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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天歌

_2 (当代)
  “是啊,是我小瞧她啦……”谢东庭叹道,“看看这范家丫头的风范,再想想那些新安子弟,连个山右的女孩子家都不如。若是山右霸主凌沉岳挥戈南下,真想不出我新安八大世家中有谁能与之抗衡。”
  池慕飞道:“先生大可放心,据我所知,新安便有二人之能不在洛神菊和那凌沉岳之下。”
  “哦?”谢东庭一愣之下,大感兴趣,自己连一人也未想出,池慕飞竟然说有两个!便问:“不知是哪两人?”
  池慕飞神色一正,郑重地道:“这第一人么,他的大名想必先生也听说过。方才我吟诗以颂太公,当初武王伐纣前,太公便曾经持黄钺白旄,以一神兽为名誓八百诸侯于盟津。”
  谢东庭脸色大变:“你说的莫非是那东海的……”
  “苍兕苍兕,总尔众庶,与尔舟楫,后至者斩!”池慕飞缓缓念完这几句话后,面色沉重地向谢东庭道,“不错,我说的这第一人正是拥兵二十万于东海之上、人称‘苍兕’的东海巨擘王执王九峰!”
  谢东庭缓缓摇头:“王九峰乃世之枭雄,虽说也出身新安,可他多年来雄踞海上,不服王法,行事肆无忌惮,这样的人……”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尽是失望之色。
  池慕飞将茶杯放下,款款地道:“先生别急,不是还有一人么。若论此人之能,还在王执之上。”
  “哦,我新安有谁能和苍兕媲美不成?”
  “当然。其实此人先生刚才已经听到了。当年两大世家惨败于洛神菊手下,虽然险些全军覆没,却终于能全身而退,靠的便是有高人指点。我说的便是此人。”
  谢东庭眼睛一亮:“哦,小友认识这位高人?等等,莫非……”
  “不错。他便是我方才提到的那位兄长,只是他行事一向低调,不欲为人所知,所以暂时不便透露他的身份。”池慕飞向谢东庭歉然一笑,随即傲然道,“若说王九峰是苍兕,那我兄长便是苍龙,一条潜藏变化于江河之间,能搏风雨、掣惊雷的大泽苍龙!”
  茶可通仙灵,更是可结缘的妙物。自从在六龙盘和池慕飞闲亭对饮后,谢东庭便和这位略显神秘的青年商人结成了忘年之交。池慕飞更在谢东庭的别业附近找了间茅舍,欣然住下。这些日子来两人往来不断,或联诗对句,或携茶清谈;清风霁月,好不风雅。其间谢东庭几次旁敲侧击,想问出那个高人的身份,可池慕飞总是微笑着把话题转开,让谢东庭心痒难耐。
  近日苏州雾气大作,冥冥不见天日。谢东庭兴致大发,便约了池慕飞去天平山饮茶。天平山山势高峻,山中的白云泉水质醇厚甘冽,被茶圣陆羽誉为“吴中第一水”,池慕飞闻名已久,欣然赴约。
  尽情赏玩了杂山烟遂、惊雾流波的山景后,二人对坐在白云泉边的竹林内,烹茶静饮。谢蔓儿也一改平日的顽皮慧黠,神色端庄地为两人斟茶。
  谢东庭指着四周的山色陶然道:“徐渭曾言,饮茶有十一宜②。今日我二人倒一下占了清流白云、绿藓苍苔、竹里飘烟这三宜,可谓不虚此行了。”
  “先生莫忘了还有蔓儿的素手汲泉这一宜。”池慕飞笑道。
  他轻啜了一口香茗,赞道:“好茶。阮公溪畔是仙家,山上旗枪带石霞。这是正宗的紫霞莲芯吧。蔓儿的茶艺大有长进,很有了点‘道清真和’的意味了。”
  谢蔓儿瞄了他一眼,调皮地问:“是吗?那在池大哥眼中,到底是茶好,还是我的茶艺好?”
  池慕飞一愣,尴尬道:“都好,茶和茶艺都好。”
  谢东庭笑道:“这丫头,就喜欢说些刁钻话,难为你池大哥。”
  谢蔓儿嘟起小嘴,暗想:亏爹爹这么说,这些日子他哪天不是想着法儿套问池大哥那高人的身份?这好问的性子本就是他传给我的,娘生前总是说,女孩子家该文静娴雅,可嘴巴不听管却不是我的错,怪也只能怪爹爹。只不知我这多问的性子让池大哥厌烦没有?
  谢东庭又举杯向池慕飞道:“那日慕飞曾吟道‘叶里酩酊灵芽美,草内意气白云香’。今日我们在这白云泉快饮,这茶才真真正正称得上是白云香。”
  池慕飞拔剑吟道:“白云从东来,万里山河开。天下见英杰,红日出沧海!”诗意豪迈,谢东庭父女不禁叫了一声“好”。
  谢东庭笑道:“说到天下英杰,我们在这里不妨也学学曹孟德青梅煮酒,将天下的英雄也论上一论。不知慕飞意下如何?”
  池慕飞满饮了一杯香茶,笑道:“难得先生这般好兴致,慕飞敢不从命?”
  谢东庭叹道:“乱世出英雄。如今天下吏治腐败,官府多为贪官蠹吏把持,英杰之辈报国无门,加之民间重商,天下才俊十之七八都成了商贾之辈,也不知是福是祸。”
  “先生多虑了。虽然商人重利,却也并非尽是逐利之徒。”池慕飞放下茶盏,正色道,“以新安为例,因其是程朱阙里,经商的多是左儒右贾的读书人,每至一地,便会修桥筑路,以安乡邻。江南乡镇富庶,多有新安之功,以至有‘无徽不成镇’之说。如此行商天下,又怎见得不是利国利民之道?”
  谢东庭苦笑:“若真如慕飞所言,那倒好了。可惜,这些年新安一脉英才备出,在朝野间的势力越来越大,在有心人的眼中渐成尾大不掉之势。这一次素芝堂的悬赏,也许未必那么简单……。”
  谢蔓儿拍手道:“是喽,我听说星宿谱中前二十位的少年英雄中,我们新安就占了四人呢。”
  池慕飞奇道:“‘星宿谱’,那是什么?”
  谢蔓儿笑道:“我也是才打听到的。据说一年前,以消息灵通享誉江湖的哭笑先生搜集了天下一百零八个青年高手的生平,以武功事迹定其N高下,分别拍名,编纂成册,定名为‘星宿谱’。这星宿谱虽然尚未公开,不过私下已经流传颇广,很多人都以名列星宿谱为荣呢。”
  谢东庭心中暗暗皱眉:此谱一出,只怕天下又徒增许多纷扰。莫非是有心人在挑拨不成?便道:“我新安都有哪些俊杰名列此谱?”
  “一共三人。”谢蔓儿扳着纤指数道,“第一个便是爹爹说起的‘玄凰’方冰鉴,她在星宿谱中排名第三,也是前十名中唯一的女子,难怪爹爹如此推许;接下来便是东关许家百年来唯一的金狮刀士——有‘江南第一刀’之称的许东阳,他在星宿谱中排名第十二;最后是排在十七位的叶家宗子,微雪剑舍的第一剑手叶听雪。”
  谢东庭似有些意外:“世间居然有年轻人能胜过新安玄凰?这倒是奇了。不知是哪家的少年英豪,居然能排在这位女剑神之前?”
  谢蔓儿笑道:“爹爹忘了,有一人明明是那天你提到过的。就是山右的那头老虎啊!”
  “山右之虎凌沉岳!”谢东庭恍然大悟,“是我糊涂了,凌沉岳的武功霸气,确是压了方冰鉴一头,也难怪能排在榜首。”
  谢蔓儿抿嘴一笑:“爹爹又错了,凌沉岳虽然了得,却也只得了个榜眼,排在榜首的另有其人。”
  “居然有人能压过凌沉岳?”谢东庭这次真的来了兴趣,“谁?是谁?快说说看!”
  我就说么,爹爹才是那个真正好问的,却偏偏来怪我,真是岂有此理。谢蔓儿暗暗腹诽,口中却道:“这第一么……”故意拉长了声调,等谢东庭催促再三,才得意一笑,慢条斯理地道,“这人的名号想必爹爹也听说过。十年前有人以弱冠之龄单剑闯大内,献策平南疆,为大明立下了盖世奇功。后来又聚民大闹临清,长剑惊天,白衣如雪,在千军万马中斩杀了贪鄙枉法的税监马双翔,以至有人颂其为‘一剑摄千军,片语平天下’。不知又是谁呢?”
