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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天歌

_4 (当代)
  谢蔓儿乘隙赞道:“池大哥好快的剑!”
  池慕飞笑道:“若是我九弟在此,蔓儿便知真正的快剑是什么样子的了。我这快剑和他相比,称得上是小巫见大巫了。”
  一个红衫豪客持矛纵身而上,人尚在空中,已被池慕飞一剑刺中咽喉,跌落崖下。这断壁在半山腰处,高出地面约两丈,易守难攻。那些江湖豪士有自恃轻功高强的,纷纷纵身抢攻,却和先前之人一样,被池慕飞在空中刺落。连毙十余人后,再无人敢轻易上来,只是围住峭壁,向他不断叫嚷:
  “上面的小子,赶紧把东西交出来,咱们盐帮的好汉放你们一马!”
  “兄弟,大家都是出来走江湖的,给笑岳阁个面子,日后好相见!”
  “不交出东西,麒麟派的弟兄们饶不了你!”这些人叫得甚凶,却没人敢冲上来。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谢蔓儿大惊失色。
  池慕飞忧心忡忡地道:“看来王执的势力远比我想象得要大,竟然被他收拢了这么多小帮派,好在这些人里没什么好手,我们还有突围的机会。”
  “可是,这么多人……”谢蔓儿脸露忧色。
  池慕飞微微一笑:“蔓儿可是怕了?”
  谢蔓儿用力摇头:“和大哥在一起,人再多,蔓儿也不怕。”
  “好!”池慕飞的笑容洒脱而自信,“我们冲出去。”说完俯身背起谢蔓儿 ,用腰带缚好。
  “池大哥,我们……会死吗?”谢蔓儿终于忍不住问。在她想来,被这么多人围住,两人逃生的希望已是微乎其微了。
  池慕飞一笑:“蔓儿这么聪明可爱,不会死的。”
  谢蔓儿将脸埋在他的背后,喃喃道:“听人说,好人死后会升天,池大哥,我们会成仙吗?要是到了天上,我们也不要分开,好不好?”
  池慕飞静立片刻,低声道:“成仙?”微微一笑,“我可不信这世上有什么神仙……”说着,手持长剑,跃下断壁。
  下面的人见了,顿时大喜过望,乱糟糟地冲了过来。
  池慕飞长剑一振,漫步前行,朗声吟道:“君不见凤凰已老琼台雪,曦和难逐尽落羽。君不见万古同哀仙人死,魂归来兮哭参合。”
  一个黑衣老者轻功甚高,领先数丈,大吼一声,高举铁鞭向池慕飞砸来。池慕飞长剑一振,斩断他的手腕。反手一剑,刺入一个矮个老者的小腹。
  “崆峒二老被杀了!”有人惊叫道。
  池慕飞脚下不停,弹剑长吟道:“寻仙踏月太行间,八陉崔嵬欲步难。大笑登临风雨上,相呼不动紫荆关。忽闻吉星从西行,细结环草伺青牛。周康不入终南巷,悠悠千载道德经。”念到“寻仙踏月太行间”时,他长剑微分,刺倒三人,行出一丈。待念到“悠悠千载道德经”时,却已行出二十丈,剑斩十余人,横七竖八的尸体在他身后形成了一条殷殷血路。
  “大家小心了!这小子剑法厉害!”一个清瘦的红衣道士高叫道,“六合派的朋友,请布六合大阵拦截!”
  “咱们听醉道士的!”“六合派的各位赶紧上啊!”在乱哄哄的喊声中,六名灰衣大汉手持短刀盾牌,将池慕飞围住。又有六名黄衣大汉手持长枪,站在外围。池慕飞仗剑而行,对这十二人的合围视若不见。
  突然,前面六个大汉同时上前,盾前刀后,向池慕飞迫来。六个使枪的大汉则隐隐跟在这六人身后。忽然,六面盾牌一低,六支长枪自盾牌后同时刺出!同时前面六人就地一滚,举刀攻池慕飞的下盘!
  池慕飞一声清啸,纵身跃起,长吟道:“淮南子,鸿烈篇,白骨无为听君前。嗟余八公不老药,可怜升天唯鸡犬。”身形在空中猛地一转,剑光过处,五支长枪同时折断,他伸手抓住余下的一支长枪,居高临下,剑出如风,将那六个持刀大汉一一刺于剑下。那六个使枪大汉大惊失色,纷纷退开。
  有人大叫:“大家用暗青子招呼这小子!”
  “不许用暗器!九峰船主有令,万万不能伤了那图!”那个红衣道士高声喝道,“火云神丐董其川,峨眉尚仙子,和老夫一同上前!”此言一出,群雄纷纷退开,一个身材高大,蓬头垢面的青衣乞丐和一个中年美妇缓步向池慕飞迎了上来。
  那红衣道士手持一对鎏金判官笔,先撞击了一下,纵身上前,双笔微动,分刺池慕飞两肋。池慕飞长剑一抖,分别在两支判官笔上一格,将他双笔封住。那董其川双掌一错,口中沉喝一声,一掌拍向池慕飞。虽身在丈外,可一股灼热的气息却扑面而来!
  池慕飞后退一步,避开对方掌力。那尚仙子从袖中抖出一条满是银色倒刺的长鞭,一鞭向他抽来!池慕飞不敢用长剑硬对这种软兵器,只能闪身避其锋芒。那醉道士却又突然冲上,双笔俯刺他的双膝!
  池慕飞长剑一立,向下斩去。董其川趁机吐气扬声,一掌当胸劈来!池慕飞身子纵起,跃过两人的交攻,尚仙子的银鞭却又如影随形地袭卷而至!这三人显然合作已久,彼此配合默契,远中近扰袭不断,池慕飞几次即将刺中一人都被另外两人及时解围。
  池慕飞眉头微皱,将长剑一举,任银鞭将长剑卷住。尚仙子大喜之下,用力一夺,池慕飞突然顺势腾飞,旋身疾转,向她直刺!
  这一剑突如其来,快如闪电,这尚仙子惊得呆了,完全忘了闪避。董其川大急之下,进身一扑,双掌向池慕飞背后拍击。池慕飞人在空中,突然反手一剑,从肋下刺出,刺穿对方双掌!
  原来池慕飞刺向尚仙子的一剑本是虚招,在空中旋转时已乘势将长剑从银鞭上解开,就此一击成功。
  董其川大喊一声,双掌从剑上撤下,枯立于地,泪流满面。这双掌一伤,他这苦练多年的火云神掌便就此废了。尚仙子这才回过神来,大喊道:“其川!”扑了过去。
  池慕飞也不阻拦,口中吟道:“丹阳天书人不识,崭火数抄云烟纸。火尽薪无鼎炉灭,世人空慕罗浮山。”念到最后一句时,池慕飞连出七剑,火灵真人双手神门穴一麻,判官笔已跌落在地。他长叹一声,闭目待死。
  池慕飞长剑微侧,用剑脊将他抽昏,继续吟道:“古来列仙八百万,何来门首见人间。苍天不老人终老,谁与蓬莱飞碧烟?”
  突然,雪白的长袖宛如龙蛇,从人群的缝隙中卷绕而来!池慕飞后退一步,长袖陡然张开,宛如一张大口,自上而下地向他罩来。袖口中寒光闪动,显然藏有利器。
  长剑一振,池慕飞朗声吟道:“何必蟾宫捣玉颜。月影孤心舞翩跹。人间水火犹自恶,不若斩鳖护四极,素手炼石学补天。”细密的剑光中,长袖疾扬之下,如受伤的雪狸,蓦然收入一个扶桑美女的怀中。
  忽然,人群仿佛被巨手拨弄了一下,陡然向两边一分。厉啸声宛如鬼哭神号,暴烈的拳风挤压着空间,化作雷霆,以摧枯拉朽之势向他击来!正是王劦!
  池慕飞毫不退缩,乘着诗兴,长剑笔直刺出:“谁云夸父邓林癫,大泽一饮逐日风。当效常阳舞干戚,至今犹可斗帝天!”
  “锵——!”剑光与拳劲交击的刹那,时空仿佛停滞了。缓缓地,波浪般的一线亮银沿着剑刃起伏着流向池慕飞的剑锷。池慕飞手腕一翻,剑身绞扭,银线化作美丽的螺旋。与此同时,他的身体断然反向扭转。剑身陡然一颤,发出了宛如长歌般的清音——“嘤”!
