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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之上

何要辉(当代)
楔子:上帝的五记耳光
当初,刚刚准备好去爱的时候,上帝曾警告我们说:你们是不能相爱的。
我们不屑一顾,爱得如火如荼。
随后,上帝毫不客气地,赐予了我五记耳光。
上帝说:你们是不能相爱的。
其时,我们的爱,尚未萌动,安分地做着两颗来处不明、去向无定的种。
上帝利用我们与生俱来的这点安分,在我们的爱蠢蠢欲动的第一时间,甩出第一记耳光,放逐那颗爱的种子,远去一片荒芜的沙漠,没有养料,也没有雨露,只有赤裸的阳光,和风沙弥漫的旅途。
上帝仍然说:你们是不能相爱的。
其时,我们的爱,早已在那片荒漠里枝繁叶茂,身边滋生起一方热闹的绿洲。刺眼的阳光,周遭遍布。
上帝利用阳光对他的忠诚,在我们的爱海誓山盟不够用的时候,甩出第二记耳光。光速飞来上帝的箭,实实地刺穿我们相互温暖的胸膛,扰乱,我们相互扶持的脚步。
信念的靴子不翼而飞,荆棘丛中无处躲藏。
尔后,阳光谢幕,黑云来袭,顷刻间,狂风卷着暴雨,暴雨淋着凄凉,我们的爱,一度找不到了,原来的方向。
上帝继续说:你们是不能相爱的。
其时,我们的爱,早已经习惯了刺眼的阳光,或是肆虐的风暴,坦然地暴露在光天化日里的荆棘丛旁。
上帝利用我们的亲人对他的盲从和依赖,在我们的爱张扬着五光十色的时候,甩出了第三记耳光。
逼得我们至爱的亲人对我们刚刚繁盛的爱咆哮不止,逼得我们至敬的人啊,天经地义地忽略我们的感伤,逼得他们失去理智一样,坚持让我们在亲情和“所谓的爱情”之间做出选择。
逼得我淳朴的老父亲暴跳如雷地吼出一声:滚!我们没有你这个儿子!
逼得我那善良的母亲啊,泪眼滂沱,痛心绝望。
其时,我们哭得,像两只不想再做食肉动物的,狼。
上帝接着说:你们是不能相爱的。
其时,我们的爱,早已付诸海角天涯的流浪。
上帝锲而不舍,在我们的爱相约起地老天荒的时候,甩出第四记耳光。
上帝终于拿出他最残忍的伎俩,挑拨我们之间的相互忠诚,让我们可以用很久的时间,冷眼凝视对方淌血的伤。
所幸的是,一切最终在难舍中化解,久违的深情拥抱后,我们的爱更胜往常。这一次,上帝情不自禁地火了,他选在一个乱糟糟的下午,失态地咬着牙向我宣称:你所谓的爱人出了车祸,已经躺在,医院的重病房中。
上帝坚持说:你们是不能相爱的。
其时,爱人已经死里逃生,我们的爱,继续在那片沙漠的绿洲中葱茏。
上帝似乎终于安静了,想是无奈地默认了,这场百度劫难里风花雪月的爱情。我们的爱,终于离开了那些荆棘密布的小径,踱上了,柳暗花明的征程。
只是,我们,我们曾经扬言无须介意平淡,平淡的日子却让我们日渐惶恐。爱情在平淡中慢慢老去,爱情在惶恐里陡然丧命。
其时,我们,已然不再年轻。
温柔的晴天,喧嚣的人群边缘,我们没有心情地一同放手,一个背转身,相向无声。不知道各自应该惋惜些什么,是多年蹉跎也丰富的漂泊岁月,还是多年后蓦然去回首的谁?是拿来祭奠擦肩而去的青春,还是用来怀念一生远离的某个人?
没有一如所料的坦然,只有始料未及的心惊。水样年华,逝声淙淙,原点到原点,近乎沧海桑田般地绕出一个,决然的零。
其时,我蓦地感觉耳边脸颊传来一阵莫名的燥热,忽然意识到了,那落在我耳畔的一声脆响,正是殚精竭虑的上帝赐予我的,第五记耳光的灼痛。
项磊
北京
2001,10,12
楔子注:项磊其人
项磊是我们大学宿舍的室友。入学后不久,项磊就对我们坦承了自己的同志身份。
2001年10月,看过不少网络同志小说的项磊,在大学宿舍里写下了这篇《上帝的五记耳光》。12月底,项磊怀着复杂的心情把这篇文字贴到了校园学生网的BBS,很多人跟帖表达了各式各样的疑问。比如,他们问“究竟什么的爱情才会沦落至此”,再比如,他们猜“是不是不伦恋、老少恋、师生恋、婚外恋的下场”……
项磊看了回帖不由地轻轻一笑,并没有给出答案。
项磊的出柜,一度颠覆了兄弟们过去想当然的同性恋形象。
因为项磊不算那种清秀的男生,言行举止也并不娘娘腔。也就在他出柜后,我们才发现他的感情要比一般的男生更细腻些,也更脆弱一些。感情细腻又脆弱的项磊其实挺老实的,而且聪明,不学习,不作弊,却很会考试。
说他老实,是指为人而非性情。也许这样说总归还是有点以偏概全了,因为他又常常对人们已然忽略情由的事情较真儿,和室友们比起来,相同的年纪,项磊对很多事的反应程度总会有很大不同,不知道是他太天真,还是起哄叫他“愤青”的我们太世故了。
他像个孩子一样,常常因为对屁大点儿的事儿有心无力而伤心难过。比如对“你丫就一农民”这句话,他总是无法容忍;比如看到早已不再新鲜的农民工讨薪“新闻”,他竟然可以流出眼泪;比如闲聊起我们民族一丝一毫的劣根性,他语气中的无奈和脸上的落寞,浸透了分明的忧伤,那忧伤如果是液体,一定会毫不客气地溢到地板上。
刚入学时,大家的电话都特别多,男生宿舍接到的电话,自然多半都是女生打来的,但不久后大家同时发现一个规律,打来电话找项磊的,大部分都是说话声音小心翼翼的男人,项磊每次接到电话,情绪总是很分明,要么满脸惆怅伤感,要么兴奋得手舞足蹈,而且大多数情况下,通话时间都在两个小时左右。
大家开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他:“嘿!项磊,你丫不会是同性恋吧?”
开始的时候,项磊自然极力否定,后来则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气告诉我们,他不是同性恋,但是接到的电话都是同性恋者打来的,因为他上网认识了很多这样的人。他对社会学很感兴趣,想搜集素材写一份关于同性恋人群的社会调查报告,自然需要与他们做充分的沟通。
那时候大家都挺傻的,都很相信项磊,每天睡觉前都要问那个“社会调查报告”的进展情况,并好奇地追问项磊最近搜集到的此类素材。
当然,“调查报告”一直归于空中楼阁,以至于我们都陆续对项磊的口供产生了怀疑,开始变本加厉地质问他究竟是不是同性恋。项磊被问烦了,每次都干脆地回答:是是是!老子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同性恋,如假包换!
