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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之上

_11 何要辉(当代)
再醒来时,火车正在广袤的田野上漫无目的地飞奔,问问列车员,居然已经过了山海关!不得不又作出了一个临时决定,何飞对项磊说,干脆去葫芦岛得了,项磊点了点头说好,把座位让给何飞,趴在何飞腿上又睡了过去。
葫芦岛的海滨少了许多人工雕琢的痕迹,倒也应了项磊的口味。
待了两天,买不到回程票,何飞说干脆再去趟沈阳吧,项磊仍无意见。于是这二人又折腾着找到汽车站,赶上了当日最后一班大巴,直奔沈阳去了。
第四十七章:忧伤集结
272
何飞离开之后,一连三天没有回来。
事实上,那晚后半夜,项磊醒酒之后发现身边空荡荡的,这才记起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来。项磊马上后悔莫及,辗转反侧到天亮,再也没有睡着。
项磊真想打个电话给他,认个错儿,可想想如果真是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就算想方设法给自己挽回了,也不见得会就此平静下去。倒不如,顺其自然。
项磊每天都会忍不住发短信给何飞,说些关于毕业设计或是找工作的事,可就是不敢打去电话。何飞既没有回复短信,也没有打回电话,就这样一晃三天过去了。
项磊在主楼前的宣传屏里看到了2005年西部志愿者招募公告。项磊伫立在宣传屏前,停留了好一会儿,宣传海报上有限的几段话,被他读了不下十遍。
又到了五一长假。
一年前的这几日,还历历在目,彷佛刚刚发生过一样。可是现在,好像有什么东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项磊一直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然而此刻,始料未及的慌乱还是周身蔓延着。
四月的最后一天,项磊挣扎良久之后,拨出了何飞的手机号码。
273
何飞从篮球场里走出来,刚刚挂上单位人事部李姐的电话,项磊的电话就来了,何飞犹豫了几下,还是接通了。
“你在哪儿呢?干嘛呢?哪天回来?想好明天去哪里了吗?”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项磊开门见山地问了一连串问题。
“哪儿也不准备去。单位刚打电话给我了,问我能不能过了假期就去培训实习,我已经答应了,这几天得看看书,准备考交规。”何飞说。
“那你工作以后,还有时间去驾校吗?”
“我问了,领导说时间可以协调。”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何飞一时间做不好决定,索性沉默下来。
“磊子,你让我想想,等会儿再打给你吧。”
“行。”项磊挂了电话。
何飞漫无目的地走在校园里,斟酌着这个电话到底要怎么回。
几天前那个晚上,走出那栋楼的第一时间,何飞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好像颇有段时间了,何飞觉得他和项磊之间积蓄了太多的东西,就像一个充满瓦斯的密封空间,只需一点火星,就能瞬间引爆。
何飞想,自己好像真的有些厌烦了。不过何飞又觉得,自己厌烦的是这种生活、这样的日子,倒不是这种关系,或是项磊这个人。在那个狭小昏暗的房间里,空气好像日渐污浊起来,何飞每天都想走出去,好好地透一口气。
可是何飞每天都能感觉到项磊的隐忍和妥协,而这些隐忍和妥协带给何飞的压力,似乎要远远多于感动。为此,何飞一边想离开,一边又觉得,不能离开。何飞觉得,好像自己真就生来不会好好谈一次恋爱,无论是和那些女生,还是和项磊。
项磊埋怨何飞心狠的时候,何飞想火都火不起来,没底气,好像真被他说中了。
三天时间里,项磊每天都发来短信,何飞每次都尝试着去回复,可是写完擦掉,擦完又写,好像写什么都不够确切表达自己的想法,所以一次也没有发送出去。
这个电话不能不回了。回电话之前,何飞心烦意乱地想了很多。
兄弟做成恋人的事,到底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要不要真的分开一段时间试试,试试两个人到底会有多么需要对方?
如果就此离开,以后还能不能和他做回兄弟?
或者,如果就这么回去的话,会不会一天更比一天地厌倦起来,最终毁掉他们将这段感情维系下去的所有可能方式?
东子偏在这个时候来了电话,他说他顺道经过何飞学校的正门口,想见一面,何飞当即拒绝,东子赌气说了句“算了”,直接挂了电话。
何飞接下来重新陷入思考的时候,东子又来了电话。
何飞不无厌倦地接起,东子再次央求,只是见上一面而已,说几句话马上就走,何飞说自己没空,东子埋怨何飞心狠。
一听这话,何飞马上火大。何飞对着电话怒吼一句:“我现在跟你说明白,你丫给我听清楚,别他妈的再来烦我了!”吼完就挂了电话,然后直接拨通了项磊的号码。
“磊子,我想好了!我觉得我们还是先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我感觉咱俩最近很不对劲儿,应该都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怎么一回事儿。”何飞一口气说完。
“看来……这回你是真想好了。” 良久,项磊才回应道。
“嗯,想好了。你也别瞎想。”
“那我……搬回宿舍,把房子退了吧?”
何飞想了想,回说:“行吧。如果假期之后搬,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不用。我挂了。”
何飞情不由己要去猜测项磊挂完电话的神情,情不由己就有些心疼起来。
时隔一年所发生的事大致雷同,细微的差别是,项磊挂上电话之前的声音没再让人听出揪心的哽咽来,所以,何飞也就没有像曾经那样,迫不及待想要回去找他。
274
项磊心如死水地躺在床上,忽然发现这结果接受起来,其实远远好过想象。
还以为自己会更在意,所以一定会更难过一些,其实,说不定自己的感情也被时间偷走了同样多的分量。这过程神不知鬼不觉,直到最后一刻,才被证明给自己看。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响起铃声。
项磊忽然发现,自己居然还能为此而惊喜得手足无措。
拿起电话,才发现不是何飞的来电,而是裴勇的。
裴勇说:“嘿小子!你哥我明天结婚!”