  银线炸裂,剑身化作无数细小碎片,向四周飞射!群雄猝不及防,顿时有十余人被碎剑击中,一时惨呼不断。
  就在这时,池慕飞食中二指相并,戳在了王劦的拳上。一口鲜血喷出!王劦倒飞出去,被及时赶到的紫音扶住。
  “高歌吟罢泪满襟,立我九死不悔心。索遍银河三万里……”池慕飞轻声吟罢这句,身子晃了一下,终于倒下。
  “池大哥!”谢蔓儿大叫一声,将他抱在怀里。
  “誓为人间……觅桃源……”池慕飞喃喃吟出了最后一句,双目紧闭,任谢蔓儿泪如雨下,不住呼唤他的名字,却再无声息。
  第四章
  【来援】
  四周群豪被他杀得怕了,虽见池慕飞倒地不起,却仍不敢上前。
  “抓……咳咳,抓住那个女孩儿,把图夺回来!”王劦喘息着说。他和池慕飞硬拼一记,虽然倚仗内力纯厚占了上风,可最后被池慕飞化指为剑所发的剑气所伤,一时内力无法提聚,勉强说完这句话,便不得不坐下闭目调息。
  人影一闪,石川左卫门上前一把扣住了谢蔓儿的肩头,大笑道:“哈哈,抓住这小女孩儿的,不是纪伊的八神紫音,也不是武田的吾妻阴灯,更不是魊之幽虺!而是我——伊贺宗师,光荣而伟大的石川左卫门阁下!”话音未落,大喝声中,勃然的刀气裂空而至!石川左卫门大惊之下,果断缩手,一个懒驴打滚躲了开去。那刀气追着他直将地面劈开丈余,方才止住。
  石川左卫门望着地面紧挨自己的裂缝,抹了一把冷汗,随即沾沾自喜起来:能躲过这可怕的一刀的,也只有我石川左卫门了!石川,你果然不愧是光荣而伟大的伊贺宗师,智慧而正确的扶桑上忍!想到这里,不禁为自己超卓的情怀激动起来。正在畅想,却听一个沉稳的声音道:“尔等何人?竟敢围杀我新安一脉!”
  石川左卫门的遐想被人打断,心中不快,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青衣大汉,巍然站在谢蔓儿身前,手持长刀,矗立如山。
  “我们是徽王的部下,这女孩子身上有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必须取回来。阁下又是什么人,为何要阻拦我们?”紫音凝声问道。
  “在下东关许渤川!”许渤川手中的天王刀斜指上方,凛然道,“这位姑娘是许某的世妹,你们想为难她,先问过我的天王刀吧!”
  紫音冷笑道:“只凭阁下一个人,拦得住我们吗?”
  “谁说只有他一个人?”东南有人高声道。接连不断的惊呼声中,宋氏三兄弟徐徐而来。每走一步,都有人被随手击倒、抛飞。三人都是内家高手,出手之际举重若轻,极为潇洒。
  “你们来得倒是不慢。”许渤川哼了一声。
  宋永乾冷笑道:“我们可没有许兄这般高明的轻功,做什么都快人一步。”许渤川虽听他话内有刺,可此刻情形危急,却也没再冷言冷语。
  新安一脉,同气连枝。虽然新安各大世家彼此间明争暗斗不断,对抗外敌时却是同仇敌忾,众志成城。千百年天下间风雨飘摇,世家大族家破人亡者数不胜数,新安一脉却始终屹立不倒,岂是无因?
  “世妹,还记得我们吗?”宋永易来到谢蔓儿身边,和声问道。
  “你们是宋家的三位哥哥!”谢蔓儿含泪道。
  “别哭了。有我大哥在这儿,没人敢欺负你。来,饿了吧?”宋永坤从怀里掏出一只鸡腿递了过来,被宋永易瞪了一眼后,才讪讪收起。
  “宋大哥,他们把爹爹抓去,又打伤了池大哥……”谢蔓儿哭道。
  “岂有此理!”宋永乾勃然大怒,冲入人群,一拳击出。他面前的大汉举盾一挡,巨响声中,盾破人飞,撞倒了身后数人!两名刀客绕到宋永乾身后,正要偷袭,脖子一紧,已被飞身而至的宋永坤将脖颈抓住,随手向外掷出!
  宋氏兄弟之所以被称为“易乾坤”,便是因为这三人擅长合击,攻防默契,彼此配合得天衣无缝。这些帮派人士虽然为数众多,却没什么好手,那醉道士被池慕飞击昏后,更是缺乏组织,在宋家兄弟联手下不堪一击。一时场中人影乱飞,哀号不断。
  宋永乾正打得兴发,眼前人影一闪,多了一个高如竹竿、头戴斗笠的怪人。宋永乾无暇多想,随手一拳击出,那人并不躲闪,任他击在胸口。只听拳落处“砰”的一声,如中朽木!
  宋永乾一惊,正欲变招,(
)那人已五指箕张,向他抓来!墨绿的指甲利如锥钩,隐隐带着膻腥之气,显然蕴有巨毒。宋永乾心中一凛,后退一步,侧身飞腿,狠狠踢在那人腰间!
  吾妻阴灯中了一脚,却浑若无事,桀桀怪笑:“花拳绣腿而已,也想撼动我的不坏木体?”连出数爪,宋永乾不敢硬接,只能一退再退。
  宋永坤见兄长遇险,纵身而出,双掌全力拍向吾妻阴灯后背!吾妻阴灯毫不躲闪,后背一弓,硬生生受了他一掌。巨响声中,宋永坤只觉双腕剧痛,闷哼一声,向后疾退。
  吾妻阴灯受了这一掌之力,虽毫发无损,双脚却陷地半尺,大怒之下,不及拔脚便仰身疾抓!宋永坤纵身疾避,仍被他一爪将胸前衣襟撕破,冷汗直冒。
  宋永易微微摇头,飘然而起,凌空一掌,重重拍在吾妻阴灯的斗笠上!吾妻阴灯只觉头顶一震,心叫不好时,一股大力涌来,头昏眼花下,脚下又陷入地面半尺!原来头顶之处正是他这木体忍术的罩门所在,所以他才终日戴个斗笠,以备万一。谁知宋永易眼光极为高明,和池慕飞一样,上手便选择此处进行攻击。
  宋永易双掌连发,每一掌都妙到颠毫地避开对方守势,拍在斗笠上。吾妻阴灯虽不断将力道传到脚下,身子却越陷越深,转眼间只余上半身在地面上。他正在焦急,却听旁边有人嘿嘿怪笑,颇有幸灾乐祸之意,正是石川左卫门。吾妻阴灯顿时大怒,心想:石川你这落井下石的贱犬,等我脱身,定要让你好看。
  八神紫音虽想出手,无奈王劦正在疗伤,她一时不敢轻离,便忍不住向石川左卫门望去。石川左卫门见紫音有求助之意,不由暗暗得意,随即又想:这三个家伙看来似乎不大好惹,我石川左卫门身为伟大而智慧的伊贺宗师,地位尊崇,怎能轻易以身犯险?我们现在汉人的地方,自然要讲汉人的规矩。汉人有句古话说得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吾妻阴灯那厮已半截人上,怎么看都是一堵危得不能再危的危墙。想我石川左卫门阁下英明神武,自然不会犯下如此弥天大错。当下假装没看见紫音的目光,吹着口哨将头扭到一边。
  紫音怒目而视,暗想:石川这个混蛋当真是八部众之耻。而这些汉人也尽是些乌合之众,没有一点用处。可惜八部众里最强的几人都不在,否则哪容对方如此猖狂?
  “嗷——!”一声虎啸,自远方响起,震彻天地。八神紫音心中一惊,抬头望去。
  一头斑斓猛虎懒懒步近,虎背上的青衣女子腰肢挺秀,面带盈盈笑意,虽身处敌阵,神态却从容至极。
  有个黑衣大汉躲避稍慢,被那猛虎一扑,按在爪下。大汉见啖赕虎目越来越近,双眼一翻,竟吓得晕了过去。
  “大黄,别调皮。”女子抚摸着虎颈道。猛虎昂首一声咆哮,群雄惊呼如潮,纷纷退开。
  谢蔓儿抬头见了那女子,欢呼道:“寒姑姑!我在这里!”青衣女子望见她,面露喜色,伸手在虎额上轻拍,那虎咆哮一声,飞驰而来。
  石川左卫门在一边见了,心中大喜,暗想:那三兄弟和那持刀汉子身体强壮,甚是污浊讨厌,我石川左卫门不屑和他们交手。这女子这般美丽纯洁,弱不胜风,待我将她拿下,也让紫音那女人看看我身为伊贺宗师的风采!想到这里,纵身而出,拦住那女子去路,大叫道:“呔!我是伊贺的石川左……”
  腥风扑鼻,猛虎已冲到他面前,石川左卫门大惊之下,猛地跳起,伸手去抓那女子。那女子身子微侧,肩头探出的剑柄“砰”地撞在石川左卫门的鼻梁上。这位伊贺大宗师顿时鼻血长流,晕了过去。
  青衣女子纵身而起,飘然落到谢蔓儿身边,将她抱在怀里抡了个圈子,笑道:“哎,蔓儿怎么又胖了?是不是又偷人家的糖果吃了?”