这口气有点被逼供的感觉,所以我们不是很满意。
有一次玩闹,我们宿舍5个兄弟合力去脱项磊的裤子,他挣扎出了眼泪,向我们讨饶,兄弟几个趁机追问:“老实交代,你小子到底是不是同性恋!这个问题一天不弄清楚,兄弟们就一天没有安全感!”这时项磊忽然不再挣扎了,眼泪却没断,双眼迷离,呓语般喃喃回答说:“是、我是,我真的、真的是同性恋,我也不想这样,可我、我没办法,我就是、就是只能喜欢男的,……”
不记得大家听到项磊的回答时各自的神情了,印象中哥儿几个没有因为项磊的坦白而表现得太尴尬。我们最终没有脱掉项磊的裤子,而是继续你来我往追问了几句,直到何飞说:好!既然如此,暂且饶过你丫了!免得怪哥哥们轻薄。
接下来的一幕我记得非常清楚:项磊保持着玩闹时的姿势,脑袋从床沿上垂下来,一脸疲惫,挣扎的泪痕还依稀可见,裤子的皮带扣子被解开了,一只脚蜷在乱七八糟的床上,另一只脚蹬着墙,良久,才去整理凌乱的自己。
之后,项磊开始无所顾忌地地告诉我们他的私生活细节,上网、聊天、电话、见面……从他那里,我们知道了什么是1和0,什么是CC,聊天第一句一般都要问年龄身高体重。我们似乎为了证明些什么似的,常常在玩笑中认真兮兮地鄙视这些事,但项磊从来没有介意过,他好像不在乎,又或是太天真,觉得我们的玩笑都只是玩笑而已。
他一直都在寻找属于他自己的、别人无从体会更不屑于过问的感情,我们看到他时常不知所谓地兴奋,也时常看到他动不动就郁郁寡欢,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孩子矫情了点。自从项磊对自己的“特殊身份”不加掩饰那天起,没有人再愿意配合地去听他偶尔牢骚的心事,大家最默契的事,就是对项磊讲起的事添油加醋地嘲讽。
隔壁宿舍的几个同学,总是在项磊出门后来我们宿舍,兴致勃勃地对我们谈论项磊。“取笑”的“笑”,让他们捧腹、喷饭、甚至流出眼泪。在项磊面前,他们开始泛滥成灾地把“女人”和“男人”用作形容词来形容彼此,每当项磊在我们的高谈阔论中插话,认真地表达自己的某个想法时,总会有一个兄弟站出来大声说:“这可是我们老爷们儿之间的话题。”然后是一阵哄笑。项磊从不气恼,偶尔还会在这哄笑里配合地装嗲,晃悠悠走近那个说话的兄弟面前,轻轻歪在对方身上,用一种极其挑逗的语气说:“怎么着爷们儿?今儿个就从了你呗!”
除了偶尔在项磊面前开开玩笑,我们宿舍的几个兄弟并没有背着项磊谈论过什么,不知道是因为忌讳些什么,还是毕竟有室友的情分,不忍指点,尽管谁也没有和项磊走得太近。也许有一次算是例外,大概就是在项磊完全暴露自己的性取向那阵儿,项磊不在,宿舍里5个兄弟一人一句陈词,再无其他。
郑东明挑起话题:以后兄弟们好好保护自己啊,免得春光乍泄!
刘冲道:明儿个哥儿几个去采购几条铁裤衩吧。
周云志感叹:这个世界上怎么还真有男人喜欢男人的事啊?
何飞接道:你丫装逼了吧?少见多怪!
我也跟了句:落伍了、落伍了,兄弟们都落伍了。
然后,看书的看书,吼歌的吼歌,换鞋的换鞋,出门的出门,洗衣服的洗衣服,话题Over。
有人问项磊,19号楼2层还有没有其他人是你的同类,项磊笑说,100个雄性动物,大概其中有4个便是,数数2层多少个男的,你就知道了。有人忙追问到底是谁,项磊笑答,仔细观察谁和你们玩暧昧,答案就有了。
此后,附近宿舍男生之间的交往过程中,稀疏平常的肢体接触一度造成少数人若实若虚的精神紧张,他们会第一时间推掉同学自然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然后大声喊一句:丫的,老子又不是项磊,老子可不好这口!
这状况后来升级到了一场恶仗。在一个下着连绵秋雨的、让人心情为之莫名烦躁的周六下午,对面210宿舍的张克帆,和隔壁207宿舍的刘超在楼道里大打出手,系里的男生大部分都在,我们都被惊动出了宿舍,然后七手八脚地迅速将他们拉开。
“这不你妈的开玩笑嘛!”刘超高声埋怨。
“瞎开你妈逼什么玩笑!”张克帆还在试图挣脱自己胳膊上钳着的手。
此前,张克帆正在208看电影,刘超忽然推开门,探着脑袋挤眉弄眼地嚷道:“诶,张克帆,你家项磊回来喽!”
张克帆没有半句废话,拉开门照着刘超的小腹就飞起一脚。刘超从地板上爬起来还击,张克帆早就准备好的拳头又迅速砸到了刘超的脑门上。
张克帆和项磊一样,喜欢舞文弄墨,喜欢独立电影,两个人常常被人发现在我们宿舍里畅聊这方面的话题。项磊的高考英语分数比系里的第二名高出20分,张克帆有意想通过项磊恶补自己的语法。
可是后来,张克帆再也无法忍受系里男生们不厌其烦的关于他和项磊的玩笑了,整整一周没有再踏进我们宿舍半步。
项磊在写一篇小说,于是开始每天去自习教室。项磊喜欢去主楼E座的阶梯教室,可是丢了自行车后觉得步行太远,所以常常坐在张克帆的自行车后座上同去。这天,张克帆正在宿舍里看书,项磊找张克帆一起去主E自习。
“大哥,你饶了我吧!你没听见这帮孙子怎么说的啊!”张克帆对项磊说。
项磊没说什么,掩上210的门,独自走出了19号宿舍楼。
然后的再然后,此类乱点鸳鸯谱的玩笑止于刘超了。
19号楼2层的男生们,无论谁都不会承认自己要刻意孤立项磊,但我们不约而同,开始不和他一起去教室、一起回宿舍,去食堂不会叫他,洗澡的时候更不会叫他,谁也不再帮他占座,他贪睡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再带午饭回来给他,他生病的时候,托人买瓶药大家都推来推去。
但这丝毫都不曾影响到项磊每次打算去恋爱时的兴奋。
少数精神高度紧张的人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整个男生群体,于是,有女朋友的男生开始不厌其烦地宣讲自己那点破事儿,没女朋友的男生开始费尽心思地找自己的女朋友,大一前半个学期没过完,我们系已经迎来了拍拖高峰。
我们宿舍其实早在项磊出柜之前就已经开始准全员的行动了。
刘冲凭着自己富家子弟的出身,早在军训一结束就和系里的一个女生确定了关系;郑东明也逞着自己的口舌功夫,自军训期间对外语学院的一个小妹一见倾心后,就开始忙着纠缠;周云志是北京人,属于那种誓把早恋进行到洞房花烛夜的痴情汉;何飞是学校特招的体育特长生,几乎一两个月换一任女朋友;而我,开学时参加了一个老乡见面会,认识了一个心仪的法学院女孩,正心照不宣着呢!
第一章:项磊的高三
2001年春节,项磊高三。
项磊的一个发小于涛,嘲笑项磊老土,然后连拖带拽把项磊糊弄到一家网吧学上网。项磊什么都不会做,只是不厌其烦地在记事本里练习打字。网吧里单曲循环播放着杜德伟的《情人》,身边前后左右不时有《江湖》里的人歇斯底里地怪叫着杀掉谁、投靠谁。
于涛送给项磊一个QQ账号,他告诉项磊,那里会有天南海北的人坐在别的电脑前和他聊天。项磊打字很慢,和几个女孩头像的人聊了一会儿,感觉实在无趣。
然后陆续有男孩头像的人把项磊加进好友,其中一个棒球帽男生的头像在陌生人里跳动起来,项磊点开,看到对方说:你一定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儿!
