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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天歌

(当代)

  在某些方面,我们如今身处的年代像极了明朝的中后期。那时的明朝,极度发达的商业固然带来了社会的极度繁荣,但也使得整个民族的精神变得颓废萎靡。这其中固然有多方面的原因,但士族经商无疑是最重要的一环。
  在如今看来,知识分子下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在明朝,这样一个小小的变动,就可以使几千年来固有的社会阶级急速崩坏。
  究其原因,不在于身份的转变——从最高傲的“士”变为最卑贱的“商”,而在于从商的士族们并没有能够保持道德上的纯粹,反而沦落为逐利大军中的主力,并且凭借其阶级优越性,疯狂地攫取本应属于国家的税款。相对地,明朝的商人们虽已有了政治意识,可惜并不是主动地参与政治,反而更多地体现在政治投机上。于是,地位最高与地位最低的两个阶层,联手改变了国家财富的利用和支配渠道,最终士商的奢侈无度导致国库一贫如洗,而国家,也因而灭于满族人的蹄下。
  在我看来,政客治国,要有商人一样的精明狡猾,为自己的国家、民族谋取最大的利益;商人经商,则要有政治家一样的胸怀,放眼天下,用手中的财富富国强民。放眼中国历史,能有这样心胸和眼光的商人不过胡雪岩、卢作孚、张謇等区区数人。
  我写《补天歌》,就是想塑造这样一群新时代的商人。他们在拥有财富的同时,又拥有政治家的心胸和眼光。他们是财富的主人,以手中的财富为武器,剑指天下,为国家和民族的崛起而奋斗!
  如果当时有这样一群商人存在,明朝的命运将是怎样呢?这个摇摇欲坠的封建王朝,还会像宿命中那样,如风中败叶一般凋零残坏么?而这样的商人,又是否能够改变国家的命运?
  
  楔子
  浑沌震怒,雷霆裂苍穹于剑下;天洪倾泄,大地在暴雨中沉沦。在这天与地重新融为一体的夜晚,沉郁纠合着狂野,黑暗绞杀着风暴,十八里京都尽成泊泽。
  雨声琵琶乱弦,嘈嘈切切地在轿顶响个不住。晟试天微合双目,修长的中指随着雨声轻轻敲打着膝盖。一下,两下,或缓,或急……这天籁,不也如日月昭瞢,人生起伏,平淡中蕴藏着天地至理么?
  “监正大人,到了。”轿外传来司历曾昱的声音。
  晟试天挑开轿帘,一大蓬细濛濛的雨丝随着冷风扑入轿中,在明黄的灯光下,乱如蚊蚋。他皱了皱眉,一边的曾昱撑开了伞,撑在前面。
  “陈大人到了么?”晟试天躬身出了轿子,随口问。
  “回大人,陈大人还没到,徐壶正去他府上报信时,他的家人只说陈大人去访友了。”曾昱小心翼翼地答道。雨实在太大了,虽然曾昱已将伞尽量向晟试天方向倾着,雨水还是将这位监正大人的衣襟打湿了。
  “访友?这样的天气,访哪门的友?他陈大人要访的,只怕是绮红阁的红颜知己吧?”晟试天哼了一声,袖子一甩,向前走去。曾昱忙举伞跟上。
  “敄仁,你赶回来了?真是天幸!”前方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在风雨中飘摇着,听不真切。
  “是叔晋兄么?”晟试天从曾昱手中接过伞,大声问。
  灯光一闪,隐约露出监副谭国瑾那苍白憔悴的面容,不过数日不见,他看来竟苍老了十岁一般。谭国瑾没有打伞,雨水沿着额间乱发不住流淌着,紫色的官服湿成了一团,紧紧裹着他单薄的身躯。
  晟试天心中一惊:“叔晋?究竟出了什么事?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他和谭国瑾是世交,两人祖辈都在钦天监任职,两家一向交好。谭国瑾为人方正,学识渊博,对大统历和授时犹为精通,深得晟试天敬重,故此两人私交甚笃。
  曾昱从侍卫手中接过一件红毡雨衫,为谭国瑾披上。
  “唉,一言难尽啊,还记得铁厌兵么?”谭国瑾和他撑着伞,沿着千步廊并肩而行。曾昱则退到了二人身后,远远跟着。
  “铁厌兵?那个自号‘补天君’的铁监副?”晟试天闲望着雨中的千步廊,那些辉煌的宅邸都一改平日的浮华,沉沉地静了下来。
  “正是此人。”谭国瑾叹息道。
  “我记得去年冬天他便革职听勘了啊?怎么,此事与他有关?”
  谭国瑾苦笑:“岂只有关啊……你还记得他是为何听勘的吧?”
  晟试天点了点头:“当然,他不仅私自上书痛批大统历,尽言其弊,更求颁新历,以至触怒天颜,因此获罪。”
  “不错,此人虽说狂悖,可说到天象数术,却当真称得上是天纵之才。敄仁,你也知道我对编篡历法也算有所心得,可论天文占侯,却自知与之相去甚远。”谭国瑾叹息着停下脚步,望着钦天监那巨大的朱漆大门。
  晟试天不以为然道:“这人的本事是有的,怕也没有叔晋兄说的这般夸张吧。我记得他曾酒后狂言他自己可驱星宿,并放言来日必有彗星惊天,结果当日天晴如洗,此事在监内已沦为笑谈,叔晋兄怎会不知?”
  谭国瑾摇了摇头:“我知道敄仁兄是易学大家,并没有将占侯之道放在眼里……”说着,用手阻止了欲言的晟试天,低声道:“可铁厌兵此人,实有惊世之才!你道那日真的没有彗星惊天么?虽然观象台并无记录,可那却是我私自做主,掩盖下来的。”
  “什么?”晟试天顿时色变,“私瞒天象,那可是要治罪的啊!叔晋兄,你怎地如此糊涂!”
  雨声中,谭国瑾的语音越发的低沉:“我也只是一时起了爱才之心。这占侯天象之法可是常人能用的?我当值疏忽,漏记天象,不过罚俸而已,可铁厌兵之事如若被言官知晓,就得参他个以异术欺天,图犯帝星之罪。那可是要杀头的啊!”
  晟试天默然不语,如果朝廷真的得知有人能以术法驱动天象,那这人就是有一百个头怕也不够杀的。
  “你去金陵不久后,便传出此人疯癫的消息。得知此事后,我还以为这不过是他避祸之道。因怜他之才,便去探望了他。哪知……”谭国瑾的目光中突然闪过惊恐之色,“哪知他竟然真的疯了!我去的时候,他身着道袍,披头散发,一个人持笔在墙上乱画些谬误满出的星图,一边画还一边喊些大逆不道的句子。我怕惹祸上身,便赶紧退了出去。”
  晟试天心中一紧,沉声问道:“叔晋兄还记得他喊了些什么?”
  谭国瑾低下头,回忆着:“当然,他那时……好像在背一首诗,只是声音非常低,断断续续地,我也没听清。我正想招呼他,他却把笔一扔,翻来覆去大声喊,‘不对了!不对了!全都不对了!太素重开,璇玑倒转!天变了!星乱了!补天歌!补天歌!’喊补天歌三个字时犹为凄烈,嗓子都喊嘶了……”
  “补天歌?”晟试天一愣,“丹元子补天歌?”
  所谓丹元子补天歌乃是一首七言长诗,隋朝隐者丹元子所著,也有人认为是唐代曾王希明所撰。诗共三百七十三句,其中包含了以三垣二十八宿,共讲述了三十一区、二百八十三个星官、一千六百四十五颗星位。《通志?天文略》中称誉为“句中有图,言下见象,或丰或约,无馀无失”,乃是认星的必诵口诀,同时也是历代皇家的不传之秘,从未流落民间。只是补天歌流传久远,至今已有数版,其间颇有不同。晟试天之意是问铁厌兵说的是否乃钦天监目前所用的丹元子补天歌。
  谭国瑾赫然道:“这个就不清楚了。当时我真是吓坏了,赶紧退了出去,也没敢多问。”
  晟试天点了点头。谭国瑾为人忠厚,谨慎自持,一向不欲多事,这是他向来晓得的,可却未料到这位老友为爱才一念之差,竟然沾上了这般是非。他沉吟片刻,缓缓问道:“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谭国瑾默然摇头,也不知是指他对此并不清楚,还是无人知晓铁厌兵之语。
  晟试天也没多问,随着谭国瑾拾阶而上,缓步进了钦天监。
  雨中的钦天监仍旧庄严肃穆,但这肃穆中却透着几分异样的幽深与诡秘。那些巨大的天仪仿佛一尊尊被雷声惊醒的鬼神,沉默地凝望着他们。连那些盘绕在天仪上的青铜巨龙也狰狞灵动,似乎随时都会蓦然而起,在茫茫大雨中破空而去。
  两人沿阶向紫薇殿走去,只走了十几步,晟试天便停了下来。灯光下,雨水沿着青石流过他的脚边,潺潺的雨水中,泛出缕缕的暗红。
  他抬起头,望了谭国瑾一眼。这位历法大家面沉如水,无声地向他点了点头。晟试天沿着血痕紧走了几步,再次停步。
  丈外,雨水中卧着一具尸体。
  他缓步上前,将灯笼放低,向死尸照去。死者表情惊恐,脸色青白,身体僵硬,已然毙命多时。五官虽已扭曲,样貌仍旧依稀可辨,正是官正夏昱。他的胸膛被划开了,鲜血从他的身下缓缓泛出,又不断被雨水冲走。
  “这……是铁厌兵做的?”晟试天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
  谭国瑾默然点头,随即哑然道:“前面还有……”
  没等他说完,晟试天快步向前走去,没走几步,便又停下,饶是他内功精纯,定力深厚,持着灯笼的手还是微微颤抖了一下。
  青色的大雨中,紫薇殿前躺着一具又一具尸体,一滩滩的深红在雨水中蔓延着,汇成血溪,沿着石阶蜿蜒而下。
  五官灵台郎崔保国,五官保章正季宗明,五官挈壶正王薄全、邢睿,司晨薛东广……每一个人都是钦天监的官吏。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此刻都已没有任何生机,留下的,只是呆滞与绝望的眼神。
  晟试天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静立片刻,才重新睁开:“监内当值之人全都遇害了吗?”
