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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天歌

_6 (当代)
  三万六千顷,玉壶天地寒。太湖接苕荆二溪,下浊黄浦、吴淞、长江。怀抱大小湖泊过百,周行河道密如蛛网,过往船只络绎不绝,自两宋以来,便是商贾的福地。
  太湖东山。华屋富户毗街而临,白沙枇杷,乌紫杨梅,婆娑繁盛,一派富足景象。就在这小小的半岛上,却居住着苏州府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东山席家。
  席家大堂中,家主席万兴端坐如山,他的长子席百常则在一旁躬身而立,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席万兴今年七十六岁,满头白发苍然如雪,双跟似闭非闭,看似无精打采,可不经意间闪过的冷芒却凌厉如锥,摄人心魄。
  作为席家的家主,他已经历了太多,见过太多青年才俊。可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年轻人可以给他如此大的压迫感。那个人就这样静静站在自己面前,稳得像块磐石。不愧是东海“苍兕”王执王九峰的义子——“狻猊”王劦!
  “东海狻猊大驾光临,席万兴真是荣幸之至。不知少船主此次前来有何指教?”席万兴语气平静地问。
  “此次晚辈拜访席翁,有两件事。”王劦开门见山地道,“其一,义父座下有人叛逃而出,并盗走了义父的居柿图。此人逃到姑苏后已被晚辈击毙,可居柿图却流了出去,还请席翁帮忙追查。”
  “哦?不知那居柿图有何珍贵之处,竟让九峰船主如此大动干戈?”席万兴试探着问。王劦没有回答,仍旧静静地望着席万兴。
  席万兴失笑道:“是老夫多问了。不知少船主要老夫如何帮忙?”
  “人手。”王劦平静地道,“大量的人手。最好是能请姑苏剑派出面,帮忙追讨。”
  席万兴皱眉不语。虽说王九峰雄踞东海,双方平时也多有往来,可对方毕竟是为朝廷所不容的海寇。生意上的事好说,可要是派人供其差遺,万一哪天朝廷怪罪下来,那可是谋逆之罪。他席家有根有底,可没法像王执一样,跑到海上称王称霸。
  “阆丝今年大卖,潞泽二州的绸铺所购的阆丝比往年多了四成。席翁今年收的湖丝可不少吧?”王劦突然道。
  席万兴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惊疑不定。洞庭东西两山,推其首户,东山是席家,西山则为沈家。席家经营布匹,沈氏则独霸丝帛业,多年来两家共同把持两山,各自相安无事。但席万兴雄心勃勃,不甘丝帛这块肥肉旁落,一直虎视眈眈,试图染指丝帛业,只是沈家实力雄厚,在苏州树大根深,席万兴也不敢轻易寻衅。虽然如此,他却独辟蹊径,从丝市上找到了沈家的穴门。
  其时天下之丝,莫精于湖丝。菱湖之水深而清冽,最是适合缫丝,所产的七里丝光泽可爱,洁润异常,天下上等绸缎大半用的都是湖丝。席万兴高瞻远瞩,多年前就已派得力手下在湖州暗中开设丝行,出任丝牙。如今湖州的菱湖、双林等几个大丝市几乎由席氏的丝行一手把持。
  今年杭丝和嘉丝的产量都不高,席万兴暗中大量购入湖丝囤积,其目的便是扼住沈家的喉咙,让沈家的织坊缎庄无丝可织,以便到时一举夺去沈家的丝织业霸主之位,取而代之。
  谁知天不从人愿,不知是谁从蜀中购了大量的阆丝来苏杭贩卖。阆丝产于有“丝绫文锦之饶”的四川保宁,精细光润,不弱于湖丝,且价格更加便宜。只是由蜀入浙千里迢迢,贩运不便,且产量有限,席万兴从来没放在心上,谁知竟受此当头一击。
  阆丝纷纷涌人的后果,便是席万兴手中的数十万斤湖丝难以形成垄断之势,针对沈家的攻势更是无从着手。
  此刻听王劦言外之意,似乎有意助席家一臂之力。若是东海方面能购买自己手中的大量湖丝,则自己则可转而将市面上的阆丝购入,苏杭生丝则必定会供不应求,到时自己便可借机发力了。
  他心中顿时一动,表面却依旧不动声色,微笑道:“多谢小船主挂念,七里丝细圆匀坚,净白柔韧,甲于天下。只粤绸所用,每年便不下数万斤,又哪愁无处可卖?况且老夫手中之丝本就没有多少,供应自家的织场还嫌不够,哪里又有余货呢。”
  王劦冷冷地道:“如此说来,席翁是无意将手中的湖丝出售了?”
  席万兴笑道:“虽然老夫手中没有多余的湖丝,不过劦少若是肯买,老夫经营此物多年,总还是能想些法子的。”
  老狐狸,露出尾巴了吧……王劦心中冷笑,继续道:“如此甚好,义父有意购买‘合罗’三万斤,‘串五’七万斤,‘肥光’十万斤,合计二十万斤,不知席翁可否在半月内筹得?”
  席万兴倒吸了一口冷气。湖丝有头蚕、二蚕之分,以头蚕为上品。其细而白者,称为合罗,为织造御服所用;稍粗者,称为串五;再下一品,则称为肥光。席万兴囤积之货正好是二十万斤。各种数量,和王劦报一模一样,可见对方早已摸清了自己的底细,这让久经风浪的他也不由感到一阵心悸。
  王劦没再说话,只是那样静静望着他,却令席万兴有种对方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错觉。
  “不知九峰船主的出价如何?”席万兴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
  王劦的唇边露出一抹微笑:“所有湖丝,全部高出行价半成,席翁可满意么?”
  席万兴动容道:“当真?”见王劦没有回答,只是静静望着自己,他深吸了一口气,“能助九峰船主一臂之力,那是老夫的荣幸。明日午时,自会有人求见小船主。”
  王劦也不多言,起身一礼后,缓步离开。他每走一步,整个大堂都是一颤,灰尘簌簌而下,如受万斤大锤的擂击。
  席万兴的瞳孔蓦地收紧。这是给自己的警告吗?想不到王劦小小年纪,功力竟然到了履步如雷的境界。东海狻猊,果然不凡!
  目送王劦远去,席百常焦急地道:“父亲,王九峰可是朝廷重犯,我们若是派人帮他做事,可说是与虎谋皮,大为不智啊!”
  “谁说我们要派人帮王执了?”席万兴皱眉道,“百常,你都过了而立之年,怎么还是如此沉不住气?”
  “可是,您刚才不是……”
  “我答应了借他们些人手,可没说我席家的人要出面。”
  席百常眼中一亮,道:“爹爹的意思是,拉些不相干的人给他们?”
