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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之上

_13 何要辉(当代)
出租车掉头了,项磊努力忍住眼泪,站在那里犹豫无措。他说算了何飞,他们或许是一个地下帮派。何飞气急败坏地说项磊你电影看多了,别高估了现实生活中这帮孙子的能耐,你越软弱可欺他们越嚣张,你跟他们拼命,他们没准儿能尿一裤子!
何飞让项磊打电话给小周,项磊说手机被他们扔河里了,何飞愤愤地骂了一句,转而去问魏桐有没有小周的电话,魏桐摇了摇头。
车来了,何飞拉着项磊上了车。他按下车窗对魏桐说你先回去,等我们电话,然后对司机说:五环外,清河。
那些人怎么可能还在原地呢?
一路上,项磊断断续续讲了刚才的经过,司机听不明白“你们这些人”到底是指什么人,不时插话问项磊“到底是为什么啊”,要么就附和着何飞一起骂上几句。
出租车沿着那条漆黑的小路走了一遍,一路空无一人。
经过那处矮墙,项磊指道:就在这里。
何飞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然后转头看了看身边的项磊。项磊的眼睛里已经蓄满泪水,何飞情不自禁伸出胳膊,揽住了他的肩膀。项磊的肩膀被何飞一晃,眼里的泪水经不住震颤,顷刻间就滚落了下来。
好像这一遭,只为在项磊对这个地点的记忆中,加进去何飞的影子。
师傅问接下来去哪,何飞想了想,说出了紫轩宾馆的地址。对项磊说了很多次去那里住,这一次,再也不会只是说说而已了。
项磊远远坐在大厅的角落里等着,何飞一边打电话给魏桐,一边在柜台前开房间。
一进房间,何飞关了房门后马上扯住项磊,结结实实地抱在了胸口。
“项磊,别他妈的找了!我来做你男朋友!我可以……”何飞冲着项磊的脖子说出这句话来,他的声音被项磊身上的羽绒服领子挡着,含含混混地传到了项磊的耳朵里。
项磊没有说话,他的肩膀在何飞的臂弯下,开始剧烈地抖动,何飞的耳后,随之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呜咽。
“你总跟魏桐强调说我不是,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你怎么知道?我他妈的是!我肯定是!我对你这心思要不是喜欢,我就不是人!”何飞继续说。
项磊呜呜啦啦说了几个字,何飞没听清。
“嗯?什么?”
“我怕害了你……”项磊吸了吸鼻子说。
“笨蛋!记住!我不是变成这样的,知道吗?谁也改变不了我。我可能本来就是这样的,只不过现在才算看清了。你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你说你是变成这样的,还是慢慢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不想我这样,除非咱俩根本就没有认识过。”
“其实我不怕当替身……”
何飞听到这句话,鼻子一酸,差点落下几滴眼泪来。
如果项磊愿意相信,何飞想对他说:“你不是替身。”
何飞要帮项磊洗澡,项磊扭捏半天,还是被何飞强行剥去了衣服。脱上衣时,项磊被何飞碰到了伤口,忍不住叫出声来。何飞看到项磊胸口和小腹上的青紫,不禁又骂了几句。只剩下一条内裤的时候,项磊死死抓住何飞的手,说什么也不肯脱,何飞苦笑了一下,然后去脱自己的衣服,想了想也剩了条内裤,然后拉着项磊去卫生间。
何飞站在莲蓬头下,用热水湿了毛巾,然后在项磊身上一点点地擦起来。有伤的地方,何飞不敢下力,只是用热毛巾敷上一敷。
项磊一边看着忙活不停的何飞,一边咬着嘴唇,何飞对他笑笑,他却忽然流出了眼泪。何飞心里像被刺了一下,他动情地走上前去,湿漉漉地拥住了项磊,贴紧胸膛的一瞬间,何飞居然也掉下了眼泪。
他们把各自的眼泪滴在了对方赤luo的背上,什么也没有说,只任那个忘情的拥抱就这样持续了下去。莲蓬头的水哗哗淌着,一旦闭上眼睛,好像全部的自己,就只剩下了听觉和触觉,整个世界也只剩下水声、自己、和自己怀抱里的那个人了。
擦洗完,何飞围着浴巾把湿透的内裤晾在窗户边的椅子上,项磊却穿着半湿的内裤直接爬上了床。何飞知道说不动他,索性随他了。
并肩躺在床上,何飞习惯性地把胳膊放在了项磊脖子下面。
“从今天开始,不准再找别人!如果被我发现,项磊,我会杀了你!”
“要不要……等你觉得我不像现在这么可怜的时候……再做决定?”
“傻吧你?”何飞晃了晃胳膊,“我是像你那么富有同情心的人吗?”
“我害怕……太虚幻。没有才不用担心有一天失去……”
“这样,我们也像魏桐他们一样出来住好了,——明天我就去找房子。还有,一周内,我会找张雯雯说清楚。如果有一天我说话没算数,你也可以杀了我。”何飞转过身体面对项磊,不无认真地说。
“你不喜欢张雯雯?”
“喜欢。可一年多都没想过要去碰她,很奇怪这是怎样一种喜欢,以前和女生交往从不这样。太上心了怕害了她?现在想想,还好一直没害她……”
“你不会直接跟她说,是为了我吧?”
“直说不直说又有什么分别?以前她就怀疑过。”
“啊?”
“你不想她知道得太具体,我可以不说。可她要是问起来,我也不想撒谎。”
“你看吧。”
何飞看到项磊闭上了眼睛。何飞在想他也许还是觉得,这一刻太不真实了。
随后何飞暗自思考着自己对张雯雯到底是怎样一种喜欢。尽管自己一直没有想过要去占有她,可如果现在躺在身边的是她,何飞确信一定会发生什么,因此,那当然是一种喜欢。可这样一种喜欢,显得平庸至极,好像只剩下了生理欲望的支点。只不过一年多的时间里,这欲望被何飞满年满月的心事消磨殆尽了,所以一直没被提成日程。
至于何飞的那些心事,自然全部都是关于项磊的。
第四十八章:另一个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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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飞从学校团委打听到,项磊被分到了云南临沧一个叫班卡的地方,西部志愿者要在7月下旬到岗位所在地报到。
7月中旬,项磊应该还在家乡。于是,何飞又去系学生办打听项磊家的地址,让人沮丧的是,项磊当初登记的家庭住址信息,只详尽到了乡镇。
好像为了他和项磊不得相见,一切都在阴差阳错。
被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何飞请了几天假,去了趟青岛,然后转去项磊家乡所在的县城,最后到了项磊家所在的乡镇。明知根本不可能巧遇项磊,可每到一处地方,何飞还是会忍不住想,这或许是他曾经走过的街道,每当有人从自己身边经过,何飞又忍不住想,他会不会是项磊的朋友呢?
