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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凡赫

_3 瓦尔特·司各特(英)
  “如果布里思·布瓦吉贝尔获得胜利,”长老说,“我可以保证,他选出的爱与美的女王一定就是我说的那个人。”
  “布瓦吉贝尔是一个出色的骑士,”德布拉西说,“但是场子里还有不少武士,院长阁下,他们都是敢于与他一决雌雄的。”
  “安静,各位,”沃尔德马说道,“让亲王升座吧。骑士0]和观众都等得不耐烦了,时间已经不早,比赛应该开始了。”
  约翰亲王虽然还没当上国王,沃尔德马·菲泽西却已经负起了一位亲信大臣的责任,时时不忘向他的君主直言劝谏,提出自己的看法。亲王采纳了他的意见,尽管按照他的脾气,他是喜欢在枝节问题上固执己见的;于是他坐上了宝座,在随从人员的护卫下,向典礼官作了个手势,让他们宣布比武大会的规则,它们大致如下:
  第一,五位挑战者不得拒绝应战者的比武要求。
  第二,任何要求比武的骑士,都可以从挑战者中选择他的对手,只须用长枪轻击一下该人的盾牌。他这么做时如果用的是枪柄,那就表示他要求的是所谓友谊比赛,即枪尖上装有一块国头木板,因此交锋时没有危险,至多人和马受些震动。但如果用枪尖轻击盾牌,那么比武就得“真干”,也就是用锐利的武器厮打,像真正作战一样。
  第三,当出场的骑士完成各自的誓约,每人打败五名对手以后,亲王便可宣布第一天比武的胜利者,他获得的奖品是一匹十分漂亮、无比强壮的战马;除此以外,他的勇敢还可获得一项殊荣,那就是指定爱和美的女E,第二天这位女工便将负责颁发奖品。
  第四,根据规定,第二天将举行团体比武,所有在场的骑士,凡是想争夺荣誉的都可以参加。全体参加者将分成两队,人数相等,双方可各尽所能,英勇拼杀,直到约翰亲王发出号令,宣布比赛结束为止。第二天表现最出色的骑士,经亲王裁定后,即由爱和美的女王为他加冕,戴上用薄金叶制作的、雕成桂冠形的头饰。这样,骑士比赛在第二天便结束了。但下一天还要举行群众性的射箭比赛、斗牛和其他娱乐活动,让大家从直接参与中获得更大乐趣。原来约翰亲王企图通过这方式,为他的笼络人心打下基础,因为他平日荒淫无耻,轻举妄动,伤害了人民的感情,造成了不良的影响。
  这时比武场上真是五彩缤纷,热闹异常。斜坡的看台上人头攒动,英国北部和中部的贵族、官僚、阔老和美女,几乎全都汇集到了这儿;这些尊贵的观众穿着形形色色、鲜艳夺目的衣服,构成了一幅欢乐轻快、奢华繁荣的景象;场内平地上则挤满了殷实的市民和快活的自由民,他们的衣着比较朴实,在那个富丽堂皇的圆圈周围,形成了一条暗淡的边缘地带,既对它起了调和作用,也把它衬托得更加光辉灿烂了。
  典礼官宣布比武规则后,照例要拉开嗓门大喊:“赏钱,赏钱,勇敢的骑士们!”于是大把大把的金银钱币从看台上扔了下来。原来当时的风气认为,典礼官是荣誉的保护者和记录者,对他们的慷慨赠予是骑士精神的豪迈表现。他们也照例会用响亮的呼喊答谢观众的好意:“美人献出爱情,武士视死如归,慷慨解囊得到赞美,英勇无畏人人钦佩!”普通的观众随即大声喝彩,一大队号手也吹响了雄壮的曲子。等这些声音平息以后,典礼官们便在兴高采烈中纷纷退场,只剩下两个警卫督察留在场子两头,他们全副武装,骑在马上一动不动,像两尊塑像。这时场子北端那块围场虽然宽广,已挤满了自告奋勇要与挑战者对阵的骑士,从看台上望去,那里成了一片翎毛的海洋,其中夹杂着闪光的头盔和高举的长枪,枪尖上大多挂着一作宽的小燕尾旗,微风吹过,旗子便在空中翻滚飞扬,与不断拂动的羽翎组合在一起,把整个场面点缀得更加生气勃勃。
  最后,栅栏门打开了,靠抽签决定的五名骑上缓缓进入了广场,一个武士骑在前面,另外四个分为两对跟在后面。他们全都穿着光辉夺目的盔甲,我的撒克逊权威(在《沃杜尔文稿》[注1]中)曾连篇累牍记录过它们的式样、颜色,以至马饰的绣花等等,对这一切,这里就无需详加说明了。我只想引用当代一位诗人的几行诗,他写得十分简单:
  骑士业已化作尘埃,
  宝剑业已锈成废铁,
  但愿他们的灵魂仍与圣徒在一起。[注2]
  --------
  [注1]指司各特的《考古家》的主人公正瑟·沃杜尔所珍藏的文献,见本书第二篇序言(给德赖斯达斯特的致敬信)。
  [注2]这是柯勒律治未发表的一首诗中的几行,他的诗神抛出的往往是一些令人逻想联翩的片断,这反映了他完全凭一时兴趣写作的写诗态度,然而这些未完成的片断有时比别人精心制作的巨著更能发人深省。——原注
  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1772—1834),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湖畔派”的代表人物之一。
  在这些骑士的城堡中,他们的盾形纹章早已在墙上腐烂。城堡本身也成了野草丛生的废墟,本来熟悉他们的地方已把他们视同陌路——是的,在这片土地上他们曾享有过封建领主和贵族的全部特权,可是自从那时以来,许多家族已在这里相继消失,被人遗忘了,那么读者又何必一定要知道他们的姓名,或者代表他们的军人身分的那些转瞬即逝的标志呢?
  不过现在,这五位勇士还不会想到,他们的名声和功绩必将湮没无闻的命运,他们骑在马上穿过场子,一边勒紧缰绳,迫使骠悍的战马缓步慢行,以便展示它们的雄健步伐,表现骑马者的优美姿态和风度。这队人一进入比武场,挑战者的帐篷后面立即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粗野乐声,演奏的人都隐藏在那里。这支东方风格的乐队是从圣地带回来的,饶钹声和钟声的混合,对缓缓走近的骑士,似乎既是表示欢迎,也是表示蔑视。全场的观众都把目光集中到了那五个骑士身上,只见他们朝着挑战者的帐篷所在的平台走去,到了那里随即分开,各自用枪柄的末端轻轻击打了一下他所选择的对手的盾牌。下层的所有观众——不,看台上的人也大多这样,据说其中还有不少妇女——都对这些武士选择友好的比武方式,感到有些失望。因为正如今天的人热衷于残忍的凶杀戏剧一样,那时的人看比武,也是厮杀的场面越危险,越能博得他们的欢心。
  那些武士宣布了比较和平的意图之后,便退回比武场的一端,排成一行站在那里;这时挑战者纷纷走出各自的帐篷,跨上马背,以布里恩·布瓦吉贝尔为首,从平台上下来,分别与自己的对手遥遥相对,站在场子的另一端。
  随着号角与喇叭的一声长鸣,双方便以最快的速度迎面疾驰;挑战者们由于武艺高强,或者由于运气好,占了上风,布瓦吉贝尔、马尔沃卡和牛面将军的对方,转眼之间一个个摔到了地上。格兰梅斯尼尔的对手却未能把枪尖对准敌人的帽盔或盾牌,以致它歪到一边,从对方的身上擦过——这个失着对骑士而言是比翻身落马更不光彩的,因为后者可能出于一时的疏忽,而前者却是武艺不高,不能得心应手地使用武器和驾驭战马的表现。只有第五个人在他那一伙中还差强人意,与他的对手圣约翰骑士打了个平手,彼此打断了对方的长枪。
  群众的喝彩声、典礼官的欢呼声和号角声响成一片,宣告了一场比武的结束。胜利者退回了自己的帐篷,失败者则尽可能振作精神,带着耻辱们失望退出场子,与胜利者就赎回他们的武器和坐骑进行磋商,因为按照比武的规则,这些东西应归胜利者所有。他们中只有那第五个人还在场子里逗留了一下,以便接受附近几个观众的欢呼,这毫无疑问,只能使他的同伴更加觉得无地自容。
  第二批和第三批骑士相继来到场内,他们虽然取得了一些胜利,但整个说来,优势仍在挑战者一边,他们没有一个落下马背或刺不中目标,他们的对方却在交锋中总有一两个人遭到这类不幸。这样,与挑战者对立的一边,由于不断失利,显然精神相当消沉。在第四次较量中,只有三个骑士出场,他们避开了布瓦吉贝尔和牛面将军的盾牌,只挑选了其他三个武艺不如他们精湛、力气不如他们大的骑士。但这一谨慎的选择没有改变场上的形势,挑战者依然取得了胜利。他们的对手中,一个给打下马背,另两人则在冲刺中失利。那就是说在向对方的头盔和盾牌冲击时,用力过猛过大,又把长枪举成一直线,以致不是武器折断,便是武士给抛下马背。
  第四次比赛以后,场上沉寂了好久,看来没有人再想展开新的较量了。观众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原来挑战者中间,马尔沃辛和牛面将军由于专横暴虐,一向不得人心;除了格兰梅斯尼尔,其他两人也不受欢迎,因为他们都是异族人和外国人。
  这种不满情绪是普遍的,但是谁也不如撒克逊人塞德里克那么强烈,他觉得诺曼挑战者的每一次胜利,都是对英国的荣誉的一次打击。他接受的教育没有骑士比武的内容,尽管他曾带着他祖先的纹章,以一个勇敢而坚定的战士的面目出现在许多场合。他焦急地望着阿特尔斯坦,后者是受过这项训练的,仿佛在要求他亲自出马,从圣殿骑士这伙人手中,夺回被他们抢走的胜利果实。阿特尔斯坦虽然不怕牺牲,而且身体强壮,但天性好逸恶劳,胸无大志,不想把塞德里克的希望付诸实施。
  “我的爵爷,英国今天已脸面扫地,”塞德里克用郑重的口气说,“难道你还不打算拿起武器来吗?”
  “我预备明天上场,”阿特尔斯坦回答,“参加明天的melee;今天也披挂上阵未免多此一举。”
  这句话中有两点叫塞德里克听了觉得不顺耳。它包含了一个诺曼字melee(它的意思是团体战斗),又在一定程度上流露了不关心祖国荣誉的态度。但这话又出自阿特尔斯坦之口,他一向对他十分尊敬,不想追究他的动机或弱点。再说,他也没有时间提出批评,因为汪八这时插了进来,说道:“在一百个人中捞个第一,比在两个人中争高低更有意思,尽管这也并不容易。”
  阿特尔斯坦把这话当作了真心称赞;但是塞德里克更懂得小丑的心思,用严厉而威胁的目光瞪了他一眼;也许多亏时间和地点不允许,他才没有在一怒之下,不顾汪八的身分和职务,把他大骂一顿。
  比武依然停顿着,没人上场,只有典礼官在大声喊叫:“美人献出爱情,长枪纷纷折断!站出来吧,勇敢的骑士们,美丽的眼睛在等待着伟大的行动!”