  谢蔓儿摇了摇头,哭道:“寒姑姑,你怎么来了?快帮我杀了这些坏蛋,池大哥被他们害死啦!”
  “别急,让我看看……”青衣女子俯身细查池慕飞的伤势,随即神色一松,“蔓儿放心,他伤势虽重,却无性命之忧,不过却要觅地疗伤,不能再拖了。”
  “那我们快走。”谢蔓儿忙道。
  “怎么?蔓儿心疼了?放心,耽误不了你的大哥哥!”女子轻轻刮了下谢蔓儿的琼鼻,又向许渤川笑道,“这位大哥也是新安子弟么?”她的笑容甚是爽朗,让人见之忘忧。
  自这青衣女子出现,许渤川便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此刻沉声道:“在下许渤川,不知姑娘是……”
  “小女子谢寒,是这孩子的姑姑。”女子宠溺地抚摸谢蔓儿的秀发。
  许渤川目中奇光一闪:“原来姑娘便是祁门小谢,久仰大名。”
  “久闻祁门雪剑胆琴心,巾帼之气冠绝三江,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说话的人神情泰然,气度从容,正是宋永易。
  宋永乾望着谢寒,心中暗想:原来她便是鼎鼎大名的祁门雪,谢氏宗正的女公子。新安都传她出身清贵,自幼便受封云骑尉,却并不自矜,交游广阔,而且剑术超群,是继方冰鉴之后又一个名震天下的女剑手。
  此女虽然称不上风华绝代,却英姿飒爽,举止洒脱,别有一番气度,却不知她学识如何?
  “宋兄过奖了……”谢寒随口道,望了望四周喧嚷的人群,“几位世兄,这位池兄伤势甚重,此处不便说话,我们先突围再说。”
  许渤川点了点头,背起池慕飞,手持长刀在前开路。谢寒和谢蔓儿骑虎紧随其后,宋氏三兄弟在后断路,一行人向外冲出。他们人数虽少,武功却高出这些江湖人士甚多,一路上势如破竹,转眼间便冲了出去。
  八神紫音望着几人渐渐远去,心中焦虑。可吾妻阴灯还头昏眼花地埋在土中,石川左卫门尚未苏醒,而她自己又不敢抛下王劦贸然离开,便高声喝道:“谁能抢回那幅图,徽王有黄金万两相酬!”重赏之下,群雄高声呐喊,一窝蜂地追入林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忽然间一声厉啸,王劦已紧握双拳,挺身而起。紫音大喜道:“殿下,你的伤势……”
  “无妨。”王劦皱眉道,“人呢?”
  “已经逃走。属下无能,请殿下责罚……”紫音拜倒,痛心地道。
  “不要紧,”王劦望着众人消失的方向,冷笑道,“他们去的方向是盘门。他们还不知道,那个魔物正在吴门桥上等着他们。对于那些人来说,那将是一座黄泉之桥……”
  【突围】
  “……就这样,池大哥被那个坏蛋一拳打伤了。好在许大哥他们及时赶到,把我救了下来。”一路上,谢蔓儿将昨夜之事娓娓道来,讲到惊险之处,连宋永易这样性情沉稳之人也不禁动容。
  许渤川沉声道:“好个东海苍兕,竟如此猖狂!不过他帐下有这么多扶桑高手,又在苏州网罗到这么多手下,其实力确是不可小觑。”
  宋永易摇头道:“除了王劦和八部众,这些人中只有离刀门和红巾会还算有些实力,其余不过是些乌合之众。苏州黑白两道上实力最强的当属姑苏剑派和长洲打行,这两派的人没有出现,说明王执在苏州还远未到一呼百应的地步。”
  “宋兄言之有理,只是忽略了洞庭两山的影响。”谢寒爽朗地一笑,让宋永乾看得呆了—呆,“洞庭两山雄踞苏州多年,姑苏剑派不过是他们的傀儡而已。这些年洞庭两山的生意越做越大,很多货物都远贩东瀛,是以和东海方面颇有往来。昨夜吴县这般热闹,姑苏剑派却毫无动静,想必是因为两山既惑于厚利,又忌惮王执的实力,这才装聋作哑。”她抬头看了一眼,笑道,“前面便是盘门,进城后就安全了。王劦虽然强横,却不是鲁莽之辈,大家紧走几步吧。”说着又在虎头上一拍,“大黄,你自己回齐云山吧,记得别走大路,免得吓坏了人。还有,不许偷吃别人的牲口,师兄们给的东西也不许乱吃。”那猛虎用大头蹭了蹭她,一声咆哮,蹿入林中,消失不见。
  “寒姑姑,这虎是你自己养的吗?”谢蔓儿终究是少女心性,好奇地问。
  谢寒笑道:“可不是,前年冬天大黄落到陷阱里跌断了腿,我听它叫得可怜,便将它救了上来。那时它才这么大……”她用两只手掌比了比,“简直像只小猫,我将它偷偷藏在观里养着。可它饭量太大,没过多久便被师父发现了,好在附近没有老虎吃人的传闻,师父才答应让大黄在观内养伤。谁知伤好后这家伙却赖上我了,怎么也不肯走。师父她它颇通灵性,又不伤人,就索性让它守山门。谁知上香之人见了,都道师父法力高强,能降龙伏虎,倒让观内的香火盛了不少。”说着抿嘴一笑,甚是得意。
  许渤川和宋氏兄弟听得面面相觑,心想寻常女子哪有以养虎为乐的?都传谢寒性情潇洒,不拘小节,每每做些惊世骇俗之事,是世间少见的奇女子。今日听这养虎之事,果然不负这奇女子的称号。
  看着她这样笑盈盈的样子,宋永乾心中一阵愉悦,朗声道:“盘门此地,乃春秋时伍子胥所筑,为吴门八门之一,据说门上曾悬蟠龙以慑敌军,故也称蟠门。我们今日能退敌于此,说不定还是沾了这位吴国故相的光呢。”宋永易见二弟卖弄才学,眉头微皱。
  宋永坤望着前方道:“那是吴门桥吗?”
  远远地,一座古老的三孔石桥静静横跨运河之上。蒙蒙的水汽在河面荡漾着,恍若古桥数百年迷离的旧梦。
  “有些不对,这附近好像太冷清了些。”宋永易沉声道。
  许渤川点了点头,神色警惕:“不错,京杭运河是水路枢纽,平时船舶往来如织,极为繁忙。可今天却一艘船都看不到,定有古怪。”
  谢寒轻蹙双眉,望着吴门桥。桥上水雾涌动,古老的桥身忽隐忽现仿佛是一条通往未知批界的冥途。
  桥上……有人吗?
  雾气蓦然散开,又重新合拢。
  就在那一瞬间,谢寒看到了那一双眼睛。那是一双冷澈静寞、毫无情感与生机的眼睛,如一口冰原上的井,只是为了映出那孤寂的天空和冰冷的死亡而存在着。
  对方是剑道高手!谢寒秀目眯成一线寒芒,反手握住肩后钩钤古剑的剑柄。
  铿锵声中,天王刀葛然出鞘!许渤川大吼一声,提刀向前冲去。有许家子弟在此,怎能让个女子轻身犯险!
  不约而同地,宋永乾和宋永坤也提气纵身,向桥上攻去!
  “小心!”“木可!”谢寒和宋永易同时大喊。
  流雾如波,卷舒之间,三人已隐没不见。冥冥的雾气乍开乍合,仿佛来自魔神的巨斧将沉雾劈裂!
