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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之上

_5 何要辉(当代)
这时石卓指着何飞对项磊说:“这兄弟是“寒武纪”的男朋友,不过我一时愚钝,竟然忘了兄弟名字了。”
何飞这才挥挥手说:“我何飞。不用介绍了,我们一宿舍的。”
说这话时,好像项磊不在场一样,何飞仍旧没有看项磊一眼。
石卓大概察觉出了什么,反倒没有说什么“这么巧”之类的话,也并没有追问什么,而是直接说了一段开场白。项磊几乎没有听这开场白,而是忍不住偷偷看了那婉约才女几眼。仔细想想,应该不是医院里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女孩。
这几眼偷看,都不曾撞到何飞的目光,这让项磊刚想到“所幸”这个词的时候,却忽然有了一点小小的失落。
然后是喝酒。众人纷纷要和项磊划拳,这方面项磊自称白痴,一一推脱了。七个男生一对一地斗酒,恰好剩下项磊一个没有参与,于是石卓便和项磊换了位置。
“食草狼,你最近很少写东西了。”另类才女看着项磊说道。
“是啊是啊!连你的回帖都很少看到了。”婉约才女探身过来附和。
“最近脑袋比较空,搅不出什么东西来了。”项磊讪讪地笑。
“食草狼?你为什么叫食草狼呢?很独特,却也很奇怪。”婉约才女眨着眼睛问。
“嗯,这个问题也迷惑我很久了。”另类才女也随之附和。
“因为……这个狼和别的狼心态不一样,是个素食主义者。”项磊说完,自己都想笑,随即忽然又觉得,这解释像极了关于性取向的暗示,不由得紧张起来。
另类才女煞有介事地缓缓点头,婉约才女还是一头雾水。
“你的很多文字要传达的心情,虽然不能让人完全领会,至少都能带来无须言明的某种共鸣,但是其中一篇例外,我读了很多遍,都读不出一点头绪来。”另类才女继续说,“就是你刚到BBS时贴的那篇《上帝的五记耳光》。”
“我觉得那篇是讲述情感挫折的吧?”婉约才女接道。
另类才女似乎并不接受这种把开水解释成白开水的说法,依旧用那双充满疑问的眼神望着项磊。
“嗨!……也就瞎写的,我自己写得都没什么头绪,难为你想读出什么头绪来。”项磊想到BBS关于揭露自己性取向的那篇帖子,想到刚才自己不小心对“食草狼”的即兴解释,再看看另类才女充满疑问但深藏睿智的眼神,忽然更加紧张起来。
项磊并不希望天下人都知道自己是一个同性恋,在男生宿舍里出柜,多少有些不得已,而且,没来由地,一旦被女生了解到自己的“与众不同”,定将毫不犹豫地加重自己与生俱来的不自信,——对自我形象,人格魅力,甚至到个人品行的多重不自信。
项磊曾经对那些根本不屑于聆听他肺腑之言的人说过,他从不为自己是一个同性恋而感到耻辱,但别人因为他的性取向而可能会对他表示鄙夷的反应,却让他找不到任何质疑和辩驳的底气,在他看来,这不是对方开明与否或者看法对与错的问题,而是对方那种天赐道德优势的姿态,让项磊自认根本不具备将其胜却的资本。
“不会的,肯定不是瞎写的。因为我虽然读不出什么头绪,但足以感受到那些文字里的严肃情绪。”另类才女锲而不舍,婉约才女的眼神也随之附和起来。
项磊仔细酝酿了一番,这才笑得坦荡:“也许我只是不能言传心意吧。有机会我好好总结一番,再和你讨论那五记耳光吧。”
另类才女倒懂得适可而止,她朝项磊微微一笑,眼神里的追问就不见了。
这时婉约才女凑近一点,问项磊道:“食草狼,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别多想哦。”然后扭过脸去偷偷望了何飞一眼,看到何飞正和身边的人忘我划拳呢,便又凑近项磊一点,继续说:“致生理男人,是写何飞的吗?”
项磊努力控制着口中的茶水千万别随之喷将出来,不小心呛了一口,转过脸去咳了半天,然后又忍不住笑了一会儿,这才回过头来接道:“为什么这么问啊?”
“刚才你进来时,何飞都愣那儿了,我问他怎么了,他就跟我说,你们俩是一宿舍的,后来我看你们也不打招呼,觉得奇怪,问了半天,他也没说清楚,所以我想,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儿啊?何飞这个人我是知道的,很大男子主义,和你那篇文字里的几处说法都很相符。”
“有吗?”项磊继续笑个不停。
婉约才女想了半天,又说:“好像也不全是,至少何飞不斤斤计较,我看你们不对劲儿,一个宿舍的连个招呼也没打,胡乱联系着,忽然就想到你那篇文字了。”
“哈哈。”项磊干笑两声,“我写东西也总是胡乱联系,东拼西凑堆到一块儿,就成了。像你说的那篇帖子,其实是把几个人的缺点按到了一个人头上,倘若写的是一个人,那这人可真算是极品了!”
“原来这样。”婉约才女和另类才女刚才的动作如出一辙,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平时读些什么书?”另类才女又问。
“每当有人问这个问题,我都有点惭愧。其实我很少读书,没耐性,看到几十页的文字就读不下去了,别说一本书了。要说读到的文字,多半也像我堆砌的那些文字组合一样,东拼西凑,报纸,杂志,歌词,广告,电影台词等等,我只对这些零碎的东西比较敏感。所以有时候我觉得我帖子后面的那些回复挺不真实的,我自己都认为我偶尔堆砌的文字没什么思想和内涵,没有底蕴和深度,旁人却对此视而不见。”
婉约才女说:“你这是谦虚吧!”
另类才女却并不说话。
项磊摆摆手:“不不不,谦虚也是要资本的,我要是有那资本,哪里还会顾得上谦虚?一定学韩寒了,高中时就把自己架到‘做一文人’的路上去,这辈子就指望拿笔杆子去混饭吃了!我这纯属茶饭后的兴趣爱好,玩票的。”
“其实我早想和你说了,你的文字虽然散发着吸引人的魅力,却总只是徘徊在宣泄个人情绪的边缘,虽算不上肤浅,却也不够大气。”另类才女的话虽然不客气,但是表情语气和眼神一致中肯。
因这中肯,项磊才不至于马上羞愧形于色。
这时,项磊听到何飞嚷着:“不行了、不行了,我不行了,你们找他吧,别听他忽悠,丫的特能喝,动不动就拎着啤酒在我们宿舍里抱瓶吹呢!”
项磊转过头去,看到何飞正抬起手指向自己。
“丫的特能喝,动不动就拎着啤酒在我们宿舍里抱瓶吹呢!”