项磊这边无意识地坐起身来,埋怨裴勇为什么直到这一刻才通知到自己。
裴勇说,没想过要项磊赶回去凑热闹,他说他知道这时候大学生都忙着找工作写论文呢,这些大事儿都耽误不得。至于他欠项磊的喜酒和项磊欠他的彩礼,等项磊春节回家,再补不迟。
项磊听到这话,都跟裴勇急了。
项磊忽然很想回家。任凭裴勇怎么劝,都劝不动项磊,项磊坚持,挂上电话之后就要去买回家的车票。
裴勇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声音,对项磊缓缓地说:“项磊,我真不希望你回来。我就是想告诉你一声而已。就算你回来了,和他们一起跟我闹上一天,又能怎样?我打电话通知你,就是想让你知道一下而已……”
这时候的项磊,忽然才有了想哭的冲动。
眼泪在眼眶里横冲直撞地打着转转儿,为免它们决堤,项磊拼命咬住嘴唇。
项磊对天发誓,自己对裴勇,真的已经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了,自己由衷地想要恭喜他!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项磊会觉得自己被所有人抛弃了呢?为什么项磊会觉得自己忽然被放逐天际,舍不得远离的任何一个人,都再也找不回来了?
好在,心口上用来盛放忧伤的空间,应该是有限的,所以,共享这个有限空间的忧伤越多,每一份忧伤的杀伤力,也就越单薄。
好在,这么多的忧伤,一并赶来。
裴勇说,项磊,好好混,长点儿出息,混出个样儿来!
项磊狠狠地说,好!
275
以为,他会像从前一样,自作主张地回来。
项磊一直没有去张贴转租启事。
还是忍不住打了个电话给他,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取走换洗的衣服,还是一同搬回宿舍,何飞说,找个机会自己会回来拿。于是项磊就每天守在家里,期待着小别重逢时刻,兴许两人还能看出对方的心照不宣,然后,学会彼此妥协,好好重新开始。
可直到假期只剩下两天的时候,他也没有回来过。
5月6号中午,外校的老乡来项磊学校找人,叫项磊出门陪他们吃了顿午饭,吃饭的时候项磊一直在想,何飞会不会回来了?
味同嚼蜡的一顿午饭。饭后,项磊编了个理由,迫不及待地回了家。
到了楼下,项磊却一时不敢上去,怕迎接自己的,仍旧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如果是注定了的失望,项磊希望它延迟到来。
点上一支烟,项磊在门禁边伫立着。进出的人们总会以为项磊忘了带门卡,示意他一同进去,项磊感激地朝他们笑笑,摇了摇头。
是的,他真的回来过了。项磊一走进卧室的门,就好像闻到了他留下来的气息。
电脑桌上静静地躺着房门钥匙,下面压着一张便条:磊子,我中午来过了,该拿的都拿走了,电脑就留给你吧,你还要做毕业设计,做完以后你若不想要,可以转让给你的社员,不用还给我了。你自己多保重!
项磊看完这张便条,心里空落落的,脸上,却鬼使神差地笑了,笑他们之间这么严重的一次擦肩而过,也就偏差于一顿午饭的时间。
下午,项磊去打印了转租启事。
去张贴的一路上都在幻想,他会不会和去年一样,远远地跟在自己身后,项磊前脚贴的启事,他后脚就给撕了。
回家,打开CD,循环播放U2的那首老歌,然后躺在床上继续幻想,幻想某一刻,他连声招呼也不打一个,忽然就打开门,出现在眼前了。
可是,没可能的,没可能了。
他连钥匙都不要了,就算他有打算出现在项磊面前,也没可能,在项磊听到他敲门的声音之前,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他。
既然这般舍不得、放不下,又该怎样去挽回呢?
这,显然已经不再是件容易的事啦!连尝试,都变成了一种天大的奢侈。
爱他,又何必一定要去拥有他呢?最好的事,莫过于远远看着他,看着他按照自己的意愿,真切切地表达自己最本色的喜怒哀乐。
项磊要知难而退了。
项磊对自己说:知难而进,并非完全关乎骁勇;知难而退,也非完全关乎懦弱。
尔后,至此,项磊终于痛痛快快地流出了眼泪。那个痛快啊!就像再也撑不下去的云彩,终于下起一场淋漓尽致的雨;就像烈日全身而退之后,一再向往纯粹的黑夜,终于不用再继续担心,自己会被残阳的余晖一再打搅下去。
李增打来一个电话,说他已经当爸爸了,小家伙才那么大一点儿,就已经看起来很帅了。项磊忽然很羡慕,可自己都不知道,在羡慕他什么。
搬家的时候,看到那本《食谱大全》,项磊忽然心生感慨。怎么一年多的时间都过去以后,才他妈的想到去买一本食谱呢?到头来,居然都没来得及派上一次用场!