8月,爷爷生病入院,短短数日,更显苍老。
何飞忍不住在爷爷的病床前提起了项磊,以及项磊的离去带给自己的无限困扰,当然,何飞隐瞒了他们之间那种恐怕不能被爷爷接受的关系,他只是形容说,自己和项磊之间有着胜于同胞兄弟的感情。
爷爷告诉何飞,他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这样一个朋友,在那个落后的年代里,他们之间所有的联系失去得更加彻底。爷爷也曾一度为此难以释怀,直到二十年后有了一次巧遇,他们才算重新建立了联系。可每个人的一生都要被分割成几个不同的阶段,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情之所重,以前好得穿一条裤子的朋友成家以后,都会有各自的生活,现在,爷爷和那个故交每年重聚一次,能坐在一起叙叙旧,就感觉是上天的恩赐了。
爷爷的开导显然并不能让何飞释怀。何飞并没有关于下一个人生阶段的困扰,而且何飞确信,项磊同样没有。何飞关心的是,自己能不能尽快把他找回来。别说是二十年后的重逢了,就算是三五年,对何飞来说,那都是一种糟糕透顶的可能。
283
何飞尝试了种种方式,还是没能找到一个可以问出项磊下落的电话号码。何飞按照打听到的那个地址,写了封挂号信过去,半个月后却遭退回,信封上标注的是:查无此人。这几个字,把何飞吓了一跳!
何飞找石卓出来喝酒,惊慌地对石卓说,项磊这丫的不会自杀了吧?石卓连忙责怪何飞瞎扯。何飞依然惊慌地说,可他以前写的小说,就是这么结尾的啊,他不会真的这么二吧?石卓看到何飞紧张兮兮的样子,不忍责怪下去,就对和何飞说,不会的,不可能,没事儿,项磊这会儿,一准儿是在深山老林里隐居散心呢!
2005年9月末,魏桐参加完司法考试,找到何飞见了一面。何飞迫不及待问他,有没有联系到项磊,魏桐回说,我也正想这么问你呢。
项磊临走的时候通知过魏桐,但并没有说起自己报了西部志愿者的事,直到项磊离开那天,何飞找魏桐要项磊其他联系方式的时候,魏桐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魏桐对何飞说,真不理解,项磊为什么连老朋友都不联系了。
何飞恨恨地说:他是怕被我打听到!老石他也一样没联系!他这是报复我呢!
何飞不由地心生恨意。当初说的是分开一段时间,又不是说分手,无论如何,也不该这么决绝吧?那天临走前,都说了晚上回来找你的,你他妈的也答应好了的!
魏桐对何飞说,西部志愿者是四月末五月初报名的,然后通过考试筛选,六月份定的人选。魏桐说也许社团的事对他影响太深了,以前他从没提过报志愿者的念头。
不是的,不是这样!
何飞知道,项磊虽然够善良,倒也不至于像徐本禹那么伟大,他的决定,恐怕是出于一份当时的冲动,那份冲动,恐怕是源自……源自他整个五月的……绝望!
想到他的绝望,何飞忽然又为自己的这点恨意羞愧起来。
284
2005年国庆假期,何飞一个人去了趟云南。
飞机,火车,中巴,农家机动三轮,几乎各种交通方式都用上了,这才来到那个大山深处的班卡小镇。
何飞几乎有些忘乎所以,好像很快就能看到项磊了。
何飞仔细斟酌着,看到他之后应该怎么做,给他一拳,说说委屈,骂上两句?还是就那么笑笑便可?若是后者,是如释重负地微微一笑呢,还是挑衅地扬起嘴角笑着对他说:怎么样?老子还是把你给找到了!
事实上,何飞最终没能找到项磊。
何飞去了自己打听到的那个地址,他们坚决地说,整个乡里都没有接收过这么个从北京来的大学生志愿者。何飞说不可能,他们又说,调剂分配到别处去了也不是没可能,总之,班卡确实没这么个人。
他们建议何飞去县里打听打听,何飞正准备上路的时候,家里来了电话,说爷爷病危。何飞马不停蹄赶回了北京,好在,爷爷转危为安。
何飞忽然想,可能真的有命中注定这么一说吧,也许何飞到了县里,真就能打听到项磊现在工作的地方,可命中注定的是,他不该去。
转念又想,就算真的见到他了,又能如何呢?带他回来?自己留下去?好像都不大可能。何飞觉得,自己就是想尽快找到他,当着他的面儿,不容置疑地告诉他:你得知道这件事,我他妈的还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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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半年浑浑噩噩地过去了,何飞几乎没什么销售业绩。每个月勉强过了销售定额的底线后,何飞就感觉万事大吉了。常常约石卓出来吃饭喝酒,绝少再提项磊的事,何飞知道,如果项磊联系了石卓,石卓不可能对自己隐瞒。
石卓也在做销售,建材方面的,何飞看他出手阔绰,料想他的工作应该做得有声有色,心里不由地有些惭愧。石卓建议何飞跳槽到他的公司里去,他可以帮忙介绍,何飞欣然接受。两个人这便成了同事,何飞跟着石卓实习,实习过后,何飞在工作方面渐渐有了起色,人就忙碌充实起来。
2006年4月,何飞丢了手机,当初在报摊儿买电话卡时,没留身份证复印件,所以也没办法补卡。何飞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项磊的西部志愿者工作很快就要期满,如果他有心联系自己,恐怕会联系不上。为这,何飞对石卓和魏桐强调了好多次,不要轻易换号,然后,又去同学录里登记了自己的新号码。想到同学录里没准儿会有项磊的踪迹,于是花了一两个小时的时间筛选疑似信息,最终未果。
286
2006年五一长假,何飞又去了趟云南。
继续上次半途而止的旅程,何飞在县里打听到了项磊的去向。原来项磊真的被调剂到了另一个岗位,在一个叫大垭口的山村里工作。
何飞当即动身,辗转去了那个山村。
村民们听说是来找项磊的,纷纷围过来,既热情又有些羞涩地招呼何飞。有人说项磊家中有事,休了半个月长假,前几天刚走。还有人说,项磊估计不会回来了,稍微延休几天假期,就到该走的时候了。
何飞急切问他们知不知道项磊家中出了什么事,村民们纷纷摇头。
何飞失望地离开了那个山村,转而去了丽江。
客栈的晚上,何飞做了一个梦。
何飞梦见自己从某天开始蓄发,转眼就蓄了一头邋遢的长发,还有沿着鬓角一直连接到嘴唇周围和下巴的茂密胡须。
这样的何飞走了很长很长一段山路,最后来到一间孤零零坐落在山坳间的教室门口,这才感觉到累得浑身无力。
何飞贴在窗户上,向教室里面张望,惊喜地看到了别来无恙的项磊,他正站在讲台上,有板有眼地念着古诗,教室里的孩子们则纷纷扭着脑袋,看着窗外的自己。
项磊发现何飞以后,问教室里的孩子们,这是哪位同学的家长,请举下手。结果,没有一个孩子举手。
何飞推开门,闯进教室,眼泪夺眶而出。
“你丫傻了吧?是我!”