  “苏州大大小小的帮派有上百个,我们席家使得动的总有十七八个吧。就让这些地头蛇去抱王执的大腿好了。”席万兴冷哼道。
  席百常有些犹豫地道:“那样一来,虽然我们可以轻易撇清,可城中的势力就……”
  “怕什么?只要有银子,还怕没人听话?去办吧……还有,派人去苏州知府那里知会一声,就说这几天王执的人在城里有动静,希望他们留神、”席百常一愣,还是点头答应,转身而去。
  静静站了一会儿,席万兴突然道:“静湖,你如何看这东海狻猊?”
  屏风后传来一个动听至极的声音:“侵略如火,不动如山。此子行止深得孙子兵法精要,若是在商场上也是如此,那我们此次对付沈家的大计怕是又要重新考量了。”话音落处,一个娉娉婷婷的身影转了出来,清姿如雪,风华绝世,正是山右洛神之称的范静湖。
  【银湖】
  正是日落时分,扁舟一叶载着程临渊主仆三人,驶入太湖。
  水与天融为一体,舟与湖相澄如镜。那一道悠曳的水线,长长的,似名家的画迹,徐徐飘入汀葭,又渐渐浅淡下去,无可觅寻。
  云澈坐在船头,静静望着眼前的湖光山色。湖风吹得他的小脸微红,他却不以为意,端坐如凝,双眸和这水天一般清澈。
  “云澈,进来吧,外边风大。”程临渊在舱内淡淡道。
  “是,公子。”云澈应了一声。进了船舱。
  一张榉木灵芝案后,程临渊披着灰色大氅,双目微合,盘膝而坐。云澈见案上摆着古琴,便问:“公子要抚琴吗?”程临渊没有睁眼,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云澈从香盒内拣了一支香出来点了,插在熏笼里,又向豆包叱道:“豆包,公子要弹琴了,你好好坐着。”
  豆包眨了眨眼,诺诺道:“我到后面钓鱼去。”
  云澈小脸一沉:“先听公子弹琴,钓鱼的话,几时不能钓?公子的琴可是难得听一回的。”
  豆包小嘴一瘪,捂住耳朵,胖乎乎的身子向后缩了缩。
  程临渊道:“算了,让豆包去吧。他听了会睡着的。”豆包如蒙大赦,抓起鱼竿和鱼篓,钻到舱后去了。
  程临渊调了调音,问云澈道:“小澈想听什么?”
  云澈向窗外望了望,道:“看这景致,弹《潇湘水云》最合适不过。”程临渊点了点头,双手抚琴,悠然弹了起来。
  云澈正襟危坐,听得甚是认真。豆包却蹲在船尾,手持钓竿,恍若未闻,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面。那琴声明明响着,合着两个小小的童子,却又静得让人心都松了下来,随着倒影轻轻融到湖水中去了。
  一片静谧中,一艘画舫缓缓行来,在不远处停下。画舫上,一男一女正静听着琴声。
  “好琴,宽静柔正,得了真味了。”少年抚掌叹道。他方面大耳,长眉阔目,生得很是大气,连声音也是琅琅的,金石般地响亮。少女静静一笑,没有说话,继续聆听着。
  那琴声微微的,起落越是分明,声调却越是疏淡,皎然间心骨俱冷,仿佛半生旧梦,尽随着微风吹入水云深处。
  琴声已歇。两人依旧痴痴地,回味着那希夷至境。
  半晌,少年才慨然叹道:“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今天可算开了眼界啦。何方高人,沈勉可有幸一会?”说完,略显紧张地望着对面小舟。
  “既是知音,何妨一聚,请移步吧。”舟中传来程临渊淡淡的回答。
  沈勉闻言,向少女作个喜色,命画舫靠了过去。还隔着丈许,他就跳上小舟,船头只微微一颤,显然轻功不弱。少女也跳了上来,手腕上系着一对银铃,一跳之下在湖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格外动听。
  船舱不大,好在孑然无物,又进来两个人也还坐得下。
  沈勉抱拳道:“小弟沈勉,就住在太湖西山,这是舍妹沈荃。敢问阁下是……”
  “云澈,给两位奉茶。”程临渊淡然道,“在下程临渊,徽州人士。贤兄妹也喜欢古琴么?”
  沈勉摇头道:“惭愧,我们两个都是爱琴之人,平时也常以风雅自居,今日有幸闻听阁下的琴声,才知何谓真正的雅士……。”
  “沈兄过誉了。”程临渊微微一笑,“在下也不过是一介商贾,与高人雅士并不相干,只望贤兄妹不取笑在下故作高雅便知足了。”
  沈勉笑道:“这有什么,我们家里也是以经商为业,也没看谁低看我们一眼。”沈荃在一边轻轻点了点头,望着程临渊,却依旧没有开口。
  “西山沈家是金庭大族,我怎么比得了?”程临渊意味深长地道。太湖有东西二山。东山也称胥母山,西山则被称为苞山。天下十大商帮,晋商、徽商以州为名,甬商以府为名,龙游商帮则是以镇为名,以区区一乡之地为名的,便只有虎踞于太湖之畔,有“钻天洞庭”之称的洞庭两山。沈家世居西山,百年来经营于荆襄淮楚之间,如今已是苏州有名的富豪大族。
  沈勉摇头道:“西山便西山,金庭可论不到我们沈家。东山的那些大户可比我们西山人有钱有势得多。”
  程临渊漫不经心地道:“听说姑苏剑派大都是东山人,可是真的?”
  沈勉叹道:“可不是,姑苏剑派传承数百年,声名显赫,可如今却沦为东山席家把持的傀儡。剑派嫡传弟子中十之七八出身东山,没法子,谁让人家势大呢。”
  “说到东山席家,那席万兴席老爷子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啊。虽然我没来过苏州,却也听过东园不倒翁的大名。常言道,天下衣被在吴淞,吴淞衣被在东园。又有非席万兴布勿衣勿被之说。想必盛名之下,必无虚士。”
  沈勉哼了一声:“席万兴?那可是个浑身都沾着油的老狐狸。他经商四十年,就没听说过谁在他身上讨了什么便宜去。咱们姑苏剑派之所以成了东山把持的傀儡,也是他一手操纵的。在他手上,席家的钱倒是赚够了,不过这名声么,嘿嘿……”说着,冷笑着摇了摇头。
  程临渊笑道:“我看沈兄身手敏捷,想必也是派中的嫡传弟子吧?”