这会儿它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好像正对自己肆无忌惮地嘲弄。
灰格子窗帘和地板上的泡沫垫保持原样,项磊搬最后一趟东西的时候,隐隐感觉到它们对自己似乎还有所眷恋。于是项磊用一条半湿的毛巾重新擦了一遍泡沫垫,然后躺在凉凉的地板上,向他们做最后的告别。
这一回持续良久的告别,无论项磊如何控制自己,别那么惨淡淡地去回忆,可无数个恍然如昨的场景,还是潮水般涌到了项磊面前。
……他又忘了脱掉鞋子就进卧室,项磊只需看一眼他脚上的鞋子,他就会嬉皮笑脸或者一脸不安地退回去,找个湿抹布胡乱地擦掉脚印后再重新走进来。他穿着鞋子的脚印,最多踩到曾经被遥控器砸出一个小坑的那个垫子。
——现在,项磊伸出手就能触摸到它。
……他盘着腿坐在电视架旁边的地板上,仰起下巴,一脸霸道地对项磊说:“过来!”项磊问他干什么,他仍旧一脸霸道地重复说:“听见没有?过来!”项磊就磨蹭地走过去,当即被他一把揽住肩膀。然后他教唆项磊喂他抽烟,再然后他起了坏心,故意在喂烟时把项磊呛到。
——现在,项磊好像闻到了他转送给自己的那股烟味儿,这便无意识地笑了。
……项磊拿着沾满面汤的勺子,躺在这些泡沫垫上,咧着嘴撕心裂肺地哭,他走过来,贴着项磊的身体躺下,然后紧紧地抱了过来。项磊每说一句只在当时才说得出口的话,他都会回说,他知道。那天晚上,他还突然席地跪下,右手举着烤串,嘴巴里塞满吃的,对着桌子上的一盒烧卖,呜呜啦啦地许了个誓言。
——现在,项磊扭过脑袋,一眼就能看到他曾经跪过的那几个垫子,项磊伸出手去,似乎还能够触摸得到他残留在那里的一丝体温。
还有啊!还有的。
他缠着项磊光脚踩在这些垫子上,教他跳恰恰。
他只穿了条内裤,像只被惹毛了的猴子一样,站在床尾和衣柜间的位置,和项磊面对面,为刘冲家的那场意外争吵个没完。
项磊想起他像只被惹毛了的猴子一样的神情,再次忍不住笑了。
无意间环顾四周,用上所有的知觉才得以确认,每一处熟悉的角落都已经空了,看不到相关的轮廓,听不到相关的声音,闻不到相关的气味,也触不到相关的温度。
已到了分手的季节,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来得理所当然。
276
项磊搬回宿舍之后,就开始生病了。
烟抽得越来越勤,饭吃得越来越敷衍,觉睡得越来越吝啬,于是身体忍无可忍,疯狂地报复起来。脸上的痘痘此起彼伏,倒也罢了,嗓子还坚持不懈地疼,疼得连水都喝不下,各类消炎药都爱莫能助。一气之下,项磊去食堂专门点了份麻辣川粉,然后喝加冰的汽水,疯狂地抽烟,熬夜整理毕业设计初稿……
很快发起了高烧,恶寒阵阵,浑身酸痛。项磊实在懒得去看医生,就蒙着脑袋睡觉,捂出一身汗便会好受些,可是很快又会反复。
眼看什么事都没办法继续下去了,工作没着落,毕业设计还没完成,这样下去还真不成。不得已,还是去了趟卫生院。医生告诉项磊,必须马上住院,输液,休息,再这么烧下去,非烧出大问题来不可!
这样的大问题,真想让他知道。
每天都希望能够看到他,项磊给自己保证了,能看到他就好,如果需要,自己甚至可以躲到他留意不到的角落里。可他已经开始忙工作了,一直没有出现过。
“真想让他知道”的念头,下一刻,就成了罪过。
整整四天,总算初愈。
经过宿舍门口的仪容镜时,项磊无意中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随即毫无防备地吓了一大跳!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光影,真的是自己正在依附的这个躯壳投射进去的吗?深陷的眼窝,苍白的面容,浓密的胡茬,干裂的嘴唇,还有,一张削瘦的脸。
提交毕业设计初稿的路上,项磊再次看到了那个西部志愿者招募公告。项磊留意到报名截止日期就是当日,忽然当即做出了报名的决定。
然后,开始忙毕业设计二稿、终稿,忙志愿者选拔考试。
再然后,便是大学四年的最后一个月,它就这么没心没肺地来了。
277
六月初,项磊将其中一份毕业设计修订了终稿,又整理出十多页答辩时可能遭遇的问题和详尽解析,然后悄无声息地放到了何飞的床铺上。
几天后,项磊终于在宿舍里看到了何飞。
何飞把厚厚一沓毕业设计稿拿在手里,表情复杂极了,他客客气气地对项磊说了句谢谢,项磊听到这句谢谢,胸膛里毫不客气地感觉到了一阵痉挛。
“工作的事怎么样了?”何飞递给项磊一支烟,问道。
“定了。”项磊淡淡一笑。
“那就好。是在北京吧?”何飞又问。
项磊迟疑了那么一小会儿,终于还是扯谎应了一声“嗯”。
“刚去单位,什么都不太懂,所以一直瞎忙活。过几天我请你吃饭。”何飞说。
“好。”项磊说出这个字的时候,很想哭。
278
直到顺利通过笔试和面试,接到团委通知,得知自己真的入选了西部志愿者时,项磊才惊觉,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对这件事做出必要的斟酌。
四年前,大学开始,项磊军训的照片在学校宣传屏里贴了几个月,四年后,大学结束,项磊的照片再次被贴进了学校宣传屏。
为答辩的事儿,何飞来过几次学校,他总是来去匆匆,根本不曾留意到宣传屏里贴着项磊的照片。项磊真希望他能阴差阳错地看到,项磊真希望,他能为这事儿质问自己几句,哪怕,他会为此而愤怒地责骂项磊是个骗子,也足以给项磊带来足够的慰藉。
毕业生开始在校园里摆摊儿,项磊也凑热闹摆了几日,没卖出几件,大部分东西都送给路过摊位的社员了。
身边的同学开始三五成群地小聚,好像只有项磊一个人一直很闲。为这,项磊一度觉得,自己的大学真够失败的。
学校发了毕业纪念簿,在项磊的纪念簿里,大多都是社团骨干和一些积极社员的留言。很多人写了大致相同的话,他们说:“头儿”,我想我会永远记得那段风雨兼程的岁月,虽然并不享受,可它即将成为我大学时光乃至整个人生中必然的难忘!
项磊看到这样的留言,忽然又觉得自己没那么失败了。
通过毕业答辩之后,何飞打来电话要请项磊吃饭,项磊推说,自己正准备去单位报道,于是何飞说,那就等毕业之后吧。
挂了电话之后,项磊马上开始回想,回想何飞刚才的声音里,到底有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失望。这一刻,项磊觉得有,欣慰得笑了,下一刻,项磊又觉得没有,落寞的脸上挤满了惆怅的颜色。
还是不要单独再见最后一面了吧,万一面对面时,忽然发现彼此都想重新来过,可要怎么办才好啊!
即将离开,还要什么别的可能呢?
279
何飞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回去找他了。
很忙,培训实习,跟在销售精英们屁股后面打下手,还有考驾照的事。
以为抽不出时间来偶尔想到他,也就意味着,没有他的日子习惯起来似乎要更简单一些,直到在宿舍的床铺上看到了自己的毕业设计时,才发现他仍然住在自己心里。
不然怎么可能忽然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原来一直还是这么近呢?