  谢东庭猛地一拍手:“我知道了!是程白衣!振剑阁阁主程白衣确是不世之才,不过这几年江湖上都没有他的消息,都传说他被朝廷派大军围剿,已兵败身死了。”
  谢蔓儿小嘴一扁:“都是谣言罢了,像程白衣这样的人物,怎会如此便死了?是不是,池大哥?”池慕飞笑了笑,正想说什么,忽然将茶盏放了下来,侧耳倾听。
  谢东庭愕然问:“慕飞,怎么了?”
  池慕飞没有回答,反而站了起来,激动地道:“是他!他终于来了。”谢东庭正自不解,忽闻一声长啸,自天边缭绕而起。
  初始时,那啸声低低如青光一线,弱不可闻,随即却越起越高,渐循渐上,终于冲开重重云雾,破人苍穹。转眼间,辽阔沉郁的啸声已充斥天地,其险如悬崖高峻,海波激荡;其缓如明月冷照,大河东流。它是轻的,云和风一般清越高孤;它又是沉的,山与岳一样端崇傲岸。仿佛一条苍龙,在暗无天日的大泽间徘徊悲吟,孤独地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光明。
  “那是什么?”谢蔓儿痴痴地道。
  “这……”谢东庭也站起身来,望着眼前蒙蒙的云雾。忽然,他心中一动,想起了江夔那日说起的那幅画。
  “是他!是他吗?”说着,谢东庭望向池慕飞。
  池慕飞微微一笑:“先生稍待片刻,慕飞去去就回。”一拱手,身形已飘然没入雾中。谢东庭虽然文采斐然,武功却并不高明,只能踱着圈子,不断向池慕飞离开的方向张望。
  谢蔓儿眨眼问道:“爹爹,那是谁啊?”
  谢东庭停下脚步,长叹一声:“十有八九,便是洛神菊提到的那位高人。”
  “真的?”谢蔓儿一下兴奋起来,“原来池大哥真的认识他!他会不会带那人来让我们见一下?”
  谢东庭苦笑道:“你当人家是寻常人么?我问了这么久,慕飞都不肯透露那人的姓名,定是人家叮嘱过的。难得我新安出了这般大才,我却不能一见。”
  谢蔓儿安慰道:“爹爹不要急,池大哥定会引荐你的。”
  谢东庭摇头不语,只是望着眼前白茫茫的雾气。那弥漫在天地间的白雾飞烟般升腾着,隔断了群山,也隔断了谢东庭的视线。雾气缓缓流动着,仿佛某个上古的神灵正在其中游走。
  谢东庭正等得心焦,雾气微分,池慕飞纵身而归。
  “慕飞,如何?”谢东庭赶上前问道。
  池慕飞歉然道:“先生久候了,我那兄长因有急事,已经离开了,还请先生见谅。不过他说了,下次再到苏州,当亲自登门拜访先生。”
  谢蔓儿见池慕飞神情有些恍惚,便问:“池大哥,出了什么事吗?”
  池慕飞向她微微一笑:“没什么,只是有了一个故友的消息,要前去寻访了。对了,这个给先生……”说着,递过一张纸条。
  谢东庭疑惑地接过来,只见短简上写着:
  “先生大贤,本当仰奉。奈何急务在身,迫行不能往见,甚憾。适闻先生茶事不顺,谨奉汤药一方,可入茶滋客。举凡风寒霍乱,及一切时疫瘴气,水土不服,皆可治。先生有意,不妨一试。愚弟久劳看顾,负愧已深,用以为谢,绵力薄材,仅此而已。”
  下面附了一张药方,却没有具名。
  谢东庭持着短简笑道:“好一个以药入茶,有了这方子,我的茶楼便可高枕无忧了。慕飞,你兄长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真是让人心痒啊。”
  池慕飞笑道:“我兄长行事向来如此,先生莫怪。”
  谢东庭哑然失笑:“怪什么?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来,我们痛饮一番!”池慕飞也随之坐下,一边将心中的忧虑用微笑隐藏起来。
  与谢东庭不同,他身处的,是一个更加危险与血腥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永远充满了生死搏杀与阴谋诡计,从无停歇。他不得不时刻都准备着去应付即将到来的危险和死亡。这几年来,他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可他知道,他们这些人,并不属于这种平凡的生活。而现在,属于他们的时代即将到来。
  天空隐隐地滚着雷声,一阵大风吹来,恣意肆虐着,似乎要将一切扯倒,掀翻在地。谢蔓儿抚着秀发,轻声说:“哎呀,要变天了……”
  池慕飞抬起头,看着沉沉的天空,一言不发。
  是啊,要变天了……
  洼:①太平御览注云:狗,斗之精所生也。这里谢蔓儿是在取笑池慕飞。
  ②徐渭的《煎茶七略》云:“品茶宜精舍,宜云林,宜永昼清谈,宜寒宵几坐,宜松月下,宜花鸟间,宜清流白云,宜绿藓苍苔,宜素手汲泉,宜红妆抱雪,宜船头吹火,宜竹里飘烟。”
  第二章
【盗图】
  银山起浪。落日熔金,那灿灿的金银二色如同未明的空梦,将海水与天空融为一体。海鸥的叫声如泣如诉,宛如临终的歌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讴歌着这廓然的绚烂壮美,
  浩瀚的海天之间,一座浮城巍然耸立。
  百余艘艘岿然如山的巨舶,数千艘大小各异的蒙冲斗舰以铁索脚板衔接着,连成了这壮观的城池、遮天蔽日的各式风帆像漂浮在水面的云海,数不清的鱼艓轻艖在其间穿梭,来往如织,为这座神奇的海中之城增添勃勃生机。
  最雄伟的一艘巨舶上,高耸的桅杆上阔如云幔的大旗随风飞扬。明黄色的旗面上一个鲜红的“王”字,霸气纵横,有如血染!数十名武士手持弓弩火炮,在甲板上来回巡视,警惕地注视着水面。几个身着亮丽和服的妇人则手持团扇,在阳光下用扶桑话轻声说笑着什么。一个梳着辫子的小女孩咿咿呀呀地抱着红色的绒线球高兴地玩耍着。
  脚步声响起,一个穿着鲨鱼皮水靠,褐色脸庞的汉子抱着条八尺长的青花鱼从船尾走了过来。妇人们见他过来,纷纷起身恭敬地行礼。汉子并不理睬,在守卫们的注视下旁若无人地走进了船舱。
  那个小女孩儿对汉子的到来视若无睹,依旧开心地玩着。忽然,她停了下来,侧耳倾听着什么。
  遥遥地,传来一阵隐约的欢呼声。很快,那欢呼低落下去,却随即在另一处响起,这样此起彼伏,越来越响,最后竟化为汹涌的潮水向这边涌来。女孩儿抱着绒球,愣愕地望着那欢声如潮的方向。
  海天之间,一匹白色的骏马正风驰电掣般在船城上奔驰!马背上的男子穿着一件绯红的羽织,敞着胸膛,疯狂地高声大叫,驭着白马风一般从一艘巨舶奔到另一艘巨舶,所过之处,都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女孩儿年纪还小,只是呆呆望着那白马一条银线般直向她奔来。这两艘巨舶间相距足有数丈,那人却毫不减速,在白马奔到船边时大喝一声,双腿紧夹马腹,人马合一,于无垠的海天之间,高高跃起。
  女孩儿的手一松线球滚落。那一幕跃马海上的豪情壮志,剑一般刺入了女孩儿的胸膛,永不磨灭。
  白马的四蹄掠过女孩儿的头顶,重重踏在甲板上,又冲出了数十步,兜了个圈子,回到女孩儿面前。男子纵身下马,俯身拾起那个线球,递向女孩儿。女孩儿畏缩了一下,男子却坚定地再次递过来,她终于迟疑着接过,一转身,扑人旁边女子的怀里。
  男子哈哈大笑,海风吹得他的乱发飞舞如泼墨。
  “主公。”十余个扶桑武士恭敬地跪伏于地,接着,船上所有的人都纷纷跪了下来。只有一个灰衣年轻人还在船舷处悠闲地垂钓。
  “都起来吧。”男子漫声道。他身材伟岸,站在这些扶桑武士中间有如鹤立鸡群。长方形的脸庞有如刀削,鼻梁高耸,薄薄的唇弯成傲然的弧线,细长的双眼中,隐隐有锋芒闪动着。
  “织田家的人已经到了么?”男子问。
  “已经到了,主公要见他们吗?”一个独眼武士躬身回答。
  “带他们上来,菊下,安排人给我更衣。”
  “是。”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武士打了个呼哨,几个扶桑少女立即捧着衣服出来,细心地为他梳洗更衣。
  男子换上真紫盘领窄袖长袍透犀,束了玉带,头上绾髻。一身的狂野和肃杀便隐藏在高贵堂皇的仪表下,仿如狮虎收起了锋锐的獠牙。
  那独眼武士领着三名织田家臣来到他的面前。一个身材肥胖的织田家臣在男子面前恭敬地跪拜:“织田家的河内正树,见过九峰船主。”
  “原来是河内大人,起来吧。”男子随意说道。
  “是。这是鄙家大名送给执殿下的礼物,请殿下收下。”河内双手捧着一个乌木长匣奉上。
  “怎么?以为送礼便可让我不追究了么?说吧,你们织田家的人为什么要动我的船?”王执漫不经心地问,一边打开长匣,取出里面的武士刀赏玩着。
  河内正树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接,微微一愣,随即更加恭敬地道:“我们家大名让我转告船主,船主的货物并非织田家所夺,而是九鬼家的人擅自行动造成的,与织田家无关。”
  王执眉尖轻挑,将长刀低低指着河内正树,似乎在欣赏刀脊上的流光:。哦?可是我听说九鬼家的家督九鬼敬龙已经出仕你们织田家了,他抢了我的船,怎么会不关你们的事?”