  挑战者的乐队不时迸发出狂热的曲调,表现了胜利和蔑视的情绪;乡下佬在叨咕,埋怨一个大好节日眼看就要葬送在无声的等待中了;年老的骑士和贵族则在喋喋不休,为尚武精神的衰退发出叹息,谈论他们年轻时代的壮举,但一致同意,今天这个国家已不能提供绝代佳人,那种曾鼓舞从前的骑士赴汤蹈火的美女。约翰亲王开始与随从们商量晚宴的事,他认为,布里恩·布瓦吉贝尔摘取桂冠已成定局,他凭手中一支枪接连把两个骑士打下了马,又打败了第三个人。
  最后,挑战者方面那支萨拉森乐队为了打破比武场上的沉静局面,再一次奏起了漫长而高昂的曲调,但是正当它快结束时,一声孤单的号音蓦地凌空而起,这是应战的调子,来自场子的北端。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了作出这宣布的那位新武士,栅栏门随即大开,他进入了比武场。从包在盔甲内的体形看来,这位新的冒险者的身材不过中等略高,与其说强壮,不如说瘦小。他那身销甲系纯钢制成,镶了不少金饰,盾牌上的纹章是一棵连根拔起的小栎树,下面题了个西班牙字:Desdichado,它的意思是“剥夺了继承权的”。他骑一匹骠悍的黑马,穿过场子时从容不迫,把长枪放低一些,向亲王和女士们表示敬意。他骑马的姿势显得英俊潇洒,带有年轻人风度翩翩的仪表,这使他立即赢得了群众的好感,以致下层阶级的一些人不禁向他大喊:“选择拉尔夫·维庞特作对手,选择医护骑士作对手,他在马上摇摇晃晃的,这是一笔最便宜的买卖。”
  武士对这些善意的提示没有理会,来到场子南面,沿着那条斜坡,走上了平台;令全场观众大吃一惊的是,他径直向中央的帐篷骑去,用长枪的尖端对着布里恩·布瓦吉贝尔的盾牌重重一击,使它发出了响亮的回声。这个大胆的行动引起了普遍的惊异,但最吃惊的还是那位可怕的骑士本人,当时他正逍遥自在地站在帐篷门口,看到这人居然无视他的威名,要与他决一死战,而且态度如此狂妄,这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老弟,你这么满不在乎的拿生命作儿戏,今天早上作过临终忏悔没有,做过祷告没有?”圣殿骑士开口道。
  “我不像你那么怕死,”剥夺了继承权的骑士回答——他在比武的名册上登记的便是这个名字。
  “那么到比武场上去等着吧,”布瓦吉贝尔说,“好好瞧瞧太阳,这已是你最后一次,因为今天夜里你就得睡在极乐园中了。”
  “多谢你的关照,”剥夺了继承权的骑士回答,“作为回报,我劝你换一匹马,也换一支枪,我保证,这是你必须做的两件事。”
  他这么满怀信心地讲完之后,便拉紧缰绳,让马循原路退下斜坡,又以同样倒退的方式穿过场子,直至抵达北端,才一动不动地停在那儿,等待对方的出场。这一番骑术表演,再一次赢得了观众的喝彩。
  尽管遭到了对方的奚落,布里恩·布瓦吉贝尔十分恼火,但没有对他提出的警告置之不理周为这次比武对他的荣誉关系太密切了,不允许他疏忽大意,他必须做到万无一失,打败那个自命不凡的对手。他换了一匹马,那是一匹久经考验的精力充沛、身强力壮的马;又挑选了一支坚韧有力的长枪,怕原来那支枪在前几次交锋中已受到损伤。最后,他丢下了盾牌,它已经有些打坏了,又从他的扈从那里换了一个。原来那个盾牌上画的,只是两个骑士骑在一匹马上,这是象征圣殿骑士早先的谦卑和清贫的,[注]但后来他们的地位变了,他们也变得骄横和富裕了,这最终导致了他们的被取缔。布瓦吉贝尔的新盾牌上画的是一只展翅飞翔的渡鸦,它的爪上吊着一个骷髅,上面的题词是:“所向披靡”。
  --------
  [注]圣殿骑士团成立时(1119年)只有八、九个人,他们十分贫穷,因此用两个人骑一匹马作他们的标记。后来他们在战争中发了财,变得骄横跋扈,到了1302年圣殿骑士团终于被教皇下令取缔。
  两位骑士在比武场两端相向站立时,群众的兴趣达到了顶点。没有几个人相信,剥夺继承权的骑士能在这场比赛中赢得胜利;然而他的勇气和豪情得到了观众的好感,大家在心里希望他能如愿以偿。
  号声刚才发出,两人已以闪电的速度向前飞驰,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在场子中央相遇。两支长枪除了握手的地方,碎成了几段,这时仿佛两个骑士都倒下了,因为冲击的力量那么大,使各人的马都倒退几步,直立了起来。但他们凭熟练的技术,依靠缰绳和踢马刺的作用,控制住了马;两人彼此瞪了一眼,眼睛仿佛从面甲的铁栅后面在射出火星;然后他们收紧缰绳,让马转了半圈,退回场子两端,向随从手中另拿了一支长枪。
  场子里欢声雷动,围巾和手帕在头顶挥动,喝彩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证明了观众对这场比赛的浓厚兴趣——双方势均力敌,旗鼓相当,成了这一天最光辉的一幕。但两位骑士回到原来的出发地点后,欢呼声便沉寂了,场内变得鸦雀无声,仿佛群众在屏声静气等待另一回合比赛的开始。
  几分钟的停顿是允许的,可以让比武者和马略事休息;接着,约翰亲王举起权杖,示意号手发出开始的信号。两位骑士又一次从原地出发,在场子中央遭遇,与上一次速度相同,行动的敏捷和猛烈也相同,只是命运却不同了。
  在第二次冲击中,圣殿骑士瞄准的是对方盾牌的中心,他刺得这么准,这么有力,以致在遭遇时他的长枪碎成了几段,甚至使剥夺继承权的骑士也在马上晃了一下。至于他的对手,在冲击开始时,他虽然也把枪尖对准着布瓦吉贝尔的盾牌,但在即将遭遇的一霎那,他却改变目标,把枪对准了帽盔,这个目标不容易击中,但一旦成功,它引起的震动可以说是无法抵挡的。他的枪不偏不倚,正好击中了诺曼人的面甲,卡在它的铁栅中。然而哪怕遇到这种不利局面,圣殿骑士本来仍可保持他良好的声誉,只可惜这时他的马鞍带断裂了,以致他在马上再也坐不住。这么一来,马鞍、马和人全都落到了地上,掀起了一股尘土。
  为了使自己脱离脚镫和倒下的马,圣殿骑士着实花了一番功夫;这丢脸的一幕和观众的喝彩声把他气得发疯一般,立刻拔出了剑,挥舞着奔向他的战胜者。剥夺继承权的骑士跳下马背,也拔出了剑。然而场上的警卫督察已骑着马,赶到两人中间,提醒他们,比武的规则不允许他们在这样的场合,使用这样的武器进行厮杀。
  “我相信,我们还会碰头的,”圣殿骑士说,狠狠地瞥了对方一眼,“到那时就没人可以分开我们了。”
  “好吧,如果不碰面,责任不会在我一边,”剥夺继承权的骑士说。“到时候,是步战还是马战,是用长枪、战斧、还是剑,都可以悉听尊便。”
  他们还想说几句更激烈的话,但两位警卫督察已把长枪交叉着拦在他们中间,迫使他们分开了。剥夺继承权的骑士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布瓦吉贝尔钻进他的帐篷,在失望和痛苦中度过了这一天,没有再露面。
  胜利者这时没有下马,要了一大碗酒,揭开脸罩或头盔的下部,宣称他用这碗酒“向英国每一颗正直的良心致敬,向外国的暴君预告他们的覆灭。”然后他命令他的号手吹响了向挑战者挑战的号音,要求典礼官向他们宣布,他不想选择,但愿意迎战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先后次序由他们自行决定。
  彪形大汉牛面将军身穿黑盔黑甲,第一个冲进场内。他的白盾牌上画的大黑牛头,经过几次交锋已只剩下一半,盾牌上大言不惭地写着“常胜将军”几个字。对这位武士,剥夺继承权的骑士占据了有限但决定性的上风。两人都打得勇猛,只是牛面将军在交战中掉了一只脚镫,因而被裁定为较差一筹。
  陌生人的第三次交锋是与菲利普·马尔沃李进行的,他同样取得了胜利;他的枪十分有力,击中了男爵的头盔,以致系头盔的带子断了,马尔沃辛只因丢了头盔,才没掉下马背;这样,他与他的同伴们一样被宣布为失败者。
  在与第四个对手格兰梅斯尼尔较量时,剥夺继承权的骑士不仅像前几次一样勇猛和机灵,而且显得十分客气。格兰梅斯尼尔的马还年幼,性子急躁,冲击时忽快忽慢,打乱了骑手的目标,可是陌生人却不想利用这意外的机会,抬起了枪,让它从对方头顶擦过,没碰到他;然后他旋转马头,骑回原地,通过典礼官知会他,允许他作第二次冲击。格兰梅斯尼尔谢绝了,宣称自己已经失败,表现了与对方同样谦让的态度。
  拉尔夫·维庞特又给陌生人增添了一次胜利的记录;他给抛下马背,重重地掉在地上,以致口鼻鲜血直流,是在昏迷中给抬下比武场的。
  在群众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中,约翰亲王和警卫督察一致宣布,剥夺继承权的骑士取得了这一天的光辉胜利。
第九章
  在人群中可以看到
          一位女子雍容华贵,气概不凡,
          论风度和美貌应是她们的女王。
          她的姿色足以压倒群芳,
          她的衣衫优美端庄,超群绝伦;
          赤金王冠戴在她的头上,
          庄严而不华丽,高贵而不浮夸,
          一枝贞洁木高举在她手中,
          这便是她权力的象征。
                     《花与叶》[注]
  --------
  [注]这是英国古代的一首长诗,作者已不可考,从前一度曾被认为是乔叟的作品;
  最先向胜利者表示祝贺的,是两位警卫督察威廉·怀维尔和斯蒂芬·马提瓦尔,同时他们还要求他解下帽盔,至少把面甲拉起一些,好让他们带他前去参见约翰亲王,领取当天比武的奖赏。剥夺继承权的骑士按照骑士的礼节,表示了感谢,但拒绝了他们的要求,声称他目前还不便公开他的面貌,理由他已在入场时向典礼官说明过了。警卫督察对这答复完全满意,因为在骑士时代,骑士往往会许下各种不可思议的誓愿,约束自己的行动,他们在一定时期内,或者在完成某种惊人的业绩以前,隐瞒自己的姓名更是司空见惯的。这样,两位警卫督察不再向剥夺继承权的骑士追问他的秘密,径直向约翰亲王报告,胜利者不愿透露姓名,要求让他就这样前来谒见殿下,以便为他的勇敢接受犒赏。
  陌生人的古怪举措引起了亲王的好奇心;这次比武的结果本来已使他很不高兴,几个挑战者都是他所器重的,现在却接连败在一个无名小子手下,这小子对警卫督察的回答又如此傲慢,于是他说道:“我凭圣母头上的灵光起誓,这个骑士既然不肯在我们面前揭开脸甲,那么他不仅失去了他的继承权,也失去了他应该得到的礼遇。”接着又转身对他周围的人说道:“诸位大人,你们说,这个小伙子这么自以为了不起,他究竟是谁?”
  “我猜不出,”德布拉西回答,“我还认为,在英伦三岛内没有一个武士能在一天的比武中,接连打败这五名骑士。老实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冲向维庞特的力量有多大。可怜的医护骑士竟在马上坐不住,像弹石弓上的石块一样,一下子给撂到了地上。”
  “别夸大其词,”在场的一个医护团骑士说道,“你们的圣殿骑士也不见得高明多少。我看见你们那位勇敢的武士布瓦吉贝尔在地上滚了三次,每次都抓了满满两手的黄土。”
  德布拉西一向偏袒圣殿骑士,正想回答,给约翰亲王拦住了。“安静,各位先生!”他说,“这种争论有什么意义?”
  “胜利者还在等待殿下的召见呢,”怀维尔说。
  “那就请他等着,”约翰回答,“至少等到我们中间有人猜到他的姓名和身分以后再说。哪怕他要等到天黑也没关系,他累了一天该休息一会了。”
  “殿下,”沃尔德马·菲泽西说道,“如果您非要他等待不可,这对胜利者未免有失公允,因为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是无从猜测的,至少我猜不出,除非说,那是跟随理查国王前往巴勒斯坦的几个武艺高强的武士中的一个,他们现在正仆仆风尘从圣地回国呢。”
  “那么这可能是索尔兹伯里伯爵,”德布拉酉说,“他的身材差不多。”
  “还是像吉尔斯兰的骑士托马斯·麦尔顿,”菲泽西说,“索尔兹伯里的骨骼还要大一些。”这时随员中有人在轻轻议论,但是不能确定是谁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说不定这便是国王——狮心工理查本人!”
  “这简直太荒唐了!”约翰亲王说,不禁转过身来,脸色变得死一般苍白,仿佛给突然发出的闪电吓了一跳。“沃尔德马!德布拉酉!勇敢的骑士们和绅士们,别忘记你们的诺言,忠诚不渝地站在我一边!”