  剑气!谢寒一惊,钩钤剑蓦然出鞘。晚了,金戈交接声是如此地短促,几乎在瞬间,一切便已结束。
  宋永乾肋下染血,踉跄而退,许渤川、宋永坤则双双跌落水中。许渤川尚好,刚一落水,便已站起。宋永坤却躺在河水中,一动不动,不断沁出的鲜血将身边的河水染成一片殷红。
  “三弟!”宋永易悲痛欲绝,纵身跃到河中,颤抖着将宋永坤抱起。宋永坤紧紧抓住他的手,呢喃道:“大哥……救二哥……二哥……”
  “三弟!三弟为救我中了刀……”宋永乾疯狂哭喊道。他肋下中剑,伤势虽重,却无性命之忧;宋永坤所中的那一剑创口虽小,却贯穿了胸口,足以致命。
  “你二哥没事,别说话……”宋永易虎目含泪,真气绵绵不绝地送入宋永坤体内,他年轻的身体却依旧渐渐冷了下去。
  “没事……就好,大哥,那人的剑有鬼,你要小心……小心……”说完这句话,宋永坤的瞳孔渐渐涣散。饶是宋永易定力深厚,也不禁心痛欲裂,嘴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寒抿着嘴唇,也不多话,持剑向桥上走去。
  “寒姑姑……”谢蔓儿忍不住叫道。谢寒不停,直人浓雾之中。
  眼前的雾气渐渐稀薄,隐约可见一个灰衣青年抱着双肘,静静站在桥身正中。谢寒秀目紧盯着他,长剑直指,缓步向他迈进。
  两人相距十丈……五丈……三丈……
  一丈!
  一瞬间,谢寒步法陡变!一步踏在了天枢之位上,接着左跨一步,进入天璇,前踏天玑,右人天权。至此,“魁”印完成!
  神霄派,丹青雷。这种道门秘剑追求天人合一之道,施剑者自身与天地互为表里,驱造化为己用。她只要再踏完玉衡、开阳、摇光这三个星位,完成“杓”印,整个人便可与天地万物廓然一体,以其真气合天地之造化,发出至高无上的一剑!
  桥下的河水无风而动,荡出片片涟漪。
  灰衣青年突然开口:“记住了……”谢寒没有回答,向前一步,踏人开阳星位。强大的天地元气不断与她全身真气共鸣,手中的长剑轻轻震颤着,发出低低的嗡鸣。
  “我的名字是……”谢寒缓缓踏出最后一步。摇光星位!破军人命宫!钩钤古剑蓦地发出一声雷鸣!
  “服、部、真、一、四、郎……”随着这冷硬如钢铁般的六个字,一抹孤绝人间的冷月乍然破出,照亮了谢寒的瞳孔。
  钩钤剑在雷鸣中向冷芒迎去!霹雳声低沉激昂,长二十丈,高三丈的吴门桥如遇雷击,轰然一震,泥沙碎石簌簌坠落水中,激起雪白的水花!
  谢寒手持长剑,遥指服部真一。服部真一剑已还鞘,只是站在原地,漠然望着她。
  突然,谢寒后退了一步,脚下的石砖随即化为齑粉。她手中长剑微颤,再退一步,如此连退七步,刚好退回天璇星位。石制桥面上,也赫然多了七个清晰的脚印!
  “你是第一个能正面接我一剑的女人。”服部淡漠的目光中露出一丝欣赏,“冲这一点,我留你一命。”
  谢寒盯着他,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体内,狂野的真气正在经脉中乱窜,只要她一开口,强压着的鲜血便会喷出。
  这人好强!他的剑,是决不该存在于人间的鬼神之剑!
  宋永易缓缓为宋永坤合拢双眼,紧握双拳,向桥上走去,脑海中全是寒山寺前那年轻的笑脸。
  “大哥!别去!”宋永乾在他身后哭喊。只有身临其境才会知道那一剑的可怕,在那一剑之下,没人能够幸免!
  许渤川剧烈喘息着,心中满是惊悸和死里逃生的侥幸。当他看到宋永易的背影后,这种侥幸却化为羞愧和怒火。他恶狠狠地对自己说:“死就死!不能输给姓宋的!”,纵身向桥上跃去!
  谢寒望着宋永易从自己身边缓步走过,心中焦虑。她相信自己那一剑多少已伤到对方,以三人的实力,未尝不可与对方一战,可问题是刚刚目睹三弟在面前死去的宋永易,还能保持冷静吗?
  宋永易凝神吸气,全力一拳,向服部真一击去!谢寒也顾不得体内凌乱的真气,纵身飞起,伸手在桥栏上一按,身如门鹤,翩然从服部真一身侧飞过,长剑疾挥,斩向对方脖颈!与此同时,先天拳的拳劲也轰至服部真一胸前!
  这一次,谢寒清晰地看到了服部出剑的情形。他拔剑并不快,拔剑时身体缓缓偏转,双门并不注视对手,而是盯着自己的脚下。可随着他的剑渐渐出鞘,不知为何,谢寒突然产生了一种时空错位的奇异感觉。
  明明她刺向此人,可剑手的直觉却清晰地告诉她,自己这一剑势必会落空。仿佛她要刺击的,是一个游走于人世间的幽灵。
  宋永易本是多智之人,内功大成后五感更是敏锐至极,一拳刚出,便已觉不对,硬生生将拳劲收回三分,腕转身旋,化刚猛直拳为螺旋劲力。
  但服部真一的剑已完全出鞘。那挺拔的刀锋像夜空孤独的流星,用自己最后的生命,在空中画出一条完美的死亡弧线。
  宋永易的拳劲与那弧线一触,立时偏转,螺旋劲力非但没有将对方圈人,反而将其护了起来。谢寒那一剑被拳劲震偏,险险掠过服部脸颊,没有挥中。
  剑气带起长发飞舞,服部真一恍若不觉,手巾之剑继续画出奇异的弧线,向前延伸着。宋永易觉得自己仿佛被那弧线催眠了,灯蛾般向那灿烂的剑光投去。
  错觉!这是错觉!他拼命提醒自己,可仍旧身不由己地投向那道死亡的光芒。他终于明白三弟临终的话了,那的确是妖异至极的一剑!
  “杀——”这声大喝,漫天刀气纵横飞舞,向服部真一劳下!那是许渤川的天王刀!
  剑光倏然卜扬,直指许渤川小腹。其速度之快,时机之巧,似乎对宋永易的攻势只是一个陷阱,这一剑本来便是对许渤川而发的!
  天王刀离服部真一还有数尺远时,这一剑已然抵达许渤川的小腹。
  许渤川在空中避无可避,索性全力下劈,以命搏命!
  谢寒一剑挥空,身子凌空一转,继续从桥外侧向内回旋。同时伸手在桥栏上借力一按,头也不回,长剑反刺服部后心!
  这时宋永易也清醒过来,他和谢寒一样,意识到问题出在服部真一的步法上。他脚下连退数丈,潜运内力,踏碎脚下桥面,双脚一阵疾踢,无数碎石顿时骤雨般向服部真一飞去!
  服部真一终于神色微变,侧身左跨一步。宋永易踢出的石雨顿时有大半向谢寒飞去。谢寒拧身闪避,这反手一剑顿时刺空,而服部的剑也险之又险地划过许渤川肋下,带出一道血痕!
  许渤川被这一剑激得性子大发,大吼一声,手中天王刀失去了形状,化为一道白色的帚芒,斜劈而至!东关许氏,天王刀九大斩法之一——“离天斩”!
  服部真一的双眼亮了起来,侧退一步,手中剑一翻,上挥!谢寒落地转身,刚好看到服部的这一步、一剑。
  瞬间,她明白了对方剑法的真义。那是一种对时间与空间的绝对掌握。在对方出招时,服部真一总是以最短距离进入其攻击死角,并以最短距离攻击其防守死角。两个最短加在一起,就形成了那种不快而快的奇异现象!
  那看似简单的一剑,却无人可以模仿。试问天下武学如恒河沙数,谁又能在一招之间便同时找出敌人破绽和最佳攻击路线?可以说服部此刻展现的已不是一种剑法,而是一种神奇的天赋,一种秘不可言的精神境界。
  许渤川的“离天斩”威力虽大,服部却一步退出刀气边缘,而他上挥的一剑却从死角撩向许渤川咽喉。谢寒轻呼一声,再想救援,已然来不及了!
  许渤川眼见一抹银芒撩向自己的咽喉,却连手指都无法动一下,那种郁闷绝望直想让他仰天大吼,可他毕竟身为龙亭刀士,许家骄子,当下虎目圆睁:我倒要看看自己是怎么死的!
  就在剑光触到许渤川咽喉的刹那,许渤川耳中“叮”的一声,银芒突然偏转,只在他的咽喉划出一道红印。
  服部蓦然收剑,面色凝重地望向对岸。
  一个青衣男子正站在池慕飞身边,双眉紧锁,为池慕飞把脉。
  虽然身临险境,谢寒却还是心中好奇。刚才服部那必杀的一刀之所以落空,显然便是这人所为。可他又是如何做到的?是暗器么?
