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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天歌

_5 (当代)
  旁边一名番子出列,躬身道:“大人,那些穿黑衣的都是长洲打行的青手,昆仑魔董泰的手下。那些光脚的都是本地踹帮的人。”
  “踹帮?”
  寿山道:“那是由苏州本地踹匠组成的一个小帮派,帮众都是些苦哈哈,没什么高手,只有帮主赵连奎还有两下子。”
  “董泰也算一方霸主了,为何要对付这些穷踹匠?”张九霄若有所思地道。
  “这两派人马本来相安无事,只是这半个月来不知什么缘故,长洲打行的人开始到处找踹帮的麻烦,看情形,似乎想逼他们入伙儿。”
  “哦?”张九霄眉梢一扬,“不说昆仑魔董泰,就是凭他手下的十三太保,想收服踹帮易如反掌。这般零敲碎打的,怕是有所顾忌吧?”
  “大人明鉴,姑苏剑派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有意无意地维护着踹帮那些人,董泰也不好明着下手。”
  “原来如此。”张九霄了然一笑,看着厉风等人仍旧不明所以的模样,心中微熏。他喜欢看到下属这种茫然的神情,这茫然越发衬托出他的远见与从容,以及作为上位者的自矜。
  片言之间,便洞幽烛微,试问天下间又有几人能做到?
  “两山要和董泰开战了。”舱内,灰衣青年靠着舱壁,缓缓说道。
  “公子怎么知道?”云澈奇道。
  青年缓缓睁开了双眼,目光闪动处,犹如一轮明月照亮了幽深的古井。那疲倦的双眼中满是岁月洗涤后的沧桑与沉凝,而至深处却又是如此的清澈柔和。
  “观水有术,必观其澜。踹帮这枚石子虽然小,可这苏州的水下却暗流激荡。即使是一枚小小的石子,只要投得恰到好处,也会兴起滔天大浪来……”青年拈起一枚铜钱,在指间轻轻翻动着。
  云澈虽然不懂,却知公子不说必有缘故,不由皱眉沉思。
  豆包却仰头问道:“公子,踹酱是什么酱?有肉酱好吃吗?”
  青年和声道:“踹匠是踹布的工匠。丝绸布匹织好后,都须踹匠站在大石上反复脚踹砑光。这样的丝绸布匹显得精细有光泽,才能卖得上价。”
  豆包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能吃吗?”
  青年微微一笑,抚着他圆圆的脸蛋道:“不能。”
  云澈瞪了豆包一眼:“臭包包,就知道吃。”
  长洲打行人多势众,渐渐占了上风,眼见踹帮众人已支持不住,人群突然一分,一条长腿自人缝中探出,将一个青手高高挑起,摔入一辆装马粪的推车。接着长腿掠地疾旋,骨折声中,三名打行青手哀号着滚倒!一个秃头大汉铁棍方举,腿影一闪,手中铁棍已断为两截,接着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轰!赤足踏地,尘埃飞舞中,一个双腿奇长,乱发浓眉的大汉沉声喝道:“全都住手!”那些黑衣人显然识得来人,脸上都露出惧色。
  “这人想必就是那个赵连奎吧?”福船上,张九霄眯着眼道。
  “正是。”钻仓鼠已醒了过来,在一边老老实实地答道。
  “可知他的来历?”
  钻仓鼠点了点头:“这姓赵的是芜湖人,小时候便没了爹娘,跟着一个老踹匠在踹坊讨口饭吃。后来老踹匠病了,他就自己踹布赚钱奉养……后来蒙高人垂青,传了他一路踢天腿法。他每天一边踹布,一边练习腿法,武功渐长,人有了名气。他为人义气,能急人所难,踹匠们就请他做了踹帮帮主。也有不少人招揽过他,可他却不干,说是扔不下几千穷弟兄,结果直到现在还是个穷踹匠……”
  “如此说来,他倒是个难得的忠义之人了……”
  “赵连奎虽不是什么绝顶高手,可在苏州坊间名声却不小。道上的朋友都敬他义气,很少找他的麻烦。”
  “那你说,这样的人,能为我东厂所用么?”
  “这个……怕是有些难……”钻仓鼠迟疑道。东厂臭名远扬,稍有骨气的江湖人便不肯投身,又何况赵连奎这样的忠勇之辈?
  “所谓因人成事,难与不难,全在手段。”张九霄微笑着说。
  见了那高深莫测的笑容,钻仓鼠心中一寒,低下头去。
  码头上,赵连奎双目一寒,望着场中的黑衣人道:“我们踹帮和长洲打行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诸位何必咄咄逼人?”
  一个流鼻血的少年抹了把血迹,凶狠地道:“赵连奎,想让我们长洲打行的兄弟罢手,你的面子还不够大!”
  赵连奎沉声道:“在十三太保面前,赵某的确算不得什么人物,不过你们却还不在赵某眼中。”那少年目露凶光,突然扬手洒出一片白雾。
  那矮子急吼道:“大哥,小心石灰!”
  赵连奎那奇长的左腿凌空一扫,罡风过处,白雾顿时散尽。
  少年见势不妙,转身便逃。赵连奎进步用脚尖在他背上一点,那少年一声惊呼,纸鸢般凌空飞出十余丈,远远落入河中,引得围观之人一片喝彩。
  其余青手心中胆怯,正在踌躇,却听有人不阴不阳地道:“哟,赵帮主果然腿功惊人,一脚将一个小孩子踢那么远,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骨瘦如柴、穿着赭黄长衫的中年文士托着鸟笼,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
  人群中有人低呼道:“是七太保宿惊!”场中顿时静了下来,显然对这宿惊都颇为畏惧。
  赵连奎浓眉一皱:“七太保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宿惊逗弄着笼中的八哥,漫不经心地道:“也没什么,只是这天儿阴得久了,宿某人身子有些发锈,想和赵帮主试试身手。”
  赵连奎心中怒火炽燃,只是长洲打行有董泰坐镇,十三太保身手强横,实非一个小小踹帮所能抗衡,只能强忍怒气道:“赵某自问从来没得罪过贵行的人,对董老爷子向来礼敬有加,不知贵行为何一定要置敝帮于死地?”
  宿惊将笼子托得高高的,向里面的八哥笑道:“有人要你死吗,咱们不过是想把你好好养起来,大家和和气气,整天吃好喝好的,对吧?”
  赵连奎脸色一变,缓缓道:“宿班头的好意赵某心领了。我踹帮的兄弟都是本分人,只想过些安生日子,贵行那种终日拳头下讨生活的日子,咱们可过不来。”
  宿惊手一停,似笑非笑地望着笼中的小鸟:“敬酒不吃吃罚酒,就知道你是那种傻鸟!”鸟笼向后一抛,腾空出爪!双爪狂舞,狰狞着撕裂了空气,宿惊动如狂风,扑面而至!
  爪风刮起赵连奎的长发,大吼声中,赵连奎左腿如开山巨斧,向宿惊手肘劈落!宿惊腾空翻转,横爪抓他脚踝。赵连奎腿势突缓,大拇指灵巧地点向对方列缺穴。宿惊心中一惊,不敢再小觑对方,缩手团身,围着赵连奎不断游走旋绕。
  “公子,他的姿势好怪,有些像老鹰……”云澈望着宿惊道。
  青年微微一笑:“吸腰收胯、含胸拔背、神形合一、以示鹰形……他的大力鹰爪功已经有些火候了。”
  “他怎么不出招啊?”豆包好奇地问。
  “雄鹰搏兔,务求一击必中,他在等待最佳的时机……”青年缓缓道,“他的步法看似缓慢,实则缓疾相间,不断利用步率的变化引诱对方露出破绽……”
  云澈若有所思,又细看那赵连奎的姿势。只见赵连奎单足点地,左腿高举,身形以右脚为轴,随着宿惊缓缓转动。显然只要对方一攻击,这左腿必然会斧钺般劈砍下去!
