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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之上

_15 何要辉(当代)
2010年春节前,何飞每次联系项磊,再也问不出他当时所在的具体城市了。
项磊说春节前他就不回北京了,过完春节陪程雪回趟长春,估计再回北京休息一两天,就要重新开始忙活项目收尾工作了。
何飞劝项磊换份轻松些的工作,项磊说,忙完这个项目应该会好一些,再说,他喜欢这种生活状态。
恐怕,他不过是不想获得闲暇,用于面对他想要逃避的那些事吧!何飞想。
第二十八章:春光抑郁
146
大学里的愚人节,很少有人再像中学时那样疏于提防而频频上当。
事实上,大家早在前一天,就做好了捉弄他人和防止被人捉弄的准备。好像多少都成熟了些,也就刘冲,还能对这样的节日保持着浓厚的兴致,见项磊回了宿舍,这家伙煞有介事地递出一张纸条说:“这人打电话找你好几次了,我没敢把你手机号给他,你看用不用回个电话过去。”项磊理都没理他。
一整天,这孩子对几个人故技重施,结果没一个人上当。
刘冲不甘心,打电话约了女朋友在正门口等,挂了电话,自己先坐在床上乐了一会儿,然后便张罗起了牌局。半个小时后,女朋友打来电话质问,刘冲终于颇有成就感地对着手机哈哈大笑:“傻瓜!今天什么日子啊!不许生气!我这儿打牌呢。”
晚饭后,8点多的样子,刘冲在新浪网看到了张国荣跳楼自杀的新闻,他指着那条新闻对我们说:“新浪这么搞,肯定是要通过张国荣本人同意的吧?”
我们都开始惊讶,这么正统的网络媒体竟然也会为了一个洋节日恶搞。谁也没信那是一个已经发生了的新闻事件,我们开始谈论张国荣的性取向,谈论他和梁朝伟在《春光乍泄》中的床戏,甚至对他几年前在演唱会上的妖娆装扮表达了不同程度的恶心。
刘冲女朋友是个地道的荣迷,刘冲忍不住打电话对她说:“张国荣跳楼自杀了,就刚才。”然后我们听到那个女生歇斯底里地咆哮了一声“滚”,然后她问刘冲是不是也看到了新浪网的鬼扯消息,她说哥哥一定会将这个破网站告上法庭的。
北京地铁站里卖报游商的吆喝声中,刘德华都死几百次了,隔天我们仍旧可以看到这个越来越不服老的男人变换着造型在各式舞台上活蹦乱跳。
可是这天,关于张国荣跳楼这件事,不光新浪在说,搜狐也说了,还有网易,我们感叹,这玩笑开得不小哇。
第二天,张国荣的名字和照片,替代“非典”二字,登上了北京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大概,全世界所有的中文报纸都概莫能外。一向严肃呆板的央视新闻,竟也破天荒地对一个花边儿绯闻缠身的香港艺人离世事件做了完整的报道和正面的评价。
好像从这天起,在看到多数人的震惊和缅怀之后,少数一再对他非议的人,这才终于闭嘴了。
晚上,有不少人自发地来到校园湖中央的小岛上,点了一圈蜡烛。吉他协会的师兄在蜡烛中央唱起了《风继续吹》。
刘冲说,女朋友在这样的烛光和音乐里,靠着他的肩膀呜呜地哭个没完。我们常常取笑这样的女生花痴,可是当我们看到或听到这样的女生为一个一生不得相见甚至毫不相干的人流出眼泪时,忽然又心动起来。
另类才女瞌睡猫在校园BBS上的帖子被固了顶,她说:很多人一直在批判“偶像崇拜”,其实,“偶像”和“崇拜”这种词原本就很肤浅,根本不足以描绘她所认识的荣迷们心底那份爱。那其实是一份无所保留的、只有出发没有回程的、在纯粹的精神世界里饱满真挚的爱,这种爱,并非单纯地基于某个人外在魅力对他们的吸引,或是仅仅基于他们各自飘渺的幻梦,而一定是基于对一种人格的认同。善于用哲学思辨的人挂在嘴上的“偶像”一词,常常会否定掉很多他们根本无法了解到的价值,如果哲学的思辨可以解释感情,那我们就全都不是人,而是一架架机器,一堆堆没有感情的化合物!
于是,对一些人来说,4月1日从此将变得不再戏谑。
147
不知道为什么,当何飞看到报纸的时候,第一时间想找到项磊,他的心里有一份难以名状的撼动,他相信自己可以在项磊那里找到一份理所当然的共鸣。
何飞没有事先联系项磊,而是象征性地敲了三两下门,便直接走进了项磊的房间。
当时项磊盘腿坐在床上,身体周围摊开了几张报纸。
“我此前并不怎么关注他。”项磊指着报纸上痛哭流涕的荣迷说,“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被这么多人留恋至此,特感动。”
打开电视,画面中的那些荣迷们哭得不成样子。他们多悲惨!周杰伦的粉丝可以期待他的下一盘专辑,期待他来到自己身边开演唱会,甚至可以期待有机会和他站在一起合影,可是这些荣迷们再也无可期待了。
何飞看不透,眼前的项磊到底是为张国荣难过,还是为迷恋张国荣的人难过。何飞以为,异性恋总会对张国荣的性取向津津乐道,同性恋则会为此人的性取向而觉得惺惺相惜,可是何飞从项磊这里,看不出丝毫的惺惺相惜之态。
项磊告诉何飞,小学时,叔叔的房间里贴过张国荣的海报,他常常忘记叔叔不止一遍说过的那个名字。中学时,当地电台节目选读了项磊一篇参赛作文,然后寄来一张音像店购物卡,项磊在音像店里逛了很久,最终选了一盘张国荣的精选集卡带,不过只听了三两次,没觉得好听,就随便丢到了什么地方,之后再也没有找到过。大学以后,项磊接触到张国荣几部电影,觉得他很不同,可是具体怎么不同了,一直倒也说不上来。
项磊说,一个人可以对全世界华人造成如此的影响,一个人可以在公开自己的同性恋情之后,仍然被众多男男女女发自肺腑地表达着一腔难以抹灭的爱意,应该足可为这个人的品质做出一定程度的证明吧。
何飞看懂了,这果然不是一份简简单单的惺惺相惜。
这晚,何飞没走。
项磊没有做饭,两个人都感觉到饿的时候,在楼下的面馆里简单对付了一下,然后想去淘点张国荣的音像制品。两人去了附近所有的音像店,无一例外地被告知:去淘碟的人络绎不绝,店内凡是涉及到张国荣的全部卡带、CD和影碟制品,全部断货。
再回住处,两人并排半躺在床上看电视,很多频道仍然在报道有关张国荣去世的消息。唐鹤德疲倦的面容在镜头里一晃而过,何飞忽然想起报纸上看到的一张他和张国荣把手牵在一起的照片。此刻,何飞觉得自己很能体会到他的心情,那种状态,一如灵魂被完全抽离了,剩在人群里的,只有一具麻木的躯壳而已。何飞经历过。
何飞又想起了去年毕业的一个学长讲过的一件事。这学长是何飞在混进学校篮球队之后结识的一名球友,大一下半学年时,学长一个高中师兄的室友在他们学校招待所里开了一个房间,服安眠药自杀了。他们学校里一度传闻那人是同性恋,患了抑郁症。
项磊在宿舍里出柜后,何飞在网上粗略看了些同性恋小说,无论过程还是结果,好像大致雷同。这时候何飞忽然想,同性恋虽然已被证实并非心理变态,是不是或多或少也都有些心理疾患呢?是不是正缘于这些或多或少的心理疾患,才最终导致了一场又一场让人唏嘘不已的悲剧呢?