孩子们提前放学了,他们为之欢呼不已,四下里跑开了。何飞想在教室里抱住项磊亲吻,项磊却坚决地推开了他。何飞为此赌气,项磊问他累吗、渴吗、饿吗,他一概不理。项磊好话说个不停,均无奏效。
来到项磊的住处之后,何飞这气,忽然就再也赌不下去了,他从项磊身后紧紧抱过去,久久不肯松手。项磊哭笑不得,哄了半天,才总算被何飞松开。
项磊亲手帮何飞理了发,刮了胡子,然后拿了一块碎镜片递给何飞,何飞看到镜片里的自己,居然被项磊捯饬得像模像样。
他们脸对脸躺在项磊的硬板床上,相顾无言,也许是两个人都料到了,泪眼朦胧的话,不免会妨碍到把对面这张脸看个痛快,于是,不约而同都省了泪千行。
忽然想到一部电视剧片尾曲里的一句歌词:面对面睡着,我还是想你。何飞想,那个写词的人,一定也经历过同样的这般时刻。
何飞对项磊说:你跟我一起走吧!
项磊对何飞说:你跟我一同留下来吧!
何飞想了想,最终决定留下来。
于是,山村的教室里多了一位同学。
他个子太高了,他坐在最后一排,他坐在凳子上的时候,膝盖比课桌还高,他的腿,根本就伸不到课桌下面。他不是一个好学生,他总是在上课的时候用各种方式捣乱,他有时候会惹恼老师,然后会被罚站,或者被请出教室。他被请出教室以后,很快就没了人影。放学的时候,他会突然出现,光着的脚丫子上满是泥土,裤腿卷到膝盖,两手拎着几条半大的鱼,脑袋上扣着草编的帽子,脸上挂着顽劣的笑。
可孩子们喜欢这个新同学,因为他们感觉得到,这个新同学和他们的老师一样喜欢他们。老师教他们读书写字,这个新同学,教他们尽情玩耍。
午夜梦醒,何飞的心里如同房间里的暗夜一样空洞。如此浓重的颜色,应该是被什么填充满的呀,可为什么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抓不到呢?
第二天,何飞一个人去了玉龙雪山。
山上,风很大。走在崖边的栈道上,何飞不由地想,如果项磊一同来了,多好!这么大的风,这么险的栈道,这么深的崖谷,如果他在身边,自己一定担心他会失足掉下去,自己一定会情不自禁地抓紧他的手。
印象里,不曾如此。
过去那么多的时间里,如果想,如果可以,直接就抱过去了,何曾想过,只去抓住他的一只手而已呢?
下山的索道上,何飞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玉龙雪山,在心里说:等着我吧,我会再来的,带上他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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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2006年冬天,项磊仍旧没有任何消息。
任何事,一旦成为习惯,要么从抗拒变得自然,比如当初何飞接受他和项磊之间兄弟之上的关系,要么,从迫切变得平淡,比如现在何飞对项磊的思念。
等一个人可以等多久?
何飞觉得,恐怕终究会有那么一天,自己会无意识地将他彻底遗忘。那并不代表何飞不再渴望他会回来,只是,打心眼儿里会接受渴望之外的现实而已。
闲聊时,中学时的一哥们儿讲了自己最近经历过的一件糗事。
上个周末,这哥们儿和几个朋友路过幸福村联宝公寓的一家酒吧,一时兴起就溜了进去,没想到一进门就发觉不对劲儿了,吧台边的电视里正播放着男人和男人亲密的电影片段,再看酒吧里的客人,多半都是奇装异服的男人。哥儿几个这才意识到,他们不小心闯进了一家同性恋酒吧,当即就慌慌张张逃了出来。
然后一连好几天,何飞一直都有股冲动,想去那里看看,挣扎再三,这冲动竟然一天比一天强烈起来。
周末,何飞真的去了。
ON OFF酒吧,就是它了。
何飞坐在酒吧的角落里,叫了几瓶啤酒。
何飞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和自己一样的人聚集在一起,他们或三五成群地坐在舞池周围的小沙发上,兴致高昂地嬉笑打闹,或者两两结伴,在舞池里肆意扭动腰肢。何飞并不想在这里结识什么人,他只是想知道,当初项磊和魏桐为什么会常常来这里。
何飞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难以名状的轻松。
卫生间里,何飞看到洗脸池边摆放了几筐精致的小纸包,纸包上印着“又”字形的红色丝带,好奇拿来看看,原来是安全套。何飞笑笑,扔了回去,这时忽然察觉到,另一个洗脸池前的人好像频频转过脑袋,朝自己看了又看。
何飞没好意思也没兴趣看回去。
相继有人问何飞,对面是否有人,何飞总是回说,有。
可是后来有个人直接在何飞对面坐了下去,那人根本没问何飞对面是否有人,何飞也就根本来不及告诉他,自己对面不方便给他坐。
“是你吧?”对面的人坐下来,没头没脑地问道。
借着微弱的灯光望过去,何飞发现,对面那个人是东子。
出于曾经在电话里吼过他带来的一丝歉意,何飞又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给了东子。东子似乎根本不计前嫌,一再表达这次巧遇给他带来的惊喜。
后来东子问何飞,我能猜到那天你为什么发火了,是不是正好赶上你们当初闹分手的时候?何飞说是,东子就说,没关系,同志的感情大部分都会面临这样的结局,想要洒脱些,就要看得开些。
何飞听到这话,着实有些惊诧。不知道这孩子有这样的心态,是因为他太年轻了不够成熟,还是因为他有一份其实和年龄根本不相称的世故。
总之,何飞觉得,这想法和自己无关。
这便到了2007春节,春节之后,何飞一不小心堕入了混乱的一年。何飞一边觉得无所谓,一边又下意识地为自己开脱。
何飞告诉自己,心智藐视言行,也算得上是一种身不由己。
何飞去成都出差,东子正在重庆老家过寒假。第一天无意中在电话里提到此事,第二天,东子就一声不吭到了成都。东子理所当然在何飞的酒店里住下了,还执意要和何飞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何飞这才发现,自己的自控力极其低下,或者说,根本没有。
东子不想关灯,何飞却坚持要在黑暗里ML。东子最终拗不过何飞。
最后一刻,何飞情不由己叫了声“磊子”,然后趴在东子身上,久久不愿起身。东子问何飞,是不是还在想他,何飞听到东子在自己身下发出的声音,不由地心中一痛,差点掉出几颗眼泪来。
再回北京,东子带何飞见了很多朋友,东子向他的朋友们介绍说,何飞是他的男朋友,何飞倒也没有着急去否定他。何飞不认为他和东子之间是恋爱关系,可何飞连否认的话都懒得去说,因为无论承认还是否认,对何飞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实质的差别。
