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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

_4 端木蕻良(当代)
太仓公谆于意为阳虚侯相赵章看病,断定病人只能再活五天,可是病人却活了十天,原因是由于病人吃了谷子做的粥。仓公解释说:“嗜粥,故中藏实;中藏实,故过期。”又说:“安谷者过期,不安谷者不及期。”就是说,能吸收谷的养分的病人,可以延长生命;否则,便会早死。
宝钗看了黛玉的药方,便对黛玉说:“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宝钗很懂养生之道,她要黛玉经常吃燕窝粥,不要一暴十寒。宝钗是客居,她对荣、宁二府的饮食、医药方面,看得比较清楚,但是贾府自家便注意不到了。珍贵的药材已成家常便饭,康熙就曾认为曹寅是吃人参太多而丧身的。曹家为大内积存的人参,在南方变卖,《红楼梦》里写人参放置久了,会自然灰败。宝钗也是看在眼里的,故而会说出“食谷者生”的道理来。
《红楼梦》第四十九回,史湘云和贾宝玉兴致来了,商议要吃生鹿肉。被李纨听见了,便说:“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吃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可见《红楼梦》里吃生鹿肉并不稀罕。只是李纨怕他俩撑病了,自家要挨老太太的训斥罢了。
在二百年前,柳条边一带,还有吃生鹿肉的风习,传说鹿吃仙草,所以是最干净不过的。但这一点,不为婶娘李纨所理解,所以她说带玉佩金的宝玉和湘云那样干净俊秀,又不少吃的,怎么要吃起生鹿肉来?她哪里知道,不但活鹿肉可以生食,就是风干的鹿肉,也可以生食呢。
清代皇室,保持满族风俗,喜喝生鹿血。乾隆在射鹿时,就曾当场饮食鹿血。很像现在广东人在吃蛇时,把活蛇胆浸入醇酒中,马上喝下去,认为可以明目一样。
鹿血之外,还有鹿胎、鹿鞭、鹿尾,都认为是大补特补。《竹叶亭杂记》中记“吉林属每岁进贡方物”,就有“鹿尾”和“晒干鹿尾”。冬天,京城由关东运进来的关东货,最出色的就有“鹿尾”。京师宴席,最重鹿尾。鹿尾的作法,是以剃刀去其茸毛,但不可割破,以保血浆。这就不仅仅是追求美味,而是以滋补为主了。
在《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中,康熙四十四年十月,也有曹寅蒙上赐鹿舌、鹿尾、鹿肉等物谢恩的奏折。
《红楼梦》第五十三回,乌进孝报上来的账单上,开列的第一宗,就是“大鹿三十只”。大鹿也就是全鹿,自然包括鹿尾在内。有意思的是这位庄头,还孝敬哥儿、姐儿们活鹿两对……,刚好说明湘云和宝玉要吃生鹿肉的来路,就在这里。
当然,湘云和宝玉要吃生鹿肉,并不是从什么营养、食疗出发,而是出于少爷小姐的好奇与尝新。但鹿的全身却是大补剂品。据说生喝鹿血,立刻会导致全身发热,雍正、乾隆都曾喝过。
《红楼梦》第五十四回中,大观园内放烟火,贾母说:“夜长,觉得有些饿了。”凤姐儿忙回说:“有预备的鸭子肉粥。”贾母道:“我吃些清淡的吧。”凤姐儿忙道:“也有枣儿熬的粳米粥,预备太太们吃斋的。”贾母笑道:“不是油腻腻的,就是甜的。”凤姐儿又忙道:“还有杏仁茶。”又接着补上一句:“只怕也甜。”贾母道:“倒是这个还罢了。”
这里提出两种粥,一种饮料。
鸭肉,能滋五脏之阴,清虚劳之热,补血行水,养胃生津。用鸭子肉做粥,最好用沙锅熬,对活动较少的老年人,最为有利。《食医金鉴》中还特意提出,用青头鸭和五味子煮粥为最好。
红枣粳米粥,红枣能补脾、胃,益气生津。《名医别录》说它能“补中益气,疗心下悬,肠癖”。《日华子本草》说它“补五脏,活虚劳损,除肠胃癖气”。《本草经》说它能“安中养脾,助十二经,和胃气”。唐代名医孟诜推崇它:“补不足气,煮食补肠胃。”元代名医李杲说:“温以补脾经不足,甘以缓阴血,和阴阳。”《本草纲目》说:“粳米、籼米、粟米、粱米粥,利小便、止烦渴、养脾胃。”这里凤姐儿说的枣儿粳米粥,正是在大节日为贾府太太们吃斋用的。但贾母却看中了杏仁茶,当然,杏仁茶至今,也是润肺止咳的一种高级饮料。
《红楼梦》第六十一回,写三姑娘探春和宝钗偶然来了兴致,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这段是描写住在深宅大院的小姐,只想尝新,却根本不知市面行情。同时,也透露出枸杞芽儿,在当时已是一种流行的食疗菜,上了餐桌了。
枸杞芽儿,也叫枸杞头,枸杞尖儿,就是枸杞的嫩茎叶儿,《生草药性备要》说它能“明目,益肾亏”,《本经逢原》说它“能降火及清头目”,《五华草药》记载它“可清热,解毒,明目”。当然,三姑娘和宝姑娘都不是为了清热、明目才吃它。只是从这儿,可以证明,这种食疗菜谱已经进入了“大观园”了。
《红楼梦》中还有一则比较少为人知的食疗法,那就是合欢花酒。
我国向来认为酒有滋阴养血之功,在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上,画着一个酒店,高搭彩楼欢棚,在全画中占有突出的位置,酒楼两楹写着“天之”、“美禄”。清代梁章钜,在《浪迹续谈》里说:“今人嗜酒者,称酒为天禄。”可证宋时就有这个美名了。中国南北都有好酒。在《红楼梦》里,最常见的是“惠酒”。但最令人瞩目的酒,依我看应数“合欢酒”了。
第三十八回中,黛玉因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作痛,需要热热地喝口烧酒。宝玉听了忙道:“有烧酒。”便令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宝玉那样体贴黛玉,他命人给黛玉烫合欢花酒,无疑是具有滋补效应的。
庚辰本、己卯本在这段文字上有批:“伤哉!作者犹记矮舫前合欢花酿酒乎,屈指二十年矣。”可以证明,《红楼梦》不是虚应故事,而是现实中实有其事、实有其人,所以,曹雪芹才在适当场合,写进了《红楼梦》里来。
曹雪芹原文是说那合欢花浸的酒,脂批则写的是“酿酒”,我觉得还是以“浸”为准,浸酒,就是泡酒。
合欢,又叫“马缨花”,叶子到夜间,成对相合,因而得“合欢”名。夏季顶端开淡红色绒绒花,嫩叶可供食用,树皮可入药,性平味甘,能安神、解郁、活血、治失眠等症,花也具有同样功能。用合欢花泡的酒,我试过,可以安眠。《红楼梦》中用烧酒浸泡,大概是便于储藏,不致变质的原故。
合欢花不但可以泡酒,还可以制作菜肴。《四川中药志》中曾记载“合欢花配鸡肝、羊肝或猪肝,蒸服,可治火眼疾”。民间则用来治眼病结膜炎、肋痛等症。
《红楼梦》是艺术作品。曹雪芹在书中所以写出要黛玉饮合欢花酒,当然是表示宝玉对黛玉的关心,但更重要的是暗示宝玉对黛玉的爱情,否则脂砚就不会有此一批了。
当然,《红楼梦》中有关食疗方面的细节很多,我无力一一列举,这里只能抛出一块残砖,占用了读者时间,有请多多原谅!