  “目前还不存在这种危险,”沃尔德马·菲泽西答道,“难道您对您父亲那个儿子的四肢有多大,竟也不知道,以致认为那套铠甲容纳得了他的身体不成?怀维尔和马提瓦尔,你们现在能为亲王做的最好的事,还是把胜利者马上带来见他,别再胡乱猜测,弄得他心神不定。您不妨仔细瞧瞧他,”他继续对亲王说,“您就会发现,他比理查国王矮三英寸,肩膀更是窄了六英寸。他骑的那匹马载不动理查国王,哪怕跑一圈也不成。”
  他还没讲完,警卫督察已把剥夺继承权的骑士带到约翰亲王的宝座下面,站在通向看台的木阶梯前面。亲王这时仍心烦意乱,想到那位对他恩重如山,他又思将仇报的兄长,忽然回到了祖国,怎么也安静不下,菲泽西指出的那些特征,并不能完全消除他的疑虑;他心乱如麻,勉强对骑士讲了几句赞扬的话,便吩咐把他赏赐的一匹战马牵给他,但心里仍惴惴不安,唯恐从面甲后面发出的声音,终于证实那便是狮心工理查深沉而可怕的嗓音。
  但是剥夺继承权的骑士听了亲王的赞扬,没有回答一句话,只是用深深的鞠躬表示了感谢。
  马由两个衣着华丽的马夫牵到了场子中间,牲口身上的全副作战装备也是最豪华的;然而在真正识马的人眼中,这套装备与那匹骏马本身的价值相比,依然微不足道。剥夺继承权的骑士把一只手搭在鞍子的前鞒上,纵身一跃,跳上了马背,没有使用脚镫;他在马上挥舞着长枪,绕场子骑了两圈,凭一个骑手纯熟的技巧,显示了马的英姿和步态。
  这番表演本可以被人讥为虚荣心理的流露,然而这马是亲王的赏赐,充分显示它的优点是合乎礼节,无可非议的,因此场子里又欢声雷动,再一次向骑士表示了祝贺。
  茹尔沃修道院院长趁此机会,赶紧凑在约翰亲王耳边,提醒他现在得让胜利者表现他高超的判断力,而不是他的武艺了,他应该从看台上花枝招展的美女中选出一位小姐,充当爱和美的女王,为明天的比武颁奖了。这样,当骑士在场上跑第二圈,经过亲王面前时,他便举起权杖,示意他停下。骑士立即向亲王驰去,把枪尖朝下,等它离地不到一英尺时,他已一动不动地站住,仿佛在等待亲王的命令;这种能使一匹战马从剧烈的奔跑和兴奋中,蓦地站住,变成塑像一般的娴熟骑术,赢得了场上所有的人的啧啧赞赏。
  “剥夺继承权的骑士,”约翰亲王说,“由于你没有别的名字,我们只得这么称呼你了。现在你的责任,同时也是你的特权,便是指定一位漂亮的小姐担任爱和美的女王,主持明天的比武盛典。如果你在我们这片国土上是外地人,需要别人帮助你作出选择,那么我们能说的只是:我们的英勇骑士沃尔德马·菲泽西的女儿艾利西姬,论美貌和地位在我们的朝廷中,都是久负盛誉,被公认为首屈一指的。不过你喜欢把这顶王冠给予谁,便可给予谁,这是你不可剥夺的权利,你所选中的小姐,便是手续完备的、正式选出的明天的女王。举起你的枪。”
  骑士举起了枪,约翰亲王把一顶翠绿缎子冠冕挂在枪尖上,冠冕边缘有一圈黄金,金圈上面的边是由箭头和鸡心交错组成,与公爵冠冕上的草莓叶和圆球一样。
  约翰亲王为沃尔德马·菲泽西的女儿作了明确的提示,这不止出于一个动机,但每个动机都是轻率、自负的心理,与卑鄙的权术和狡猾结合而成的产物。他就犹太女子而贝卡讲的笑话,显得过于粗俗,不能为人接受,现在他希望从周围骑士的心目中消除它所造成的影响。他对艾利西娅的父亲沃尔德马一向有些畏惧,这天在比武场上,后者又多次表示了对他的不满,现在他想借此机会取得他的欢心;他还希望得到那位小姐的青睐,因为约翰不仅野心勃勃,至少还热衷于寻欢作乐。除了这一切,他还对剥夺继承权的骑士怀有强烈的不满,现在便试图煽起沃尔德马·菲泽西对他的仇恨,因为艾利西娅很可能落选,而一旦落选,这位大臣自然会为她的耻辱,与那个骑士结下深仇大恨。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艾利西姬小姐便坐在亲王旁边的那个看台上,显得扬扬得意,似乎女王的头衔非她莫属,可是剥夺继承权的骑士从台前走了过去,尽管他现在骑得相当慢,与刚才的绕场飞驰大不相同,仿佛在行使审查的权利,仔细端详点缀在场子周围的无数漂亮脸蛋。
  在接受审查的过程中,美女们的表现真是千姿百态,值得一看。有的涨红了脸;有的装出一副矜持和端庄的神态;有的眼睛望着前面,仿佛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的吓得缩在后面,不过这也可能是假装害羞;有的强作镇静,露出了微笑;也有两三个人若无其事,只顾放声大笑。还有几个人放下了面纱,不让人看到她们的容貌,不过据《沃杜尔文稿》说,这些都是红颜半老的美女,可以想象,她们对这类虚名已有过十年的体会,现在只得心甘情愿不再争妍斗胜,把机会让给后起之秀了。
  最后,武士停在一个看台下,罗文娜小姐便在上面,全场观众的心终于兴奋到了极点。
  必须承认,剥夺继承权的骑士获得胜利时,这部分看台的反应最为强烈,如果这引起了他的好感,那么他对这看台有所偏爱,停留在这儿是不奇怪的。圣殿骑士的狼狈下场,固然令撒克逊人塞德里克大喜过望,他那两个心怀叵测的邻居牛面将军和马尔沃辛的失败,更叫他兴奋不已,把半个身子伸到了看台外面;在每次交锋中他不是用眼睛盯着胜利者,而是把整个心灵都扑到了他身上。罗文娜小姐也同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比武的进展,只是没有公开流露紧张的心情。甚至从不激动的阿特尔斯坦也显得兴致勃勃,不再无动于衷,还叫人给了他一大杯麝香葡萄酒,把它一饮而尽,向剥夺继承权的骑士表示祝贺。
  撒克逊人占据的看台下面,还有另一群人对当天比武的结果表现了同样大的兴趣。
  “我们的始祖亚伯拉罕啊!”约克的以撒在圣殿骑士和剥夺继承权的骑士进行第一轮比赛时,这么说,“这些外邦人骑起马来简直不要命了!唉,这么好一匹马是千里迢迢从柏柏里[注]运来的,他却不当它一回事,好像这是一只小野驴崽子;那身贵重的盔甲,在米兰的盔甲匠约瑟夫·佩莱拉眼里一定价值连城,卖出去可以有百分之七十的利润,他却满不在乎,好像那是路上捡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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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柏柏里,北非沿海地区的古代名称。
  “既然他不惜拿他的性命和身体冒险,参加这么一场可怕的战斗,”丽贝卡说,“父亲,你怎么还能指望他顾全他的马和盔甲呢?”
  “孩子!”以撒回答,有些烦躁,“你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他的性命和身体是他自己的,但是他的马和盔甲是属于……啊,神圣的雅各!我怎么差点说了出来?不过话说回来,这是一个好青年。瞧,丽贝卡!……瞧,他又要跟非利士人[注1]决斗了!祈祷吧,孩子,为这个好青年的安全,为这匹瞟悍的马和这套贵重的盔甲祈祷吧。我们祖先的上帝啊!”他又喊道,“他胜利了,不行割礼的非利士人倒在他的长枪前面,简直像巴珊的王噩,亚摩利人的王西宏,[注2]倒在我们祖先的剑下一样!他一定会夺取他们的黄金和白银,他们的战马,他们的铜的和钢的盔甲,他可以发一笔大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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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非利士人,古代与犹太人为敌的一支民族.后为以色列王大卫所打败,见《圣经》。
  [注2]巴珊和亚摩利都是巴勒斯坦一带的古国,后被以色列人征服,见《圣经·申命记》等。
  精明的犹太人对每一轮比赛都看得同样起劲,同时没有忘记在心里匆匆计算,勇士可以从每一次新的胜利中没收的战马和盔甲的价值。就这样,现在剥夺继承权的骑士面前那部分场子上的人,都是对他的胜利表现过极大的兴趣的。
  不知是出于拿不定主意,还是其他犹豫的动机,这位今天的英雄在看台前站立了不止一分钟,肃静的观众都把眼睛紧盯着他的举动;接着,他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地让枪尖降低一些,把挑在枪尖上的王冠放到了美丽的罗文娜的脚边。号声顿时响了,典礼官宣布,罗文娜小姐当选为下一天爱和美的女王,谁不服从她的权威便将受到相应的惩罚。然后他们又大喊:“赏钱”,塞德里克欢天喜地的,当即扔下了一大笔赏金,阿特尔斯坦虽然迟了一步,也丢下了同样多的数目。
  诺曼血统的妇女中发出了一片喊喊喳喳的低语声,把荣誉给予一个撒克逊美女是从未有过的,她们受不了,正如诺曼贵族受不了在他们自己引进的武艺比赛中惨败一样。但这些不满的声音都湮没在群众的欢呼中了,他们大喊:“正式当选为爱和美的女王的罗文娜小姐万岁!”下面场地上的许多人还喊道:“撒克逊公主万岁!不朽的阿尔弗烈德工族万岁!”
  不论这些喊声,约翰亲王和他周围的人多么不能接受,他还是看到他不得不允准优胜者的任命,因此吩咐备马,离开了座位,骑上他的西班牙马,在众人的簇拥下,再度走进场子。在艾利西娅小姐的看台前面,亲王停了一下向她表示敬意,同时对他身边的人说道:“上帝知道,诸位大人!如果这位勇士的武艺说明他的四肢和肌肉多么发达,他的选择却证明他的眼光还是很不高明的。”
  约翰的这一举动,正如他一生的其他表现一样,让人看到,他的不幸正在于不能深刻理解他希望笼络的那些人的性格。沃尔德马·菲泽西听到亲王这么大事渲染他的女儿遭到的轻视,只是觉得生气,不是高兴。
  “我只知道,”他说,“骑士制度最公正无私、最不容侵犯的规则,便是骑士有权根据他自己的判断,选择他心爱的小姐。我的女儿不想靠任何人的恩赐出人头地,她凭自己的品质和身分,永远不会得不到与她完全相称的荣誉。”
  约翰亲王没有回答,只是踢了踢马,仿佛要发泄他的烦恼,让马向前直跑,来到了罗文娜的看台前面,那顶王冠还在她的脚下。
  “美丽的小姐,”他说,“请戴上女王的标志吧,它赋予您的权力是安茹家[注]的约翰所衷心尊敬的。如果您愿意,请与今尊和您的亲友一起光临今天在阿什口城堡举行的宴会,以便我们与我们明天要效忠的女王增进一些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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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诺曼王朝传至斯蒂芬无嗣,由法国安茹家的亨利(诺曼王朝亨利一世的外孙)继承,称亨利二世,是为金雀花王朝的开始。
  罗文娜没有作声,塞德里克用撒克逊语替她作了回答。
  “罗文娜小姐不懂得您的语言,”他说,“因此她无法回答您的礼遇,也不能参加您的宴会。我和尊贵的科宁斯堡的阿特尔斯坦也一样,我们只讲我们祖先的语言,按照祖先的方式行事。因此我们感谢殿下的好意邀请,但只得谢绝赴宴。明天,罗文娜小姐将按照优胜骑士的自由选择赋予她的、又经人民的欢呼所确认的荣誉,履行她的职责。”
  这么说后,他举起冠冕,把它戴在罗文娜的头上,表示她接受了授予她的临时权力。
  “他说什么来着?”约翰亲王说,假装听不懂撒克逊语,其实他是完全懂得的。塞德里克那一席话的主要内容,只得由别人用法语向他重复一遍。“很好,”他说,“明天我会亲自带这位不开口的女王登上她的宝座。骑士先生,”他又转身向仍待在看台旁边的优胜者说道,“至少您会参加我们的宴会吧?”
  骑士第一次开了口,用低低的、极快的声音表示了歉意,因为他太累了,需要休息,为明天的比赛作准备。
  “好吧,”亲王用傲慢的口气答道,“这种拒绝不合常情,不过我们还是会尽量吃好这一顿筵席的,哪怕最成功的武士和他所选出的女王不肯赏光。”
  这么说完,他便准备率领他那些衣着华丽的随员离开比武场了;他掉转马头,表示大会已经结束,可以散场了。
  然而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总会念念不忘寻求报复,尤其是认为自己并非罪有应得时,因此约翰还没走出三步,又转过身来,瞪起怒冲冲的眼睛,向今天早上惹他不快的自耕农发出了狠狠的一瞥,然后命令站在他附近的卫士道:“注意,绝对别让那家伙溜走。”
  在亲王愤怒的目光面前,庄户人毫无惧色,依然保持着原先泰然自若的神态。微微一晒道:“我在后天以前还不打算离开阿什贝。我得看看,斯塔福郡和莱斯特郡的弓箭手有多大能耐;生长在尼德伍德和查思伍德森林中的人应该是擅长射箭的。”
  “我也得瞧瞧他自己的箭射得怎样呢,”约翰亲王并不正面回答他,却对他的随从说道,“除非他的箭法证明他的傲慢还有些道理,否则我决不轻饶他!”