何飞还去过一次北京同志聊天室,认识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大四男生。他叫宋岳,山东菏泽人,他性格内向,带着一副无框眼镜,留着小胡子,穿着朴素,或者说土气。何飞看到他时,第一次发现,内向男生的小胡子看上去其实挺可爱。
何飞常常约他出来,吃饭聊天,但从来没有打算要和他发生什么。宋岳这人,普通到简直无法给何飞带来任何身体触碰的渴望,可不知道为什么,何飞确信,一旦他们发生一次身体上的关系,何飞就会实实在在地喜欢上他。
何飞不想喜欢上他,在得到项磊的消息之前,何飞不打算喜欢上任何人。
何飞常常买些礼物给他,又四处找关系,帮他联系工作,有时候何飞打电话问他在干什么,如果他是在某个公交车站等车的话,何飞会让他在原地等着,自己马上开车过去,送他到目的地。何飞知道,宋岳对此难免诚惶诚恐,他曾婉转地试探何飞,是否愿意和他在一起,何飞便对他讲起了自己和项磊之间的事。
与此同时,何飞仍旧在和东子不温不火地交往着。
东子的朋友有意无意地引诱何飞,何飞觉得好玩,也就配合。那人私下里约了何飞去他的住处,何飞想也没想就去了。
何飞越来越容易和一个无甚了解的同性恋发生关系。
何飞越来越觉得做一个私生活混乱的同性恋也没什么了不起。
东子发现了这些事,像个小女生似的闹了几回,何飞总是表现得没半点所谓。东子没办法,东子舍不得放手。
他们有时候会乘坐地铁,何飞倚在门上,东子就旁若无人地靠在何飞胸前。有一次何飞留意到,东子用厌恶的目光瞪着身边几个戴着安全帽的民工,和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东子拼命把自己的身体往别处挤。
看到这一幕,何飞忽然心痛难当。
何飞难过地想,贴在身边的这个人,终究不是他曾经的磊子。
石卓问何飞整天忙些什么,为什么总是一连几天都看不到人影,何飞说自己正在哄一个小男孩玩儿,石卓“哦”了一声,一脸意外的表情,再也没有多问什么。
何飞想,他大概是想问自己:你不等项磊了么?
这一刻起,何飞终于厌倦了这种混乱生活。几天后,何飞找到东子对他说,以后别再见面了。这件事多少有些麻烦,不得已,何飞又换了手机号码,仍旧没忘在同学录里变更了一下,仍旧没忘又寻了一遍项磊的踪迹,仍旧未果。
这时候,北方天干物燥,南方冰雪肆虐,何飞不知道,项磊在南,还是在北;这时候,全国人民都在默数北京奥运会倒计时,何飞不知道,项磊在不在意这件事。
东子在QQ里留言说,他的一个朋友被查出感染了艾滋病,整个人都崩溃了,这个人,何飞也是认识的。东子建议何飞抽个时间也去做一次检测,何飞怀着忐忑的心情去了。万幸,一年的混乱生活,最终没让何飞为之付出可怕的代价。
288
200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何飞真想知道,项磊在不在四川,或者,会不会从别的地方赶去了四川。
2008年8月8日,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何飞真想知道,项磊有没有回北京凑这个热闹,或者,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无可抑制地思念着北京。
何飞去商店买烟,身边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问店主有没有百事可乐,店主说只有可口可乐,男孩当即就转身离开了。何飞看着那男孩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何飞在优酷网上看到了学校团委组织的公益晚会视频,主持人的开场白中说,爱心社9岁了,何飞哑然失笑。
项磊在04年底孤注一掷组建起来的那个社团,被他们说是由团委爱心援助小组发展起来的,他们说那个社团是学校的形象窗口,他们说那个社团是学校师生赤子之心的集结,他们说那个社团在学校团委的精心呵护中,蓬勃发展了9个春秋。
何飞忍不住愤恨地骂了几句,又忍不住落寞地想起了项磊。
他们都说,时间可以教会你淡忘一切,可是3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还是常常会有各种各样的情景,让何飞想起项磊这个人,想起那些被自己丢在过去的只只片片。
289
2009年初夏,一个傍晚,何飞坐在出租车里,途径京顺路。
出租车被堵在丽都饭店的十字路口,左侧相邻车道,强行插进一辆货运公司的厢式货车,出租司机破口大骂,何飞无意间向左望去,发现那辆厢式货车副驾驶座位上的人像极了项磊。顷刻间,何飞的胸膛里一阵狂跳!
何飞请求司机追赶那辆厢式货车,遗憾的是,厢式货车迎着黄灯绝尘而去,出租车却被红灯拦了下来。
何飞恨透了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一时犯懒,没有自己开车出来!不就他妈的一个红灯吗?可就算何飞开出十倍罚款的价钱,出租车司机都不肯闯。
绿灯亮起,何飞坚持要出租车继续前行,去追那辆厢式货车,可那时候,厢式货车早已没了踪影。下一个十字路口,出租司机问何飞的意思,前行,左转,还是右转。
何飞一脸沮丧,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没有留意车厢上的标记,没有记下车牌号码,何飞再也找不回那个侧脸了。何飞自己都知道,那不大可能会是项磊,可何飞就是想面对面地证明给自己看。
看到何飞沮丧的样子,出租司机小心地问他:“怎么?那人……”
“他像我一个朋友。我们已经整整4年……没见过面了……”
何飞不由地满心委屈,要出租车就近停在一座桥下,刚一下车,眼泪就瞬间决堤。何飞倚在桥墩上放声大哭,根本顾不得频频侧目的来往人群。
你他妈的在哪呢?
本以为时间越久,越有可能渐渐忘却,最起码,不用再像从前那么辛苦了,怎么到头来,还是就这点儿出息呢?你也巴不得这样吧?可是老子不信,你能说忘就忘,而且忘得一干二净!
一位头发凌乱的大妈拎着几个装满干瘪纯净水瓶子的塑料袋经过,她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她走到何飞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的卫生纸递给何飞,然后操着一口浓重的地方口音对何飞说:这儿人多,白叫人笑话!恁大个儿的人了,你好好想想,以前出过啥事儿,它还能过不去?总会过去哩!