  “这个……”河内正树紧盯着眼前的刀锋,咽了口唾沫,鼻尖冒出冷汗,“丸鬼阁下毕竟加入织田家不久,我们对九鬼家的人做了什么并不清楚,所以也没有权利随便指责。还请船主找到九鬼家那些抢了你船的人,也好和我家大名当面对质。”
  “不用了。”王执挥了挥手,菊下捧着一个红木盒子出来,将它放在河内正树面前。
  “我已经找到那个人了。”说着,王执用脚尖掀开盒盖。
  一个血淋淋的头颅龇牙咧嘴地在盒内狰狞着。河内正树望着盒内的头颅,吓得一声惨叫,坐倒在地。
  “九鬼家督!”他身侧的年轻武士一声惊呼,愤怒地望着王执,伸手握住了刀柄。
  “这个人说,抢军火的事是你们织田家指使的。”王执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盒内那颗狰狞的头颅,“我看他的样子,不像在说谎。”
  河内正树面无人色,说不出话来。
  “混蛋!”那个年轻武士大吼一声,猛地拔刀出鞘,做个大上段,一刀向王执斩下!凌厉的刀光猝滞于王执的食中二指间。
  “你是九鬼家的人吧?”王执望着因用力过度而满面通红的年轻武士,微笑有如鬼神般冷酷,“我的人死了十七个,你们家督的头值不了那么多人命,余下的,就用你的命来填吧!”彻骨的奇寒沿刀而下,破入年轻武士体内,疾速蔓延。瞬间,他的五脏六腑、四肢、乃至头部,全部冰封。睫毛上,恐惧的泪水凝成了冰渣。
  王执松开手指,僵硬的尸体有如冰砣,重重摔在甲板上,跌成了一堆血红的碎块。王执脚尖一挑,将挂着薄霜的头颅踢入盒中:“这两颗头颅拿回去给你们的大名。如果半个月内我见不到我的货物和策划此事的织田家臣的头,我就把火炮卖给武田家的人。织田家的船以后永远别想出海!去吧!”
  河内正树抹了抹头上的冷汗,再次恭敬万分地跪伏于地,向王执行礼后,颤抖着抱着那个盒子狼狈离开。
  “好大的威风啊!九峰兄。”笑声中,一个身着藏青道袍的中年人从桅杆上跃下,落地时轻若鸿毛,点尘不惊。中年道人面如古月,颌下三绺美髯,手中一柄黑玉拂尘,身形飘逸,气度不凡。
  “这些扶桑人就像养不熟的狼崽子,如果你不比他们更狠更强,他们就会时刻想着反咬你一口。”王执懒懒地将武士刀向中年人随手一掷,“宗墨兄,你是用刀大家,又是东关许氏,对名刀定有见地,来看看这把刀。”刀光如电,直向许宗墨咽喉飞去。许宗墨的拂尘微微一摆,长刀在空中倒转、减速,乖乖落入他的掌中。
  “好华丽的刀镡……哦?竟然是和泉守兼定,看来织田家真是舍得下本钱呢。”许宗墨仔细读着刀柄上的铭文,“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这些倭人,总喜欢学了我汉人典籍的皮毛拿来卖弄,却又学得不伦不类,真是好笑……”
  “和泉守兼定算什么名刀?要是童子切安纲或者鬼丸国纲还差不多。”王执冷哼了一声,“碧溪兄还没消息么?。
  “你知道碧溪这个人,不见到山一样多的银子他哪有心情回来?怕现在还蹲在马六甲等着那批货吧。”许宗墨将和泉守兼定挥舞了两下,修长的刀身在空中留下几道淡蓝的光痕。
  武士们抬来了黄杨靠椅,王执坐下来,接过侍女递上的香茗一饮而尽:“哼,我是怕他迷上了暹罗美女,误了正事。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好女色,见了漂亮女人就迈不动腿。”
  “那你还让他去?暹罗不是一直都是普昙在管吗?。许宗墨奇道。
  “别提那个妖僧,他已经靠不住了。”王执冷哼了一声,“自从林国洗投到他的船队,他便自认羽翼丰满,可以横行无忌了。”
  “他也有他的难处,人多了再事事向你请教确是多有不便,不过至少你的号令他还是听从的。”
  “我懒得理他!”王执闭上双跟,向后一靠。“吱——”椅子挤压着甲板发出了怪声。
  王执皱了皱眉:“今年台风多,转眼间就又要大修了,船队有上千艘船都要修缮,咱们的木材却还没有着落呢。”
  “不知为何,这些日子朝廷的海禁又严起来了。”许宗墨叹道,“我看咱们还是用老法子,找个商人在陆上一次买足了货,再另找港口运出来。”
  “这个还用你说?我早就派望月和甚五郎去办了,不过前些日子望月回信,今年木材生意难做,怕还要拖些日子。”王执轻吹着茶沫说。
  “不知新安的木商生意如何。东关的女孩子,每人小时都要种上一棵杉树,大家都把那些树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小心照料。等树成材了,女孩子也到了出嫁的时候,便砍了那棵树来做嫁妆。红红的罗裙,绿绿的杉叶,砍树的时候,心里又是欢喜,又是辛酸,姐妹们都是流着泪把树砍倒的……”许宗墨梦呓似的喃喃道。
  “怎么?宗墨也想家了?”王执意外地瞥了他一眼,“放心,你老家的人没事。出问题的是贵黔那一线的生意,倒霉的只是些大木商而已。不过西南最出大木,若是那一线的生意断了,我们想购齐所需的木材便难了许多……”
  “有望月和甚五郎去办,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论智计武功,他们都是八部众里最出色的。”许宗墨回过神来,安慰道。
  “嗯,我就是怕他们给我捅出什么娄子来,坏了我的大事。”王执忧心忡忡地道,“我得到消息,普昙不知为什么也去了江南。那个疯子残忍好杀,胆大包天,有他在的地方,准没好事。”
  正说着,那穿水靠的黑脸汉子抱着大青花鱼从船舱里走了出来,见了两人,微微一愣,笑道:“你们倒是清闲啊……一个跑马,一个修道,留下我姓谢的一个人风吹日晒,劳心劳命。”
  “谁让云鹤的水性最好呢。”王执闭上双眼,懒洋洋任风吹着长发。
  “好大的青花,不会又是云鹤你亲自捞的吧?”许宗墨望着大鱼啧啧赞叹。
  谢云鹤咧嘴一笑:“可不,本来想找九峰的郭大厨来料理一下,谁知道这家伙偏偏在闹肚子,干脆我拿回去做鱼脍好了。怎么,要不要一起来尝尝鲜?”
  许宗墨连忙摇头:“我不食鱼生的,你又不是不清楚。”
  “那就算了,我自己回船享用了。”谢云鹤抱着鱼向船边走去。
  一步,五步,十步。当他离船舷还有丈许远时,王执闭着双眼,缓缓道:“云鹤,你的步子怎么变急了?是什么原因,让你想快些离开这条船……”
  谢云鹤停下脚步,转身笑道:“哪里,我只是见你累了,不想在这里叨扰,以免打搅你休息。”
  “我现在不想休息了……”王执睁开双眼,缓缓道,“云鹤,能否告诉我,为何你的心跳得这么快?”
  谢云鹤强笑道:“九峰想必听到的是这条鱼的心跳吧?”