  起腿半边空,好凌厉的腿法!若我是宿惊,对着这蓄势待发的一腿,又该如何进攻才是?若是公子,又该如何应对?云澈暗暗思索着。
  “小澈,你看他们两个谁输谁赢?”青年突然问。
  云澈始终找不到破解这一腿的办法,闻言道:“两人武功相差不大,不过赵连奎以静制动,胜面会大一些。”
  青年微微一笑:“我看会是平手。”
  “平手?”云澈疑惑地向场中望去。
  “弱的赢不了,强的不敢赢,自然是平手。”
  码头上,两人静静对峙着,围观之人为双方气势所慑,渐无声息。场中气氛愈发紧张起来。
  “机会来了。”张九霄淡淡地对一个番子道,“寿山,听说你镖上的牵机之毒只有你的独门解药能解?”
  寿山顿时会意,抱拳道:“正是。”
  “这里离赵连奎有四十丈之距,你的镖够得到吗?”
  “大人放心,万无一失。”寿山手腕一抖,掌中多了一枚蝴蝶镖。镖体呈暗灰色,显然淬了奇毒。
  “那就好。”张九霄一笑,“既然是忠义之人,只须示之以恩,那便够了。”又低头向钻仓鼠道,“你说呢?”
  “大人说得是。”钻仓鼠心惊胆战地答道。
  “开始了。”寿山突然冷冷地道,手中镖缓缓举起。
  一声鹰鸣,宿惊斜掠而出,抓向赵连奎的左腿。赵连奎左腿有如绷簧,曲弹之间,反踢他腋下!
  鹰隼一旦展翅,翼下便是致命弱点;同样,腋下也是宿惊防护最为脆弱之处,怎敢让赵连奎踢中?一声怪叫,他凌空大翻,双臂斜展,右爪扣向赵连奎头顶!身形之迅捷怪异,攻势之凶猛凌厉,真如一只飞天的鹞子!
  身躯猛然前倾,赵连奎右腿如风斧雷鞭,凌厉无匹地向后撩踢!腿风过处,泥沙飞舞,坚硬的地面竟被隐隐画出一道浅痕!
  “好一式倒踢紫金冠!”船头,青年低声赞道,突然神色一变,蓦然伸指一弹!
  一镖如蝶,翩跹不定,穿闪于人群之间,带着灰色的诅咒,无声无息地叮向赵连奎的脖颈!
  赵连奎和宿惊斗得全神贯注,对这阴毒的一击亳无察觉。电光石火之间,一枚铜钱疾飞而至,奇准无比地将这只恶毒的蝴蝶削成两半!
  福船顶楼,张九霄脸色一变,猛地扭头,向铜钱飞来的方向望去。千桅如林,他鹰隼般的目光穿越了一艘又一艘舟艚舸艓,直视青年所在的那艘小船。
  小船上,云澈似有所感,正想出舱,却被青年按住了肩头:“一动不如一静。”云澈点了点头,盘膝闭目而坐。豆包睁圆了眼睛,看看青年,又看看云澈,抓起包子,大大地咬了一口。
  张九霄望了那艘小船半天,见对方始终没有动静,终于缓缓收回了目光。
  “大人,要不要……”厉风做了个查探的手势。
  张九霄摇了摇头:“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抓捕铁厌兵要紧。”
  小船上。青年将轻轻挑起的窗帘重新放下:“好在对方无心生事,否则又是一场麻烦。”
  “结束了。”云澈突然道。
  空中甩鞭般的一声脆响,场中人影骤分!
  宿惊翻个跟头,飘然落地。赵连奎身形一晃,随即站稳,抱拳沉声道:“宿太保的大力鹰爪功果然厉害,赵某佩服。”浑然不觉自己已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宿惊负手而立,不让对方看到自己被踢肿的手指,冷笑道:“赵帮主好腿功!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如今苏州乱象已生,贵帮何去何从,还望帮主早作打算,我那几个兄弟可不像宿某这么好说话!”袖子一甩,扬长而去。
  围观众人彩声如雷,赵连奎却面沉如水,没有丝毫得意之色。一个宿惊已是如此难缠,位列其上的几个太保想必更是难缠,何况还有一个高高在上的昆仑魔董泰。
  见码头上的人兴高采烈,似乎对这样的打斗司空见惯,云澈不禁摇头道:“这些人光天化日之下持械争斗,官府居然也不管。”
  “官府?”老船夫苦笑,努嘴道,“你看,那不是‘官府’来了。”
  吆喝声中,一伙皂衣衙役牛气哄哄地走了过来,见到人便举棍殴打。人群顿时一声惊呼,四下奔散。一个挑担子的果贩闪避不及,被打爵在地,嫩黄的梨子满地乱滚,引得众人纷纷俯身捡拾。
  为首的大胡子衙役捡起一个梨子,就着衣襟擦了擦,狠狠咬了一大口,大摇大摆地走向街边小贩。
  小贩们一个个畏怯地掏出铜钱,交到他手中。一个小贩显然生意不好,哀求了几句,却被他一脚将摊子踢飞,接着几个耳光,打得那小贩满脸是血,滚地痛哭哀号。
  老船夫恨声道:“看到了吧,这些混账不就是官府中人?可若论鱼肉百姓,欺压商贩,这些衙蠹可比打行的那些青手狠多了。”说着,老人叹息了一声,“唉,不止是他们,那些个门子、牢子、皂隶、防夫,又有几个是认真办事的?如今这世道,这官和贼,谁又分得清?”
  云澈不解地道:“就算官府贪腐,可苏州的白道呢?都说东南人士,姑苏最盛。江浙高手众多,姑苏剑派更是天下十大剑派之一,苏州这么乱,他们为何不管?”
  “管,怎么不管?不过他们管的却是自家的生意。”老船夫不屑地道,向码头处的一家香烛铺一指,“看到店门口挂的那个剑形竹牌了么?那就是姑苏剑派的标志。凡是洞庭两山的商户,门口都有这种牌子挂着,那些流氓无赖自然不敢上门滋事,至于那些外地商户,他们巴不得对方倒霉呢,少了人分羹,两山的生意只能更好。”
  “水大鱼多,蟹匡蝉绥……”青年淡淡地道,“苏州,果然是个有趣的地方……”
  云澈咬了咬下唇,问道:“公子,我们在各地奔波,其他地方虽然穷苦,却也不像这般乌烟瘴气。苏州明明是东南郡首,富庶之地,为何会成了这个样子?”
  青年默然片刻,这才缓缓道:“水至清则无鱼,人人都道苏州繁华,可越是繁华富庶之地,获利便越大。可当今天下,商家获利越大,官府盘剥便越狠,黑道倾轧便越重。如此一来,苏州的府治又焉能不坏?”
  云澈若有所思:“公子是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个‘利’字?”
  青年起身来到船头,眺目望着落日下的阊门码头。
  码头上,来自南北各地的商贾们操着五花八门的口音,或彼此寒暄,或与牙人脚夫打着交道,盘算着生意。齐鲁之棉、巴蜀之麻、赣黔之木、雍梁之药、粤之香果、晋之铁煤、闽之糖靛、徽之墨砚,以及满刺加的胡椒、爪哇的苏木、暹罗的象牙玳瑁,各种货物在码头琳琅满目,堆积如山,在晨光下反射出耀眼的金辉。
  似乎不想被这金光所迷,青年闭上了双眼,喃喃地道:“黑道倾轧是为利,白道排挤是为利,官府欺压百姓同样是为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一来一往之间,又有多少欺诈,多少凌夺?小澈你记住,趋利避害,是人之天性,非仁德可化,非理法可夺。一个利字,用得坏了,可令人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用得好了,却可令英雄俯首,天下归心……”云澈点了点头,有悟于心。
  “小心坐稳,船要靠岸喽——”外面传来老船夫的吆喝声。
  【赌琴】
  三人上了码头,随着人流缓缓而行。阊门街的热闹是只有走在其间才得以体会的。沿河的店号连绵着泛向远方,摊贩们在夹缝中挤占着每一尺土地,吆喝着招揽顾客。靠街的树几乎被砍光了,留下的木墩子也摆成了小吃摊儿。一头驴车正艰难地在车夫吆喝声中掉着头,行人不断皱眉侧身从驴子身边挤过去。饭庄和酒肆冒着白腾腾的烟雾,扑鼻的饭菜香气和香烛的浓郁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呛人的暖香。
  丝竹声渐渐大了起来。吴侬软语和着玲珑的琵琶,听得人软绵绵的,有种薰然欲醉的闲适。青年对这靡靡之音并不喜欢,皱了皱眉,加快了脚步,云澈和豆包急忙跟上,谁知他却突然停步。
  “公子,怎么了?”云澈问。
  青年抬头示意他不要说话,侧耳聆听。果然,一缕细细的琴声埋没在那一片丝竹管弦之音中,正如花街柳陌间,开着一株泠泠青莲,虽在风尘,却不堕风尘。
  青年听了片刻,突然转身向路边的园门走去。两小对视一眼,急忙跟上。刚进园门,一个身着宫装的中年女人便笑着迎了上来:“公子爷,来,里边请。妾身眉姐,给您见礼了。您眼生,第一次来吧?您算来对了,我们氤氲雪可是苏州城里数得着的行院呢!要不要妾身给您叫几位称心的姑娘?”