  “这些狂妄自大的农夫太放肆了,”德布拉西说,“应该惩办一两个才好。”
  沃尔德马·菲泽西也许觉得,他的主子还不懂得笼络民心,错过了这个大好时机,因而耸了耸肩膀,保持着沉默。约翰亲王重又朝场子外面走去,群众正在纷纷散场。
  他们来自不同的地区,现在便遵循不同的路线,分成许多股人群,一伙一伙地离开这片平原。数目最多的一股人流是前往阿什贝镇的,不少头面人物寄寓在那里的城堡中,其余的人则住在镇上。其中大多是骑士,有的已在今天的比武大会中亮过相,有的则准备在正下一天一献身手。由于他们骑得很慢,一边走一边闲谈今天的盛况,他们受到了群众的大声欢呼。约翰亲王也成了这种欢呼的目标,然而这与其说是对他的爱戴,不如说是对他和他的随从们的华丽衣着的赞美。
  对当天的优胜者的欢呼,那就比较真诚,也更普遍了,这是他当之无愧的;最后,他为了脱身,避免观众的注意,只得接受警卫督察的好意,钻进了他们为他提供的一座帐篷,它位在场子的北端。这样,为了看他,为了揣摩他的来历,在比武场上流连不走的许多人,目送他进入帐篷休息以后,也陆续离开了。
  就这样,不久以前还聚集在一个地方,争相观看同一些场面的喧闹沸腾的人群,终于逐渐分散,变成了各奔东西的人流,那嘈杂的讲话声也慢慢消失,转化成遥远的嗡嗡声,然后迅速地归于沉寂了。现在除了几个仆人偶尔发出的几句话,已听不到别的声音,他们有的正忙于收拾看台上的垫子和帷幔,让它们可以安然无恙地度过黑夜,也有的在彼此争夺当初向观众兜售的、还没喝完的酒和吃剩的糕点。
  比武场的周围出现了几个锻铁炉,它们在朦胧的夜幕下发出熊熊火光,向人们宣告,铠甲匠们正在通宵达旦地劳动,修补或改制一套套盔甲,以便明天使用。
  一队队雄赳赳的卫士分布在场子四周,每两小时换一次班,整夜保持着警戒。
第十章
像一只预报凶信的乌鸦在天空盘旋,
        要向病入膏盲的人送来死亡的消息,
        在万籁俱寂的夜的魔影下,
        从乌黑的翅膀上把疫病洒向人间;
        受尽折磨、穷途末路的巴拉巴斯
        向基督徒发出了一个个恶毒的诅咒。
                   《马耳他的犹太人》[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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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英国剧作家克里斯托弗·马洛(1564—1593)的剧本,描写一个犹太人巴拉巴斯在不公正的待遇下进行的疯狂报复,最后他自己也同归于尽。
  剥夺继承权的骑士刚来到他的帐篷内,扈从和小厮们便一拥而上,要帮他解盔卸甲,改换服装,或者伺候梳洗。他们这么热情也可能是出于好奇心调为每人都想知道,这个骑士是何许人,他不仅屡战屡胜,而巨违抗约翰亲王的命令,拒绝揭开脸甲,公开他的姓名。但是他们的殷勤询问一无所获。剥夺继承权的骑士谢绝了一切人的帮助,只留下他自己的扈从——其实只是一个农夫,一个土头上脑的乡巴佬,穿一件深褐色毡大褂,戴一顶诺曼人的黑皮帽,把脸遮没了一半,仿佛也像他的主人一样,存心不让人认出他的真面目。等所有的人都离开帐篷后,这个仆役给主人卸下了盔甲上的笨重部分,然后端来了食物和酒,让他在一天的辛劳之后饱餐一顿。
  骑士狼吞虎咽地刚才吃完,他的仆人已来报告,有五个人,每人都牵了一匹披鞍铝的战马,要面见他禀报一切。剥夺继承权的骑士已脱下盔甲,换了一件长袍,那是这类人常穿的,它附有兜帽,可以在需要的时候遮住脸部,作用几乎跟面甲完全一样;何况现在夜色已越来越浓,除非要与一个特别熟悉的人会面,一般说来,伪装已没有必要。
  因此剥夺继承权的骑士大胆走出了帐篷,发现等待他的便是挑战者们的扈从,这凭他们的褐色和黑色衣服便可看出,他们每人牵着主人的战马,战马上载着他那天比武时穿的盔甲。
  “我是著名的骑士布里恩·布瓦吉贝尔的扈从鲍德温·奥伊勒,”站在最前面的一个人说,“现在特地前来,按照骑士的规矩,向您——用您自己的说法,也就是剥夺继承权的骑士,呈交上述布里恩·布瓦吉贝尔在今天比武中所使用的战马和盔甲;您是留下它们,还是收取同等价值的赎金,由您自行决定,因为比武的规则就是这样的。”
  其余几个扈从几乎重复了同一套话,然后站在那里,等待剥夺继承权的骑士作出决定。
  “对于你们四人,先生们,”骑士向后面四人答道,“还有你们正直而勇敢的主人们,我可以一起回答。请代我向你们的主人,尊贵的骑士们致意,并转达我的话:我不想做不该做的事,夺取他们的战马和盔甲,使这些勇敢的骑士失去它们。我对他们的答复本可到此为止,但是正如我忠实而真诚地称呼自己的,我是个剥夺了继承权的人,我不得不要求你们的主人谅解,请他们为他们的战马和盔甲支付一定的赎金,因为我现在所使用的这些东西,可以说不是属于我自己的。”
  “我们的主人已交代过,”牛面将军雷金纳德的扈从答道,“我们每人可以拿出一百枚金币,作这些战马和盔甲的赎金。”
  “这就够了,”剥夺继承权的骑士说,“我目前的需要使我必须收下其中的一半;至于其余一半,不妨再分作两份,一份分给你们作酬劳,扈从先生们,另一份则分给典礼官和他们的助手,以及那些行吟诗人和仆人。”
  扈从们摘下帽子,深深鞠躬,表示了对这种不常遇到的、至少不会这么慷慨的赏赐和馈赠的敬意。剥夺继承权的骑士接着向布里恩·布瓦吉贝尔的扈从鲍德温继续他的谈话。“我不能接受你的主人的作战装备,也不能收取他的赎金,”他说,“请你用我的名义转告他,我们的战斗还没有结束——是的,我们还没有像比枪那样比过剑,像骑马比武那样徒步比过武。这种生死搏斗是他自己向我提出的,我不应忘记他的挑战。同时,请告诉他,我不能像对待他的朋友那样,对他也以礼相待,我只能把他当作一个誓不两立的敌人。”
  “我的主人知道怎样用礼貌回答礼貌,”鲍德温答道,“但也知道怎么用蔑视回答蔑视,用打击回答打击。既然您不屑按照其他骑士支付赎金的标准,接受他的赎金,那么我只得把他的战马和盔甲留在这儿,因为我相信,他决不愿再骑上这战马,再穿上这盔甲了二”
  “你讲得很好,英勇的扈从,”剥夺继承权的骑士说,“讲得很好,也很勇敢,像一个人的主人不在时应该为他讲的那样。然而你不能把战马和盔甲留在这儿。把它们交还你的主人,如果他不屑收回它们,那就你自己留着使用吧,我的朋友。既然它们算是我的,我就有权把它们转送给你。”
  鲍德温深深鞠了一躬,便随同他的伙伴们一起走了。剥夺继承权的骑士回进了帐篷。
  “就这样,葛四,”他对他的扈从说道,“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损害过英国骑士的荣誉。”
  “我作为撒克逊放猪人,”葛四说,“扮演诺曼扈从的角色也扮得不赖呀。”
  “对,”剥夺继承权的骑士答道,“但是你这副乡巴佬的模样,一直叫我提心吊胆,怕给人看出破绽呢。”
  “嘘!”葛四说,“我不怕别人,只怕我那位小兄弟小丑汪八发现这秘密;我还摸不透,他究竟是无赖还是傻瓜。不过有一次我的老主人离我那么近,还是没有发现我,我开心得差点大笑,他还以为葛四仍在几英里以外,在罗瑟伍德的森林和沼泽里替他放猪呢。如果我给发现……”
  “够了,”剥夺继承权的骑士说,“我答应你的话是算数的。”
  “不,关于那点,”葛四说,“我决不会为了怕皮肉受苦,对不起我的朋友。我有一层坚韧的皮肤,它像我饲养的任何一头公猪的皮那么厚,不怕刀和鞭子。”
  “相信我,你为爱护我冒了危险,我会报答你的,葛四,”骑士说。“现在请你收下这十枚金币。”
  “那么我比任何一个放猪的,任何一个奴隶都富裕了,”葛四说,把金币放进了口袋。
  “把这袋金币送往阿什贝,”主人继续道,“找到约克的犹太人以撒,把钱给他,让他结清战马和盔甲的帐,这是我靠他担保借到的。”
  “不,凭圣邓斯坦起誓,”葛回答道,“这件事我不能干。”
  “怎么,你这小子,”主人说道,“你不愿服从我的命令?”
  “只要命令是对的,合理的,符合基督精神,我一定服从,”葛回答道,“但这个命令不是这样。把钱拿给犹太人去结帐,这便不对,因为他一定会欺骗我的主人;也不合理,因为只有傻瓜才这么做;也不符合基督精神,因为这是把基督徒的钱送给一个邪教徒。”
  “不管怎样,总得跟他结帐,你必须照我的话办,不能自作主张,”剥夺继承权的骑士说。
  “那好吧,我去,”葛四说,把钱袋藏在大褂里,走出了帐篷。“这件事不好办,”他嘟哝道,“不过既然让我跟他结帐,我可以照他开的价钱只付他一半。”他一边这么说,一边便动身了。剥夺继承权的骑士独自呆在那儿想心事,不过这心里带有特别烦恼和痛苦的性质,一时说不清楚,只能让读者自己去领会了。
  现在我们必须把场面转往阿什贝镇,或者不如说它郊外的一幢乡村别墅了,那是一个以色列富商的房屋,以撒、他的女儿和随从们目前便借住在这里——大家知道,犹太人对本民族的人,一向是慷慨而仁慈的/尽管对他们所说的外邦人,他们十分刻薄和小气,觉得这些人既然对他们不仁不义,他们也就没有必要对这些人太客气了。
  这时父女俩所在的那间屋于,诚然不太宽敞,但布置得富丽堂皇,具有东方色彩;房间周围有一圈比地面略高的平台,上面堆满了一叠叠绣花软垫,像西班牙人的起居室,用它们代替椅子和凳子。丽贝卡坐在一堆软垫上,露出忧虑而孝顺的目光,注视着父亲的动作;后者在室内踱来踱去,神情颓丧,步履螨跚,有时握紧了双手,有时抬起眼睛望望屋顶,仿佛心事重重,不知如何是好。“唉,雅各啊!”他喊道,“我们宗族的十二列祖哟[注]!对一个从不违背摩西的律法,一向循规蹈矩的人说来,这是多大的损失啊!这个暴君,他伸出爪子,一下子从我手中抢走了五十个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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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据《圣经》传说,犹太人的始祖是亚伯拉罕,亚伯拉罕生子以撒,以微生子雅各,雅各生子十二人,即为犹太十二宗族的祖先,见《创世记》第49章。
  “但是,父亲,”丽贝卡说,“我看你好像是自愿把金币给约翰亲王的呢。”
  “自愿!让埃及的疫病降临在他身上吧!你说我是自愿的?对,就像我从前把货物丢进里昂湾一样,也是自愿的,因为我的商船遇到了暴风雨,为了减轻船的重量,我只得把它们丢进水里,把我最好的丝绸送给翻腾的波浪穿,把我的沉香和没药喂它的白沫,把我的金银器皿抛进它的无底洞!尽管这是我亲手作出的牺牲,难道我就不痛心吗?”