  “人心和鱼心我还分得清楚,虽然有时人心很难看清……”王执鹰一般锐利的目光直视谢云鹤,“篝火狐鸣,鱼腹藏书,不知你从我的房间取了何物,要藏在这鱼腹中才能带走?”谢云鹤脸色大变,突然发足向船舷疾奔。
  许宗墨右手一掷,和泉守兼定化作一道淡淡的流光,直射谢云鹤的后背!
  谢云鹤奔跑中的双腿突然面筋般软倒,身体随之奇异地一扭,和泉守兼定擦着他的肋下飞过,深深钉入船舷。他怪啸一声,抱着那条大鱼腾空而起,向船舷外投去!
  轻轻的呼哨如同恶魔的呻吟,一条透明的钓线自空中画了个巨大的圈子,奇准无比地缠上了谢云鹤的左腿,锋利的钓钩深深刺人小腿肌肉,将他钓在空中。出手之人手提弯成弓形的钓竿,神色淡漠,正是那个在船舷安然垂钓的少年。
  谢云鹤反应奇快,手腕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红色的匕首,一挥之下,割断钓线,人也笔直坠人海中,溅起一朵白色的浪花。巨舶上持着弓弩和火炮的武士都跑到了船舷边,举着手中的武器瞄准了海面。
  “去,看看我的房里少了什么!”王执厉声下令。
  独眼武士答应一声,飞快地跑进了船舱。很快,他便重新跑了回来,惶然大喊道:“主公,您的居柿图不见了!”
  气温骤寒!阳光炽热,王执四周却雪花乱舞,附近的甲板发出怪异的嘎吱声,方圆三丈之内都挂上了一层厚厚的寒霜,连杯中的茶水也迅速结冰。
  受不住奇寒的扶桑侍女们纷纷退下,惊恐万状地跪伏在地。在她们心中,这一刻的王执就是这世间活生生的神魔!
  水声隆隆,百丈外的海面突然喷涌如瀑。漫天水雾中,一只巨大的虎鲸尖叫着冲出海面!王执清晰地看到,它的背上伏着一人!谢云鹤在空中回头望向王执,目光极其复杂——坚决、敌视、尊敬,以及一丝的惭愧。一声短促呼哨,那虎鲸尖叫一声,负着谢云鹤挟浪而去!
  扶桑武士们大声怒吼,纷纷跑向小船,准备追击。
  “不用追了!”王执望着远去的虎鲸沉声道,“谢云鹤精通驭鲸之术,你们追不上他的。放飞鸽,通知劦儿,让他率八部众在陆上拦截。无论如何,也要把居柿图夺回来!”又向那个手持钓竿,静立一旁的青年道,“四郎,麻烦你走一趟吧。”
  那个被唤作四郎的青年点了点头,纵身跃起,钓竿在甲板上一点,借着其弹性,人已高高飘起,纸鸢般飞落十丈外的另一艘巨舶上,几个起落,已成了帆云间的一个墨点。
  “没想到云鹤他竟然会背叛我们……”许宗墨望着青年消失的方向喃喃道,“看来他心中对新安故旧还是念念不忘啊……”
  听到“新安”这二字,王执的目光渐渐沉郁下来:“云鹤他不明白,新安这两个字于我们而言已是沉沉桎梏。既然已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们这些人,就只能为自己活着!”
  【刺杀】
  此时正值春夏之交,清明谷雨两季新茶已然开秤,苏州城里城外数十家茶栈雇佣的诸色人等足有千余人,更有城厢远近的数千女子帮着拣茶,人头涌涌,屯街塞巷,蔚为壮观。
  “明前茶!上好的明前茶——!”
  “真正的虎丘茶!旗枪雀舌!有价无市!”
  “收毛茶啦!真金白银啦,只收雨前的毛茶啦!”
  阵阵吆喝声中,父女二人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茶市里,红蒂飘飞,茶香扑鼻,别有一番天然乐趣。
  池慕飞的茶号设在城南,两人来到茶号时,见十几个伙计搬筐卸篓,在茶号外忙个不停,却不见池慕飞的身影。
  “你们东家呢?”谢东庭拉住一个伙计问。
  那伙计道:“哟,是谢先生,茶号正要烚茶,东家在里面忙着呢。”
  “哦?”谢东庭微微颔首,走进茶号。
  只见店内篓袋篾箱遍地,管号、司账、看拣、研靛各色人等流水似的穿来穿去。池慕飞在人群中满头大汗地高声呼喝,衣服乱糟糟的,头发上沾满了茶梗,哪有一丝平时里潇洒不群的模样?谢蔓儿看得有趣,扑哧一声乐了出来。
  池慕飞听到笑声,转头见是他们,大喜道:“先生来得正好,快来帮帮我,真要把我忙疯了!”不由分说,拉着谢东庭便向内走。
  谢东庭也不在意,任他拉着进了屋,一边笑道:“帮你可以,不过明天你可要陪我喝茶!”
  “这个当然!先生,你来帮我看看账目有什么问题,那边就要烚茶了,我得去盯着点儿!”池慕飞说完不管不顾,转身便走。
  谢东庭望着他的背影摇头轻笑,低头看起账目来。
  池慕飞出门后直奔后院茶灶的所在。离得老远,便看到院中十余口大锅已支了起来,热气蒸腾中,一个娇小的身影正将伙计们指使得团团乱转,却是谢蔓儿。
  “作头小心点儿,手轻些!炭火不能大了!”
  “丙号锅头已到了枝香了,灶头注意把火头再稍调大点儿!”
  “戊号锅已经三枝香了!摩板,香样,起锅,赶紧开活了!。
  谢蔓儿叉着纤腰,笑靥如花,声音清亮。伙计们在她号令下将一锅锅炒好的新茶起锅分筛,有条不紊,丝毫不乱。
  看着她巧笑倩兮的小模样,池慕飞惊喜之余,又有些好笑:“是我看走眼啦,原来蔓儿竟是制茶的行家。”
  谢蔓儿瑶鼻一翘,小脸满是得意之色:“这算什么?我从小就跟着爹爹在茶号里帮忙,这些拣场灶头中的事早熟透了。再说你这些伙计都是熟手,稍加点拨便行了。”
  池慕飞摇头叹道:“佩服佩服,看来新安又要多一位才女了。山右有洛神菊,那蔓儿就是新安……新安……新安什么花好呢?”谢蔓儿小脸微红,低下头去,心中暗暗欢喜,忍不住猜他拿什么花来比自己。
  却听池慕飞双掌一拍道:“是了!新安小葫芦!”
  谢蔓儿一愣,随即气道:“你才是小葫芦呢!你是大葫芦!大糖葫芦!”一边说,一边举着小拳头追打池慕飞。
  池慕飞哈哈大笑:“小葫芦不是很好吗?笑杀桑根甘瓠苗,乱他桑叶上他条。向人便逞庾藏巧,却到桑梢挂一瓢。蔓儿蔓儿,不就是葫芦爬藤用的?诚斋①先生这诗可不正是为蔓儿量身定做的?”
  “那这么说,池大哥你不就是一棵桑树了?”谢蔓儿眼珠一转。
  池慕飞笑道:“如是茶树,自然最好,不过桑茶桑茶,本就不分彼此。何况,桑叶本就一向可以代茶饮的。”谢蔓儿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红,低下头去。
  “蔓儿,怎么了?”池慕飞关切地问。
  谢蔓儿摇摇头,抬头问:“池大哥,我在外边看到好多箱子,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池慕飞道:“你说那个,那些都是茶箱。我这茶号的茶坯炒青、晒干筑实后,用笋壳竹叶衬了,装在锡罐彩箱里发卖给下家的茶商。如此来,茶价可以比普通茶叶高出四成。”
  “四成?”谢蔓儿吐了吐舌头,“原来池大哥是个黑心的茶商。”
  “这道理我本也不懂,用的只是一般的坛子,价格也不高,可就是卖得不好。后来大哥来信告诉我,那些富家大户在意的是茶的品相而非价格,开始我还不信,后来一试之下,发现果然如此。”
  谢蔓儿突然想起一事,便道:“池大哥,你的新茶到了么?”