  沈勉自嘲地道:“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算什么,哪有资格成为嫡传弟子?不过我兄长沈学倒是剑派的嫡传弟子,功夫可比我高明得多。”
  “哦?不知令兄的尊师是……”
  沈勉笑道:“家兄恩师便是何太纶何掌门,大名鼎鼎的会稽大剑。”
  “听说何掌门身手高绝,飞白剑法威震东南,姑苏剑派能在数年间便晋身十大剑派,何掌门功不可没……”
  沈勉苦笑道:“程兄可是取笑小弟么?江湖上谁不知道姑苏剑派能晋身十大剑派,靠的是财力雄厚,而非什么高绝的剑法。何掌门么,身手高绝谈不上,经营有方倒是有的。”
  程临渊哑然失笑:“这也难怪,如今江湖中不会经营的帮派可不多了。不说别的,单说少林派,每年只香油钱便有上万两银子,更别说那些遍布各地的生意了。”
  沈勉笑道:“少林是天下第一大派嘛,这江湖首富的地位自然是跑不掉的。”
  程临渊又道:“少林是江湖首富,贵派却也是东南武林的首富,身为十大剑派之一,也算名至实归。何况贵派经营苏州多年,宵小绝迹,群魔辟易,功劳实在不小。”
  沈勉摇头道:“程兄过奖了。敝派哪里有那么大的功劳?况且这苏州城也称不上宵小绝迹,群魔乱舞倒是有的。别的不说,单说这城里的长洲打行,那便是敝派也不敢轻易招惹的。”
  程临渊故作诧异地道:“打行?我倒是听说过。想来那些不过是些市井流氓而已,贵派高手如云,怎会怕这些小小的黑道?。
  沈勉叹道:“黑道不假,小小却未必。这长洲打行的总班头昆仑魔董泰,便是苏州黑道名副其实的第一高手。这董泰为人心狠手辣,老谋深算,其金刚混元劲已到了碎石成絮的至高境界。想必程兄也知道,武林人士最怕的就是这种从不将江湖道义放在心上的地头蛇,武功再高也怕被人投毒撒石灰啊!”
  “哦?区区一个黑帮头子,难道贵派也无人能制他么?”
  沈勉苦笑道:“不怕程兄笑话,三年前长洲打行的人和敝派弟子起了冲突,咱们派中剑法最高的三位长老找上门去,满以为可以扫荡犁穴,结果连董泰的面也没见到,就被十三太保中的大太保赤手空拳接下了。结果怎么样?我那三位师伯没能在人家面前讨得了任何好去。那十三太保的武功可是董泰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弟如此强横,师父的武功可想而知。”
  “这董泰的底细沈兄可清楚么?”
  沈勉摇头道:“董泰是十年前来苏州府的,原来江湖上没听说过这号人物。他刚来时还没这么嚣张,对我们姑苏剑派也算恭敬。后来长洲打行慢慢坐大,又结交了官府,就不再将咱们放在眼中了。前两年更和我们洞庭两山对上了,两边有过几次交手,都没占到什么便宜,官府又出面调解,这才罢手。可笑敝派这才晓得养虎为患,却未免有些太迟了。”程临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沈勉突然发现说了大半天,都是自己在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道:“不知程兄来苏州是做什么生意的?”
  程临渊道:“我在苏州盘了几家药铺,做些药材生意。”
  “药材生意?”沈勉一愣,随即点头道,“倒也可行,苏州向来出名医,也多药铺,饮露和膏药尤其出名。而且经营药材的多是赣商和豫商,他们在苏州势力不大,也很少欺压同行。只是药材生意虽然红火,可苏州城的药铺太多,竞争尤为激烈,并没有多大的商机可言。”
  程临渊微微一笑:“我初来苏州,自然想先经营些稳妥的生意,看看风声再说。”
  “这样……”沈勉沉吟道,“那程兄可先去南濠看看。外地运来的药材大都在南濠贩卖,不过人参店却多在阊门,那算是获利较厚的药材了。不过程兄却要留意那些白日鬼,别被他们用假药材坑了。”
  “多谢沈兄提点。”
  清脆的铃声响起,原来却是沈荃拉了拉哥哥的袖子,一边偷望着那琴。沈勉会意道:“舍妹想借程兄的瑶琴一观,不知可使得么?”
  “这有何妨。”程临渊将古琴推到她的面前。
  沈荃欣喜地接过琴来,细细看去。这琴是列子式的,身如壶瓶,无肩腰之分,只是焦尾处横嵌了硬木敢弦。沈荃安然坐好,轻轻按着琴弦,发出几声“仙翁”“仙翁”的空音。沈荃双唇微张,似在对这琴声欢喜赞叹,随即又抬头望着程临渊,长长的睫毛挑着天真的祈求。
  沈勉怜惜地看了她一眼,道:“舍妹幼时得病,坏了嗓子,无法开口说话,程兄莫怪。”
  程临渊“哦”了一声,向沈筌微笑着点头示意:“若是姑娘有意,但请高奏无妨。”
  沈荃向他感激地颔首一笑,解下腕上的铃铛,又净了手,这才神色一肃,拇、食二指屈如鸟喙,余指翩然张举,做个“神凤衔书式”,勾挑抹剔,弹了起来。
  云澈在一边煮水,一边听琴。沈荃的指法虽嫌稚嫩,可她琴心甚笃,这一曲弹得铿锵凄婉,意切情悲,他渐渐听得入神,沉浸到那凄然感慨的琴声中。程临渊也静静听着,原本微合的双目不知不觉中睁开,目光空空地投向远方的天水一线处。
  曲毕,余音落尽,舱内一片寂静。
  一阵咕嘟声打破了宁静,原来是壶中的水开了。
  云澈红着小脸道:“我太出神了,请公子责罚……”沈荃看了看他,恳请的目光望向程临渊。
  沈勉知道妹妹的意思,朗声笑道:“程兄身边的童子都能闻琴人照,可见程兄是如何高明了。”又对云澈道,“你叫云澈吧,我来问你,你可知这是何曲么?”
  云澈望向程临渊,见他颔首示意,这才答道:“知道,这位姑娘弹的是《墨子悲丝》。”
  沈勉点头道:“不错。那你可知这曲子的来历?”
  “当然。”云澈小脸上一派肃然,“战围时,墨子见素丝待染而悲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五人为五色,不可不慎也。非独染丝,治国亦然。墨子从染丝中感悟出了‘丝有染,同亦有染,的治国之道,因而成曲,所以这首琴曲也称《悲染》。”沈荃塑着他,微笑着点头。
  “果然不凡!像你这般年纪,我还没读过墨子呢。”沈勉赞道,又笑问道,“那你来说,当今天下被染成了什么色?”
  “金色。”云澈毫不犹豫地道。
  沈勉一愣,他只是想和云澈开个玩笑,看看这孩子窘迫的样子,不想他回答得如此干脆,忙问:“哦?你倒说说看。为何是金色?”
  云澈朗声道:“当今天下,商贾之道大兴,天下之人皆崇商拜利,争驰奔走,竞习贸易。无论宾朋聚会,还是街淡巷说,口中所言,心中所想,尽是逐利之道。若说朝廷是天,天下官吏却皆为商贾贿买,这天却被染成金色了;若说百姓是地,而奔走财利者却尽是五方之民,于是这地也被染成金色了。就连这武林,这江湖,又有哪家哪派的背后没有富商大贾在支撑?连江湖之远,也逃不过孔方兄的手眼,天下又如何不是金色?”