  “当值之人中,只有漏刻博士史宗还活着,只是受了重伤,已送太医院了。张院使说,人多半还能救回来……”
  “只他还活着吗?未必吧?”晟试天脸色阴沉如水,“他陈大人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吗?甚至还有心思去依红阁‘访友’呢!”说着,他用力地拍了一下身边的汉白玉扶手,掌力到处,石屑飞溅,竟将扶手拍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坑。
  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在谭国瑾面前如此失态。
  “敄仁何必动怒,以陈畋之能,就算他在这里,也不过是多了一具尸体而已。我们还是先进殿吧,有些东西你最好先看一下……”大雨中,谭国瑾沙哑的声音有些飘忽。
  晟试天默然点头,和谭国瑾一起步入紫薇殿。
  紫薇殿的大门敞开着,烛火在凄风中飘摇不定,照得整个大殿宛若鬼域。
  “这……这是……”晟试天望着殿内的墙壁,竟不能语。
  雪白的墙壁上,或点或线,纵横交错,竟然不知被谁画满了星图。这些星图走势神秘,以晟试天之能,竟然一时难以分辨星位。只是隐约看出仍是三垣二十八宿。
  “这就是铁厌兵临去时所画的星图!”谭国瑾的话音因恐惧而颤抖着,隐隐的,又夹杂了一丝兴奋。
  晟试天扫视着那些星图。虽然这些星位有些散乱,其间却大有深意,似乎隐含着一些他探寻已久的天地至理。
  “这是天枪,这是周鼎,不,不对,这是少辅,是了,这是紫薇垣……星垂万象,各具玄机,龙蛇蔓延,灵气毕露。这星图连绵雄健,气势磅礴,是我平生仅见……叔晋,你看,这是二十八宿,苍天在上,我从来没见过如此战意昂然,其势直逼中宫的二十八宿!”晟试天喃喃地道。
  渐渐地,他的眼前一阵模糊,那些星图开始变得生动起来,一颗颗星辰破壁而出,在空中化为团团璀璨星云,不断旋转着,壮大着,神秘而遥远。突然,一阵至刚至大的光明在眼前闪耀,亿万颗星辰同时放出万丈光芒,好一个辉煌浩大、熠熠流光的宇宙!
  “敄仁?敄仁?”谭国瑾的声音将他自恍惚中唤醒。刚才那些,是错觉吗?还是……晟试天再次望向墙壁。只见正中的悬挂的玄天太素图竟然被摘走了,中间空着的地方题了一首诗,其字迹狂放,笔下生风,直如若神哭鬼泣;可痴颠笔意间却铁画银钩、卓然不群,竟隐有登临之意!晟试天皱了皱眉,轻声吟道:“
  天穹浩然兮居其上,地魄焉在下何茫茫!
  太乙万载开中极,乾坤于此分阴阳。
  万象垂翼尊四辅,千骢华盖列旗幢。
  太阳之守黄金台,羲和扶风逐云来。
  角星带月飞天甲,海空争耀宇宙光。
  北斗北极环勾陈,东垣西垣联朱阊。
  柱史银台挥玉笔,御女金鞭飞骖翔。
  六甲待阵持玄戈,五帝内座依天床。”
  吟到这里,他心中便是一惊,这分明是一首星相诗!诗中御女,五帝,六甲,黄金台等等列星都是紫垣中官的星宿。虽同是星相诗,可和丹元子补天歌不同,虽然辞藻华丽,气势磅礴,可诗中星相顺序完全颠倒破乱,根本无法以之辨别天上的星宿。他心中犹疑,又读了下去:“
  宫门不禁相与势,大理轻疏雪更霜。
  璇玑倒逆七政乱,江山漫卷蚩尤旗!
  这是……”晟试天脸色大变,这诗中分明暗藏朝纲不振,天下大乱之象。难道铁厌兵所说的天变竟然是指这天下大势不成?想到这里,不由沉声问:“叔晋,这首补天歌可是铁厌兵做的?”
  “是啊,这人只怕已经彻底疯了,不仅胡乱杀人,而且公然在紫薇殿题反诗!只是他虽已带罪听勘,可毕竟是钦天监的人,此事传扬出去,怕敄仁你也脱不了干系,我看……”
  晟试天一抬手,阻止了他说下去:“你错了,叔晋,铁厌兵此人确有非常之才,而这星图和这首补天歌之中,更是深藏玄机……”
  “玄机?什么玄机?”谭国瑾讶然问。
  “这我一时还堪悟不出,看来似乎和天下大势有关。”晟试天又向墙壁望去。一望之下,却勃然变色。
  高大雪白的墙壁下,不知何时竟已静静站了一人。
  这人身材不高,身着白衣,脸上戴着一个寒铁面具。面具呈龟甲状,布满了细密的蛇纹,看来甚是诡秘。外面下着暴雨,此人却全身滴水不沾,白衣飘飘,望之如同鬼魂。
  “什么人?”晟试天喝问,纵身而起,左手虚劈一掌,却在半途化掌为爪,向那人的肩头抓去。那白衣人背靠墙壁,身体毫无征兆地蜿蜒上游,同时抬腿一脚,踢在晟试天的爪上。真气迸裂的声音鬼嘶鸣响,晟试天袖袍盈荡,身子倒翻出去,踉跄落地。
  “敄仁……”谭国瑾忙上前扶他。
  晟试天微一摆手:“我没事。”又望着那白衣人道,“你是什么人,擅闯钦天监,意欲何为?”
  白衣人身形不高,不可能是铁厌兵,可此人这时出现这里,定有重要缘故。说不定便和铁厌兵的下落有关,晟试天心中如何不急?
  白衣人贴着墙壁缓缓上升,游走,如同一只巨大的白色壁虎巡视自己的领地。清幽的声音在大殿中绵绵回响:“朱雀压鲲鹏,东海扶摇入沧溟,白虎开闾阖,大河咆哮麾旗旌。玄武秘魇龟蛇缠,龙潜沧江试天倾!”
  “四象玄武?”晟试天瞳孔微缩,此人口中所吟正是代表四方天位的四象神君,他身为钦天监监正,如何不晓?让他惊心的是,此人所吟的四象也同样气势昂然,英姿勃发,带着翻天覆地的激荡气魄!
  白衣人口中发出低沉的啸声,身形缓缓前倾,双足渐渐陷入墙中,最后竟直立于壁上!随即,啸声突然高昂,白衣人猛然一蹬,向二人冲来!
  “叔晋兄小心!”晟试天一把将谭国瑾推开。
  谭国瑾眼前白影一闪,啸声已翩然远去,片刻间已在数里之外。
  “此人好高明的轻功!”谭国瑾变色道。他向来不喜习武,是以家传功夫虽然高明,身手却只算得上二流。可钦天监内高手如云,他眼力比起一般武者却高出许多。如果方才白衣人盘旋墙壁所用的壁虎功还称不上什么高明功夫的话,这时所显露的轻功却让他大为惊叹。
  “是啊……”晟试天刚想说什么,脸色却突然一变:“不好!”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紫薇殿的正墙竟轰然倒塌,只余下半片残垣。铁厌兵在墙上所画的星图和所题之诗顿时化为齑粉,踪影不见。原来白衣人方才在墙上游走时,以阴劲无声无息地将殿壁全部震酥,最后再用阳劲一踏之下,立时便将整面墙壁毁个干净。
  谭国瑾望着满地狼藉惶然不能语。晟试天则面沉如水地。他知道白衣人此举定是为了不让他一窥这补天歌及其星图的奥秘,而这更说明了这首神秘的补天歌内定有极深的玄机!而且既然是补天歌,那铁厌兵定然还写了太微,天市以及二十八宿的补天歌和星图,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找到铁厌兵,弄清他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并拿到他手中完篇的补天歌!想着刚才自己读过的那几句疯狂而诡秘的诗句,心中更是焦虑。忽然,他注意到那仅余的断壁上竟然隐隐有诗句残留了下来,心中不由一喜,凝神望去,却见那断壁上赫然是两句石破天惊的残诗:
  十二神将劫天子,二十八宿斗紫皇!
  晟试天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两句诗中反意昭然,锋芒直指皇庭!便再不犹豫,大声喝道:“曾昱!”