项磊愣了一下,随即说:我是男的。
对方告诉项磊,他正在使用的账号资料里,昵称是“我很丑”,年龄是38,性别是女,职业是老板。——明显是于涛的恶作剧。项磊请教对方怎么修改资料,对方答得不明不白,项磊捣鼓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可以修改资料的地方。
项磊道歉,棒球帽说无所谓,然后继续和项磊你来我往地聊了很久。项磊很想知道,为什么对方知道自己不是女人之后还愿意和自己聊天,项磊问他在哪里,棒球帽说吉林。
这时,项磊忽然很想告诉对方,自己是一个同性恋,没有任何目的,只是想告诉一个人,最好对方离自己远一些,因此挨几句骂也没有关系,项磊就是想说出来。这句话埋在内心深处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项磊真的为此疲惫不堪了。
没什么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与众不同,只要他不伤害别人,他就没有错。
项磊看到这句回话,马上泪眼婆娑起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千里之外真有这么个人,他坐在电脑前,真切切地对自己说出了这句话。
接着,棒球帽复制过来一条新闻:2001年1月1日,荷兰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法律认可同性婚姻的国家。
这让项磊一边振奋,一边惊奇。同性婚姻,多么怪异的字眼!项磊确信,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怎么也不可能凭空想象出这个词来。
棒球帽下线后,项磊无意中点开了QQ面板的限定条件搜索功能,鬼使神差地在昵称栏填上了“同性恋”三个字,让他震惊的是,搜索结果竟达上百页!
项磊曾经以为世界上的同类大概都在万里之遥的欧美发达国家,而自己则是偌大个中国唯一的一个。
项磊找于涛请教怎样修改资料和密码之后,开始不问地域年龄地加了那些账号。
项磊开始迷恋上网了。天南海北的网友纷纷来信,于是原本被高考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项磊,居然跟随那个春天明媚起来,不断陷入虚幻却甜蜜的网恋。白天,项磊看信回信后趴在课桌上睡觉,晚上,项磊总是在理性完败后难以自控地去网吧通宵。
有人教会了他如何使用浏览器,项磊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去看了《北京故事》。项磊顾不得前后左右频频投来的诧异目光,自顾自地在电脑屏幕的荧光里颤着肩膀呜呜地哭泣。
后来,有人把地方同志网址发给了项磊,项磊惊喜地找到了身边的朋友。周日本来有一上午的自习课,项磊请假去了50公里外的青岛,见了那个自称松哥的人。
项磊挂掉松哥的电话之后,站在约定的量贩门口等着。项磊不停地观察着周围人群里的男人,心下思忖着哪一个可能是松哥,一边忐忑一边兴奋。
马路对面的便利店门口有个身影在挥手,项磊望过去,对方戴着墨镜,穿了一件黑色的紧身T恤。确认被项磊发现之后,那人便转身走进了对面的巷子里。项磊忽然有点害臊,刻意让着来往的车辆先行,好尽量延长过马路的时间。
待走到巷口,项磊发现那人正在便利店后面的楼影处等着。看到项磊,那人面朝别处说了句“我前面走,你别跟得太近”,项磊点点头,跟在他身后钻进了一个楼洞。
项磊坐在沙发上,松哥递来一瓶可乐,然后项磊发现松哥坐到对面一直盯着自己看,直看得项磊更加害臊,脸上烧得厉害,慌乱地埋下头去。松哥在对面笑出声来,问项磊是不是第一次见网友,项磊点头,松哥便说以后少见的好,高考重要。
“你多高?”半晌的沉默后,松哥问道。
“1米78。”项磊说。
“我不信!来比比看。”松哥说着,走过来拉项磊起身。
项磊以为真是要比身高,站起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被紧紧抱住。胸膛里的心跳一瞬间丢了节奏,项磊马上开始手足无措。
然后松哥吻上了项磊的嘴唇,项磊心里很抗拒,但身体却在一股眩晕的气息中近乎本能地配合起来。还以为第一次会不得要领,却似水到渠成,回应的湿吻一点也不潦草。
松哥箍紧项磊的腰,这让项磊当即无法应付随之而来的强烈生理反应,慌乱地要马上停止,于是把脸扭到一边,奋力挣脱了松哥的拥抱。
“看来不是初吻啊,我想错了。”松哥笑眯眯地看着项磊说。
项磊马上争辩,可是松哥高低不认。
然后松哥问项磊为什么不刮胡子,为什么没有发型,为什么穿这样的裤子却配了那样的鞋,项磊这天才发现自己应该是土气的,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这时,松哥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始一边翻自己的衣柜一边说自己有一套衣服一直没有穿过,应该适合项磊,项磊一直回绝,松哥却并没有停止翻箱倒柜的忙碌。
松哥找到了那套衣服,执意要项磊当场换上,项磊失态地叫道:“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可能现在脱衣服!”于是松哥作罢,却又开始死死盯着项磊看个没完。眼看对方似乎又要走过来故技重施的时候,项磊急忙说自己要马上回家。
“别走了,一会儿我带你去理个发洗个澡,晚上住下。”松哥拉住项磊的胳膊,不停地说这些话,最后一遍近乎哀求。但是项磊始终很坚决。
松哥不再坚持,却把那套衣服塞给项磊,还递出100块钱,叫项磊自己去理发,项磊回绝。松哥不罢休,一再拉扯,项磊索性自己打开门走出去,松哥紧跟其后,强硬地把那100块钱塞进了项磊的裤子口袋里,同时对项磊说,记住,一定要理发。
项磊太想尽快离开了,一边答应,一边三步并作两步踱下台阶。
离开的路上,项磊一直不停地回想刚刚发生的那些事。项磊第一次无法看清自己,到底是想要,还是抗拒,项磊始终不能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这份不确切看起来矫情极了,因为项磊从来都认为自己是一个极端性情的人,二元情绪主宰自己多年,印象中从来没有如此暧昧不清过。
然后项磊忽然意识到,几年来的同性吸引情结一直徘徊在纯粹的精神世界,这是项磊第一次用生理方式验证这份诡异的情结,难免不适应。
这么说,自己的潜意识里应该是接受的,而且似乎还有一份与之对应的隐秘渴望,好像是对未来某一天必然会发生的更实质性的验证充满了期待。
顺便回了趟家,为了讨好,项磊把口袋里的100块钱交给母亲,撒谎说是自己在路边捡到的。这份去讨好的感觉在项磊的意识里显得异常突兀,似乎是来不及援引什么就匆忙给出了一个结论般草率。
母亲问项磊上午为什么没有上课,项磊支支吾吾半天,到底还是没能扯出合理的谎话来,母亲没再多问,只说幸好父亲出门了,项磊的一个初中同学中午来了电话,说是从部队回乡探亲的,去学校等了一上午都没等到项磊。项磊忙问对方有没有留下电话,母亲说号码在电话边儿写着呢,项磊一阵欣喜,马上回了电话。
当真是裴勇!项磊在家里心猿意马地待了一会儿,匆忙赶回了县城。
正是裴勇,让项磊最终发现了自己的不一样。
二人曾经喜欢过同一个女生,曾经是互相不看在眼儿里的情敌,而且一个是县城里的地痞混混,一个是乡下来的三好生,后来却因为种种经历交往甚好,还在那个女生的事儿上互相让位,最终成了亲密无间的好兄弟。
当然,好兄弟是面儿上的定义,项磊自知,在友情的掩饰下,他从初二下学期的时候,就已经无法自拔地爱上了自己的兄弟。
项磊在广场小吃街找到裴勇的时候,裴勇正和五六个朋友斗酒。裴勇看到项磊,笑着挥了挥手,然后指了指身边的空位。项磊和裴勇的朋友简单招呼了几下,挨着裴勇坐了下来,然后裴勇开始抱怨项磊一上午都不在学校,追问项磊去哪里疯了。
常常精通于圆谎的项磊忽然不知道该怎样来杜撰那个上午了,支支吾吾敷衍了几句,便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裴勇皱着眉头说:“你考不上好大学的话,咱再说!”然后又吵吵嚷嚷地和他的朋友们斗起气酒来。
项磊忽然开始难以名状地自责和难过起来,觉得自己对不起裴勇,——尽管他知道裴勇不可能给他男人和男人之间的那种恋爱,尽管项磊因此而无须在道义上为裴勇坚守所谓的纯情,可一想到裴勇身为“痞子”都还没有献出初吻,项磊就觉得自己肮脏了,连付出一厢情愿的暗恋都像是对好兄弟的一种亵渎。
如果裴勇知道了这样的事,震惊或是恶心倒在其次,重要的是,必须要接受是自己一直引以为荣、关爱备至的最好的兄弟摊上了这等事,那他该会有多么失望啊!
