四次进藏时,我终于有了帐篷,是北京的一位同情者赞助我的。
到狮镇的那晚,狮泉河宾馆因当地政府例行的大会而客满。宾馆值夜的一位藏族保安见我来得不易,便邀我同住他的休息室。尽管我知道这能省下一夜宿费钱,但我还是谢绝了。浪迹天涯已6年了,我已非常珍视独处。独处可以使我免却尘世的各种干扰,得到全身心的放松。尤其在这不可多得的神秘高原的夜里,我更需要静下来,以感觉这方荒僻地域天宇下的一切。
西藏高原的夜晚有一种难以言郁的沉寂。荒原小镇上的几许灯火、饭馆和舞厅里间或传出来的各种声响,将人们从久远的古代拉回到现实。那晚我走在大街上时,已是还有半小时全镇即要停电的23时30分。几乎在狮镇将要全部融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分钟,我赶到了行署招待所。在那里,我得到了一间可以独处的房间。
世界有时真小。当我刚在那个房间烛光前坐下时,隔壁的一位叫陈山的香港旅者便过来同我打招呼。原来他是香港《中国旅游》杂志的忠实读者。承蒙该杂志提携,近年来一直连载着我的游记。那晚,我们聊至凌晨3时。他说他游完阿里后还要去尼泊尔和印度。他属于搭“木头车(货车)”游历的那拨人。大陆开放后,我经常在神州各地邂逅港、澳、台的游客。他们锲而不舍地游历四方。他们在观赏祖国壮丽山河人文景观时所表现出的虔诚、以及在浪迹天涯的途中以苦为乐的精神,也常常令我惊叹不已。
第二天上午,陈山将我介绍给一位来自拉萨的年轻藏族女子认识。这位名叫嘎珍的漂亮女子是拉萨一个国家级明星企业、西藏西亚尔进出口总公司的副总经理。陈山从拉萨来时,便是搭着她的“木头车”,而她则是到阿里来创办一个分公司的。陈山一再说,他同一名外国旅行者搭嘎珍的车穿越荒寂的藏西北时,这位拉萨女子恪尽地主之谊,所表现出的侠肝义胆令他们终生不忘。
这位嘎珍满可以在西藏自治区工商局的某把交椅上悠哉悠哉,但她偏不愿意在一天乃至一年年的大部分时间中靠一张报纸一杯茶地在机关中耗。于是就停薪留职,换来几年的自由身以便自己可以闯一下(这一点倒是同我挺相仿)。难怪嘎珍一听陈山说我居然想徒步遍访西藏和全中国时,尤为赞赏。当时她就说:“真了不起!我就佩服你这类敢想敢干的人。”
嘎珍那天设宴将我也请了去。席间,她当着那些狮镇方面的来宾的面对我说:“这几位都是狮镇的‘地头蛇’,要想在此地站稳脚跟,这些人是不能不请的,而你则另当别论。”嘎珍杂讲这些话时从容不迫,而“这几位”听后也从容不迫。
在狮镇的那几天中我受嘎珍关照不少,临出发前我决定回请她一次。嘎珍接到口头邀请时便马上说:“好!好的!”讵料,在饭后结帐时她抢先一步。刚欲责问,她笑道:“你有这份心意就行了。客还属你请,钱由我来付。”席间,她一再问我:上海人在数字上何为吉利,何为不吉利?我答:上海人最忌被人叫做“十三点”,至于吉利之数似乎也没个定论。她见我说不出吉利数来,便复问她的助手:“狮泉河到拉萨有多少公里?”该助手答:“1752公里。”嘎珍听罢就对助手说:“那好,请点1752元,我代表我们公司将这笔钱赞助余先生,祝他顺利走到拉萨,顺利走完全国。”