何飞接过妇人手里的卫生纸,象征性地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然后点头道谢。
总会过去吗?何飞心如死灰地想,不会的。
这世上的人,总能找到得当的方法越过种种,唯独此事,偏偏不是所有人都能让它平白无故地过去的。
照现在这情形来看,自己这辈子,应该是没什么指望了。
第二十七章:为失望寻求名分
141
何飞以为自己彻底开罪了石卓和杨琳,不料,这二人并不像一般人那么计较,几日后,彷佛都已忘了那次不欢而散的小聚会,几个人偶尔还是会坐到一起吃饭聊天。男生不多计较倒没啥可说的,杨琳的大度让何飞觉得,这个女生比此前印象中的可爱多了。
陈韬光这个人,再也没有在他们之间出现过。而更多的时候,只有他们四人一起出现,因为每天放学后,项磊都会直接返回校外的住处。张雯雯通常有各种各样的事需要何飞陪在身边,但是到了每周两次的日语课,何飞总能想办法抽身,去听那个愤青老师一边讲解日语语法,一边怒骂“小日本鬼子”。
项磊说,他喜欢日语老师这样的性情中人,何飞受到项磊感染,渐渐也开始欣赏那个绝少去扮“灵魂工程师”的中年女人了。
张雯雯很奇怪,为什么何飞没有过英语四级却能报上日语选修课,每次听到这个问题,何飞都会顾左右而言他。不知道为什么,何飞就是不想告诉张雯雯,自己去上日语课,仅仅是缘于和项磊一起认真去做某件事的过程带来的那份别样感觉而已。
至于什么样的别样感觉,何飞自己都不好去形容。
142
何飞被张雯雯挽着胳膊走在校园里,迎面碰见了魏桐。
魏桐戴了一顶灰色的扣檐帽,头上套了一个大大的耳机,鼻梁上架着一副粉紫色的大框眼睛,瘦夹克,宽皮带,低腰裤,帆布鞋,——让人一眼看上去,就能意识到他的精神世界应该和他的外形一样另类,至于他的更多另类之处,很多人一定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他的心理性别。
何飞大大方方地挥手打了个招呼,魏桐耸着肩膀微微扬起手晃了两下,笑着“hi”了一声,然后看了看何飞身边的张雯雯,就这么擦肩走了过去。
张雯雯几乎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魏桐走远,然后用一种惊讶的语气问何飞道:“你怎么连他也认识?”
“怎么呢?就一哥们儿的哥们儿。”何飞着意没说,那是项磊的朋友。
“这人多怪异啊!”张雯雯说。
“怎么怪异了?”何飞随便应道。
“这人估计是同性恋!”张雯雯又说。
“你怎么知道的?”何飞仍旧不在意地回应着。
“这么说,你知道他是同性恋?”张雯雯停下来绕到何飞面前,认真地问道。
“人是什么恋又能怎样?”何飞看到张雯雯这架势,开始觉得不耐烦了。
“何飞,上次我都没好意思问你,你非要坚持和人食草狼对唱算是怎么回事啊?第一遍我以为你是点给我们俩一起唱的,第二遍我以为是点重了,真想不到你还会点第三遍,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压根儿就没我什么事儿,当时我真想捂着脸跑出去……”
“你至于吗?”
“那是一首情歌啊!上次在学校门口,你问他留着脸面当饭吃还是当男人用,我就明白了,食草狼也是同性恋对吧?学校论坛里早就有人说过这件事了,当时我们谁也不信,现在想想,你和他一宿舍的,你总该知道吧?”
“是又怎样?我是早就知道了!论坛里那帖子也是我发的,你想说什么呢?”
“你发的帖子?何飞,我真搞不懂你了。你把这种事儿都给人抖搂出来了,那不是害人家吗?现在又处处护着他,你们……你们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啊?”
“听明白了!”何飞笑笑,“你想问我是不是在和项磊搞同性恋呢,是吧?”
“何飞,你若没有这想法,是不是应该离他远点儿?”
“离他远点?”何飞锁起眉头。
“除非你自己确定,不会受到影响也变了……”张雯雯大概觉得这话说出来没什么底气,声音由高到低曲线渐变,最后两个字依稀可闻。
何飞因此而觉得有点可笑。
“你这是担心我变了以后移情别恋呢,还是担心我变了以后自己都不好过?你不知道,他是我最好的兄弟。你们女生是不会明白的。”何飞说。
“可是,他会不会……会不会对你……”
“得了得了,我现在对你保证,我要是有天真变过去了,一定提前通知你。”
张雯雯听到这话,居然扑地一声笑了出来。
其实何飞心里清楚,这本不是一句玩笑话。
项磊看上去似乎习惯了这种淡然的相处,不再像去年网上交往时那样闹腾了,可是何飞总觉得,项磊大概不会就这样一直安分下去,终有一天,他很有可能又会将所谓的爱情提上日程。
真有那么一天,何飞恐怕又得去尝试某种改变了。
143
一起吃饭的时候,项磊一直都在收发手机短信。
他总是这样,何飞真想一把夺过那只丑陋不堪的诺基亚3310,然后恶狠狠地将它肢解掉。都说这玩意儿扛摔,不如试试。
何飞就很少发短信,一分钟电话可以说完的事,若是用手指笨拙地摁来摁去,不下十个来回还真说不清楚,而且,你根本没办法判断对方说某句话时的语气,也不容易将自己说某句话时的心情准确传达给对方。
宿舍里的家伙们,用的是清一色的诺基亚,每天都要在不时响起的两下“嘀嘀”声中度过,何飞说,如果他住在宿舍里,一定会为这刺耳的声音抓狂。
项磊的手指似乎很是灵巧,两个拇指在小小的手机键盘上不停地飞舞,为了证明自己可以一心二用,又或是为了证明自己已经达到了盲打的境界,他会不时地抬眼看看何飞,偶尔“嗯嗯啊啊”应上几句。越是如此,何飞就越觉得厌恶。
“你丫都跟谁聊呢?这么没完没了的!一个电话不就完了!”何飞忍不住问他。
“嗯——中学同学。聊着玩儿呢,不值当在电话里说。”
正说着时,又来了讯息。项磊低头看完,抿嘴一笑,接着,又开始飞舞起手指来。
144
何飞把张雯雯送到宿舍楼下,在回19号楼的路上遇见了拎着洗浴袋往澡堂走去的项磊。他说住处的热水器罢工了,只能回学校洗澡。以前项磊每次洗澡之后,多半都会去见网友,何飞这么一想,心里马上就不爽起来。
刚打开宿舍的门,何飞就听到了让他极度敏感的两下“嘀嘀”声,然后发现那声音来自项磊放在自己光板床铺上的书包。
何飞想也没想,当即打开了项磊的书包,翻出了项磊的手机。
陶铸闻?第一眼只觉得这名字熟悉,何飞以为,是项磊暗恋至今的那个家乡兄弟。
“昨晚我想了想,现在这状况,应该值得满意了。你可别觉得我忒自大了,这样下去,只要你不拒绝来见我,在你被我约出来的第十次,或者更早,我保证你会爱上我。”
看到这条短信内容,何飞忍不住骂了句“S-B”。看来自己猜错了,何飞仔细想了会儿,才记得这陶铸闻,应该是202宿舍退学那人。
何飞捣鼓半天,替项磊回了一句话:“不会的,你丫还是尽快死了这条心吧。”
然后,何飞开始翻看项磊手机里的短信记录。
陶铸闻:既然没有合适的,为什么一直都不愿意接受我呢?
项磊:也许我还没有缓过神来吧。你一定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虽然我不打算分享出来,可我想让你知道,这经历影响我太深了,以至于现在对任何细小的事件,我都要事先准备好一份极其慎重的心态。以前太幼稚了,我不想再为幼稚付出更多的代价。
陶铸闻:你不信任我?