  “但这是上帝为了挽救我们的生命,要我们作出的牺牲,”丽贝卡答道,“后来我们祖先的上帝便一直保佑你。让你生意兴隆,发了大财。”
  “对,”以撒答道,“但是如果这个暴君像今天这样把它们抢走,一边掠夺我,一边还强迫我装出笑脸呢?唉,女儿啊,我们给剥夺了家园,到处流浪,但是我们的最大灾难,还是在我们被侮辱被掠夺的时候,我们周围的整个世界却在嘲笑我们,在我们应该挺起腰杆进行报复的时候,我们却不得不克制受损害的感觉,装出笑脸忍受一切。”
  “别这么想吧,爸爸,”丽贝卡说,“我们也有自己的有利条件。这些残忍的外帮人尽管可以压迫我们,在一定程度上还得依靠我们这些流浪的犹太人,这些他们所鄙视和迫害的人。没有我们的金钱的支持,他们就既不能在战争中维持他们的大量军队,也不能在和平时期享受胜利的幸福;我们借给他们的钱却会增加我们的财富。我们像野草一样不怕踩踏,越踩踏生得越茂盛。就拿今天的比武说吧,没有被鄙视的犹太人的资助,它就不可能举办。”
  “女儿呀,”以撒说,“你又触及了另一根伤心的琴弦。那匹精壮的战马和那套贵重的盔甲,相当于我跟莱斯特的吉尔约斯·贾拉姆做的那笔买卖的全部利润呢。唉,这又是一笔亏本生意,它的损失吞没了我从一个安息日到另一个安息日的整个礼拜的收入。不过结果也许会比我现在想象的好,因为那是一个好青年。”
  “我相信,”丽贝卡说,“你为了报答陌生骑士为你做的好事,是不会后悔的。”
  “我相信这样,女儿,”以撒说,“我也相信锡安的重建[注],但是正如我希望亲眼看到新神殿的城墙和雉谍只是空想一样,我也不能指望一个基督徒,对,哪怕是最好的基督徒,会给犹太人还债,除非在法律和监狱的威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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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锡安是耶路撒冷的一座山,又译郎山,从前是犹太王国的政治和宗教中心,建有王宫及神殿,后为罗马帝国摧毁,但犹太人相信“锡安必蒙救赎”(见《旧约·以赛亚书》),因此犹太民族的复兴便以重建锡安为号召。
  说到这里,他又开始迈着不满的步子在屋内踱来踱去了;丽贝卡发现,她本想安慰他,反而勾起了新的牢骚涸此明智地放弃了徒劳无益的努力——这种适可而止的态度,值得推荐给每个企图充当安慰者和忠告者的人,在遇到类似情况时参照执行。
  现在暮色逐渐浓了,一个犹太仆人走进屋子,把两盏银台灯放到了桌上,灯里用的是香油;同时另一个以色列仆人在一张镶银的小乌木桌上,摆开了最珍贵的美酒和一些精致细巧的食品;因为犹太人在自己家中是非常阔绰,从不拒绝任何奢侈享受的。这时仆人还向以撒报告,一个拿撒勒人[注](他们在自己人中间谈到基督徒便这么称呼他们)要见他。凡是做买卖的,必须随时准备接见每一个要与他谈生意的人。以撒正把一杯希腊名酒举到唇边,还没尝一口,马上又把它放回了桌上,匆匆叮嘱女儿戴上面纱,然后吩咐让陌生人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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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根据《新约全书》,耶稣的故乡是拿撒勒,因此耶稣有时便被称作拿撒勒人,犹太教徒也把基督教徒都称作拿撒勒人。
  丽贝卡刚把一块垂到脚边的银色薄纱放下,让它遮没美丽的脸庞,门便开了,葛四走了进来,宽大的诺曼斗篷重重叠叠地裹在他的身上,那副样子叫人看了很不舒服,简直显得形迹可疑,尤其是他一进屋,非但不摘下帽子,还把帽檐拉到了乱蓬蓬的眉毛上面。
  “你是约克的犹太人以撒吗?’噶四用撒克逊语说。
  “正是,”以撒用同样的语言回答润为他的买卖使他必须懂得在不列颠使用的各种语言,“你是谁?”
  “这无关紧要,”葛四回答。
  “可是这像你要知道我的名字一样重要,”以撒回答,“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怎么跟你交谈呢?”
  “很简单,”葛回答道,“我是来付钱的,我必须知道钱交到了本人手里;你是收钱的,我想,你就不必管钱是谁送来的了。”
  “哦,”犹太人说,“你是来付钱的?我的祖宗亚伯拉罕啊!这就改变了我们之间的关系。那么是谁派你送钱来的呢?”
  “今天比武大会上的优胜者,剥夺继承权的骑士派我送来的,”葛四说。“这是由你担保,莱斯特的吉尔约斯·贾拉姆借给他的那套盔甲的钱。那匹马已送回你的马厩了。我现在需要知道,我得为那套盔甲付多少钱。”
  “我说过他是一个好青年!”以撒高兴得喊了起来。“你喝一杯,这对你没坏处,”他又说,斟了满满一杯酒递给放猪的,葛四有生以来还从未喝过这么好的酒。“那么你身边带了多少钱?”
  “圣母马利亚啊!”葛四说,放下了酒杯,“这些不信基督的东西喝的简直是琼浆玉液,真正的基督徒喝的啤酒却跟喂猪的泔脚一样浑浊!我带着多少钱?”撒克逊人发表了那些不太客气的感想以后,继续道,“不多,就手头这一点。不过,以撒,你可得把良心放在中间,尽管这只是一颗犹太人的心。”
  “别这么讲,”以撒说,“你的主人凭他那条枪和那只右胳膊,已赢了几匹出色的战马,几套贵重的盔甲,当然,他是个好青年,我可以替他把这些全换成现钱,扣除他应付的,多余的全还给他。”
  “我的主人已经把它们统统卖了,”葛四说。
  “啊!那可不对,”犹太人说,“傻瓜才这么做。这里没有一个基督徒买得起这么多的马和盔甲,也没有一个犹太人肯出我一半的价钱。但是你那只袋子里藏着一百个金币呢,”以撒又说,在葛四的大褂下摸了一把,“它怪沉的。”
  “那里边装的是石弓的弹头呢,”葛四早有准备地说。
  “那好吧,”以撒说,喘了口气,在贪得无厌的习性和眼前这事引起的新的慷慨心理之间犹豫不决,“如果我为那匹马的租费和那套盔甲,开价八十枚金币,这一个钱也没赚你的,你付得出吗?”
  “勉强可以,”葛四说,尽管这价钱比他预计的已公道得多,“这么一来,我的主人便一文钱也不剩了。不过这既然是你的最低价钱,我不再计较了。”
  “请你再喝一杯,”犹太人说。“不过八十枚金币实在太少。我垫了款子,连一个钱的利息也没算。再说,那匹马在今天的交战中可能已受了点伤。啊,这场比赛惊心动魄,好不危险!人和马都像巴珊的野牛似的冲向对方!那匹马不可能不受点伤。”
  “听我说,”葛四答道,“它完好无损,呼吸平稳,四肢照旧,你不妨现在就到马厩看看。此外我还得说,那套盔甲也不过值七十枚金币;我相信,一个基督徒的话也像犹太人的一样诚实。如果你还嫌少,我只得把这袋金币带回去(他把钱袋摇得叮当直响),交还我的主人了。”
  “别忙,别忙!”以撒说,“放下袋子,就算八十枚金币吧,你瞧,我对你够大方的了。”
  葛四终于同意了,数出了八十枚金币放在桌上,犹太人给了他收据,包括马的租费和盔甲的钱。他高兴得手直发抖,先把七十枚金币包好。剩下的十枚,他每拿起一个,便仔细掂掂重量,停一会,又叨咕一句,这才放进钱包。看样子,他的贪婪心理正在与他较好的天性搏斗,前者迫使他把金币一枚接一枚地放进口袋,后者又要求他至少得留下几个,还给他的恩人,或者作为赏金送给他的代理人。他的话归纳起来大致这样:
  “七十一,七十二——你的主人是一个好青年——七十三——一个正直的青年——七十四——这一枚的边剪过了——七十五——这一枚好像份量不足——七十六——你的主人什么时候要用钱,叫他尽管来找约克的以撒好了——七十七——当然,得有可靠的抵押。”说到这里,他停了好一会儿,葛四满心欢喜,以为这三枚可以避免它们那些伙伴的命运了,但是计数又继续了:“七十八——你是一个好人——七十九——应该给你点什么——”
  这时犹太人又停了一会,打量着最后一枚金币,无疑打算把它送给葛四。他在手指上掂了掂它的分量,又把它丢在桌上,听了听声音。要是声音不够清脆,或者分量轻那么一点儿,慷慨心理也许会占上风,可是活该葛四倒霉,那枚金币声音既响又脆,样子圆鼓鼓的,刚铸成不久,还比别的重了一些。以撒怎么也舍不得与它分开,装出心不在焉的神气,又把它丢进了钱包,一边说道:“八十枚一个不少,我相信你的主人会好好酬劳你的。不过,”他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葛四的钱袋,说道:“你的袋子里还有金币、吧?”
  葛四咧开了嘴,似笑非笑地答道:“跟你刚才点过的数目差不多。”然后他折好收据,把它放在帽子下,又说道;“别贪心不足,犹太佬,要知道付给你的已经够多的了!”他又自己动手斟了一杯酒,喝干以后没谢一声便走了。
  “丽贝卡,”犹太人说道,“我叫那个以实玛利人给耍啦。不过他的主人是个好青年;对,我很高兴,他单枪匹马赢了不少金币;他那支枪好不厉害,跟非利士人歌利亚[注]使的那支一样、粗得可以比作织布机上的卷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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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圣经》中提到的非利士人的大力士,曾使以色列人屡屡战败,后为大卫击杀。据说他力大无穷,使的枪“枪杆粗如机轴”(见《撒母耳记上》第17章)。
  他听不到丽贝卡回答,扭头一看,这才发现,在他与葛四讨价还价的时候,她早已悄悄离开了屋子。
  这时葛四走下了楼梯,正经过黑沉沉的前室或客厅,发现有人在向他招手,这人一身雪白的,手里拿了一盏小银灯,要他到旁边一间屋里去。葛四有些惶惑,不想理睬那人。他虽说像野猪一样粗鲁和大胆,除了人间的暴力什么也不怕,但具有撒克逊人的特点,对山妖鬼怪,白衣女人,以及他的祖先从日耳曼荒山野林中带来的一切迷信观念,怀有天生的恐惧心理。他又蓦地想起,他是在犹太人的家里,这些人除了大家通常赋予他们的种种恶劣品质,还被当作了神秘莫测的巫师和妖人。然而迟疑片刻之后,他还是服从了鬼怪的召唤,跟她走进了她指的那间屋子,使他大喜过望的是他发现,在前领路的便是他在比武大会上见过的漂亮的犹太姑娘,刚才她也在她父亲的屋子里。
  她询问了他和以撒谈判的情形,他仔细讲了一遍。
  “我的父亲只是与你开玩笑的,朋友,”丽贝卡说,“他欠了你主人很大的恩情,不是一匹战马和一套盔甲抵消得了的,哪怕它们的价值增加十倍。你现在付了我父亲多少钱?”