  “别提了。”池慕飞叹了口气,“前些天有客人订了一百担骑火茶。我虽然一再叮嘱,可去休宁的螺司还是晚了几日,骑火茶已卖光了。那些螺司便买了许多火后茶回来充数,可又怎能将火后茶卖给人家?经商须以诚信为本,一次失信,这声誉便坏了,再想恢复,便千难万难。长之以久,生意也不用做了。”
  谢蔓儿点头道:“清明采茶最是讲究。清明前的火前茶太过细嫩,不经泡,也不易出味,其后的火后茶又显老了,失之纯正。只有正当清明的骑火茶芽叶细嫩,香气馥郁,虽不过几日之间,品质已大有不同。爹爹说过,生意如泉而信如泉眼,有信则泉水潺潺不息,若是无信,那就是自塞泉眼,生意只能越做越小了。”
  池慕飞欣然道:“蔓儿果然聪慧,有了信誉,生意才能越做越宽。这道理知易行难,世上总是短视的人多些,像蔓儿这样老谋深算的却少之又少。”
  谢蔓儿恼道:“池大哥又取笑蔓儿!”
  “好啦,是我的错,呆会儿给蔓儿买包松子糖算是赔罪如何?”池慕飞笑问。
  “真的?”谢蔓儿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你可不能耍赖!我只要采芝斋的,他们那儿的松子糖又香又脆,还不沾牙,最是好吃不过!”
  “这个自然。”池慕飞笑吟吟地。他早看出谢蔓儿是个贪嘴的小丫头,此言一出,谢蔓儿的一丝不快果然烟消云散。
  谢蔓儿偷偷瞄了里屋一眼,低声道:“池大哥,咱们现在就去,否则呆会儿爹爹见了,又该说我贪吃了。”
  池慕飞微微一笑,吩咐众人停工休息,和她出了茶号。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各家小吃纷纷开张。生煎馒头的炸香、红汤馄饨的辣香、三鲜馄饨和蟹粉小笼的鲜香、奥灶面的醇香以及玫瑰松糕的甜香气息混杂在一起,宛若在街巷中排开的飨宴。当然,最令人难忘的还是青团子那淡淡的清涩香气,那一股静静的忧伤,像清明的小雨,欲断还续,让人们黯然销魂。
  谢蔓儿拉着池慕飞东瞧西看,时不时间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开心异常。池慕飞看着她兴奋的模样,不禁摇头微笑。虽然现在不比国初时礼教风盛,可她一个女孩子家如此活泼,好奇心这般重,着实少见。
  “前面可是池兄么?”身后有人招呼。池慕飞回过头去,见那人一身银色劲装,英姿勃发,正是兰陵江家的宗子江夔。
  池慕飞一抱拳:“原来是江少侠,怎么,你也出来逛街?”
  江夔摇头道:“我约了几个朋友在这里见面,不巧却遇到了你们。正好,今天我做东,咱们一起去得月楼好好吃一顿,怎么样?”
  池慕飞笑道:“还是改天吧,我正要带蔓儿去买糖吃。”
  江夔这才注意到他身边的谢蔓儿,不由目露暧昧之色,“噢”了一声,向池慕飞挤了挤眼睛,看得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忽然,谢蔓儿指着前方道:“池大哥你看,那疯子好可怜……”
  池慕飞闻言望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正踽踽而行。他似已疯了许久,衣衫褴褛,满身都是泥垢。几个孩童笑闹着跟在他的身边,不时用石子投他,他也毫无所觉,低着头,口中喃喃说着什么。
  池慕飞见这人衣着虽破旧不堪,却是细葛所制,显然非富即贵,只是不知何故竟然疯了,不由心中叹息,正想上前劝阻,江夔突然上前狠狠给了为首男孩儿一记耳光,怒叱道:“无知小鬼!这般无人性!”那男孩儿放声大哭,其余几个也吓得呆了。
  池慕飞眉头不由一皱,正想劝阻,忽听有人道:“贤弟何必和几个孩子动气?训斥他们一番也就是了。”
  池慕飞抬起头来,只见三个长身玉立,容貌清秀的青年,说话的正是中间年长的青年公子。三人显然是同胞兄弟,均身着玉色裯衫,一眼望去,好似三棵临风的玉树。
  江夔双目一亮,抱拳道:“宋兄也到了。这位便是我和你说起的池兄,他的剑法可是一等一的高明。”
  那青年公子微笑施礼:“在下葛塘宋永易,见过池兄。这是我两个弟弟,宋永乾、宋永坤。”
  池慕飞对新安葛塘宋氏最杰出的“易乾坤”青年三杰早有耳闻。尤其是宋永易,据说他年纪轻轻,先天拳已臻大成境界,是百年一见的拳法天才,被誉为新安七子之一。当下暗暗端详三人,只见宋永易沉静地站在那里,稳如泰山,气度果然不凡。相形之下,宋永坤气质憨厚,略显木讷,而宋永乾举手投足间却带着几丝傲气。宋家的人也是来苏州寻药的?还是说,宋氏也有意和江家交好?
  池慕飞问道:“宋兄莫非也是来苏州寻药的?”
  “哪里的话,宋兄的父亲可是苏州织造,正五品的高官,哪里会和咱们争这一个小小的领织?他们兄弟是来苏州开丝场的,本来人在盛泽,今日是被我拉来压阵了。”江夔笑道。
  “压阵?”池慕飞一愣。
  “正是,池兄有所不知,那日许渤川和我比武时输了半招,他一直不服,已约了小弟今晚在寒山寺重新比过,到时宋兄他们也去。怎么样,要不要去看个热闹?”江夔低声怂恿道。
  池慕飞摇头道:“今天我的新茶刚到,杂七杂八的事情多得很,只怕要忙到半夜,怕是无缘前往了。”
  江夔面露神秘之色,低声道:“池兄,你可曾听说过最近江湖上流传的星宿谱么?”
  池慕飞微微一愣:“未曾耳闻,那又是什么?”
  “那日你见到的许渤川和我身边这位宋兄都是名列星宿谱的高手。
  那许渤川身为龙亭刀士,天王刀尚未出手,已颇为了得,想必刀法更是惊人;宋兄家传的先天拳更是名震新安,机会难得,怎可轻易错过?你想天下间习武的少年何止千万,能名列这星宿谱之人身手之高可想而知,他们之间的比武寻常哪能一见,错过岂不遗憾?。
  池慕飞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小弟对打打杀杀的勾当没兴趣。”
  江夔仍不死心,继续劝道:“既然池兄喜好风雅之事,不如今晚我们先到得月楼小酌一番,听听那玲珑玉的琵琶,然后再赴城西和许渤川痛痛快快较量一场,岂不快哉?”
  谢蔓儿听了心中不乐,便道:“原来江大哥没把我爹爹的话放在心上,又去偷着打架啦!好啊,看我不回去告你们一状!”
  江夔脸色顿时一变:“哈哈,小妹多心了,我刚才不过是开个玩笑,小妹且勿见怪!池兄,小弟先走一步了!”宋氏兄弟正在奇怪,江夔在几人耳边低语几句,三人脸色顿时大变,跟着江夔头也不回地溜了。
  池慕飞见谢蔓儿得意洋洋的样子,不由摇头微笑,正想着买几个煎饼给那乞丐,谁料这乞丐愣愣地望着自己,突然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大叫一声:“皓空!你是皓空!”
  池慕飞一愣,和声道:“你怕是认错人了,我不是皓空。”
  “不是?”那乞丐一愣,茫然道,“那皓空在哪里?”