这话,项磊听着相当讽刺,却又凭空感觉到了几分欣喜。
陈韬光晃悠悠地走了过来,揽过项磊的肩膀说:“兄弟,你终于被出卖了,快别真人不露相了,兄弟们都想认识你很久了,每逢这种场合,总会有人说,什么时候也和食草狼干上几杯……”
项磊最应付不了这种场面了,当真是不能喝,也不爱喝,可这般盛情,往往又让项磊不知道如何痛快地拒绝,稍稍犹豫片刻,几乎已经相当于默认了。
得,几个人大概都结束了划拳的环节,一并拥了上来,纷纷要和项磊干杯,项磊虽然并不爽快,却也来者不拒。好在这回不是二锅头,啤酒的力道尚能应付。
陈韬光掏出烟,伸出手来递给项磊。
“丫的不抽烟。”项磊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忽然就又想起了裴勇。项磊恍惚惚接过烟来,放在嘴角,递烟的哥们儿拿着打火机凑近了,项磊也下意识凑近了那火焰。裴勇曾经告诉他,就算你不抽烟,也要知道这时你应该伸出一只手,象征性地盖一盖那火苗。
项磊照做了。
燃着的烟夹在两唇间,项磊又下意识地以为,会有一只手,闪过来一把夺了去,狠狠扔到地板上,再死死地踩熄它。
没、没有。
“谁说我不抽烟?”项磊在心里说。
项磊狠狠抽了一口,来不及吐出,那烟雾恶作剧地卡在了嗓子眼儿,项磊只是换了换气,忽然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周围有兄弟笑了,石卓笑眯眯地绕过来,从项磊手里把烟拿走了,项磊眼疾手快,重新夺了回来。
第二口,同样稍有不畅,但项磊至少没再咳出来。
第三口。第四口。无师自通。像高数考试一样简单。
项磊扔掉烟屁股的时候,忽然眩晕起来,也不确定那状况是喝醉了酒,还是抽醉了烟。不经意间扫过对面,掠过了一对短暂关注着自己的目光。
何飞?那是何飞。
算了何飞,我若是再这样地犯矫情,在你的台阶上自顾自地把自己成全下去,难保他日你不挨许梦虎一顿揍。
项磊想到这里,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可要说这神经质表达的最里层,竟还有一丝值得炫耀的快慰暧昧于其间呢!
石卓凑到项磊面前:“兄弟没事吧?看来当真是不能喝酒哇,这么快就晕了。”
“丫的第一次抽烟,还是一整支,不晕才怪!”
谁说的?谁说这是项磊第一次抽烟?何飞当然不知道项磊干过间接吻别的事儿。项磊的“第一次”,早在年前就已经发生过了。
裴勇你别失望,抽支烟没什么大不了的。
项磊仰面靠在椅背上,旁若无人地悠悠闭上眼,如是想。
63
石卓宣布聚会到此为止的时候,项磊眩晕的感觉也已经结束了。
项磊忽然特想上网。如果真的心有灵犀,许梦虎一定也在,不知道为什么,项磊很希望尽快“见”到他,哪怕只是闲话二三,似乎也能让项磊找到面对面的感觉。
走出包房,项磊一一告别了参加聚会的朋友,独剩何飞没有道别时,项磊思忖了几秒种,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半个字来,当即,一个人先回了学校。
绕道宿舍拿了上机卡,来到主楼机房的时候,机房里已经人满为患了,门口还排起了长队。项磊没有排队的耐心,转而又去了机电学院的机房,然后是管理学院,然后是化工学院,然后是电子图书馆,同一个结果。
项磊怀着焦躁的心情去了学校附近的网吧,直到第三家,才总算找到了空位。项磊坐在电脑前摁完power键之后,长舒了一口气,回头想想,自己可真够执著的。
让项磊失望的是,墨镜男的头像是黑的。
“在吗?”项磊发完这句话,茫然地等了几分钟,没做任何别的操作。
“在吗?你不是说过心有灵犀的吗?”又是几分钟的等待。
“今天我去参加了一个聚会,居然在聚会上遇到了那个很少喊我名字,而是一直叫我gay的室友。他好像有意和我搭话,我本来应该很欣慰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感觉很空虚。很希望你在,陪我闲扯几句。”
“我总在想,如果你在我身边,让我轻而易举就能够看到的话,我的心情也不至于这么容易糟糕。” 项磊继续对不在线的许梦虎说。
“我是不是太妄想了?”
许梦虎今天不会上线了,项磊想。
项磊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做的,就那么一刻接一刻地发着呆。QQ的窗口不隐藏了,放在屏幕正中央,登陆状态也从隐身切换成了上线,好几个网友发来信息,项磊一一查看完,便没有心情地关掉了。
项磊打开浏览器,登入学校BBS,刚刷出页面就改去了兼职管理的那个同志论坛。“给我一支烟”负责的板块里,项磊的小说仍然被置顶着。
项磊在嘈杂的网吧里一直百无聊赖地待到天黑,也没有等到许梦虎上线。走出网吧路过一家音像店的时候,项磊走进去问店主有没有U2的磁带,店主说只有两盘,项磊看了看,并没有发现“with or without you”这首歌。店主说CD专辑更多,于是项磊去看了CD,发现很多专辑都有收录这首歌,可是项磊只有一个卡带随身听。考虑了一会儿,项磊还是买下了一盘U2的CD精选集。
听他听的歌,欣赏他欣赏的人。离他最近的最有效方式,就是……成为他。
已经到了晚饭时间,项磊却没有半点胃口。不是因为失落,不是因为寂寞,也不是因为项磊对离线的许梦虎夸大其词的空虚,项磊其实没有心情,包括晚餐的心情。
64
项磊回到宿舍,发现何飞也在,正和刘冲坐在床沿喷云吐雾。
刘冲看到项磊手中的CD,拿去看了两眼就随手还给了项磊,然后说U2都被他听腻了。这时,项磊忽然有些紧张了。
项磊曾经怀疑,许梦虎会不会是身边的某个人藏在暗处,事实上对项磊了若指掌,比如,是刘冲,项磊曾经以为,如果这样,自己反倒可以为此得以解脱。可是这一刻,项磊发现自己太不喜欢这样的可能了。
项磊希望许梦虎就是许梦虎,而不是别的谁。
眼前的何飞随意翻着桌子上的杂志,和聚会上一样,对项磊视而不见。项磊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明明知道何飞有意说话,自己却始终没有顺着这个台阶迈下半步。
且由他吧!只要自己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埋怨过他,更不可能恨他,就好。
项磊借来刘冲的CD,爬上床铺,和衣躺下,闭上眼睛,开始听那首从此以后应该百听不厌的“with or without you”。
项磊以为摇滚乐手总是要在狂躁的电吉他声中歇斯底里的,可是从节奏明快又饱含温暖的前奏开始,项磊听到的,却是一路柔情。