  青年这才知道这座看似清雅的园子竟然是一家妓馆,眉头微皱,随手递过一锭银子:“不用了……刚才弹琴的是哪一个?”
  “琴?”眉姐闻言一愣,随即掩口轻笑,“真是几百世修来的,这么多箫笛琵琶,偏生只有温雯的琴入了公子的耳了,这丫头是和公子有缘呢。”一边接过银子,熟练地塞入怀中。
  “温雯?”
  “可不是,这丫头可是我们氤氲雪最当红的姑娘!公子真是好眼力,不,该说好耳力才对!要是别人,我还真不敢带过去,不过公子既然是这丫头的知音,那就破一次例吧……”眉姐妩媚地一笑,“公子请随妾身来。”青年随眉姐向园内走去,两小在他身后低声嘀咕不停。
  “公子怎么突然想起逛青楼了?”云澈皱眉说。
  豆包肯定地点头:“春天来了,公子定是发春了。”
  云澈气道:“你才发春了,公子此举定然大有深意。”
  “深意?是深深的春意么?”
  “闭嘴!”
  那边眉姐口中还说个不停:“……琴技在这苏州府是数一数二的,绕殿雷那么一弄,就弄得人眼泪汪汪的,心里像有丝线缠着,难受得很。”
  “绕殿雷是琵琶,不是古琴。”青年淡淡地道。
  眉姐飞了个媚眼:“是妾身没有学问,让公子见笑了。不过这丫头的琴实在是好,上次沈府的二公子来了,听了一回,听说回去几个月没吃肉呢!”
  “沈二公子?”
  “是啊,就是西山沈家的沈勉沈二公子了。他人心善,又没架子,最得姑娘们的喜欢。席家的那位少爷就差多了,喜欢玩些龌龊花样不说,还特别小气,听说他老爹管得紧着呢。席家少爷追温雯也好些日子了,不过温雯哪里看得上他啊?有钱怎么着?有钱难买姑娘乐意!”
  “沈二公子也好琴么?”
  “不仅是二公子,他们家的小姐也是个琴痴呢。兄妹两个一得空就喜欢在太湖上泛舟操琴,风雅得紧呢!”
  絮语声中,三人随着眉姐穿过一道长廊,过了道月形小门,在一间雅阁前停下。一个丫环皱眉迎了上来,看了青年一眼,低声责怪道:“眉姐,姑娘不是说了,今天心情不好,不见客么?”
  眉姐将丫环拉到一边,低声解释了几句。那丫环将信将疑地看了青年一眼,说声:“公子请候片刻。”转身进去,片刻后又出来道,“姑娘说了,她要弹上一曲,公子若能说出曲名,姑娘自会相见,若不能,就请公子改日再来吧。”青年再次皱眉,却终于点了点头。
  丫环得意地一笑,静立一旁,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得意什么?公子定能猜得出来。”云澈哼道。
  “要是她乱弹一气怎么办?公子不就猜不出了?”豆包小声问。
  “胡说八道。”
  豆包点头:“嗯,这倒是个办法……”云澈瞪了他一眼。
  青年不理会他们的吵嘴,双手负在身后,缓缓闭上双眼。
  阁内一片寂然,一阵微风徐徐吹过,低婉的琴声随着微风徐徐而起,仿佛幽静的深谷间,一株孤苦的清花随风摇摆。琴声渐渐沉郁,宛若黑云翻墨,风雨来袭。可任凭风吹雨打,那一株清花却始终素淡静雅,不减高洁,直到阳光重新普照大地……微风已过,余音散尽,只余下满院清凉。青年睁开双眼,长舒了一口气。
  “怎样?听出来了么?”丫环忙问道。
  青年没有答她,而是低声吟道:“幽植众宁知,芬芳只暗持。自无君子佩,未是国香衰。白露沾长早,春风每到迟。不如当路草,芬馥欲何为!”
  丫环哼了一声,小嘴一撇:“你吟这些个算什么?告诉你,你就是吟《长恨歌》也没用,不把曲名说出来就甭想进去!”她正在斥责,却听阁内一个清婉的声音道:“可儿休要胡言,这位公子早已猜出这一曲的名目了,请他进来吧。”在可儿不服气的目光中,青年拾阶而上。
  “公子念的是什么啊?”豆包跟在后面,低声问云澈。
  “是崔礼山的《幽兰》……”云澈下意识地回答,还在回味刚才的琴曲。闻琴知人,想必阁中的女子也应是个兰花般的少女才对……
  三人上了二楼,眼前顿时一亮。与园内的奢华不同,阁上布置得甚是朴素清雅。沉香木的书桌上摆着青瓷古瓶,瓶中插了几枝梨花,白纱窗帘随风飘拂,隐隐可以看到院中的竹影。
  雪白的竹席上,几卷新书,一张琴案。
  一个纤秀清柔的蓝衣少女正端坐琴案之后。见了三人进来,少女盈盈起身施礼:“温雯方才不知深浅,得罪公子了,还望公子见谅。”
  “无妨,是我扫了姑娘清兴。”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温雯问道,秀目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他明明很年轻,却不知为何,全身都透出一种风霜洗练后的落寞沧桑。
  “我姓程,风雪兼程的程。”青年回答,语声中带着淡淡的疲惫,“程临渊。”
  “程临渊……”温雯蛾眉轻蹙,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抬头问道,“原来是程公子。公子是徽州人么?”
  “我是新安祁门人氏,离开久了乡音已改,难得姑娘听得出来。”
  温雯一笑,柔声道:“新安程氏,名重天下,温雯也只是一猜罢了。对了,小女子有一事不明,还请公子指教。”
  “姑娘尽管说。”程临渊随意坐下。
  温雯微一犹豫,问道:“方才那《幽兰》早已失传,若非有位客人特意从扶桑找来其前唐古谱,我也无从弹起。公子却是从何得知的?”
  “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桂树夹道生,青龙对道隅。”程临渊缓缓吟道,“这曲《幽兰》虽早已失传,却有据可考。此曲最初名为《陇西行》,是乐府民歌。魏武帝时以之歌《碣石篇》,又改为《碣石调》,其后又用楚调《幽兰》填配。我虽未听过此曲,那乐府的《陇西行》却蒙友人所赐,听过多次的。其调虽有不同,毕竟大辂椎轮,有迹可循,再以琴意相鉴,倒是不难猜出此曲的来历。”
  “原来如此,公子学识如此渊博,难怪能闻琴而知意了。”温雯低声道,突然玉颜微红,“听可儿说,公子是被温雯的琴声引来的?”
  程临渊望着眼前羞涩的少女,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点头道:“不错。”
  “温雯琴技粗鄙,还请公子指教。”
  “姑娘能在这种污浊之地弹出青莲之音,又何须在下指教?”程临渊大有深意地道。
  温雯以为他在取笑,神色一黯:“温雯是薄命之人,既已沦落风尘,身陷污浊,便不该操弄这大雅之物,可心中实在对古琴太过迷恋,始终不舍,倒让公子见笑了。”
  程临渊肃然道:“琴是养心之器,心正则声亦正。姑娘的琴声扬白雪,发清角,含哀忍痛而其馨犹若兰芳,又有何可笑之处?”
  温雯幼时便以琴技名扬苏州,可听她抚琴之人成千上万,其中又有几个明白她琴中之意?一时心中欢喜无限,便吩咐道:“可儿,去给公子上茶,就上我柜子里藏的那罐茶好了。”可儿狠狠瞪了程临渊一眼,忿忿下去了。
  温雯试探着问:“公子既是爱琴之人,何不抚上一曲,好让温雯一闻雅奏?”