裴勇的朋友提出要和项磊猜拳,裴勇连忙阻止,他说喝酒伤脑,项磊马上要考大学了,不能喝酒。朋友对裴勇的言论和腔调嗤之以鼻,但裴勇却不可说服地坚持着。身边的哥们递给项磊一支烟,然后凑过来打火机点着了,项磊正出神地煎熬着内心的自责时,裴勇一把夺过项磊刚刚放在嘴唇上的烟,狠狠扔在了地板上。
项磊扶着醉醺醺的裴勇回家,帮裴勇脱了衣服盖好被子,试探着说自己不想去上晚自习了,裴勇大概是醉大了,没有训斥,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句“随便你”,便倒头睡去。
照例,项磊躺在裴勇身边,小心翼翼地半侧着身体,轻轻拥着裴勇,始终不舍得换个姿势,整夜睡睡醒醒。裴勇常常翻转过身来,大大方方地抱住项磊,项磊总是慌忙调整自己的睡姿,尽可能地藏匿自己夸张的生理反应,同时又尽量保证自己能共享到裴勇呼吸的空气。
裴勇像呓语似地说:“他们都尝过那滋味了,我他妈的也开始天天想了,你说你要是个女的多好!”一边呓语,一边往项磊身上贴。
项磊开始不停地出汗,蜷起身子,屁股和后背充分地往外面撤,直到露出被子,生怕裴勇无意间会触碰到那个足以让项磊无所遁形的地方。
第二天,项磊把电话本里记着松哥电话的那页撕掉,想也没想就扔进了垃圾桶里。
高考过后的暑假,裴勇从部队里打电话过来,问项磊的高考情况。
半年来,项磊一直痴迷网络,好在基础扎实,全校排名在每次模拟考试中并没有明显退步,直到高考前两周的最后一次考试,成绩也还算稳定。遗憾的是高考发挥严重失常,最终被录取到了北京一所比较一般的学校。
几年来,学习和情感上的双重压力实在苦不堪言,所以项磊坚决不打算复读,虽有不甘却也只想认命。项磊仔细想想,觉得还是上网这件事影响了高考,再复读一年,项磊仍然无法保证自己能戒掉网络带来的诱惑。
项磊不打算复读,似乎还因为,冥冥中感觉到有一份爱情在遥远的城市里等待邂逅,一个擦肩,也许就一生错过了。
裴勇失望地深呼一口气,问项磊是不是把他一再的嘱咐当成耳旁风了,项磊说是不是不许抽烟不许喝酒不许谈女朋友不许看APIAN这些,项磊底气十足地说自己都做到了。
“那你说实话你小子现在还是不是处男?”裴勇忽然这样问。
“有什么关系啊!你不也是处男?怎么不回来考大学?”项磊顶嘴。
“谁说我是?我上次回家已经处转非了。那些妞真容易泡。”
项磊忽然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尽管这难过找不到一点点合适的名分。
“那天找你喝酒之后的十来天时间里,我上过三个,都是哥们儿介绍的,其中一个我很喜欢,她现在经常写信给我,我要她做我女朋友,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项磊握着电话听筒的手有些颤抖。裴勇带着炫耀的口吻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项磊几乎需要刻意领会,才能告诉自己电话里的裴勇在说些什么。
挂了电话,项磊感觉自己好像游荡在一片无垠的沙漠,口渴难耐,可清楚周遭触手可及之处毫无指望,于是打算就此躺在原地,什么都不去做了,放弃吧,放弃所有似乎已经坚持了半生的艰难跋涉。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周的时间。
一周后的一天早晨,项磊睁开眼,看见墙上米黄色的阳光拼出的窗户轮廓,听见门外什么鸟儿扑腾鸣叫的声音,忽然鬼使神差地笑了。
项磊在心里快乐地憧憬起一份莫须有的爱情来,这憧憬详尽到一个模糊的笑容,一个实在的拥抱,一个深情的亲吻,乃至更多。
项磊甜蜜地闭上眼睛,几乎听到一个男孩的声音就落在自己的枕畔:“项磊,我们是去看海呢,还是去爬山?我们是北上呢,还是南下?”
那天,项磊吃过晚饭去了县城,钻进一家网吧打算通宵。
项磊搜索到北京的同志聊天室,注册了一个名为“我要找到你”的账号,活像一个沿街叫卖的商贩一样,锲而不舍地喊着找朋友、找朋友、找朋友。
QQ面板里,松哥上线了,项磊看到松哥的名字,惊奇地发现自己当初的那份期待竟然已经无影无踪。
松哥问项磊为什么一直没有联系,项磊说怕误了高考。松哥于是问起了项磊的高考,项磊说马上要去北京读书了。松哥说了两句祝贺和关切的话,然后给项磊发来了一个QQ号码,说是项磊县城里的朋友。
项磊加了那个号码,看到那人的网名叫“飞虎”。
然后聊天,然后约见。
项磊徘徊在县城中心的广场上,忐忑地等待着飞虎的出现。
这份忐忑比起上次见松哥来讲,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县城很小,多了一份彼此本来就认识的可能。
当时没有联系方式可留,项磊老老实实等了大半天,对方却迟迟没有出现。也许那个飞虎早就远远地看到了自己,发现不合人意,或是早就认识,觉得尴尬,就悄无声息地走了。若是后者,项磊无疑相当于在家门口儿出柜了。
项磊想想,这种约会真是疯狂。
项磊最终打算放弃,朝网吧的方向走去,刚一抬脚,便无意间发现广场上纳凉的人群中,有个家伙坐在马路边的栏杆上,正望着自己痴痴地笑。那人和自己一般大小,寸发,穿着件桔黄色的背心,卡其色的七分裤,脚上踏着一双人字形拖鞋,右手拎着一瓶啤酒,一边时不时地灌一口啤酒,一边对着项磊阳光般灿烂地笑。
是个地道的帅哥,项磊一瞬间怦然心动。
项磊停下脚步,那一脸笑容实在让人不明所以,项磊只好愣愣地回应。项磊不能相信,这样一个帅哥会和自己一样,而且正在和自己约会,有一刻,项磊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耍了,对面的笑容,恐怕是出于一份嚣张的嘲弄。
项磊开始挪动双脚继续前行。直到走过那人几米远,项磊忽然听到身后有个声音说:“喂,干嘛不理人?”