真没想到,这位素昧平生的藏族女子能如此理解并切实地帮助我,而且风格幽默颇具戏剧色彩。
后来证明,嘎珍的这“一公里一元钱的补贴”确实并非仅限于幽默。在我囊中羞涩,由阿里向拉萨挺进的那段艰险卓绝的旅程中,这笔钱实实在在地起到了我能否安抵拉萨的作用。挺进途中每念及这一恩助,我常回望远天、仰面落泪……
鉴于地图上不会详列旅行者所需要知道的一切,嘎珍又代我向她的藏族老乡打探前方的地理环境,尤其是两条汹涌大河的情况。她将掌握到的情况画成草图交给我以备不时之需。
我出发前,嘎珍以快刀斩乱麻的谈判作风,择定了她的阿里公司的商场铺面。不久,又开出一间电子游戏机房和一家狮镇最气派的餐厅。我们相约在拉萨见面。但当我胜利到达拉萨时才知道,嘎珍只能熬到来年三月方能返回拉萨。因为新开张的商场需她“坐镇”一段时间。此外,餐厅燃料的来源竟成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二十多年前,狮泉河沿岸百公里长的滩地上,还被西部特有的生命力极强的红刘林铺盖着。那些迁来新址的人们曾相信,从今后这片荒凉的河边平坎上将会因着这片取之不竭的红柳林而世代炊烟不断。人们理所当然地将烧牛粪改成了烧红柳。于是红柳林的面积就日见一日的缩小着。廿年后的今天,这片红柳林终于被斩尽杀绝,狮泉河边一片荒漠。耗尽了地力的狮镇人又只得重新去拣牛粪。牛粪自然是不够烧的,便辅之以烧汽、柴油;烧汽、柴油非长久之计,便派人四处去找煤;阿里本地的那点贫瘠的煤也不能解燃“煤”之急,便下决心建水电站;水电站发了几天电便被水冲垮,便又研究推广起太阳能的利用……
当我走出阿里、走完西藏,返回万里之外温暖富饶的大海边,走遍西藏的经历似乎也已恍若隔世,但我总忘不了这位名叫嘎珍的美丽的藏族女子。每当我想起嘎珍还要在隆冬和春寒中,带着她的属下,去那寒风凛冽的阿里荒原上,刨那残存在地表下的红柳根,以使那个新开张的餐厅以及他们自己能得以生存下来时,我就会回望西天、泪沾衣襟……
在狮镇的最后一天,驻军的一位同情者给我送来了一条被褥。我自己准备了压缩干粮、四川榨菜、一把匕首和一件羽绒服。加上原有的装备,挺进阿里第一阶段的准备工作已就绪。当然,这是最低限度的。
 
3.阿里高原和新藏路
在我走中国的几年中,经常有人问我:“你害怕不?”通常?我便反问:“怕什么呢?”话虽这么说,其实只有少数几个亲友和我自己知道,我一直在担心着阿里,并且只担心阿里。我深知,能否走出阿里,不仅是走遍西藏的关键,也是走遍中国的决战之役。
被称为“世界屋脊的屋脊”的阿里高原,位于西藏的西部,平均海拔4500米,面积约30余万平方公里,而人口仅6万,平均5平方公里仅有一人,是世界人口密度最稀的地区。在走阿里之前的六年中,尽管也经过很多自然环境恶劣、偏远荒寂的地方,但还没有经过完全意义上的无人区,也难得在荒野露宿,但要走过阿里的话,这类经历便如小菜一碟了。
阿里是不能不走的。这不独因为走阿里是实现走遍西藏和中国这些目标不能或缺的组成部分,还因为我实在是太向往这片如此辽阔、如此壮丽、如此神秘的高原哪!