  “大人有何吩咐?”曾昱在殿门外问,语气恭敬如常,似乎对殿内发生的一切恍若未闻。
  “去,将锦衣卫指挥使邓大人,东厂秦公公一起请来,就说有十万火急之事……不,先等等……邓大人先不要请了,去吧。”
  “是。”曾昱答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敄仁兄……”谭国瑾有些犹豫地道。他生平从未经历过如此诡异之事,此时已然心乱如麻,想问问晟试天该如何善后,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天下从此多事矣。”晟试天喟然叹息道。
  雨越发地大了,杳冥间紫电倏闪,如眩如幻,仿佛一抹灿然的剑光,挑破了沉沉天幕!似乎被这剑光激怒,无数雷鸣瞬间积汇成震天,撕裂了无穷的黑暗。
  第一章
  【斗药】
  运河蜿蜒,如一脉生机勃勃的玉络,穿津辅,下静海,跨河间,过德州,至清河翩然西折,汇汶水于东昌府,经东平、越济宁、徐州,与黄河奔腾竞逐百里后,放舟淮安;流连了扬州的烟花三月,相忘于镇江的京口三山,重归平淡的运河缓缓流入浒墅关。
  柳拨轻雾,丝雨将歇,红桃绿水,燕子人家;清清河水泠然而下,染绿了苍石。河边,一树梨花笼雪而立、静对碧水中的幽姿。微风吹拂,点点轻白凋零,又随着流水飘零而去
  岸边闲亭如画。谢东庭缓缓摇着羽扇,在亭内悠然烹茶。梨树下,一身白衣的谢蔓儿正半跪在河边,伸手掬起一朵梨花。忽然,谢东庭眉头微皱,抬头向远方望去。
  蹄声急如骤鼓,响彻大地,滚滚烟尘中,一辆轻车从东方狂驰而来。驾车的青衣大汉身形彪悍,背负长刀,刀柄镶着狰狞的青铜狮头。
  “新安许氏的天王刀!”谢东庭低声惊呼。天王刀,东关许氏的家传绝学。所谓一金二银三铜四铁,许家弟子数千,有资格佩戴天王刀的却只有十名龙亭刀士。只是,一本堂怎地突然派人到苏州来了……
  他正在猜想,马蹄声急,十余铁骑赤练般从南方疾驰而来,鲜红的披风如落枫舞火,燃烧着掠过大地!为首的少年骑士口中一声呼哨,十余骑转眼间雁翼排开,拦住马车去路!青衣大汉一声大喝,双臂猛然收力。八匹疾驰的骏马齐声狂鸣,前蹄高高扬起,却再不能前进一步。大汉松开脚下马索,向对面怒视,脸色突然一变:“江夔!又是你!”
  “渤川兄,真是让我好找!”叫江夔的少年带着暴躁的骏马打着盘旋,朗声道,“怎么样。那药可打算卖给我了?”
  大汉面沉如水:“姓江的,你拦住我也没用。药我是不会卖的!许某跑遍了松江府十三家药店,花了上万两银子,只寻得了碧瞳蟾和老龟丹两味药材。你们江家耳眼通天,想必所获更丰,又何苦纠缠于我?”
  “渤川兄放心,我江家的人从不强人所难。”江夔笑吟吟地道,“东关许和兰陵江同列新安八大世家,不过是几味药材罢了,我江夔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怎会因此伤了你我两家的和气?”
  “兰陵江?爹爹,那是哪里?”谢蔓儿偷眼瞅着江夔,小声问。
  谢东庭解释道:“兰陵江是堂号,指的是新安赫赫有名的萧江氏。萧江氏的始祖江祯本姓萧,是晚唐的柱同上将军。其人文武兼姿,素有奇志。后来朱温篡唐,江桢对大唐忠心不二,便愤而归隐徽州篁墩山中,渡江时指江易姓,若不复唐,则誓不复姓。世人故称这一族江氏为萧江,又因萧氏祖先的封地在兰陵郡,所以也称兰陵江。东关许和兰陵江同列新安八大世家,只是两家一向不睦……”谢蔓儿听说可能有热闹看,早已兴奋得握紧了小拳头。
  许渤川问道:“你待如何?”
  江夔马鞭一指:“不瞒渤川兄,圣红景天、千年藏参、蛇涎白附、金银血蛇、老龟丹、碧瞳蟾、玉骨麝香以及紫檀芝,这八味药材我江家誓在必得!可如今小弟手中也只有两味荮材,若是渤川兄肯将手中之药相让。
  我愿以千引淮盐交换,不知渤川兄意下如何?”
  许渤川沉声道:“贵门已是天下茶业总商,贵宗正又身为两浙转运使,都掌盐务大业,我们许家可不比你们江家家大业大,素芝堂的赏格于敝门事关重大,恕难从命。”
  江夔眉头一皱,随即一笑:“既然如此,不如来个痛快的。你我二人各有两味药材,咱们便以此作赌注,比武分个高下。谁输了,便让出自己手中的药材。这样无论谁贏了,都有四味药材在手,夺赏的希望便会大增,不知许兄可敢赌上这一注?”许渤川心中一动,随即又有些犹豫。他知江夔是萧江家的宗子,向来有天才之誉,而这两味药材非同小可,一旦比武有失,自己势必难以交代。
  “莫非许兄怕了?许家的天王刀总不会是浪得虚名吧?”江夔轻蔑地道。
  许渤川浓眉一立,跳下马来,怒道:“笑话!难道许某会输给你不成!赌便赌!”
  “好!够爽快!”江夔从马上一跃而下,把披风解开,随手抛给一边的江家武士,双掌一立,肃然道:“请!”许渤川双臂展如鹤翼,徐徐画个圆圈后,缓缓收拢在胸前。长发无风自立,充满了飘逸的气感。
  “好!四岳神功,怒发冲冠势!”江夔赞道,“且看我江家的八叶掌!”牠一掌凌空拍去,一瞬间。青崖绝壑,怒石嶙峋。破出大地!正式八叶掌的起手势——岳岿嵬!
  许渤川凝神肃立,双拳以虚劲引之。泓然静者,如寒水微波,长河远流。江夔一掌击下,掌力宛如沉石入水,毫不着力,他知道这是许家内功穹崇,纷嵘鸿兮。先前那凝重如山的一掌,暗藏的正是这飞鸿般轻盈突兀的后招!
  这一掌举重若轻,飘逸莫测,许渤川猝不及防,只能以铁板桥险险避开。饶是如此。腮边仍被掌风刮得疼痛不已。江夔双掌连拍,如雾绕青松,云出石涧,极尽幽奇变幻。许渤川失了先机,只得苦苦招架,连挡江费十余掌后,才觅得机会,虚晃一拳,退出几步,重新拉开距离。江夔并不追赶,双掌一收,笑道:“你拳脚上的功夫不如我,还是用刀吧。”
  许渤川冷声道:“多说无益,看拳!”江夔剑眉一挑,举掌硬接。谁料掌下一轻,仿佛击中了一团棉花。掌力无法宣泄之下,胸口反被带得一阵烦闷。他轻噫了一声。又试着接对方左拳,可这一次对方拳劲却刚猛异常,拳掌相交下江夔顿时全身剧震,退了一步。江夔不怒反喜,既然对方拳劲刚柔难测,那就索性以实击虚。他一声清啸,八叶掌中最雄浑的“万钧雷”已然出手!
  许渤川冷哼一声,双拳挟风,硬生生迎上。拳掌相交,真气爆如雷鸣!两人闷哼一声,同时倒退丈许。只是许渤川却多退了五六步。他的功夫大多在刀法上,掌力虽精,毕竟不是所长。江夔却恍若未觉,眉飞色舞道:“好功夫,咱们再来!”
  许渤川沉声道:“怕你不成?”忽听西南远远地一声长啸:“凤——翼——云——威——”啸声清旷悠远,犹如凤鸣九霄,声震四野。
  江夔微微一愣,随即仰天大笑:“妙啊!四角方也到了。”
  许渤川浓眉一皱,谢东庭心中也是一惊。“凤翼云威”正是江南第一大镖局新安风院的喝道镖号。风院乃方家数百年前所立,神秘莫测。新安凤院的当代掌院更是有新安第一剑之称的“玄凰”方冰鉴,此女为人冷傲,亦正亦邪,极不好惹。
  辘辘声中,西南缓缓行来一列镖车,火红的镖旗迎风招展,一只黑色凤凰在旗上展翅翱翔,顾盼间一派蔑视天下的傲然。为首的女骑士英姿飒爽,一身黑色劲装,挺拔如风中的白杨!她身边的少年骑士则穿着白色罩甲,四开巾上镶着一方宝玉。相貌甚为柔和俊雅,只是一对元宝耳朵大了些,有些碍眼。
  江夔和许渤川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女骑士身上,待看清来人并非方冰鉴后,又同时松了一口气。两人虽然自信,也知即便两人合力,也绝非那位玄凰的对手。
  女骑士策马趋前,扶了扶剑鞘,皱眉道:“东关许、兰陵江,你们两家因何拦路?”
  江夔仰天打个哈哈:“我道是谁?原来是方雅羽方姑娘,姑娘身为凤院九翼之一,竟然亲自出面护镖,想必此镖非同小可,不知凤院此次保的又是哪家的镖啊?”
  “这关你何事?”方雅羽冷声道。
  那少年却跳下马来,一脸和气地拱手施礼:“这位兄台是兰陵江家的公子么?小弟黄师昊,方镖头这次保的是我黄家的镖。”
  江夔眉头一挑:“黄师昊?潭度黄家的人?”
  方雅羽冷笑道:“连鼎鼎大名的玉元宝都不晓得,江家的人莫非真不将天下豪杰放在眼里……”
  “放肆!”一名骑士猛然大喝一声,便待催马上前。江夔抬手阻止住手下,抱拳道:“方姑娘言重了,我也久仰黄家四元宝的大名,只是一直缘悭一面。今日能见到大名鼎鼎的玉元宝,真是三生有幸。”
  黄师昊连道惭愧,看了看两人,搞不清楚场中形势,便试探着问:“不知两位世兄挡住路口,所为何事?若是手头上有麻烦,小弟可略尽绵薄之力……”
  许渤川双眉一立:“岂有此理!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剪径的小贼么?素芝堂的悬赏可晓得么?我们二人在此交手,便是在比武争药!怎么,你也想凑个热闹?”