  “你是谁?”第一次,服部真一开口询问来敌身份。
  青年眼中怒色一闪:“你、你伤了我四、四哥?你,你、你怎么敢伤四、四、四……”他本就结巴,怒气勃发之下,说话更加吃力。
  服部直视对方,目光犀利如剑:“让我看你的剑。”
  剑?!他用的竟然是剑?谢寒心中一震。是什么样的剑,让服部真一这样的高手也为之动容?
  “如你所、所愿!”青衣男子伸掌一甩。奇异的呼哨声中,一线金芒乍闪!服部突然拔剑!两道交叉的剑光在空中相击,发出水晶破碎般的清鸣!
  剑光!谢寒终于确定,这人用的的确是剑,而且是一把极长极细的剑!正因如此,他才能够在数丈外攻击服部!
  剑光敛去,那奇异的长剑终于现出真身。这剑足有丈许长,淡金的剑身狭如小指,有如初黄的柳丝,袅袅地,长长地伸展着。青衣男子轻轻一抖,细长的剑身如水银倒流,无声没人掌中。
  好柔韧的细剑!谢寒心中一动,失声道:“是绕指柔!天下第一长剑绕指柔!你是司马昆吾!”
  宋永易和许渤川心中一惊。天下间擅用软剑的高手屈指可数,而能够运用三尺软剑的则只有一人,那就是有着“青州司马剑裁天”之称的青州剑侠——司马昆吾!
  司马昆吾为人低调,出手次数极少,可每次出手,都震动天下。最脍炙人口的便是三年前剑斩十八珈蓝那一次。十八珈蓝是少林叛徒,擅布罗汉阵。十八人行走江湖,从不分开,即使遇到一流好手,也可凭借罗汉阵自保。这些佛门败类行走江湖多年,无人能制,直到他们遇到司马昆吾。当他们对司马昆吾再一次布下罗汉阵时,满以为可以像从前一样从容逃脱,可他们却不知道,司马昆吾之所以能在星宿谱中名列十四,不仅是因为天下第一长剑绕指柔,而是他专破群阵的“黄金缕”剑法!绕指柔剑锋所指,罗汉阵土崩瓦解,青州司马,一剑成名!这样的人,这样的剑,怎能不让人为之动容?
  “很好……”服部的眼睛亮了起来,对身边的许渤川和宋永易视而不见,一步步向司马昆吾走去,脚步坚定平静,仿佛深秋的清砧,声声间回响着最绚烂的落寞。
  谢寒闭合双眼,道心澄清如镜,映出周遭一切。接下来的一击将决定他们的命运,作为一名剑客,她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一瞬铭刻在心。
  见对方如此无视自己,许渤川怒火狂燃,大吼一声,天王刀拦腰横扫!服部真一甚至没有将剑完全拔出,跨出一步,出鞘半截的太刀随手一推,许渤川惨叫一声,再次跌落水中,桥面上赫然是一只血淋淋的手臂!
  仿佛细小的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心,谢寒的道心突然泛起了一道细微的波澜。她猛然睁开双眼,见到的正是那一蓬金色的月影!
  “狂月乱流剑!”随着司马昆吾一声清叱,长达三丈六尺的绕指柔化为无数凌乱狂舞的金蛇,奔腾着涌向服部真一!
  金色的剑光映亮了整个桥面,坚硬的石桥被凌厉的剑气刮出道道细痕,浓厚的雾气在剑光下退散得无影无踪!谢寒在一边看得心荡神摇,激动不已。一剑之威,竟至于斯!青州司马,名不虚传!
  服部真一凝重之色,对方的剑势死角他洞悉无疑,可他立足之处毕竟是狭窄的石桥,如今剑气充斥了整个桥面,即使他目光再犀利,步法再高明,也无济于事!若不后退,便只有硬接一途!
  服部真一拔剑!但他拔出的并非太刀,而是腰间的肋差!他竟然以至险至短的肋差去抵挡天下第一长剑!
  服部瞳孔中,如丝如缕的金色越来越近,每一线金色都隐藏着无尽的变幻和杀机!可在别人眼中那片缭乱的金色,对他来说却是有迹可循,清晰无比。“狂月乱流剑”再狂,再乱,也是剑法!既然是剑法,那便有迹可寻!
  肋差挥出,于千钧一发之际点中绕指柔细如柳叶的剑锋!绕指柔的剑身柔韧地弯曲,如同死神的项链,向服部颈项套去!
  服部真一的手腕柔和地画出一道圈子,轻描淡写地卸去绕指柔剑身的弹性,司马昆吾抖出的剑圈还未靠近便已消散!
  绕指柔在颤抖,每一次颤动,都会幻化出数十道剑芒,向服部倾泻!而服部手中的肋差也一次次迅速挥舞着,将那些剑芒尽数挡开!
  司马昆吾发现自己的手心在流汗。除了他七哥卫苏,还是第一次有人在自己的“狂月乱流剑”攻势前一步不退!不仅不退,还在一步步向自己逼近!
  绕指柔最强之处便是能从远处攻击对方,可若被对方靠近,那它这个长处便会化为最大的劣势。他心中涌起奇妙的感悟,仿佛对方每靠近一步,自己便距离死神近一分。
  天边,一声厉啸遥遥传来。追兵已越来越近了。
  “上船!”司马昆吾大吼道。谢寒从这令人目眩神迷的斗剑中清醒过来,向河边望去。果然,一只小船静静靠在岸边,显然是司马昆吾所乘。
  “我们走!”她当机立断,抱起谢蔓儿飞身上船。
  服部真一双眉一皱,加快了步法。司马昆吾一声长啸,绕指柔骤然抖动,如玉缕千条,琼枝无数,灼灼烨烨,姹然绽放!黄金缕剑法之——霜华寒蕊剑!
  如果说“黄金缕”剑法中,狂月乱流剑展现的是线的凌乱,那么霜华寒蕊剑强调的便是点的密集。一时间剑锋点如白雨跳珠,乱打新荷。面对如此密集的攻势,饶是服部真一眼光犀利,也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此时众人都已登船,连断臂落水的许渤川也被宋永易拽上船头。
  厉啸再响,远处已可见追兵带起的滚滚烟尘。
  眼见敌人转瞬即至,司马昆吾却仍与服部缠斗,无法脱身,船上众人一时心急如焚。
  “要不我们先走吧?”宋永乾急道。
  “不行!不能撇下司马兄!”谢寒断然否定。
  谢蔓儿也道:“是啊,这位大哥刚刚救了我们呢!”
  宋永易沉声道:“二弟,鹤唳长空式,我来助司马兄一臂之力!”
  他们兄弟心意相通,宋永乾当即沉腰扎马,双拳一搭。宋永易脚尖在他拳上一点,宋永乾全力一送之下,宋永易顿时腾空而起,身如白鹤,迅捷无比地射向吴门桥上方!
  人在空中,宋永易展臂如鹤,连出八拳,拳拳轰向服部真一!
  若是有拳法大家在此,定然对宋永易这八拳叹为观止。并非他拳力如何惊人,而是这八拳之间,竟然用了八种不同的力道!
  曲而能人之锐力,飘如游丝之动力,动久不变之永力,互易不穷之转力,往来飞疾之速力,一瞬即过之超力,逆深至隐之钩力,以及强异争起、乍生乍灭之激力。八道拳力一气呵成,相辅相成,浑然一体,竟无半分破绽!可以说是宋永易有生以来最完美的一击!
  与此同时,绕指柔剑光大盛,如练如霜,溶满太虚!
  如此拳剑夹击之下,即便服部真一,也不由为之动容。肋差依旧挥舞,敌住绕指柔,而一直安然在握的太刀则终于出鞘,画出一道诡异的曲线,迎向宋永易的拳劲!
  剑光到处,锐力破动力,动力截永力,永力凝转力,转力滞速力,速力慢超力,超力平钩力,钩力涣激力。一剑之下,八力全消!
  不过宋永易这一拳毕竟为司马昆吾争得了一个脱身的机会!
  司马昆吾之所以不敢轻离,正是因为服部真一那把藏锋敛锷的太刀。刀在鞘中,这含而不发的一剑便是他最大的威胁。如今刀已出鞘,司马昆吾更不犹豫,绕指柔连环三剑后纵身而起,向船上落去。
  而宋永易八力一收,拳自外向内猛缩,人倒飞而回。用的正是蕴藏在八劲之下的第九劲——如弛弓然的反劲!