项磊:这和信任无关。总之,你还是不要在我这里保留太多希望了吧。
陶铸闻:任你怎么说,我也不想放弃这份希望。虽然我很想知道这段时间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我觉得,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和你接受或者不接受我没有足够必然的关联。早知如此,当初我真该在那破学校里苟延残喘下去。
项磊:我自认不值得谁付出前程来交换。做朋友是最不具有风险的,不是吗?
陶铸闻:徒步也是最不具有风险的,可是人们依然选择高速驾驶或借助飞行器前往目的地。风险换来的结果,往往好过消极满足于稳妥而获得的结果,我天生具备积极去获取爱情的本能,这件事绝不能依赖他人或是对方的成全,我宁愿去迎接这份风险。
何飞觉得这北大精英真够酸的,不知道这类言辞他会不会用嘴巴说出来,项磊虽然也有一份与生俱来的文酸气息,总归也算一个性情中人,他怎么可能听得惯呢?
短信就这么几条,剩下全是“晚安”、“改日见面聊”之类的结束语,收发时间都是前一天晚上,更早些时候的记录,肯定是被项磊删除了。何飞想,项磊平时那些短信,估计多半都是来自这个陶铸闻。
原来他们一直还在联系!原来他们一直有约会!项磊虽然没有接受他,却也并没有拒绝彻底,项磊以后还有可能去找他,他们之间,指不定还能发生些什么。
何飞以为自己要发怒,要抓狂,不料,一时间竟有些难受。
翻看短信的时候,陶铸闻又回了一条新的,何飞这时去查看了一下,对方说:“哈哈哈,你也学北京话呢!学来学去,最容易上口的就是‘你丫’了吧?放心,任你怎么说,我丫都不会死心的!”
这时,何飞也不嫌对方酸了,也不想骂人S-B了,更不想继续回些什么话,只觉得胸口一时间堵得慌,想发怒又被其他情绪占了上风,想失望又着实找不到失望的名分,心里好像有些无助,就这么反反复复查看着项磊发给陶铸闻的短信里说过的那些话,不停地想着该不该问他这件事,该用怎样的语气去问他,或者,该怎样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去面对他。
项磊如果再次找到一个同性爱人的话,自己究竟应该是怎样的反应呢?
何飞在项磊的手机上设置了静音,然后把手机塞回了项磊的书包里,想了想又拿了出来,有意放到了书包外。
145
项磊回到宿舍的时候,何飞正在刘冲的电脑上玩游戏。
这台电脑的系统常常发生软件冲突,三个磁盘分区到处都安装有乱七八糟的应用程序,刘冲常常叫嚷,电脑买回来之后就正式沦为暖瓶衣架洗衣粉之类的公共物品了,他压根儿就没什么机会动。
何飞不用回头,就已经感觉到项磊的惊诧了。
何飞听到了项磊操作手机键盘的声音,然后他出声了:“喂!你……”
“嗯,我动你的手机了。短信声音吵得人心烦。”何飞一边整理游戏装备一边说。
“你偷看我短信!”项磊的声音有点急。
“用得着偷看么?我拿出来就看了。”何飞不以为然。
“你还回了短信!”项磊急了。
“帮你拒绝了还不打算谢我?别说你根本就没打算拒绝!”何飞大声说。
项磊没再回话,将铺上的书包拿下来的过程,似乎动静不小。
“嗳,你等等!”何飞退出游戏,准备关电脑。大概一时间内存不够使,电脑屏幕半天没有反应,何飞听到项磊关门的声音,索性直接拔了电源。
何飞跟上项磊,项磊不耐烦地问道:“干什么?”
何飞觉得自己挺没脸没皮的,他说:“没事儿,去你那儿坐会儿。”
项磊虽然没说别的,但步子越走越快,顷刻间就把何飞远远落在了身后。
一路上,两个人基本无话。
到了住处,项磊打开门后就开始洗衣服,把何飞晾在了一边。何飞躺在床上打开电视,不大会儿就睡着了。
何飞被项磊推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何飞问:“几点了。”
项磊说:“七点多。”
何飞又问:“你是不是出门了?”
项磊便说:“是。”
何飞接着问:“你出去干什么了?”
项磊看了何飞一眼,然后说:“买菜。”
何飞嘟哝了一句:“我还以为你丫今儿去洗澡,又是有网友要见呢!”
项磊没说话,转身在电视机前的小餐桌边坐下,何飞这才发现,项磊已经做好了晚饭,两套餐具和两碗饭也准备好了。他一句话没再说,也不等何飞,直接开吃了。
何飞简单洗漱了一下,在项磊身边坐下,看着一桌的饭菜,忽然就感觉到饿了。这一刻,何飞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感觉既平静又温暖,虽波澜不惊却又深邃动人。
可是,当何飞尝到第一口菜之后,这感觉就不翼而飞,何飞甚至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项磊的厨艺真是不敢恭维,面前那份烧茄子搭配着青椒和西红柿,徒有一副色相罢了,他居然放了姜片,而且是碎姜片。
“难为你了。”项磊看到何飞脸上复杂的表情,似笑非笑地说。
何飞本来正在犹豫,是要吞咽下去还是吐出来,项磊这么一说,他嚼也没嚼就咽到肚子里去了。
本来是寄希望于另一盘土豆丝的,可它吃起来像极了萝卜丝,嚼在嘴里嘎嘣脆,味道甜中带酸,估计,项磊是打算把它做成糖醋土豆。
“怎么这土豆跟我妈炒出来的根本就是两种味道?为什么会这么脆?”何飞不禁问道,“你丫买的土豆是人工仿造的吧?”