1986年8月于西坝河
(原载《中国烹饪》,1987年2月)
《红楼梦》食品絮谈
1986年6月,在松花江畔参加第二届国际《红楼梦》学术讨论会,闭幕时,日本红学家伊藤漱平先生,因为要到大连图书馆去查考新发现的有关曹雪芹家世的档案资料,所以要先两天离开。我在宾馆楼下遇到他,与他握手话别时,他取出一个小纸盒送给我说:“这是《源氏物语》1……”因为车已开来,无暇细说,便送他上车了。
回到屋中打开一看,却是一盒食品。这食品是谷物粉面用模具压制而成,比骨牌略大一点的长方块儿,在长约四寸、宽约三寸的纸盒内整齐地摆着,上面压有《源氏物语》中的画面,像两排小本书,别有一番情趣。这大概就是日本以《源氏物语》命名的一种食品吧。当时,立即使我联想起在北京曾经品尝过“红楼菜肴”和“红楼糕点”的事儿来了。
目前,正在屏幕上展现的《红楼梦》电视连续剧中,已表现几处宴会的场面。为此,《中国食品》约我写一点儿有关《红楼梦》食品方面的文章,借这个机会,便略谈一下:
《红楼梦》中有吃鹿肉的场面,不难看出,大观园中的宴席说它是满汉大会串,也不为过,而铺排最考究的“满汉全席”,也正在乾隆鼎盛时代。《红楼梦》中,宝玉过生日,摆出四十只盘子,据邓云乡说,不是荤菜,都是果盘,现就“果子”顺便来谈谈。
过去,北京都把点心盒子叫“果匣子”,茶食店叫“果局子”,端方(这位又是大收藏家又是大官僚的人物)还在前门一带开设过“果局子”呢!
大观园里的“果子”,当然是十分考究的。据吴正格编写的《满汉全席》中,有三十二围碟,即:四京果——酥核桃、奶提子、杏脯肉、荔枝干;四生果——鲜柳橙、潮州柑、沙田柚、甜黄皮;四糖果——糖冬瓜、糖椰角、糖莲子、糖桔皮;四水果——水莲藕、水百合、水马蹄、水菱角;四蜜碗——蜜饯金桔、蜜饯枇杷、蜜饯桃脯、蜜饯柚皮;四酸菜——酸青梅、酸沙梨、酸子姜、酸荞头;四冷素——酥甘面根、卤冷白菌、申江笋豆、蚝油扎蹄;四看果——象生时果及雀鹿蜂猴百子寿桃一座。“象生时果”,花样繁多,款数不拘,也是显露大师傅技艺的好机会。“雀鹿蜂猴百子寿桃”,是“爵禄封侯”的谐音,不单单是为祝寿而上的。再加上四道点心、四样面食,那以为怡红公子庆生日的四十果盘,便都有了落脚处。这里记录的虽是清朝末年,流传在广州一带的满汉全席菜单中的果品类,但却都是乾隆时代流传下来的,也正是《红楼梦》成书之时。当然,这都不能坐实,也无需如此,我只是提供一点有踪迹可寻的线索罢了。
写到这里,不由使我想到北京早有的“仿膳”食品来,可说已经誉满全球(恕我借用这家喻户晓的广告语)。如果,再有一座“仿红”饭庄出现,比起“肉末烧饼”、“栗子面窝窝头”、“豌豆黄”等等,我想,也不会逊色吧?