如果不是科学考证,谁能想象,四千万年以前,如今莽莽苍苍俯世独立的青藏高原尚被浸漫在热带的古海中,而阿里高原不过是海洋底下的一抔泥沙。后来,海水渐次退去。又经历了地球上的被地理学家称为印度板块和欧亚板块的挤撞,经历了喜玛拉雅山、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和冈底斯山相汇拢、境内外数条著名江河发源地的焦点,故阿里素有“万山之祖”、“百川之源”之称。
不知缘自何年何月,阿里平沙漫漫、干旱寂芜的荒原上出现了来自四方的朝圣者的身影。他们或踽踽独行,或扶老携幼,不辞艰险地来寻访他们精神的故园和心中的圣地。他们去了一批又来一批,虽万死而不悔,历千年而不辍。这一切,无不基于阿里的魅力。
其实,阿里的魅力是多层面的。对旅行者而言,这种魅力还体现在一系列“不可预知”的突发事件上。举例如下:
作为一名徒步旅行者,在浪迹天涯的过程中,就要承受比坐车或骑车的旅行者更多的艰难。在挺进阿里高原的过程中,就要忠实地沿着新藏公路前进。而新藏公路是举世闻名的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公路。它由新疆乌鲁木齐至西藏首府附近的拉孜,全长4千公里(也有从新疆叶城至西藏普兰的算法)。沿线须翻越喀喇昆仑山等十余座冰雪大坂,最高海拔6千米左右,氧气不足平原处的三分之一,对人的心肺是个严峻的考验。途中还要穿越干旱浩淼的千里戈壁,泅渡众多江河。全线海拔4千米以上的地区约1千公里,海拔5千米以上的线路在5百公里上下,属世界公路史上最难走的路段。内中,以红柳滩、死人沟、甜水海、界山大坂、阿里同后藏之间的无人区等地段,被历代旅人视为畏途。
1990年4月18日,我途经北京时,中国登山协会的于良璞给我画了一幅“西藏略图”,明确标出西藏普兰至仲巴之间的无人区中常有“人熊”(学名或叫马熊)出没。又是无独有偶,此番我再抵狮镇时,普兰县县委书记刘明和公安局副局长就告诉我,今年5月,普兰一25岁的藏族男牧民于野外被“人熊”吃掉。除了“人熊”以外,狼群也是一大祸害。两年前,我走在斑公湖边时,见当地庞大的马群中小马驹少得不成比例,便问放牧的藏民。藏民道:小马驹跑得慢,夜里狼群来袭时,小马驹就首先被吃掉。你一个人夜里过草原时要加倍小心!
阿里高原还有雪豹和大量的野牦牛,这帮家伙也非“等闲之辈”,均须认真对待。
来自人类社会的侵袭也不能忽视。迄今为止,“两条腿的野兽”从未在地球上绝迹过,阿里也不例外。走阿里前,普兰县公安局副局长便告诫我,去年9月,有一身高1.90米的外籍旅者在阿里“神山”附近的野外露宿时,被“两条腿的野兽”将正在睡袋中熟睡的他的头砸得稀烂,所带财物被洗劫一空。
鉴于上述情况,“皇帝不急急太监”的是我的家人和朋友。他们一致劝我不要走这段路,可采取或绕开、或坐车过阿里的办法。囿于该路段存有许多非人力所能为的因素,世人也不会对我这个“徒步旅行者”有过多非议。
我当然知道情况的严峻,且何尝不想“完好无损”地回返我那温暖的家乡。然而,倘若绕开这相当于国土面积二十分之一的地区,那还能算“走遍全中国”、尤其能算“走遍全西藏”吗?至于要搭车的话,如果我真能在无人区找到车的话,那就不是无人区了。何况,在六年多“走遍全中国”的过程中我从未坐过一次车,阿里不会例外!无人区也不例外!