  谢蔓儿道:“我怎么知道?你还是到别的地方去找吧!”说完拉起池慕飞便走。
  池慕飞走了几步,回头看时,那乞丐低着头,兀自在那里喃喃说着什么。池慕飞只隐约听到什么“天变……歌……”池慕飞心中一动,正待细听时,谢蔓儿已拉着他走得远了。
  采芝斋在观前街南,店内长长的柜台上摆满了各种五颜六色的糖果,散发着糖果特有的香甜气息,诱人至极。
  一进店门,谢蔓儿一双秀目便瞪着柜台上的糖果,眨都不眨一下,粉红色的小舌头不时偷偷舔一下嘴唇,样子像极了贪嘴的小猫。
  池慕飞心中好笑,便道:“蔓儿尽管去挑吧,我付账。”谢蔓儿欢呼一声,向那一大片糖果冲去。
  池慕飞摇了摇头,朝街上望去,脸色微微一变。
  街口处,站着十余个一身黑色劲装、头扎红巾的汉子,森冷地巡视着街上每一家店铺。路口处,一个面色倨傲的玄衣青年负手而立,目光如电,观察着来往行人。
  那人不是离刀门的郭青嵩么?红巾会何时和离刀门凑到了一起?池慕飞微皱眉头暗想。离刀门和红巾会都是吴县的小帮派,虽然实力不强,却是实打实的地头蛇,消息灵通至极。
  “池大哥,我已经挑好了!”谢蔓儿蹦跳着跑到池慕飞身边。池慕飞转过眼来,看着柜台上小山般的糖果,不禁心中苦笑。
  天色在不经意间暗淡下来。如同沉入了旧时的梦境,姑苏城泛起古铜般的暗黄。风渐渐大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泥土气息。路人行色匆匆,准备躲避将至的骤雨。
  一阵大风忽然吹过,飞扬的尘土迷了谢蔓儿的双眼,她轻呼了一声,捂住了眼睛。
  “没事的……”虽然看不到,可池慕飞温和的声音却让她迅速安静下来。感觉着池慕飞的大手温柔地翻开自己的眼皮,然后又轻轻为自己吹去眼中的尘埃。
  “好啦……”她用低得自己也听不见的声音说。
  池慕飞微微一笑,牵起她的手,道:“走吧,我们回去。”
  路边,风正拂过刚刚出叶的柳梢,带起一阵青嫩的羞涩。
  忽闻青雷隆然一声。
  一滴,两滴……像无忧无虑的采桑越女哼着的曲子,曼妙的雨声轻盈响起。淅淅沥沥的小雨迅速滴遍了苏州城的大街小巷,那些纷纷张开的五彩绸伞像雨中的花朵般,悄然而美丽地绽放了。
  一瞬间,姑苏城的喧嚣全然消失了,远近的景物都陷入了颠倒迷离的梦境。古老房檐上层叠的青瓦在雨中恍惚着,飘曳着,仿佛被这雨水融化了,无声地流入鳞次栉比的古老街道,流下青苔斑斓的小桥,最终流入悠悠的小河,和静静的江南流水融为一体。
  池慕飞和谢蔓儿站在屋檐下,晶莹的水帘流在他们眼前,模糊着他们的视线。谢蔓儿望着不远处的一株海棠。那花儿开得正红,鲜艳如少女唇边欲滴的胭脂。谢蔓儿不由轻轻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偷偷瞅了池慕飞一眼。
  却见他正望着走过的打伞女子,轻声吟道:“东风花破幻逐真,长街小雨梦如尘。一瞥惊鸿青茶子,疑似前生伞下人。”这首小诗清新出尘,可谢蔓儿却心中不乐,嘟起了小嘴。
  一只小青蛙蹦到了那朵海棠花边,对着那湿红的花朵,鼓着腮神气地叫了几声,又蹦跳着离开了。谢蔓儿看了看那青蛙,又瞥了一眼池慕飞,嘴角抿起一丝微笑。
  天空有沉雷响起,那雷声压得很低,隐隐威逼着大地。池慕飞心中一震,抬起头来。街道的尽头,一个人正打着油纸伞,缓步向这里走来。单调的步伐,起落间却似乎合着某种奇异的节拍,每一步都重重踏在他的心头。
  高手!随着那人的走近,池慕飞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息,那近乎喑哑的死气仿佛将附近的一切生机都夺走了,只留下一片空茫茫的虚无。
  一个杀人如麻的高手——池慕飞真气潜运,浑身寒毛倒立起来。
  有雨伞遮着,池慕飞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看到那一双陈旧的靴子,踏着那奇异的节拍,从他身边缓缓走过。
  直到那打伞之人在视线中消失离开,池慕飞才放松下来,发觉自己已是一身冷汗。
  谢云鹤稍稍抬了抬斗笠,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下街对面的店铺。
  被雨淋得掉色的暗红酒幌孤零零地飘荡着,一个伙计有气无力地打扫着店面。
  自从驭鲸逃走后,他无时无刻不面临着东海方面的疯狂追杀。几度濒临绝境,都靠着过人的机警和矫健的身手化险为夷。如今他数次负伤,功力大打折扣,不得不格外小心。他并不怕死,却唯恐不能完成最后的使命。
  看了看街道两头,确定没人跟踪后,他正要步人店中,心中警兆突现,猛一转身,便看到雨中那张老旧的油纸伞,以及伞下静立的那个人。青色的雨水从伞的边缘不住流下,那人的面容模糊不清。谢云鹤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阎王伞吴洚。”
  “有人花钱买你的命,谢云鹤。”对方的声音平板而没有起伏,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谢云鹤缓缓拔出一把短刀:“我的买命钱没那么好拿,小心扎了你的手。”
  “如果在水中的话,你还有一点机会。现在么……”吴洚手中的油纸伞蓦然下挥!千雨如锥,带着鬼哭般的厉啸,向谢云鹤激射!
  谢云鹤抄手一扔,斗笠如同一面圆盾在身前急速旋转,雨锥纷纷粉碎、折飞,在墻上射出无数孔洞。那伞忽而收拢。
  注视着油纸伞缓缓收拢,谢云鹤有种雨水静止了的奇异错觉。在他恍惚的刹那,雨水再度下坠,而那伞锋已跃过数丈空间,直刺他的胸膛。这普通的一刺,平实简洁,却有着无可抵挡的犀利!
  瞳孔突张,谢云鹤双腿夸张地扭曲,避开了这一刺,同时反手一刀如电,向吴洚劈落。油纸伞蓦然张开,挡住了他那势在必得的刀。伞翼突兀地探出半尺锋刃,自谢云鹤胸前挑出一蓬鲜血。
  谢云鹤闷哼一声,侧身冲出,跃到屋檐上,一个侧滚,躲开了三枚飞钉后,蜷身如球,向另一侧的小巷滚去。
  池慕飞看到滚落在地的男子时,心中一阵不安。果然,那把让他心悸的油纸伞也随之飘然落下。
  糟了,是江湖仇杀!池慕飞心中一惊。他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身边的谢蔓儿。正想躲避,却不料谢云鹤向他大叫一声:“拦住他!”然后才向河边奔去。
  虽也怀疑谢云鹤是随口乱叫,可吴洚天性谨慎,手中阎王伞一转,十余枚飞钉向池慕飞二人暴射而至!池慕飞顾不上许多,闪身挡在谢蔓儿身前,抬脚猛力一踏!
  雨花飞溅!进飞的雨水如透明的钢珠,击打在飞钉上。“叮叮当当”的脆响声中,飞钉四下折飞。趁此机会,谢云鹤弓身一跃,扎入河水之中,消失不见。
  吴洚眼中怒意一闪,又恢复了平静无波的表情,冷声道:“既然你们想替他死,那我就成全你们。”手中的油纸伞轻轻转动,透明的雨滴随着离心力向四周不断倾泻。
  池慕飞眼前水光一闪,心中警兆突现,抱着谢蔓儿就地一滚。啾啾数声,身后的墙壁上已多了几个冒着青烟的小孔。
  “毒针?”池慕飞眼瞳微缩。
  “五更针。”吴洚冷冷地道,“你们很走运,不过仅此一次而已。”
  谢蔓儿向他扮个鬼脸,有池慕飞在她身边,她心中轻松至极。池慕飞却心念急转,这五更针目力难辨,威力奇大,决不能让对方随意发针。带着谢蔓儿,逃是逃不了的,如此,便只有反击一途!
  想到这里,猛地屈膝一扫,掀起一片雨浪!在水花的掩护下,池慕飞猝然扬手,数十枚铜钱锐啸着从不同角度向吴洚激射!
  吴洚迅速下蹲,缩身伞后。铜钱在空中画出道道诡异的弧线,连续打在油纸伞上,发出金石般的强音,又一一弹飞。终于,最后一枚铜钱滚落在地。吴洚缓缓起身,看了自己肩头一眼,一枚铜钱正深深嵌在那里。他平静地望着池慕飞:“很高明……你的暗器手法……”真气运动下,那枚铜钱蓦地弹飞出来,落在雨水中。
  怎么会这样?池慕飞的心沉了下去,对方的防御简单而有效,似乎对自己的暗器手法颇为熟悉。
  “这个暗器手法,是谁教给你的?”吴洚缓缓问道。
  “这不关你的事。”池慕飞警惕地回答。
  “叫‘微云暗度’吧?这种旋劲柔击的手法……”吴洚忽然说。
  “你怎么会知道?”池慕飞心中一惊。这微云暗度的暗器手法是他大哥的独门绝学,知者极少,想不到竟被这个对手认了出来。
  吴洚手一抖,将油纸伞收起,露出他的真容。那是一张平凡而沧桑的脸庞,五官的轮廓有些模糊,双眼暗淡无神,如在半梦半醒之间。
  “我曾经领教过。”吴洚双眼微合,“你们走吧,刚才的事不要再管了,那不是你们管得了的……”说完,撑起油纸伞,转身离去。
  池慕飞望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心中疑惑:怎么,大哥和他交过手?如果他是敌非友,又为何放自己二人离开?苏州城内大小帮蠢蠢欲动,是否意味着将有大变?