歌手的声音似乎尽显悲凉,从低阶到高阶的跨越,又似乎是从失落到绝望的质变。直到也许所有的语言都不够表达时,随着密集的鼓点和电吉他适时的激昂,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乐队才开始了一小段转瞬即逝的嘶吼。
所有的言语终结后,所有的乐器还恋恋不舍,好像它们确信,所有听这首歌的人,都会像此刻的项磊一样,不能适应这音乐的最后一个音符。
项磊调成单曲循环模式,反反复复地听,与之伴随的动情,便因此而反反复复地增加。每当听到那省略万语千言的两句嘶吼,项磊总是浑身激动得难以名状,想握紧双拳,想为之嚎啕,想跟着一起同嘶吼,直到哑掉嗓子。
You give it all。 But i want more…
I can’t live…
项磊觉得,这首歌动情到让人绝望。
可随后项磊又觉得,许梦虎就在身边。
两对耳朵,一副耳机。
两份汹涌失控的情绪,一首歌。
两颗近乎崩溃的心脏,一种澎湃。
项磊几乎要流出眼泪了,下意识去抹眼角的时候,模糊中发现,宿舍里除了自己,只剩下何飞。他坐在刘冲的下铺默默地抽烟,漠然的眼神凝望着窗外的一片昏黑。
项磊打算重新闭上眼睛的时候,发现何飞站起身来,背上双肩包向门口走去。项磊未经思考,便没来由地暂停了CD。
项磊听到了开门的吱呀声,几秒钟后,却又听到了回转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自响起后就没再犹豫,使得项磊根本来不及调整自己瞬间张狂的心跳。项磊匆忙闭上眼睛的时候,已经可以听到何飞近在咫尺的呼吸了。
随后,是几秒钟的停顿。
接着,项磊感觉到一只手伸了过来。那只手在空中稍作停留,然后从容来犯,自作主张地摘下了项磊的左侧耳塞。
项磊睁开眼,转过脸去,隔了一个很近的距离,和对面那个看不出任何表情的人四目相对。那距离简直是亲吻前的距离,项磊慌慌张地转正了脑袋,胡乱猜测着这个家伙准备做什么,又或者,只是要说些什么。
“那个……”终于等到了开口的声音,“明天,你帮我晒晒被子吧?”
项磊转过半张脸,轻轻点了点头。那个依然没有任何表情的人,随即转身走出了宿舍。项磊费力地扭过头去望着宿舍的门,开始发呆。
听歌的意境完全被破坏掉了,项磊关上CD,跳下床铺洗了把脸,然后去了食堂。
项磊忽然饿了,想吃鸡腿和烧茄子。
65
项磊很晚才睡着,周日,却一大早就醒了。前一晚何飞离开宿舍前的小请求,蛮横地占领着项磊的大脑神经中枢,像个闹钟一样,天一亮就叫醒了以往总是贪睡的项磊。
晒被子这件事,说起来有点滑稽。何飞的被子几乎形同虚设,过去的半年时间里也没见他拿去晒过太阳。再说,周六聚会结束时,太阳尚好,他原本可以自己晒。
项磊不禁有些沾沾自喜。
项磊不想否认自己喜欢何飞的心情了,但是项磊从来不认为这喜欢值得做出期待,项磊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和何飞之间不可能发生超越兄弟的感情,项磊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多的同性恋,多到一个小小的6人宿舍里就有两个。退一步讲,就算这样一个小概率事件真的发生了,项磊也不相信何飞对自己的感情会是同样的喜欢。
正是由于这些不相信,项磊才敢私密地纵容自己对何飞的喜欢。多数人应该都是如此吧,纵然如何深重地爱着某个特定的人,也总会有更多暗暗喜欢的人吧,也正是在这种暗暗喜欢的基础之上,每个人的朋友菜单里,才难免因此而分了三六九等。
当你把一个特殊的朋友定位在这样一个暗暗喜欢的位置上,一定不忍奢求太多。对方为了找你说句话,把无辜的被子都扯上了,这时,你大概理所当然要沾沾自喜起来。
不巧的是,天气阴沉得不像话,稍不留神就要下雨的样子。反正晒被子的事情本来就不重要,项磊想想,重新躺下,很快就又着了。
66
再醒来时已近中午。
项磊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电话响了半天也没人去接,项磊探着脑袋查看宿舍,原来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我找项磊。”又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哪位?”
“我。”
“你哪位?”
“听不出来啊?”
“听不出来。谁啊?”
“每天都在网上等你的那个人。”
许梦虎?如果这是项磊第三次接到他的电话,那么,这也是项磊听到的第三种许梦虎的声音。
“刚睡醒吧你?”对方没有等到项磊的回应,便继续说,“我!许梦虎!”
“怎么你……”项磊想问,怎么你的声音每次都不一样。
“下午一点上网啊,我等你!”对方打断项磊,说完这句话便给挂断了。
项磊有些懊恼地摔了电话。何必非要上网说话呢?能听到声音的交谈应该更真实,网上的交流总是让项磊感觉不够踏实,QQ信息里的每一段对话,好像都在提醒着项磊,这不过又是一场项磊恨透了的网恋罢了。
可是,项磊还是欲罢不能。
草草吃过午饭,项磊就到了主楼机房排队,还好,很多人赶在饭点儿下机,只用了三四分钟,项磊就等到了上机位。
“怎么你每次的声音都不一样?”项磊问许梦虎。
“第一次紧张,声调变了;第二次感冒,嗓子哑了;这次正常状态。怎样?”
“第一次紧张?你紧张什么?”
“不知道啊!好像打个电话给你,自己就也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同性恋了。”
项磊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都在刻意回避这一点:许梦虎根本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同性恋。项磊不得不去思考结果,这一思考,当即失落起来。这和当初爱上裴勇后来喜欢上何飞的事,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一个是泥潭,血肉模糊地抽身,然后又陷入第二个。
许梦虎,大概是他项磊遭遇的第三个泥潭。
昨天和今天果然天壤之别。昨天,项磊决定奋不顾身,今天,项磊开始茫然了。
许梦虎似乎对项磊前一天的留言耿耿于怀,一直在问何飞,项磊懒懒地回应着。
“你他妈的真是多情啊!一同爱上好几个!”许梦虎说。
“如果你明天来看我,我也就无暇多情了。”项磊说。
“如果你不做同性恋,我他妈的现在就来找你!”
“当初你不就是因为我是同性恋才来找我的吗?”