  “八十枚金币,”葛四说,对她的问题感到诧异。
  “这只袋子里有一百枚金币,”丽贝卡说,“你把你的主人应该拿的那部分还给他,多下的就给你吧。你得赶快走,别站在这里说什么感谢啦!你穿过这个拥挤的市镇时,路上得多加小心,你的钱包和性命都难免遭遇不测。鲁本,”她拍了拍手,又喊道,“拿灯送这个陌生人出去,等他走后别忘记阿好门,加上锁。”
  鲁本应声而来,这是个棕色皮肤、黑胡子的以色列人,手里拿着一个火把;他打开通往外边的门,带葛四穿过铺石板的院子,让他从大门上的一扇小门出去后,立即闩上门,加上了铁链,仿佛那是一座监狱。
  “我的圣邓斯坦呀!”葛四在黑暗的街上一边想,一边跌跌撞撞走去,“那不是犹太姑娘,简直是天上下来的仙女!勇敢的少东家给了我十枚金币,漂亮的犹太仙女又给了我二十枚!啊,今天运气真好!再有这么一天,葛四,你就可以赎身啦,你可以堂堂正正做个自由人,谁也管不了你啦。到那时我便得丢下放猪的号角和木棍,拿起自由人的剑和盾牌,跟随少东家去战斗,不必隐姓埋名,也不必把脸藏起来了。”
第十一章
    盗甲 站住,老兄,把你的东西留下,
            倘有半个不字,别怪我们不客气。
         史比德 少爷,咱们这回完了;这些坏蛋,
             出门人最怕遇到的就是他们。
         凡伦丁 列位朋友……
         盗甲 你错了,老兄,我们是你的仇敌。
         盗乙 别嚷!听他怎么说。
         盗丙 不错,我们先听听他怎么说;
            因为瞧样子他还像个正派人。
                    《维洛那二绅士》[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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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莎士比亚的喜剧,引文见该剧第四幕第一场。
  葛四的黑夜冒险还没有结束;确实,到了镇外,走过一两所荒凉的小屋,进入一条深不见底的小巷以后,他自己也不免心里发怵;小巷两边的士坎上长满了高大的榛树和冬青,不时还有一两棵矮壮的栎树,伸出胳臂邀在道路上空。而且最近为比武大会运送各种物品的车子来来往往,把路面压得坎坷不平,尽是一条条车辙。土堤和树木又挡住了仲秋时节的月光,以致巷子里更显得阴森可怕。
  镇上饮酒作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不时还夹杂着疯狂的笑声,断断续续的尖叫和遥远的乐调发出的粗野节奏。这一切声响都让人想到镇上混乱嘈杂的状态,那里住满了军官、贵族和他们那些放荡的随从;葛四感到有些不安,在心里嘀咕:“犹太姑娘说得对,但愿上帝和圣邓斯坦保佑我一路平安,把这许多金币带到目的地!这种地方什么样的人都可能遇到,除了杀人越货的强盗,还有闯荡江湖的骑士和扈从,闯荡江湖的修士和吟游诗人,闯荡江湖的杂耍艺人和戏子小丑,一个人只要身边有那么几个钱。便难免遭到危险,何况我这个穷放猪的又带着整整一袋金币!但愿我快些走出这些该死的树荫,那么在圣尼古拉的徒弟[注]扑到我身上来以前,我至少可以先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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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据说,圣尼古拉是盗贼的保护神,因此“圣尼古拉的徒弟”习惯上即指盗贼。
  这样,葛四加紧了步子,想尽早走出巷子,来到空旷的平地上,可是他命中注定达不到这个目的。他刚走到巷子的另一头,从旁边茂密的矮树丛中蓦地跳出了四条大汉,而且正如他提心吊胆预料的,一边两个,从路两旁一下子扑到他身上,紧紧抓住了他,哪怕他想反抗,这时已经来不及了。“交出你的东西,”其中一个人说,“我们是劫富济贫的好汉,专门减轻每个人的负担的。”
  “你们要减轻我的负担可不那么容易,”葛四嘟哝道,他生性鲠直,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是不买账的,“只要我还有力气保护它,你们就休想得手。”
  “那就试试吧,”强盗说,又对他的伙伴道:“把这混蛋带走。我看他不光要丢掉他的钱袋,还想丢掉他的脑袋呢,那就让他两个一起丢吧。”
  葛四乖乖地接受了这判决,给架走了。在几个强盗的押送下,他趔趔趄趄地迈过小巷左边的堤岸,来到了位在小巷和空旷的公地之间一片稀疏的丛林中。粗暴的押送人不容分说,强迫他走进丛林深处,然后在一块不规则的空地上突然站住,这里的树木间隔较大,因此月光可以从树枝和树叶中间倾泻而下。这时又来了两个人,显然也是他们一伙的。他们佩着短剑,手里拿着铁头木棍,现在葛四可以看到,所有这六个人都戴着面罩,那么他们是于什么的就可想而知了,尽管起先他还有些怀疑。
  “乡巴佬,你有多少钱?”一个强盗问。
  “三十枚金币,是我自己的,”葛四理直气壮地回答。
  “这钱来路不明,”强盗们喊道,“一个撒克逊人带着三十枚金币,不去喝酒,却从镇上回家去!毫无疑问,应该立即没收他的全部财产。”
  “这是我的积蓄,预备赎身用的,我要自由,”葛四说。
  “你是一头蠢驴,”一个强盗答道,“三夸脱双料麦酒就可以使你像你的主人一样自由了,对,如果他像你一样是撒克逊人,你还可以比他更自由。”
  “这是个不幸的事实,”葛回答道,“不过如果这三十枚金币可以从你们手里赎回我的自由,你们放开我的手,我把这些钱给你们就是了。”
  “慢着,”一个人说,他似乎是这伙人的头头,“你的钱袋藏在大褂里面,我看得出来,它很沉,不止你讲的那个数目。”
  “那是杰出的骑士,我的主人的,”葛回答道,“我当然不必提到它们,因为你们要的只是我自己的财产。”
  “你很老实,我保证,”强盗答道。“我们对圣尼古拉本来并不怎么虔诚,只要你对我们老老实实,说不定连你的三十枚金币,我们也不要呢。现在,请你把你代管的钱袋暂时交给我。”他一边这么说,一边就从葛四胸口把那只皮制大钱包掏了出来,丽贝卡给他的钱袋便与其他金币一起,放在这包里。那个强盗继续询问:“你的主人是谁?”
  “剥夺继承权的骑士,”葛回答道。
  “今天在比武中赢得胜利的那个骑士?”强盗问。“他名叫什么,什么门第?”
  “他不愿公开他的姓名,”葛回答道,“当然,你们也甭想从我嘴里打听到什么。”
  “那么你自己的姓名和身分呢?”
  “这也不能告诉你,”葛四说,“否则就会暴露我主人的姓名了。”
  “你是个机灵的家伙,”强盗说,“不过这以后再讲。这些金币你的主人怎么弄到的?是他继承了财产,还是靠别的办法得到的?”
  “靠他的一枝枪得到的,”葛四答道。“这些袋子里装的是国匹战马和四套盔甲的赎金。”
  “一共多少数目?”强盗问。
  “两百枚金币。”
  “仅仅两百枚金币!”强盗说。“你的主人对待打败的人太大方了,让他们占了便宜。报一下付金币的人的姓名。”
  葛四照办了。
  “圣殿骑士布里恩·布瓦吉贝尔的战马和盔甲——它们是多少赎金?你瞧,你别想欺骗我。”
  “我的主人不要圣殿骑士的赎金,噶回答道,“只要他的性命。他们讲好要进行一场生死搏斗,没有别的交易可做。”
  “是啊!”强盗说,停了一会又重复了一遍。“那么你带着这些托你保管的钱,跑到阿什贝镇来干什么?”
  “我是上那儿找约克的犹太人以撒付钱的,”葛四答道,“那是一套盔甲的钱,也就是今天比武大会上我主人穿的那套,它是向犹太人借的。”
  “你付了以撒多少钱?从袋子的重量看,我想,那里面仍有两百枚金币呢。”
  “我付给了以撒八十枚金币,”撒克逊人说,“他又退回了我一百枚。”
  “怎么!什么!”所有的强盗异口同声喊了起来,“你敢跟我们开玩笑,拿这种混帐话糊弄我们?”
  “我讲的句句是真话,”葛四说,“真得像天上的月亮一样。你们瞧好了,皮钱包里还有一只丝钱袋,钱袋里就是那个数,它们跟其他金币不在一起。”
  “老兄,你倒想想,”头领说,“你讲的是一个犹太人,一个以色列人,他们像干燥的沙漠,旅人把一杯水泼在沙漠上,马上会给它吸干,犹太人也这样,他能把金币还给你吗?”
  “他们从来不发善心,”另一个强盗说,“就像税务官不会不受贿一样。”
  “不过我讲的都是真话,”葛四说。
  “马上点个火来,”头领说,“我得检查一下这只钱袋,如果真像这家伙说的,犹太人发了善心,那么这确实是奇迹,就像他们的祖先能从盘石里打出活命的水来一样[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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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以色列人逃出埃及时,到了旷野中没有水喝,口出怨言,摩西便用手中的枝击打盘石,盘石便流出了水来,见《约·出埃及记》第17章。
  于是火点亮了,那个强盗开始检查钱包。其余的人都围在他身边,甚至那两个抓住葛四的人也松了手,伸长脖子争看检查的结果。葛四利用他们没抓紧的机会,立即用足力气,挣脱了身子;他本可逃跑,要是他肯丢下主人的钱财不管,可是他不愿这么做,只从一个人手里夺下一根木棍,朝头领脑袋上打去,后者没有提防他这一着,差点给他抢走皮包和钱。不过这些强盗手脚麻利,立刻又抓住了忠心的葛四,夺回了钱袋。
  “混蛋!”头领说,从地上爬了起来,“你打破了我的头,这样的事要是犯在别人手里,他们就不会像我这么客气了。至于我们怎么对付你,你马上就会知道。首先让我们谈谈你的主人——按照骑士制度的法则,骑士问题得优先处理,然后解决扈从的事。现在请你站稳一些,如果你再胡来,我就叫你一辈子休想再动弹一下。伙计们!”他对着他的同伴们继续道,“这钱袋上绣着希伯来字,我完全相信这个乡巴佬讲的是真话。那个流浪的骑士,他的主人,可以不必在我们这儿留下买路钱。他与我们是同路人,我们不能剥夺他的钱财,因为同类不能互相残害,要知道,现在狼和狐狸还在我们周围为非作歹。”
  “同类人!”一个强盗开口道,“我倒想问问,这是什么道理。”
  “怎么,你这傻瓜,”头领答道,“他不是剥夺了继承权,与我们一样穷吗?他不是与我们一样,也得靠自己的剑维持生活吗?他不是打败了牛面将军和马尔沃辛,做了我们也要做的事吗?他与我们有充分理由害怕的布里恩·布瓦吉贝尔,不也是誓不两立的仇敌吗?要是这还不够,难道你要我们比一个不信基督的犹太佬良心更坏吗?”
  “当然不,那太丢脸了,”另一个人叨咕道,“不过从前我跟硬汉子老首迪林干的时候,我们从不讲什么良心。这个乡下人这么傲慢,难道我们不教训他一下,便放他走不成?”
  “那倒不是,只要你能教训他,”头领回答。接着他对葛四继续道:“喂,你这家伙,刚才你一下子就夺下了一根木棍,你能使不能使啊?”
  “我想,”葛四说,“这个问题最好问你自己。”
  “对,说实话,你给了我狠狠一棍,”头领答道,“现在你就给这家伙也来一下,如果得手,我们便放你过去,不难为你;如果赢不了,那么……可你是个死不服输的无赖,那么恐怕只得我替你付买路钱了。拿起你的棍子,磨坊老板[注]。”他又说,“保护好你的脑袋;还有你们这些人,放开那家伙,也给他一根木棍;好在这儿很亮,正可以让你们较量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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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这是罗宾汉一个伙伴的诨名,在有关罗宾汉的故事中屡屡提到,但真实姓名已无从查考。
  两个勇士同样拿起铁头木棍,跨前几步,走到了空地中央,那里月光照耀得如同白昼。其余的人嘻嘻哈哈,在旁边看热闹,一边朝他们的伙伴大喊:“磨坊老板,当心你的脑袋瓜子。”这时,磨坊老板已握住木棍中部,按照法国人所说的“风车方式”,把它在头顶上抡得转个不停,一边气势汹汹地大喊:“来吧,乡巴佬,有种的就上来,尝尝你磨坊老爷手上的力气!”