  “池大哥,你在想什么?”谢蔓儿问道。
  池慕飞叹了一口气,柔声道:“没什么,我送你回去。”
  谢蔓儿回到家中时天色已晚,谢东庭正在书房中心事重重地想着什么。她叽叽喳喳地将白天的事和父亲讲述了一遍,语气颇为兴奋。
  谢东庭听后沉吟片刻,缓缓道:“你姑姑今夜就会到苏州,到时你和她一起回祁门吧。”
  “寒姑姑要来吗?我可好久没见她了!”谢蔓儿眼睛亮了起来,随即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我和寒姑姑回祁门?”
  谢东庭叹道:“山雨欲来啊……这两年来,苏州地面看似平静,可其中暗流汹涌,城里只怕近日便有大变,到时你一个女孩子家,怎能不让为父挂心?”说着又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谢蔓儿摇头道:“我才不怕呢!要走也要和爹爹一起走!再说,不是有池大哥在吗?他武功那么好,定能护得我们周全。”
  谢东庭道:“慕飞武功虽高,却独木难支。你寒姑姑身为齐云山嫡传弟子,身后有整个道门支持。再说,我让你回新安也不单为了避难。祁门是我谢家的祖地,你身为谢家子孙,总要回去看看的。”谢蔓儿正待答话,庭院中突然一声响动,似有重物落地。
  父女二人对视一眼,谢东庭起身道:“你呆在这里,我去看看。”提起灯笼,去开房门。谢蔓儿不放心父亲,跟在后面。
  才一开门,谢蔓儿一声轻呼,一个人已跌入房中。谢东庭提灯照去,只见一个男子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长长的油布包裹。
  “是他!爹爹,今日陷害我和池大哥的人就是他!”谢蔓儿叫道。
  “是云鹤!”谢东庭惊呼一声,忙上前将他扶到床头,急呼道,“云鹤,云鹤……”
  那人缓缓睁开双眼,正是谢云鹤。他见了谢东庭,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堂……堂兄,总算找到你了。”
  “云鹤,谁伤了你?你且等等,我这就去为你找大夫……”说着,谢东庭便想起身出去,却被谢云鹤一把抓住。
  “不用了……我已经不成了。”谢云鹤胸口急剧起伏,艰难地道,“能见你一面,总算瞑目了……”
  “云鹤,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今天接到信后便去寻你,你却不在那里。这些年你去了什么地方,怎会落得如此地步?”谢东庭垂泪道。谢云鹤是他堂弟,两人自幼便关系极好,后来谢云鹤远走他乡,谢东庭一向对他颇为挂念,想不到再次相见时,谢云鹤竟已命在旦夕。
  谢云鹤脸上血色全无,低声道:“我本是谢家飞燕堂的卧底,受命潜伏在东海巨擘王执身边。王执此人狼子野心,所图甚大……”说着,他从怀取出一卷画轴。“这……这幅图你收好,一定不能让它落到王执手中……”谢东庭接过,徐徐打开。
  只见图上画着一株盘绕的柿树,树上柿果累累,颇为繁茂。一个儿童站在树下,手举弹弓,正要射那树上的柿子。儿童身后,一个布衣女子正坐在竹席上,含笑望着他。不知为何,看来却有种悲伤之感。
  谢东庭不解其意,便问:“云鹤,这图是……”
  “此乃居柿图,是王执亲手所绘。据我所知,这图……图中藏着他最大的秘密……堂兄,此图关系甚大,若是能破解图中的秘密,也许可以为天下免除一场大祸。此外,王执蓄谋已久,各大世家和官府中都有他的内线,旁人决不可轻信。切记!切记!”他断断续续说完了这几句话,又吐出了一口鲜血,苦笑道,“好霸道的掌力!不愧是王九峰的义子……堂兄,王执的人很快便会找上门来,你们得赶紧离开……”
  “胡说,我怎么能扔下你不管?”谢东庭皱眉道。
  “没时间了……”谢云鹤喘息道,忽然停下,侧耳倾听后变色道,“来了,他们追得好快!”话音未落,一阵长啸在黑夜中凄厉地响起,听那声音,初起时尚在十里之外,片刻间已近了数里。
  谢云鹤的喘息声越来越急,双眼也越瞪越大:“别……别管我!你们快走!快走!这图万万不可让王九峰夺了回去!”
  谢东庭点点头,他并非不知轻重的人,略一思索,便将包裹交给谢蔓儿:“蔓儿,你拿着这包裹去找你池大哥。让他带你去见我谢家宗正。我在这里照顾你云鹤叔叔。”
  “爹……”谢蔓儿急道。
  “去吧!”谢东庭脸色一沉,决绝地道。谢蔓儿知道父亲决心已定,只能抱着包裹向门外走去。
  “等等!”身后传来谢东庭的呼声。谢蔓儿以为父亲心回意转,惊喜地回过头去。
  谢东庭缓步过来,将灯笼递到她手中,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一切小心,这一次爹爹不能随着你了。”感受着父亲这熟悉的动作,谢蔓儿眼眶一热,泪水落了下来。
  “去吧,我谢家的女儿,当是挽狂澜于即倒的巾帼英雄。”谢东庭温言道。谢蔓儿再不多言,向父亲盈盈一拜后,毅然转身而去。
  谢东庭望着女儿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中,心中一酸,强自镇定下来,来到谢云鹤身边,低声问道:“云鹤,这居柿图中所藏的究竟是何秘密,让你甘心卧底多年?”谢云鹤目光迷离,声音弱不可闻。
  谢东庭侧耳细听,只勉强听到断断续续的几个词:“大明……天下……乱……星宿……东方……龙……”
  谢东庭心中一凛,再细听时,谢云鹤已经声息全无。谢东庭强抑悲恸,为他缓缓合拢了双眼。
  突地门外响起一声巨响,紧闭的房门忽然化作无数碎片!
  屋内烛光一阵飘摇,三人缓步进房。为首的青年举止端方,一身朴素整洁的灰色劲装,龙行虎步间,充满力量。紧随其后的绿袍人高瘦如竹竿,脸庞被头顶巨大的斗笠遮住了。另一人则是个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的美貌女子,淡紫的和服上打了雅致的铃音结,长袖曳地,赤着双足,美丽中又透出一丝的诡异。
  “尔等擅闯民宅,意欲何为?”谢东庭从容拔剑。
  年轻人吸了下鼻子,又掸了掸身上的尘埃:“晚辈王劦,徽王王执的义子。谢云鹤和居柿图在何处,还请先生见告。”
  “徽王?”谢东庭冷笑,“跳梁小丑居然沐猴而冠?当真可笑。”
  “先生一代名士,何必出口伤人……”王劦语气平静无波,“我们彼此无怨无仇,只要交出谢云鹤,把居柿图归还,先生自可安然无恙。”
  “如若不然呢?”谢东庭长剑一振,问道。
  “暴虎冯河,智者不为,不过先生此举也不出我的意料。”王劦挥了挥手。那个斗笠怪客厉啸一声,向谢东庭扑去!
  谢东庭清叱一声,长剑直刺对方胸膛。那怪人毫不闪避,任由长剑翻入胸膛,同时一指封住谢东庭的穴道。在谢东庭惊异的目光中,缓缓将长剑从体内拔出。那剑上一丝血迹也无,仿佛刺人的只是一截木桩。
  “先生大义,晚辈钦佩之至,可先生若真以为此事可一身当之,却未免不自量力了。”王窈来到谢东庭面前,平静地道,“我最后问先生一次,图呢?”谢东庭闭目不言。
  王劦缓缓摇头:“靡哲不愚,执迷不悟。紫音,这人交给你了。”
  那扶桑女子缓步走了过来,轻轻抚摸谢东庭的脸颊:“这位先生是很秀美的人呢。少主,可以把他赐给紫音吗?”
  “随你,不过要先问出居柿图的下落。”王劦转身向屋外走去。
  “那是自然……”唤作紫音的女子俯身下来,向谢东庭吻去。
  谢东庭穴道被点,无法躲避,只能任她吻上。忽然,他猛地睁眼,浑身剧烈颤抖,挣扎了片刻后又渐渐安静下来,目光却渐渐呆滞。
  紫音缓缓将樱唇撒开,柔声道:“现在,我的先生,你已经是紫音的人了……”
  “快点问图的下落……”那斗笠怪人沙哑地道。
  “急什么,傀儡虫要半个时辰才会生效。”紫音收起笑脸,将谢东庭抱在怀里。
  “你那些虫子不会出问题吧?”那人又问。
  “怎么,吾妻阴灯,你想试试我可爱的虫子么?”紫音淡然道。
  那怪人葛地后退一步,显然对她颇为忌惮。紫音轻笑一声,抱着谢东庭飘然离开,怪人低哼了一声,跟了出去。
  【追图】
  谢蔓儿抱着包裹,在山路上踉跄奔走。
  虽然心中悲切,她却咬牙不肯哭泣、谢东庭多年来的潜心教导,让她清楚地知道,何为舍生取义,何为见危授命,何为白水鉴心!