“你这么认为?你认为我是想干你才来找你的?”
早晨还沾沾自喜的项磊,忽然有了坏心情。许梦虎的回话让项磊感觉到十分厌恶,项磊的手指虚放在键盘上,良久没有打出一个字来。
“说啊!你真这么认为?”许梦虎追问。
“如果不是你曾经说过喜欢我,要和我在一起,也不会是现在这样。”项磊忽然感觉委屈,一瞬间的光景,厌恶的心情又因此而换了颜色。
“可我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啊!我现在也可以这样说!你可以认为这是兄弟情,也可以把它意淫成男男爱,可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它想成是同性恋呢?你不觉得庸俗吗?”
“我明白了。你认为同性恋就是干和被干那些事吧?”
“你仔细想想,然后回答我,我不干你,你会爱我吗?而且只爱我一个!”
项磊不禁苦笑。项磊这才发现,他和许梦虎之间存在着天大的交流障碍,许梦虎的意思总要用异常粗鄙的字眼才能表达清楚,而这份清楚,又只是单方面的。
当项磊逐渐淡忘发生在小A和小B之间的别人的故事以后,项磊发现当初那份冲动的决定似乎也开始随之瓦解。项磊甚至觉得并不可惜,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建立在虚幻的基础之上的,而且这虚幻,似乎永远也不会被成全为现实。
“算了,就当我们没有认识过吧。”前一天还疯狂思念着许梦虎的项磊,今天对许梦虎这样绝望地说。
“你他妈的混蛋!”
“我接受你的定位。你要知道,我是这样的同性恋:我既要和同性相爱,又要和同性ML!如果你认为这是龌龊的,很遗憾,我无疑就是这么一个龌龊的人罢了。”
“有什么话就他妈的好好说,说什么绝话!”
“好吧,我收回。我们总归已经认识了,就当我对你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吧。”
“然后你去找你那位室友?怪不得!选择越多,每个选择就越不值钱!”
“好了,我该下了,机房空气不好,下次聊。”
项磊想尽快结束这次谈话,项磊觉得这样继续谈下去,已经没可能找到合适的点来中和彼此的情绪了。更重要的是,就算项磊又一次打算放弃许梦虎,也应该是需要一番斟酌的,因为项磊几乎当时就能够预支到自己放弃许梦虎后的那份空虚了。
“别!别下!”
对方没有说“不许下”、“不能下”、“别他妈的下”,而是说:“别!别下!”项磊看到这句话,马上想象到了对方的焦急神情,这便不忍离开了。
“我真的改不了的,不是我下意识不愿意去试,而是,既然经历了那么折磨人的挣扎以后才认可了现在的状况,我想,这必然该是一份足够慎重的选择。但凡有别的可能,我一定不甘心用这样的方式去找一个人,等一个人,爱一个人。”项磊自顾自地说着,也不管许梦虎到底能否打心眼儿里领会到他的个中滋味了。
“我说话不中听,这么久了你还没习惯啊?我当然知道你不容易。”许梦虎忽然故技重施,一个本质粗俗的家伙,滥用起了绕指柔。
对此,项磊从来都难以招架。
“你明白就好。”项磊说。
“也许尝试去改的人不应该是你,而是我吧。你给我点时间好不?”
项磊本想告诉许梦虎:这种事不是想改就改的。可是项磊觉得讨论这个话题本身就很没劲。谁是,谁不是,谁可能是,谁可能不是,无聊的纠结。
项磊的脑海里浮现了一个词,一开始模模糊糊,少顷便一点点地清晰起来。“顺其自然。”项磊念给自己听的同时,顺便也敲在了对话框里,发了出去。
第二十章:慎重的回归
106
四级考试之后,项磊不得不又去医院做了一次手术。
看到魏桐为自己忙前忙后交费取药,项磊想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期末考试的时候,项磊发现病况还是再度反复了。他不想再去医院了,把所有的希望都交给了李增,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是关乎一个生命的希望。
项磊觉得,煎熬在病痛折磨里的这段时间,大概是自己这二十年人生经历中最没有自我的一段时间了,丢失底线,扭曲原则,盲从依赖,脆弱易伤。
项磊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的精神世界,恐怕也将要病入膏肓了。
107
寒假回家以后,项磊马上打电话问李增什么时候回家,李增说不能确定,也许不一定回去。项磊失望地说,自己的病又复发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理会,已经很严重了,李增便留了一个手机号码给项磊,让项磊自己去找那个老中医。
项磊还是打算等等看,他还是希望被李增带着去。
春节后,项磊又联系了李增。李增得知项磊仍然拖着没去看病时,这才有点着急了。他告诉项磊自己在青岛,让项磊到青岛找他。
项磊在青岛一个居民区里绕来绕去,始终找不到李增所说的地方,项磊打了几个电话询问,他其实希望李增可以下来接他,可是李增在电话显然已经气急败坏了,他埋怨项磊愧为大学生,连方向都搞不明白。
李增住在老三婚后的新房里,项磊敲开那扇门之后,看到一屋子的人围坐在一桌麻将周围,房间里烟雾缭绕,嘈杂一片。李增经人提醒了一下,才看到进来的项磊,他抬手指了指一个房间,让项磊进去看会儿电视或者休息一下。
项磊走过去的时候,无意间捕捉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虽说熟悉,却一时也记不起那人的姓名了。项磊看到那人的时候,那人正好也扫了一眼过来,那眼神在项磊脸上稍作停留,便又回到了麻将桌上。
项磊在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里的肥皂剧时,有人推门进来,又随手关上了门,项磊转过脑袋看了看,发现正是刚才对视过的那个人。
他抽着一根烟,倚着刚被自己关上的门上,微微仰起下巴,定睛看着项磊。
项磊有些无措,偏过脸去,等待那人发话。
“你就是项磊吧?”那人开口了,“我是彭帅。”
原来是他。李增房间里那张照片上的人。
项磊确信,自己现在心无涟漪。
“听说你生病了。”他继续说。
项磊忽然觉得丢人。
“他是不是跟你说,你回学校以后他才见我的?”
项磊没有做声。
“我们去年这个时候就见过了。他年前是不是跟你说,过年可能不回来了?”