其实,阿里至拉孜,还有一条较稳妥的路同样可达目的:即由狮镇走革吉、盐湖、改则、措勤至拉孜,但那已不是原来意义上的“新藏路”,而难度上也逊色不少。我是一个知难偏要上的人,我当然会选择走边境的这条极富挑战意味的路。这条路不仅要穿行于无人区,还要从我向往已久的喜玛拉雅和冈底斯两大山脉的中间走过。如此千载难逢、能使我过足探险瘾的机会,岂能轻易放弃!唯其艰险无比,方能尽显英雄本色。
我仅采取了一项应变措施:在即将翻越新疆和西藏交界的界山大坂进入阿里腹地前,先自己前往医院摘除了阑尾。并非危言耸听,便是如此一个小小的器官,如果偏巧在无人区为难我的话,也足以使我丧失生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到万不得已,是决不想无端去挨这一刀的。
在右下腹被划过一道口子之后,我仍有一事祈求上苍:只要不让我在无人区摊上“胃部大出血”,那么,就身体而言,我相信自己必能走出无人区。我深知这种麻烦更能在无人区致人于死,尽管我并没有明显的胃病。
对于阿里,在未进入她的领地之前,我便将自己的阑尾做了献祭。
 
4.挺进阿里
海拔4300米,1994年8月3日 晴
上午9时,挺进阿里的号角吹响了。
为了说明穿越被称作“西藏中的西藏”的阿里的艰难,从现在起,我记录下每段路程的海拔高度和恶劣多变的气候。
登程前,裁缝店夫妇及另几位支持者同我一起合影。不料,刚按下快门,便有人惊呼:“余哥,不好,你的背后是‘阳痿山’。”顿时,众人皆大笑不已。
原来,紧挨狮镇的东侧,有一呈褚红色的怪异山峦。传说,山中潜有害人精怪,凡挨近此山的男子,均会染上阳痿之症。多年来,凡知晓此山之远近男子均唯恐躲之而不及。久而久之,该山便被换作“阳痿山”而臭名昭著。
这当然是一种没有多少科学根据的传闻,但颇能蛊惑人心。这帮谈虎色变的朋友认真得不行,坚持要我换个角度再拍一张以免晦气。我暗想:“我孑然一身浪迹天涯,这阳痿与否,于我又有什么实际的利害?”于是便道:“没关系,便以这伙计权当狮镇的一大风景,留个到此一游的纪念也好。”言毕,抱拳作别,掉头向阿里腹地前进……
今日天气燥热,料想会很消耗体力。
六年中,走在中国其他地区时,我所背负的装备都限制在40斤上下,但要走出阿里,就不能仍背这个份量可。今日背负的重量已达65斤,虽大大超过了长距离徒步的极限,但在这荒辽的阿里高原上,这点装备是万不能再减免了。
狮镇的南面同样是荒芜干旱的戈壁。走出4个小时后,回望来路,仍能看见在漫漫平沙中狮镇的孤寂身影。高原上空气纯净,能见度高,一马平川中能遥望得很远。
中午时分,高温及紫外线照射下的我已汗流不止,但汗水很快就被蒸发了。我始终节制着喝水,每次拧紧壶盖时,都要反复检查是否漏水。凭我的经验,我知道今日带的水肯定不够。这是因为增加了20斤压缩干粮,不可能再带更多的水了。我指望能在途中找到水源,在那里喝饱、并加满第二道水,这样坚持到今夜的宿营地便不会有问题。
走出约25公里时,负重太过的问题很快就凸显了出来,我已感觉不胜负荷。我明白,倘若仍负重如斯,恐怕难以走出阿里。我决定将精打细算才带上路的装备再作精减。权衡再三,觉得唯有忍痛将睡垫放弃掉。
睡垫从背囊的上端被抽了出来,我将它搁在路边的一显眼处,以便后来经过的人可以将它捡走。这条羊毛编织成的睡垫是一位边防军人匀给我的,他希望能在我露宿高原时阻挡掉一些地上的寒气。
14时,水壶内再也倒不出一滴水来了,我的处境更加艰难。
16时15分,天际边驶来一辆小车,我忙对自己自言自语道:“一定要把它拦住。这也许是今日唯一的指望了。”小车在我的不断招手下停了下来,我急切地问车上的几位藏人可有水否?他们摆了摆手,又将车开动了。但车开出30米左右,又奇迹般地停了下来,内中的那位藏族姑娘从车窗内递出一罐健力宝来……