  程临渊也不推辞,净手焚香,就榻而坐,默然片刻后,徐徐而弹。温雯见程临渊指法枯寂迟缓,宛如匠石奋于千钧,以为他只是初学,不由眉头微皱。谁知琴声一响,却如丹崖险崿,青壁万涧,其浑厚峻拔之势。沛然直逼过来。她心中不由一惊,跪坐一边,凝神静静聆听。
  琴声渐涩,依稀可见寥廓的天地间,一个男子正孤独地在茫茫大雪中踯躅而行。山巍嶔而蝗虮,路漫漫而修远,风雪载途,竟无归处……
  一曲既毕,余音不绝,程临渊闭目不言。温雯受琴音所感,双目含泪,一时无语。厅内一片柔和的静谧。
  可儿奉了茶上来,见两人这个样子,抿嘴一笑,又下去了。
  “公子弹的是什么啊?”豆包小声问。
  “《离骚》……”云澈揉了揉红红的眼圈,闷声回答。
  是滂沱的悲恸……又是茫茫大雪般的寂寞……他年纪轻轻,心中不知藏了何等伤心事,却是如此的落寞悲苦……温雯偷偷抹去腮边的泪珠,倒了一杯茶,轻轻放到他身边,柔声道:“自古都是论事易,做事难,成事则更难,公子尽力就好,不必强求。”
  程临渊深深看她一眼,捧起茶盏来呷了一口,动容道:“是蒙顶茶!”
  “想不到公子对茶道……”温雯展颜一笑,“不错,正是蒙顶仙茶。”蒙顶茶产于蜀中。传说古僧普慧曾植七株茶树于蒙山五峰,这七株茶树高不盈尺,不生不灭,迥异寻常,其茶味甘而清,色黄而碧,功可增寿,故有仙茶之誉。因其产量极少,向来可遇而不可求。温雯所藏也不过半两,一直舍不得喝,今日得遇知音,方才拿来待客。
  “琴里知闻惟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程临渊微微一笑,“早知姑娘上这蒙顶茶,我便弹上一曲《渌水》好了。”
  温雯脸一红,正要说话,门外有人朗声道:“好啊,淡乎洋洋,浩兮汤汤,温雯的琴技更上层楼了。”说着一个身着素云缎锦袍的青年踱了进来。见程临渊坐在琴案后,他微微一愣,随即又笑道,“原来有客了,不知这位仁兄是何方高人,也好让小弟敬仰一番?”这青年唇红齿白,目若点漆,手持玉箫,端的是一个秀雅人物。
  “温雯见过三少。”温雯忙起身施礼,“这位是程临渊程公子。程公子,邓三少是……”她犹豫着没有说下去。
  “小弟邓梦空,十三太保中‘小周郎’就是我。”锦袍青年手中的玉箫向自己一点,动作很是潇洒,“程兄不是本地人吧,来苏州游学?”
  “在下是祁门人,才到苏州不久。一介商贾而已,谈何游学。”程临渊坦然答道,心中微凛。三太保“小周郎”邓梦空是董泰的智囊,为人多谋善断,手段高明,出了名的水晶心肝琉璃腑。长洲打行崛起如此之快,邓梦空功不可没。想不到自己刚到苏州,便遇上了这么棘手的人物。
  “坏蛋……”豆包在云澈耳边小声道。云澈心有戚戚焉地点头。邓梦空虽然容貌俊秀,举止潇洒,却掩不去身上那股淡淡的邪异之气。
  “蒙顶茶?”邓梦空闻着室内的茶香,脸色微变,“真难得,连珍藏都舍得拿出来奉客。程兄才到苏州不久,就和温雯结成知音了,那再呆上一阵,岂不就成了温仙子的娇客了?”语气淡淡的,却针一般扎人。
  温雯脸色微变,低声道:“三少明知温雯是在籍的卑贱之人,何苦又来开这样的玩笑?”
  “是我不好。”邓梦空忽又柔声似水,“其实我倒真想把你娶回去,你又偏偏不肯。其实我对你如何,你心里还不清楚?你要名师,我去各地为你查访;你要古谱,我千里迢迢地托朋友寻了来。这不,昨天刚得了一架晚唐名琴,就眼巴巴来找你试琴……”
  “晚唐名琴?真的么?”温雯秀目一亮,激动起来。自古名琴难求,盖因制琴论材而不论工,无论多好的工匠,若无良材,也断无可能造出名琴来。而琴之良材,向来生于盘纡隐深、人迹罕至的山川密林,是故极为难寻。而最受世人看重的,便是唐琴。
  邓梦空带来的确是晚唐古琴。琴为灵机式,红黑的梅花与蛇腹断纹交织,龙池上刻有狂草“独幽”,池内有“太和丁未”的字样,琴体桐面梓底,古雅端秀。温雯以指轻拨,数声仙翁,琴音沉雄古旧,杳然不绝。
  “可惜了……”她轻轻抚摸着琴弦,喃喃道,“此琴虽好,却只宜弹大曲,温雯胸襟不够,不能尽展它的风范,倒是程公子……”恍觉说错话了,突然住口。
  “既然如此,我为你另寻一架合适的……”邓梦空似乎并不在意。
  一个青衣童子提着红木食盒走了进来,将里面的糕点小吃依次摆在席间。有小青龙蜜饯,安雅堂的酪酥、百狮子桥瓜子、小枣子橄榄、家堂里花生,琳琅满目,看得豆包直流口水。
  温雯皱眉道:“怎么上了这么多?我不是说过,只要上些紫阳馆的茶干就好么?”那童子吓得手一抖,一盘点心掉在地上,打个粉碎。哗啦一声,众人不约而同地向点心望去。
  就在这刹那间,窗棂突然进裂,一道银光破窗而八,向邓梦空扑来!银色的长发,银色的剑光,银色的双眸,银色的杀意!
  邓梦空端坐如故,左手微扬,无数银丝自袖间电射而出,向银衣人射去!咻咻破空声中,晶莹剔透的银弦如蛛丝喷吐,漫天缭绕!剑光有如银电,飞旋闪转,与空中的银丝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瑰丽的画面。这一刻的银色是绚烂的,死亡般的绚烂。银线缠上剑身,扯动之下,剑锋在邓梦空数尺前凝滞!
  银衣女杀手和邓梦空隔空相视,虽然蒙面,仍可看出她的绝色。
  “有趣,好久没人刺杀我了……”邓梦空微笑着说,“不过杀我可没那么容易。要是这位姑娘侥幸成功了,小弟请你喝酒如何……”
  “登徒子……”云澈低声哼道。
  “色狼。”豆包跟着盖棺定论。
  “杀——!”随着女杀手一声清喝,屋顶破裂,碎瓦如雨!
  满嵌刀齿的银色巨盾从天而降,巨大的旋转着的刀轮,呼啸着向邓梦空压下!邓梦空玉箫在地面一点,身子借力平移数尺。
  银盾一翻,一名红发巨汉从盾后蹿出,手中的长镰挥如匹练,镰光一闪,邓梦空的身影被劈为两半!
  那青衣童子一声尖叫,捂着头趴在地上。
  红发巨汉一击得手,正狂喜不已,忽听女杀手惊呼道:“火哥小心!”耳边一声呜咽的箫音,他想转身时,发觉身体竟已僵硬得如同石人!难道自己刚才没有劈中邓梦空么?怎么可能?自己又是如何中招的?
  那女杀手却看得清楚,邓梦空人刚平移,便又回转,速度之快,竟然在原地留下了残像!当巨汉误以为得手时,邓梦空举起玉箫在唇边轻吹,一缕银芒从箫管中飞出,将他定住!
  她知道,邓梦空之所以被江湖人称为三少,不是因为他在十三太保中排行第三,而是指他赖以成名的三大绝技:绝影、离发、断魂箫!
  其中缠住自己长剑的是“离发”,欺骗师兄的身法是“绝影”,而邓梦空那随之而来的一击正是最可怕的“断魂箫”!魂断影绝兮发如银!好可怕的小周郎,好可怕的断魂箫!事到如今,决不容那可怕的箫音再度响起!她猛一咬牙,身剑合一,向邓梦空疾刺!剑气彻骨,盈漫全室,这是她凝聚毕生功力的一击!