近得将那叠A4纸拿在手里的时候,彷佛可以听到他曾经喷在扉页上的呼吸,看清他睫毛上一颗针尖大的小水珠。
何飞打算问问他的工作地址,何飞打算在两人工作地址的中间位置找一套房子。
何飞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回去找他了。
280
领完毕业证,有一顿散伙饭。
何飞找不到机会和项磊说话。何飞看着项磊大大方方找到每个曾经对他不友善的人举起酒杯,那个曾经质问项磊是否了解别人献血感受的团支书颇为吃惊,项磊走到她面前对她说,“以前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请别往心里去”,然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项磊早早地醉了,别人在闹腾的时候,他蜷着身体躺在两张拼起来的凳子上,睡着了。何飞不时地看看他,真想……真想带他提前离开。
有人揪着项磊的耳朵,将他提起,说“这里有人找罚”,然后,有人递过来满满一杯酒。项磊迷迷糊糊地接过来,迷迷糊糊地灌进肚子里,脸色忽然就由红转白,他探出脖子,来不及挑拣地方,“哇”地一声吐了一地。
有人递来了纸巾,有人端来了温水,有人捶着后背,有人贴着耳朵问项磊感觉怎么样。四年来,项磊从来没试过这样,被这么多人围在中间,这么多的关切应接不暇。项磊觉得自己的狼狈之态丢人至极,可这天,好像没有人嫌恶他。
项磊的眼泪闪电来袭。
项磊忽然发现,流泪这件事原来可以不用等候大脑下达指令。项磊腾不出闲情去接他们递出的纸巾和温水,也没有闲情回答他们自己感觉怎样,更无闲情一一道谢,项磊全部的知觉,都用来专注于流眼泪了。第一次,这么无所顾忌。
递纸巾的人帮项磊擦了眼泪鼻涕,送温水的人把水杯端到了项磊嘴唇边,问项磊感觉怎么样的人干脆紧紧揽住项磊的肩膀,也跟着一同哭出声来。
于是他们都不再闹腾,而是就近抱住一个人,相继嚎啕出来。
眼泪其实可以源源不断的,不知道,在它们成为眼泪之前,存储于人体何处。
有人走过来,不停地撸着项磊的头发,温柔,而充满力量。项磊不知道,那是贴在他身后的何飞。
何飞忽然心动地想,不管他们的生活怎样地乏味,那终究都是他们的生活,除了那样生活在一起,他们既然已经把兄弟做成了这样,好像就注定别无选择了。
何飞和另一个男生把项磊送回了宿舍,把项磊安置在刘冲住过的下铺。何飞并不顾忌身边的同学,一个人把项磊脱得只剩条内裤。
第二天早上临走前,何飞蹲在床铺边,摇醒项磊对他说:“下班后我来找你。”
项磊勉强睁开眼睛,沉沉地应了一声“嗯”,然后重新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可那天下班后,何飞怎么也找不到项磊了。
中午,何飞打电话给项磊,他关机了。下班后再打过去,仍然是关机状态。
何飞回到宿舍,才发现项磊的床铺已经空了。整个宿舍里,到处都是垃圾,可靠窗的书桌上,除了那台残缺的多功能收录机之外,干干净净。
CD电源开着,轻轻按开顶盖,里面放着那张U2的碟片。
何飞不知道,那天上午,项磊是一个人离开的。
项磊离开时,开着CD。项磊是在《with or without you》的音乐声中离开的,音量开到了最大,项磊走出宿舍楼时,还能听到那首歌。歌里唱到“nothing left to lose”的时候,项磊还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下身后的19号楼2层。
车站很挤,列车晚点。11点多的时候,晚点半个小时的回乡列车才开始检票,项磊被人潮推着过了检票口,才发现裴勇寄给自己的那台旧手机不见了。
宿舍里,大多数人还在收拾行李。何飞一一问他们,有没有看到项磊,他们都说项磊已经走了。何飞再问他们知不知道项磊去了哪里,答案的版本就不一样了,有人说项磊好像去新单位报到了,有人说项磊回家找工作去了,有人说项磊报了西部志愿者,已经被录取了,学校宣传屏里都贴出照片了。
何飞跑到主楼的宣传屏前,果真看到了项磊的照片。
这一刻,何飞的心情跌至谷底。这状况,若干年前有过一次,那一次,何飞无意间听到他们说,小二的病是绝症。
6个小时前。火车缓缓驶离站台,北京一帧帧撤出视线,车窗里,项磊的眼睛一度潮湿,转而,心下又毫无征兆地平静下来了。不禁想到四年前的那份小小憧憬,觉得上天对自己还算不薄,原来真的有段感情,万幸没被自己错过。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哪怕带上先知先觉回到从前,项磊觉得,自己还是会不忍心错过。
人们总是说的无悔,听上去总觉得矫情,可轮到自己来形容自己一生的隆重时,倒也不免落入窠臼了。
把往事制作成精致的标本,装裱起来挂在心口一隅,随心所愿,任何时候都可以停下来看上两眼,得了空闲,就仔细擦拭几遍,认真观赏几番。
项磊不知道,在他用心制作标本的时候,何飞坐在主楼的台阶上,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机械地重拨着项磊的号码,暗求听筒里的那个女人,别再无休止地重复那句让他抓狂的话了,他感觉到浑身无力,眼前瞬间来袭的黑夜,几乎要浸到身体里来了!
一连几天,何飞魂不守舍,得空就去拨项磊的手机号码,一直都是关机状态。何飞在网上留言,发现他用过的QQ号码已经被清空了资料。何飞去找石卓,找魏桐,找爱心社的学生干部,找项磊所有的朋友,打听项磊别的联系方式,没有任何结果。
怎么就放他走了呢?
何飞万念俱灰地想,怎么就这么放他走了呢?