  沈勉抚掌叹道:“说得好!程兄,这孩子说得虽然浅了些,却是振聋发聩的金玉之音!真难为你是怎么调教出来的。”沈荃不能开口,却举手轻轻鼓了几下掌,以示赞赏。云澈小脸微红,垂下头去,却又偷偷看了沈荃一眼。
  “是这孩子自己勤学好问,和我却没什么关系。”程临渊淡淡地道。
  忽然,门帘一撩,胖胖的豆包拱了进来,可怜巴巴地望着程临渊:“有条好大的鲤鱼,金色的,很神气……跑了。”
  程临渊向船舱角落一指:“鱼饵在那里,你自己拿吧。”豆包“嗯”了一声,慢吞吞地爬过去,拿了鱼饵,也不看沈勉兄妹,又躬身出去。
  “记得用螺肉饵,暗红色的。”程临渊又叮嘱道、帘外,传来豆包闷闷应声。
  沈勉从未见过如此随意的主仆,不由暗暗惊奇,他天性爽朗,交游广阔,见了程临渊的气度风范,便起了结交之心,向沈荃低声道:“如何?方才听到琴声时,我就知他不是俗人,现在看他和孩子对答何等清俊?
  我们西山又有哪个有如此的气度胸襟?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还没等沈荃回答,舱外突然传来一阵凄厉哨音。
  沈勉微微色变,低声道:“程兄,你呆在这里莫动。”起身出舱,向远处眺望。只见东南方向,一片银光闪耀,十几艘卷棚小船正分水逐浪,飞射而来。这些小船都包裹着银箔,在阳光下和湖水的反光融为一体,极难辨认。此刻,这些小船正随着尖锐的哨音,隐隐形成扇形之势,向画舫不断逼近。
  糟了!是太湖水盗!沈勉心中一沉,恼中急思应对之策。他的画舫虽然华丽,可速度甚慢,定会被对方追上若用程临渊的小舟,却又怕连累对方,一时方寸大乱。沈荃也出了舱,紧紧握住哥哥的手,向他微微一笑。沈勉心中一酸,也握了握她的小手,心想:无论怎样,总要护了小妹周全。
  “莫走了沈家的人!”“活捉沈氏兄妹,赏金百两!”远处,水盗的呐喊声惊天动地,让沈勉的心绪烦乱异常。
  “云澈,去将这些扰人清兴的家伙赶走。”舱内,程临渊淡定如常。
  沈勉正惊疑不定,却听云澈应了一声,背着一壶长箭来到舱外,手上还持了张黑沉沉的大弓、那弓几乎和他一般高,被他单臂拎在手中,却显得轻松自如。
  “云澈,你这是……”沈勉惊疑不定。
  云澈笑道:“沈公子放心,几个湖寇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说着持弓站在船头,髫发飘拂,神情凝肃,凛凛间散发着英杰之气。
  水盗的小船近了又近,渐渐已能看清水盗们狰狞的眉眼。云澈掏出手帕,试了试风向,这才抽出一支红羽青茎的长箭,搭在弓上。也不见他如何用力,大弓却已开如满月。云澈轻咬下唇,翦水般的双眸紧锁来船,齿间迸出了一声:“雷影箭!”
  几乎是弦声颤响的瞬间,一名水盗已胸口中箭,惨叫着跌入湖中。
  不理会沈勉眼中的惊喜,云澈再次拈出一支白羽红茎的长箭,张弓搭好,稳稳瞄住来船,一声清叱。倏闪之间,白色的羽箭优美地滑翔着,掠过数十丈的水面,一举贯穿了两名水盗。
  沈勉在一边看得又惊又喜,忍不住大喊:“妙哉!发机如惊焱,三发两鸢连。小澈好箭法!”沈荃目露炊悦之色,向云澈使劲鼓掌。
  云澈向她微微一笑:“这是飞凫箭,专射远敌。”
  群盗一阵喧哗,有人也用弓箭还击。只是此刻两方相距甚远,他们射出的箭力道不够,在空中便被湖风吹得软弱无力,纷纷坠落。云澈引弓连射,箭无虚发,片刻间已有十余名水盗丧命。
  一个黑衣大汉见势不妙,喊道:“拆板为盾!挡住来箭!”群盗醒悟过来,纷纷拆下船板,立在身前。云澈眼中露出一丝不屑,掣出一支尾端分叉的墨绿长箭,张弓搭箭,手中大弓略偏,扣弦食中二指一扭,清叱道:“凤尾箭!”手一松,呼哨声中,那箭嘲着长长的弧线,从侧翼钻入人群,射穿了那黑衣大汉的头颅。黑衣大汉双目凸出,伸手想将头上的弓箭拔出,却握着箭尾,软软倒下。
  云澈仿若不见,冷静地开弓,再射。一箭飒然,似美丽的凤凰穿破杳冥,飞向敌船。眼见这一箭又要射人人丛,一个黄衣老者突然大吼一声,伸手如电,抓住了箭杆!群盗见了,顿时大声喝彩,士气也为之一振。老者手心被烙铁烫过般疼痛难忍,哼了一声,将箭丢人湖中,暗暗皱眉:这小子好大的力气,沈家何时出了如此高明的射箭手?当下握紧双拳大声道:“操桨的弟兄加把劲,再靠近些,我们就用弓箭射沈家的狗崽子!”群盗大声应是,小船越发地快了。
  沈勉失声道:“糟了!竟然是‘老鲨’成渐黎!”
  “他很厉害么?”云澈冷冷地问。
  沈勉点头道:“他是太湖群盗里排名第二的高手,老谋深算,武功高强,纵横太湖多年,劫船无数,据说从未失手。”
  云澈微微皱眉,又掣出一支黝黑的长箭。这箭足有数尺之长,看来更像一只短矛。他将箭扣好,双臂高抬,下拉。这一次,大弓开得格外地满,那弓弦发出刺耳的呻吟声。沈勉心跳如鼓,感觉自己的神经和那弓弦一样,绷到了极致,随时都会断掉。
  “变——星——箭——!”三个缓缓的字重如千钧,那箭便如得了军冷的雷霆,破浪分涛,咆哮奔突而去!
  “不好!”成渐黎看了那箭的来势,大惊失色,纵身跃起,跳到旁边的船上。水寇们的惊呼声中,变星箭凶悍地穿船而入!那艘小船如同被攻城槌狠狠砸过,断舷残桨到处乱飞,船身顷刻间四分五裂!