想到这里,何飞忍不住看了看身边的项磊,一瞬间,脊背上没来由地骤然森凉。
何飞对项磊转述了学长说的那件事,项磊认真地听了,却一言未发。何飞问项磊为什么给自己的小说安排一个悲剧的收场,项磊看看何飞,一脸落寞地说,其实临近收尾时他思考了整整一天,却最终也没能想出一个更加合理的结局来。
何飞笑着问项磊:“你丫不会也抑郁了吧?”
项磊看看何飞,不屑地回道:“我的全部属性里,只有悲观主义这一条最不彻底。”
何飞想,项磊的意思大概是:抑郁症无非就是极端悲观主义带来的终极绝望吧。
148
这注定是一个让人抑郁的春天。
美国佬一意孤行发动的战争,让世界上每个人的眼睛耳朵每天都在被动地领略着新世纪的杀戮和死亡。文明,仍旧这样不尴不尬地虚脱着,像一个不小心感染了非典的青壮年,本来日渐成熟着,却好像随时都要嗝儿屁了。
4月9号,战争持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美军迅速占领巴格达。轰炸和死伤,也许应该就此告一段落吧,而美国佬的霸道气焰,日后恐怕会更加嚣张。
非典开始全球蔓延,人来人往的北京很快出现感染病例,全市随即陷入恐慌。
学校里的空气中,到处都是次氯酸盐的味道,学生办还专门采购了大批口罩免费发放,不管什么原因出现发热症状,一律会在第一时间被隔离,身边的人也会在一段时间内被限制活动范围。一直有传闻说,不久后会封校。
项磊去过几次医院复查身体,所幸得知,那病终于不再复发。房租正好要到期了,项磊打算搬回宿舍。何飞满心欢喜,主动提出要帮项磊搬家。
封校的前一天,何飞和周云志也被迫搬到了宿舍里。
149
何飞在生日前的那天晚上还在想,项磊这丫估计早把自己的生日给忘掉了。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项磊也没有任何表示。这是何飞第一次留意自己的生日,身边的冷清不免让他有些懊恼。
爷爷打电话问,既然生日赶在了周末,能不能回家吃饭,何飞想也没想就说,这节骨眼儿上根本就出不了校门。
周六傍晚,何飞打完球回到宿舍,项磊故弄玄虚地拿出礼物,问何飞怎么请客。何飞看了看那礼物,是一对包装精致的蓝色阿迪护腕,看上去不算什么大物件,庆幸他总算没像自己担心过的那样,会可着两千块钱去买件礼物。
何飞一边换掉汗湿的T恤和短裤,一边笑着说:“你丫就送这玩意儿,顶多够格儿去斜街边的麻辣烫摊儿上蹭顿饭,别指望更高档次的了。”
项磊回说:“早知道你TAMD这么势利,老子真就可着两千块钱,批发一麻袋家乐福袜子回来了。”
何飞冲完澡回来,魏桐也在宿舍,三个人从大一宿舍楼旁边的围墙处翻出学校,游荡了半个小时也没有想好去哪里吃饭。项磊问何飞要不要叫张雯雯和石卓他们出来,何飞说算了,让女生翻墙等于给自己找麻烦,要是石卓来了,估计自己就回不去了。
吃饭的时候,何飞执意叫了几瓶啤酒,项磊却一口也不肯喝。僵持了一会儿,何飞不耐烦起来。
“要是石卓这么劝你,你丫肯定不会不喝吧?”何飞说。
“你想说什么呢,何飞?酒这东西,能不喝我就不想喝。”项磊说。
“怎么,跟石卓那儿就得喝,跟我这儿就能不喝了?”
“你过生日呢,不是怎么高兴怎么来吗?”
“你丫还记得出来干嘛呢?我当你一出来就非典了,烧糊涂了呢!”
“你们俩干嘛呢?”魏桐忍不住插嘴道。
“行行行,我喝我喝。等会儿我翻不回去,你丫来驮吧!”项磊妥协。
然后项磊的手机来了短信,项磊看完短信,又看了看何飞,索性没去回复。几分钟后,第二条短信来了,又是几分钟,来了第三条。何飞终于神经过敏了。
项磊开始在手机键盘上挥舞手指。他明显把手机静音了,不时拿起手机来看看,挥动几下手指,再放回原处。何飞看着眼前的啤酒瓶子,几度想抓起来扔到地板上,他的手甚至都抬到桌面上了,接下来的动作却在最后一刻换成了喝闷酒。
然后何飞定睛看着坐在项磊身边的魏桐,暧昧地笑笑,问道:“我的礼物呢?”
魏桐慌忙去翻找他的背包,然后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来。一支银色的ZIPPO打火机,何飞拿在手里把玩了几下,看着魏桐说:“这才是送给男人的礼物。”
何飞偷偷看了一眼项磊,他刚发完短信,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何飞再说什么。
魏桐起身去了洗手间,何飞连个招呼也没和项磊打,尾随魏桐而去。魏桐从洗手间里出来时,何飞倚在卫生间门口的瓷砖墙上,一把拽住魏桐的胳膊说:“等会儿。”魏桐不明所以,就这么站在何飞面前,看着何飞抽烟。
何飞抽完烟,将烟头轻巧地弹到几米外的水池里,然后对魏桐说:“走吧。”
何飞走到餐桌边,拦住了魏桐的去路,然后他对魏桐指了指了项磊对面的座位,魏桐以为何飞要换到项磊身边,便乖乖地按照何飞的指引坐了过去。魏桐坐定以后,何飞在魏桐外侧坐了下来,顺便把胳膊伸在了魏桐身后的靠背上。
这时候,魏桐尴尬地手足无措起来,对面的项磊冷眼看着何飞的表演,似笑非笑的脸上也稍显局促起来。
“你丫就这一瓶了,多了不请。”何飞说着,抓起瓶子碰了一下项磊面前那瓶酒的瓶口,仰起脖子灌了一口。
项磊看看自己面前的酒瓶,又看看何飞,哼笑一声说:“何飞,这样有意思吗?”