第十八章:沦陷的小世界
95
十一月,项磊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几乎把全部家当都搬出了宿舍。
因为李增说,他们单位改编制,自己面临下岗,不如干脆辞职,来北京找事做。项磊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没有自己想象中应有的那种兴奋,他甚至一再劝说李增,不要冲动地做出决定。可李增的决定,显然不是项磊所能影响到的。他还是来了。
李增来北京之前,问项磊要了500块钱,说自己因为北上的决定和家人闹翻了,没有路费。项磊本想借此再劝上几句,又担心给李增造成金钱方面的误会,最终还是寄了钱。项磊打算就此面对李增即将来到身边并朝夕相处下去的现实。
96
李增拉着一个超大的皮箱从出站口走出来,项磊和魏桐迎上前去。
“挺好的。”魏桐对项磊耳语道。
项磊回应了一个由衷欣慰的笑容,未说其他。
李增走到项磊身边,肉麻地喊了一声“宝贝”。项磊伸出手去,打算接过箱子,却被李增推开了。
“睡了一路,没那么累。”李增说。
项磊把李增和魏桐相互介绍了一下,三个人一同回了项磊已经布置好的“家”。
“想死你了!宝贝!”一进门,李增就抱住项磊,并不顾及一旁的魏桐,直接吻住了项磊的嘴巴。项磊有些难为情,草草回应了一下,便吩咐他去洗澡。
项磊没有忘记自己当初的打算,当晚李增示意他翻过身去的时候,尽管项磊内心闪现过一丝挣扎的念头,却还是尽快地主动调整了自己的状态。
李增从他的皮箱里找出一个形如牙膏袋的东西,开始做必要的准备。项磊感觉到凉意的时候,不由还是紧张起来。
“宝贝,你后面……怎么好像……有问题?”
项磊最近洗澡的时候有所感觉,还一直以为自己生了痔疮。此刻听到李增这样说,项磊倒有一丝放松。
下次吧,项磊在心里想。
“你别乱动,我看看。”李增打开床头的台灯,仔细查看了一番,项磊觉得那姿势别扭极了,像是一个等待鞭打的囚犯。
“项磊……我CNM!”
项磊突然听到一声刺耳的叫骂,随之,他感觉到自己被李增大力推倒在了一边。
项磊回头,撞上的是一双想要杀人的眼,那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几乎要顷刻间焚化眼前的一切。
“你他妈的在我面前装纯!背后却和别人乱搞!”李增咬牙怒吼。
尽管项磊面对的是火,却还是不寒而栗了。
“你他妈的知道你染上什么了吗?”
项磊觉得自己要颤抖了。
“尖锐湿疣!”
项磊开始颤抖。
这厮一定在说笑,丫装得还蛮像呢!
“你说你他妈的找多少人鬼混了?你说!我当初怎么跟你交代的?”他扑上来,扼住项磊的脖子。项磊感到呼吸困难。项磊觉得他再继续一分钟,自己就会没命。
“你——弄——错——了——吧?”项磊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你他妈的还嘴硬?!”李增松开项磊脖子上的手,挥手打了项磊一个耳光。
项磊发现自己连感觉疼痛的力气都丢掉了。
李增搡了项磊一下,随即离开了项磊的身体。
他跳下床取了烟盒和火机,坐在床沿上抽起了烟。房间里随之失去了所有的喧嚷,以至于香烟燃烧的声音,几乎都可以清楚地听到。
“你别忘了我是什么学校毕业的。”李增打破了这安静,缓缓说道,“当年我们跟着老师实习的时候,这症状见得多了。你他妈的就继续装纯吧!”
项磊忽然想,说的就是那些膏药传单上的几个黑体大字吗?马路边的电线杆上,或是公共厕所里的墙上,常常都可以看到,那些遥远了很久的事,现在真的要找上门来,和自己发生切实的联系吗?
“你好好想想,都跟什么人乱搞了。”李增继续说。
“没有。如果只有那种方式传播,这一定不是。”项磊颤抖着声音说。
“行!明天咱就去医院检查去,等确诊了,我看你还说什么。”李增把烟狠狠仍在地板上,闷声说道。
刚才专注于确认和李增认识以后的经历,随后,项磊才忽然想到了邵一鸣,想到那天让他感觉到肮脏的血迹。项磊猛然察觉,自己和李增即将完了,谁会和一个染上性病的人继续在一起呢?谁会?又一次短暂的所谓幸福。又一次。
“认识你之前,有一次,没成,但是流了血……”项磊闭上眼睛,泪水滑向鬓角。
“什么时候?”
“暑假回家前一天。”
“那就对了,正好过了潜伏期。这么说,我他妈的也快了。”
项磊听到这句话之后开始抽泣,那种失声的抽泣。很多人说的那种天塌下来的感觉,项磊终于得以经历了一次。
李增爬上床,侧身抱住项磊,缓缓地说:“别哭了,明天就去检查,如果是我眼拙,万幸,如果不幸真是,咱就慢慢治。放心,我不会因为这个就离开你。”
项磊这便心生希望了。一是李增有可能判断失误,二是李增说,他不打算离开。项磊一时间觉得,情况或许也不算糟糕透顶。
“有时间你把那人给我指出来,我废了他!”李增接着说。
“联系方式……丢了。”项磊说。
97
第二天,李增和项磊一起去了趟医院。
门诊室的值班医生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项磊想等到换班后再去检查,李增说,在这种地方怕羞没有任何意义。
为了证明这一点,李增赶在项磊前面去做了检查。随后女医生叫了项磊的名字,项磊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脱吧。”女医生干脆利落地说。
女医生检查完,正要填写病历卡,项磊红着脸说:“后面……也检查一下吧。”
女医生狐疑地看了项磊一眼,回说:“早言语啊!冲这边儿撅着。”
项磊感觉,那一刻全世界都看到了自己,一身龌龊无处躲藏。
“尖锐湿疣!”女医生说着,开始在病历卡上龙飞凤舞。
项磊想,门外候诊的人,大概都听到了吧。
“做服务生的?”女医生写处方的时候问项磊。
“嗯。”项磊随口应道。
后来,李增看到处方时说,那女人的意思是问你是不是做服务行业的,你这么回答,显然对方认为你来钱快,处方上的药,1000块钱也下不来。
然后去电灼。当那个手执电灼器具的胖医生看到项磊退下裤子以后背对自己时,不禁问道:“在后面啊?”项磊没说什么,闭上眼睛当作别人和自己一样看不到自己的样子,来日就算马路相逢,那人应该也不会记得对面这个人有过这样的一天。
“你爱人传染给你的?”胖医生问道,大概是为了缓解项磊的紧张状态。
“嗯。”
“你爱人……也是男的吧?”胖医生继续发问。
“嗯。”
“这地儿本来就不是性器官,悠着点吧。”胖医生建议道。
“嗯。”
然后项磊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痛苦。
空气里随之弥漫开来的味道,也让他禁不住恶心起来。
98
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项磊专程去找了一趟魏桐。
项磊小心翼翼地问魏桐有没有和邵一鸣发生过“实质性”的关系,魏桐先是一脸不可思议,接着笑着问项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八卦了。项磊这才发现,找魏桐来问这件事根本就是个错误,于是打算,周末看到邵一鸣的话,直接问他。
邵一鸣当然想不到,项磊会制造和他独处的机会。
在此之前,邵一鸣一度觉得,他和项磊之间的关系,已经毫无任何指望可言了。项磊问出那个问题后,邵一鸣甚至有些窃喜,他急切地回答说:“没有,绝对没有!”