  “如果你真是磨坊老板,”葛四答道,毫不气馁,同样熟练地把木棍在头顶抢得刷刷直响,“那么你是双料的强盗,可我是个真正的人,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
  两人一边呐喊,一边靠拢,打了几分钟谁也没有得手,从管力、勇气和武艺看都不分上下;他们一会儿招架,一会儿反击,两根棍子快得像飞一样,只听得它们噼噼啪啪的碰击声,要是有人站在远处,一定会以为至少边边都有六个人在对打。没这么顽强,甚至没这么危险的格斗,都得到了英雄诗篇的描绘,偏偏葛四和磨坊老板的这场鏖战却无人汇歌,这只因为还没有神圣的诗人对它千变万化的表现引起足够的重视。尽管木棍比武已不时兴[注],我们还得竭尽所能,用散文为这两位勇敢的斗士作些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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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铁头木棍是英国农民的传统武器,以罗宾汉为首的侠盗大多出身农民,因此这成了他们的主要武器,每人几乎都随身携带。
  他们打了好久,还是不分胜负;磨坊老板发现自己遇到了旗鼓相当的敌手,又听得同伴们在取笑他——因为在这种场合,总是他越焦急,他们越觉得有趣——这样,他终于沉不住气,可是这种心情对高尚的木棍比武,也像对一般的棍棒比赛一样不利,这时绝对的冷静是必要的,这给了意志坚定,但相当沉着的葛四可乘之机,他的能耐也得到了充分发挥,以致他占了明显的优势。
  磨坊老板暴跳如雷,用木棍的两头轮流向前猛攻,竭力想使距离缩短到半根木棍那么长,可是葛四仍把握在木棍上的双手分开一码左右,一边挡住对方的攻击,一边用最快的速度旋转木棍,保护脑袋和身体。这样,他既达到了防御目的,又使他的眼睛和手脚保持着正确的节奏,终于看准对方的失着,用左手举起木棍朝他虚晃一记,趁磨坊老板急于挡开这一击的时机,把右手溜到左手那里,抡起整条木棍,使劲朝对方打去,从左边击中了他的脑袋,让他直挺挺地躺到了草地上。
  “打得好,像个英国农民!”强盗们齐声喝彩,“公平的比赛万岁!古老的英格兰万岁!这个撒克逊人保住了他的钱袋,也保住了他的脑袋,磨坊老板碰到对头啦。”
  “你可以走你的路了,朋友,”头领向葛四说,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对众人的欢呼表示了赞同,“我派两个伙计给你带路,让你可以尽快回到你主人的帐篷,同时也保护你,免得再遇到夜游神的袭击,要知道,有的人可不像我们这么慈悲心肠。在这种漆黑的夜里,到处都有那些人在溜达呢。不过,听着,”他又严厉地说,“请你记住,你没告诉我们你的名字,你也不要打听我们的名字,不要想知道我们是谁,是于什么的、如果你不听劝告,下次碰到我们,你就不会这么便宜了。”
  葛四感谢了头领的以礼相待,答应一定记住他的忠告。两个强盗拿了木棍,叮嘱葛四紧紧跟在他们后面,便迈开双腿,沿着一条小径朝前直走。小径得通过树丛和毗连的一块空地,在树丛边上,有两个人与向导小声谈了几句,听了回答,便返回树林,放他们通过了,没有难为他。这情形使葛四相信,他遇到的那伙强人力量很大,他们聚会的地点周围都布置着正规的岗哨。
  他们来到了一片野草丛生的荒原,要不是有人带路,葛四便可能迷失方向;这以后两个强盗领着他直奔一块高地,到了山顶,他已从月光中望见,比武场的栅栏铺展在他的脚下,场子两头的帐篷闪闪发亮,它们旁边的燕尾旗不断飘拂,还能隐隐听到,值夜的哨兵们为了消磨漫漫长夜低低哼唱的小曲。
  这时两个强盗站住了。
  “我们不再陪你朝前走了,”他们说,“否则就不安全了。记住我们给你的警告,对你今夜遇到的事必须严守秘密,免得后悔莫及;别把我们的话当作耳边风,要不,伦敦塔[注]也不能在我们的报复面前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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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伦敦塔,英国的皇家要塞,威廉一世时开始兴建,十七世纪前一直为王室住地,戒备森严。
  “晚安,好心的朋友,”葛四说,“你们的嘱咐我会记住;相信我,我对你们并无恶意,只是希望你们能干些更安全、更有益的买卖。”
  他们就这样分手了,强盗从他们来的路上回去,葛四则朝他主人的帐篷直跑;不过尽管他接受过谆谆告诫,他还是把这晚上的全部经过告诉了他的主人。
  剥夺继承权的骑士听得目瞪口呆,然而丽贝卡的慷慨馈赠,他不打算接受,强盗们的宽宏大量也使他大惑不解,觉得这与他平素听到的他们的作为完全背道而驰。但是这些奇遇引起的思索没有继续下去,他必须好好休息,这对恢复一天的疲劳和养精蓄锐迎接明夭的战斗,都是不可缺少的。
  帐篷中设有一张华丽的卧榻,于是骑士躺下去休息了;忠实的葛四则在帐篷门口铺上一块熊皮,仿佛地毯似的,他便伸直劳累的四肢躺在那里,这样,任何人不惊醒他就无法入内。
第十二章
典礼官不再来回驰骋,
         号角和喇叭终于吹响,
         其余不需多讲,只说三又方东西对阵,
         枪矛森严,摆好了冲锋的架势,
         踢马刺频频击打马腹,
         谁能厮打,谁善骑马,这时一目了然;
         枪杆在厚实的盾牌上震颤,
         有人发觉枪尖刺进了胸骨;
         长矛飞起离地二十英尺,
         刀剑出鞘舞成白花花一片;
         帽盔有的劈成两半,有的变为碎片;
         血如涌泉汇成了恐怖的红流。
                         乔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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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引自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中《骑士的故事》。
  曙光刚在灿烂无云的碧空中出现,太阳刚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不论最懒惰的还是最热心的观众,便已来到大路上,纷纷向比武场这个共同的中心汇集,以便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位置,继续观看万众瞩目的比赛。
  接着,警卫督察和他们的部属,也到达了场内,会同典礼官登记要求参加比武的骑士的姓名,以及他们希望参加的一方。这是必要的准备,可以保证比赛双方人数相等。
  按照规定,剥夺继承权的骑士应该充当一方的带头人,布里恩·布瓦吉贝尔在前一天排在第二名,他便被指定为另一方的首席斗士。那些与他一起担任挑战者的人,当然便属于他这一边,只有拉尔夫·维庞特不在其内,因为他摔下马背时受了伤,不宜立即穿上盔甲。反正场上有的是武艺高强的优秀骑士,可以补充双方的队伍。
  事实上,团体比武虽然是所有的骑士同时上场,危险比单人比赛更大,可是在当时却是更常见的比武方式。许多骑士对自己的武艺缺乏信心,不敢与素负盛名的骑士单独比赛,便想在共同的战斗中显露头角,指望在那里找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在目前这场合,登记参加比武的,每一边大约已多达五十人,于是警卫督察宣布停止报名,致使那些稍迟提出要求的,只得向隅了。
  到了十点钟左右,整个平原上,骑马和步行的男女老少已到处可见,大家都在匆匆奔赴比武大会;过了不久,响亮的号音宣告了约翰亲王和他的随员的到达,无数将要参加比武或者不打算参加的骑士簇拥在他们后面。
  大约与此同时,撒克逊人塞德里克也到达了,他带着罗文娜小姐,然而阿特尔斯坦没有与他们在一起。这位撒克逊贵族已在高大强壮的身体上:穿好了盔甲,准备在比武中占有一席位置;令塞德里克大吃一惊的是,他报名参加的却是圣殿骑士一边。确实,塞德里克对这位朋友提出了强烈抗议,认为他的选择简直不可理喻、但得到的不是合理的解释,只是一意孤行的人通常作出的固执回答。
  其实阿特尔斯坦选择布里恩·布瓦吉贝尔一边是有原因的,即使这不是唯一的,也是他最充足的理由,只是为了谨慎,他不愿公开而已。原来尽管他疏懒成性,从来不屑以任何方式向罗文娜小姐表示爱慕之意,他对她的美貌绝不是无动于衷的,而且认为他与她的结合,早已得到塞德里克和她的其他亲属首肯,因而已是确定无疑的事。因此前一天的优胜者选择罗文娜作女王时,这位自负而又懒散的科宁斯堡领主不免闷闷不乐,认为只有他才有资格授予她这种荣誉。就为了这个原因,阿特尔斯坦决定要惩罚那个侵犯了他的特权的优胜者。他相信自己力大无穷,奉承他的人至少还夸赞他武艺超群,这使他不仅不愿让剥夺继承权的骑士得到他的强大支援,而且在机会许可时,还要叫他尝尝自己那把战斧的威力。
  德布拉西和约翰亲王身边的其他骑士,遵照他的示意,参加了挑战者一边;亲王决心尽可能帮助这一边取得胜利。另一方面,其他许多武士,包括英格兰人和诺曼人,本地人和外来人,却参加了反对挑战者的一边;因为大家看到,这一边是由剥夺继承权的骑士领头的,这个杰出的勇士的英勇无敌,在前一天的比赛中已得到证实。
  约翰亲王一看到这天选定的女王到达比武场,立刻装出一副彬彬有礼的神气迎了上去;在他需要表现这种脸色的时候,那是轻而易举的,他摘下帽子,从马上下来,把罗文娜小姐搀下了马鞍;这时他的随从们也纷纷摘下帽子,一个最显赫的官员还跨下马背,牵住了她的小马。
  “我们就是这么作出表率,让大家知道应该怎样效忠于爱和美的女王的,”约翰亲王说,“我还要亲自引导她登上她今天理应占有的宝座呢。小姐们,”他又说,“好好侍候你们的女王,你们将来也是有希望获得这样的荣誉的。”
  亲王一边这么说,一边便带领罗文娜,登上了他对面看台上的宝座;那些天仙美女般的阔小姐簇拥在她后面,也一个个占有了各自的位置,尽可能靠近这位临时女王。
  罗文娜坐下不久,音乐便开始演奏了,但是群众为她新的尊贵身分发出的欢呼更响,湮没了一半乐声。这时,太阳射出的强烈光线,已把两边骑士的武器照得闪闪发亮。他们拥挤在场子两端,正在热烈讨论怎样安排各自的阵容,以及迎接战斗的最好方式。
  然后典礼官请大家肃静,宣读了比武的规则。在一定程度上,它们是为了减少今天比武的危险性——由于比武是用锋利的刀剑和枪矛进行的,这种预防措施更其必要。
  根据规则,比武时不得用剑冲刺,只限于砍劈。骑士们可以随自己爱好,使用钉头锤或战斧,但禁止使用匕首。参战者被打下马背,可以在地上与处于同样不利状态的对手继续战斗,但骑在马上的人这时不得向他发起攻击。任何骑士只要把对方逼到场子一端,使他的身体或武器碰到栅栏,这个对手便必须承认自己输了,他的盔甲和战马便得听任胜利者处置。一个这样被打败的骑士,不准继续参加战斗。任何战斗者被打落马以后,不能重新站起的,他的扈从或侍仆可以进入场内,将他们的主人扶出人群;但在这种情况下,该骑士便应裁定为战败者,他的武器和战马均应没收。在约翰亲王掷下他的指挥棒或权杖后,战斗便得立即停止——这是通常采取的又一防范措施,以免激烈的对抗拖得时间太长,引起不必要的流血。任何骑士违反了比武规则,或者在其他方面背离了骑士的光荣准则,应被解除武装,并把他的盾牌倒置在栅栏的木柱上示众,供人们嘲笑,这是对不符合骑士身分的行为的惩罚。在宣布了这些纪律之后,典礼官便告诫骑士们应恪守本分,以赢得爱和美的女王的恩宠。
  宣讲完毕,典礼官们随即退回了各自的位置。接着,骑士们分别从两头的栅栏外鱼贯入场,排成两行,双方相对站立,每一边的带头人站在前排的中央,但他必须等自己的队伍排列整齐,每人都到位之后,才得进入那个位置。
  这真是蔚为大观、引人入胜的场面,那么多英姿飒爽的勇士全身披挂,作好了进行一场生死搏斗的准备,昂首挺胸骑在马上一动不动,仿佛一根根铁的柱子;那些雄壮的战马也喷着鼻息,用蹄子刨着泥土,似乎已等得不耐烦了;但等一声令下,这些人和马便会同样奋不顾身地投入战斗。
  然而目前,骑士们的长枪还直举着,明亮的枪尖朝着太阳,装饰在长枪上的飘带在帽盔的翎毛上空飞舞。双方排好队伍之后,警卫督察便对他们进行最严格的检查,不让任何一方比规定的人数多一个或少一个。计数准确无误之后,督察们退出了场子,于是威廉·怀维尔以雷鸣般的嗓音宣布了号令:“开始!”话声刚落,号角顿时吹响了,战士们纷纷降下长枪,平举在手中,踢马刺迅速击打着马腹,于是前排的人马风驰电掣般冲向对方,两队人以排山倒海之势在场子中央相遇,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响声,连一英里外也能听到。对方的后排则以较慢的速度前进,以便支援战败者,或接应各自的战胜者。
  交锋的结果不是一下子就能看清楚的;因为这么多战马扬起的尘士这没了一切,焦急的观众必须等一会才知道冲突的结局。当战斗可以看清时,双方已有一半骑士落下了马背——有的是由于对方的长枪来得太快,招架不住;有的则由于双方力量悬殊,无法抵挡,以致人仰马翻;有的人直挺挺躺在地上,好像再也爬不起来;有的则已站了起来,正与对方处在同样困境的人展开肉搏;两边都有一些人负了伤,不能再打,正在用围巾包扎伤口,设法从混乱的人群中脱身。还在马上的骑士也因猛烈的冲击,长枪几乎全在交锋中折断了,现在只得拔出刀剑进行拚搏,一边呐喊,一边厮打,仿佛他们的荣誉和生命全在此一举。
  双方的第二排人马作为后备力量,现在冲上前来,支援各自的伙伴,他们的加入使局面变得更加混乱了。布里恩·布瓦吉贝尔的追随者在大喊:“杀啊,为了圣殿,为了圣殿!黑白旗万岁!黑白旗万岁![注1]”对方喊的则是“Desdichado!De sdichado!”[注2]——他们的领袖盾牌上的题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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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圣殿骑士团的旗帜由黑白两色组成,称为“黑白旗”。据说白色是表示它要以仁慈和真诚对待基督徒,黑色是表示要以无情和残忍对待异教徒。——原注
  [注2]这是西班牙文,意即“剥夺继承权的”,见前第八章。
  这样,所有的斗士都以雷霆万钧之势压向对方,双方互有胜负,随着一方或另一方的占据优势,争战的人流有时涌向场子的南端,有时涌向北端。与此同时,武器的碰击声和战斗的呐喊声,与军号声汇成一片可怕的声浪,湮没了落地者的呻吟声,这些人无计可施地在马蹄下翻滚。对阵者的华丽盔甲已给尘垢和血渍弄得面目全非,在刀剑和战斧的击打下变得伤痕累累。鲜艳的羽饰在刀枪的削剪下纷纷脱离盔顶,变成了一簇簇随风飘舞的雪花。作战装备中一切美观的、光辉的东酉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片狼藉,理应唤起人们的恐怖或怜悯。
  然而习惯的力量却不是这样,不仅庸俗的观众天然会被骇人的事物所吸引,即使高贵的夫人小姐们拥挤在看台上,也对这场厮杀既惊又喜,看得津津有味,谁也不想把眼睛从惊险万状的场面上移开。确实,不时会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吓得发白,不时会听到一两声轻微的尖叫,但这只是一个情人、兄弟或丈夫给打落马背才引起的反应。总的说来,所有这些妇女都在鼓励流血,她们不仅拍手叫好,也不仅挥舞手帕或面纱,每逢看到成功的刺杀或砍击还会大声呼叫:“棒极了,勇敢的枪手!多好的剑法!”