项磊回过头,看到那人正对自己跨立站定,稍稍仰了下巴看着自己。
“你是飞虎?”项磊问。
“你说呢?”那人反问。
“我没想到你会是。”项磊老老实实地说。
“有什么想不到的?就是我了!”说完,那人笑着径直走上前来,调转身体后一把揽过项磊的肩膀,另一只手倒也不闲着,举起瓶子灌了一口酒。
项磊觉得别扭,慌忙要挣脱,对方却加了手上的力道,揽得更紧,同时说:“心虚什么?人家又不知道咱俩什么关系,勾肩搭背不是很正常么?越不自然越怪。”
项磊想想也是,于是就那么被他揽着肩膀,一直走到一栋小洋楼门外。这其间项磊都没问去哪,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了几句。此时,项磊才觉得有些不安,想走,却始终没有开口,一方面身边这诱惑不浅,另一方面,怕再不小心暴露出自己的心虚来。
飞虎递给项磊一个大裤头,叫项磊去冲凉,然后坐到自己的电脑前,一边眉飞色舞地聊着QQ,一边心不在焉地喝着啤酒。电脑重复播放着一首项磊不知道歌名的歌,听得懂的几句说“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爱情走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项磊忽然很眷恋这场景,项磊总是很容易喜欢上一个人,确切说,是很容易幻想一份爱情,就像当时,飞虎转过脑袋,对踌躇着的项磊笑说了句“放心我不会偷看你”时,项磊一时间觉得,这就是他的爱情了。
冲完凉,项磊站在飞虎身后,无聊地看着飞虎继续聊着QQ。飞虎用很暧昧的语言和一个网友聊个不停,丝毫不避讳身后的项磊。
“啤酒喝不?”飞虎喝完一瓶啤酒,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想了一下,扬起手中的瓶子问道。项磊摇摇头,飞虎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小流氓啊?别多想,我习惯了,喜欢用啤酒解渴,这鬼天气太他妈的不舒服了。”说完,继续聊他的QQ去了。
项磊想,这定是一个当地官员的家,三层小洋楼和里面的陈设已经张扬了这一点。项磊这才忽然感觉到,自己幻想的所谓爱情,好像有点太不切合实际了。
飞虎关掉电脑,朝项磊成分复杂地一笑,说:睡觉吧。
项磊点点头。飞虎大大咧咧脱了衣服,越过项磊的身体去关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来一回都擦在了项磊的皮肤上。项磊心乱地闭起眼睛,尽量按捺着自己疯狂的心跳。
然后是很长时间的安静,直到飞虎忽然冒出一句:“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项磊应道。
“你看看我。”飞虎伸手摇摇项磊。
项磊侧过脑袋看了看。窗口白光的映衬下,项磊看到的轮廓面对自己侧身躺着,胳膊肘立在床上,托起的手把脑袋支在半空。项磊轻笑一声,又重新摆正脑袋躺好。
“不怕我是,鬼——”飞虎拖着颤抖的长腔朝项磊扑过来,项磊本能地往一边躲闪,飞虎伸出一只腿跨过项磊的身体,然后把整个身子压在了项磊身上,嘴巴凑在项磊鼻子前,又说:“现在还不怕么?”
“不怕。难道你吃人?”说完,项磊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力充满挑逗。
飞虎伸出舌头舔了舔项磊的嘴唇,然后,深深地吻了下去。
项磊一直坚持,飞虎最终也没能脱掉项磊的裤头。项磊的手第一次触碰到了别的男孩SI处,最后的几秒钟,项磊的舌头被飞虎缠得生疼,那随之而来的一声沉吟,也是项磊第一次真切切地听到别的男孩在贴身的地方吼出。
飞虎说:总有一天你一定会乖乖答应,让我亲手把你脱光的。
听到这句话,项磊忽然感到了由衷的欣慰。
清晨,项磊被房间的开门声惊醒,当时毯子掉在地上,飞虎的半个身子还压在项磊身上,项磊还没能快速挣脱,房间的门就又被带上了。项磊推醒飞虎,紧张地对他说家人来过了,飞虎含糊地应了一句“别管他们”,继续倒头大睡。
中午,飞虎留项磊吃了饭,还告诉父母项磊考上了大学,项磊心里不由地掠过一阵莫名的欢喜。然后,飞虎骑着摩托送项磊到车站,项磊问以后怎么联系,飞虎说自己不久后要配副手机,到时候会在网上把号码留给项磊。
项磊回家以后,开始无日无夜地想念飞虎,一边想得心慌,一边想得甜蜜。
可是当项磊第二次在网上见到飞虎时,飞虎却告诉项磊,他不希望项磊当真,项磊值得喜欢,但是如项磊那天晚上站在聊QQ的飞虎身后所见,他有自己深爱的人。
项磊的沙漠,海市蜃楼的璀璨瞬间凋谢,无边无际的荒芜取而代之。
又是一周后,又是一个清晨,睁开眼睛的项磊忽然想,他很帅,他很男人,他父亲是地方高干,他的家是三层小楼,他的房间里有电脑又有空调,他有一个深爱的人,自己的爱情,不过是那道折射的光带来的错觉而已。
然后,项磊的心里再次塞满憧憬,如同他北上的行囊般充实。因这憧憬,项磊像一个孩童般快乐起来。2001年9月,孩童般快乐的项磊在父亲的陪伴下,兴奋地登上了发往北京西的列车。
第二章:军训
3天军事理论培训过后,911的前一天,我们被拉到房山荒郊野外的实训基地。
从耸立的两个大烟囱来看,这基地好像是学校倒腾来的废弃工厂。国有企业向来不只是企业,所以这里有很大的操场,四栋宿舍楼,两栋办公楼,两个餐厅,洗浴中心、礼堂也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个办公区挂了副某消防支队的牌子。
这里几乎与世隔绝,好在,餐厅里摆放了几台电视。
为了形成像模像样的部队管理气氛,也为了缓解餐厅的拥挤状况,我们要分拨去吃饭,前一拨清场后,第二拨才能进餐厅。911那天被清场后,为了继续看新闻,我们宿舍6人又偷偷排到了其他队伍后面。
门口那个套着迷彩服的军训督导员一边伸出手指着项磊,一边朝我们走过来:那同学,你刚才吃过了吧?还有你们几个?
神了!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居然能被他认出来!
项磊转过身来朝哥几个吐了吐舌头,哥几个一边低声齐喊:“我靠!”一边很丢份地溜回了宿舍。
那些回头张望的人,估计都以为我们没吃饱,所以没出息地跟在别的队伍后面呢!
上午体检,刘冲在宿舍里一直喊谁能代他抽血,无人应睬。然后刘冲缠着看上去还算老实的项磊,说自己中学时和一哥们儿同吃同住,那人后来被查出来乙肝阳性,说不定自己也染上了,若查出来怕是要给劝退。项磊问他,高考前你们不体检的吗?刘冲说那时候抽的是一发小的血,早知道大学还要复检,一定带那孩子一起来了。
谁都是第一次听说,抽血体检也有找枪手的。项磊看上去不好意思拒绝,最后答应下来,抽完左胳膊抽右胳膊。
刘冲握住项磊的手,谢个没完。“那什么,军训期间哥们儿的营养兄弟包了,给女朋友打电话也甭去电话亭排队了,兄弟的手机任你使唤!”
我们宿舍只有刘冲配了手机,兄弟们不由感叹,这一管血,值了。
下午,我们像晒豆子似的被学校撒在烈日当头的操场上,听心理健康报告。怨声载道的时候,有人发给每人一张调查问卷,在我们这些还把自己当纯情中学生的人看来,那问题相当劲爆,于是不由得四下讨论,操场上顿时嗡嗡声一片。
“你有自WEI的习惯吗?频率多少?是否背负压力?你是否对为自己的尺寸苦恼?你有无性经历?对方是同性还是异性?你能认定自己的性取向吗?”
有人低声说,这种调查不可能得到客观数据。可不是么?身边的人像参加开卷考试似的,互相交流答案,甚至传抄。只有项磊皱着眉头自个儿打坐,一脸认真的样子,何飞探过脑袋去看,他还慌忙遮掩。
也许一开始,项磊并没有日后要对我们出柜的打算吧。
所以那时候的项磊很快拥有了知心的朋友。
刘冲自不必说,每天都会等项磊一起去洗澡,吃饭,甚至连上厕所都不例外;我觉得项磊是一个善良实诚的家伙,感觉像是自家弟弟,很多事情上都会自然地让着他;吃过晚饭,郑东明总是和项磊一起去星空下的操场上聊天,一个退步向后走,一个正面向前走,一前一后,围着操场绕圈;熄灯后,何飞会跑到项磊的铺上,两个人并肩夜话,唏嘘各自的中学奇闻。
那些后来想想会起一身鸡皮疙瘩的交往,搁在当时,并没有任何不对劲儿的地方。
开始军训后,项磊几乎成为我们班所有男生女生的偶像。队列训练的每一项科目每一个动作,最早拿捏到位的总是项磊,教官常常让项磊为大家示范动作要领,然后特许项磊边儿上休息观摩,却为我们大多数人“开小灶”。
第一次文娱活动,教官想也没想,直接命令项磊唱歌。教官说:“别看这家伙瞅着老实,一准儿是个玩儿得花哨的人。”
项磊是个场面上放不开的人,每当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一个人的表演时,总会满脸通红,示范动作时如是,站在圈子里唱歌时亦如是。
教官问男生谁有女朋友,每个人都但笑不语,教官的眼光扫到项磊的时候,笑说:“别人我不敢断言,这家伙一看就有,或许还不止一个!项磊,有没有一个加强排?”