项磊深呼一口气,说道:“那就好,你离开他吧。”
这误会大了。邵一鸣以为项磊这么说,是打算接受自己。
邵一鸣的声音几乎有些颤抖:“你,你想好了?”
项磊讽刺地笑了,他对着那双清澈的眸光送去了一脸鄙夷。
“你装什么?我并不打算找你要医药费!”
邵一鸣看到项磊鄙夷的神色,当即愣在那里,几秒钟以前的窃喜尴尬地渐渐隐退,他良久没有做出回应。在项磊看来,这无疑是邵一鸣心虚的表现。
“项磊,你在说什么?”良久以后,他这么问。
“如果你这是在装,揭穿你也没什么意思,你我心知肚明就是了。如果你真的还没有出现症状,不用太久,你就知道我今天在说什么了。”项磊说完,转身要走。
在这样的情景下,邵一鸣应该拉住项磊问个究竟,没错儿,他是这么做的。
“你生了什么病?”邵一鸣追问。
项磊想挣脱,失败了。
“放手。”项磊说。
“你说啊,你生了什么病?你刚才在说什么?”
项磊觉得太没劲了,自己又不是来讨什么说法的,何必说得那么清楚?项磊觉得那个词用嘴巴说出来,都会让自己感觉到无比痛苦和恶心。
“你他妈的给我放手!”项磊用力挣脱邵一鸣,转过身去,烦躁地迈开了步子。
“项磊,我要退伍了。”邵一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项磊几乎要停下脚步了,但,仅仅只是“几乎”而已。
其实,邵一鸣仍在退伍和留在部队两件事之间犹豫,但是这一刻,当项磊义无反顾转身离开时,邵一鸣忽然打算,如果项磊听到这句话毫无反应,自己还是选择退伍吧。
项磊在前方的楼影处转个弯消失之后,邵一鸣难过极了。
邵一鸣找到魏桐,提出了分手。
魏桐当场就急了,他问邵一鸣为什么,邵一鸣说,自己要退伍了。
把邵一鸣送到车站时,魏桐哭了。而邵一鸣坐在回部队的车上,也差点流出了眼泪。邵一鸣看着车窗外和自己无关的喧嚣,一遍遍地回忆着项磊刚才的决绝,无奈而心痛地告诉自己,一切都完了。
关于项磊的故事,现在可以对邵一鸣做出总结了。
冬天正式来临之前,刘冲说,宿舍里曾经接到过若干次找项磊的电话,来自同一个声音,项磊确定不了,那人到底是不是邵一鸣。
总之,此后,项磊和魏桐再也没有接到过邵一鸣的电话,更不用说见面了。项磊曾经在QQ上看到过邵一鸣的留言,但并没有回复他,而是直接将他加到了黑名单。
99
李增一直在找工作,但是始终没有眉目。
餐厅服务生的工作,李增是断然不屑于去做的,本来有一个药店零售的工作机会,他又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忍受那种枯燥,而跑业务、做销售的行当,好像也不适合他这种人,脾气古怪,没有耐心。
李增因此而烦躁起来,比如正在吃饭的时候,他忽然把碗和筷子哗啦一摔,说:从来没见过把饭菜做成这样的!或者,他从阳台上收回项磊洗过的裤子,放在项磊面前质问:你平时就是这么洗衣服吗?说完,直接扔进了水盆里。
项磊始终觉得,这不是最糟糕的状况,如果李增不在身边,项磊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项磊曾经以为,做过电灼手术,又一直在用昂贵的干扰素,这病,应该不会再有大碍了吧,可是李增告诉他:宝贝,以后可有你的罪受啊。
果真,两周后,项磊的病复发了。
项磊对门诊室里那个花甲医生说,自己还是学生,第二次电灼的费用,果然给减少了一半。这一次,手执电灼器具的医生换成了一个中年妇女,大概她有一个和项磊差不多大的儿子,所以项磊听到她用一种既心疼又责怪的语气说:“你说说你这么一大小伙子,怎么就摊上这种病了呢?”未听到项磊回应,她又问:“跟什么人乱来的?”
“是……一个老师。”项磊信口胡诌。
“那你怎么不去找他呢?上法院起诉他去!我指定给你出证词!”