  “争药?”黄师昊愕然,随即苦口婆心地道,“不过是几味药材,两位世兄又何必弄到动手的地步呢?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咱们做生意的更是讲究和气生财,两位卖小弟个薄面,还是不要再打了……”
  江夔向黄师昊道:“黄兄来苏州,想必也是为了素芝堂悬赏的这几味药材吧?”黄师昊微一犹豫,点了点头。
  “果然!”江夔得意地一笑,“江某得到消息,杭州有一味圣红景天,正是江某所需,可等到江某赶到时,却已给人买走了,这才匆忙往回赶。现在想来,定是黄兄抢先一步,将药材买走。不知黄兄能否割爱,将这味药材转售给我?”
  “这……”黄师昊一愣,随即苦笑道,“想必江兄误会了,小弟确也寻得了几味药材,却没有江兄说的圣红景天。”
  “果真?”江夔瞄向镖车,“那黄兄车上的货可让江某一观?”
  方雅羽一按绷簧,长剑出鞘:“这车上是我凤院保的红货,谁想动它,都要问过我手中之剑!”
  “方姑娘是说,只要赢了你,就可让江某一观么?”江夔眯着眼睛,一字一顿地道。
  “不错。”方雅羽傲然道。江夔眉梢一挑,目光如脱囊的枪锋,一寸寸地锐利着。一阵疾风吹过,数十面火红的镖旗在风中“啪啦啦”地摆动,镖旗上的黑色凤凰恍若活了过来,纷纷张开羽翼。一时双方静立不动,彼此的眼神却如刀剑相击,迸发出敌意的火星。
  忽然丝桐数声,依稀自风中传来。场中几人心中一清,都侧耳倾听。铮铮淙淙,琴声宛若风中的落花,漂泊自许,在天地间随风飘舞。
  谢东庭循着琴音望去,只见青山如屏,一抬素帷小轿正辗转着从山隅处逶迤而出。那白绢轿衣,以及轿沿挂着的云头绣带,都随着淡雅的琴声飘拂不定,宛若起舞。
  他心中奇怪:轿子颠簸,又如何能弹得好琴?仔细看时,才发现那两个轿夫快步走在崎岖的小路上,双肩却纹丝不动,轿子行进时毫无颠簸。稳如亭阁。谢东庭心中暗惊:看这两个轿夫的脚下功夫,分明都是一流高手,以这两人的身手,竟然只为这抚琴之人抬轿,此人却是好大的面子。
  忽然素弦三响,如玉碎东江,戛然而止,轿子在路口停下。一个雄壮如狮的骑士背负长刀,催马而上,昂然守在轿前。
  轿内传来一个淡淡的女子声音:“初荷,怎么了?”声音清雅淡逸,透着浅浅的倦意。仿佛黄昏东篱前的晚菊,在秋风中发出了最后一声惆怅的叹息。黄师昊听得如痴如醉,喃喃道:“这世间怎能有如此好听的声音,这、这简直是敲玉断肠之音……”方雅羽却秀眉微皱,握着剑鞘的手也随之一紧。
  轿边,一个藕衣丫环正好奇地打量着众人,闻言扭头道:“姑娘,一堆人不知为何把路堵住了,我们的轿子过不去啦。”
  轿内女子又吩咐道:“阿鲁扎,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那骑士应了一声,催马上前,喝道:“你们这些人,干吗聚在这里,快快散去!”其语调怪异,显然不是中土人士。众人刚听过那洗心般的天籁,此刻再听他粗犷古怪的嗓音,均觉格外刺耳,都皱眉不已。
  大汉见无人回答,又喝道:“你们都聋了吗?怎地不答我的话?”
  江夔最是见不得别人耍威风,冷哼道:“也不知哪个林子钻出来的狗熊,在这里哇哇乱吼,谁知道它在吼些个什么东西?”
  大汉是心性淳朴之人,没听出他言外之意,奇道:“怎么,这里有大熊么?在哪里?我怎地没看到?”说着扭头四处寻找。
  初荷却扑哧一声乐了:“大石头,哪里来的狗熊,那是他在骂你呢!”
  大汉铜铃般的大眼眨了又眨,好容易明白过来,顿时大怒:“你这人,随便拿别人开玩笑,定然不是好人!待我斩了你!”拔刀一扑而下,人尚在空中,凛冽的刀气已扑面而至!
  江夔心中微凛,不敢硬接,闪身避开。大汉一刀劈空,怪啸一声,再度腾旋,刀光如电,直取江夔的颈项!江夔见对方刀势虽然粗狂,却凌厉无匹,难以近身,知道空手无法抵敌,长啸一声,飞纵而起。一名江家骑士振臂一掷,一杆银枪破空飞至。江夔擎枪在手,猛地一抖,银枪一声长吟,化作漫空雪影,磅礴而下!
  “叮——!”大汉将刀一合,劈开了这一枪,双手抱刀,凶悍地瞪着江夔。江夔持枪而立,长缨如雪,锋锐如冰,隐隐带着冲破世间一切束缚的锋芒,当真是枪如龙,人如虎!
  谢东庭看着大汉手中的巨刀。只见那刀的刀身宽得惊人,刀刃明如秋霜,黝黑的刀体却喑哑无光。那巨刀擎在大汉手中,便如一只沉默的黑狮,静静听候主人的命令。他心中疑惑:这把刀,我好像在哪听说过……
  “阿鲁扎,回来。”随着轿内一声轻唤,大汉脸上的杀气顿时不见,孩子气地应了一声,来到轿边,躬身问:“呼痕有吩咐么?”
  “出来时我不是说过了么,没有我的话,不许和别人随便动手。再这样,你便回我大哥那里去吧。”轿内女子轻声说。虽然她语带不悦,声音却依旧淡雅动人。
  阿鲁扎抬手给自己狠狠两记耳光:“是阿鲁扎不对,脑子和猪一样笨,忘了呼痕的话!呼痕,您别赶阿鲁扎回去,额真非骂阿鲁扎不可。”
  那女子又道:“谁让你自己掌嘴了?以后自己打自己也算动手。这次便算了,下次再犯,你就自己回去吧。”
  阿鲁扎傻傻一笑:“是,呼痕。阿鲁扎记得了。”
  “我才不信呢……”初荷在一边笑道,“阿鲁扎,你的两只耳朵是通的,姑娘的话从左耳进去,你一转身,那些话就从右耳出来了。”
  阿鲁扎急道:“怎么会!小时候在泡子里玩水,每次我耳朵进水,从来是哪只耳朵进,就只能从哪只耳朵倒出来,另外一边从来没漏过!”众人见他憨然至此,无不好笑。连江夔也为自己和一个憨人斗气而惭愧不已,摇了摇头,将银枪立起。
  那女子又问:“刚才这位公子所用枪法,可是萧江家的‘千径雪’?”
  江夔讶然道:“不错,这是江某的家传枪法,小姐如何晓得?”
  “白发千径雪,丹心一寸灰。”那女子轻轻叹息,“江公子的枪法悲壮激烈处似直还曲,直若壮志未酬之意,正合杜工部的诗意,可见公子已深得这千径雪枪法的神髓。”
  江夔心中一凛:莫非她也是我江氏中人?可自己为何从未听说过族内有如此人物?他忍不住问道:“小姐怎会晓得我江家枪法的真意?”
  那女子默然片刻,缓缓道:“既然是故人之后,那便见上一面吧。”说着,将轿帘缓缓挑开。
  黄师昊见轿帘微动,心中越发忐忑。既盼着一睹佳人的真容,又怕对方的容貌配不上这清雅动人的声音。他犹豫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凝目望去,只见帘开处,一个清溪堆雪般的身影盈盈而现,胸口顿时如被雷击,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不见,脑中只翻来覆去地响着一句话: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江夔脑中一片空白,愣愣望着眼前月下清花般的女子,就连许渤川这样的铁汉也怔忡了片刻,好在他内力深厚,定下心神后拱手道:“东关许渤川见过小姐。”
  “原来是许公子,不知这几位是……”女子望着众人道。
  许渤川介绍道:“这两位是潭渡黄家的师昊兄和凤院的方雅羽方姑娘。”又指着江夔道,“那便是小姐的故人之后,萧江家的宗子江夔。”
  那女子敛衽还礼:“小女子介休范静湖。”
  黄师昊愕然失声:“范静湖?你……你是洛神菊!山右洛神菊!”
  “洛神菊”三字一出,如同惊雷打在众人心头。一时人人脸色陡变,神情复杂,或惊疑,或倾慕,或不忿,隐隐还有几分警惕与敬畏。
  谢东庭喃喃道:“原来她便是洛神菊,人言山右洛神清姿绝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她眉间怎地似有不足之色?”
  谢蔓儿问道:“爹爹,这‘山右洛神菊’的名号听着甚是好听,不知何解?”