项磊差点喷饭,他可能第一次听说,土豆也有人工仿制品。
“那好办啊!切完土豆不过水就是了。”项磊说。
还有一碗汤,从咖啡色的汤面根本看不出是拿什么煲出来的,估计原料都沉了底儿,何飞盛了一碗,才发现汤底是绿豆芽和炒鸡蛋。何飞虽然不会做饭,却也能判断出这碗汤的制作程序,先炒鸡蛋,盛出,再炒绿豆芽,然后把炒好的鸡蛋放进去继续翻炒,时候差不多了就添上水,放上汤料,水开了,出锅。
味道上,总算是无所怪异了,于是何飞便不停地喝汤。
这时候项磊说了句等等,然后放下碗筷儿去了厨房。几分钟后,项磊端来了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再怎么说,这道菜应该没有几个人能搞砸吧。
何飞的胃口总算得救。
吃完饭看了会儿电视,项磊不时会接到手机短信,尽管他设置成了震动模式,何飞还是觉得,每一次震动都会让人神经敏感。
项磊几次看看何飞欲言又止,何飞有意装作没看见,不时对着电视节目发出感叹。
“九点半了。”项磊终于忍不住说。
“怎么呢?”何飞头也不回地问道。
“你还不回家?”项磊试了几下,最终说道。
“耽误你的约会了?”何飞回头盯住项磊,扬起嘴角问道。
“我没什么约会。”
“那正好,我今儿晚上不想走了。”何飞说。
“随便你吧。”
这时候,何飞一分为二。一个何飞着实为项磊的表现气愤不已,另一个何飞,却又无法自控地难过起来。一个何飞相信项磊不会有什么约会,另一个何飞却不无担心地想着,自己一旦走掉,就会有另一个人鬼鬼祟祟地钻进这个房间里来。
何飞选了一张DVD碟片,项磊看到一半就睡着了。何飞这便也看不下去了,于是关了房间里的灯,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床。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驱使着何飞,让何飞根本没有抗拒的余地,他只甩掉了两只鞋,就迫不及待地摸索到了项磊的身体,然后想也没想就扑了上去。
项磊当时就醒了,他本能地伸出手推开何飞的身体,问“何飞你干什么”。
何飞听到项磊的这句问话,当场就泄了气,——也许,本就无能。那种神奇的力量瞬间被抽离,何飞弓起身子,撅了屁股,两只手攀着项磊的肩头,脑袋无力地落在了项磊的胸膛上。何飞想,如果在灯光下,这姿势一定滑稽之至。
“项磊你告诉我,是不是干几次以后就能习惯了?”何飞在项磊的胸口含混不清地说出了这句话。
良久,项磊才回答说:“许梦虎,你有病吧?”
项磊很久没有叫他“许梦虎”了,这晚,估计是暗夜作祟。
“你找他们,我受不了。现在,比以前你不知道我是谁的时候更受不了。”何飞喃喃地说,“我想试试,也许我也有同性恋的潜质。”
“只有在关了灯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你是许梦虎。开了灯,你就是何飞了。你别这样了,不然我感觉自己像个罪人一样。我跟他……陶铸闻,也没怎么……”
“现在是没怎么?明天呢?后天呢?明年呢?”何飞忽然抬起头,提高了音量。
“我真搞不懂你……你怎么这样?”
“怎样了?”
“你怎么会用这样的方式……对待哥们儿兄弟?”
“你见我对谁还这样了?”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
何飞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翻身躺在项磊身边,安静下来。
“要不,我们试试吧。随便你怎么着,看我行不行。”何飞说。
项磊哼笑一声,良久才又说:“算了吧。咱俩都认了得了。”
“都认了?认什么?”
“该怎样怎样,就这么着吧,别整那些只在蔡明亮的电影里才会发生的事儿了。”
“那你呢?”
“你不是看过我发给陶铸闻的短信了吗?你觉得我还会像以前那样吗?”
何飞想,他一定是担心结果,才不敢接受尝试。他担心结果,一定是因为他现在还舍不得放弃这种关系,尽管这关系同样也不是他最想要的。
“项磊——”
“嗯?”
“我觉得我TAMD真喜欢上你了。”
项磊一动不动,也没有回应什么。何飞转过身体,把一只胳膊伸在了项磊的脖子下面,另一个胳膊放在了项磊腰际。
何飞自出生以来就没有这样过,迫切需要一刻心内的踏实。
而就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心里踏实极了。
第三十四章:力不从心的落魄
188
项磊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肿胀的鼻子,还有带着淤血的下巴,一周后才有好转。
这一周的时间里,项磊一直没有回学校,前几天一直待在魏桐那里,第四天,何飞要带项磊去看一个房子,何飞说那个房子离魏桐住的地方,只隔了两栋楼。
不知道为什么,项磊并没有表现出何飞所能想象到的那样兴奋,他好像根本不想陪何飞一起去看,只是对何飞说,你看好了就成。
何飞问他:“怎么了?你不想出来住?”
项磊回说:“我说了你别生气啊……我总觉得有些不靠谱……”
何飞倒也没有生气:“你不相信我?”
项磊马上说:“没有。”
何飞提醒他:“魏桐他朋友这两天可就回来了。”
项磊还是陪何飞去了。
那房子和魏桐住的地方格局相同。穿过楼梯间堆积着的各类杂物爬到六楼,右手进门,进门后一个窄窄的过道,过道尽头的窗户边是一个简易橱架,过道两边有两扇门对开,一个通往小小的卫生间,一个通往唯一的卧室。卧室的家具充满80年代气息,很旧,却也干净整洁。卧室连接一个不小的阳台,中间隔着一扇占了大半面墙的窗户。
何飞问项磊怎么样,项磊一边在卧室和阳台间不停往返,一边说“不错”。然后何飞在租房协议上签了字,付了押金和房租,房东把钥匙留下,客套了几句就离开了。
何飞踢掉鞋子,把自己扔到卧室正中央的大床上摆成“大”字,长出一口气说:“妈的,这两天可累死我了!”项磊在床沿坐下,回头问道:“怎么找到的?”
何飞起身,一把揽过项磊倒在床上,然后把项磊的后脑勺放在自己的胸脯上,又将胳膊从项磊的脖子里环过。他说:“贴小广告呗!本来想找个楼层低的,可真是邪了门儿了,这两天找我看房的,都他妈六楼的!”
“你哪来这么多钱?我还以为今天只是看看呢。”项磊说。
“这你就别管了。下午我们去采购吧,这么大的床,宿舍里的被褥都用不上了……项磊,这是我头一回做一男生的男朋友。”
“哦……感觉怎么样?”
“感觉……挺有挑战性……嗯,挺刺激……”何飞笑道。
项磊没再回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何飞揪了揪项磊的耳朵,问他:“想什么呢?”
“未来。”项磊听似有气无力的声音脱口而出。
“什么样的未来?”何飞问。
“看不清楚。”项磊说。
他一定觉得这像是一场梦吧,何飞想。
事实上,此刻的何飞多少也有些恍惚。
189
何飞以为项磊会问自己有没有去找张雯雯。
可项磊一直都没问起过这件事。何飞现在想告诉项磊,其实从紫轩宾馆出来那天晚饭时,自己就已经对张雯雯说了分手。
张雯雯听到何飞说出分手的话以后,哀怨地盯住何飞,足有两分钟的时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当那个女生在何飞面前掉下第一滴眼泪时,何飞几乎都想收回分手的话了,何飞想伸手抹去她面颊上的泪水,然后慌慌张张地告诉她,自己不过是在逗她。
张雯雯开始掉泪的时候,慌忙低下头去,低下头去的同时,她问何飞为什么。
每个女孩大概都会在这样的时刻,问出这句为什么的。
何飞其实并没有准备好去回答这个问题,他支吾了好几个“因为”,然后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项磊说过的那句话,于是何飞告诉张雯雯:“我怕害了你。”
“你已经害了我了。”张雯雯说完,拿双手捂住了脸,开始颤动双肩。
何飞忽然生怕,自己原本不过是身陷一份错觉罢了,于是,他一边心疼地看着张雯雯,一边快速地思考着,自己到底是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到底是喜欢张雯雯还是项磊。
何飞知道,自己希望每天都能看到项磊,两年多以来,几乎每天都是如此,而且一天更比一天难以自拔。然后,何飞想,一年多过去了,只有当初刚刚认识张雯雯,和现在满心亏欠地坐在她面前看着她无助地流眼泪时,自己才有强烈的冲动想要拥她入怀。
何飞总算安下心来。
何飞换到对面,在张雯雯身边坐下来,揽住张雯雯的肩膀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何飞把张雯雯送到宿舍楼下,张雯雯刚刚走出两步,又转过身来问何飞:“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会怕害了我?”