“他……不是故意的。”
项磊已经预感到下一秒的疼痛了,不由地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
“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有些病人做了1年这样的小手术,也还是会复发。”
当项磊要为此崩溃的时候,李增说,宝贝别担心,我们要保持良好的心态应对它,好在当初没成事儿,所以不会像那个手术医生说的那么严重。
项磊觉得,李增已经成了自己的精神支撑。
可就在这种时候,李增对项磊透露了自己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让项磊身上的病痛毫不客气地延伸到了精神世界。
李增讲得有些出神,甚至忘了他的听众是项磊。
他说他在项磊回校以后去见了上次说过的那个朋友,也就是贴在李增房间里那张照片上的人,他是一个靠出卖身体来养活自己的人,他喜欢李增,李增也喜欢他。
但是他们之间,只能有身体上的关系。那人指望不上李增,所以并不打算为了李增而放弃自己的“事业”,李增也不可能为了他而放弃项磊。他们在一起一个月的时间之后就分开了,李增来北京之前,一直蜗居在那人在济南租住的房子里。
离开的时候,那人希望和李增互赠一个礼物留念。他买了一条名牌裤子给李增,也就是李增责怪项磊没洗干净的那条裤子,而李增则买了一双名牌鞋子给他,身上的钱不够,才问了项磊要……
项磊当即就哭了,项磊闭上眼睛的时候,内心的感觉,就像李增来北京第一天晚上告诉自己得病时的感觉,天塌了,自己的小世界随之沦陷了。项磊找不到出口。
项磊知道,自己从来不像现在这样没有原则,明明无法接受的事,却又不得不倔强地面对,如若不然,情况一定更加糟糕,项磊觉得自己根本无法预料,也不敢预料那个更加糟糕的状况。正是这种两难的心情,让项磊只好无休止地流出眼泪来借以表达。
李增紧紧抱着项磊。他充满柔情地对项磊说:“对不起,宝贝,对不起。不过你要相信,不管我和别人怎样,心里只会有你一个。”
项磊听到这话,没有丝毫动情的感觉。
项磊只顾觉得自己悲惨,项磊只顾痛恨不已地去指责命运的安排。项磊在心里愤怒地问:为什么就是我呢?——他问个不停。
项磊希望命运这东西可以触摸得到,那样的话,他一定抓住它狠狠摔在地板上,吐口唾沫,再疯狂地踩上几脚,回敬它不可一世的嚣张!
项磊不知道,他已经面对的,是不是已经够了。
100
李增每天都在思考,自己到底可以找份什么样的工作。
这天,他问项磊,北京不是有很多gaybar吗?也许自己可以去那里试试。项磊当即表示了不同意,李增笑着问项磊是不是怕自己学坏,项磊说,总之他不希望李增去那种地方工作。
周末,李增叫来魏桐吃晚饭,提出想去gaybar看看,项磊马上不高兴了,李增只是瞪了他一眼,便接着和魏桐讨论这件事。魏桐答应当晚带李增去酒吧之后,才察觉到了项磊的不高兴,于是便对李增说:“要不改天吧?”
李增哗啦扔了碗筷,指着项磊吼道:“老子不去找工作,还不兴去看看啊?你敢说你他妈的没去过?你去问问任何一个人,看谁相信有人只搞过一次就能染上性病?”
项磊心里,别提多委屈了。
暑假的回忆和北京的相处真的反差太大了,曾经,李增会让项磊很容易就甜蜜得忘乎所以,而现在,李增会让项磊很容易就委屈得心灰意冷。
“你们去吧,我不想去。”项磊听见李增说到“性病”两个字,已经觉得自己理亏了,因此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根本没有底气摆出一副赌气的姿态。
李增站起来踢翻凳子,继续吼道:“你爱去不去,摆个脸子给谁看?”
魏桐跟着站起来,一把拉住李增,他感觉李增那只踢向凳子的脚,冷不丁就有可能踢向坐在那里干嚼着饭菜的项磊。
魏桐心想,项磊如果不去,自己单独陪着李增去又算什么呢?可眼见李增这阵势,大概今晚是去定了。后悔自己多言已经补救不及了,魏桐只好尽力劝说项磊同去。
项磊答应同去之后,跟着李增和魏桐下楼。
小手术后多少有些行动不便,楼道里的灯坏了,项磊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脚,去试探第一阶楼梯。这个时候,李增停下来伸出一只手,项磊把自己的手递过去的同时,已经流出了眼泪,李增便重新跨了上来,一把抱住了项磊,项磊随之哭出了声音。
李增拍着项磊的背,不住地说:“好了宝贝,好了好了,我又乱发脾气了。”
这时候,项磊感觉自己像个十足的女人,满腹哀怨,稍加抚慰就能泛滥成灾。但凡别的任何时候,项磊都一定会为这样的自己感到反胃。
从酒吧出来的时候,三个人身后一直有两个人尾随,直到魏桐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后面的其中一个人才急急地赶上来,拍了拍李增的肩膀说:“嘿,哥们儿,可不可以留下来聊会儿?我的朋友想认识你。”
李增看了看稍远处的另一个人,稍作迟疑,便转身扶着项磊的肩膀说:“你们先走吧,放心,我一定很快回来。”
也许是因为出门时的那个深情拥抱,项磊这会儿心无杂念,没说什么就和魏桐钻进了出租车。
车子启动后,魏桐难以置信地看着项磊,不禁问道:“项磊,你怎么会答应?”