“怎样?你问的是怎样有意思没?”
项磊不再说话,把酒倒在纸杯里,然后拿起纸杯喝了一口。
何飞想,项磊和魏桐现在一定希望自己尽快发话结束这顿饭。何飞偏不。
何飞一口一口地喝着啤酒,不时把脸凑到魏桐的脑门边,问ZIPPO包装盒上的英文单词怎么念。好不容易喝完了面前的啤酒,项磊和魏桐几乎同时闪现出一份如释重负的表情来,这时何飞叫来服务员,又加了两瓶酒。
“照你现在这种速度喝下去,等你喝完,宿舍门都关了。”项磊说。
“喊门。”何飞说。
“让大爷登记上名字?然后通报学校?再查出我们私自出校?”项磊说。
“有什么好怕的?要不然我们住紫轩去。荷清池也行啊。”何飞笑道。
项磊深呼吸,别过脸去望向窗外。
何飞觉得自己有些眩晕,也觉得这样耗下去实在没什么意思了,于是撤了啤酒的单子,去柜台结账。项磊当即站起身来走出餐厅,魏桐紧随其后。
项磊走在魏桐左边,何飞赶上两人,有意走到魏桐右边,笑呵呵地对魏桐说:“我们别回去了,怎么样?万一被抓到就惨了,最起码隔离一个星期,跟蹲号子差不多!还是去紫轩吧,这非常时期,估计会打折。”
何飞觉得差不多够了。
项磊已经加快了脚步,很快距离他们三四米开外。
何飞忍不住笑出声来。
魏桐瞥了一眼何飞,丢下一句“你自己去吧”,然后快步赶上了项磊。
何飞轻飘飘地翻过学校围墙,看到项磊向魏桐道了别,正往宿舍的方向走去。何飞朝着项磊的背影“诶、诶”喊了几句,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何飞不由自主地跑动起来,跑到宿舍门口的时候,项磊刚好在一二层之间的楼梯拐角处转弯,楼管大爷正要关上宿舍楼大门。
回到宿舍就不方便说自己想说的话了,可是何飞现在急切地想对他说些什么。何飞一步跨上三个台阶,想追上项磊拉住他。
走在二楼的过道里时,他和项磊只差五六步的样子,项磊过了202宿舍时,何飞刚要路过那扇半敞着的门。
“真TAMD倒霉!差点跟这变态撞上!”202宿舍门口清晰地传出了一个声音。
何飞看见项磊的步子稍稍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前行了。
何飞好像由不得自己多做哪怕一秒钟的斟酌,他转过身体,一脚踹向那扇半敞着的门,整个楼道里,随之发出了一声闷响。房门撞上门后的鞋架后,又反弹回来,何飞紧接着又出一脚,再次将它踢开。
一个体壮如牛的家伙,正端着一盆洗漱用具愣愣地站在门口。
何飞在球场上见过他,他叫廖鹏,篮球队一个师兄的吉林老乡。
当初和陶铸闻打架的,正是此人。
廖鹏还没缓过神来,何飞又抬腿飞出一脚,廖鹏手里的洋瓷盆带着盆子里的刷牙杯子和香皂盒应声落地,发出一连串刺耳的聒噪声。何飞就势上前一步,瞄准廖鹏的鼻子直直地送出了一拳,廖鹏后退几步,差点倒地。
他伸出手擦了擦鼻子,沾了满手的血。
廖鹏二话没说,三两步跨过来挥出了拳头,何飞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轻巧地一偏,躲过了。廖鹏跟着转过身体屈起右腿,用膝盖顶在了何飞腰上,与此同时,何飞的右胳膊肘也顺势招呼到了廖鹏的脸颊。
接下来,便是你来我往的近身搏击了。何飞动作快,廖鹏力量大,可是中学物理老师说过,两个人打架本质上其实是互相做功,谁也占不了便宜。
项磊听到响动后马上赶了过来,他试图分开二人,但根本就是徒劳。202宿舍的几个哥们儿见状,也纷纷走上前来劝架。项磊把何飞的两只胳膊卡在身后,202宿舍的哥们儿则站到了廖鹏面前,将他们隔开。
就在项磊困住何飞的时候,廖鹏绕过挡在他面前的哥们儿,一脚踹到了何飞的肚子上,何飞和身后的项磊一同失去重心,向后仰翻。
项磊被挤到了墙壁上,磕了脑袋。
项磊这才火了。何飞揉了揉肚子,迎上廖鹏继续开打,项磊则绕到廖鹏身后,伸出胳膊勒住廖鹏的脖子,这下,轮到何飞得心应手了。
202宿舍的一个哥们儿伸手拍拍项磊的肩膀说:“嘿,哥们儿,过了吧?”
门口有人随即喊了一句:“工程系的兄弟们都TAMD出来!”
这是郑东明喊的。宿舍楼里这么大动静,郑东明抢先闻声而去。
兄弟们赶到202宿舍时,项磊正勒着廖鹏的脖子用力后压,紧接着,大块头重重地仰面倒在地板上,何飞单膝压在廖鹏的胸口,伸出左手死死卡住廖鹏的脖子。廖鹏扑腾着拿膝盖顶何飞,何飞稍稍松开手,廖鹏努力地仰起脖子,这时何飞又猛然发力,廖鹏的后脑勺便重重地磕在地板上,他流满鼻血又涨红了的脸上随之抽搐一下。
楼管大爷拨开门口的兄弟,厉声斥问发生了什么事,何飞回头喊道:“你们挡着别让大爷进来,免得伤着!我TAMD什么时候手腕酸了,什么时候放丫的。”
争斗过程结束之后,看上去只剩下赤LUO裸的暴力了,何飞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不时地挥动拳头击打廖鹏的脑门,廖鹏像是混沌了意识,放弃了任何挣扎。项磊显然开始惧怕了,他拽着何飞的胳膊,不停地说着“算了、算了。”
楼管大爷返回管理室,打电话叫来了校警。校警来到宿舍楼的时候,何飞和项磊已经回到了宿舍。
校警最先走进202宿舍。
当时,满脸血污的廖鹏正坐在室友的铺上扯着卷筒纸止血,如果他当时仍然躺在地板上发呆,这次斗殴事件的责任界定,估计会偏重何飞和项磊这一方。后来宿舍里的兄弟们都在校警面前做了证言,证明这次事件不是谁殴打了谁,而是双方对殴。
校警在宿舍门口对着空气说了句“刚才是谁打架出来一下”,然后就去了管理室。何飞朝项磊使了一个眼色,独自走出宿舍。
项磊想了想,还是跟了出去。
何飞发现项磊跟在身后,转身低吼一声:“你丫回去!”