何飞呼出一串白气,想了想说:“因为,我最近发现我可能更喜欢他。”
张雯雯皱了皱眉头继续问:“项磊?”
何飞没有回话。这种情形下,默认即可。
“这个世界疯了!”张雯雯侧过脸去看着远处的天空说完,转身走进了宿舍大门,再也没有回头。
何飞觉得,张雯雯的心里,应该是鄙夷自己和项磊这种忽然质变的关系的,因这鄙夷,何飞心里倒轻松了不少。因为,盛放情绪和心情的空间应该是有限的,鄙夷的情绪多一些,哀怨的心情自然应该会少一些。
项磊最近一定没有工夫去看校园BBS,流浪寒武纪又开始写那些哀伤的文字了,如果项磊看见,一定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190
何飞环着项磊的脖子,安安静静躺在新租来这间房子里的那张大床上。两个人,一同陷在无止境的沉默里。
何飞听到项磊说起了未来,不用想,一定是在说他们俩的未来。
何飞闭上眼睛,不多时,感觉自己快要睡着了,胸膛里忽然有了些动静,像是一丝忐忑,又像是一股莫名的兴奋。
就像乘坐一艘渡轮刚刚驶离海岸,极目之处,海天一线。
191
第一次亲手布置一个小家这样的事,总会让当事人多少有些兴奋。一连几天,何飞都是在这样的兴奋中度过的。
何飞买了一台看上去比较花哨的录音机,下面可以放卡带,顶上可以放CD,还配了一台低音炮。项磊说他乱花钱,何飞不屑一顾。
何飞说项磊买的那些东西才是没用的。他可着卧室那面带有一扇大窗户的墙定做了一套对开落地窗帘,深灰的方格图案,厚厚的粗麻布,拉上窗帘后,房间里一片昏暗。
他还买了一堆可以拼接的泡沫垫,何飞一直觉得这东西纯粹是儿童玩具,可是项磊买来后,在卧室里认真兮兮地铺了一地,进门还要脱鞋。何飞总是忘了这茬儿,每次都会穿着鞋子走进去踩出一串脚印,听到项磊喊一嗓子,才又退出去脱掉鞋子。然后项磊就跪在地上,撅着屁股,用湿抹布去擦那些脚印。
大扫除。CD里播放着《with or without you》,声音很大。他们把阳台收拾出来,放了一张小圆桌和两把椅子,刚好可以关上门。如果在这里一直住到夏天,每当雨后的夜空出现星光,坐在阳台上喝点啤酒,一定有十二分的惬意。
电视总没什么好看的,可又别无它事,何飞就一直拿着遥控器不停换台,每当何飞稍作停歇,项磊马上说:“大哥,求你了,就看这个吧。”不说还好,只要项磊话音一落,何飞马上换了频道,嘴上还说着:“这有什么好看的。”
项磊忍无可忍,一把将遥控器夺了去,何飞回夺不及,便跳下床去,打开CD,把音量调高,刚好盖过了电视里的声音。项磊当然不甘心,也调高了电视机的音量,刚好盖过了CD的声音。于是两个人便你一下我一下比赛起来,直到最后,电视机和CD机的声音都被调到了最高。于是,在电吉他的轰鸣和摇滚的节奏中,电视主持人用刺破的声音播报着时事新闻,这时,两个人终于忍俊不禁。然后项磊首先认输,调低了电视的音量,何飞扬起下巴大声问项磊“怎么呢”,项磊心虚地指了指隔壁的方向。
何飞把电脑搬了过来,这种争抢才总算没再发生。
何飞的背包每天都塞的满满的。何飞从家里带了不同的东西过来,大到DVD播放器,小到一个数据转换线,或者一张软件光盘,很多东西甚至根本就没什么用处,比如一个找不到盖儿的闪存盘,当项磊拿了它去图书馆拷贝东西的时候才发现,它其实早就坏掉了。还有一条浴巾,自从它被挂到卫生间之后,卫生间里就充斥了一股浓浓的油烟味儿,项磊问何飞这条浴巾此前是从事什么岗位的,何飞想了想说,好像是一直闲置着的,在他家厨房的阳台上挂了很久。
何飞把家中卧室里那个书桌的抽屉挨个儿抽出来,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了自己的背包里。何飞每次回到租住的房间,把背包朝项磊一扔就不再过问,项磊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里,发现了自己大一时写的那篇小说,这小说被打印在一叠A4纸上,每页内容都向左边沿偏了两公分,因此而丢了不少文字。
项磊看着看着就笑了,然后朝何飞叫了一声“许梦虎”,何飞正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游戏画面,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192
何飞被篮球队的师兄拽去打球,很晚才结束。
内衣几乎全都汗湿了,回去的路上,何飞禁不住打起了哆嗦,只想尽快回到家,冲个热水澡。
到家时,项磊正在洗澡。
何飞知道这家伙洗澡忒他妈慢了,自己一定等不及,索性脱了个精光,招呼也不打一个就直接闯了进去。项磊显然并没有听到何飞开门回来,当何飞光着身子闯进卫生间的时候,他一边叫了一声“我靠”,一边手忙脚乱地背过了自己的身体。
何飞马上笑了起来,心想,都他妈的同居了,还用得着这么大反应吗?可是何飞马上又觉得不对劲儿了,几天以来,何飞显然忽略了一件应该很重要的事,做项磊的男朋友,和项磊同居,总归是要面对那件前所未有的事顺理成章地发生的。
可是过去这些同床共枕的晚上,一直都相安无事,项磊从来没有暗示过什么,自己也很快就会睡得死死的,偶尔醒来,发现彼此的身体黏在一起,也不知道是自己无意识的侵犯,还是项磊下意识的引诱。总之,那件事始终没有发生,连亲吻都不曾有。
现在这件事被何飞意识到了,他忽然紧张起来,胸膛里节奏几乎要震动耳膜了,耳根似乎有些灼热,当他凑近莲蓬头喷出来的热水时,甚至感觉到自己有些失力。
“你丫就不会等一会儿。”项磊低声埋怨道。
“谁知道你要洗到什么时候。”何飞刻意笑着说。
“你问也不问一声,吓我一跳……我很快就洗好了。”他仍旧背对何飞嗔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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