  那些水盗显然没有成渐黎那般高明的轻功,纷纷入水。眼见云澈的弓箭威力如此惊人,水盗的士气又迅速低迷下去。
  云澈冷冷地道:“也不过如此。”又若无其事地开弓射死一名水盗。
  沈勉见他小小年纪,对敌时却如此冷酷,欢喜之余,又不禁暗暗心惊。沈荃在一边闭着妙目,不敢看眼前的血腥画面,就算偶尔睁眼,也是在偷看云澈开弓的英姿。
  转眼间又是十余箭出去,已没有船敢靠近了。云澈伸手再抓时,却抓了个空,原来箭已用尽。群盗见了,顿时一阵欢呼,在“老鲨”成渐黎的带领下,吆喝着加快速度,再度向小舟逼来。
  云澈微一犹豫,回身道:“公子……”
  程临渊的声音略显不快:“知道,进来吧。”
  三人进了船舱,沈勉见程临渊仍旧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心中便是一松,笑道:“程兄坐得真是稳啊。”
  程临渊伸手示意他落座,淡然道:“为了几个湖寇,不值得大动干戈。”又向沈荃道,“姑娘可会奏《秋鸿》?”见沈荃点头,便道,“就请姑娘奏其中的‘列阵惊寒’一段。”沈荃也不多问,静静坐了下来,开始抚琴。
  舱外喊杀声越来越大,想来群盗已追了上来。沈勉一心盼着看程临渊出手,未免有些心思不宁。沈筌却甚是专心致志,对舱外的嘈杂充耳不闻。琴声合着愈响愈烈的喊杀声,清雅中透着几分杀机。
  程临渊双目微合,修长的中指和着琴音在膝上不断轻敲。
  突然,沈荃双手疾划,奏出一个铿锵的振音。倏忽间程临渊曲指一弹,帘纱微动,似乎有什么随着激越的琴声飞射出去。远远地,传来几声惨呼和落水声,似乎有几人同时受创。沈勉猛地站了起来,见其他人安坐如故,又自嘲地一笑,缓缓坐下。
  一阵喧哗后,喊杀声再度响起。琴声陡然一变,又起轩昂!这一次沈勉运足了目力,却依旧没有看清程临渊的动作。只觉得在那风骇云乱的一瞬间,程临渊的中指微动,一道弱不可见的微芒自他的指间陡然飞出,仔细看时,他敲指的节奏却又随着琴音闲舒下去了,像那隐藏在风云中的龙牙,偶露狰狞,又再度收敛,深藏在茫茫云雾中。
  远处又是数声惨呼,外面再次静了下来。良久,传来成渐黎低沉的声音:“姓沈的,这次你命大,有高人助你,不过你也别得意。你们沈家的好日子长不了啦!弟兄们,我们撤!”一声呼哨后,嘈杂声渐渐远去。沈荃这才收了琴声,捂住心口,显然受惊不小。
  沈勉长吁了一口气,叹道:“程兄神技!晚唐红线,千里之外取人首级,想来也不过如此。”
  程临渊不以为意地道:“雕虫小技罢了。”
  沈勉又向云澈笑道:“小澈的箭法也很好,足可媲美百步穿杨的养由基了。”
  “还差得远呢。”程临渊淡然说,又皱眉向云澈道,“杜子美的《前出塞》你没读过么?怎么忘了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若是专射贼首,那三十支箭尽可够了。”
  云澈低声道:“公子,那些贼人穿得都一样,我……实在看不出来。”
  程临渊冷声道:“若分不清谁是首领,那便该将贼人引近与其对射,我教给你的接箭功夫是花架子不成?还不是你太想出风头,把箭射光了才发现。”云澈小脸微红,咬着下唇,不说话了。
  沈勉见状忙劝道:“小澈不过是个孩子,又哪里能像程兄想得那么周全,程兄何必苛责?”
  程临渊瞥了云澈一眼:“他总有独当一面的一天,那时我不在他身边,就只能靠他自己。此刻多说他几句,到时便可多一分警醒。”
  沈勉心中一凛,知道云澈不是普通的童子那么简单,又暗暗寻思程临渊的身份,试探着问:“不知程兄用的是何物?我方才只觉眼睛一花,就有敌人丧命,莫非真的是飞剑?”
  “在下可不是什么剑仙,今日退敌,全在此物。”程临渊手一摊,将几枚铜钱扔在桌上。
  沈勉将铜钱捡起来细看,却发现不过是普通的铜钱而已,不由疑惑地望向程临渊。
  “这是当年太祖称吴国公时所铸的‘大中通宝’。当时太祖还是草莽出身,在鄱阳湖大破陈友谅后,东南局势渐稳,遂于金陵设宝源局,铸‘大中通宝’。你看,此钱光背无文,但上置‘十’字,便说明这是一枚当十钱。”程临渊又指着另一枚铜钱道,“这一枚上有背文,却是太祖定都金陵后才铸行的。元末群雄并起,韩林儿铸‘龙凤通宝’,张士诚铸‘天佑通宝’,陈友谅铸‘大义通宝’,却只有太祖的‘大中通宝’得以流传天下,虽只区区几枚铜钱,可国朝兴衰,却尽在于此。”
  好大气的话。沈勉心中一惊,对程临渊的身份愈发好奇。
  “对了,这外边的湖寇可和贤兄妹有仇么?”程临渊淡淡地问。
  沈勉长叹一声,将其中的缘故一一道来。太湖水域广阔,水盗闪顽狡猾,纵横太湖水路,历来是两山之民的心腹巨患。多年来,洞庭山帮和群盗间相互死拼不休,伤亡累累。沈氏弟子擅长水战,几次与水盗火拼,都占尽上风,也赚下了不小的威名。正因如此,沈氏和太湖群盗结下了死仇。沈家四老中,老二沈荣中了水盗的毒弩。成了废人,而上一任群盗首领翻天蛟庞浪前些日子也死在沈勉之父沈坚手中。庞浪之子庞休扬言要血洗沈家,只是西山防护森严,高手众多,庞休始终不敢轻易来犯。
  程临渊皱眉道:“如此说来,贤兄妹成该格外小心才是。怎么还有心在太湖上独自游玩?”
  沈勉脸上一红,愧然道:“这里离西山不远,白天水寇极少在这一带出没。谁知道竟会这么巧?”
  程临渊摇头道:“不是巧,对方分明有备而来。你没听到他们喊要活捉你们么?离得那么远,他们竟能看清船上的人,岂非怪事?”