从下午至黄昏前,靠了那罐饮料,我仍在热气沸腾、折射着强烈紫外线的荒漠上坚持着前进。荒漠上寸草不生。此时,我已观察到今日要经过的地段皆距四周的山脉较远,而且还尽是些我最痛恨的我将它叫做“干山”的那种山,故今日只能是“囹圄荒原、望断雪山”,不可能遇见水源了。我唯有坚持到日落,日落后温度便会迅速下降,对水的需求较之白天要小些。此外,我更期待着赶抵预定的宿营地——一个叫鲁玛桥的地方。从资料看,该桥处有条尚未干涸的河,甚至还有一对藏族夫妇在那里守桥。如果我能坚持到那里,则不仅那条河中的水都可以尽归我有,而且,没准还可以觅得一栖身处,以免却露宿荒原与狼共寝的麻烦。
暮霭渐深,横亘在我前方的那脉大山的山脚看似近在眼前,却总也走不到。此时,我已是每走500米左右,便要躺在地上喘一会儿气了。我极端干渴,已处在脱水状态。与此同时,我又间歇性地感觉恶心和胸闷,这是海拔高、空气稀薄处的高山反应。这种状况持续太久,随时会致人暴死。
天全黑下来时,我看见前方山脚下突然闪过一点火星,我断定那是吸烟发出的亮光。“快到有人的地方了!纯顺,再坚持一下呵!”我不断这样告诫着自己。这时,我已是每前进200米,便要躺下休息一会儿了……
22时15分,在星光的辉映下,有如倒卧在地的一面巨大的镜面渐渐地呈现在我的脚边。定睛细看,不禁愣了半晌。此后,我便扔下背囊,慢慢地跪了下去……
这是一洼如三个乒乓秋桌面那么大的浅坑,水深不过25厘米,水面上散发着牛、马、羊排泄出的屎尿的骚腥味。我用水杯将那水舀起,喝完了又舀,舀了又喝;我的泪水缓缓地流淌了出来……
一阵猛烈的旋风突然又从寂黑的荒原深处袭来,我的身子随之开始打冷战。我知道自己已没有体力走到前方那个闪过一次小火星的地方了,我必须“捞现钱”似地守住眼前的这洼水。“望山跑死马”,天知道那该死的鲁玛大桥还远在什么鬼地方。何况,万一那桥下只是一条干涸的河床呢?!
风越来越大,气温下降得甚快,星光晦暗了下来。我在水坑边选了一处平地,借着手电光,在大风中抖擞着支起了帐篷。钻进帐篷前,我又跑去水坑边喝了一遍水,并将水壶灌满。
在帐篷里,我摸索着将我的栖身处布置好之后,便就着水吞下一片压缩干粮。连带中午的两片,今日一共吃了三片。这种干粮十分坚硬,味道很怪,如若没有水,便愈发难以下咽。为了活命和换取一些体力,我往往是粗粗嚼上几口,便将它吞下肚去。
没有力气再记当天的笔记了,只能第二天补记。
当我钻进睡袋时已近午夜,风仍在荒原上呼啸,不停地撕扯着我的帐篷,不时传送来远处群狼凄厉的嚎叫声。我仰卧在地,闭着双眼,平静地听着四野的声响。我的头边放着一把藏刀和半壶我不知道是否可以称它为水的那种液体……
 
5. 鲁玛大桥
海拔4450米 1994年8月4日 晴、小雨
清晨醒来,方觉一夜无梦,在这荒寂的戈壁上,竟能酣睡如此,皆因昨日白天的极度疲倦。钻出帐篷,延颈四望:发现鲁玛大桥就在仅距我300米左右的那脉山峦的脚下,那桥的边上紧挨着两间房舍,房舍前的草甸上黑、白、绿相间,有晨放的牦牛和羊儿在吃沾着露水的青草。
鲁玛大桥下没有我昨日最担心的那种干涸的河床,倒是有一泓清流来自我右侧的天边。那泓在朝霞的辉映下,水面闪耀着银光的清流经过那座大桥后,又向着我左侧的草原深处蜿蜒而去……
眼见这一切后,不禁莞尔一笑。不想责怪自己为什么昨夜不再坚持多走300米,这种极具戏剧化的经历在浪迹天涯的途中是常事儿。我回头瞥了一眼昨夜喝过的那个浅水坑,发现坑边果然有牛屎和羊粪。我笑着摇了摇头,将水壶里还剩的半壶水倒掉,便开始收帐篷。
支帐篷不易,收帐篷也不易。稍动弹一下就心跳加剧,喘不过气来。我看了一下海拔表,指针指在4300米的标线上。
又出现恶心、胸闷和呕吐状况,但腹内早已空空。噙着因难受而沁出的眼泪,痛苦地摁住胸口,将涌上喉咙口的、混杂着胆汁的口水吐尽后才缓过气来,但人已像死过一回。这种状况在我走遍西藏的日子里一直没有饶过我。