项磊回道:“你以为那S-B不会把我指出来?”
廖鹏血流不止,校警干脆先带他们三人去了趟学校卫生院。
医生处理完廖鹏的外伤以后,坐在办公桌前写着什么,何飞走过去对那医生说:“大夫,我肚子疼,刚才被他踹到了。”
医生看了何飞一眼说:“等会儿给你检查。”
然后项磊神色慌张地把何飞拉到一边,急切地问:很疼吗?怎么样?
“笨!”何飞偷偷笑着,在项磊后脑勺上轻拍了一下,然后又问项磊:“你丫没生气啊!”
“嘁!我至于么?我只不过不想搭理你。”项磊不屑道。
“那为什么?”
项磊看了一眼何飞,依然不屑地说:“嘁!你自己都没觉得自己无聊?”
“我也觉得没劲。”何飞说,“可是,我看见你发短信就烦!”
“我也是。我看见你一脸厌恶地盯着别人发短信,我就烦!”
两个人愣了片刻,同时笑了,然后又同时怪叫了一声:“靠!”
150
班长第二天就打听到了院办领导一致通过的处理结果,打架双方各负一半责任,何飞和项磊分别记大过一次,而廖鹏因为底儿潮,将被学校劝退。
医生鉴定廖鹏轻微脑震荡,所以何飞还要承担廖鹏50%的医药费。
一周后,院办的宣传屏里才贴出了公告。
公告里,廖鹏的处分改成了留校察看两年。
151
50多天的时间一晃而过,其间,何飞没有回家一次。
爷爷打电话说,北京感染非典的病例每天都在增加,老爷子连外出晨练的习惯都给断了,现在每天都窝在何飞的房间里学习操作电脑呢。
日语课的进度很快,何飞没有学习语言的天赋,很难再跟上节奏。好在,日语老师每次点到何飞的名字时更像是逗着玩,用以调节一下课堂气氛罢了,所以无一例外都只是让他读课文,这差事显然要比默写单词和掌握词汇变形简单多了,何飞尚能应付。
和张雯雯的相处规律多了,每天一起晚饭,然后围着校园湖散步,其他时间,包括周末,何飞要么和项磊一起上自习或是泡图书馆,要么就赖在宿舍里霸占刘冲的电脑玩游戏,或是张罗着打升级。无论做什么,何飞都不像别人那样容易上瘾。
就拿周云志来说吧,这家伙本来是一个乖学生,封校以后把自己的电脑搬到了宿舍里,后来一天到晚就知道玩网络游戏。这玩意儿的传染力度似乎大过非典,郑东明和刘冲,还有隔壁宿舍和对面宿舍的兄弟们很快都染上了瘾,动不动就通宵达旦。
学校几乎取消了一切聚众活动,包括一年一度的运动会。
大学针对体育生的训练任务本就不多,这个春天,何飞的大学生活变得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之处了。本来何飞还对原计划五月底举行的校际篮球赛充满期待呢,无奈的是,比赛计划被临时取消了。
152
临近期末考试的时候,学校放松了封校管制。
石卓提议出去“放风”,于是,还是他们五个人,找了一家餐厅坐了下来,照例是喝酒聊天。何飞笑着问项磊这回喝不喝酒,项磊含糊地应了一句“看情况”。
几个人从非典谈到压抑,从压抑谈到抑郁,又从抑郁谈到了张国荣,其间,石卓一直欲言又止的样子,直到喝了差不多半瓶白酒,他才说起了众人都不愿提起的陈韬光。
“项磊,我后来想了想,你丢的那些钱,可能真是被痞子拿了……”石卓说着,喝了一口酒。
众人都沉默下来,等着石卓说下去。
“前一段时间他偷偷溜出去参加了一个聚会,都是半生不熟的哥们儿,你认识我,我认识你,就凑到了一块儿了。一个人出了事儿,哥们儿帮他摆平了,那人请喝酒。”
“然后痞子打了一个电话给我,听上去很急,刚说完在哪就断线了。我见到他是在他们喝酒的餐馆儿门外,他被人打得很惨,蜷着身子躺在路边不停地发抖,脸上身上都是血,四下围了不少人在看热闹。近处有几个人正指着他骂个不停,不时还伸脚朝他身上踢。我看到其中一个人也算相识,就走过去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说,酒喝得差不多了要散场时,一哥们儿发现自己钱包不见了,并且确定就是在包房里丢的,于是大家开始四处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最后没办法了,一个混得比较开的人说,既然有人在兄弟们之间玩儿阴的,那就当场把他找出来教训教训,挨个搜身吧!这个过程中,几个人同时看见痞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偷偷扔到了身后的角落里。然后真相大白了,那些人不由分说就开打了,跟痞子一起去的哥们儿倒是替他说了几句话,但是根本就没人理会。其间他跑出了餐厅,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打了我的电话,然后在餐厅门口被追上来的人踹翻在地。有路人拿起手机像是要报警的样子,这边马上有人高声叫道,这人是小偷儿,谁报警连谁一块儿打……”
石卓说到这里,停顿下来,继续喝酒。
除了何飞说了句“我早就说过一准儿是他”之外,无人插话。
“我真搞不懂,他为什么会打我电话,一旦我去了,这种事不就给我知道了吗?他不怕最好的兄弟对他失望,也该觉得丢人啊!其实之前我去过他们宿舍几次,每次都会听到他宿舍的哥们儿抱怨宿舍里总遭贼,项磊你丢钱那事儿,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他,可我真不愿意承认,只要没证据,我就想说服自己,相信他不可能这么干。”
“他是不是……家里缺钱?”项磊问。
石卓用感激的目光看了看项磊,继续说道:“这段时间我才发现我这做兄弟的很不够格,这事儿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去他家里看看。直到前几天我才听说,TM一直卧病在床,生活几乎不能自理,他爸本来开出租,出了一次车祸,全部家当都赔进去了,几十岁的人了,现在在一家物流公司当搬运工,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转成司机……”
“有一次,他跟我讲他想休学,我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愿意讲。我真想不到这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碰上了困难会这么没自尊,竟然干出了这种事儿!”