如你所知,项磊一脸难为情,从额头红到迷彩服领口里的胸脯。
也许是中国人打小就被灌输军人情结的原因,好像每个军训都会引发学员对教官强烈的精神崇拜。我们的教官瘦小又痞气,看上去也相貌平平,但仍然吸引了我们班所有的人,这种广义的吸引自然也包括男生。
而项磊不用像所有人那样去讨好,却从一开始就博得了教官的宠溺,我们惹毛这个小个子士官的时候,总是被罚半蹲或是站军姿,每次项磊都会被教官提前释放,而且被释放到操场边唯一的一片树荫里。
“谁不服气,就把动作做到项磊的一半好!”小个子教官朝我们吼道。
开始练习方队的时候,学校接到通知,说军训结束的时候中央军委领导可能来视察大学生军训情况,并检阅训练成果。于是部队的军训领导组决定抽调一个8人的队列班快速高效地集训,在检阅当天进行班队列表演。
那天下午,学校和部队所有的负责人在操场上一字站成两列,所有方队用各种队列行进科目从其间走过,第一遭行进,项磊就被抽出去了,第三遭何飞也被抽中,此后,我们系再也没有被抽出第三个人。
开始的时候,大家一致艳羡,二人也忍不住骄傲。此后,20人的队列班训练每天都要加班加点,训练期间的休息时间也从10分钟缩减到5分钟,因为他们并没有脱离我们的方队,所以同时也要参加方队的必要训练。更要命的是,这20人中,每天都会有一两个滥竽充数的家伙被赶走,这显然是一件丢人的事,中途被赶走还不如当初就没有被抽中,所以,玩儿命地挥汗如雨也罢,像个神经质般挑战生理极限也罢,训练的时候,谁都不甘心敷衍了事。
每天晚上八九点的光景,何飞和项磊夸张地互相搀扶着回到宿舍,端起盆子去洗手间里浇几下身体之后,便一头扎到各自的床铺上,叫苦连天。
项磊趴在铺上,不时地自言自语着“狗屎教官”,我们幸灾乐祸地问项磊为什么喊教官“狗屎”,项磊应道懒得讲,这时,何飞大声笑个不停,于是我们转而去问何飞。
队列班的钦差教官急啊!眼看只剩下不到10天的时间了,却被要求训练出一支接近专业水准的队列班,而且还特意增加了诸如行进间转体等好几项根本就没有训练计划的科目,这些科目本来就难于掌握,更何况要面对的是没有足够作训基础的学生,更何况时间本就不多。
教官发狠说:“不采用魔鬼教程,目标根本不可能实现!”要说这教官也够实诚的,不用学员评价,便自认“魔鬼”了,于是兄弟们倒也不客气,间或休息的时候,当面就喊“魔鬼教官”。几天后,项磊觉得这“魔鬼教官”处处针对自己,甚至有意刁难,于是给教官追加了一个“狗屎”的头衔。
教官每天要对项磊说几十遍“第四名,挺胸挺胸挺胸”,项磊只好刻意挺起胸膛,那教官马上怒吼一句:“收腹收腹收腹!谁叫你撅屁股了?!”
前后的兄弟都因为吃吃地憋着笑而浑身打颤,项磊羞愤得脸红脖子粗。
其实项磊并不算瘦弱,但用他自己的话说,皮肉结实,密度大,根本看不出壮实的轮廓,所以挺胸的效果总是不甚明显。
那教官几次急红了眼,口令也不喊了,恨恨地说着“我就不信你挺不起这胸膛”,咬牙切齿地朝项磊走过来,一手扳着项磊的肩膀,一手搡着项磊的后背,前面偷袭项磊的小腹,后面用膝盖去顶项磊的屁股。项磊赌气,等教官一放手,他便有意地再次松懈自己的身体。教官怒不择言:“我靠!他妈的近视治成瞎子了!”
教官气呼呼地解下项磊的腰带,紧了一圈,又亲自围在项磊腰上,一边喊着“收腹收腹收腹,再收再收,再收,继续收”,一边用力扣上。然后项磊的模样奇怪极了,上身像充了气般鼓着胸脯,腰间却是瘦瘦的一环。
“空气吸到嗓子眼就下不去了,我都快憋死了!”项磊向我们诉苦。
郑东明拿起项磊的腰带,用手丈了几下说:“也就一尺八九。”
“我靠!项磊你还是杨柳细腰啊!”刘冲叫道。
宿舍里随即笑成一片。
项磊打算和魔鬼教官干上了!喊口号的时候,项磊只张嘴,并不喊出声,教官时不时瞪过来一眼,项磊依然如故。直到教官涨红了脸再次走过来,压着声音恶狠狠对项磊说:“别以为耍点小聪明别人看不出来!你站到前面看看,谁喊谁没喊一目了然!”
项磊几乎不给教官任何反应,昂首挺胸目视前方,其实心里那个爽啊!把这魔鬼教官气得满脸通红的,可真算得上小有成就。
每天都有人离开队列班,魔鬼教官却始终没有赶走项磊。何飞说,论起动作标准和流水作业的节奏感,以及协调整体的功能,项磊真的太出色了,魔鬼教官其实很器重项磊,才对项磊高标准要求。项磊不屑地“嘁”了一声,却也并没有反驳什么。
何飞和项磊留到了最后。虽然最后并没有中央军委的领导来观摩视察,军训结束时的检阅典礼上,队列班表演还是被列为单独表演的项目了。
那天,我们没能被抽调到队列班的大多数人发现,平时的幸灾乐祸其实都是假象,看到他们在操场上几千人的啧啧赞叹声中出尽了风头,恐怕没一个不羡慕的。
我们问项磊军训成绩何以如此之好,项磊说,他小升初就军训了,到了高中还要军训,父辈至亲和家族内几个兄弟都是退伍军人,吃喝玩乐的几个好哥们儿也都去部队里混了,耳濡目染吧。
队列班的合影上了学校官网和学生网,还在篮球场边的宣传屏里待了近半个学期,照片里的魔鬼教官笑得一脸灿烂,何飞和项磊也因此在系里的女生那边挂了号。
国庆节的时候,魔鬼教官和小个子士官来我们学校玩,女生们为此欢呼雀跃了一下午。临走时,两个教官却背着我们班所有人,偷偷地请何飞和项磊出去吃了顿饭。席间,魔鬼教官指着项磊说:“这小子那几天可把我气得不轻哦!”项磊听着,讪讪地笑个不停。“不过,也不少给我长脸呢!”魔鬼教官又补充道。
后来,项磊对我们说,魔鬼教官其实是他理想的梦中情人,个子像裴勇一样高高的,一脸棱角分明的阳刚正气,有上进心,有毅力,有……总之用了很多形容词。我们揶揄地问项磊为什么不献身,反而挑衅,项磊却一脸认真地回道,那不现实。
现实?在我们看来,项磊更多的时候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可有时候我们又不得不相信,项磊有分清现实和虚幻的意识。
也许,项磊去判断的意识和憧憬下的行为是分裂的,前者理智得黑白分明,后者却感性得无以复加,后者让项磊情不自禁地对一份理想的境界泥足深陷,前者则会在必要时有效地去阻止项磊为之付出更大的代价。
这么想想,分裂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这样分裂着的项磊显得比一般人丰富多了。许多年以后,我们可能总会忘记一些同窗过四年的某个名字,但是谁都应该会记得那个因为丰富而与众不同——或者说因为与众不同而丰富的项磊。项磊的故事,在每个和他同窗过的人多年后的回忆中,一定也会带来和当年见证时大不一样的感受:
比如,当时我为什么会笑?比如,当时我为什么没有感动?再比如,当时我为什么没有做他的兄弟呢?