  沈勉心中一沉。的确,这些水盗分明是等着他们兄妹自投罗网的。
  可他们又是如何得知自己行踪的?难道家中混入了水盗的奸细?若非今天巧遇程临渊,只怕……想到自己和妹妹可能遭遇的下场,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程临渊又道:“听那水盗离去时的话外之意,只怕近日还要有所动作,沈兄还须多加小心才是。”
  沈勉皱眉道:“程兄说得是,只是敝族虽然人手不少,可总有行走在外的子弟,若是水盗只挑落单之人下手,的确让人头痛。”
  程临渊沉声道:“沈兄可知,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
  沈勉若有所思:“程兄是说……”
  “沈兄最好回禀家中长者,最近与两山各族多些往来。虽然太湖水盗现在针对的是沈家,可水盗毕竟是洞庭商帮共同的麻烦。说不定,这倒是一个一举扫清太湖水盗的机会……”
  “机会?”沈勉一愣。
  “不错,机会。沈兄不是说,那庞休的父亲被杀了么?身负杀父之仇,人总要比平时更冲动些……”
  沈勉沉思片刻,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还想再问时,沈荃却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指了指窗外的天空。
  沈勉拍拍她的小手,向程临渊感激地道:“程兄金玉之言,沈勉受教了。本想和程兄长谈,可惜天色已晚,小弟就不打扰了。不过改日程兄定要来小弟家中坐坐,让小弟一尽地主之谊。”
  程临渊点头道:“若有闲暇,自然要叨扰的。”
  沈勉喜道:“如此一言为定。小弟就等着程兄大驾光临了。”拱手作别后,云澈挑起舱帘,将二人送出舱外,望着那个纤细的身影盈盈跃回画舫,又目送着画舫在远方一点点变小,直到消失不见。
  回到舱中,见程临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云澈的小脸不由一红,讪讪道:“方才有些闷,就在外面多吹了会儿风。”
  “可吹得心冷了么?”程临渊打趣道。
  云澈点点头,咬着下唇静立片刻,又坚定地摇头。
  程临渊拍拍他的肩:“成事在天,谋事却在人。只要人还在,总是有机会的。改天你就跟我一块去沈家吧。”云澈用力点了一下头。
  “噢!终于上钩了!”舱后,传来豆包的欢呼声。
  【血祸】
  太湖,平台山。这座小岛位于太湖中心,距苏州六十里,岛上芦苇丛生,翠竹障目,甚是幽静。
  夜色如墨,篝火似金,禹王古殿前,数百个身形彪悍的大汉分成了两派,围着篝火冷冷对峙着。
  其中一方的首领正是白日偷袭沈勉兄妹的黄衣老者成渐黎。另一方则是一个身材奇矮的年轻水盗。他双眼又细又小,额头出奇的高大,一头乱糟糟的长发,虽说身体矮小,却粗壮至极,乍看上去有如顽石。
  成渐黎吸着旱烟,使了个眼色,他身边的黑胖大汉高声道:“庞休,你那日明明说过,谁能为庞老大报仇,你就认他做瓢把子,现在怎地又说了不算?莫非当初你发的誓都是狗屁不成?”庞休双目眯成一线,瞥都没瞥那大汉一眼,只是望着对面的成渐黎,一言不发。
  “怎么,你哑巴了?”黑胖大汉怒道。
  “住嘴。”成渐黎不悦,敲了敲手中烟袋,和颜悦色地向庞休道,“贤侄,按说这个总瓢把子的位置由你来做最合适不过。可是当初贤侄有言在先,谁能杀了沈老儿,为庞老大报仇,这位置便由谁来做。这话才出口没几天,如今却又要带着兄弟们另立山头。如此出尔反尔,却又如何让众兄弟心服?”
  庞休唇角蠕动几下,冷冷道:“成叔误会了,庞休何曾说过要另立山头?我只不过为大家新找了一位盟主而巳。相信兄弟们对这位盟主定是心服口服。”成渐黎皱了皱眉,他和庞浪是八拜之交,一起拼杀多年,本以为庞浪已死,庞休威望不足,他只要等高一呼,定可坐上首领之位,谁知对方竟然提出要另立盟主。这让他如何心服?
  他老谋深算,不肯与庞休翻脸。便轻轻咳嗽了一声。那黑胖大汉顿时呸一声道:“你说心服便心服么?哪里来的鸟人,老子偏偏不服!”
  “谁不服我?”铿锵有力的问语中,一个衣着朴素的青年缓步而出。他身材不高,却极为扎实,握着双拳站在那里,脸上透出的冷静令人窒息。
  “阁下是……”成渐黎惊疑不定地问。以他的眼光,自然可以看出黑衣青年的不凡。却怎也想不出庞休从哪里找来如此人物,竟有如此霸然之气。
  “在下王劦。”青年的双拳缓缓背向身后,沉声道。
  成渐黎倒吸了口冷气。群盗顿时一阵大乱,议论纷纷:“他就是魔犼!”“东海苍兕的义子!”“他要做咱们的瓢把子?”
  黑胖大汉见势不妙,大声道:“我管你吼不吼,俗话说无功不受禄,你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毛孩子,咱们兄弟凭什么服你?”此言一出,顿时有人高声附和,显然都是成渐黎一派的人。
  “好,你不服……”王窥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一个巨大的黑影突然凌空罩下,将黑胖大汉裹在其中!黑胖大汉的惨呼绝望而沉闷,挣扎着,蠕动着,最后仍是融入地面,消失不见。这奇诡的一幕看得群盗人人脸色苍白,浑身战栗。场中一片死寂。
  “还有谁不服?”王窥环首四顾。四周鸦雀无声,再没有人说话。
  “很好。我和在场的众位兄弟一样,都是在水上讨生活的。”王劦望着群盗,见众人的眼神有所缓和,又继续道,“只是我讨生活的那片水,比这太湖要宽广一万倍。我的志向,也比你们的远大一万倍。也许你们想的是吃饱穿暖,养活妻儿父母,这些,我可以给你们;也许你们想的是昂首挺胸地做人,不再受官府欺压、富商盘剥,这些,我也可以给你们,只要你们追随九峰旗下!天下之大,莫过于四海,而我的义父王执,便是海洋之王!他将带给你们尊严、富有和自由,让你们做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当然,如果你们非要蜷缩在这里,当一个朝不保夕的水寇,我也决不勉强。不过在那之前,你们要问问自己,是愿意做被官府终日追杀的水盗,还是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海上豪强?”
  一阵静默后,一个高大汉子踏步而出,缓缓道:“我愿做豪强。”
  “我也要做英雄好汉!”“我也愿意!”“愿投王九峰!”群盗杂七杂八地喊着。王劦双手高举,群盗渐渐静了下来。
  “好!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天地不容的水寇,你们是东海苍兕的子弟,是我王劦的血肉兄弟,是纵横四海的英雄豪杰!”群盗顿时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
  王劦回头看了庞休一眼,庞休细小的双眼中正闪着热切的目光。王劦微微一笑,高声道:“既然我成了新任首领,那庞兄弟的父仇自然由我来扛。”王劦语气虽轻,却重重打在群盗心头,“七日之内,我必将血洗西山!”