《红楼梦》小说中,只是为了铺陈大观园中人物锦衣玉食的生活,才写他们饮食中的特色,书中不能给我们提供全部食品和做法来。如果有人对“仿红”肴馔发生兴趣,不妨参考曹雪芹同时代的著作,如《儒林外史》、《歧路灯》,以及当时的笔记、轶闻所涉及的美食,汇列出更丰盛的食谱来;再加上姑苏肴馔、江山艇菜和东北至今还流传、保存的满汉菜肴;还有以蕨菜、松鸡、鳇鱼、鸡腿蘑等为原料的辽菜,“仿红”食谱就可做到洋洋大观了。不过,这里不妨提醒一句,要处之以精,戒之在滥。精不等于苛细,且莫要摆出王熙凤的架势来吓唬刘姥姥(一笑!),要使“仿红”成为多档次的食品,丰富人民的生活,同时又为我国烹饪艺术添加一朵奇葩,岂不是好。
1987年6月于西坝河
(原载《中国食品》,1987年10月)
[1]《源氏物语》:成书在11世纪初,为日本女作家紫式部所作,书中主要描写皇子光源氏和他周围许多女性的爱情纠葛。
曹雪芹时代饮食风貌一斑
看过《红楼梦》的人,都想到曹雪芹的少年时代,一定经过一段锦衣绣食的生活。而在他经历的整个时代,也正是南北大交接、满汉大融会的时期。那时,中国城市发达,人口密集,商业辐辏,生产和消费都在发展,这都必然影响曹雪芹时代酒席肴馔的多彩多姿。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描写的食谱烹调,精妙异常,令人叹服,许多人都专门作了研究,我就不多谈了。现在,我只想把曹雪芹同时代的饮食风貌,略加勾勒,以见一斑。
中国自古就考究饮食。我们的祖先,不光是把它看作一门技术,还把它看作一门学问;不光是把它看作一门学问,而且还把它看作是一门艺术。在古代,就有专门管理饮食烹调的人才,装盛食品,都用特制的器皿,座席上菜,也特别讲求礼仪。宫廷里酒筵摆开,既要敲钟奏乐,还要诗歌奉答。
曹雪芹时代,在饮食方面表现得最突出的,是城市化和程式化。都市人口增加,酒店茶楼林立,人来客往,北销南运,城市就日趋繁华,肴馔便日趋新颖。
我们从和曹雪芹同时代的吴敬梓写的《儒林外史》上面就可以看到,吴敬梓写《儒林外史》,自己也说是在写明朝,实际写的都是有清一代。
《儒林外史》中,对曹雪芹生长的南京,描写得十分逼真。
他写道:“这南京乃是太祖皇帝建都的所在,里城门十三,外城门十八,穿城四十里,沿城一转足有一百二十多里。城里几十条大街,几百条小巷,都是人烟凑集,金粉楼台。城里一道河,东水关到西水关足有十里,便是秦淮河。水满的时候,画船筲鼓,昼夜不绝。城里城外,琳宫梵宇,碧瓦朱甍;在六朝时,是四百八十寺;到如今,何止四千八百寺!大街小巷,合共起来,大小酒楼有六七百座,茶社有一千余处。不论你走到一个僻巷里面,总有一个地方悬着灯笼卖茶,插着时鲜花朵,烹着上好的雨水,茶社里坐满了吃茶的人。到晚来,两边酒楼上明角灯,每条街上足有数千盏,照耀如同白日,走路人并不带灯笼。那秦淮到了有月色的时候,越是夜色已深,更有那细吹细唱的船来,凄清委婉,动人心魄。两边河房里住家的女郎,穿了轻纱衣服,头上簪了茉莉花,一齐卷起湘帘,凭栏静听。所以灯船鼓声一响,两边帘卷窗开,河房里焚的龙涎、沉、速,香雾一齐喷出来,和河里的月色烟光合成一片,望着如阆苑仙人,瑶宫仙女。”接着吴敬梓便作了个日报表,说“水西门与聚宝门相近。这聚宝门,当年说每日进来有百牛千猪万担粮;到这时候,何止一千个牛,一万个猪,粮食更无其数……”
我们再来看看,吴敬梓笔底下描写杭州的景象、饮食方面的情况:
“这西湖乃是天下第一个真山真水的景致!且不说那灵隐的幽深,天竺的清雅,只这出了钱塘门,过圣因寺,上了苏堤,中间是金沙港,转过去就望见雷峰塔;到了净慈寺,有十多里路,真乃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那些卖酒的青帘高扬,卖茶的红炭满炉,仕女游人,络绎不绝,真不数‘三十六家花酒店,七十二座管弦楼。’……湖沿上接连着几个酒店,挂着透肥的羊肉,柜台上盘子里盛着滚热的蹄子、海参、糟鸭、鲜鱼,锅里煮着馄饨,蒸笼上蒸着极大的馒头……旁边有个花园,卖茶的人说是布政司房里的人在此请客,不好进去。那厨房却在外面,那热汤汤的燕窝、海参,一碗碗在跟前捧过去……茶亭内柜上摆着许多碟子:橘饼、芝麻糖、粽子、烧饼、处片、黑枣、煮栗子……肴馔之盛,品种之丰,更是可观!”
试把吴敬梓描绘的,和曹雪芹所写的,联系起来看,对曹雪芹时代消费在饮食方面的社会化的盛况,就会有个较深的印象。
我们再看,和曹雪芹同时的李栎园,他在《歧路灯》中描写酒筵,在上正菜之前,都要摆油果、树果、荤素碟儿。这不由使我们想起一种习惯,这就是“压桌”的风俗,在正式酒宴摆开之前,桌上已经摆满了若干盘餐。但客人一般都不吃。待到正菜上来,便都撤了下去,有的把它撤到另设的单桌上,仍然陈列起来。更考究的,则专设另桌,油鲜齐备,众果纷陈,主人和客人却在正席上饮宴。这就是流传的所谓“吃一席看一席”了。
那时大饭庄、大酒馆起的名字,一种是尽量“火爆”。如状元楼、鸿运楼、大三元、会仙居等等,一种是比较雅致的,如春风松月、太白酒家、楼外楼、半亩园、便宜坊、都一处等等。成席的款式也都有了讲究。