项磊还是没有做声。
“其实他去广州一个月就回来了,那边儿有流行病,挺厉害的,年后也不打算去了。他回来以后就去济南了,我们一起来的青岛。”
这时李增敲门了,彭帅闪到一边,没开门。然后李增开始砸门,彭帅又看了项磊一眼,拉开门走了出去。
很快,门外开始闹腾。
“你他妈的找他说什么呢?你有病吧!”李增咆哮的声音。
“我可没病。我虽然不怎么干净,倒也不至于染上病。”
然后是家具挪动的声音,伴有零碎的叫骂。
“你们俩可真是冤家,整天就这点破事儿,还没完了!比我们爷们儿娘们儿之间都他妈的闹腾!至于么!停手!停手!”应该是老三的声音吧。
“青岛的圈儿里没几个你不认识的吧?没跟你上过床的也没有几个吧?人家在北京老老实实上大学呢,青岛圈儿里却无人不晓他的名字,你怎么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出这个名呢?你怎么也不考虑考虑,自己和人家大学生在一起搭不搭……”
“彭帅我CNM!”李增一定是面目狰狞了。单是听到他的拳头砸在别人身上的声音,项磊已经感觉到他的面目狰狞了。
“老三你给我滚开!”
“今天我非得治治你这嘴贱的毛病,我倒要看看是你这张嘴唧唧歪歪得舒服,还是被我这拳脚招呼得舒服!”
“说啊!怎么不说了?你他妈的怎么不说了?”
项磊若是早早料到这些事,何必非要赖上李增带着自己去看病呢?不管和李增走到哪一步,彭帅说的那些话,项磊宁愿一个字儿也没有听到。
房间的门忽然再次被打开,彭帅满脸血污地闯进来,迅速反扣上门锁,又急急地跑到窗台边的书桌前,拉开抽屉翻找着什么。他原本灿烂黄的韩流发型,现在乱成一片,干净的衣服上面,布满了脚印。
李增又开始踹门了,随之而来的每一声巨大响动,都让项磊听着心惊。
彭帅找到一张纸,表情肃穆地伸手递到了项磊面前。
青岛仁爱医院病历卡。李增。尖锐湿疣。2002年9月16日。
项磊一时还未反应出什么来,彭帅的话已经一个字一个字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项磊,我真替你不值!
李增真把人老三新家的门给踹开了,门扣叮咣散落在地。
项磊看到李增的眼里放出要杀人的目光,他疾步迈到彭帅身边,两手扣在一起环住彭帅的脖子,伴着一声怒吼,将彭帅的脑袋向下带到了自己的膝盖上。
彭帅应声倒地,李增的脚扬到半空里,差点就要踩在彭帅脸上了,跟进房间里的几个人及时冲了上来,把李增摁在了项磊身边的床上。
“彭帅,你先去光子家!现在就去!”老三在一边喊道。
然后有个人拉起彭帅,匆匆走了出去。
“项磊你跟我过来一下。”老三又对项磊说。
项磊像做梦一样,跟着老三来到了另一个房间里。
“你们俩怎么着你决定。你别恼我们老大就成。他看好病之后,马上就去北京找你了,原本也打算要留在北京的,所以工作都辞了。他跟你说是下岗了吧?这人没几句实话,家里花了不少钱,他早就混到正式编制了,谁下岗他也下不了岗。为这个他跟家里人闹得天翻地覆的,老太太连他要男人不要女人的事儿都认了,就想他在身边儿守着,可他一想到害了你,简直都六亲不认了,说什么也要去找你。”
老三点上一支烟,继续说:“我们家老小的事儿你可能也知道一些,他走了以后我们老大就没消停过,再也不找女人了,跟上瘾了似的,整天找男的。也没见他对谁认真过。彭帅倒是对他上心,可他们俩待一块儿不超过一个礼拜准打架,分分合合多少次都数不清了,认识你之后,他真是想断了,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彭帅的劲头你是见识到了,认挨打都不认断。别的我不多说了,你自己决定吧。还是那句话,老大是对不住你,但我还是希望你别太恨他,不然,他又该跟老小刚走那阵儿一样了,日子过得半死不活的。那他就完了。”
老三要走时,又补充道:“你也留点心眼儿,我看你太老实了,就算以后还跟别人玩儿这个,也要想着保护好自己。”
老三拍拍项磊的肩膀,转身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项磊站在原处,头脑中几乎一片空白。
项磊此刻不感动,也不震怒。听过老三的话,项磊也不打算恨李增了。往事的电影在脑海中一帧帧掠过,眼泪和欢笑都没拉下,散场后,只剩下几声唏嘘感叹。
一时间,项磊竟然感觉到了轻松。
李增推门进来的时候,项磊还发着呆。
李增远远地站在项磊对面,轻声说:“如果现在我还狡辩,还乞求你原谅我的话,你一定会觉得好笑吧?”
李增的话好像心理暗示,项磊毫无准备就发现自己笑了,短促而轻蔑,像是完全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其实,项磊心里再平静不过了。
“我是不是很可怕?去北京第一天,还把戏演得那么逼真?”
“我一定还很自私,什么事都由着自己的想法来,从不把别人的感受当回事儿。”
“还很滥吧?不想失去你,只能不断撒谎,最后都套在自己的谎言里出不来了。”
“再做我半个月的宝贝吧,项磊。你的病好了以后,咱们就分开吧,我不配做你的朋友。你如果愿意,恨我一辈子我也认了。”
两个人面对面,只有一个人的独白。
“我曾经想过,如果自己不败露就这么和你过一辈子呢,离开北京以后我还下意识想改掉自己的臭脾气,现在应该没什么意义了。我和你可能不一样,我知道你把这个看得很重,可我觉得我不可能再跟哪个男的好了,跟女的,可能也剩不下多少真感情可动了,以后有没有爱,对我来说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我可能随便结个婚,养个孩子看着他长大。我本来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大概不适合谈恋爱。”
“项磊,我宁愿事情是完全反过来的,我宁愿是你把病传染给我的,我觉得要是我被人害惨了,反而会比现在好过一点。”
李增用双手捧住脑袋,无力地靠在墙上。
项磊看见他的手背关节上蹭破了皮,伤口还在往外渗血,项磊差一点习惯性地走上前去处理那些伤口。差了一点,所以他仍旧伫立在原地。
108