  两人都是内家高手,落船时将下坠之力化为推劲,小船受力之下,箭一般射向下游!
  服部真一缓步走到桥边,目送小船渐渐远去。那条船上,有第一个从他剑下全身而退的男子。那个男子有一把奇长无比的剑。他忘不了那把剑、那个人。终有一天,他们会再次相遇。
  烟尘滚滚中,百余人正蜂拥而来。当先一人衣着朴素,稳如磐石,正是王窈。风魔暗夜轩、八神紫音、吾妻阴灯、石川左卫门和滕幽虺等人紧随其后。
  望着桥上的一片狼藉,王劦瞥了稳立桥头的服部一眼,唇边露出一丝微笑,随即冷声道:“他们逃不远,我们追!”
  【退敌】
  运河曲如龙蛇,小船沿河而下,直奔胥门。
  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船上的人都有些萎靡不振。司马昆吾取出丹药,喂入池慕飞口中,单掌抵在他背后,将真气源源不绝地输入他的任督二脉。宋永易则默默地撕破衣襟,替许渤川包扎着断臂。
  “谢了……”许渤川嗓音沙哑地道。宋永易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扭头向宋永乾望去,却见宋永乾正抱着宋永坤的尸身低声哭泣着。
  许渤川咬牙:“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宋兄放心,这笔血债自有我许家的人出面讨还!”宋永易却摇了摇头,也不知他是指这仇难报,还是不想借许家之手报仇。
  旁边谢蔓儿惊喜地低呼一声,却是池慕飞醒了。他缓缓睁开双眼,见是司马昆吾,眼中露出一丝喜色:“司马……我带了把供春给你……
  那壶……好极了……”
  “四、四哥,你、你别说话。”司马昆吾目现泪光,急道。
  池慕飞声如游丝:“那个王劦……很厉害,你一个人……未必抵挡得住……大哥呢?可到了么?”
  司马用力点头:“四、四哥别担心,大哥今、今日便到。”
  “真的?”池慕飞双眼一亮。
  “嗯,昨、昨天就接到了大、大哥传书,已经到了镇、镇江。现在想必已过了浒、浒墅关了。”
  池慕飞眼中尽是欣慰之意:“那就好……就好了……”说着缓缓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谢蔓儿望着昏睡不醒的池慕飞,想起生死不明的父亲,秀目中渐渐浮出一层雾气。
  谢寒见了,便握住她的小手,柔声道:“蔓儿,古人自有天相,王劦虽然猖狂,却不是嗜杀之辈,你爹爹不会有事的。”谢蔓儿点了点头,抹去泪水,向她坚强地一笑。
  谢寒正要继续安慰她,双耳突然微动,玉容一寒:“他们追上来了!”
  宋永易和许渤川同时抬头,只听岸边马蹄骤响,王劦果然率八部众追了上来。
  “这群海贼,真是欺人太甚!”许渤川怒目而视。
  宋永易和司马昆吾操起船桨,奋力划行,可小船上坐了八个人,速度提不上去,始终摆脱不了后面的追兵。
  怎么办?谢寒双眉紧锁,寻思对策。求援怕是来不及了。靠向对岸也无济于事,这运河并不宽阔,轻功好手只要有树枝借力,便不难穿越。况且失了水流之利,只怕更易被对方追上。
  眼见双方距离越来越近,众人却依旧一筹莫展。
  谢寒挺身而起,手按剑柄道:“我去拦住他们,你们先走。”
  “姑姑不要!”谢蔓儿抱住她的腰,悲声道。她已经失去了一个亲人,再不想失去第二个了。
  “你们看,那是什么!”宋永乾突然道。
  沉沉的水雾中,一艘小船静静泊在前方。
  是敌人么?众人心中一阵紧张。若是被敌人缠住,那便再也没有脱身的机会了。
  王劦纵马而行,眼看便要追上对方,却见前面呼啦啦冲出几十名官兵,手持兵器,一字排开。为首一名总旗大喇喇地道:“守御千户所在此公干,闲人止步!”
  眼见便要追上对方,却被这些官兵拦住,王劦心中自然恼火万分。
  只是他此次来苏州另有要事,也不愿擅杀官兵,引起事端,当下抱拳道:“诸位兄弟,本人王劦,与贵所季千户是旧识。若兄弟们肯行个方便,王某白有重谢。”说着掏出两锭黄金,扔了过去。
  那总旗接过黄金,目露贪婪之色,随即瞥了一眼河中的小船,叱道:“尔等竟敢收买朝廷命官,真是胆大包天!我看你们这些人都不是善类,定是哪座山头下来的江洋大盗,还不都给军爷滚下马来,束手就擒!”
  听他这般叫嚣,王劦不向冷哼了一声。身后,风魔暗夜轩喉咙中发出低低的吼声,宛如猛兽出笼,正欲择人而噬。
  那总旗吓得打了个哆嗦,低声道:“王公子,本来季将军都安排好了,城外任您行事,不过刚才来了个东厂的番子,手持令牌,说要在这里办事儿,非要兄弟们在这儿拦着。人家是京里来的,又在旁边盯着,弟兄们也不敢不听。东厂的那些阎王,咱们这些小鬼可惹不起啊……”说着向河里的小船努了努嘴。
  东厂的人?王劦双日一寒,向小船望去。
  那小船泊在河中,无声无息,仿佛只是一艘宅船。
  为何不出面,是目中无人,还是想和我唱一出空城计?王劦向滕幽虺使了个眼色。滕幽当即飞身而起,向小船投去。
  王劦紧盯着那艘小船,心中打定主意:对方是高手也就罢了,若对方只是无名小卒,便任由滕幽虺将其除去,以绝后患。
  雾气中,滕幽虺如一只巨大的蝙蝠,无声无息地向船头落下。
  一阵雾气涌过,刚好将那小船和滕幽虺笼在其中。
  只见雾气渐舒渐卷,一团黑气隐约盘旋其中。雾气浮动中,滕幽虺的身形乍隐乍现,宛如大蟒腾云。雾气却激若飞烟,倏忽万变,冥冥荡荡中间或剑光一闪,灿然如生雷电!那剑光闪了数闪,滕幽虺已无法在船上立足,不得不一声怒啸,跃回岸上。
  “不愧是魊之幽虺,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这酒还温着呢。只是华雄的头呢?我怎么没看到?”石川左卫门装模作样地道。他最喜欢看的书便是《三国演义》,最大的爱好便是嘲讽他人。如今难得王劦看重的滕幽虺出了一次丑,他焉有不大加讽刺之理?
  滕幽虺也不理他,自向王霸道:“厉害,我从未见过这么快的剑。”
  “对方是谁?可看清了么?”
  滕幽虺摇头道:“对方的剑逼得太紧,我没能进船舱。”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若是此人出舱,只怕我也无法全身而退。”
  八部众诸人心中都是一惊。滕幽虺在八部众中身法是最快的,若是他也没有自信从对方剑下脱身,其他人更不用说了。
  东厂之中,谁有如此高明的剑法?王劦心中犹疑。难道说……他突然扭头向小船望去。
  那小船依旧静静泊在河中,浮沉不定。
  是了,对方定是浮沉剑主张九霄!东厂中足不出户,便能以剑法逼退滕幽虺的只有此人了。王劦心念电闪,自己在苏州还有大事要办,此时与东厂为敌,大为不智。当下高声道:“今天便卖‘浮沉剑主’一个面子!”森然望了谢寒等人的小船一眼,一勒马头,断然道,“我们走!”滚滚烟尘中,率众远去。
  小船上,众人面面相觑。
  “东厂的人为什么要救我们?”宋永乾喃喃地道。
  宋永易也眉头紧皱,百思不解。新安世家虽说势大,却和东厂没有任何交情,对方为何出手相助,着实令人费解。再说,对方又是如何得知了消息,事先在这里等候的?
  岸上,那总旗一脸讨好的笑容,大声道:“大人,追兵已经退了。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小船上一个声音冷冷地道:“没有了,滚吧。”那总旗官兵如释重负,带一众手下呼啦啦去了。
  “那人真是张九霄么?怎么声音如此年轻?”谢寒狐疑道。
  司马昆吾却笑道:“是、是阿拓么?”