从《儒林外史》上来看,当时普通筵席,是以八碗组成,后上一汤,这是基数。后来演变成九大件、十大件、“八碟八碗”、“三套碗”、“三六席”等等,以上菜的数目和大小配搭来称呼。但是高档筵席,则是以最名贵的一道菜来命名的。如“燕窝席”、“鱼翅席”、“鱼唇席”、“海参席”等等。这些筵席中,以“大烧烤”居首位,俗称“满汉大席”。
烧烤分为两种,一种是烧全猪,一种是烧方肉。开席时,掌厨大师傅和侍仆都穿上礼服,把烧猪抬进,有的还要奏乐。掌厨的显手艺,就是用自己的佩刀来割肉,亲自奉献上来,先献给主客,后献给陪客,都以吃这为尊。烧方肉,也很有讲究:一块烧方肉,送上来后,由大师傅当场切开,分为同等分量的四块,不能有丝毫沾滞,不能再切第二刀,如果多加了一刀,便须撤下去,另换彩头。因此,为了显示大师傅的手艺高超,有的甚至当场用秤来称。但这肉,一般只经主客略略品尝就算数了。民间卖弄这个把戏,叫作“撂件子”。
筵席上的甜品也是很流行的,一般以银耳为最。但也有赶时令的,什么地方鲜货当令,就特意作成时鲜,如肥城蜜桃、山东樱桃、刚上市的嫩核桃等等,夏天则都用冰镇过。北京后海和筒子河在冬天蓄冰,夏天启用。这就是所谓的“内府冰”了。当年曹寅曾得到过康熙皇帝赐冰、赐樱桃的殊荣。现录他的“樱桃”诗如下:
上苑新芳供御厨,承恩赐出绛宫珠。
风吹杏酪尝初暖,日映珠盘看欲无。
红到十分春始去,香余一滴齿皆酥。
柏梁每羡东方朔,七字吟成兴倍殊。
曹寅能得到皇帝亲赐樱桃时鲜的殊荣,也是和他效忠皇上分不开的。当时,上膳御厨的烹饪方法和民间奇巧的肴馔,也自会通过曹寅这等讲究饮食的人家提供和传播。从曹寅诗里来看,那时单笼蒸品,市上刚刚时兴,他又有“乍传野市和鳞法,未敌豪家醒酒方”的诗句,可证和鳞吃鲥鱼,还是来自民间的。当时,北方还有以牡丹花煎酥的吃法,则为曹寅所不取。又比如,“八宝豆腐”原是上方名菜,康熙因为尚书徐健庵年老,特旨把做法赐他,据说,取方时,这位尚书还出御膳费一千两银子,作为对御膳房的报偿。
皇家御厨是保守的,多半不敢出新菜。但皇上又何尝不想吃些新品呢?有一次,乾隆皇帝下江南,在杭州王润兴饭店吃饭,献上来一道“南肉”,皇上吃了很合口味,便问菜名,回奏叫作“干肉”。转成京音,就成了“干儿肉”了。因此,附会说乾隆封这道菜为“干儿肉”,并封店主为“皇饭儿”。其实,这都是转成京音出的新点子,一直流传到现在。
乾隆也喜欢微服出游,有一次到寒山寺去吃有名的素菜。在常州天宁寺游览时,对寺僧进的素菜,都大为称赞。这时的名城古刹,素菜也都精益求精,有的尼庵还以各种鲜花入菜,遂使后来荤菜也有以鲜花来提味添彩了。
那时,一些名家对饮食烹调,都是别出心裁,不为礼仪套数所拘。如著过《随园食单》的袁子才,喜欢吃蛙,而且主张不去皮;又喜欢在秦淮河画舫上,吃秦淮水烹刚打捞起来的秦淮鲤。有一次,他离开南京,到苏州与好友相会,他要他的女弟子亲自做菜献给好友。他的女弟子做了两道菜,一道是酱葱蒸鸭,一道是蛏干烂肉。当时对尊贵的客人,就有以做拿手好菜相赠相献的风气,而客人对这种献菜赠菜,也有赐金的惯例。
名词人朱竹垞,喜欢吃龙虱、西施舌、莼菜。文学家法式善喜食山药。这些菜也因他们的大名气而相得益彰。
吴敬梓是安徽状元世家之后,《儒林外史》中的杜少卿,就是以他自己为模特儿。他写杜少卿:饮的是“永宁坊”的橘酒,喜欢吃的是江南鲥鱼、樱、笋等做的下酒菜,他爱的点心是猪油饺饵、鸭肉烧麦、鹅油酥、软香糕。他也和贾宝玉一样,喜欢用茶泡饭。
提起茶泡饭,还有一位名人值得一提,这就是秦淮名妓董小宛。看来,贾宝玉、杜少卿喜吃茶泡饭,还是向她学的。这大概是由于茶能解腻的缘故,同时也几乎成了当时考究饮食的仕女们的一种特色了。
董小宛后来成了冒辟疆的妾。冒辟疆居处有“朴巢”、“水绘园”、“深翠山房”诸景,宾客甚众,肴馔甚精,在这种风雅出众的环境里面,培育了董小宛多方面的趣味,在烹调上,由于她的聪明智慧,积累了很多经验,成了辨味的名家。可惜她自己没有来得及写出来就死了,但我们在冒辟疆所作的《影梅庵忆语》中,还可以看到一些:
火腿久者无油,有柏之味。风鱼久者如火腿肉,有鹿麂之味。他若醉蛤如桃花,醉鲟骨如白玉,油鲳如鲟鱼,虾须如龙须,烘兔雉如干饵,可以笼而食之。→文¤人·$·书·¤·屋←菌脯如鸡棕,腐汤如牛乳。细考食谱,四方郇厨中一种偶异,即加仿求,而又以巧慧变化为之,故莫不奇妙。
至冬春水盐诸菜,能使黄者如蜡,碧者如苔,蒲、藕、笋、蕨、鲜花、野菜、枸、蒿、蓉、菊之类,亦无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
从这些肴馔的总结中,也可以说代表当时饫甘餍肥的秦淮旧梦中人物的共同时尚风貌,对后来的曹雪芹同时代人,自然会有影响。
高超的烹调,必来自精细的选料,选料必来自丰富的生产,我们祖国数千年的烹调技艺,无一不是随着生产大发展而百态千姿。现在,随着四化建设的春天,必将更加放出异彩!