  然而她忘了,她的剑上还缠绕着离发——离愁如发,缕丝千雨。当她驭剑而起的瞬间,无数银色的丝线如同一场满是愁绪的网,在她面前陡然张开,等着她绝望地投入。
  银丝绕结,将那女杀手裹在其中,邓梦空悠然笑道:“我说过了,杀我没那么容易,这杯酒却与姑娘无缘了……”便在此时,那瑟瑟发抖的青衣童子突然仰身,双手齐扬!
  蝴蝶镖,铁蒺藜,飞蝗石,打穴珠,梅花针,柳叶刀,枣核钉!七种暗器轻重不一,形状不同,发射的技巧更是天差地别。江湖上能同时发出七种暗器的人寥寥无几,几乎都是暗器宗师。可如今,一手七暗器的绝技却被一个青衣童子轻易地做到了!近距离的暗器攒射,即便是绝顶高手也难以闪避!
  若是离发在手,邓梦空自然可以轻易破去这拨暗器攻势。可如今他的离发却用在了银衣女杀手身上。两名杀手之所以身着华丽的银衣,正是为了吸引邓梦空的注意力,两人又以身试险,限制他的绝招,为青衣童子的致命一击铺路。
  如今邓梦空手中只有断魂箫,可这奇门兵刃虽然诡异莫测,却只能用于攻击。青衣童子自信,以那区区寸许粗细的玉箫,绝无可能挡下这场暗器雨!
  邓梦空断然放下玉箫,伸指拨、点、挑、拈、弹、捏、夹,瞬间竟将这七种暗器一一化解。他双手一合,将青衣童子刺来的匕首锁在其中。青衣童子拼命拉扯,邓梦空的双手却纹丝不动。
  “等等,我认得这双眼睛……”他望着青衣童子的双眼喃喃道。
  那是一双清冽而愤怒的眼睛,无尽的恨意在其中灼灼燃烧着:“你当然认得,我是澹台天镜的女儿——澹台青夜!”
  “原来是纤罗坊的余孽,如此说来,这两位便是澹台银月和澹台野火了……”邓梦空嘴角微微一撇,“你父亲在上届琼山瑶海会中输给我们蛱蝶缎庄,他自己想不开病死了,又为何把账算到了我的头上?”
  “放屁!若非你使用卑鄙手段,我爹又怎么会输?我们家的绸庄又怎么会被你们长洲打行吞掉!”澹台青夜叉用力地挣了一下,发髻凌乱着披散下来,衬着霜雪般的肌肤,果然是一个容颜清丽的少女。
  “商场如战场,商场手段便是破敌兵法。你若是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纤罗坊这百年传承怕也就到此为止了……”邓梦空冷冷地道,随即又一笑,“不过,你今日行刺失手,这个问题你已经用不着考虑了……”突然反手一拧,夺下她的匕首,探指掐住了她的咽喉。
  “杀了我吧,只要我们澹台家的人不死绝,总会有人来取你的性命!白天黑夜,你一辈子随时都要面对澹台家的刺杀!”澹台青夜倔强地道。
  “是么?”邓梦空眼中的杀意越来越浓。
  “三少,手下留情,她还是一个孩子……”温雯忙喊。
  “孩子?孩子才最可怕,尤其是身负仇恨的孩子……”邓梦空扬了扬下巴,指尖缓缓用力,澹台青夜喉咙咔咔有声,像垂死的鱼一般拼命挣扎,却依旧怒视邓梦空。
  “三少人称小周郎,想必一定精通音律……”程临渊突然开口道。
  “是又如何?”邓梦空瞥了他一眼。
  “在下愿和三少在音律上一较高下。若是在下赢了,还请三少放过这位姑娘……”
  邓梦空饶有兴趣地道:“哦?程兄倒是怜香惜玉之人,只是……我为何要放过一个一心要杀我的人?”
  程临渊示意云澈将怀里的包袱解开,露出里面的古琴:“此琴名为‘太古遗音’,乃唐贞观年间所制,可值万金。若是三少赢了,在下愿将此琴让与三少。”
  “有趣……”邓梦空微微一笑,“程兄想如何比试?”
  程临渊望向温雯:“既然要比音律,自然要雅些……我看不如请温雯小姐默写一物,然后以琴鸣之。你我听琴辨物,看谁猜得准。三少意下如何?”
  “好,今日咱们就来个雅的。”说着,邓梦空随手一甩,将澹台青夜扔在一边。
  这倔强的少女剧烈咳嗽着,望着邓梦空咬牙道:“要杀便杀,明明是一只小蟑螂,又何必故弄风雅,弄这些虚伪手段!呃——”突然捂住了喉咙,原来不知何时,她的脖颈问早已牵了一根细细的离发,邓梦空指端微动,她便呼吸困难,说不出话来。她又恨恨地望向程临渊,似乎在说:谁要你这家伙多事……
  “她性子真差,将来肯定嫁不出去。”豆包低声说。云澈赞同地点了点头。澹台青夜听到两人议论自己。又向他们瞪过来。
  “你看她这样子,是不是很眼熟啊……”豆包又说。
  云澈不解:“眼熟?”
  “我那天拿草棍捅小毛驴的鼻孔时,它也是这么看我的……”澹台青夜气得差点晕倒。他们在这边打趣,温雯却提起笔来,开始思索。
  听琴辨物,却不是什么事物都合用的,也得琴声能够表现得出才行。如果伯牙弹的不是高山流水,而是一只鸡腿,钟子期能猜出来才怪。古琴内合五行,外合五音,上山下泽,龙龈雁足,所奏之物自然也应是天地万象。她想了片刻,在纸上写了一物,又坐到琴案后,凝神静息,缓缓而奏。
  琴声一响,豆包便开始向邓梦空撅鼻子,吐舌头,想用鬼脸战法让对方分心。云澈则闭目听那琴声,自觉琴声醇和悠扬,融融洒洒,于不经意间散懒地穿过旅人的心房。他微微一晒,心想:这种曲子如何难得住公子?
  果然,琴声刚收,程临渊便微微一笺,提笔在纸上写了“春风”二字。抬头看时,邓梦空也刚刚收笔。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将答案亮出。邓梦空写的却是一句唐诗:“不知绿叶谁裁出?”同样猜到了春风,却答得更雅致些。
  温雯嫣然一笑:“这一次却是平手,三少和程公子都猜对了。”
  既然胜负不分,自然要猜第二轮。这一次,温雯的琴声却晦涩了许多。
  云澈皱眉听着,只觉琴声中既有奔流之势,又有寂寥空旷之感,更带着隐隐愁绪,却不好说这是何物,心中不由有些担心。澹台青夜原本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此刻见程临渊与邓梦空战成平手,心却不由悬了起来。她虽也粗通音律,却全然听不出琴中之意,只能空白焦急。
  琴声一住,她便向程临渊望去,只见他提笔之后,微一犹豫,才写了“江皋”两字。邓梦空却又写了两句杨诚斋的一句诗:“大江欲近风先冷,平野无边草亦愁”。
  两人再次战成平手。
  邓梦空抚掌笑道:“有趣有趣!程兄果然是高手。我看不如我们再加点彩头。方才温雯说程兄擅奏大曲,此轮若是程兄赢了,这架‘独幽’便归程兄所有;若是小弟侥幸赢了,程兄则须在一年之内不得论琴,也不能听琴,不知程兄意下如何?”
  不愧是小周郎……程临渊微微皱眉。这赌注看似公平,实则大有蹊跷。邓梦空若输了,只是输掉一架古琴。程临渊不能论琴,自然无颜再见温雯。此举不仅卖了温雯面子,更可除他这个情敌于无形,称得上一箭双雕。不过既然对方出招,那也只好接下了。他淡淡地道:“邓兄此言正合我意,开始吧。”
  琴声再次缓缓响起,其音沉凝古朴,端然大气,又有磅礴之感。
  这是什么?山岳?不,这琴声堂皇尊贵,分明有君临天下的王者气。难道是皇城?云澈疑惑之下,不由有些担心起来。
  澹台青夜心中烦躁,她天性刚烈倔强,这种命悬于旁人之耳的感觉让她郁闷得直想张口大叫。但毕竟家门剧变后,她的性子沉稳了许多,强忍着没有发作,焦虑的目光在程临渊和邓梦空之间转来转去。只见两人都双目微合,面无表情,显然此物甚是难猜。
  一曲既毕,温雯静候片刻,这才问道:“三少和程公子可猜出此物了么?”