  对面船上一声长笑:“八哥好耳力!”随即红影一闪,一个绛衣青年自船篷内一跃而出。他额头很高,细长的双眼黑白分明,背负双剑,腰间扎了条犀皮带,胸前衣襟微敞,露出古铜色的肌肤,如同出了林的豹子一般,精力沛然。活动了下筋骨,绛衣青年恼道:“这船篷太矮了,真是憋屈!”随即向司马昆吾道,“八哥,四哥在船上么?”司马昆吾刚一点头,绛衣青年一声欢呼,一蹿数丈,跃上他们的小船。
  “四哥!四哥!”一上船,绛衣青年便兴奋地大叫,“快出来!阿拓看你来了!”
  司马昆吾忙道:“小、小声些,四、四哥受了重伤,正在歇息。”
  绛衣青年双眉一立:“哪个混账敢伤四哥?刚才那些家伙么?”
  司马昆吾点头道:“是王劦,东、东海王执的义子。”
  “狻猊王劦?”绛衣青年双眉一挑道,“很好,我正想会一会这位东海的小狮子,看看他凭什么能在星宿谱中位列前十!”
  司马昆吾忙劝道:“对、对方高手甚、甚多,我、我们还是不要轻、轻、轻举妄动,等、等见了大、大哥再说吧。”
  “也好,”绛衣青年爽快道,“大哥想必已到了阊门了。八哥,你这就和我去见他吧。”
  “不、不急,”司马昆吾向众人介绍道,“这是我九、九弟,淳、淳、淳……”
  “淳于拓,”绛衣青年爽朗地道,“你们可以叫我阿拓。”
  “兖州大剑淳于开之子,”谢寒笑道,“骖龙剑舞唯一传人,久仰。”
  听了谢寒此言,许渤川等人都肃然起敬。二十年前,兖州剑派曾在十大剑派位列第七,而淳于开是兖州剑派掌门。当年倭寇进犯兖州,官军龟缩不出,淳于开率门下弟子三十七人迎战,三十八人与上千倭寇激战半日,全部殉国。淳于开斩敌近百,身中十余箭,仍呼喝邀战,最后血尽力竭而死。兖州剑派从此一蹶不振,淳于开却名震神州,被誉为齐鲁第一勇士。眼前之人是壮士之子,众人又焉能不敬?
  淳于拓见了谢寒,眼前本是一亮,听她提起父亲,却又皱了皱眉,神色也冷了下来。司马昆吾知他心事,岔开话题道:“阿拓,你、你怎么在这里?是大、大哥叫你来的么?”
  “不是大哥是谁?”淳于拓笑道,“昨夜得了你的传书,大哥便命我先行一步来接应你们。按我说,有我一人双剑足矣。大哥却非让我拿了东厂的腰牌,叫了些官兵在这里等着。还别说,真把你们等到了。”
  “那是,大、大哥的话,怎、怎么会有错?”司马昆吾也笑道,又问,“对了,你哪里来的东厂腰牌?是真的么?”
  淳于拓掏出一块朱红腰牌,在手里掂了掂,笑道:“说来有趣,我们一路行来,却和东厂的船走了个先后。有个番子想是闲得无聊,竟然半夜摸来探我们的底细,却被小澈发现,捉弄了对方整夜不说,末了还将他的腰牌摘了来。想起那番子吃瘪的模样,当真好笑得紧。”
  “哦,小、小澈也来了?可他、他还小啊?”司马昆吾一愣。
  淳于拓道:“我也这么说,不过大哥说他年纪虽小,心气却高,行事太过锋芒毕露,也该出来磨砺一番了。”
  司马昆吾点头道:“既然大、大哥这样想,那总、总是有道理的。”
  谢寒心中奇怪。这司马昆吾和淳于拓都是顶尖的青年高手,却不知他们口中的大哥又是什么人,竟能让二人如此推崇?想及此处,便问道:“司马少侠,不知令兄是……”
  司马昆吾犹豫一下:“这个……”
  谢蔓儿忙道:“他们这个大哥神秘得紧呢,我问了池大哥好多次,他也不肯说。”
  谢寒却不以为意,笑道:“那定是一位世外高人了。”又问司马昆吾,“东海高手齐集姑苏,不知司马少侠有何打算?”
  司马昆吾道:“我先、先去见过大、大哥,再、再作计议。”
  谢寒想了想又道:“池兄伤重,不宜颠簸,附近的玄妙观是我派分坛,观主九纯道长是医道高手,尤擅治疗内伤,不如先到他那疗伤。”
  司马昆吾有些犹豫不定,淳于拓担心池慕飞的伤势,便道:“八哥,我看不如这样,我先护着四哥去玄妙观,你自己去见大哥。等四哥伤势好些了,我们再去寻你。”司马昆吾想了想,便点头答应。
  谢寒再问宋永易和许渤川时,二人却想各自回家门禀告昨夜之事,再作打算。谢寒知道新安各大世家关系错综复杂,彼此也多有睚眦,也不明言,又望向谢蔓儿。
  谢蔓儿忙道:“我要和池大哥在一起。”觉得这话不妥,又道,“他为救爹爹和我受了伤,我自然要照顾他。”谢寒也不说话,只是笑吟吟地望着她。
  “姑姑……”谢蔓儿只好撒起娇来。突然,一阵大风吹过,她忙扶住船舷。
  “起风了。”谢寒轻声道,抬头向天空仰望。
  昊天风劲,苍云卷舒如鱼龙潜行,高不可及,深不可测,千变万化间,隐隐蕴藏着莫可名状的幽深玄机。
  第五章
  【悲染】
  大风吹过水面,在浩瀚的运河间带起波澜无限,千万银鳞随着风势奔涌向前,过了胥门,直人阊门。
  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又擅雄。
  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
  若说苏州是东南第一繁华,阊门便是当之无愧的苏州第一繁华。从阊门北码头到胥门馆驿,人烟相续,两岸列肆,繁盛热闹之至。
  正是日出时分,料峭的春寒中,一叶扁舟,缓缓驶入阊门码头。
  一个白衣童子坐在船头,望着繁忙的码头。
  码头上,米行、缎庄、布行、染坊、香烛铺、桕油店、裱褙店、漆器店等大大小小的招牌栉比鳞次,与熙熙攘攘的人流融成了一条云锦之河,罗裙的红、裥衫的黄、流苏的紫,在白衣童子清澈深黑的瞳中流溢着,沉浮于河上的绿氤中。
  “云澈,到哪里了?”舱内传来一个略显疲倦的声音。
  白衣童子反身应道:“公子,前面就是阊门了。
  “阊门,已经到苏州了么……”那人喃喃道,语气中倦意更浓了。
  白衣童子弓身进了船舱,低矮的舟篷中,只设了一几一琴。船板上铺着洁白的竹席,很是素雅。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披着灰色大氅,双目微合,依壁而坐,眉宇间透着淡淡的疲惫。一个扎着冲天辫,肉滚滚的小胖子趴在他膝边,摆弄着绿荷叶上的几个白面包子。
  “公子可是累了,我们停船可好?”云澈关切地问。
  青年微微摇头:“不用,只是头有些痛,这样子歇会儿就好。”
  云澈想了想道:“要不,公子到船头透透气,外边的景色真是好极了。我们这一路走了这么多地方,这么繁华的胜景还是头一次见!”
  青年闭目道:“阊门是姑苏八门之首,景色自然不差。”
  云澈兴奋地问:“公子,当前孙武伐楚,可是始于此地么?”
  青年点头,又缓缓道:“小澈,我来问你,吴王阖闾称得上是一代明君,却终不能让孙武尽展其才,伐楚之战后,孙武极少为吴王出谋划策,你可知这其中的道理?”
  云澈想了想,试探着问:“可是阖闾怕孙子威望太高么?”
  青年微微一笑:“你能想到此处,也算难得。不过这却并非其中的关键。阖闾与孙武,一为国君,一为国士,看似行事相辅相成,互为表里,实则大相径庭。只要从两人何以为战上去想,便不难明白。今晚写篇战论给我。”云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胖男孩儿啃着包子,含糊地问:“小澈,外边好看么?”
  “嗯!”云澈用力点头,“豆包,你也去看看。难怪都说苏州是东南第一繁华盛地,我看这里比京城要强得多。”
  “有好吃的么?”豆包问。
  云澈无奈道:“就知道你要问这个,点心店倒是有不少,你自己看吧。”
  豆包抓起荷叶,叼着包子,胖乎乎的小脑袋探出舱外,眨眼瞧了一会儿,突然欢呼道:“看到了!看到了!有馄饨店的招牌,还有大肉馒头,啊,那里还有状元糕!我最爱状元糕了!”说着,舔了舔肥嘟嘟的嘴唇。
  船尾的老船夫见了他可爱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高声问:“小哥儿,你们几个到苏州,可是来游玩的?”