石卓的表情,既像是难受得想哭,又像是恨得牙痒痒。几个人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应话,索性都一直沉默着。
“项磊,那些钱……就当是我借来帮兄弟分担困境的吧,我会还给你。”石卓说。
“行啊!”项磊接道,“门口就有ATM,你现在取给我吧,一共是一千三。”
项磊说完,喝了一口酒。
何飞哼笑一声。
石卓和两个女生怔在那里。
“那个……你别误会。痞子对不住你,不值得你拿他当兄弟,所以我才这么说。”石卓意识到了什么,慌忙解释。
“有点儿赎人的意思啊!”何飞接道,“不过石卓,过节能讲人情,但形象赎不回的。项磊从一开始就自认倒霉了,估计这会儿倒也心安了,你就别整那些没用的了。”
“可我觉得……”
“你要么现在给我一千三,要么就别跟这儿废话了!”项磊不耐烦地打断石卓。
石卓当即噤声。
何飞倒不觉得项磊穷大方,换成自己,何飞一定也会是这种反应。
这顿饭吃得相当压抑,不过,好像多少也带来了一些释然。
不说项磊,就连何飞都觉得,即使陈韬光的形象不至于因为面临困境的开脱而得以保全,至少,也没那么令人厌恶了。
说话间,或将盛夏了。
第三十五章:专属的圆满
196
项磊开始回学校上课之后,每天都刻意不与何飞同路,何飞其实并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他和项磊之间的关系,可既然项磊在意,也便由着他了。
刘冲告诉项磊,他哥打了很多电话找他,项磊想来想去,能自称他哥的人,好像也只可能是裴勇了。项磊打了电话给裴勇,果然领教了好一顿数落。
项磊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告诉裴勇,自己的手机究竟是怎样没了的,因为项磊知道,裴勇和小周哥哥那些朋友,恐怕有一点是绝对雷同的,他们都会把那件事,最终归结于一个彻底的原由:因为你是一个同性恋。
裴勇把自己的旧手机寄给了项磊,何飞得知以后,多少有些不舒服。何飞本想在项磊生日的时候送他一个手机的,这时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记得项磊哪天生日了。何飞问了魏桐,魏桐对何飞说:“项磊生日的时候,你们还处于冷战状态呢。”
然后魏桐无意间说起了小周的消息,何飞当时就急了,魏桐看到何飞的样子,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魏桐说,那晚的事发生以后,大概四五天的样子,当时项磊还没有回学校上课,小周在校园里叫住了魏桐。
小周对魏桐说,自己一直被哥哥软禁在家里,好不容易才偷跑出来的,这次专程来学校找项磊,可是根本不知道从哪儿找起。魏桐费尽心思,总算把他糊弄回家了,然后回头告诉了项磊,项磊交代魏桐,一定要瞒着何飞。
魏桐最后耸耸肩膀:“找不到他了,那小孩儿是把手机号码留给了我,可当天就被项磊给删除了。算了吧,何飞。”
何飞忍不住骂了几句,可仔细想想,就算找到那个叫小周的人,又能怎样呢?他好像根本无意要害项磊挨打。
要怪,就怪你项磊是个倒霉蛋吧,什么事儿都能被你撞上。
197
周五晚上,项磊告诉何飞,石卓要来他们这里喝酒,于是何飞没回家。
他们在附近小店里订了几个菜,又买了一打啤酒两瓶白酒和几瓶果汁,在卧室的地板上铺了几层报纸当作餐桌。几个人席地围坐一圈,倒也不失为一种别样的乐趣。
当张雯雯挎着杨琳的胳膊走进来时,何飞和项磊都怔了一下,只那么一下,就被张雯雯给捉到了,她面带微笑却又撅起嘴巴说:“怎么?不欢迎我啊?”
项磊马上说:“怎么会?”何飞也慌忙附和了一句。
用不着项磊吩咐,张雯雯最先走进卧室之前,已经脱掉了鞋子,杨琳跟着,也脱掉鞋子走了进去,石卓面露难色,抓了抓脑袋说:“还要脱鞋子啊!我脚臭。”
何飞在石卓肩膀上捶了一拳说:“操!有什么关系?哪有老爷们儿的脚是香的!这都是项磊的馊主意!我动不动忘了脱鞋就进去了,回头还得用毛巾擦干净!”
杨琳回头笑笑:“挺好的。老石你最好先去洗洗你的臭脚再进来。”
“不用。”项磊说。
张雯雯穿过卧室走到阳台,四处打量几眼,嘴里不住地说着“真不错”。
众人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石卓进门之后,脚臭味儿马上弥漫了整个房间,这回,连何飞也说,你丫还是去洗洗吧。
然后项磊调了热水,找来脱鞋,向石卓指了指擦脚布,又从抽屉里翻出一罐空气清新剂,把卧室的角角落落喷了一个遍,后来又在石卓的运动鞋里喷了几下,还找了一个塑料袋给密封了起来。
背景音乐仍旧是项磊买的那盘U2的CD,张雯雯说:“不觉得太吵了吗?刚好我新买了一套CD还放在包里,我换啦。”张雯雯说完就起身换了CD。不用说,自然是王菲的,精选集,一套四张碟,这么大手笔的专辑,估计是盗版的。
好像是约定俗成的事,石卓让项磊随意,只找何飞猜拳斗酒,石卓喝白的,何飞喝啤的,石卓输了,要喝掉四分之一纸杯的白酒,何飞输了,要喝整纸杯的啤酒。石卓不耍滑,何飞动不动就使坏,可是何飞仍旧喝不过石卓。
两个女生偶尔指手画脚两三下,项磊一直默默地坐在一边,但笑不语。
盘腿坐在地板上,时间久了会难受,所以每个人都在不停地变换姿势,何飞大概晕了,几次伸腿,差点把脚丫子伸到菜盘子里去。
张雯雯忽然问项磊:“项磊,你看过《青山之恋》吗?”
项磊摇头。
张雯雯又问:“那你看过《辉子》吗?”
项磊仍然摇头。
张雯雯接着问:“那你一定看过《北京故事》吧?”
项磊点点头。
“《青山之恋》和《辉子》,都是《北京故事》的作者写的,我都看哭了。我最近看了很多这样的小说,听说很多都是女生写的,看得我也想亲自来写一部了……”
项磊不知如何应话,只是不尴不尬地笑笑。
“不过,我不会写你们俩的。”张雯雯说着,也笑了笑。
项磊看不懂她的笑。
“以前何飞跟我提过,你也写了一篇,能给我看吗?”