李增带项磊去找了那个老中医,因为拖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病况严重了很多,电灼手术进行到一半,项磊失血严重。由于这件事没有经过医院,老中医怕无法控制现场状况,只好停止了手术,于是在开学前,项磊不得不经历了第二次和第三次。
李增带着项磊去浴室开了一个单间。当他看到项磊满腿满秋裤的血迹时,心里不由地一阵抽搐。他仔细地帮项磊清洗了身体,还要保证伤口周围不沾到一滴水。
项磊不得不告诉母亲自己生病了,却又不能讲明得了什么病。当母亲看到项磊毛裤上的血迹后,追问项磊到底得了什么病,项磊便说自己生了痔疮,做了个小手术。
母亲在炉子上煎项磊带回来的中药,一会儿拿报纸扇,一会儿俯下身,把手撑在地板上,直接对着风口吹气。
烟雾呛到了母亲的眼睛,项磊跑到自己的房间里蒙上被子,昏天暗地痛哭了一场。
怕母亲继续担心,项磊假装痊愈了,告别家人,带上行李说自己回学校,其实,还要去做最后一次手术。
第一次,项磊的寒假这么单调地结束了,他几乎没有找任何一个老朋友聚一下。裴勇打过几个电话,邀请项磊去县城里玩,项磊都借故推掉了。
项磊觉得,自己根本无法面对裴勇。
项磊最后一次手术后,直接上了火车,那一路,他几乎被手术后的病痛折磨得晕厥。想到再次复发的可能,项磊想死的心都有了。
李增没有送项磊上车,他对项磊说,他不敢目送项磊离开。
项磊转身要走的时候,回头看了李增一眼,发现他的脸上挂着泪滴。项磊心中一动,走回去给了他一个拥抱。
最后一刻,李增稍稍用力箍紧了项磊的身体,随即放开了手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项磊一直目送李增转进一个胡同里,这才去了车站。项磊去车站的一路上都在想,背对自己的李增,一定是一边流泪一边夺路吧。
事实上,李增停在那个胡同口,默默地看着项磊消失在视线里,泪水一直没断,他很想跑过去挽留项磊,却又似乎欣慰于这样的结果。
他觉得项磊可以更幸福一些。
相互留给彼此的最后一帧画面,都是背影。
相互得到的彼此最后一帧画面,同样也是背影。
2003年10月,项磊接到了李增的电话,李增说,他结婚了,项磊说了一句脱口而出之后就后悔了的“恭喜恭喜”。
2004年7月,项磊再次接到了李增的电话,李增说,他在南京接手了一家咖啡厅,生意一般,倒也乐在其中,他现在正学煮咖啡和调酒的手艺呢。
2005年5月,李增在电话里告诉项磊,自己做爸爸了,儿子那么大一点儿,就已经看上去很帅了。
此后,项磊失去了有关李增的任何联系。
109
项磊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是大二下半学期开学的第一天。
一般情况下,这一天是要经过几轮点名的,至少学生会和院办各一轮。项磊起床有点晚,到底还是没有赶上第一节课,索性留在学校里,打算赶10点的课。
项磊有点懊恼地去了宿舍。
门没锁,宿舍里却没人。项磊看见刘冲的电脑开着,就上了会儿网。项磊常去的那个同志论坛的网址刚输入一半,地址栏下方就给出了提示,项磊不禁有些疑惑。项磊看到任务栏里挂着谁的QQ,忍不住也登陆了自己的账号。
许梦虎在线。
“还没开学?”项磊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对方良久没有回复。
任务栏里的另一个QQ账号一直闪动不停,项磊觉得碍眼,忍不住点开了。
下一秒,项磊坐在电脑前失了神。
点出来的信息,正是自己刚刚发出去的。
食草狼:还没开学?
项磊放在鼠标上的手有点抖。好像准备了很久,项磊才点开了另一个QQ账号的面板。面板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好友,正是项磊自己。项磊颤抖地点开了这个账号的个人资料,一切终于了然于眼前了。
这,就是许梦虎。
他,就在身边。
惊喜?失望?还是别的什么?总之,乱了。
门好像开了,有人站在门口,却始终没有迈进来半步。
许梦虎吧!
何飞吗?其实,项磊曾经不止一次地这样幻想过,可每一次幻想,都会在三两秒后被自己叫停。项磊从未正式对此做过认真的思考,他总是下意识地认为,这不可能。
项磊几乎怀着挑衅的心情,点开了那个唯一好友的聊天记录。李增离开北京那天,项磊在网吧里说过的话,全在这里。
身后那个人,开始挪动脚步。他走过来了。
项磊很久不曾这样过,心跳完全失去节奏,心慌,又有点心醉。
他坐在项磊一米开外的下铺,直到此刻,项磊仍然不敢轻易转过自己的目光。
“我C。”他轻声叹了一口气,然后站起身来,走到了项磊身边。他从项磊手里拿过鼠标,关了许梦虎的QQ账号,接着又重新坐了回去。
“许梦虎……”项磊对着电脑屏幕,如同呓语般,低声喊出了这个名字。
良久,身边那个人从口袋里拿出钱包,从钱包里抽出两张身份证来,一并放在了项磊面前的电脑桌上。然后他说:“我可没说假话。”
项磊瞥了那两张身份证一眼,上有相同的照片,却注释着不同的名字,一个是何飞,一个是许梦虎。
项磊这时候想到了常常在公交车站看到的那种办证小广告,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丫什么意思?”他显然被项磊的笑声搞糊涂了。
项磊这才转过目光,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虽然形体还算高大,表情却像个小屁孩儿一样,正泛滥着一脸认真劲儿。项磊感觉他是陌生的,陌生到几乎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话的地步。
“两张身份证可都是从公安局办下来的,你丫还别不信!”他说。
项磊真不知道如何回应他。项磊说不出话来。
“我也就出去买了包烟而已,四食堂小卖铺的塔山断货了,我犹豫了半天还是去了二食堂,回来的路上我还在想,会不会就这么会儿,你丫突然就回宿舍了?”他又说。
“你……”顿了半晌,“怎么也没去上课?”
“晚来了几分钟,不想去了。我以为……你还没回北京呢!”
“昨天回的。”
然后是沉默。沉默久了,当事人总是一个比一个尴尬。
“你……”也停了半晌,“好了吗?”