我知道务必再减轻一下装备。考虑再三,遂决定再仍掉两双旧袜、一瓶维生素、一条旧内裤、一本小像册、一只小背包和几张伤膏药。同时,又挤掉半支牙膏、撕掉半本笔记本百页。
上午10时,收拾停当,开始向300米外的鲁玛大桥走去。行前,又捡起那已放弃的小背包和伤膏药。
那桥边的屋里果然住着一对守桥的藏族夫妇和他们的一个女儿。他们疑惑不解地让我进屋去。我将那只小背包和几张伤膏药递给那位藏族女子作为联络感情后,便立马作了个要求喝水的手势。那男的看懂了我的意思,忙示意他的女人给我拿来暖壶。
我拿出军用口杯,在里面放了些茶叶,将水倒满后,便坐在一边等候。我觉得此刻我是在等候人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那藏族汉子会些汉话。他告诉我他叫昂希多。他同其妻共同在此守桥,每人每月工资200元。他们有三个孩子,两个大一点的分别在狮泉河镇读书和做事。他们还有30余只羊、6头牦牛和10余只鸡。不容忽视的是,他们还拥有在屋前的小塑料棚里种着的一些小青菜,他们没提,但我进屋前观察到了。
方圆几十公里中唯有他们一家在这里居住。他们放牧着自己的牛羊,养育着心爱的儿女;有草原、河流、山峦和蓝天与他们为伴;住着公家的房子、拿着国家的薪水,其富足和闲逸莫过于此!
一壶水很快便要被我喝完。那女人见状,便又用引火柴点燃干牛粪再烧。在这个间隙中,我吃了昂希多拿给我的两只白面做的馍和几根我自带的四川榨菜。此外,我还坚持拍了几张这个藏族人家的照。通常,只要被拍摄对象有要照片的请求,并且又有可靠地址,我都会如约寄去一份。昂希多夫妇没提这个要求,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懂拍照为何事呢,还是没想到这上面去?我知道,不少边远地区的藏人一生也未拍过一张照。
从10时15分至12时,我喝空了两壶水(大号暖壶),只喝得那对藏族夫妇和他们的女儿目瞪口呆。他们几乎一直坐在辅有长垫的坐榻上静静地看着我喝。我同他们的话不多,倒不是语言不太通,而是因为我一直感觉口渴,我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停喝水,我发觉我的脸颊处很烫。
12时10分,我对这家三口说了“吐机气”(谢谢!)、扎西德勒(吉祥如意)后,又瞟了一眼300米外我昨夜“下榻”的那块“风水宝地”,便继续前进。
今日天气仍很炎热,路面甚难走,都是大小不等的石头,且高低不平。昨日右脚起了一血泡,今日左脚也起一个。这分别是“孤身徒步走访全中国”以来的第126和127个泡。通常,换上一双新鞋,或路况不好时便会起泡。
今日途中有几处水源,但分布不均:有时走在山边,山中下到公路的水甚多;有时走上戈壁滩后,则10多公里中滴水不见。我常想,这也犹如天下万事那样——总是不公平的居多。
因为脚上有泡,昨日又饱尝干渴之苦,同时也要吸取昨夜在黑暗中支帐篷的教训,故今日不敢恋战。刚近黄昏,便在边走边观察中寻找今日的宿营地。17时,看见一水源处有一片干燥的沙地,沙地上长着丛丛红柳。觉得此处甚好。除了有水,地下干燥外,若将帐篷搭在红柳丛中,甚或还能阻挡掉一些野兽的视线。
这个地方距鲁玛大桥46华里。
在沙地上搭帐篷的缺点是可用以压帐篷绳索的大石头较少。这样,我便要去四处寻找,并上气不接下气地将那些石头一块一块地搬过来。如果没有这些石头压住帐篷的绳索,则阿里荒原上的夜风起时,帐篷就有可能被风吹垮。
天未黑时,帐篷支好了。我在帐篷内铺开睡袋,摆放好收音机和英语书,便开始晚餐。晚餐其实就是就着凉水吞下三片压缩干粮和几根四川榨菜。今日不用喝脏水。今日之水又凉又甜,是雪山上融化下来的活水。这种水的品质远胜过市面上出售的矿泉水。