第四章:刘冲
项磊说自己正在写一篇小说的时候,除了刘冲,没人回应。
“拿来看看!拿来看看!”
刘冲饶有兴致地拿来项磊的小说手稿,翻看了一个下午,好像很认真的样子,有时候笑出来,有时候发出一些惊叹,“我靠!”“这样也行啊!”“牛逼!”——诸如此类。自然,少不了有人出刘冲的洋相,问刘冲是不是也打算朝项磊的组织靠拢,在这一点上,刘冲的免疫力超乎寻常,他总是一笑了之,再或者,这家伙眨眨眼道:我比项磊高一级,我他妈双的,通吃。
“那你小子打算把项磊纳为小妾?”
“别侮辱老子品味!”刘冲还没来得及反应,项磊已经喊了话。
宿舍里横七竖八的家伙们开始七嘴八舌。
“咱刘冲咋了?要样儿有样儿,要身材有身材,尺寸也不小哇!”
刘冲笑。
“嗳项磊,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猛男吧?像老张这样五大三粗的,一看就特——哎呦,老张我错了。”
“嗳项磊,你是做男的还是做女的啊?”
“你丫可真逗!这还用问吗?”
“哥们儿见过法学院那人妖吗?那神情举止和说话声儿,嘿——甭提了!见了那人啊,你会觉着项磊这种还得充当一男的角色。不然搞起来多别扭!”
“嗳项磊,你们都怎么搞啊?”
“不会真的用身上那个唯一的洞洞吧?”
“啊?多他妈脏啊,正搞着时,万一对方想拉了怎么办?”
项磊坐在自己的上铺胡乱翻着一本杂志,始终没有做出回应。
“啧啧,小弟弟拿出来带着便便,恶——”
“你丫的——”
“项磊,说老实话,我们系你暗恋过谁?”
项磊瞥了那哥们儿一眼。“一个也没有。”
“胡鸭子呢?考虑过没,下面倍儿壮!”
“你大爷!”胡鸭子骂道。
“刘冲吧?跟《流星花园》里的男一号比,也差不到哪儿去。”
“靠!”刘冲还是笑。
“我估计是何飞?毕竟是少女杀手!想必少男也抵挡不了。”
“J8!”何飞叫道。
项磊伸伸懒腰,顺势躺下,懒洋洋道:“都说了别把老子想得忒没品味!”
一看便知,项磊下午的见面不顺心,众人意兴阑珊,陆续找别的乐子去了。
刘冲人如其名,冲着回到宿舍。
“诶,哥几个哥几个!你们猜我刚碰到谁了?”
宿舍里所有的目光凑过去,刘冲却自顾自地大喘气儿:“我日!哎哟我擦!”
“什么毛病啊你?”众人谴责之。
“我这正跟媳妇儿亲嘴儿呢,忽然尿意甚浓,……”
“丫这词儿拽的。”
“这不离教三最近么,我就去了教三的厕所,正那畅快着呢,身边的池子飘过来一人影,我这余光没办法看不着这人啊,这一定神儿,哎哟妈呀!”
“不是法学系那人妖吧?”
“级别更高——英语系那位!哥几个谁上一道具当手提包,我给你们比划比划。”
众人找了半天,未果,男生宿舍找手提包,各位都神叨了。刘冲把胳膊肘顶在侧身,右手侧翻,手心向上,随便抓来郑东明的上衣往中指上那么一搭,在宿舍里扭着屁股来回走了几遭,在场的兄弟无不人仰肚子翻。正巧隔壁宿舍一哥们儿推门进来,瞧见这情景,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我靠,刘冲!你丫打算混T台了?”
刘冲继续道:“哥几个平时都不少见这位吧!我这当时就愣了,下面当即就关了闸,怎么使劲都尿不出来了。这人大概察觉到了什么,悠悠地转了下脑袋,飘忽忽就斜了我一眼,妈妈哟,瞅得我这浑身一哆嗦。”
“我擦!这段儿你也给学学。”
“这个学不来,你们意会意会,就是那种当自个儿特销魂的眼神。”
当下,每个人都盯上身边一哥们儿,一边搓着身上的鸡皮疙瘩,一边琢磨着勾魂眼的力道,少顷,集体哆嗦了一下。只项磊一个,捂着肚子笑没了眼睛。
“刘冲,那人往下打量你了吗?”
“哪还有那光景啊,我这赶紧提了裤子就跑,门口差点溜一跟头!”
然后经确认,宿舍里只有周云志没在校园里“邂逅”过此人。刘冲忽然想起媳妇儿还晾在校园湖边呢,忙不迭又冲出了宿舍。
这天以后,我们注意到,项磊上厕所开始看情况,挑时间,尿池边没站熟悉的人时,他才会去。
刘冲故弄玄虚地蹭到项磊跟前,神神秘秘地问项磊知道不知道教二四楼男厕所门板上的留言,项磊摇摇头。
“是你们同类的交友留言啊,上马哲的时候去厕所你没注意过?”
项磊还是摇头。
“密密麻麻全是QQ号码,好像还有手机号,不知道都是真的还是假的。还有几幅漫画呢,操,还他妈的挺生动呢!”刘冲继续说。
“比如说你丫哪天得罪我了,我也可以在每间厕所的门板上留下你的手机号码,自称免费应招鸭,号码是真的,人就难说了。”项磊说。
“操!你丫真毒!上面还有留言说,每周五晚八点都会在四楼东边的楼梯口等,嗳,我们这周五晚上去看看呗。”
项磊瞪大眼睛盯着刘冲:“你丫没病吧?”
“我就是好奇,想看看你的同类都什么样的人。”
“要去你自己去,我没那兴趣。”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在找伴儿吗?”
“不为什么。就是真有人在那儿等着,也一定是那种只为满足生理需要的人。”
“那你要满足什么需要?”
“精神需要!你丫当自己记者呀!问题真多!”
“搞不懂。要是有美女这么直接,谁他妈的还管那是生理需要还是精神需要啊!”
项磊的鼻子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没再言语。
刘冲缠人的功夫一流,继续缠着项磊,非要在周五晚上一起去教二四楼看个究竟,项磊最终只回应了两个字给他:幼稚!周五,下午,课后,项磊独自一人去洗了个澡。
何飞轻蔑地问道:“你丫这是又要出去见网友了吧?”项磊笑笑没有回答,大概是默认的意思。项磊一出宿舍,旁边的刘冲就手舞足蹈起来。
“妈的!我也要去!跟踪!跟踪!我要跟踪!”刘冲自言自语。
为此,刘冲打电话给女朋友,取消了下午的约会。兄弟们自然少不了要出他的洋相,这家伙扮了个鬼脸道:“人家项磊又看不上我。”然后便鬼鬼祟祟跟着项磊出了门。
公交车上,项磊发现了刘冲。
“你——”
“嘿,真他妈的巧啊!”刘冲抢话。
“你去哪里?”
“随便逛逛呗。”刘冲笑。
项磊在西直门下车的时候,刘冲也跟了下来。
“你——”
“你要不要用手机联系一下那个人?”刘冲抢话。
“不用!你跟着我干嘛?”