“好了。”项磊没有底气地说完,忽然莫名地烦躁起来。
项磊几乎确定许梦虎将永远虚幻下去的时候,才无所保留地说出了自己说给自己听都会自惭形秽的那些话,现在,他却在身边现了身。
“我去上课了。”项磊说完,抓起书包走出了宿舍。
以往,很多次,他看到何飞就这样背起书包走出宿舍,有时候,他还会摔门。现在,观摩这场景的机会留给了他自己。
项磊来到校园湖,在曲桥上来来回回走个不停,他如果停下来,对比之下,心里的不安分就一定会越发凸显。
很明显,项磊并不想这么快来面对这件事。
110
我曾经迷失在一片茂密的亚热带森林,他蛮横地葱茏在我路过的大山脚下,我在他树影婆娑的丛林里漫无目的地跋涉,途中,我被一棵开满白色花朵的树拦下,我无意赏花,打算尽快绕过他,继续寻找出路,却不小心醉倒在他弥漫了半个森林的花色木香里。
我曾经错以为迷路了,后来才确定,自己是被他迎面来袭的气息灌醉。我的理智因此而迂腐,我的梦想因此而颓废。我静静地躺在那里,醉生梦死,从日出到日落,从早春到暮秋,光影迷离中眼看雪季已至,失水的花瓣泄落满地。我满怀希望地以为,身边的花树此刻长满果实,抬眼望去,却只见繁花栖身过的枝干几近荒芜,繁茂的叶子几经挣扎也一并落下,埋葬了满地凋零的缤纷。
我惨痛地惊醒后失望地离开,在那个森林里固执地寻觅着花谢后会长满果实的树,我找到了一棵又一棵,却再也找不到一棵来把我灌醉。
我绝望地流浪在雪季的森林里,忘记了找回出路。
若干年后,别了那片森林,我走在钢筋混凝土的城市街头,重复着漂泊的思念,这思念一再寂寞着不再寻找些什么的我,我日复一日地渴望着,自己能醉在某处风光里,却年复一年麻木地清醒着,默数浑身浸着血丝的伤痕。
就像我清醒地意识到往事刺在胸口,却感觉不到疼痛;我看见自己血流如注,却感觉不到冰冷;我听到皮开肉绽的声音,却感觉不到恐惧。
我知道,我一定是丢了什么。
于是我义无返顾地踏上了找回所失的征程,不,也许是归途。我回到那片鬼魅的森林,寻找那棵只会开花的树,我打算把冬天彻底忘记,权当是闭上眼做仪个采摘果实的梦,梦醒来,一定又是花季。
我终于找回了那棵可以将我灌醉的树,我看见,他又在阳光里慎重地开了满树白色的小花,似乎是在迎接我的归来。
我告诉他,如果我不小心又想任性地离开,请一定留下我,哪怕是喝止我,绊倒我,哪怕是折断我全部的触角逼迫我,也别再给我来日只能去怀念的机会,一定别让我,重新堕入盲目寻找下去的那种落魄。
光影迷离,我将无悔地用这潦倒的一生,醉倒在这棵只会开花的树从来都不吝恩赐的梦里。
——我曾经迷恋过一棵只会开花的树
项磊
2003。03。02
【兄弟之上——上部:无果花开 完结】
第十三章:波澜不惊
67
项磊的生活由此开始波澜不惊。
常常有人打趣地问项磊,为什么最近不去见网友了,而且电话也少了很多,项磊便说,自己有朋友了,宿舍里的兄弟们因为对此毫无察觉而惊讶不已。
对比以往,项磊若是有了朋友,应该是另一番状态才对,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既看不到他有所振奋,也看不到他有所怨艾。仍然有人乐此不疲地拿项磊开玩笑,而项磊更多的回应也大不一样了,总只是那么淡淡一笑。
项磊所说的朋友,无疑便是许梦虎了。也许项磊自知不够分量,所以振奋不起来,同时又觉得情分不浅,所以也无从怨艾。
这种心境下的项磊,根本提不起兴致去聊什么别的网友,进而去发展另一段可以更实在些的恋情。
那许梦虎自然对此满意极了,绝少再说些让项磊打心眼儿里厌恶的话,两三日不在网上聊那么几句,就留些如何如何想念之类的肉麻话,偶尔感觉项磊不够快乐,体贴的话语问个不停,像个善解人意的女人般温暖。
有时候,项磊会觉得许梦虎好像真的在做某种改变的尝试。项磊不忍在下一刻判断出那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所以并不敢进一步妄加猜测。
自从认识了石卓那帮朋友,项磊开始觉得校园BBS亲切多了。项磊并不经常写什么文字,但每次上网,总要去回复几篇帖子,和认识的朋友们嬉笑怒骂几个来回,冷不丁对着电脑屏幕傻乐几下。这,也算是平淡日子里少有的点缀了。
何飞的女友,流浪寒武纪,婉约才女,喜欢王菲,项磊想了半天,才依稀记得,她的名字叫张雯雯。
她很少在别人的帖子后面加入项磊几个人的口水仗,却几乎每天都会在BBS里贴一些文字,有时是十几行的诗歌,有时是百余字的随笔,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关乎爱情的文字,字里行间看似深受林夕歌词的影响,凄婉的诉说,华丽的忧伤,感性的总结,偶尔不乏哲理的思辨。
项磊常常百思不得其解,这女生不是有何飞吗,这么多的忧伤又缘何而来呢?而且常常有人在宿舍里评价说,这一次,何飞似乎是动了真格的,对现在的女朋友百般宠溺呢!重要的是何飞从不反驳,但笑不语,那种笑,傻子都能看出是一种默认。
其实,那个阴天过后的别的晴天,项磊倒忘了去晒何飞的被子。这二人虽然冰释前嫌,却仍然没有多少正面交流。顶多,偶然四目相对,淡淡一笑罢了。
BBS里,项磊更喜欢看瞌睡猫杨琳的文字。
这个另类才女并不高产,但是几乎每篇文字都能让项磊拍案叫绝。比如她写道:
我是一只慵懒地吃喝拉撒睡的蚕
一不小心被世人们竭力称赞
战兢兢咀嚼了他们的桑后
如果不是变了个戏法儿交出些
值得被他们无条件拿去的东西织成绸缎
我想我现在的名声一定很惨
杨琳很少直白地描述内心的情感世界,在一篇难得把题目命为《爱情》的文字里,这个女生只写了这样短短的几行字:
关于你
实在不应该有过多废话
我生来是一片废墟
所以哪怕你只是一棵不起眼的杂草
没有你
我也将只剩下荒凉无限
看到这么几行字,项磊竟然像个十足的异性恋一样,激动地艳羡起石卓来,项磊想,身为一棵杂草,能够生在这样的废墟上,该是怎样的一种幸福!
项磊觉得,石卓和杨琳的爱情几乎天经地义。两人被双双称作校园BBS中并驾齐驱的两支才华横溢,单从这一点来看,这二人就已经是何等的相配了啊!