晚餐后,我看见有二三条蜥蜴在我的帐篷外跑来跑去。我知道它们不会伤人,是一帮可爱的小家伙。此时,不知从何处又来了许多蚊子,围飞在我的帐篷外。不久,戈壁深处的风又刮来了。旋即,天空中便落下小雨滴。于是,我赶紧爬出帐篷撒了泡尿。当然,我也利用这撒尿的时间再观察一次四野有否可疑的动静。此后,我便钻进帐篷。
夜里,我在帐篷内听广播、补习英语和记笔记。我当即在笔记中纠正了我以前认为西藏高原没有蚊子的错误。
凌晨零点40分,我开始躺下。此时,帐篷外风雨交加……
 
6.手摇的转经筒
海拔4400米 1994年8月5日 多云
昨夜的那场风雨持续到凌晨5时。这心惊胆战的一夜,与其说是在睡觉,还不如说是在同风雨搏斗中度过的。为了防止帐篷被风吹垮或被雨压塌,我得手、脚、头并用地顶住两端的撑杆,并不时要拨去积在蓬顶上的雨水。我那可怜的帐篷没有防雨的功能,当尼龙布吸足了水后,雨水便滴答、滴答地滴落到帐篷内……
在荒原的寒夜里,这风雨的到来诚然会给我带来不少麻烦,但我也暗想,这恐怕倒是利弊兼得的事:至少,惯于夜间觅食的野兽或许也会因风雨而被阻在了它们的巢穴中。
黎明即起(天知道我“睡”了几个小时!)但并不着急收帐篷,因为篷布是湿的。此外,还得拖出被雨水滴湿的睡袋并将其展开在沙地上,有清晨来的风和初升的旭日将它们吹晾干。这是一日中最好的时光。我常利用这段时间在附近慢慢地散会儿步……
阿里高原的清晨神秘而幽静,宽旷的四野空气清新。仰望远处蓝天下的雪山,在朝阳的映照下,愈显其庄重而玉洁冰清。在多次的环顾和仰望之后,我常怀疑我正造访着的这片区域莫非不是地球上的某地;这片平静而又如此震撼我的荒原常使我辨不清自己是活在古代还是今日,是身处前世还是今生?这真是一块无与伦比的隔世之域。我常想,多少年来,她一直隐藏在这地球最高的地方,坚持成为这个人世上亿万人毕其一生也无缘亲历的圣洁之地是在等待着什么?
此时的我犹如一个拖着自身长影的圣徒,雕像般久久地伫立在这片天地之间,周遭的氛围一再令我感动,常引领我思索生命的意义、人类的未来……
突然,有动物尖细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循声俯看,有野兔在附近的沙地、有旱獭在下方的草甸子上跑来跃去、戏耍觅食……阿里高原新的一天便这样开始了。
10时45分,收拾好背囊继续前进。今日之路全延伸在铺满小石块的戈壁滩上,脚踩在上面,每每疼痛得就像在受刑。今日的水源却又过于充足了,充足到一日内记不清有多少次蹚过水淹路段。为此,我整日均湿鞋走路,而湿鞋走路是很难受的。
15时,走抵一不知名的草原小湖。湖中有野鸭,湖的上空有水鸟在飞,湖的四周有牛羊和放牧人的毡包。我没有贸然走近,因为那帮忠实的牧羊狗已用它们传统的方法在“欢迎”我,我不想自讨没趣。很快,毡包里便有几个藏族小孩子跑出来朝着我雀跃。他们的大人随后跟出,手搭凉棚朝着我的方向张望。我没有停留,边走边朝着他们摆摆手,他们也回我以摆摆手。
18时10分,过一定居的藏族小农庄。农庄边的几十亩青稞地里青苗勃发,农庄前的草甸子里牛羊点点……我暗想:这里还有一隅半农半牧的地方,此非我原先所料也。
我走过那藏庄时不见一人,甚至也不见一条好管闲事的狗,唯有那些石块垒砌成的简陋房屋和几座佛塔默默地站立着。这藏庄非常宁静。
18时30分,正在蹚涉一水淹路段时,有一辆东风牌大卡车从我身旁驶过,车上有人大叫“小余!小余!”顿使我吃惊不小。回眸细看,原来是我挺进新藏路时在新疆叶城认识的那位美国女子在叫我。这美国女子的汉语水准挺棒,此番正带着她一句汉语也不会的男友乘车专游西藏。看着蜷缩在后车厢里、手上裹着毛巾、像伤病号似的他们,我站立在水中,边向他们挥手边发出很惬意的笑声。两个月前,我由新疆第四次挺进西藏时,这位美国女子对我要成为人类史上第一个孤身徒步走遍全西藏的尝试半信半疑。如今我们又在西藏腹地不期而遇,并且他们仍在车上,我仍在车下。这下她总该信服了吧!