项磊忙说:“当然能了,改天我发到你信箱里吧。”
这时候,正忙着应付石卓的何飞看过来两眼,先是看了看张雯雯,然后又把目光转到了项磊脸上,两人对视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项磊便转而看着张雯雯说:“不过,我没他们写得专业,故事也没那么好看。”
张雯雯说没关系。
然后石卓提议大家一起玩,抽扑克牌猜大小,输了喝掉小半杯白酒,或者一整杯啤酒,项磊也得参加,女生可以喝果汁。
张雯雯第一个输了,她嘟着小嘴儿郁闷了一小会儿,然后端起了项磊的杯子。何飞说那是酒,张雯雯说我知道,我也想喝点酒试试,然后她小心地喝了一口,皱着眉头咽了,伸出舌头苦笑了一下,接着一饮而尽。
接下来的过程有点不可思议,几乎一直都是张雯雯和项磊交替输酒,张雯雯每次都会哭丧着脸嚷着自己倒霉,喝酒的时候,却一点也没有含糊。
石卓又提议说,女生的酒只倒半杯就行了。
事实上,何飞每次只在张雯雯的杯子里倒了四分之一。
张雯雯输酒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幸灾乐祸。何飞看着她喝酒的样子,总觉得她身边应该有个人抢过她的杯子,替她喝。其实过去的一年时间里,何飞都不曾这么做过,因为分手前的张雯雯,从来没有在何飞身边喝过哪怕一滴酒。
啤酒只剩下半瓶的时候,项磊大概已经醉了,他每次喝完一杯酒,都要停上半天才敢发出动作,好像若非如此,就会吐酒似的。
何飞说,最后的酒大家平分吧,结果,他仍旧只给张雯雯倒了四分之一杯。张雯雯干脆从何飞手里拿过酒瓶来,自顾自地往自己的杯子里继续添酒。
何飞抓住瓶身,对她说:“别喝那么多了。”
张雯雯不放手,回说:“最后一杯了,没事的。”
然后何飞就由着她了。
张雯雯倒满自己的杯子,双手举起来面朝项磊说:“项磊,祝你们幸福。”然后她扬起脖子一口干了那整杯的酒,酒还没有喝完,眼泪已经流到了下巴上。放下酒杯的时候,她拿着酒杯的手无力地落在了地板上,另一只手,则慌忙捂住了脸。
她开始小声地啜泣。
何飞绕过项磊身后,在张雯雯身边坐下来,一把揽过张雯雯的肩膀,拿开她捂在脸上的手,帮她擦起眼泪,另一边的杨琳同时也伸出手来,扶在张雯雯颤抖的肩膀上。
然后张雯雯就开始无所顾忌地发出了呜咽。
项磊看着眼前的情景,多少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好。何飞这时候望了过来,好像是在告诉项磊,什么都不必说,什么也不必做。
背景音乐,是《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一开始,王菲像是在呓语,所以你大概很难为稍后忽然加快的鼓点,做出足够的准备。就像一种心情,忽然因为某个节点,而一下子膨胀起来了,这心情可以是忧伤,可以是欣慰,也可以是满足。
在场的人就这样静静听完了这首歌,连张雯雯的哭泣,也渐渐为此安静了下来。
张雯雯对石卓说,我们走吧,石卓说好,何飞对张雯雯说,我去送你。
张雯雯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用了。何飞把张雯雯送到宿舍楼下的时候,张雯雯一把抱住了何飞,再一次无所顾忌地哭了出来。何飞始终也没有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来,他觉得这时候,任何安慰的话都太装逼了些。
张雯雯离开何飞的胸膛后,好像很努力地,给了何飞一个笑脸,然后她笑着对何飞说:“我相信你们。”
何飞听到这句话,忽然就莫名地心动了,这心动,根本难以名状。
当何飞目送张雯雯在宿舍楼里转弯之后,便迫不及待往家里赶去。有几个瞬间,他跑动起来,甚至有点不待见自己的双腿了。
他只想尽快回去,好像已经很久不曾见到那个几分钟后就会见到的人,因此连一分钟都等不及了。
198
房间里已经收拾停当,项磊侧身躺在床上,脑袋下面垫着两个叠放在一起的枕头,从何飞推开卧室的门开始,他的目光就一直停在何飞脸上,一刻也没有离开。
何飞关了卧室的顶灯,打开光线昏黄的床头灯,脱下外套随手一扔,便对着项磊躺了下来。何飞的心情,忽然又随着房间里昏暗的光线,变得稍稍有些迷离起来,CD唱机的电源发出蓝色的光,音箱里飘来王菲暗夜精灵般的声音,何飞一边盯着项磊,一边伸出手搭在他的身上。项磊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坐起身子,下床去了卫生间。
一分钟后,卫生间里传来一阵响动,何飞迅速跳下床赶了过去,发现项磊瘫坐在地上,一脸痛苦的扭曲,一只手拽着内裤腰带,另一只手费力地揉着后背,裤子还没有提上,裤腿上湿了一片。
那情形其实很好笑,可是何飞一点也笑不出来,他慌忙蹲下去,扶着项磊的肩膀问他:“完事儿了吗?”项磊点点头,然后何飞拉过项磊一只胳膊放到自己的脖子上,将他拖出了卫生间。
他还真沉。
项磊踉跄的脚步踩散了卧室里的拼图地板,何飞也没去理会。
何飞把项磊放到床边,将他轻轻推倒在床上,然后去拽他的裤子,项磊死死抓住腰带,何飞哭笑不得。
何飞笑了一会儿说:“放心!给你留着内裤!裤子都给你尿湿了,你还打算在被窝里暖干啊?快脱了,乖一点。”
然后项磊就松了手,嘴里嘟哝着:“这回真丢死人了。”
何飞回说:“在我面前你还用得着怕丢人么?”
何飞的声音很低。项磊大概不省人事了,所以何飞觉得,自己这是在自言自语。
没有项磊的配合,何飞颇费了些力气,才拽掉了项磊的牛仔裤。何飞刚要抬着项磊的腿放到床上时,项磊忽然坐起身来,一把搂住了何飞的脖子。当时,何飞正半弯着腰,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已经听到了项磊的哭声。
他一边哭一边说:“你不会有一天突然就离开我了吧?”
何飞怔了一下,拍了拍项磊的背说:“瞎想什么呢?”
“你会吗?”项磊带着哭腔继续追问。
“不会,放心好了。不准哭!”
“可我想哭。”项磊说。
“想也不准哭。再哭我急了。”
何飞这样说的时候,心里其实酸楚楚地,难受极了。他觉得如果项磊再这样哭下去的话,自己没准儿也会给他惹得掉下几滴眼泪来。
眼泪太煞风景,何飞不想轻易去招惹这东西。
何飞想直起腰身,把项磊好好安置在床上,可他就这样搂着自己的脖子,何飞稍稍一动,他就会越发搂得紧一些。
过了好一会儿,项磊渐渐止住了哭声,何飞的姿势保持得累了,又挣不开项磊,索性和项磊一起倒在了床上。上半身在床上,下半身在床下,整个身体都不得不压在项磊身上,何飞觉得他应该被自己压得呼吸困难,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承受下来的。
何飞说:“乖了,躺好行吗?”