1980年6月
(原载《端木蕻良近作》,花城出版社,1983年1月)
玉田胭脂米
陆万美从云南给我带来一种紫米,色如胭脂,做熟之后,颜色更浓。如果不细看米粒,还会误认为是高粱米呢。
这种紫米,使我联想到清代李煦奏折中提到的在江南推广的御种稻子。原来康熙在丰泽园中水田里,布种玉田稻种,每年九月刈获上场。有一天,他在田边走着,发现有一株稻穗,高出众稻之上,而且已经籽粒饱满了。那时只是农历六月下旬。康熙便以这棵谷穗作为种子,待来年再种下去,果然又得早熟。康熙曾亲自督导培育繁殖。四十多年,内膳所用,都是这种稻米。可证这个新种早熟的红香稻,性格已经十分稳定了。
康熙自记,说他每吃这玉田新种时,都想与天下百姓共吃这种米。于是又进一步想到在江浙种植推广,使它一年两熟,从而改变几千年来春种秋收的历史。
康熙五十四年八月二十四日李煦奏折中,曾说到当时奉旨推广这个稻种的情况:“……特赐御种谷子一石,命臣苏州布种,又命臣谕知督、抚。臣至江南,即遵旨宣示。当有河臣赵世显请去谷种五升,两江督臣赫寿、江宁织造臣曹各请去一斗……臣存谷六斗,即选高田六亩五分,于四月初十日插秧……”
李煦试种的玉田新种,只需九十几天就成熟了。第二年李煦提前插秧,先后种了两茬,虽因两次大风欠收,但两茬仍收二百五十余石。
从此江南官府地主纷纷要种。到了康熙五十八年,这种实验推广工作便停顿了。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中国历史上首次在江南试种双季稻,则是史实。
《红楼梦》第五十三回里面,写贾府的庄头乌进孝,在禀帖上所开列的“御田胭脂米二担”,我们可以断定,这就是康熙时丰泽园中御米的后代。这稻种原是来自玉田县的。有的版本写作“玉田米”,也是对的。曹从李煦那儿领来的谷种,在江南繁殖的时候,曹家自会“吃用”,因此,在《红楼梦》中发现了有关红香稻的描写,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红楼梦》第七十五回中写道:
“贾母因问:‘拿稀饭来吃些罢。’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粥。”
曹雪芹笔底下的“红稻米”就是曹领去的御田稻种的产物。这正如一位红学专家所说的:“这段小插曲在中国农业上虽然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但却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痕迹。”
我见到的云南“紫米”就是“脂米”。颜色确实像胭脂,而米粒又是细长的,和康熙自记的情形十分符合。很可能是由于云南气候对它适宜,所以能传到现在。云南虽远,但在清代和内地沟通却很频繁,玉田稻种既已流入民间,布种在云南是很有可能的。
1979年9月
(原载《端木蕻良近作》,花城出版社,1983年1月)
《红楼梦》里的“空”和“无”
《红楼梦》里有两句尽人皆知的名句:“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两句话很容易懂,又很不易懂。要用地道的北京话来形容它:“真够绕脖子的!”它既像顺口溜,又像绕口令,又四不像。
《红楼梦》是由茫茫大士、空空道人一僧一道识辨出来的,所以谈论《红楼梦》就不能把二位大师弃置不顾,因为自从他俩识得这本巨著,才得传布于世的。人们说到“僧”就会联想到“空”,一谈到“道”,就会联想到“无”。“僧”、“道”两种概念由来已久,深入人心,渗入我们的日常生活里面,所以很多人一谈论到《红楼梦》,就不入于“空”,便入于“无”,或者兼而有之。不管是原稿,或者是续笔,对于茫茫大士,因为有“悬崖撒手”的一笔,所以都以为有着落了。这就和“禅”结下了不解之缘。宝玉自称“天下无能第一,世间不肖无双”。我一向认为“不肖”的解释,应以《老子》这方面着眼才是。老子说过:“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这话可以和老子所说的“圣人被褐而怀玉”互为表里。脂砚早具慧眼,曾说宝玉之所以成为“今古未有之一人”,“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从这也可见脂评确有他独到的领会。宝玉这位今古一人的“大”人物,只能被一位“心较比干多一窍”的林妹妹看中,绝非偶然的。《红楼梦》脂评又说:“……宝玉心中确实之念,非前勉强之词,……听其囫囵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触之心,审其痴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见之人……”这不就很明白地指出“不肖”两个字的内涵了吗?所以运用儒家的思想概念,绝对解释不过去。而那位“玉在匣中求善价,钗于奁中待时飞”的薛宝钗,在闺门“内则”中塑造成的人物,就在这种对比之下,黯然失色了。
宝玉这个人称得起是闺中良友,独为闺阁争光,于古道未免迂阔怪说,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当然不能见容于世人。宝玉之“不肖”乃是老子所说的那样“大得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得上它”(“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打个比方,就像我们今天所发现的空间大黑洞一样,大到人世间找不出第二份儿来,没有什么可以和它打比,给它以直截了当的解释更不容易。更有意思的是,《红楼梦》中有些譬喻、文法、结构,也和《老子》所运用的句法有相近之处。如《老子》说:“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矣。夫惟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之不病也,以其病病也,是以不病。”这和“情榜”中的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又有了关联。高亨解释说:“孔子之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持义与《老子》不同,他已看到这一点:“夫维以病为病,是以不病也。”我认为这话可与“吾之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来参看,就可以明白。不知“知”为何物,就是病。圣人不知“知”,并以此为最高境界,所以不病。
我们再看“情榜”上所说“情不情”、“情情”就很容易明白了。宝玉以情为情,是以任情性自然流露。不自以为情,当然更谈不上故作多情。而在别人眼中,反而认为不近人情,乖情离谱,不可理喻。在这儿,从主观上解释是一种意思,从客观上解释又是一种意思,有双重意思。黛玉真正了解“情”的真谛,情到骨子里面。她知道情所以为情,里面不许掺任何杂质。要用数学的法则来描述,就是情乘以情(情×情),真情不但有增无减,而且是按几何级数增长的。也许有人说《老子》五千言都是谈道的。《红楼梦》全部都是谈情的,两者大异其趣。其实,始作俑者则是人们常以老庄合称的庄周先生。《庄子》中《大宗师篇》说:“夫道,有情有信。”过去,人们就用这句话来证明《老子》所说“其精甚真,其真有信”中的“精”字刚好是“情”字。应该说《老子》中的道中有情,是由庄子来开始的。
试就“真假”、“有无”问题如以《老子》观点来看,也很容易能明白了解。老子论到“上下”时,他说:“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也,故能为百谷王。”祸、福、美、恶、强、弱、动、静都是以这同一的模式去理解,这就是老子对待对立物的看法。雍正皇帝喜欢“三教混元”的想法,他也喜欢那幅画得像恐龙蛋似的《三教环流图》,所以在清代就流行一种打着佛教幌子的“混元门”的教派。当然,这和《红楼梦》无关,只是作为时代背景的一种反映,所以才提到它。但它曾体现在当年曹寅写过的《游仙词》中。曹雪芹不曾说到《老子》,只提《庄子》,但他读过《老子》是可以肯定的。再看《老子》原文:“窍兮冥兮,其中有精(情),其精(情)甚真,其中有信。”就很容易明白了。高亨认为古“精”与“情”通,并引古书作为论证:《庄子·大宗师篇》“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也。”庄子“有信”即此章之有信,则庄子之“有情”即此章之“有精”矣。精、情古通用。《荀子·修身篇》“术顺墨而精杂污”,杨注“精当为情”。这几条论证可谓确凿无疑。
情是人这种动物所拥有的最强烈的感应本能。情是发自人的本能,这种本能,它按照自身的法则发展。所以老子又说:“其精甚真,其真有信。”真正的情,就以信守作为判断。我国最早传下来的爱情故事,就是尾生和一女孩子在桥梁上约会,大水突至,而女孩还没有来,尾生就抱着桥柱不肯离去,直到大水将他淹没。所以古诗有“常存抱柱信”,作为歌颂信守不渝的真挚的爱情,稍后便有“青陵台”化蝶的故事。国外“勿忘侬”的故事,都是以“信”来表达真“情”的。可以说,有“信”才有“真”,有“真”才有“情”。
再看看《老子》对“有”与“无”的认识。《老子》说:“三十辐同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也;埏填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也;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也,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冯友兰解释这段话是这样说的:这一段很巧妙地说明“有”和“无”的辩证关系,一个碗或茶杯中间是空的。可正是那个空的部分起了碗和茶杯的作用,房子里面是空的,所以才起了房子的作用,如果是实的,人怎么住进去呢?……三十辐,辐与辐间的空档,什么也没有,而这个空档就是“有”,并且是车轮必具的一个组成部分,它不复是个空档,而是个实体,它不复是个概念,而是一个“有用”的实体。这应该是“无为有处有还无”最切当的出处和最形象的解释。
我所以谈论这些,只是企图证明一点,就是《红楼梦》经常表现出一些“空”、“无”的话题,使人很容易把它发落到虚无主义那边去排队。那样作,很简单,但不能解决问题。我们没有理由使曹雪芹无所不知,渊博无边,精深无底,但他确实与“儒”、“释”、“道”,甚至《圣经》都沾边角,大有瓜葛,这是无可置疑的。
希腊女诗人莎孚留下很少很少的诗句,到今天我们读了不是还在感动吗?不是也还没有人超过她吗?在多少代人以后,曹雪芹必定要成为一个箭垛似的人物。好多真的,假的,有的,无的,都会集中到他身上来,但是曹雪芹还是曹雪芹。我相信经过时间推移,他的面目只会更单纯、更清楚,绝不会因而成为一箭靶子式的稻草人,这也是大可放心的。
(原载承德《民族师专学报》,1998年4期)
“大观园”的艺术构思
大观园的园林艺术,一直引起人们的兴趣,不但历久不变,反而,与时俱增!特别是它的园林结构,唤起人们多少想法,多少谈论!