19时10分,我卸下背囊,拟在邻近水源的戈壁滩上支帐篷,却无意中瞥见公路拐弯处贴着山脚的地方有一些房舍和院墙。根据经验,我判断那可能是一个区政府所在地,而区政府所在地通常都有一个招待所的。于是,便停止支帐篷,复又背起行囊,朝那房子走去。
这个有几间象样房屋的地方果然是阿里地区噶尔县昆莎区的区府所在地,尽管地图上并没标明。西藏一些地方的区、乡府所在地不挂招牌。
我进屋环顾四周,房间为藏式布置。同西藏偏远地区的干部们习惯的那样,这房子既是办公场所又是住人的地方。这符合藏人平和闲适的心态。
终于有人问我可有证件。未及回答,边上便有人提醒我,问话者就是昆莎区党委书记罗马吉(译音)。看过身份证后,罗又问我:“可有地区有关部门开的介绍信?”我答:“我是一个不受任何人委派、不带有任何公干的徒步走访全中国者,故无须任何地区开介绍信,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开给我。而我来到贵区府只是经过而已。我的目的很简单,想在招待所住一晚上,如果需要费用的话,我可以照付。”
我深知,长期以来,边境地区的民族干部均有一种职业警惕,这是距国界近的缘故。此外,他们也想不到居然会有一个西藏以外的汉人来孤身徒步走遍西藏。为此,我又将一些随身携带的有关我旅行的照片和剪报拿给他们看。当他们看到1991年7月22日的《西藏日报》报道过我走完川藏路的文章后,才收起了疑惑的眼光。
带我进招待所那间简陋屋子里去的是该区的区长,他没提宿费的事。进屋不久,有一位藏族妇女到我门前做了个吃饭的手势,我便跟在她后面去到她家。她是罗马吉的妻子。她给我吃了内有羊肉片的汤面。这是我三天来所吃的第一顿煮熟的食物。
在我吃这顿饭的过程中,这家的一位脸上布满皱纹、看似祖母级的老妇人一直微闭着双眼坐在长垫上。她始终没有转过脸来看我一眼。她的口中念经声喃喃,手摇的转经筒不停地顺时钟旋转……
 
7.路遇“坐车族”
海拔4500米 1994年8月6日晴、多云、阴、风雨
清晨7时30分,我在昆莎区那个简陋的小土屋中醒来。起身拨开自制的顶门棒,看见天空尚未放亮,便点起剩下的半截蜡烛,在半明半暗中,卷拢睡袋,用昨晚省下的暖壶里的水洗漱。洗漱时,用10汤匙水来刷牙,用2汤匙水沾湿毛巾一角来擦一下眼角,剩下的20汤匙则用来吞下三片压缩干粮。每遇水紧缺时,我常这样对付过去。
一切停当后,便背起行囊,掩上门,悄然出发。出发时,嘴里含着5根四川榨菜。因为没有菜吃,口中常苦,含一点有味的东西或许能好过些。我承认,我确实买不起巧克力之类的东西,尽管这对长途跋涉的人维持体力是十分有用的。
有一篇文章称我是“20世纪中国最末一个古典式的殉道者”。对此,我不置可否。但我窃以为,之所以会产生这个提法,或许因为在挺进西藏的艰苦岁月中,唯一的“奢移品”仅是四川榨菜。
西藏的时差,同远在万里之外、大海边的我的家乡相差两个小时。我出发时,昆莎区的人们仍在睡梦中。我窃喜这倒省略了我前去告辞的程序,只须警惕趴睡在各家院门前的牧羊犬,别被这帮家伙怀疑我顺手牵羊而遭追咬便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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