于是项磊松开何飞。何飞这才得以正视项磊的脸,他看到项磊满脸的泪痕,情不自禁伸手去擦,不擦还好,这一擦,他的眼泪又来了,几乎是潮水般地往外涌,根本擦拭不及。何飞有点想不通,同样身为男人,为什么他的眼泪会这么多。
“都说了不准哭了!再哭我真急了。”何飞专注地看着项磊湿漉漉的脸,一边严肃地说着,一边仍旧忙着,在项磊脸上抹个不停。
项磊咬住嘴唇点了点头。何飞这才得了闲暇,拖着项磊在床上躺好了,然后面对项磊侧身躺下,伸出胳膊环住他的身体。
王菲在唱:呼吸是你的脸,你曲线在蔓延,不断演变那海岸线,长出了最哀艳的水仙。
项磊伸出手。项磊伸出的手,从何飞的额头滑过,然后停在了何飞的脸颊。
王菲继续唱:攀过你的脸,想不到那么蜿蜒,在你左边的容颜,我搁浅,我却要继续冒险。
何飞第一次在项磊的脸上凝视。
何飞第一次用专注的目光盯着一个男生的脸,看了又看。
他的睫毛上有一粒芝麻大的水滴,何飞伸出手,小心地揩去,这时候他才眨了眼。
何飞觉得这首歌不错,下床调了单曲循环,正要上床时,忽然又走到书桌前打开了抽屉,翻出了自己送给项磊的那个剃须刀。
何飞把项磊的身体扳成仰面平躺,自己跪在床上,俯下身子,诡秘地朝项磊笑了一下。然后何飞开始帮项磊刮胡子,他的眼睛几乎贴在了项磊的下巴上,忙碌地在那片田地里仔细地收割起来。
何飞看到项磊的喉结和下巴动了一下,抬起目光看看,他的眼睛里已经再次蓄满了泪水。何飞歪着脑袋,皱了眉头,又瞪起眼睛,伸出手指着项磊的鼻子,项磊于是空咽了一下,撇着嘴巴,无声地张开了笑脸。
何飞在项磊光光的下巴上摸了摸,然后满意地说:“嗯。没有胡子挺好看的,以后记得,别留小胡子了,难看!”
项磊这次真的笑了,他说:“不。要留着,哪天你看不下去了,自然会帮我,省得我亲自动手了。”
“靠!”何飞翻身骑到项磊身上,“好事儿没有第二次。”
“那就让它难看着吧,反正不照镜子的话我自己就看不见。”项磊说。
“你丫欠收拾是吧?”何飞虚张声势卡住项磊的脖子。
“嗯。”
靠!他这么回应,何飞一时倒不知道应该怎么去收拾他了!想了想就在他侧身挠了一把试探了下,项磊的反应很大,何飞狡黠地笑笑,将他死死压在身下,开始在他身上乱抓一气,直到项磊蜷着身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求饶。
闹腾了一会儿,安生地躺下来,听着王菲唱出来的那些不知所云:最好,没有人明白我说什么,只有你听懂我想什么。你一脸沉默。什么?我没说什么……
何飞问项磊:“你丫为什么就这么爱哭?”
项磊回说:“不知道。喝醉了才这样。”
何飞揪了揪项磊的耳朵,然后忽然定睛看着他,一脸认真地说:“项磊,今天你教教我,怎么那个吧?”
“哪个?”
“就是,那个……”
“那个是哪个?”
“你说呢?”
“不知道。”
“操!故意的是吧?”
“我怎么知道你在说哪个?”项磊没忍住,笑了。
何飞把嘴唇凑到项磊的耳根儿,轻声耳语道:“干。”
项磊好一会儿没说话。
何飞抬起头来,迎接他的,是项磊着了火的双眼。
就是那双眼睛,刚刚还是一汪清泉,现在,却升腾起一簇火焰来。
那火焰只有短短几寸的距离,何飞的脸颊上,几乎已经感觉到了灼热。
“你别反悔……”他说。
“我不反悔。”何飞说,“你别半途而废……”
“绝不会了!”他说着时,已经将何飞翻成了平躺的姿势。
他居然找回了力气。
何飞甚至要怀疑,他此前的状态都是装出来的。
他在解何飞的衬衣扣子。
他的动作稍稍有些焦躁。
他不停地粗声呼出阵阵酒气。
他在卸何飞的裤子。
何飞稍稍抬起屁股,何飞确信,这个无意识的动作纯粹出自本能。
何飞的心里已经开始昂扬了。何飞知道,就算自己的身体仍旧未能蠢动,面前的项磊,迟早也会唤醒它。
与其说何飞相信自己,不如说,他更相信项磊。
项磊侧过身子,关了床头灯。
只剩下CD电源若有若无的蓝色光晕。
只看得见,彼此的轮廓。
他缓缓地爬过来。
他说:“何飞……我是项磊。”
“我知道……任你摆布呢!你丫好好教,记得善始善终……”
他的嘴唇贴了上来,何飞闭上眼睛去迎接了。
湿湿的舌尖调皮地闯进来,何飞稍作迟疑,给了他回应。
然后他的吻,一路向下。
所经之地,细致入微。
第一次。第一次被人用这样的方式亲吻。
随即来到一个未知的国度。听到的,看到的,闻到的,触摸到的,感知到的,无一不新无一不鲜,无一不挑逗,无一不刺激。
心潮澎湃,身体,不由也跟着澎湃起来。
何飞的成就感来了。
何飞甚至想喊出来。
何飞捧起项磊的脸,语无伦次地说:“你真棒!磊子!你真的很棒!我他妈的从来没有试过这样!你太棒了!”
然后何飞听到项磊呓语般的声音:“你想不想、想不想……”
“什么?”