  “所谓山右,指太行之右、就像我们徽州商人向来被称为新安一样,也被用来称呼晋商。天下富豪,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这些年山右崛起极快,手段极其凌厉。也正因如此,山右和新安这几年斗得厉害,彼此结怨很深……”谢东庭神情复杂地望着范静湖。“三年前蓝田叶、兰陵江两大新安世家联袂进军关中,想在西商的地盘里锲个钉子。谁曾想以两大世家的实力,竟被又在商场上打得落花流水,狼狈而退,一时天下沸然。而指挥这一役的,便是有着山右洛神之称的范静湖。当时年方及笄的范静湖数日之内动员了上万人手、数千万两的银子,硬生生将那写目高于顶的新安巨贾赶出了潼关。在两大世家离境之际,她在黄河之畔抚琴相送。当时她白衣飘飘,长发簪菊,若洛神出水;琴声激越如剑,声遏十里,闻者无不动容。此役之后,洛神菊之名传遍大江南北,成了公认的山右第一才女……”
  谢蔓儿向来最爱这巾帼传奇,闻言不禁对范静湖大起好感,恨不能自己也像这洛神菊一样,和那些新安商人大战一场后扬名天下,却忘了她父亲也是新安大贾。
  江夔肃然拱手:“原来小姐便是范仙子。家叔当年自三秦铩羽而归,可谈起小姐时却赞不绝口,直称小姐一代大才,他败得心服口服。江某不才,但愿有朝一日能亲自领教小姐的高明。”
  范静湖淡然道:“公子过誉了。当年越城公也教晓了静湖许多事,让静湖受益匪浅。虽然静湖侥幸胜了一局,可越城公败而不乱,谈笑自若,委实令静湖钦佩。不知越城公近来可好?”
  听到叔父的大敌当面称赞,江夔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难过,黯然道:“我二叔两个月前刚刚去世了。”
  范静湖轻“啊”了一声,惆怅抬首,望向天边的白云,久久不语。许久,她才轻声叹息:“我无尔诈,尔无我虞。越城公,你我现在终于可以坦诚相待了,这世间却又少了一位值得静湖尊重的长者。越城公一路走好,请恕静湖此次不能抚琴相送了。”说完,对着西南盈盈一拜。见范静湖如此风范,众人心中敬意油然而生。
  范静湖拜罢,起身问道:“不知几位世兄在这里相聚,所为何事?”几人面面相觑,均不愿说出悬赏之事。见众人不答,范静湖又转向黄师昊:“这位可是有玉元宝之称的黄三公子么?”
  黄师昊闻言忙道:“是我,范仙子也听说过我吗?我在扬州建了很大的一个园子,风景好得很,仙子有空不妨去坐坐。”
  范静湖嫣然道:“仙子之誉,静湖如何敢当?黄公子的落仙园在扬州赫赫有名,静湖若是有空,自然是要去的。”
  黄师昊连忙点头:“一定要去的!一定要去的!仙子去了,我的园子才算名副其实了……”
  方雅羽见他神不守舍,心中苦涩,抢问道:“有事快讲,何必啰嗦?”
  范静湖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不瞒两位,静湖此次从苏州赶来,正是有求于黄公子。”
  黄师昊一愣之下大喜过望:“果真?那可太好了!仙子尽管吩咐,只要在下能办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仙子可是手头不太方便?若是十万两以下的银子在下还作得了主……”话一出口,便暗骂自己愚蠢,范静湖在山右执掌大权,范家更是富可敌国,又哪里会缺银子了。
  范静湖微微一笑:“也没有什么,只是静湖听说公子从湖州得了几味药材,不知静湖能否从公子手中购得一……”
  方雅羽扶剑冷笑:“不愧是山右第一才女,消息果然灵通。不错,药材就在车上,不过这药是不卖的,若有本事,便动手抢吧!”
  阿鲁扎怒道:“抢便抢,还怕了你们人多不成?”说着便要上前动手。范静湖皱眉望了他一眼,这憨人顿时噤声,闷闷退到一边。
  “阿鲁扎语出无心,还望方女侠见谅。”范静湖歉然道,“静湖明白这几味药材均是异宝,此刻买药亦有些强人所难,不过静湖所求不多,只是蛇涎白附、金银血蛇这两味。而且静湖还可用圣红景天和千年藏参和公子交换,还请黄公子成全。”江夔听了这两味药名,精神顿时一振,望向范静湖。
  黄师昊微一犹豫,试探着问:“范仙子求购这两味药材。可是为了素芝堂的悬赏么?”
  范静湖颔首道:“不错,静湖也是为了素芝堂的悬赏。”
  黄师昊心痛道:“姑娘仙子般的人物,何苦要卷入这些名利之争?”
  范静湖微微摇头:“公子过誉了,静湖也不过是一介凡人,又怎跳得出名利二字?这些事不谈了,不知黄公子能否割爱?”
  “不行!”方雅羽断然道,“镖是我们凤院保的,镖主又是二公子,怎能在半路随意开封?若是其间出了差错,又由谁来担这个干系?黄公子,你想卖药给她,等到交货后自然随你,此时却万万不能!”黄师昊颇为踌躇,迟迟不能开口。为了得到这几味药材,他已经欠下了好大的人情,这几味药材对他黄家非同小可,他不得不考虑其中的轻重。
  “爹爹,这些药材是做什么的?”谢蔓儿问。
  谢东庭哑然失笑:“我忘了蔓儿还不知此事。前些日子,苏州最大的药铺素芝堂和苏州织造局共同出面,悬赏八味珍贵药材。言明谁若能先找到这药材,便可担任苏杭市买一职,负责两府丝织采买。对我辈商贾来说,这可谓天大的赏格了。这些日子来苏州城沸沸扬扬,传的都是这件事,各路牛鬼蛇神粉墨登场,四处搜刮药材。只是迄今为止,还没人能凑齐这八味药材……”
  “好大一块馅饼,难怪江家急着买这药材……”谢蔓儿恍然道。
  “那你说,玉元宝会卖吗?”谢东庭又问。
  谢蔓儿想了想道:“若黄家是他一人说了算,也许会卖的。”谢东庭微微一笑,不再说话,望向场中。
  摇了摇头,黄师昊终于诚恳地道:“不瞒仙子,仙子说的这两味药材,在下只有蛇涎白附这一味,而圣红景天和千年藏参这两味药材半个月前在下也已得到,这批货运的便是这三味药材。所以仙子的两味药材,对在下是没什么用的……”
  范静湖凝视黄师昊片刻,微微一笑,轻声道:“阿鲁扎,我们走吧。”
  阿鲁扎一愣:“呼痕,我们哪里去,不买药了么?”
  范静湖轻轻摇头:“既然黄公子有难处,我们只有另作打算了。范家的女儿,总不能低三下四地求人吧?”语气平淡,却自有一番傲霜之意。
  初荷却急了:“那怎么行?再找不到这两味药,小姐的病就……”
  “怎么,仙子病了?病得可重么,要不要紧?”黄师昊心中一惊,忙问。暗想:若她真的治病所用,自己要不要卖给她?要卖的,当然要卖的……只是,二哥会同意吗?
  范静湖淡淡道:“公子无须放在心上。静湖在此别过……”
  “且慢!”许渤川抢步上前,拱手道,“范仙子的药可愿卖给许某?在下愿以千金求购!”
  初荷不屑道:“我们姑娘稀罕你那点儿钱么?这药是我们留着换金银血蛇和蛇涎白附用的!”
  许渤川微一犹豫,慨然道:“许某手中虽没有这两味药,却有素芝堂悬赏的奇药老龟丹和碧瞳蟾,价值万金,愿换与小姐,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许兄有老龟丹?”黄师昊双目一亮。
  许渤川点头道:“这药难寻得紧,好在许某前些日子出海时刚好抓了一只万年老龟,才得了这老龟丹。”
  江夔冷冷地道:“老龟丹和碧瞳蟾算什么?江某手中便有金银血蛇和玉骨麝香,也可和小姐交换。”
  “玉骨麝香!”黄师昊和许渤川齐齐动容。
  “不错,这八味药材中,最难得的便是玉骨麝香和紫檀芝这两味。玉骨麝香须用上好原麝,每日以人参、灵芝等大补之物和以珍珠粉喂养,十年方自成材。江某花了足足三万两银子,费尽曲折才求得了些许。虽然黄兄家里富可敌国,只怕也未必买得到它。”江夔傲然道。
  “此药确是难得,不知江兄能不能……”黄师昊试探着道。
  江夔毫不客气地道:“那黄兄又可否将你们家的圣红景天和千年藏参拿出来换呢?”
  “这个……”黄师昊顿时语噎。他所购药材不多,用两味药换一味药,那可划不来。
  范静湖看着许渤川,又望了眼江夔,唇边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转身向黄师昊道:“黄公子,不知静湖可否用其他药来换公子的蛇涎白附?”
  黄师昊心中电转,暗想:蛇涎白附是这八味药中最常见的,自家备得甚足,若她另有其他药材,换了给她,倒也无妨。想到这里,他抬头道:“蛇涎白附在下多得很,若是仙子肯换,黄某自无不可。”
  “等一下!”方雅羽伸手阻止,警惕地望着范静湖,“她刚刚明明说自己只有两味药材,此刻却要用其他药材来换你的药,你怎知她是否真的病了?山右新安本是大敌,谁又知她到底是何居心?”
  黄师昊一时无语。若真是范静湖设局骗他人彀,以致被山右得了素芝堂的赏格,那他势必会成为新安商界一大笑柄,再也无法抬头。
  阿鲁扎大吼一声,擎刀在手:“你这女人,恁地恶毒,怎地敢冤枉呼痕?呼痕,她不是好人,让我斩了她吧!”
  “阿鲁扎,把刀放下!”范静湖薄怒道。
  “为什么?额真说过,不许任何人欺辱呼痕!”阿鲁扎气呼呼地望着方雅羽。
  范静潮玉容一寒:“我哥哥的话是他自说的,你到底听谁的?”