  山路凄凄,星月无光,在这浸透了天地、征服了万物的巨大黑暗中,勇敢的少女提一盏如豆的明灯,挺着娇小的身躯逆风前行。
  忽然,她高声念诵《论语·泰伯篇》:“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念着念着,她的眼中流出了泪水,声音却越来越大,直入云霄,仿佛在大声嘲笑着那向自己蜂拥而来的无边黑暗。
  蓦地脚下一绊,她跌倒在地,灯笼熄灭,包裹也不知摔到哪去了。她慌忙伸手四下摸索,一时却哪里寻得到?悲急之下,终于哭出声来。
  “哭什么啊?蔓儿?”一个亲切的声音驱散了黑暗,也驱散了她心中的悲伤。谢蔓儿抬起头,蒙蒙的灯光中,正是池慕飞微笑的脸庞。
  “在找这个吗?”他将包裹递给她,又掏出手帕温柔地拭去她的泪水,“别哭啦,再哭就成花脸猫了。有谁欺负你了?大哥帮你教训他!”
  “池大哥!”受尽惊吓的少女投入他怀中哭道,“你快去救我爹爹!王执的人就要追上来了!”
  “王执?怎么回事?谢先生呢?”池慕飞脸色微变。
  谢蔓儿摇了摇头,将今夜之事讲述了一遍。
  池慕飞紧皱双眉,沉声道:“你先去我家,我这就去找谢先生。”拉起她的小手,施展轻功,向山上攀去。
  谢蔓儿两耳风声直响,两侧峭壁不住向后倒退。片刻间,两人已攀上峰顶。苍松掩映间,一座小小茅屋依稀可见。一头青驴在门前吃草,见了谢蔓儿,便伸出头来,顽皮地拱着她。谢蔓儿终是小孩儿心性,见到池慕飞后心情大好,被它的大头拱得一阵奇痒,不由笑出声来,心想:池大哥真怪,自己住这种地方不说,还把驴子也带了上来。
  池慕飞放开谢蔓儿,叮嘱道:“蔓儿,你在这里等着,我这就去救先生回来。”
  不知为什么,谢蔓儿有些不敢看他,只是垂着头道:“池大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放心。”微风拂面,谢蔓儿再抬头时,池慕飞的身影已然不见。
  谢蔓儿静立片刻,推门进了茅屋。屋内很是简陋,除了桌椅木床,便是几卷字画,一张古琴,以及满屋的书籍。谢蔓儿坐了片刻,放心不下父亲和池慕飞,便起身来到窗前,向外张望。
  窗外夜色沉沉,朦胧的山廓宛如巨兽起伏,在山雾中忽隐忽现。门前的竹林在风中摇曳不休,仿佛千年的鬼姬在挥扇作舞。一阵凉意入骨,谢蔓儿不由抱紧了胳膊。
  天边乌云渐散,皎洁的月光照在门前。如水的月光下,少女双手合个,默默向天祈祷:“苍天在上,请保佑池大哥救出爹爹,保佑他们俩遇难呈祥,平安归来,无论此二人有何等不测之祸,谢蔓儿均愿以身代之。百拜千拜,俯垂庇贶,不敢怠忘。”
  正在此时,远远传来一阵轻微的兵器撞击声,夹杂着怒叱和惨呼声,在风中飘忽着,听不真切。谢蔓儿抓紧了窗栏,向外张望。只是月色朦胧,她又如何看得清楚?心急之下,便推门来到院中。
  嘈杂声越发清晰了,金戈交击之声在夜色中清脆回响着。有人高呼:“点子扎手,不能再追……啊!”惨呼声极为短促,显然此人已经毙命。有人大声惊呼:“梁香主!梁香主死啦!”接着又有人大叫:“大伙儿并肩子上,小心他的剑,哎呀!”“熊堂主也被这厮伤了!”
  “别慌!围住他!不给他各个击破的机会!”一个苍老的声音大喝。
  片刻寂静后,密集的兵刃交击声如二月烟花,嘈嘈而起。谢蔓儿心中怦然,心跳比兵刃声还要快上三分。
  “不行!帮主,咱们围不住他!啊——!”“老七!”“老五也倒啦!”惨叫声越发密集起来,此起彼伏,像一连串痛苦的音符,在黑夜中交织着一曲死亡之歌。
  “接我三剑——!”那苍老的声音大喝道。紧接着便是三声长剑交击之音!剑音激冽清锐,如银瓶乍破,玉碎昆冈,在群山中回荡不息。
  三声连击之后,便静了下来。谢蔓儿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闭合双眼,默默祷告。那句“俯垂庇贶,不敢怠忘”更是反复念了几十遍,仿佛每念一遍,心中便多了一丝平静。
  “好剑法!”只听那苍老的声音由衷赞道。
  “过奖了。”一个平静的声音道。是池大哥的声音!谢蔓儿的心中一阵狂喜,所有的担心和恐怖都一扫而光,心中一片轻盈。
  忽听得有人惊道:“帮主!帮主你怎么了!”众人齐声惊呼:“帮主死啦!金帮主被那小子杀啦!”“点子太硬了,大伙儿逃吧!”不知谁说了一句,众人顿时哄然而散。
  刚走到门口,衣袂破空声响起,一个人已飘然落在身边。谢蔓儿后退一步,凝目望去,顿时大喜道:“池大哥!”
  池慕飞浑身血迹,向她歉然一笑:“对不住,蔓儿,我去得迟了……”
  “怎么?爹爹他……”谢蔓儿心中一凉,险些晕倒。
  池慕飞摇头道:“先生还活着,只是已被王执的人掠走。留在那里的只是一些虾兵蟹将。”
  “那怎么办?”谢蔓儿惶然问。
  “对方人多势众,呆会儿定会卷土重来。我一个人怕是挡不住。可惜七弟不在,否则这些跳梁小丑,哪堪他一击?还好八弟尚在苏州,他剑法远胜于我,又不惧围攻,定能把先生救出来。”池慕飞说完转身进屋,捧了只五彩的小鸟出来。
  “好漂亮的鸟儿,它叫什么?”谢蔓儿好奇地问。
  “这是孑然相思鸟。”池慕飞将一封短信缚在小鸟的腿上,笑道,“此鸟一旦有了配偶,便永远不会抛下对方。一旦分离,无论身在何地,也会想尽办法飞回对方身边,我们兄弟一向用它来传信。”说着将小鸟向空中一扬,那孑然相思鸟轻叫了一声,徘徊了一圈,向着正北方振翅飞去。
  “池大哥,你的兄弟很多么?是不是每个都像你这么厉害?”谢蔓儿问道。
  池慕飞缓缓点头:“我们兄弟原本共有十人,我的武功在众兄弟中只能算平平而已。众位兄弟中,剑法最高的是七弟,掌法第一当属二哥,三哥学际天人,五哥轻功绝世,六妹机智过人,八弟内力深厚,九弟快剑如神,十妹医术惊人……当年众位兄弟姐妹济济一堂,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可惜如今……如今却只剩下八人了,且天各一方,多年不曾相见……”
  谢蔓儿忍不住问道:“池大哥,那大哥呢?你大哥又是怎样的人?”
  “大哥么,自然是我最敬仰的人……”池慕飞眼中敬仰之色顿显,“他虽智深如海,却锋芒不露。哪怕做了天大的功绩,都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大哥高瞻远瞩,不到最后,你都不知道他要做的到底是什么。”他忽而一笑,“就像神龙,只见其首而不可见其尾。”
  见谢蔓儿面有不信之色,他笑道:“大哥近日便要来苏州了,届时蔓儿便知我没有夸口。只要他在,哪怕对方有千军万马,也无须畏惧。”
  谢蔓儿奇道:“他一个人来有什么用?莫非他还能拔山超海,横扫千军”池慕飞正要回答,忽然双耳一动,轻轻拔出长剑。
  谢蔓儿诧道:“池大哥……”池慕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抬头望着屋顶。谢蔓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除了椽梁茅草外,什么都没有看到。
  池慕飞手持长剑,凝神望着屋顶,缓步移动,仿佛在跟随着一个无影之敌。见他这样,谢蔓儿也不由为之紧张起来,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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