  豆包摇摇头,含糊地道:“不是,我们是来做生意的。”又回身问青年公子道,“是吧?公子。”云澈跟了出来,闻言瞪了他一眼,似在责怪他随便透露底细。
  老船夫摇头叹道:“若是在苏州做生意,那可不容易喽。早些年还好,地面还算太平,税钞虽然高,可也还过得去。这几年却是乱到家了,课税船钞高得离谱不说,各种税目比河里的艚子还多,连船误期了都是罪状,要加罚。要是赶上那些税吏劝借,那就更惨了,你要是不借,轻了打板子,重了连船都给你拆了。唉,那些背后没靠山的小商人还怎么做?地面上也不太平,贼人奸牙多如牛毛,尤其像公子这样的客商,一不小心,生意做不成,还得丢了钱财,送了性命。”
  云澈有些怀疑地问:“老丈说笑了,苏州怎么也是东南首府,府治怎会差到如此地步?”
  老船夫微微一笑,指着街上几个穿着红罗绣裳的艳丽女子道:“小哥儿,看到那边的几个女子了么?她们都是‘扎火囤’的,专门诓骗良家子弟,一旦有人上钩,便会有光棍儿跳出来讹诈。不少客商都中了这美人局的套儿,也难怪,英雄还难过美人关呢!”
  正说着,一个腰扎黑巾,形容猥亵的瘦子笑嘻嘻地凑了上去,却被几个女子娇嗔着推开。那人微微一笑,借势贴到一个藕色衣裙的妇人身后,再转身时,手中已经多了一个绣着五彩鸳鸯的荷包。
  老船夫见豆包欲待惊呼,便笑道:“小哥儿不用担心,那是‘觅贴儿’的,专门干些剪人环佩荷包的勾当,不入流的小贼而已。你们看那边……”说着向一家当铺抬了抬下巴。
  云澈抬眼望去。当铺门口,几个穿着秃袖衫的少年正若无其事地逛来逛去,目光不经意间遛向来往行人的口袋。
  “那些少年都是‘剪绺帮’的,他们才是专门掏人财物的偷儿。你们要是不小心丢了钱袋,找他们准没错!”老船夫又笑道,指着码头上几个商贾模样的人,“还有‘白日鬼’,喏,就是那几个……”那几人正围着一个操着山东腔的客商谈生意,几人一副吃了亏的样子,和那客商吵得不可开交,唾沫横飞。
  老人叮嘱道:“表面上他们是普通商人,实际都是些骗棍,最擅以假银乱真,欺诈外地客商,往来客商很多都被他们坑得倾家荡产,你们以后若是遇上这帮人,倒是要格外留神才是。还有那几个……”他向码头泊船处一指,几个人正贼眉鼠眼地瞥着往来客商,“那些都是‘喇唬’——本城的地头蛇,那个背黄包袱的就是喇唬的头目钻仓鼠。这家伙吃闲饭。管闲事儿,当街抢劫,偷盗客商钱粮,无所不为。不过你们要是想打听什么消息,找他准没错。”
  “澈澈,快看,那个钻仓鼠被人抓走了……”豆包突然惊呼。
  果然,两个头戴毡帽,披着黑斗篷的人突然出手,挟着钻仓鼠上了一艘福船。云澈眼尖,看到了两人行走时衣袂下露出的白靴。
  “公子,那些番子跟上来了……”他回身道。
  “我看到了。”舱内,青年平静地道,“不用慌,静观其变。”
  云澈点了点头,注视着那艘福船。
  钻仓鼠不知自己今天究竟走了什么背运,刚瞄上了一只肥羊,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两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家伙揪住。他是老江湖了,一照面他便看出对方是东厂密探,也没反抗,乖乖地跟着上了船。
  船上的人和身边这两位气质完全相同,精干、剽悍而阴冷,看上去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两人带着他进了客舱,抖手将他朝地上一扔,一言不发,肃立两旁。
  钻仓鼠偷偷抬头瞥了一眼,赶紧将头低下。
  一眼之间,已看到正中坐着一个面如冠玉,朗目疏眉的中年人。他的目光很是温和,可不知为何,钻仓鼠被这目光望着,却如同芒刺在背,仿佛那目光可以刺穿他的血液、肌肉、脊椎,直抵他的心脏。
  “你就是钻仓鼠?”中年人声音和缓,一股威压却扑面而来。
  “小人就是。”
  “听说这苏州城里,数你的消息最灵通。”
  钻仓鼠眼珠一转:“这个小人不敢夸口,不过街头巷尾的消息,小人多少还知道些。”
  “那你倒是说说看,这两天苏州城里都出了哪些大事?”
  钻仓鼠微一犹豫,便道:“启禀大人,昨天东海来人,发动吴县的大小帮派追杀一对男女,说是他们偷了什么居柿图,能将图夺回的人有重赏。道上的兄弟都在传,那是王九峰的藏宝图,谁得了立时就会富可敌国。所以很多小帮派的人都去凑了这个热闹,只不知人到底抓到没有。”
  “藏宝图?”中年人微微一笑,“以王执的强横狂傲,有了宝物又何须藏起来?不过掩人耳目罢了。不过这居柿图看来倒是真有些名堂,竟让王九峰如此兴师动众……除了他以外,苏州还多了哪些惹眼的角色?”
  “这个……”钻仓鼠有些犹豫。那些过江强龙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地头蛇敢轻易得罪的。
  “讲。”淡淡一个字入耳,钻仓鼠只觉心头一颤,浑身寒毛直立。他在黑道闯荡多年,见过的牛鬼蛇神多了,但从未见过这般让他心惊肉跳、冷汗直流的人物。毫无疑问,对面这位是视人命如草芥的祖宗。当下更不犹豫,将自己所知之事竹筒倒豆子般讲了出来。
  中年人沉吟道:“东海、山右、新安的人齐聚苏州,是偶然,还是另有缘故?”他看了一眼钻仓鼠,问道,“王执的居柿图何时失窃的?”
  “这个,据说是三天前。”
  “三天前?果然如此……”中年人微微一笑,向钻仓鼠和声道,“你可知我是谁?”
  钻仓鼠低头道:“大人身份尊贵。小人不敢妄加猜测。”
  “无妨,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东厂的人了。顶头上司的名讳怎可不知?厉风,你来告诉他……”左面肃立的汉子冷笑着竖起食中二指,双指间赫然夹着一枚细如牛毛的灰色毫针。
  “顺……顺逆贴!你是张……张……”钻仓鼠吓得舌头都打结了。
  “算你有眼光,认得这顺逆贴。”厉风的手不断逼近,“我家大人便是东厂三天柱之一,张九霄张大人!”
  “我张九霄不是苛刻之人,只要你诚心办事,东厂里自然有你的位置。否则的话,相信你也知道‘顺逆贴’这名字的来历……”张九霄长身而起,目光森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在钻仓鼠惊骇欲狂的目光中,那枚“顺逆贴”缓缓没入他的天顶。
  踢了踢昏过去的钻仓鼠,厉风拱手道:“大人,此人不过是个小小的地头蛇,只凭我东厂的名头便足以震慑他,何苦浪费一枚顺逆贴?”
  “你别小看了这些喇唬。吴人性烈,我们东厂名声不佳,江南又是清流的地盘,官面上未必买我们的账。若是两眼一摸黑,只顾闷头办事,一不小心就会激起民变。有了这些地头蛇帮忙,办起事来就会方便得多。”
  “大人高见。”
  “若王执真是三天前失图,那说明王劦早已到了苏州,且另有目的。只是这姑苏地面却是洞庭两山的地盘,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的。”张九霄微微一笑,“本以为此次南下会很无聊,谁知赶上这么一出好戏。”
  “大人,那我们要不要……”
  张九霄摆了摆手:“王执虽然也是朝廷要犯,不过只要不犯到咱们东厂手上,我们也无须和这些海匪别苗头。铁厌兵别的地方不去,一路直奔苏州而来,其中定有缘故。依我之见,他此行只怕和补天歌之秘大有干系。我们暂且按兵不动,一旦钻仓鼠找到他的下落,就是我们出手之时。”
  码头突然一阵喧哗。张九霄抬头望去,却见几十名黑衣人手持棍棒,和十余名赤足大汉斗在一起。双方武功虽然低微,可斗得甚是凶狠,棍棒到处,鲜血飞溅,骨折惨叫声不绝于耳。
  张九霄皱了皱眉:“苏州的府治好差,寿山,这些都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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