尾声
  千鹤堂的王掌柜最近很郁闷。
  他今年六十二岁,掌管过十几家药铺,可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奇怪的东家。这个高高大大、沉默寡言的程公子从不过问账目,也不关心每天的客流,甚至连店里库存都没查一下。如果说这些都还无所谓,可那买药材的事却让他真正发愁了。年前东家便来了信,要他买入几种药材。
  要买的药材只有八种,价格有高有低,名称千奇百怪,都极为罕见。几个月来,王掌柜将苏州府七县三十五镇的大小药铺跑了个遍,腿都细了三分,才搜罗了四种共计十来斤的药材,却花去了整整八百两银子。掏钱的时候,还心痛得直咧嘴。
  谁知仅仅过了几个月,一个消息就让他差点惊掉了下巴:素芝堂和苏州织造局共同悬赏八味珍贵药材,奉药者赐以苏杭市买一职!
  他记得清清楚楚,东家让自己购买的那八味药材恰恰都是那悬赏中的!而这时东家也亲自到了苏州,还吩咐自己,药材不能多卖,只能一味一味地卖。可就是这样,仅仅是半个月的工夫,铺里的进项也超过了三万两银子!他怎么会知道那些悬赏中的药材?难道东家能未卜先知?
  更奇怪的是,前几天东家告诉自己,若是有人出面买店里没有的那四种药材,便通知自己,由他亲自接待。明明店里没有,还要亲自接待,不知又是什么道理。
  老掌柜正在店里一个人纳闷地琢磨着,门帘一挑,店里来客了。王掌柜忙放下心思,望了来客一眼。这买药的客人穿得颇为贵气,一身云纹闪缎长衫,留着八字胡,满脸的精明,浑身的利落,进了店门后也不多话,只是四下打量不停。王掌柜阅人无数,一见便知道这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儿,不由暗自留神。
  这时自有伙计上去招呼道:“客官,您买药?敝店炮制的药材成色好,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您是要大黄人参,还是丸散膏药?咱们这里有特制的大沉香元,不论您是腹脐绞痛、胸噎呕吐,还是霍乱吐痢、疝瘕气痛,都是一服就好。要是您心里有事睡不安稳,咱们还有安神镇心、定惊控痰的睡惊丹,尤其是咱们店特制的半夏,是专治痰喘咳嗽,您去打听打听……”那伙计嘴皮子很是伶俐,说起话来滔滔不绝。
  “我不要这些。”那人突然打断道。
  伙计一愣问:“那您要什么?”
  那人笑了笑说:“我要的药,只怕你们这里没有。”
  王掌柜心中一动,挥手让伙计退下,堆起笑脸:“客人,不论您要的药材咱们这里有没有,您老总要透露一下要买什么药吧?就算咱们这里没有,可咱们还可以帮着打听不是?”
  那人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来,轻轻放在柜台上:“这单子上的药,你们这里有么?”
  王掌柜朝那单子上一瞥,心顿时狂跳起来。那单子上列着的药材,可不就是自己店里从未进过的那四种?见客人正眯着眼打量自己的反应,王掌柜心中一动,强忍着心中的激动,继续笑道:“客官要的这些药材果然少见,也不知库里有没有。您稍等,我让伙计帮着查一下。”说着向伙计使个眼色,让他进去报信。
  不久,程临渊从后堂出来,见了那人,微微一笑,吩咐伙计看座奉茶。那人也不多话,安然坐下,不动声色地望着程临渊。
  “鄙人是千鹤堂的东家。”程临渊拱手道,“客人可是徽人?”
  那人眉梢微挑:“耳力不差么,不错,我是徽人。怎么,你也是?”
  程临渊道:“晚辈程临渊,祖居祁门六都,不知尊府是?”
  那人微微一笑:“我姓汪,休宁汪。”新安八大世家中的休宁汪!汪氏郡号平阳,东汉建安年间便已迁至徽州。至隋末大乱,一代天骄汪华统领歙、宣、杭、睦、婺、饶六州,投唐后,立三司受封越国公。其堂弟汪铁佛身手高绝,屡立战功,上杭国、受封开国公。一门两国公,可谓天下无双,汪氏由此大兴。千年来,汪氏名士迭出,声威日隆。时至今日,新安大姓中,休宁汪氏已是唯一可与篁墩程氏相匹敌的强大势力。
  程临渊深吸了一口气,沉静地道:“原来是汪世叔,小侄失礼了。”
  那人道:“鄙人汪宏之,是天都社的一名小管事。怎么样,你这店里司有我要的药么?”
  “汪宏之”这三字一入耳,王掌柜心中便是一颤。新安三大社,天都社位居其首,汪宏之等六大总管声名赫赫,哪一个不是身手高绝、精明强干之辈,哪里又是什么小管事了?
  程临渊淡淡地道:“不瞒世叔,这药材么,小侄这里还真备了些。”
  “噢,你果真有?”汪宏之双目一亮。见程临渊微微颔首,他又道:“不知贤侄都有哪几种?”
  “小侄这里有蛇涎白附、玉骨麝香和千年藏参。这三种药材的成色都没问题,只是不知世叔要多少?”
  “你有多少,我就要多少。”汪宏之一字一顿地道。
  “哦?”程临渊一副惊讶的样子,“这三样药材价格可不低啊,世叔果真全要?”
  汪宏之向后稳稳一靠:“要是要,不过既然是做生意,当然要看价格和成色。你先说说看,这三种你一共有多少,再给我报个价。我要是觉得合适,药材成色又不差,就全包了。”
  “这样……世叔稍待片刻。”程临渊转头吩咐伙计道,“把药库的账簿拿来。”王掌柜端立一边,心中嘀咕:看不出东家年纪轻轻,装模作样这么在行。这几天进的药你哪样不是一清二楚,还看什么账簿?
  程临渊接过账簿翻了翻,皱了皱眉,向汪宏之道:“世叔来得不巧,我这里的玉骨麝香刚好被人买去,如今只剩下两样药材了。”
  “买去了?谁买去了?”汪宏之进店后一直镇定自若,听说有人买了玉骨麝香后,脸色却为之一变。
  程临渊犹豫了半天,才似乎想了起来:“对了,好像是萧江家的人买了去。世叔,真是抱歉,就剩下这两种药材了,您还要吗?”
  “要!怎么不要?”汪宏之马上接道,随即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又放缓了语气道,“这两种药材贤侄还有多少?”
  程临渊瞥一眼道:“蛇涎白附四两、千年藏参两颗共计八两四钱。”
  汪宏之笑道:“这两种药材能让为叔过目一下么?”程临渊微微一笑,吩咐伙计将药取过来。
  汪宏之显然是行家,将一小块蛇涎白附放到鼻端闻过,又在嘴里咀嚼了一阵,吐出来,又等了片刻,才点头道:“不错,这蛇涎白附用姜矾腌过了,药力通透,否则嘴里会有麻味残留。”又拣起一棵千年藏参仔细看了一会儿,赞道,“好,这参芦圆体灵,芦碗密布,芋顺纹深,参皮光而不粗。参须上的珍珠顶又小又密,确是好参。两样药成色都不错,贤侄开个价吧。”程临渊向汪宏之微微一笑,竖起三根手指。
  汪宏之眉梢一挑:“三千两,好说。”王掌柜差点把胡子揪掉:黑,真黑,咱真是看走眼了,东家才是真正做大买卖的人!