“大观园”在作者笔底下写得活灵活现,唤起人们无限遐思,人们多么想在现实世界里面,亲眼看到这么一座真的大观园,甚至亲身到里一游啊!
关于大观园的谈话,几乎在《红楼梦》开始流传的时候,就有人加以揣测,做出各种猜想了。大多数人都认为确实有这么一个真正的“大观园”,并曾经做过曹雪芹笔下的模特儿。
有的人说,所谓“大观园”原本就是南京隋赫德的“隋园”(后来归袁枚所有的“随园”);有的人说,它就在北京什刹海,《红楼梦》中对于园林的描写,就是从这儿取材的;有的更直指“大观园”就是有名的“恭王府”。
在王雪香评本《红楼梦》里,就刊有大观园解说,并且绘出了《大观园》的全景图。后来,天津杨柳青的年画,也曾绘制过《大观园游春图》。至于画家以人物活动为主,以园中景色为衬的人物画就更多了,知名的画家费丹旭、改七芗,微刻家吴南愚,都曾制作过。
不难看出二百年来,上至士大夫,下至民间艺人,对《大观园》的复现,都是十分关心的。毫无疑问,“大观园”是集中了中国园林艺术的大观,这已是被公认的事实。现在,我不想对已出现的《大观园》的模型,以及《大观园》的复原图、假想图、鸟瞰图等等,作任何评论,因为这个问题,是个专门问题。
当然,我也有一些粗浅的看法,比如:园址应该是正方形,还是长方形?我认为应该是长方形。园里的水是圆形水域,还是长形水域?我认为也应该是长形的,而不应该是个圆镜似的大湖。
又比如说:大观园周遭是三里半,也有人说二里半,有人把“蘅芜院”画得和“省亲别墅”靠近,有的又把它安排离“省亲别墅”较远。我则倾向于三里半。同时,我又倾向于“蘅芜院”离“省亲别墅”接近,理由暂先从略。因为不是三言两句能说清楚的,诸如此类的问题还很多,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至于这个名园,到底坐落在哪里,更不在我这短文之内,我只想就曹雪芹对这园林设计的艺术构思,也可以说是设计思想方面,提出一些不成熟的看法,至于“大观园”的整个建筑,还需要集思广益,才能做到某种程度的再现呢。在这方面,已经有许多专家作了可喜的努力。不管怎么说,这种意图,也是千千万万读者心愿的表现。
我现在只想概括地来谈一下有关“大观园”的艺术构思,也就是说,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所表现的园林艺术,不但对前人有继承性,而且也有他的独创性。也正因为如此,它对中国后来的园林艺术的影响,是广泛和深远的。
曹雪芹整整用一回的篇幅,来描写“大观园”的整个构造和布局。
作者先为读者做了一次导游,在每个重要场所,都由宝玉出来,作一番谈论,其实也就是代替作者说明艺术构思的特点来。
“大观园”的园林艺术,是综合了南北园林艺术的杰出代表作。据曾保泉统计,“大观园”里有四处题名和《金瓶梅》里是一样的。这就足以说明,至少《红楼梦》的作者对这四个题名是比较欣赏的。中国园林有一个命名的传统,不光是在题名上讲求不落俗套,而且还要与景致贴切才行。当然,命名有多偶合之处,单就“大观园”这三个字的命名,据王利器考证,在曹雪芹以前,就很有几处。
现在,我就几个方面来试谈一些个人的看法。
“大观园”里面,最有名的桥,搬演故事最多的桥,就是大家所熟知的“蜂腰桥”和“沁芳桥”;其它还有“沁芳亭石桥”、“翠烟桥”、“沁芳闸桥”。此外,还有一条通向“蘅芜院”的“折带朱栏桥”。从藕香榭到寥风轩中间还有一段竹桥,由于这儿故事很少,它只能作为通道。至于“乐岗”有个石桥,但在任何情节中,几乎都没有触及到它。因此,如果略去它们不算,就有特色的桥来说,给广大读者印象最深的,大体上是六座。我们不妨就称它为“六桥”。
那么,我们再来看看“大观园”里的山势。看看它的布局也曾有些什么样的含意。“大观园”里的山,也和北京其它皇家园林一样,几乎都是傍水为山。一般来说,都是开拓人工湖来取土堆山。那么,大观园的山,大概也是这样堆筑而成的。
一就“大观园”的山来说,我们不妨就它建筑群中人物活动的背景,来划分成为三个区域。其间尤以“蜂腰桥”、“沁芳亭”和“芦雪亭”等处,演出的故事,都有重要的情节,和主要人物关系最为密切。恰巧,这里也正是山势的重要部分。为了便于叙述,也为它来个题名,我们不妨称这儿为“上天竺”。
再过一段山路,南边是“凹晶馆”,北边是“凸碧山庄”,这儿就是史湘云和林黛玉夜吟联句的地方,这是大家最为熟悉的,因为这也是“冷月葬花魂”得句的地方,它是山势的中段,我们不妨称这儿为“中天竺”。
再过去,便是“寥风轩”,通过竹桥就是“藕香榭”。
我们不妨就称这儿为“下天竺”。
爱好《红楼梦》的朋友们对“大观园”的山径小路,会比我要熟悉,在意想中走过的次数,也比我要多得多,我要是走错了,自然会唤我走对路的。
对于我按建筑群和人物的活动,把“大观园”的山势划分为三个部分,我想还是可以。如果划错了,我再改正。先交待则个!