  对这种血腥的游戏,女性的兴趣既然如此之大,那么男人如何起劲就可想而知了。这表现在每逢双方形势发生变化,场内便会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上,这时所有的眼睛都紧紧盯住了场子,情绪如此热烈,仿佛每一次交手,每一个打击,都是观众自己在进行。在喧嚷的间隙中,还能听到典礼官在喊叫;“勇敢的骑士们,继续战斗!人可以死,但荣誉是永存的!加劲战斗啊,战死比战败更光荣!战斗啊,勇敢的骑士们!美丽的眼睛在注视着你们的成绩!”
  在倏忽万变的战斗中,每个人的眼睛都尽力跟踪着双方的带队人,只见他们夹杂在交战的人群中,正用声音和行动鼓舞着他们的同伴。两人都表现了无比高强的武艺,不论布瓦吉贝尔还是剥夺继承权的骑士,都不能在对方的队伍中找到一个称得上旗鼓相当的敌手。他们在相互的仇恨驱策下,一再寻找着两人单独交手的机会;他们明白,两人中任何一人的落马,都意味着另一方的取得胜利。然而在这种人数众多的混战中,他们企图正面接触的努力起先却无从实现,因为他们的每个追随者都争先恐后,要找对方的首领较量,为自己争取荣誉,以致一再把两人隔开。
  但是双方的人数逐渐减少,有的承认战败退出了,有的被逼到场子一头,或者由于其他原因不能再继续战斗,这样,圣殿骑士和剥夺继承权的骑士终于面对面接触了;誓不两立的仇恨和争夺荣誉的决心,使他们变得凶猛异常,每人的招架和攻击都精彩纷呈,赢得了观众的普遍赞赏和情不自禁的一致喝采。
  然而就在这时,剥夺继承权的骑士一方面临了最不利的处境;虎背熊腰的牛面将军从一边,力大无穷的阿特尔斯坦从另一边正向前猛攻,竭力驱散挡在他们面前的人。他们看到,他们几乎同时扫除了这些敌人,可以抽出身来帮助圣殿骑士与对方搏斗,从而为自己一边赢得决定性的胜利了,于是立即掉转马头,从左右两边直扑剥夺继承权的骑士。这种力量悬殊、出其不意的突然袭击,会使任何人都招架不住;幸好这时观众席上发出的一片呐喊起了警告作用,因为他们对这样的惊险场面是不能不感到兴奋的。
  “当心!当心!剥夺继承权的骑士!”这一迭连声的喊叫使那位骑士意识到了面临的危险,于是他向圣殿骑士猛然一击,随即勒住马缰后退一步,避开了阿特尔斯坦和牛面将军的袭击。这两个骑士却由于攻击的目标已逃之夭夭,扑了个空,冲进了他们的目标和圣殿骑士之间,差点使两匹马迎面相撞,幸好它们给及时勒住了。、然而他们拉住马后,立即掉转了马头,于是三人一起对剥夺继承权的骑士展开了围攻,似乎非把他打翻在地不可。
  这时已什么都不能挽救他,他的唯一依靠只剩了他前一天赢得的那匹出色的战马,得看它是否强壮有力和动作敏捷了。
  另一方面,对他说来幸运的是,布瓦吉贝尔的马已受了伤,而牛面将军和阿特尔斯坦的马在两位主人的庞大身躯和全套盔甲的压力下,经过这天的连续战斗,已相当累了。这样,剥夺继承权的骑士凭他一身马上功夫,以及那匹机灵敏捷的坐骑,得以在几分钟内始终把剑头对准着三个敌人;他左右旋转,像一只灵活的苍鹰在空中翱翔,以致他的对手无法靠近他,而他一会儿冲向这个,一会儿冲向那个,用他的剑横扫着这些敌人,使他们没有还手的机会。
  但是尽管他的出色武艺,在场子里赢得了一片彩声,大家看得很清楚,他最后还是会败下阵来的。约翰亲王周围的贵人们一致要求他掷下权杖,挽救这么英勇的一个骑士,免得他因寡不敌众而蒙受耻辱。
  “不成,凭良心说我不能这么做!”约翰亲王答道。“这小子隐瞒姓名,把我们的好意邀请不放在眼里,他得了一次奖已经够了,现在应该把机会让给别人了。”但是正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它改变了这天的局面。
  在剥夺继承权的骑士一边,有一个勇士穿一身黑盔黑甲,骑一匹黑马,那马也又高又大,显得威武强壮,与骑在它背上的人一样。这骑士的盾牌上什么花纹也没有,他也似乎对比武的事漠不关心,有人攻打他,他便招架一下,既不想乘胜追击,也不主动找任何人厮杀。总之,好像他只是逢场作戏,在场子上看热闹,不是在参加战斗;这种设精打采的作风使观众赠给了他一个雅号:黑甲懒汉。
  但是现在这位武士发现他的领队人处境危急,好像一下子脱胎换骨,丢掉了懒洋洋的习气,把胯下那匹养精蓄锐的坐骑猛然一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前去,口里发出了号声似的吼叫:“Desdichado,救兵来了!”这来得正好,因为正当剥夺继承权的骑士冲向圣殿骑士的时候,今面将军举起了剑,已逼近他的身子;但是剑还没砍下,黑甲骑士的剑已朝他头上打来,它擦过亮晶晶的帽盔,又几乎以同等的力量劈向战马的护面甲,这样,牛面将军落到了地上,而且在这猛然一击下,马和人同样失去了知觉。黑甲懒汉随即掉转马头,奔向科宁斯堡的阿特尔斯坦;由于自己的剑在攻打牛面将军时已经破裂,他从撒克逊胖子手中夺下了战斧,随手一挥,仿佛这是他用惯的武器,把它砍向阿特尔斯坦的盔顶,后者随即不省人事,倒到了地上。这干脆利落的两下子使他赢得了更大的彩声,人们谁也没料到他还有这么一手;可是打完以后,他那副没精打采的神气又恢复了,他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场子北端,让他的队长自己去跟布里恩·布瓦吉贝尔解决战斗。现在这已不像刚才那么困难。圣殿骑士的马流血过多,在剥夺继承权的骑士的攻击下,终于倒下。布里恩·布瓦吉贝尔滚到了地上,又给马镫缠住,一下子抽不出脚。他的对手跳下马背,在他的头顶挥舞着那把致命的剑,命令他投降。这时,圣殿骑士的危险处境感动了约翰亲王,不像他的对手那么得不到理睬,亲王扔下了他的权杖,宣告比武结束,让圣殿骑士避免了承认战败的耻辱。
  不过战斗确实已奄奄一息,难以为继了,因为场内只剩了不多几个骑士,大部分人早已不约而同地退出战斗,听任两位队长自己去一决雌雄了。
  双方的扈从们觉得,在他们的主人打得难分难解的时候回答场子,是一件既危险又困难的事,现在战斗结束,他们才汇集到场内,以便行使职责,照料受伤的人,小心翼翼地把他们送往邻近的帐篷,或者设在附近村子里的急救站。
  阿什贝的这一次难忘的战斗就这么结束了,这是当时竞争最激烈的比武大会之一,因为尽管只有四个骑士当场身亡,其中一人还是由于盔甲过于闷热窒息致死的,然而受重伤的却多达三十人,其中四、五个人再也没有复原,还有更多的人造成了终生残疾,哪怕最幸运的,身上也一辈子留下了战斗的痕迹。因此在历史的记载中,总是把它称作“高尚豪迈、轰动一时的阿什贝比武”。
  现在约翰亲王的责任便是评出一位最佳骑士,他决定把这荣誉授予群众称为“黑甲懒汉”的那个勇士。不过有人对他的裁决不以为然,向他指出,胜利事实上是剥夺继承权的骑士赢得的,他在这场比赛中,一个人打败了六名武士,最后还把对方的队长从马背上打到了地下。但是亲王固执己见,理由是剥夺继承权的骑士和他这队人,要是得不到黑甲骑士的有力支援,便会功败垂成,因此奖赏理应给予这人。
  然而令全场的人大惑不解的是,这位受到青睐的骑士已不知去向。他在战斗结束后,立即离开了比武场。有几个观众曾看到他走进了树林中的一片空地,步子仍那么慢条斯理、没精打采,神色懒洋洋的,与他那个黑甲懒汉的雅号完全一致。在两遍号声和典礼官的重复宣布之后、仍不见他的踪影,于是只得为赋予他的荣誉另外物色人选。现在约翰亲王已找不到借口,无法拒绝把这权利给予剥夺继承权的骑士,这样,他成了这天的优胜者。
  警卫督察们再一次带着优胜者,穿过遍地是滑溜溜的鲜血,一堆堆破碎的盔甲和一匹匹打死或打伤的战马的比武场,来到了约翰亲王的看台下面。
  “剥夺继承权的骑士,”约翰亲王说,“由于你不让我们知道你的名字,我们只得这么称呼你,并再一次把这次比武的优胜者的荣誉授予你,宣布你有权从爱与美的女王手中,接受表彰你的勇敢的桂冠。”
  骑士深深鞠躬表示感谢,但没有作出任何回答。
  在号声再度吹响,典礼官拉开嗓门,向勇敢而光荣的优胜者大声祝贺时,在女士们纷纷挥动丝手帕和绣花面纱,全场观众兴高采烈,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时,警卫督察们领着剥夺继承权的骑士穿过场子,来到了罗文娜小姐今天占有的那个荣誉座位脚下。
  优胜者给搀扶着,在看台下较低一级梯子前跪下。确实,从战斗结束起,他的全部行动仿佛都是听任周围人的摆布,不是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而且不难看到,他第二次给带着穿过比武场时,他的脚步摇摇晃晃的。罗文娜迈着优美而庄重的步子走下看台,正要把拿在手中的桂冠套在勇士的帽盔上,两位警卫督察却一致喊道:“这样不成,必须脱下帽盔。”骑士小声嘟哝了一句什么,可是隔着脸甲听不清楚,它的主要意思似乎是要求别把他的头盔摘下。
  不知是出于对礼节的尊重还是好奇心,警卫督察没有理会他的反对表示,随手割断了头盔的带子,替他脱下了帽盔,解开了护喉甲。帽盔取下后,一张容貌端正、但晒得黑黑的脸便露了出来;可以看出,这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披着一头剪短的金黄色头发,面色死一般的苍白,脸上还留着一两条血迹。
  罗文娜一看到他,便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尖叫,但立刻鼓起勇气,恢复了镇静,仿佛在迫使自己继续履行职责,可是她的身体由于感情的激动仍在哆嗦;她把标志着今天的奖赏的华丽桂冠,戴到了优胜者低垂的头上,用清脆而明晰的声音宣布了这些话:“我赐予你这顶桂冠,骑士先生,作为对今天的优胜者的英勇行为的回报。”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然后又坚定地加了一句:“还从没一个骑士更配得上戴这顶桂冠的!”
  骑士俯下头,吻了可爱的女王的手,表示了对她的奖励的感谢;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向前扑倒,躺在她的脚边不动了。
  场上顿时一片惊慌。塞德里克看到被驱逐的儿子突然出现,诧异得目瞪口呆,现在冲到前面,似乎要把罗文娜与他分开。但是警卫督察已这么做了,他们猜到了他昏倒的原因,赶紧解开他的盔甲,发现一个枪头穿透他的胸铠,刺伤了他的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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