“你想不想……”
何飞马上会意。
余下的,又何须项磊来教?何飞早已轻车熟路。
他浑身是汗。
何飞顾不得这些。
何飞在他汗湿的额头、干涸的嘴唇、湿漉漉的脖子里啄来啄去,那些严格意义上来讲根本称不上是亲吻的触碰,恰到好处地宣泄了何飞满心堆积了久久的情愫,——既是久远的沉积,又是五味的杂陈。
圆满了,终于。
说的是他,当然,也是自己。
没有人再有机会去伤害他,害他生病,害他绝望。
他也没有机会再去自虐,孤单地淋雨,无助地挨打。
他专属何飞了,前所未有地天经地义起来。
那些故事里的人们,多半没有未来,那么多遗失的未来,何飞有心替他们去奔赴。
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能像何飞这样,明晰自己的未来。很少。
所以现在,何飞正为之骄傲。
“小磊子,我是何飞……”何飞贴在项磊耳边低吟。
“不……你是许梦虎。”他纠正说。
“行吧,你说我谁我就谁了。反正,我是你爷们儿。”
项磊的手攀上何飞微微有些潮湿的背,稍一用力,何飞就整个儿贴到了他身上。
王菲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那些语无伦次:湿湿的汗水,不只一点点,你眉头是否碰上黄梅天,来吧,滋润我的沧海桑田,你每一脸,是我一年,已好久不见。
还有一句说,一点一滴的沉淀,累积成我皱纹,在你的笑脸。
好像,遥远的未来,顷刻间已经触手可及。
第四十三章:百无聊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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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磊要坚持发起社团时,何飞提醒他,元旦前后就有校园招聘会了,过完年还要准备毕业设计,项磊根本没有听进去。
在学校宿舍,当着众兄弟的面儿,项磊不耐烦的一句“你就别操这心了”,让何飞一时颇为光火,两人为此别扭了好几天,可项磊似乎根本没闲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何飞想想,好像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变得小心眼儿起来了,不由自嘲了一番,主动问项磊国庆假期去哪里玩。项磊当即回说:“不行了,不能玩了,社团批下来了,节后就要招新,七天的时间,还不知道能不能准备妥当呢。”
项磊对何飞说,大学以来,自己从来都没有组织过什么集体活动,如今碰上这种事儿,还真挺紧张的。
何飞失望极了,听项磊的语气似乎又在倾吐心声,可何飞好像仍旧共鸣不起来。
国庆节当天,项磊用宿舍电话打给何飞说,自己正在设计传单,兄弟们都在帮忙出主意,晚上就住在宿舍了。
何飞忍不住说:“你他妈的别为这事儿疯了!”
项磊倒也没生气,压低声音回说:“要不你也回宿舍来住得了。”
何飞说了句“你他妈自己疯吧”,便烦躁地挂了电话。
第二天,项磊一整天没来电话。
晚上,何飞把电话打到了宿舍里的座机上,电话一接通,那边儿就传来了一片吵吵嚷嚷的声音。郑东明接的,丫愣是没听出来何飞的声音,直接叫了项磊听电话。
何飞问项磊:“你丫今天还不回来?”
项磊回说:“暂时还没搞定呢!”
何飞回了两次宿舍,项磊总在热火朝天地忙自己的事儿,甚至都没有闲暇多看何飞两眼。为这,何飞甚至都有点嫉妒项磊手里忙活的那些破事儿了,哪怕是普通同学,似乎也理应问上几句进展如何的话来,而何飞根本就不想去了解,所以也懒得问上半句。
何飞窝在他们的小屋里,日夜颠倒,泡面充饥,玩网络游戏玩到想吐,就泡在各种论坛里灌水。心血来潮回到项磊曾经担任总版主的那个同志论坛里看了看,那里已经完全改了版,前十的活跃ID也没一个看上去眼熟的了。翻了翻旧帖,发现2004年春节前的帖子已经被全部删除了,包括项磊的小说。
人气最高的版块里,很多人姐姐妹妹相称,何飞差点以为这论坛已经变了主题,直到百无聊赖地翻看了几个帖子,才敢确定这帮姐妹从生理上来说应该都还属于男性。
一个ID叫“大清赫舍里贵妃”发的一个帖子标题相当惹眼:本宫昭告天下,今日又喜收一女。何飞忍不住点了进去。
像是网络过家家游戏,一个家族招募了新的成员,特发帖册封该新成员为“大清紫玉格格”。主帖后面果真有一个名为“大清紫玉格格”的ID跟帖:额娘!额娘!儿臣给额娘请安了!儿臣近日看上了叶赫那拉娘娘的四阿哥,还请额娘为女儿做主啊!再后面,“大清叶赫那拉贵妃”也跟帖了,“她”说,四阿哥已经有了婚约……
何飞笑抽了。何飞开始想象这些人的样子,大概都像魏桐那样,清秀得模糊了性别第二性征,也或许比起魏桐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何飞注册了一个新账号,然后回到这篇帖子里,跟帖问道:“你们都打算做变性手术吗?”很快就有三个ID几乎同时回复,大致雷同的反应,骂何飞装逼,叫何飞滚蛋,要何飞有种就别穿马甲。
何飞非但不气,反倒觉得好玩儿,就这么继续混了下去。
几日下来,那些人虽然仍对何飞心存敌意,却好像也感觉到了何飞其实原本无意挑衅,所以没再对何飞骂声不绝,甚至还有人邀请何飞加入他们的家族。
何飞说自己当不了贵妃福晋,也当不了格格小姐之类的,如果有皇帝老子的位子空着,倒还可以考虑考虑。
这番话很快招来了几个重量级人物的羞辱,那些贵妃们大概觉得自己被猥琐之人占了大便宜,几乎全都抛头露面了,纷纷要何飞赶紧撒泡尿照照自己。何飞回说:老子每回撒尿的时候都不忘照照,帅得连冲马桶都下不去手!
何飞回到这个熟悉的论坛之后,竟成了过街老鼠!连那些家族之外的ID都开始围攻他了。何飞发帖表示不解,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那些各大家族之外的ID。
有一个叫“橙子阳光”的ID发了一条站内信过来,他告诉何飞,带有家族称谓的ID不过是家族成员的官方马甲罢了,只有在处理家族事务的时候才会被登入。何飞回信问他,这些家族平时都有什么样的日常事务,橙子阳光回复说,如你所见,接收成员或者开除成员,解决内部矛盾,册封、晋升或降级成员等等。
何飞哑然失笑,心想,这些人大概刚断奶不久,言行思维着实搞笑。可随后何飞又想,也许这些人不见得会有多么幼稚,他们痴迷过家家的游戏混迹于此,会不会正像自己现在对他们这么一群人莫名其妙地感兴趣一样,不过是因为太寂寞罢了?
橙子阳光又发了站内信过来,问何飞要QQ号码,何飞回信说,自己不用那玩意儿,然后对方又问何飞要手机号码。
何飞回道:小妹妹,咱俩还不熟吧?
对方反问,想认识一下不可以么?
何飞又回道:就先这么认识吧。
何飞忽然觉得无聊,顺手关了浏览器,往那张冷清清的大床上直挺挺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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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项磊就爬了起来。
何飞被悉悉索索的声音吵醒后,看见项磊已经背上书包往门口走去。
何飞半睁着睡眼问他:“又去哪?”
项磊头也不回地说:“小学。”
何飞扯起嗓子喊了起来:“内裤都他妈没的换了!”
何飞的这声喊,正好被项磊带上门的声音完全遮盖掉。
直到晚上九点多,项磊才回到家,他洗了个澡,打开电视就要脱衣上床。
电脑前的何飞忽然说:“我快饿死了!”
“晚上没吃饭?”项磊停下来问。
“嗯。”何飞发出委屈的声音。
“怎么不去吃?”
“不想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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