  邓梦空长叹一声,摇头笑道:“真亏你想得出,竟然拿国器来为难我们。”说完提笔一挥而就。
  温雯脸色微变:“原来三少已经猜出来了,程公子呢?”
  程临渊闭目不语,修长的手指在膝上轻轻敲打着,似乎仍旧揣摩着琴声。澹台青夜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澹台青夜正绝望时,程临渊缓缓睁眼,起笔如刀,镌刻般缓缓书了两字在纸上。澹台青夜心想:他写得这般吃力,定是没有猜中,真是没用。唉,我死便死了,连累了月姐和火哥却是不该。早知这邓梦空如此难缠,应该多用些手段才对。若是此次侥幸不死,倒要学些下毒的功夫才是……
  这时两人都已写完,温雯不由先向邓梦空那边望去,只见这位小周郎的答案却是八个小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温雯点了点头道:“原来三少猜的是传国玉玺……”
  再看程临渊那张白纸,上面却是两个古意盎然的金文——“九鼎。”
  温雯长吁了一口气,嫣然笑道:“这次却是程公子猜对了。”
  澹台青夜听了,先是一愣,顿时欢呼起来,却忘了颈上系着的离发,喊了半声,便捂着脖子咳嗽起来。
  邓梦空脸色一变,随即笑道:“小弟只听出了此物应是国器,故此猜是传国玉玺,却没有想到九鼎,不知程兄又是如何猜到的?”
  “温姑娘的琴声中确有王者气,可惜邓兄却忽视了她用的多是文武二弦和宫音。”程临渊轻抚着“独幽”,淡淡地道:“上古国器,五行又属金的,只有周鼎了。”
  古琴原有宫商角徵羽五弦,内合五行。后来文王囚于羑里,思念其子伯邑考,加弦一根,是为文弦;武王伐纣,又加弦一根,是为武弦。程临渊以此二弦之音辨出此物是周朝之物,又以宫音识其为金性,猜得巧妙至极。
  “有趣!有趣!”邓梦空大笑,“程兄果然高明,小弟败得不冤。澹台家的这几位,还有这‘独幽’都是程兄的了,小弟告辞。”收回离发,玉箫一摆,大笑而去。
  澹台青夜一跃而起,瞪了程临渊片刻,大声道:“为何要救我?”
  程临渊似乎有些倦了,闭眼道:“救便救了,何必又问为什么?”
  豆包用力点头:“是啊,前些天我还救了一只小狗狗,它也没问我为什么要救它。”
  澹台青夜俏脸一红,正要说话,那女杀手澹台银月突然道:“小姐,火哥怕是不行了。”
  澹台青夜心中一惊,跑到巨汉身边:“火哥,你怎么了?”澹台野火虽然只是她的义兄,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在澹台青夜心中实与亲生兄长无异。
  “他中了邓梦空的断魂系……”澹台银月黯然道。邓梦空的断魂糸蕴有奇毒,号称无药可解,澹台野火只怕凶多吉少。
  “火哥,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勉强你的……”澹台青夜红着眼圈道。此次刺杀邓梦空,澹台野火并不赞成,只是他和澹台银月都是澹台天镜收养的孤儿,对澹台家忠心耿耿,所以还是来了。想到是自己的冒失害了澹台野火,她心中难过至极,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
  程临渊把住澹台野火的脉搏,眉头一皱:“逆经败血,循脉攻心,好阴毒的暗器……”
  澹台银月潸然道:“这断魂糸是以冰蚕砂和雪蛇蜕练成,非金非石,入血即化为寒毒,中者身体僵硬,片刻间便会血凝而死,火哥怕是……”
  “你若是能救火哥,以后便是我澹台家的恩人!”澹台青夜沉声道。
  云澈冷冷道:“若公子救不了他,难道就不是你澹台家的恩人了?”
  澹台青夜一窒,这才想起自己三人的命本就是程临渊救的,随即想起小时候澹台野火背着自己玩耍时的情形,心中一横,抹去脸上的泪水,绷着俏脸,一字一顿地道:“你若救了火哥,以后便是我澹台青夜的主人!”
  “小姐不可!”澹台银月急道。
  程临渊望着这个倔强的少女,平静地道:“无须为奴,(
)以三月为限,三月之内你们三人须得听我吩咐。”
  “一言为定!”澹台青夜断然道。
  “小澈,备针!”
  云澈取出针匣,将匣内打开,将里面的金针一一抹了蟾酥,用火折子灼红。程临渊先用尖如蚊喙的毫针封住澹台野火的心脉,又用粟粒粗的银针缓缓补其手少阳三焦经。片刻之间,澹台野火的右臂上便有血块蚯蚓般凸起,随着程临渊的针法,血块渐呈紫黑之色。
  “这断魂糸毒性奇特,似寒实热,旁人确是难解。”程临渊微微一笑,“可我新安针法却以补气升阳见长,正是它的克星。右手阳经,为阴中之阳,穷源推本,可知其正是这断魂糸之毒的根源所在……”说着,用长达四寸的剑针溃脓,将毒血挤尽。又提笔写了个药方,交给澹台银月,“按方服药,每日用烈酒蒸身一个时辰,半月后即可痊愈。”
  澹台青夜见澹台野火本已僵硬的躯体渐渐松弛下来,呼吸也趋于平缓,知道他有救了,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忐忑。心想:不知他会要我做些什么?其他倒也罢了,要是他让我做有辱澹台家清誉的事。我可不做,大不了将命还给他。当下咬牙道:“我们在坤维坊的运通客栈!没事别来烦我们!”说完扭身便走。澹台银月欲言又止,抱起澹台野火尾随而去。
  “连告辞都这么粗野,无礼的丫头。”云澈小声道。
  豆包点了点头:“是很无礼,那下次我们也无礼她好了。大家互相非礼对方,这样就平手了。”云澈狠狠瞪了他一眼。
  “程公子小心了,三少从未受过这样的气,只怕不会善罢甘休……”温雯低声道。
  “无妨……”程临渊淡淡地道,“姑娘可知,我为何要来见你?”
  难道他不是被自己的琴声引来的?温雯心中奇怪,却还是答道:“温雯不知……”程临渊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豆包的小眼睛顿时瞪得老大:“澈澈,你看!你看!”
  “我看到了……”云澈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温雯心中一乱,又难免有些失望。难道我看错他了?莫非他也不过是个轻浮风流之人?
  程临渊将她的纤手置于掌心,微一用力,温雯忍不住痛哼了一声。
  “姑娘的肠胃和心肺都不大好吧?”程临渊问道。温雯不解,却还是点了点头。
  “姑娘练琴太过,手太阴和太阳诸经都有损伤,若长此以往,不出三年,双手的经脉便要废掉了……”程临渊放下了她的手,微微一笑,“若是世间少此清音,岂非一大憾事?”
  临栏目送程临渊三人远去,温雯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药方,轻轻叹了口气。她将那药方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塞在了香囊里,回到案边,正想调琴,又想起程临渊的叮嘱,不由停了下来,痴痴地发起呆来。
  【惊鸿】
  离开了氤氲雪,程临渊主仆三人便向新安会馆而去。
  新安会馆在姑胥桥东堍、万安里之北,三人过了姑胥桥,已远远望见一片起伏错落的马头墙。沿街又走了百余步,眼前车马越来越多,往来之人都衣冠楚楚,举止有礼,神色矜持,似乎都在炫耀着什么。
  转过拐角,眼前顿时一片开阔地,清漆大门上挂着丈许长的乌木巨匾,匾上“白云公所”四个古朴雄浑的鎏金大字。数十辆马车在大门两侧一溜排开,红髹玉辂,华丽至极。车夫们聚在一起,口操徽音,家长里短地聊得起劲。
  三人刚一进大门,便有门子一脸笑容地上来招呼:“这位公子是徽人吧?可曾在社?”
  程临渊摇了摇头:“不曾。”
  “不知公子贵姓,台甫?”
  程临渊报了名字。那门子得知他是程门的人,脸上笑容顿时更盛。
  可他将程门的各位大人物在心里数了个遍,却仍未想起程临渊是谁,只得试探着间:“公子可是篁墩程家的人?”