  阿鲁扎诺诺地道:“自然是听呼痕的,额真和阿鲁扎说过了。”
  范静湖微微点头:“这便是了,我让你把刀放下,不许和别人动手。”阿鲁扎怒吼一声,愤愤地将大刀还鞘。
  “爹爹,这大笨熊一直说呼痕呼痕的,现在又冒出来个额真,这呼痕、额真是什么意思?”谢蔓儿问。
  谢东庭叹道:“呼痕和额真都是蒙古话。呼痕是指姑娘,额真则是主人。洛神菊的这位兄长来头不小啊……”谢蔓儿哪管那许多,只觉自己若有这样一个哥哥,派这么一头大狗熊跟在自己身边,随时拿来吓吓人,倒也神气,一时想得开心,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微笑。
  谢东庭却暗忖:“这阿鲁扎虽然迟笨,可刀法着实惊人,谁又有这么大的面子,来当他的主人?山右范家又何时出了这样一个人物?而且那把刀好像听说过……对了!那是‘破哉刀’!震折军的破哉刀!难道范静湖的哥哥就是……”他脸色顿变,猛然抬头,向场中望去。
  范静湖淡然道:“方女侠实在过虑了,静湖再不济,也不屑用这种手段,告辞了。”转身向帷轿走去。
  “范仙子留步!”黄师昊急呼道,纵身上前留人。
  阿鲁扎见范静湖受辱,心中怒火正炽,见他追来,回身便是一掌。他的刀法虽然至刚至阳,可掌力却阴柔至极。看似普通一推,可及至近身,其中威力才显。黄师昊只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道白向自己涌来,仓促间用小臂一挡,掌力到处,尺骨登时折断。他痛呼一声,退飞丈外,额头冒出冷汗。
  “无耻!竟然暗算伤人!”方雅羽怒叱一声,一拍马鞍,轻鸢般高翔数丈,掣剑下击。剑光若星雨,灿然流坠!
  大刀再次出鞘,阿鲁扎怒吼着挥刀向天猛斩!方雅羽旋身飘落,落地之际脚尖轻点,身形闪幻如电,直人中宫,长剑挑刺阿鲁扎的小臂!这昭然而凌厉的一步,堂皇间透着无限杀机,正是玄凰方冰鉴的独门步法——紫微趋!方冰鉴一代剑神,最善抢占对手中宫,以凌厉的剑势摧垮对手。女子力弱,她却独出机杼,创出了这紫微趋,利用身法变幻制造敌人错觉,凭步法强人中宫。
  阿鲁扎人虽愚鲁,反应之快却有如野兽,猛然抬腕,以刀柄格开了这必杀的一剑。方雅羽一击失手,剑势更加凌厉,剑光缭乱如环,将阿鲁扎圈在其中。阿鲁扎虽处在下风,刀势却丝毫不乱,稳健至极。
  【回易】
  两人斗得正紧,忽然一阵清朗吟哦之声从西南悠悠传来。这吟哦声恬淡自如,飘逸中又带着一丝散漫。刀剑声虽依旧逼人,于这吟哦却似风过平湖,了无痕迹。
  谢东庭循声望去,只见西边的小路上,一头青驴正驼着书稿两袋,路人一个,悠然行来。这驴子甚是惫懒,时不时便停下来,啃一啃路边香嫩的青草。可骑驴之人显然并不在意,随它时走时停,一边微闭双目,漫吟道:“太极天枢列战图,俗尘不解辅仙孤。谁知九合凌云志,几待江山入钓无?”
  谢东庭是爱诗之人,一听便知这诗吟的是姜子牙怀才不遇、在渭水垂钓时的境况,心中暗自赞叹其诗意寥廓,志向高远,凝神向那吟诗之人望去。
  驴背上的青年容貌清隽,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衫,胁下佩剑,双目微合,口中兀自喃喃不休:“太极天枢列战图……‘列’字不好,过于直白,若是‘入’字倒是好的,可又重了字。然则用‘画’字?不好不好,匠气太重了……”不知不觉间,青驴已到了路口,眼见便要撞入两人战团。
  谢蔓儿忍不住提醒道:“喂,你小心些,前面有人打斗呢。”
  “斗?”青年眉头一皱,摇头道,“不通不通,虽然韵对了,可天枢战图本事一体,怎斗得起来?意思错了!”
  谢蔓儿见他如此痴迷,又是着急,又是好笑,喊道:“不是说诗,是前面!哎呀!!”说话间,那头青驴已走到了二人交手处。刚好阿鲁扎一刀劈向方雅羽,被她的长剑一卸,这一刀竟向那青年劈去!
  蓝衣青年恍若未觉,举起佩剑,在阿鲁扎的刀身上轻轻一点,将大刀荡开。口中犹自吟道:“若是‘砌’字呢?太极天枢砌战图?也不妥,砌字硬,虽有战气,却失了余韵……”
  方雅羽趁机跃起,旋身一剑,反刺阿鲁扎咽喉!青年又举剑一拨,将方雅羽这一剑化解。阿鲁扎乘势长刀上撩,取方雅羽的小腹。青年随手横剑一搅,阿鲁扎的刀势顿时散去。这一瞬间,他连出三剑,三次轻易化解方雅羽和阿鲁扎的招式,身手当真惊人。一时间两人都不敢再行出手,退到两旁,惊疑不定地望着此人。谢蔓儿则在一边看得眉飞色舞,只差一点便要拍手欢呼了。
  江夔看得手痒,长枪一振,喊声“小心了!”冲前而上,单手一探,一枪当胸搠去!这一枪取的是个“疾”字,脚进、身探、臂伸于瞬间完成,加上枪身长度,攻势有如骤然进逼一丈!千径雪枪法之——青龙探!青年还未怎地,那青驴却被扑面而来的枪风吓了一跳,猛然昂首大叫起来。
  青年一惊,回过神来,见眼前银光闪动,寒气彻骨,大惊之下不及多想,飞身而起。他身后的书袋却就此遭殃,“哗啦”一声,在枪气下炸开,袋中书册顿时化作片片白纸,漫天飞舞。
  那青年惊叫一声:“哎呀,我的书!”忙不迭地挥手收集飞舞的书稿。江夔只想试试对方的身手,此刻见自己收枪不住,坏了人家的书袋。正自内疚,却见那青年向自己疾冲而来,还以为他要愤而还击。长枪一立,便待动手。那青年随手用剑一格,人已冲进了他的枪圈,抓了一页书稿后又向旁边奔去,留下江夔在原地愕然发愣。
  青年四周游走,上下旋折,飘忽如风,将飞散的书稿——收入囊中。当他路过阿鲁扎身前时,这莽汉心中一动:方才好不容易没有呼痕拦着,眼见便可斩了那恶毒女子,偏偏被这人挡住,可见他也不是好人,待阿鲁扎小小给他莔教训。
  这憨人怕范静湖责怪,便多了个心眼,潜运内劲,直等青年挡住了范静湖的目光时,才举起饭钵大小的拳头,偷偷向他小腹擂去。青年小腹一缩,阿鲁扎的拳劲顿时击空。他伸手抓住那一页书稿,向阿鲁扎微微一笑。转身继续追逐。阿鲁扎见了那笑容,愣了一愣,将拳头放了下来,心想:或许这人不是坏人也未可知……
  转眼间,青年已将大多书稿收好,只余一页仍在飞舞不休,他纵身去抓时,偏偏一阵风儿吹过,将那页书稿远远吹开,向河边飞去。眼见就要掉进河水,旁边却伸出一只小手,将它接住。青年感激地向那人望去,只见梨花树下,落英如雨,明秀的白衣少女伫立在花雨中。分不清人与花孰真孰幻。
  谢蔓儿笑盈盈地望他一眼后,将书页递给一边的谢东庭。谢东庭看了看书稿,漫声道:“‘列’字的确不够含蓄,未若用‘匿’字为佳。”
  “太极天枢匿战图……”青年眼睛一亮,“不错,‘匿’字的确远较‘列’字为妙!且与‘不解’二字呼应,不尽之意,跃然纸上!妙!大妙!哎,我怎么没想到呢!”随即醒悟过来,拱手道,“不知先生是……”
  “鄙人谢东庭,祁门人士。今日有幸得见一位诗林逸才,真是欣慰。”谢东庭欣然道,“小友的这首诗做得不错,可曾人了学?”
  青年微笑道:“晚生池慕飞,现在不过一介商人,早已不在学了。”
  谢东庭摇头叹道:“可惜了小友的这份才情……”他虽心性宽广,不拘小节,可对于进学一事始终不能忘怀。如今见了又一个少年俊杰走了自己的老路,不由为之叹惜。
  谢蔓儿知道父亲的心事,便笑道:“池大哥.你真厉害,刚才他们那么多人都打不过你!。”
  池慕飞闻言一愣,转头望去,只见身后几人正虎视眈眈,神色间颇 为不善,歉然道:“在下一时失神,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几位见谅。”
  “见谅什么?若非慕飞出手,他们不知还要打到何时。”谢东庭哼了一声,向众人道,“东关许、兰陵江、四角方,你们都是新安大族的子弟, 怎地如此不明事理,动辄以武相争?”
  “你又是谁,来对我们指手画脚!”许渤川怒道。
  谢东庭瞥他一眼:“敝人祁门谢东庭。许渤川,令尊可是应廉兄?”
  应廉正是许渤川之父许仕庭的字,刚才谢东庭报出名字时,许渤川已知不妙,此刻更是忐忑,忙施礼道:“正是,小侄见过谢世伯。”
  谢东庭淡然道:“怎么,应廉兄和你说起过我么?”