既然,我可以说出我的想法来,那就使得我借用了“六桥”、“天竺”这个词儿,也不会显得太唐突。但是这对园林设计家山子野,不会刻板的坐实。如果,真的逐一贴合,那就不成其为山子野这种大手笔了,也就没有了曹雪芹胸中的这番大丘壑了!曹雪芹对于江南园林的构造和设计,是十分熟悉的。但是曹雪芹不以人工的园林为满足,他还想把天然的景色,结合到人工的园林里来,因此,他脑子里对西湖的景色,特别是西湖的天然景色,是决不放过的。那么,在“大观园”不露声色,借用西湖的“六桥烟雨,天竺山色”,也不会是无因的吧!特别是在府邸园林中,通过这种布局,把早有规定的庭苑,和江南景物“暗中偷换”,使人眼前开阔,景物一新。这一层意思,我看曹雪芹是达到了,写人们“心中所有”、“笔下所无”的境界。
大观园最主要的建筑,当然要算“省亲别墅”。以它为中心,我们再来分析大观园里的建筑群,从这种分析中,希望也能够窥见曹雪芹设计的某些内在的意义来。
长期以来,在一般读者心目中,总有一个感觉,大都以为“怡红院”和“潇湘馆”离得比较近,在所谓大观园的模特儿“恭王府”里,被人指为“怡红院”和“潇湘馆”的地方几乎对门居的味道,也可以反映出人们对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亲密无间的一种思想来。可是,实际的情况,并非如此,而是“怡红院”与“蘅芜院”同时和“省亲别墅”是相近的。这两个建筑群,几乎都成为“省亲别墅”的护卫,要是用星辰来比喻,恰恰连缀成为一组三星。而“怡红院”和“潇湘馆”,如果以大观园里面主要水域比作“昆明湖”,那么“潇湘馆”和“怡红院”中间,就好像隔着个“昆明湖”一般,成为银汉双星。当然,这只是个比喻,只是说明它们“红楼隔雨相望冷”的情景。“潇湘馆”,正好居处在西南角上。从贾元春降临的地方,原名“天仙宝境”,后来改为“省亲别墅”。作为中心的布局上,不难看出,贾元春和薛宝钗有着特殊的亲密关系。在建筑设计上确实是这样的。但是,对宝玉来说,却真的是“亲不间疏”呢!
在现实的空间里,“蘅芜院”离“怡红院”是近些,“潇湘馆”是较远些,但在宝玉心里,倒是恰恰反了个个儿。宝玉是永远和“潇湘馆”联在一起的,为什么这样说呢?这从“大观园”里的水的布局就会透露出个消息来。
东边的“柳叶渚”,这里发生的故事较多,在西头是“荇叶渚”,这里故事发生得不多。但是两渚对峙,也是作者苦心孤诣的所在。就以二渚的命名来说,也可以窥见一些面貌。柳是陆地上的植物,荇是水草,这里透露出个对应关系来。
与此互为呼应的,是“凹晶馆”和“凸碧山庄”。山下是“凹晶馆”,山上是“凸碧山庄”,这个对应就更加明显了。从这儿可以证明,二渚以一水一陆的植物来命名,是收到了对应的妙处。这种对应关系是处处可见的。“大观园”的设想,既体现矛盾的对立,同时,又体现出水域周流的回复作用。这在一水环流上面,就更加鲜明地体现出来了。因此,我认为友人周启祥写信告诉我他的看法,把大观园的水域,理解为回流的两股,是可取的。
另外,在这里顺便提一下,大观园里,也点出了四季的场景。可都是暗中点出,因为明写出来,这在曹雪芹看来,就觉得丢失了蕴藉寻味的妙处,而使人一览无余,不但不够隽永,而且必定落进俗套的旋涡里去。
这就是:代表春天的“沁芳亭”,代表夏天的“滴翠亭”,代表秋天的“藕香亭”,代表冬天的“芦雪亭”。我们可以说,这四个亭子,是用四季景色来命名的。
因为曹雪芹笔底下面,从来排斥俗套旧调,所以这四亭的命名,也很少有人把它和四季联想在一起。我所以在这里指出,是想说明大观园的设计,充满着对应的关系,也就是说作者懂得事物的对立、统一、周流的关系。这种思想特别体现在“大观园”水脉的设计中,那么,不妨再谈谈“大观园”里的水脉。
大观园里的水,是从“沁芳闸”引进来的。它出了山洞,首先经过“怡红院”,直奔“潇湘馆”,然后汇集二渚,即“柳叶渚”和“荇叶渚”,再和“沁芳闸”联了起来,就像人身上的动脉和静脉似的,既有输出,又有回流。
关于水的布局,脂砚斋曾有批语:“园中诸景最要紧的是水,亦必写明方妙。余最鄙近之修造园亭者,徒以顽石土堆为佳,不引泉一道,甚至丹青唯知乱作山石树木,不知画泉之法,亦是憾事。”他很知道这股泉水的重要,它能使整个布局出落不凡,使整个园子草木生华、丹青映照。但实际还有更进一层的意义,值得我们来探讨。
前面已经说过,在大观园的整个布局上,不难看出以“省亲别墅”为中心,靠它最近的就是“蘅芜院”,其次就是“怡红院”。我是倾向元妃曾对宝玉婚姻起过作用。她也许耳闻“金玉良缘”的说法。要是以贾元春作为宝境的天仙,那么,恰巧在她两旁,就是一个金童,一个玉女,一个住在“怡红院”,一个住在“蘅芜院”,所以,这两个建筑群,正像众星捧月般靠近“天仙宝境”。
但是,从大观园的设计中,恰恰给她一个最有力的反击。曹雪芹却巧妙不过地用一股清泉,把“怡红院”和“潇湘馆”连接为一气,体现出贾宝玉和林黛玉才是心心相印,脉脉相通的。倒把“蘅芜院”冷冷地抛在北面,这就是曹雪芹巧思安排最隐秘的地方,同时又是他表现特别强烈的地方。