  程临渊摇了摇头:“六都程。”
  那门子的脸色顿时一松,懒洋洋地道:“原来是分家的,我说呢。进去左拐,到丁字号房备报吧。”
  云澈双眉一扬,正待开口,耳边一阵马嘶,一辆轻车在门前停下。一个锦衣公子跳下车来,擦着汗急问道:“郭四儿,我大嫂可到了么?人在哪里?”
  门子的脸上顿时开出一朵花来:“原来是明少爷。禀少爷,少夫人还没到呢,要不,您先到幽篁厅候着,让小的给您上壶上好的雀舌。”
  “还好还好……”锦衣公子松了口气,随即笑道,“算了吧,还雀舌呢,你郭四儿的舌头已经够让我烦的了!”看了程临渊一眼,又问,“这又是什么人?不会又是来求帮的举子吧?”
  郭四儿一笑:“这位公子说起来还是您本家呢,六安程氏的子弟。”
  “哦……”锦衣公子打量了程临渊几眼,笑道,“既然是本门子弟,有什么难处就尽管说,别藏着掖着的,让人笑话咱们程家养不起人。怎么说也是一个祖宗,就算看在忠壮公的面子上,也不至于冷落了你们。”他口中的忠壮公便是程门南朝时的歙州太守程灵洗,他和唐时的越国公汪华都是武功盖世、屡建奇功的绝世名将,历代受朝廷追封,同被徽人奉为神灵。
  程临渊微一拱手:“愚兄囊中尚丰,有劳世兄挂念了。”
  锦衣公子似乎有些扫兴,好在会所里早已有数人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曲意逢迎,谄词连篇,对静立一旁的程临渊却视而不见。锦衣公子的心情顿时又好了起来,顺手抛了锭银子给郭四儿,在几人的簇拥下得意洋洋地踱进去了。
  郭四儿一直微笑躬身,目送他远去:“明少爷慢走!”云澈见了他前倨后恭的模样,心中有气,冷哼了一声。
  郭四儿听了,将眼一翻,嘲道:“怎么?看着眼热了?人家明少爷可是篁墩程正宗的嫡子,不比你们这些分支小叶,尊贵着呢!”
  云澈脸色一寒,正要上前,程临渊却淡淡问道:“这位明少爷,可是景仁公的小公子么?”
  郭四儿笑道:“不错,明少爷的兄长程致阳程大公子,那可是鼎鼎大名的新安儒侠,程门子弟中的魁首!当仁不让的下任程门宗帅!明公子的嫂夫人,那可是许家的大小姐,名满新安的大美女。也就是那样的绝代佳人,才配得上程公子,呸,我说的可不是你!”
  程临渊微微一笑:“这个我自然知道。”
  “知道也没用!”郭四儿斜眼睨视程临渊,“你这样的分家子弟四爷我见得多了,哪个不是属兔子的?当着本家跳得欢着呢,一转身背后就红眼儿骂娘。倒是怪了,一样的种儿,行事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莫非分了家,还把这风范气度也给分了?”
  程临渊见他说得难听,眉头微皱,淡淡扫了他一眼。目光过处,郭四儿心头仿佛压了座山一般,浑身虚软,再说不出话来。
  “我们进去。”程临渊淡淡地道,带着云澈和豆包进了院子。
  这白云公所不仅是在苏徽商的聚会之地,更提供住宿饮食,甚至还有为书生们读书备考用的书房静室。公所内廊庑环绕,厢房罗列,月梁梭柱无一不精雕细镂,密布云纹。房屋楼台间隔以山水拱桥,显得层次分明,气韵生动,其婉约秀丽处,正是徽派建筑的风格。
  程临渊让两小去代他报备,自己则要了一间厢房休息。数日兼程,他人已有些倦了,进屋后便靠在床头,合眼小憩。
  外边一阵嘈杂声,似乎又有什么人到了。程临渊微微皱眉,正要继续休息,却听一个温婉低回的女子声音道:“二弟,不用再安排了,这里就好。”
  声音入耳,他双眼忽睁,飞身来到窗前,便要推开窗子,可手刚一搭窗棂,却又停下,整个人在窗边凝立不动。
  窗外,程致明的声音道:“这怎么行,嫂子不远千里而来,我做小叔的怎么也得招待得称心才是。这不,我还特意在虎丘买了园子,这里人多嘴杂的,嫂子还是搬过去住吧。那边虽也简陋,可也比这里好得多。”
  女子柔声道:“我们家中虽然富裕,也不该随意挥霍。这儿不比家里,什么都能由着性子来。我们毕竟是外乡之人,初到苏州,该低调些才是。”
  程致明似乎对她甚为尊敬,忙道:“嫂子说得有理,我这就去把园子卖了。”
  “那也不必,我看这琼山瑶海会一过,苏州只怕会越发繁华,有个落脚处也是好的。就算过几年再卖,也能卖个好价钱。”
  程致明笑道:“还是嫂子想得周到。那我们还是过去住?”
  女子沉吟片刻,缓缓道:“新安商人来苏经营,这白云公所是必去之地。虽说这里是江家建的,却是我新安一脉在苏州的核心所在。我们此行是替你大哥来张目的,正该多闻、多见、多交,住在这里,却最是合适不过。”
  程致明猛一拍手:“嫂子说得真好,都说山右洛神菊高明,我看嫂子的心思也不比那范静湖差多少。对了,听说此女如今正在苏州,哪天得空了,倒要瞧瞧去,看看她是不是浪得虚名。”
  “我这点愚见,怎比得上洛神菊的高才卓识。二弟,你可不要随意挑衅,惹恼了人家,怕是你哥哥也护不住你。”
  “知道了,还是嫂子心疼我……”说话间两人声音渐小,想是去得远了。程临渊的手依旧静静按在窗棂上,仿佛和窗子融为一体。
  忽然,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窗棂上的手放了下来,回到案前坐下,缓缓闭合了双眼,手指却蘸着茶水,在桌面上下意识地画着。这样闭眼坐着,只不知过了多久,门口有人轻轻扣了两声,随即又是三声。
  程临渊唇边露出一丝微笑,轻声道:“是司马么?进来吧。”
  微风起处,司马昆吾已冲了进来,一把抓住他的双手,不断摇动,激动得满脸通红,却说不出话来。
  程临渊睁开双眼,温和望着他:“司马,这些年可辛苦你了。”
  司马昆吾拼命摇头,眼中泪光点点,磕磕巴巴地道:“不……不、不辛苦,大……大哥,你回来就、就好。”
  程临渊抽出手来,问道:“怎样,在苏州过得惯么?”
  司马昆吾点了点头:“还……还好。就、就是想你们。”短短的一句话,说得真挚至极,随即又急道,“对了,大、大哥,四、四哥受、受、受伤了。”一急之下,话说得更加结巴了。
  程临渊心中一沉,口中却道:“别急,慢慢说。”
  司马昆吾深吸一口气,将昨夜之事细细说了。有些他不清楚的地方,则是后来问了谢蔓儿才知晓的。可如此一来,言辞间却未免多了几分夸大。池慕飞的武功更是高到十足十,几乎一个人便把王劦等人打个落花流水。
  程临渊闭目不语,静静聆听。直到司马昆吾讲完,他也没有睁眼,仿佛睡着了。司马昆吾知道他的习惯,也不敢打搅,静候在一旁。
  “王执派人大索姑苏,只是为了一幅居柿图么?”程临渊像在问司马昆吾,又像在喃喃自语,“若真是丢了紧要之物,又怎会大肆声张?”忽然睁眼问道,“……那图呢?也在玄妙观?”见司马昆吾点头,又沉默下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大哥,你不去见四、四哥么?”等了半天,司马昆吾终于忍不住问道。
  “他伤得不轻,先静养几天吧。玄妙观是正派重地,高手如云,他在那里我也放心。”程临渊莞尔,“众兄弟里就属他和九弟最不让人省心。想不到几年不见,他那天真跳脱的性子还是一点没改……”
  “可我觉得,四、四哥这样也蛮、蛮好的。”司马昆吾结结巴巴道。
  程临渊望着他,似笑非笑:“就知道你最中意你四哥,他可是又带好壶给你了?”司马昆吾被他说中了心思,只得讪讪一笑。
  “老七的伤还没好,慕飞又伤了。”程临渊摇了摇头,“你们几个,凡事也不用心想一想,就知道好勇斗狠,动不动就拿命去拼,很了不起么?”