  许渤川抱拳肃立:“家父时常谈起世伯的大才,不胜钦佩。常常说小侄若有幸得见世伯,须向世伯当面而请教。”
  “是么?”谢东庭扫了他一眼,又问江夔道,“你是卧衡公的什么人?” 卧横公江勉正是萧江氏的现任宗正,也是江夔祖父。
  江夔脸色大变,将银枪在地上一杵,拱手道:“晚辈江夔,是家祖的长孙。”
  “长孙?”谢东庭眉头一皱,“这么说你是长碣兄之子?怎么你行事如此莽撞,长碣兄平时就是这般教你的么?”
  江夔满头冷汗,却不敢抬手去擦,只能低声道:“世伯教训得是,晚辈行事不妥,还望世伯见谅。”
  谢东庭哼了一声,又望向方雅羽。这威风凜澳的女镖头早已躲到了黄师昊身后。黄师昊对着谢东庭的目光,尴尬地笑,不觉触动小臂伤势,痛得直抽凉气。
  谢蔓儿秀目睁得老大,惊讶地想:原来爹爹才是最厉害的人!刚才看 这些人打得那般热闹,一个个不可一世,此刻见了爹爹却像老鼠见了猫,大气也不敢吭一声。难道爹爹是个绝顶高手?我却从来不曾见他练过武 啊?这可奇了。莫非是他深藏不露,半夜如厕时才偷偷起来练功?嗯,想来定是如此……她却不知,祁门谢氏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族,却是东晋名臣谢 安之后,家中颇多子弟任职官学或出掌书院,乃新安一等一的清贵世家,更号称“纯族”,一直是汉家正统的象征。谢东庭的父亲谢挽便是新安府学的学正,在场众人的长辈多出自他的门下,跟谢东庭有同门之谊。有了这一层关系,这些新安少年哪里还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
  谢东庭折了根粗枝,上前替黄师昊将小臂缚牢,和声道:“你是廷贞兄的公子吧?不错,小小年纪,却知道谦恭忍让,不以势压人,是我新安子弟的风范。”
  黄师昊心中惭愧,忙道:“世伯过誉了。”
  谢东庭转身向范静湖道:“我这几个晚辈行事鲁莽,让小姐见笑了。新安山右虽有些生意上的纠纷,但毕竟都是天朝子民。像我等商贾之民,虽然不能造福一方,下安百姓,上报国家,可若能以义为利,多行善举,少做争讦,也不枉读书一场。小姐以为然否?”
  “先生说得是,静湖受教了。”说完,范静湖向谢东庭盈盈一礼,裙幅曳地,堆如雪莲。谢蔓儿瞥了眼池慕飞,见池慕飞虽也望着范静湖,却双眉紧锁,神色肃然,不由心中好奇。
  谢东庭微微点头,义向黄师昊和江夔道:“洛神菊何等人物,岂会做出诈病求药的事?换药的事,你们尽可放心。”
  黄师昊大喜,正要答应,江夔却向范静湖缓缓道:“范小姐,我二叔当年败在小姐手下,一世英名,尽丧小姐之手。为人子侄者,当要为长辈讨还公道。今日小姐若要换江某手中的药,那便须以两味药来换江某的一味药,以告慰二叔的在天之灵。”
  “什么!你这不是欺负人么!”阿鲁扎怒道。江夔一言不发,死死盯着范静湖。
  “无妨……”范静湖挥手阻止阿鲁扎,静静地道,“就当我还越城公当年的相知之情……”
  “可是小姐,就算我们换了,可那还差一味呢!”初荷急道。
  范静湖浅笑道:“放心吧,你去将药取来,不过圣红景天不用全取,素芝堂的悬赏只要七两,一株尽够了。”片刻初荷捧了个两木匣回来。
  范静湖向江夔道:“我使用这一株圣红景天和一颗千年藏参换公子的一味药材,可以么?”
  江夔点头道:“这个自然,来人,去取金银血蛇来……”
  范静湖摇头道:“公子错了,这两味药材要换的是公子的玉骨麝香,并非金银血蛇。”
  “玉骨麝香?”江夔一愣。不止是他,在场众人心中都有些糊涂。刚才范静湖明明说要蛇涎白附和金银血蛇来治病,怎地突然又要换玉骨麝香?难道她这救命之药的借口当真是编出来的?可这样明目张胆地骗人也未免太过下乘。
  “怎么?换不得么?”范静湖淡淡地道。
  江夔点头道:“当然换得!萧江家的人向来一言九鼎!”向身后骑士挥了挥手道,“给她拿药!”
  一名江家的骑士下马收了初荷的药,又取出一个玉盒,捧给范静湖,范静湖轻轻揭开盒盖,先是一点点的清香,丝丝的沁人心肺,接着那香气馥郁起来,却不闷人,闻着脑子里反是一阵清新,在场围观的人都是精神一振。范静湖缓缓地道:“果然是稀世之宝……”
  “那是自然,我江家的药还差得了?”江夔傲然道,他手中已有四味药材,甚是高兴,便道,“若是小姐无事,江某便告辞了。”
  “请江公子稍等片刻……”说罢,范静湖向许渤川道,“许兄,静湖愿用圣红景天换许兄的一味药,不知可使得么?”
  许渤川点头道:“自然使得,不知小姐要换的是哪味药?”
  范静湖微微一笑:“老龟丹。老龟成丹,向来有九。静湖只需其中三枚。”芝堂悬赏的数目便是三枚,许渤川手中确有九枚老龟丹,自然乐于多换一味药材。
  转眼间,范静湖原有的圣红景天和千年藏参已换成了玉骨麝香和老龟丹。那老龟丹拇指般大小,放着淡红色的柔和光芒。范静湖托在手心,玉掌朱丹,鲜明至极:“黄公子,静湖用这三枚老龟丹换公子一斤蛇涎白附,再用这盒玉骨麝香换公子的一颗千年藏参,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黄师昊的脑袋鸡啄米般点个不停。且不论他对范静湖的好感,但只换到这老龟丹和玉骨麝香,便足以让他心满意足了。谢蔓儿在一边眨着秀目,心中不解:这位范姐姐自己刚才明明有千年藏参的,刚换出去,怎么又换了回来?
  范静湖谢过黄师昊后,又回身对许渤川浅笑道:“许兄,又要麻烦你了,不知静湖能否用这颗千年藏参换你一只碧瞳蟾呢?”
  许渤川凝视范静湖良久,方才抱拳沉声道:“小姐才智高绝,许渤川莫不从命。”从包袱里取出一个铁盒打开,铁盒里铺着一层湿泥,上面静静趴着三只金色的蟾蜍。许渤川取出一只蟾蜍递给范静湖,叮嘱道:“小姐谨记,碧瞳蟾死后三日内必须入药,否则就没用了。”
  范静湖谢过了他,捧着那只碧瞳蟾,缓缓来到江夔面前,淡然道:“江公子,这只碧瞳蟾,再加上半斤蛇涎白附,想必能换公子的金银血蛇了吧?”
  江夔张了张嘴,却全然想不起自己该说些什么,默然片刻后,深吸一口气,抱拳正色道:“仙子高明,江夔自认不及。”转身喝道,“拿药来!”
  一个红衣骑士小心翼翼地从兜囊中取出一条金线银纹的小蛇,还没来得及下马,已被阿鲁扎一把抢去,紧紧抱在怀里,咧着大嘴向范静湖傻笑:“呼痕,我们找到药了!我们找到药了!这下你可有救了!”此话一出,众人均知范静湖定然已经病得极重。黄师昊心中更是一紧,茫然望向范静湖。
  池慕飞稍稍犹豫了一下,上前道:“这位姑娘,在下虽然只略通医理,说句实话,你这病……就算有了这两味药怕也只能当得一时,去不了根的。以姑娘的病情,只怕一年后就……”
  范静湖静静望着岸边的那株梨树,倏尔展颜一笑:“公子说得是,不过世上名医奇药甚多,若是苍天不弃,也许静湖明年此时还有幸能再见这大好春光。倘若静湖终于不治,那……也可再找一处终年有鲜花绽放之地,在花海下静静长眠,当不至于那么寂寞……”众人无不为之动容,就连方雅羽也垂下头去。黄师昊更是痴痴地望着她,恨不能立即便用自己的余生换得佳人一命。
  范静湖向许、黄二人盈盈一礼:“多谢两位公子,若静湖不死,定当报答。”
  黄师昊忙摆手:“应当的,应当的,仙子若是不嫌弃,可到落仙园找我。扬州十大名医和我黄家交情都好得很,说不定便有法子治仙子的病。”方雅羽握着剑鞘的手又紧了一下,突然掌心一痛,抬手看时,纤手已被剑锷扎破一个口子,鲜血泪水般沿着手心缓缓淌下,方雅羽只是那样伸掌静静看着,恍若未觉。
  范静湖嫣然一笑:“静湖晓得了,公子珍重。”又向谢东庭深施一礼,多谢先生相助。”
  “范姐不必客气……”谢东庭微一沉吟,向范静湖道,“若是有缘,还请小姐代我新安一脉向令兄问好。”
  范静湖微微一笑:“是是、非非谓之知,静湖当会谨记先生的忠告。”说完起身便待离开,忽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转身问江夔,“江公子,当年三秦一战,我本有信心让来犯的新安一脉全军覆没,只是后来你方有高人指点,破了静湖筹谋已久的布局,才能全身而退。这些年来静湖日夜所思,便是渴望得见那位高人,当面请益,只是一直无缘。不知公子能否告知静湖那位高人的姓名?”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异万分。当年洛神菊一战成名,新安两大世家铩羽而归,却终于未伤筋骨。旁人只道是山右卖了新安一个面子,想不到其中还有这样的缘故。方才范静湖令人眼花缭乱的一番交换后得偿所愿,众人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却不曾想到新安中竟然有人能为她所推崇,一时都望向江夔。
  江夔摇头道:“二叔从未和我说起此事。”
  范静湖神色失落:“是吗,那是静湖无缘了。”
  江夔见了她失望的样子,心中不忍,拍掌道:“是了,有一事或许和小姐所说之人有关。”
  “哦?不知何事?”范静湖秀目一亮。
  江夔缅怀道:“二叔这几年心思一直很重。若身边无人,便常常独自在湖边徘徊,有时一站就是几个时辰。每每有雷雨之日,他便会一个人到亭中作画。画完了看上半天,便又撕了,画的是什么,也不让人看。后来有次他作画,我心中好奇,便偷偷跑到他后面一看,原来他画的竟然是一片云雾?”