“我站一边儿,不妨碍你。”刘冲笑。
项磊哭笑不得,但是已经约好时间地点,没办法联系对方更改,只得任由刘冲在几十米外观摩。
项磊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状况发生,刘冲的好奇心强烈得几乎有点变态,倘若这厮也有同志倾向,应该唯恐自己陷进这个泥潭才算心态正常,而一个没有同志倾向的人,对同志的私事这么上心,又他妈的不正常极了!
被这么个非常态生命体在一边儿观摩着,闹心!
刘冲不时地凑过来,又不敢太靠近,眼睛四下张望,却问了项磊各种各样的问题。
“嗳,约的几点啊?”
“嗳,那人多大了?”
“嗳,说没说穿什么衣服?”
“嗳,认识多久了?”
“嗳,他是做什么的?”
项磊不胜其烦,要刘冲离远点,给对方看见,还以为耍人玩儿呢!
刘冲不情愿地挪到不远处,“嗳,你说句话,我看能不能听清。”
这边,项磊快要崩溃了。
盯了半天,没见动静,直到项磊走过来对刘冲说:我回去了,你走不走?
“人呢?放你鸽子了?”刘冲失望地叫道。
“我们都看到对方了,大概他看我面熟,觉得不好意思,没打招呼就走了。”
“在哪里?在哪里?面熟?我们系的吗?”刘冲一边问,一边四下打探。
“走吧,别发神经了!”项磊说着,便往车站走去。
刘冲不甘心,跑到项磊站过的地方四下张望,终于发现了一个看上去比较熟悉的背影。刘冲绕到一边,赶过去确认对方的正面,心里道:哦,原来是202那小子,机电学院的,整个2层就他们宿舍和对面的201住的是其他学院的人,每次回宿舍都要经过他们的房间,所以虽然平时没有过什么交往,但那张脸太熟悉了。
刘冲赶上项磊,兴奋地说他知道是谁了,项磊并不理会。
“你们之前就没问对方在哪里吗?直接在学校里见面不就成了,干嘛还跑到这边来?为什么看着熟悉就会不好意思?你们以后会不会发展?那人的角色是插还是被插啊?是你喜欢的类型吗,啊,项磊?”
嗯,刘冲又开始十万个为什么了。项磊始终都没有理会。
“靠!回答我!”刘冲扯住项磊的上衣袖子。
“改天我给你引荐一下,你直接问他。”项磊说。
自此,继何飞之后,项磊又开始躲刘冲了。一看到刘冲,项磊就忍不住想喊“救命”。
“我他妈的也要写社会调查报告,不行啊?”刘冲常常在宿舍里这么喊。
放项磊鸽子的那哥们儿非自愿地出柜了,当然,出柜的范围仅限于我们附近几个宿舍的男生之间。自从刘冲讲起那天跟踪项磊去见面的情景之后,常常会有人要刘冲指出约见项磊的到底是哪一个,于是那哥们儿去洗手间的时候,在操场上踢球的时候,在食堂打饭的时候,刘冲常常指给身边的人看,“看见没,就是那哥们儿。”
项磊义正言辞地对刘冲说:“你这样背后指点人的行为非常龌龊!”
“我他妈的没有恶意啊!”刘冲一脸无辜地回道。
“可也许人家介意你这种没有恶意的行为可能给他造成的影响!”项磊说。
“会有怎样的影响?你是说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喜欢男的?那你被人知道以后有什么影响吗?你为什么没有介意?他后来和你联系了吗?……”
项磊:救命!
项磊宁愿相信刘冲是一个天真得近乎白痴的人,这样的人不会有伤害他人的故意,但是慎重起见,你最好还是离他远些,因为这样的人同时也意识不到什么是伤害。
比如,刘冲不但和宿舍的兄弟分享这些“兴趣盎然”,还会和女朋友兴致勃勃地谈论关于同性恋的事,好在项磊有言在先,在宿舍里声明过,他不希望女生那边也知道自己的性取向,所以刘冲在女朋友面前提起身边的同性恋时,才没有说出项磊的名字。
刘冲举一反三,说女生那边一定也有不喜欢男生的个案,他认认真真地叮嘱女朋友多加留心,若有女同志的轶事,不妨拿来分享,一定更有趣。刘冲嘱咐着时,女朋友有点震惊地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说:“刘冲,你心理上不会有点变态吧?”
“操!看着她走路的样子我都能BO起,她怎么还要怀疑我是不是有点心理变态呢?”刘冲一脸委屈地对我们说。
兄弟们笑成一片。
“别以为这家伙幽默,其实丫委屈的表情应该是真情流露。”项磊说。
“什么意思?”刘冲换成一脸迷茫,朝项磊问道。
“……”项磊笑。
“什么意思?”
“一句白话啊,还能怎么进一步解释?”
“我他妈的问你什么意思啊!”刘冲虚张声势地掐住项磊的脖子。
项磊:救——命!
第五章:许梦虎
项磊几乎每周都要见几个网友,有时候甚至同一天内都不止见上一个,项磊的网友多半比项磊稍稍年长,往往都会主动请项磊吃饭,几乎无一例外,都会选择去麦当劳,项磊抱怨说,他现在看到红色的M都会有一种想吐的感觉。
项磊一直坚持不在校外留宿,可尽管如此,每次项磊回来,兄弟们还是会争相问他,怎么样项磊,对方够猛不?功夫好么?项磊有时不理睬,有时回道:估计比你丫强多了。
项磊见网友的结果不是见光死,就是拖沓几日后无疾而终,有时候,项磊希望见了这么多的网友最起码多几个普通朋友也好,但是事情往往并不是这么简单。项磊告诉我们,那些被他拒绝的人,总是觉得一旦没有希望在一起了,还是趁早远远离开的好。我们问项磊是不是他的眼光太高了,项磊有些茫然地自言自语道,也许自己一直在找一个影子,而这概率又实在是微乎其微吧。
自项磊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网名叫“给我一只烟”的家伙之后,这境况发展到了另一个极端,项磊几乎不再见什么网友了,甚至连电话都极少接到。项磊上QQ开始习惯隐身,项磊希望一旦遇见“给我一支烟”的话,自己可以专心致志地和对方交流更多。
项磊给自己一周内文思泉涌好的小说起了个比较俗气的名字,叫《往事如烟》,然后贴在了经常去游荡的一个同志论坛里。第二天,那个“给我一支烟”发来站内信说:“我就是你小说里写的那种混混,我对你很感兴趣,做我的兄弟,怎样?”
项磊为这句从来没有领教过的招呼方式着实有些心动,当即回复说,没问题。然后项磊的QQ接到了一条系统提示信息。
“给我一支烟”请求通过您的验证。
“你好,兄弟!我叫许梦虎!”对方很快发来了第一句话。
“好奇怪的名字,是真的吗?”项磊不禁发问。
“当然!废话!”对方言之凿凿。
“看上去似乎有来历。难道是你出生之前,阿姨梦见了一只猛虎?”
“你!!!”
就这么简单的三两句对话,对方的QQ头像迅速转黑,似乎是生气了。对方的头像是一个扎了辫子的墨镜男,任凭项磊如何认错儿如何喊话,它始终也没有重新亮起来。
第二次遇见,“给我一支烟”似乎已然不记得上次的事了,还主动打了个招呼。
“以为上次你生气了。”项磊说。
“傻瓜,那么小气还是男人吗?”
“为什么每次我上网总能遇见你?你24小时在线?”
“你相信心有灵犀吗?”
“怎么说?”
“我每次都是感觉你在上网的时候,才来上的。”
“真的假的啊?”项磊在电脑这边都笑出声了。
“废话!你总是不相信人这点,真的很欠扁!”
“不是吧?你很暴力?”
“不是我暴力,是你总是让人火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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