石卓和陈韬光都是地道的北京人,早在项磊昏天暗地混在同志聊天室和同志论坛的时候,石卓和陈韬光两个人就已经互相熟悉了。两人在BBS里互相赏识,现实生活中又常常对饮畅谈,畅谈中,居然发现两人其实有同一个故交,陈韬光的光屁股发小,正巧是石卓高中时最意气相投的哥们儿。
陈韬光和石卓的性情其实截然不同,陈韬光冲动,孩子气,而石卓沉稳,冷静。这两个极端性情的人,正好都是项磊愿意去结交的。所以,项磊虽然并不好酒,可每次石卓或是陈韬光约他出去喝酒,项磊倒也乐意奉陪。
陈韬光的酒量不如石卓,项磊好像从未见石卓醉酒过,可陈韬光几乎每次都会喝醉。醉酒的陈韬光提议三人在BBS里合写一部“武侠巨作”,石卓当即附和,项磊却觉得好笑极了。
然后,陈韬光开始描述他所畅想的故事构架,三个武林高手,三种性情,三个绝代密宗,三条故事线,最终凭借某种共鸣互相结交,拯救武林于一场空前的浩劫。
某一刻,项磊忽然被陈韬光的认真劲儿,和他在这样的认真劲儿里勾勒出来的一个乌托邦世界打动了。项磊几乎有些出神,恍惚间来到了一片风起云涌的江湖。
项磊随即回应说:“好!明天就开始,轮番续写,每人承接前一篇文字,根据前文交代的境况和做出的铺垫,写自己负责的那条故事线。”
陈韬光说,首章交给他。
一周后,一篇名为《郁剑狂刀》的三人接龙武侠小说在校园BBS里成了话题,众人热捧热议,这三人为此着实沾沾自喜了一把。
陈韬光的开篇相当精彩,一看便知饱读武侠小说,项磊怕跟不好,第二贴交给了石卓,石卓的续篇也毫不逊色。项磊在这方面并不擅长,吭吭哧哧憋了一整天,总算交了差,倒也像模像样。
项磊因此决定恶补武侠小说,在宿舍里飞快地看完了《天龙八部》,又找来《倚天屠龙记》挑灯夜读。
项磊看《倚天屠龙记》的时候,冷不丁就会骂出一句脏话,刘冲问他,怎么看武侠小说也能感慨成这样,项磊说,每个衣冠下都是面孔狰狞的禽兽,每个丑陋的身躯里流淌着的却都是热血,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样?
项磊说,迄今为止他耐着性子看完的书,仅此两本,看完最后一页,才发现原来是很厚的两本,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好像完全是另外一个自己做到的一样。
此后再去续写《郁剑狂刀》,项磊感觉轻松了不少。
68
时隔一个月的光景,魏桐第二次找项磊去酒吧。
项磊说起上次被楼管大爷登记姓名的事,魏桐说,他宿里舍空着一张床铺,他们的楼管阿姨很喜欢他,甚至给了他一把钥匙,只要不吵到别人休息,多晚回来都没关系。
项磊还是犹豫了,不知道这段心如止水的日子,该不该就这样被终结掉。随后,项磊很快又说服了自己,心想,去了酒吧也不代表会怎样,也许,自己的确该惊蛰一下了,不然,都他妈生锈啦!
这一次,项磊费尽心思,有意避开了刘冲。
轻音乐背景里,魏桐一脸楚楚可怜的样子,讲起了自己最近经历的一件事。
对魏桐来说,找朋友的生活主题,比起项磊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长久以来同样没有什么像样的结果。魏桐和项磊的想法不一样,魏桐说,他只需要一个男朋友,没这个缘分,做什么普通朋友对他来讲根本没有什么意义。项磊很想问,那我呢?随即却又自己想,那还用问吗?这么说来,项磊能做魏桐的普通朋友,也还算是幸运的呢。
魏桐说,他找得有点累,觉得时间过得飞快,自己却好像在一直在原地踏步。
一个月前,魏桐认识了兄弟院校的一个朋友,对方比自己矮了几公分,长相也很一般,不管是思维方式还是外在形象,都挺老土的,还特别内向,看上去憨了吧唧的。——魏桐说到这里,不禁笑了一下。——可自打魏桐见到这个人的第一眼开始,心里就觉得踏实极了,于是魏桐对他说,想和他在一起。
对方一听就愣了,缓过神儿来就一直不停地问:真的吗?你这是开玩笑吧?你条件这么好,怎么会看上我?你可别耍我啊!
这时候,魏桐越发坚定地地想,就是他了。
他们开始频繁地约会,不过,一直都类似于魏桐当初和项磊的那些交往而已,半个月之后,也只是牵了牵手而已。魏桐很享受那人的照顾,那照顾几乎无微不至,所以魏桐越来越动心。在这期间,那人其实一直没有停止过疑问,他一遍又一遍地问魏桐:“你真的打算好了要和我在一起吗?你这么好的条件,真的会看上我吗?”
有一次,魏桐几乎生气了,懒得回答,转过脸去看到那人一脸疑惑又严肃的表情,忽然心中一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捧住那人的脸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那人倒也没有顾忌周围的目光,并无闪躲。魏桐说,当时自己分明可以听到对方怦怦的心跳。
项磊瞪大了眼睛,情不由己地回想起了西单地下通道里发生过的那一幕。
看到项磊的反应,魏桐再一次忍不住笑了,随即,却又换成了一脸落寞的表情。
“上周我们一起去逛街,他走路很快,总是把我落下两三米的距离,我不禁埋怨了他几句,他便对我说:你太C了。听到那句话之后,我马上反应过来,他终于发现我身上固有的不值得他喜欢的地方了。回学校以后,我在电话里尝试着说分手吧,他居然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魏桐说,这件第一眼就能了解到的事,实在不应该在交往三周以后才拿来说。
看着落寞的魏桐,项磊忽然心疼极了,同时,似乎又有那么一点庆幸,庆幸这个让魏桐落寞不已的人,终究不是自己。项磊不敢肯定,如果当初坚持和魏桐交往下去的话,会不会也有那么一天,用这样的方式来伤害魏桐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魏桐说,他终于发现我身上固有的不值得他喜欢的地方了。其实,项磊发现每个同志,包括自己,都在无意识地完美主义着自己的眼光,这眼光里稍现瑕疵,就忍不住想要放弃,彷佛是身不由己似的。
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还有可能找到一个什么样的人,那个人,将会怎样地和自己梦想中的那一个完全叠合,恰好,自己也是对方的那一个。这份无法预期,充满未知的诱惑,因此,自然也饱含了无穷尽的动力。
69
项磊第一次夜不归宿这件事,第二天成为附近几个宿舍里最为津津乐道的谈资。几乎每个见到项磊的人都会问一句:嘿,项磊,昨晚感觉如何?项磊只做过一次辩解,此后便一概回道:“嗯,还不错!”
刘冲问:“项磊,昨天晚上你丫真是搞那个去啦?”
项磊反问:“你不是知道很久了吗?”
刘冲说:“之前只说同性恋,倒没细想过同性搞,这会儿想想,还真他妈的别扭!”
项磊轻笑一声,不再理会。
刘冲居然又问:“是你插人,还是人C你啊?”
项磊瞬间皱起眉头,瞪着刘冲暴吼了一句:“滚你妈的!”
刘冲是公认的缺心眼儿和厚脸皮,喊了一声“操”,随即却阴阳怪气地笑起来。
在场诸位知道,关于此事的玩笑,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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