  程临渊哑然失笑道:“世叔莫要开玩笑了,以您的眼光,怎会看不出小侄的意思?”
  汪宏之似乎也有些意外:“噢?那贤侄说是多少?”
  “三万两,不二价。”程临渊淡淡地道。
  “啊咳!咳!咳!”王掌柜一口气没喘过来,大声咳嗽起来。
  汪宏之看了王掌柜一眼,眯起双目道:“贤侄不会是开玩笑吧?”
  程临渊从容道:“义以为质,信以成之。小侄从不拿生意上的事开玩笑。”
  汪宏之冷厉地盯着程临渊许久,突然展颜一笑:“不愧是程门高第,是汪某小看世侄了。六都程,世侄是寿山公的公子么?”
  “家父程佑,寿山公正是家伯父。”程临渊表面恭敬,心中却有些惊讶,六都程在程门各派中极不起眼,汪宏之区区一个管事,却对程门一个小分支了如指掌,不愧是新安消息最灵通的世家。
  汪宏之笑道:“世侄,俗话说宰生不宰熟,这价格……”
  程临渊沉吟道:“也好,就给世叔个折扣吧……二万两,如何?”
  “八味药材中,最难得的便是玉骨麝香和紫檀芝。就算萧江家的人买去了玉骨麝香,可是只要紫檀芝不露面,那八味药材便没有人能够凑齐。”汪宏之喃喃道,牙一咬,拿出了一张银票。
  程临渊接过银票,吩咐伙计将药包好,放在汪宏之面前。
  汪宏之点了点头,将药材收好,神色复杂地向程临渊拱手道:“今日与世侄一会,得益不浅。若是世侄有紫檀芝的消息,务必遣人告知,愚叔先告辞了。”
  “世叔慢走,小侄不送了。”望着汪宏之远去的背影,程临渊微微一笑,“王掌柜,银票你先拿着,呆会儿记得去柜上入账。”
  直到程临渊离开,王掌柜仍旧呆呆地望着自己手中的银票,突然大喊道:“阿球,出来!”
  一个圆脸伙计笑呵呵从后面跑出来道:“掌柜的,有事儿?”王掌柜突然操起柜台上的铜尺狠狠给了他一下。
  “哎哟!掌柜的,我犯啥子错了?您干吗打我!”阿球龇牙咧嘴道。
  王掌柜喃喃道:“看来是没做梦啊。真的卖出了两万两银子,两万两啊,天爷……”
  “啊?啥两万两?”阿球不明所以。
  “去!下去干活去!一个字也不许向外说,否则我扒了你的皮!”老掌柜吹胡子瞪眼睛道。阿球一肚子委屈,揉着脑袋撅着嘴,莫名其妙地下去了。
  王掌柜将那叠银票举到面前,瞧个不停,生怕那银票是假的:“二百两银子买的药材,转眼就卖了两万两,这可是一百倍的利啊……”
  程临渊送走汪宏之后,缓步进了后堂的一间静室,坐在书案前。
  他一边沉思,一边掏出几枚铜钱,在指间玩弄着。几枚铜钱灵巧地在他修长的五指间翻动着,既不掉落,也不相互接触。
  “东山席家……”程临渊伸指一弹,一枚硕大的铜钱突然跳起,落到桌上,飞快地旋转起来。
  “西山沈氏……”“长洲打行……”“姑苏剑派……”“太湖水盗……”“州府衙门……”随着他的低语,一枚又一枚铜钱在桌上翩然起舞,它们像无声的精灵,在他巧妙的拨动下,沿着各自的轨迹不断旋转,前进,却始终不曾碰撞。
  “新安世家……”第七枚铜钱落到了桌上,开始了它的舞蹈。这枚铜钱的个头比其他铜钱都要大,旋转之际气势十足,嗡然有声。凝视着这枚铜钱,程临渊喃喃道:“想不到,第一个登台的竟然是休宁汪家,果然是一场好戏……”
  休宁汪出场这么早,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据他所知,汪宏之表面是天都社的管事,实际上则是汪家英济堂的人。英济堂人才济济、消息灵通,汪家这些年之所以声威日隆,隐隐有压过程门之势,英济堂功不可没。这意味着他得加快脚步了,英济堂的秘部向来以见微知著、明察秋毫著称,自己布下的局究竟可以瞒多久,他自己也没有把握。
  双指一捻,指间又多了一枚小小的铜钱:“既然有名家登场,我这台子也要搭得更华丽些才是。明天就是月底,是时候去拜访赵连奎了。”
  那枚小小的铜钱蓦地跳起,“叮”地一声,撞上了一枚铜钱,那枚铜钱陡然一偏,撞上了另一枚铜钱,紧接着,八枚铜钱不断相互撞击,最后彼此力道耗尽,越转越慢,不约而同地晃动起来。一片细密刺耳的杂音后,所有的晃动都骤然平静。红木桌案上,八枚铜钱均匀分部,排成了一个完美的圆。
(第一部 第一卷 完)
※※※※※※※※※※※※※※※※
  跋 杨叛
  毫无疑问,我们生活在一个大平盛世,一个极端商业化的社会。在浮躁的人文气氛中,曾经炫目一时的侠义精神和英雄气概正处于沦落的边缘。
  热血、牺牲和悲壮正在远离我们的生活,取而代之的是轻松、调侃和永远的无厘头。就是在这样一个滚滚的商业大潮下,我试图不自量力地逆流而行,写一个关于人、理念和命运的故事。
  在金庸的时代里,人们处于大时代的变化中,对于未来的命运是迷惘的。平民的力量在强权统治下显得弱小而卑微,他们需要英雄式的人物出现,打破政治与时代的桎梏,为他们带来夜色中的微光。
  而在商业时代里,人的政治诉求在最大程度上降低了,全民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了如何敛财和理财上。成功的商人和演艺界人士代替了政治家和英雄人物,成为人们新的偶像。
  在我看来,财富不应该成为一个人、一个民族、甚至一个国家的终极目标。如何利用和支配财富才能真正考验一个人的理想和道德水准,才是真正检验一个民族乃至国家文化根基的试金石。
  在历史的长河中,每个人都像天空的星辰一样,看似辉煌,却终究按照自己固定的轨迹在运行着,一旦试图摆脱自己的命运,那么就会在灿烂的光芒中坠落。
  而在这样一本书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正义,每个人都试图掌握自己的命运,每个人都处于命运的局中。每个人都试图打破历史的宿命。
  路的前方是什么?是光明,还是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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