  “云雾?”范静湖微微一愣。
  江夔点头道:“正是!只是一片茫茫云雾而已。我心中奇怪,便问二叔他为什么只画这些乌云?二叔当时神色很奇怪,他说那不是云,是一个人。我再问他那人是谁时,他却不肯说了。现在想来,说不定便是小姐所问之人。”包括谢东庭在内,在场的新安众人都低头苦思,却怎也想不起有以云雾为号的人。
  “云雾……云雾……”范静湖若有所思,忽而一笑,转身走向帷轿,清吟道,“舒卷意何穷,萦流复带空。有形不累物,无迹去随风。莫怪长相逐,飘然与我同。”清音如雪,渐渐消散。
  琴声铮铮,帷轿已去得远了。黄师昊失望地摇摇头,转过身来,突然惊道:“方姑娘,你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被刺了一下。”方雅羽低声道。
  黄师昊关切地问:“可还痛么?”方雅羽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谢东庭暗暗叹息一声,向江夔等人喝道:“还不快些散开,堵在这里为家门丢人现眼么?”众人闻言,忙作鸟兽散,谁也不敢多留片刻。
  一直到众人散尽,谢东庭才向池慕飞笑道:“我正在烹茶,小友若是走得乏了,不妨去亭中小坐片刻。”
  池慕飞双手一拍,笑道:“刚才便闻得松萝茶香,原来是先生在烹茶,那可好了。晚辈这里刚好有一套新得的紫砂,正好拿来一用。”
  谢蔓儿在一边笑道:“离得这么远,你怎能闻到茶香?还知道是松萝茶?莫非是斗之精①所生的不成?”池慕飞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谢东庭却斥道:“蔓儿,不许胡说!”又向池慕飞让道,“小友,请。”
  【枭龙】
  清旷的小亭内,绿雾沾衣,苍苔侵地。一个红泥小炉内燃着炭火,青铜兽头壶内鱼眼正开,水汽四溢。数瓣梨花落在青石上,黑白分明,让人心中为之一静。
  池慕飞从包裹中取出一只檀木匣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却是一把供春壶和四个古瓷茶盏。他笑道:“这是为晚辈的义弟准备的,他平生最爱紫砂,我每次出门,看到好壶就要为他买一把。他若见了这把供春,定然开心得不得了。”
  谢东庭捋须笑道:“想必你那义弟也是个雅人,可惜他不在,否则也可和我们共饮。”见水汽已然消散,便开始注水以祛汤冷气,一边又道,“小友可是去苏州行货?”
  池慕飞笑道:“正是,天下财货莫不聚于苏州,若要求财,这东南郡首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地方。”
  谢东庭净壶后投茶少许,再次注水,将壶盖盖好,这才正色道:“苏州东走吴越,西涉淮汴,进可逐齐鲁,退可守钱杭,确是一处商家要地。可正因如此,苏州城内势力林立,一个不小心,赔钱亏本还是小事,动辄还有性命之忧啊!”
  池慕飞微微一笑:“这个晚辈自然晓得,苏州是两山洞庭的势力所在,就算是新安一脉的商贾,也不见得个个都能在苏州立得住脚,不过晚辈经营的只是小本生意,与人无碍,料也无妨。”
  “哦,不知小友到苏州做何营生?”谢东庭又问。
  池慕飞向壶中一指:“晚辈经营之物,尽在先生壶中尔。”两人相视一笑,相知之意,尽在不言。
  谢蔓儿心中想:原来池大哥经营的是徽茶,我们新安所产的松萝茶味甚至犹在龙井之上,但是苏州本地也颇产名茶,尤其是碧螺春,叶底柔匀、清香幽雅,并不比松萝逊色……她对池慕飞颇有好感,便问道:“池大哥,你可曾饮过苏州本地的‘吓煞人香’么?那可好喝得很呢!改天有空,我沏给你尝尝。”
  池慕飞笑望了她一眼:“多谢小妹提醒,碧螺春么,自然是好的。而且我此次来苏州,为的便是这‘吓煞人香’……”
  “怎么,慕飞所贩的不是松萝茶么?”谢东庭奇道。
  池慕飞摇头道:“不瞒先生,晚辈的茶号生意多在泉州,经营的正是松萝茶。只是近年‘吓煞人香’在闽南大卖,晚辈的生意颇受影响。此茶香气奇特,更有少女以怀藏之得香的艳闻,闽人爱之更胜松萝。百思无计之下,便问计于人。你们猜,那人说了句什么话?”
  谢东庭想了想,摇头道:“吴人好茶,天下皆知。可正因如此,苏州城内才会茶肆如林,相争尤剧。不瞒小友,我在苏州也开有一家茶肆,经营多年,也只是勉强维持而已。苏州茶事向来难为,外人来苏州贩茶,更是艰难。松萝自是好茶,可若想胜过这碧螺春,却是难了。”
  谢蔓儿眼珠一转,拍手笑道:“我知道啦,他定是让你来购碧螺春!”
  池慕飞点头笑道:“正是如此,小妹心思转得好快。只是我并非独力购买碧螺春,而是和苏州本地的一家茶号合作贩卖。”
  谢东庭略一思索,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此计大妙!简直妙不可言!”
  “那是自然……”谢蔓儿扳着手指数道,“其一,碧螺春产量有限,池大哥买得多了,其他人买的势必就会变少,还可以抬高碧螺春的茶价;其二,池大哥在泉州多年,门路自然要广,而泉州茶馆买了池大哥的茶,自然不会再买旁人的;其三,还可以顺路将松萝茶贩至苏州另赚一笔!
  我说得对么?”
  “还不仅如此!”谢东庭由衷地赞道,“苏州商帮林立,外来商人难以立足,可若是和本地商家合作贩茶,不至引人注目,也不愁松萝茶卖不上价。这釜底抽薪之计看似简单,实则目光远阔,大有深意,普通人绝难想得出,只不知是哪位高人指点?”
  池慕飞淡然道:“先生过誉了,那是慕飞的一位兄长。”此时茶已泡好,谢蔓儿起身为二人倒茶,雪白的瓷盏中,翠绿渐满,盈盈可爱。
  池慕飞啜了一口,一点馨香直入肺腑,意兴大发下举杯吟道:“叶里酩酊灵芽美,草内意气白云香。数饮亭前一株雪,几度云间清梦长。”
  谢东庭抚掌赞叹:“小友的诗随口吟来,虽有瑕疵,却不减清新峻拔之气。好久未见似小友这般脱俗的人物了。来,我们再饮一杯。”
  池慕飞笑道:“若论脱俗,谁能和洛神菊媲美?先生谬赞了。”
  谢蔓儿也赞叹不已:“确是如此,不过片刻之间,范姐姐便换得了自己要的两味药材,还是以二换一!真是神乎其技。”
  “以所多易所鲜,山右洛神颇通回易之术啊……”谢东庭叹道。
  “回易?那是什么?”谢蔓儿问道。
  池慕飞笑着解释道:“新安商人,最是精通五种取利之法。一曰走贩,二曰囤积,三曰开张,四曰质剂——也就是放利生子母钱,这第五么,便是回易,也就是以所多易所鲜、以所工易所拙之术。洛神菊在新安才俊面前以此术取药,也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最难得的是她片刻间便理顺了杂乱无章的关系,既换得自己所需药材,又防止他人得全药材。”
  谢东庭叹息道:“我倒是担心她的兄长。我方才劝她少做争讦,是怕她回去和兄长说起今日方家丫头的无礼,惹出是非。现在想来,却是杞人忧天了。如此冰雪聪明的奇女子,却可惜红颜薄命……”
  “她的兄长是谁,竟连先生都要担心?”池慕飞问。
  谢东庭缓缓地道:“池小友听说过大旗联么?”
  池慕飞点头道:“鼎鼎大名的山右第一商号,晚辈如何不知?大旗联专门贩运中原货物至西域诸国和塞外,在西北称得上手眼通天。”
  谢东庭沉声道:“若我所料不错,范静湖的兄长便是大旗联的魁首凌沉岳。”
  “山右之虎!”池慕飞惊呼一声。
  “原来小友也听说过此人。凌沉岳一代霸主,雄才大略,麾下三千震斩军悍勇善战,破哉刀下无坚不摧!这些年山右势力膨胀如此之快,大都站了凌沉岳的光。只是他的身份特别,江湖一直传言他是范家的私生子,所以山右的人很少提起他。若非我发现阿鲁扎的用刀和传说中的‘破哉刀’一模一样,也想不到他竟是范静湖的兄长。凌沉岳为人狂傲霸道,睚眦必报,若是真惹了这样的人,那这几个小辈还会有命在么?”
  池慕飞劝道:“洛神菊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先生大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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