项磊不知道怎么回答,内心这才开始有所不安起来。
李增果真很快就回来了,可是,居然带来了那个想认识他的人。
项磊躺在床上,屈身对着墙壁,假装睡着了,也无心回头去看那人是个什么模样。项磊听见李增“嘘”了一声,关了房间里的灯。
项磊听见……他们一同去了卫生间。
随后,项磊听见……淋浴的声音。
项磊闭着眼睛想,自己一定身在梦境。
项磊开始期待着,自己能够尽快醒来。
项磊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逐渐模糊的时候,听见他们一先一后,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床。项磊感觉到李增转身背对自己,正和那人窃窃私语。
“你怎生的声音么不行啊?”项磊听到那个陌说。
“不适应这样的环境吧。”李增回说。
“不会是因为他吧?”项磊感觉那个陌生的人伸手指向了自己。
“不是。他是我认的一个弟弟。”李增说,“不过,他一直挺喜欢我的……”
“要不,我来吧。”那人又说。
“算了,改天吧。”李增回说。
项磊为了远离身边的躯体,几乎完全蹭掉了被子,他紧紧贴在墙壁上,他感觉到那墙壁很是冰冷,他想用自己的身体温暖那块儿贴身的冰凉墙壁,可过了很久,却发现只是徒劳。他越发紧贴了上去,好像下一刻,就能把自己的身体嵌进去,然后穿过那墙壁来到空旷的夜色里,他想着外面的夜色里,一定有清新的空气。
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听不真切,项磊觉得自己的意识又要模糊起来的时候,身下的垫子开始无规则地颤动。项磊感觉到,身边的李增爬到了别人身上。
项磊的胸膛里有一点抽搐,同时,腹腔里也有一点翻涌。
项磊花了不短的时间积蓄着零散的力气,然后挣扎地坐起来,绕过两个交缠的身体,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开始穿衣服。项磊没有找到袜子,索性光脚穿上鞋子。
项磊在带上门的一刹那,听到李增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去你妈的吧!”项磊在心里回道。
项磊在楼道的拐角处忍不住要呕吐,那股翻涌的力量几乎让他无法站立,项磊蹲下去用一只手撑在地上,涨红了脸干呕几下,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许梦虎说的那种“nothing left to lose”,这,大概也算是。
无处可去。项磊以为有个家,其实现在,无家可归。
项磊想起中学时信手涂在作文纸上的那些断句,总是离不开“流浪”的话题,其实真正的流浪,两三年后的这一晚,才得以身体力行。
万籁俱寂的夜色长街,大概就是用来给不归人流浪的。
寒冷和饥饿真好哇,饥寒交迫的时候,所有的心情几乎都变得一文不值。爱啊伤害啊什么的,统统沦为狗屁!
若非如此,自己岂不是又要像个娘儿们似地凄凄惨惨戚戚?
项磊还是回到了那栋筒子楼的门口,蜷起身子,席地而坐,很快便睡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李增叫醒了项磊,项磊睁开眼睛,看到那个人钻进了一辆私家车里,亮起了尾灯掉头。
李增朝着那辆车挥完手,看着那辆车转出了居民区的胡同,这才在项磊对面蹲了下来,伸出手捧住了项磊的脸。
情景有些灰暗,项磊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项磊扳开了那双手。
项磊甚至闻到了,那双手正在散发着让他再次腹内翻涌的异味。
上楼,爬上床,扯过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好暖!
李增跟着爬上床来,侧身抱住项磊。
项磊从被子里抽出手来,拿开李增的手;李增又抱过来,项磊再次拿开;李增继续,项磊也继续。项磊干脆把自己的手停在那个地方,等着下一轮的反复。
李增坐起来,倚着床头,点上了一支烟。
“对不起。我知道你不好受。”
项磊觉得,自己如果把“闭嘴吧”三个字说出来,一定会浪费不少力气。
“你知道他什么背景吗?他老爸是市委高干,他刚从国外留学回来,现在在招商局混呢,他答应帮我留意工作上的事。”
项磊只想睡觉,他困得要死,冷得要死,他只想尽快睡着。
“你也知道你这病要花的钱多着呢,所以我必须尽快找到工作。”
项磊想笑,原来这个人真如他的自评,拥有大概是天生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
“宝贝你说说话啊!”李增伸手摇了摇项磊。
“分手吧。”果然,三个字就能耗费大把大把的力气,项磊只说了三个字,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些枯竭了。
“你说什么?”
“我说:分——手——吧!”事已至此,索性连最后一点力气也用尽吧。
“不行!”李增马上咆哮道,“你说分手就分手吗?你他妈的不知道我这是为了你吗?你知道不知道我一直不举?我他妈的根本什么都没干成!你难道还不清楚我有没有过阳痿的毛病?不是顾及到你,我他妈的怎么可能这样?不是怕你一个人在家多想,我他妈的何不干脆答应那人出去开个房得了?不是不顾一切来找你却赶上你染了这种病,我他妈的怎么会把自己逼成这样?”
“得了这种病,会死吗?”项磊看着李增,问道。
“你拖下去试试,不死也够呛!”
“我宁愿死!”项磊死死盯住李增,狠狠地说。
李增有一些闪躲,他不愿意面对项磊这种难得的逼视。
“我不是说过吗?无论我和别人怎样,只要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不就行了吗?你总是把我说的话当成耳旁风。他妈的整天搞得自己跟林黛玉似的,你至于么你?”
项磊想说,我不是不记得你说过的这句话,相反,我记得牢牢的,只不过,我没有一刻不觉得这句话像坨狗屎!
算啦!这些二了吧唧的争辩有鸟的意义?不配套!散了吧!
仔细想想,好像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在一起,与其说是多情的项磊出于感动爱上了某个人,不如说,混乱的项磊不过是一时冲动,爱上了一场形如爱情的错觉,罢了。
可是,可是他说:“不是不顾一切来找你却赶上你染了这种病,我他妈的怎么会把自己逼成这样?”一时间,项磊竟无从击破。
就这样分开,无论对谁来说,似乎都是残忍的。
而自己,又似乎一天更比一天地需要他。
项磊心想,从今以后,自己大概永远不会再被身边的这个人伤害了,无论他天生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发挥到何等淋漓尽致,项磊大概都介意不起来了。
既然如此,分不分开,又有什么不同呢?
李增的胳膊又抱了过来,项磊没有再去拿开它。
项磊疲倦透顶,挪动了一下身子,找到了最舒适的姿势之后,很快便沉沉睡去了。
第二十六章:适时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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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张雯雯打来电话,要同何飞一起吃午饭。
何飞想想,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例行公事了,诸如睡前打个电话,饭前去张雯雯的上课地点或是宿舍楼下等候,周末腾出时间来陪逛,等等。出于一份弥补的心情,何飞说出去吃吧,张雯雯欣然答应。
杨坤那破钟一样的嗓子故作深情出来的《无所谓》,都TM唧唧歪歪半年多了,学校正门对面那家港式餐厅还没有放够。何飞差点因为这个而掉头离开,可这时候张雯雯已经对着那个躬身的门童微微点了下头,走进门去了。
“食草狼丢钱的事儿跟你说了吧?你说痞子陈真的会是那种人吗?”张雯雯搅动着面前的咖啡,忽然这么对何飞说。
“什么?”何飞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眉头已经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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