  司马昆吾憨然一笑:“凡事大、大哥都考虑周到,我们不、不用想。”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又不是武侯转世,哪里能事事考虑周全?”程临渊的眼神宛如雪后的黄昏,黯然而落寞,“若我真能算无遗策,当年又怎会兵败泗水,二弟和十妹他们又何至于……”
  想起已故的两人,司马昆吾的眼中渐渐浮出一层雾气。当年他们兄妹十人结义,如今却只余下五人,其余不是战死,便是退隐,再不见当年的豪情壮志。他忍不住问道:“大、大哥,有五、五哥的消息么?”程临渊摇了摇头,默然不语。
  擦了擦眼睛,司马昆吾岔开话题道:“对了,大、大哥,你、你的伤可好了么?”
  “已经没有大碍了。”程临渊淡淡回了一句,似乎不愿多谈自己的伤势。
  司马昆吾想了想道:“那、那让我给你把一下脉。”
  程临渊微微皱眉:“不用了,我自己的伤势自己最清楚。”司马昆吾不言不语,默默望着他,目光中满是坚持。
  程临渊没有办法,只能伸手任他把脉。过了好久,司马昆吾才松开手,点头道:“是、是好多了,只、只是还不能妄动真力,尤其不能和人硬、硬拼,否则伤势复、复发,就糟了……”
  “放心,我自有分寸。”程临渊岔开话题,“我的信可收到了?”
  司马昆吾点了点头:“大、大哥想在苏州打开局面?”程临渊神色沈峻,缓缓点头。
  “可是朝廷……”
  “朝廷方面我自有办法应付。”程临渊轻轻推开窗子,向外眺望,“新安地瘠薄,故用子钱;淮扬通天下,故行盐运;东吴盛丝棉,故兴布帛。东南河道纵横,交通便利,天下财物,十之七八尽聚于此,若能在此打下根基,从容经营,期以十年,那样的话……”程临渊目光悠远,仿佛在注视着一个梦幻般的世界。
  司马昆吾在一边静静望着自己最尊敬的兄长,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感伤。七年了,已经整整七年没见大哥了。还有三哥,五哥,六姐……他们,都还好吗?那些热血纵剑,慷慨悲歌的回忆;那些痛了心扉,老了少年的相思;那些酒,那些歌,那些梦里的笑容,都还依旧吗?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忽然,他的目光落到书案上,那上边有几个淡淡的字迹。虽已渐渐干去,却依稀可辨——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大哥……他心中一震,抬头望向程临渊。
  程临渊并未察觉他的异样,温言道:“你的那些信我看过了。苏州帮派林立,形势复杂,以你的性情,能做到这种程度,也是难为你了。这些天,药铺的生意还好么?”
  司马昆吾一听,顿时满脸笑容:“好、好得不能再好了。仅仅这三天,便有八、八千两入账。只是生、生意太好,开、开始有人上门捣、捣乱了。”
  “长洲打行的人?”程临渊敏锐地问。
  司马昆吾点头道:“为、为首的是个光、光头,叫、叫什么阳泰的。”
  “虎头太保阳泰,不出所料……”程临渊微微一笑,”先不用管他们,到时我自有道理。对了,七弟呢?没和你在一起?”
  司马昆吾放下心事,吞吞吐吐地道:“七、七哥他……去了杭州。”
  “杭州?”程临渊眉梢一挑,“他伤势未愈,跑去杭州做什么?”
  “七弟在杭州发、发现东厂的踪迹,就追过去了。大、大哥,都怪我,没能拦下他。”司马昆吾内疚地道。
  程临渊叹道:“这不能怪你,七弟表面温和,骨子里却最是骄傲不过。这一次吃了这么大的亏,难怪不肯善罢甘休。”说着微微一笑,“也好,吃一堑长一智,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小觑天下英雄。”
  司马昆吾暗暗叹息:七哥的性子岂是说改就改的?只怕大哥的希望又要落空了。
  “你的性子沉稳敦厚,按理说成就应该不在七弟之下,可惜你和老四一样,痴迷于小道,整天就知道摆弄这些紫砂,把功夫都扔下了。否则以你们的天资,怎会被老七胜出那么多?”
  司马昆吾讷讷道:“七、七哥是剑道天、天才么,我,我怎么能和他比?不、不过,四哥喜、喜欢诗词,那是大雅之道,和我是不、不同的。大、大哥不要怪四哥。”
  程临渊摇摇头:“若非他醉心诗词之道,又怎会有此一劫?等他伤好了,我倒要考较他一番,看看他的功夫究竟荒废到了什么地步。”说着抬头看了司马昆吾一眼。
  司马昆吾有些心虚,忙道:“大、大哥。你说的事情我已经打、打听到了,你,你问那事做什么?”
  “我自有道理……”程临渊道,“且说来听听。”
  次日,程临渊正在药铺坐镇,外边突然一阵喧哗,有人在骂骂咧咧地高声吵闹。他眉头微皱,起身来到外间。
  只见店门口正被十几个身材彪悍的汉子堵得结结实实,为首的大汉壮如铁塔,剃了锃亮光头,额头高高凸起,上面结着层层硬茧,望之骇人。见程临渊过来,他瞥了一眼道:“泰爷在这里候了半天,总算出来个喘气的。我说,这家鸟店是你开的?”
  程临渊微微点头:“不错,在下程临渊,正是本店的东家,几位是……”
  大汉拇指向胸脯大剌剌地一挑,傲然道:“老子阳泰,十三太保中的虎头太保就是我!我义父,就是威震东南的昆仑魔董泰!你连泰爷都不知道,该不是外乡人吧?”
  程临渊道:“正是,在下是徽州人氏,才到苏州不久。”
  “你是新安会馆的人?”阳泰脸色微变。
  程临渊微微一笑:“在下不过一个小商人,还未曾有幸入社。”
  阳泰不耐地道:“不管你人没人社,也不管你是哪里人,入乡随俗,既然你到了苏州府,自然也要守这里的规矩。你晓得么?”
  “还请阳兄指教。”程临渊淡淡地道。
  阳泰竖起食指:“很简单!在这苏州城里,我们长洲打行的话就是规矩!苏州地面不太平,好在有我们打行威震宵小,你们这些外来的生意人才能有口饭吃。这苏州城里大大小小几千家商铺,哪家哪户不受我义父的关照?你这家药铺虽然不大,可咱们也不能不管,不过照规矩,兄弟们也不能白辛苦。我看,你这家店每个月给咱们兄弟交上三千两银子的茶水费,泰爷包你平安无事,怎么样?”
  程临渊拱手道:“阳兄的大名,在下是久仰了。只是我也是刚到,店里的账目还没算清,阳兄能否宽容几日。等月底清账后,在下自然有孝敬奉上。”
  阳泰没想到程临渊答应得如此爽快,将信将疑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皮笑肉不笑地道:“好,我就等你的孝敬!小子,你可别想耍什么花样。否则的话……”脚下猛一用力,地面的青砖顿时碎了一片!
  “岂敢。”程临渊眼中微芒一闪。
  “我们走!”阳泰一声令下,一行人呼啦啦地去了。
  程临渊目送阳泰等人远去,这才俯身从那一片碎裂的青砖拣起了一小块,在指间微捻,还没等他用力,那碎片已化为齑粉,簌簌而下。淡淡一笑,他低声道:“第七层的少阳玄罡……区区一个黑帮头目,实力却不下江湖上的一流高手。看来这长洲打行倒是有点意思……”
  “公子,我们现在就去对付那些黑道么?”云澈期待地问,来苏州的当天就和十三太保起了冲突,这让他心中格外兴奋。
  程临渊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别像你九哥似的,整天想着打架。临危之际,更要定心养性才是……”沉吟片刻后,唇边露出一抹微笑,“我们先去钓鱼吧。”
  “钓鱼?”
  “丝垂遥溅水,饵下暗通流。既然到了水边,又焉能不垂钓?这太湖银鱼可是很出名的……”程临渊深远的目光向西方望去。
  熔金般的余晖中,青山衔日,斜阳正红。
  第六章
  【席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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