这样一来“蘅芜院”虽然和“省亲别墅”近在咫尺,成了她的北方屏障,但是在水脉的联系上却是不着边际的。这就象征着在宝玉心灵上是隔得远远的。从而就出现了一个再明白不过的对照,以“省亲别墅”为中心的“怡红院”和“蘅芜院”,成为犄角之势,在地形上是离得最近的。但在作者安排的含意中,却是离得最远的。反之,“潇湘馆”在地形上是和“怡红院”离得较远,但由于一股水脉的连接,却成为不可分割的了,这是曹雪芹真正命意之所在,也就是大观园的布局中心思想最富有暗示性的所在。
还有一点,也是值得一提的。这就是埋花香冢,就在“沁芳闸”进水不远的地方。
“沁芳闸”是“大观园”总的水源,花冢是“千红一窟”的总的结束。因之,也就成了“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最好注解。
水,像血脉似的,把“大观园”的几个重要关系,都突出来了。
水、石,在曹雪芹心目中,是有着分量的。因之,在石的分布上,在水的流动上,曹雪芹是埋藏着自己的苦心,也寄托了自己许多不凡的巧思和富于生命的命意。
这时,我想再回过来重念“天上人间诸景备,嘉园应赐大观名”时,我们不仅会点头同意,丝毫不感到作者的故意夸张,而且心头还会增添了人与物化的另外一番理解了。
(原载贵州《红楼》三期,1987年10月)
曹雪芹生平
曹雪芹,《红楼梦》作者。姓曹,名霑,字雪芹,又字梦阮,号芹溪,又号芹圃。汉军正白旗人,包衣世家。生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卒于乾隆二十七年(1764年)。九世祖曹锡远,从龙入关,隶属内务府,正白旗。十世祖曹振彦,天聪八年为旗鼓牛录章京。旗鼓多系左近长白山辽金旧部。十一世祖曹玺(尔玉)于康熙二年任江宁织造,专差久任二十二年。祖父曹寅,为康熙伴读,十六岁当侍卫,列身哈哈珠子,为康熙擒拿鳌拜立功,继任江宁织造二十余年。授通政使衔,巡视两淮盐政,正三品,诰授通奉大会。曹家以此时最为辉煌。毛际可说:“曹寅为天子亲臣。”杜岕说:“陈思之心,即荔轩之心。”顾景星把“价重明月,声动天门”移来赞扬他的诗作。曹寅妻兄李煦任苏州织造,表兄孙文成任杭州织造。康熙四十五年,寅长女嫁多罗平郡王纳尔苏,次女亦为皇帝指婚满族王孙为王妃。寅开设扬州诗局,校刊御籍《全唐诗》、《佩文韵府》等,世称康版。康熙六次宣抚江南,四次由寅承办。三汊河行宫系寅出银修建。寅母孙太夫人侍皇太后起居,康熙称为“我家老人”,亲赐“萱瑞堂”匾额。康熙重视曹家人才素质,寅亦深受江南逸民名士称誉,对融洽满汉之间民族感情多有促进。康熙崇尚朱熹,曹雪芹家祖也都讲性命之学,此时,颜元、李塨立论反对程朱。程廷祚崇信颜李,不受曹寅笼络,即可说明这一点。曹寅也有另一面,他的诗句“寻常不觉西风恶,才耸吟眉叶打头”,就透露出他的心情。对洪昉思、赵秋谷遭遇不幸,都以著作鸣世,更为理解,曾赠诗说:“礼法谁尝轻阮籍,穷愁天亦厚虞卿。纵横捭阖人间世,只此能消万古情。”寅摆脱不掉金钱和精神双重负担,深感潜在危机,常说:“树倒猢狲散”。凡此种种,对少年曹雪芹,自会有强烈的感染。康熙五十一年,寅病疟,康熙亲赐“金鸡纳”,药未到,寅已逝。江宁士民机户称颂寅善政多端,联名恳请以长子颙继任。颙继任三年,赴京染病早夭。时妻马氏已怀有孕。康熙得知曹荃四子为人好,降旨承嗣袭职。马氏生子,即为曹霑。(近年发现《五庆堂宗谱》,载曹颙“生子天佑”,遂疑前说。但《五庆堂宗谱》正本“天佑”名字,显系后人添补,不足为据。谓取意上天保佑,亦不合理。因三藩之一尚可喜所部兵队,夙称“天佑兵”,曹家岂可犯此大忌?曹家同辈起名,一般均从同一部首,如确有“天佑”其人,亦应从雨字头。也有推论曹颙十九岁时已得一子,如未夭亡,则曹上奏说“如果马氏得子,则吾兄有嗣”等语,岂不犯了欺君之罪?)雪芹自幼生活在锦衣玉食中。曹宴请英商菲利普,请其介绍西洋技术,菲利普曾在席间宣传《圣经》教义,讲述莎士比亚故事,雪芹偷听,受训斥责打。雍正继位后,雪芹家道败落。诸多秦淮往事,以及亲历亲闻,种种错综复杂交织一起,萦绕雪芹一生。雪芹十三岁到北京,呼吸仍处于华林月色之中。他早熟早慧,癖于庄子一样丰富的任性驰想。他认为女性是水作的,男性是泥作的,水是生命的起源。民间在解释人类起源时,就有这种说法。他认为女儿是至清至贵的,婚后为男性附庸,便也成了浊物了。雪芹自号“梦阮”,以阮籍自况。曹寅词中有:“追往事,看啼笑……几个蕉鹿生活,几个鸡虫得失,混了好林泉,休夸人物志,且作悟真篇。”把它来咏《红楼梦》,也觉合适。雪芹曾入景山官学读书。他不屑制艺,不重考试,受抑不得志。遂放浪行骸,杂优伶中,演剧以为乐。这是宗族所不许的。父执把他关在房中三年,要他苦读,他却写小说。因要混人耳目,遂题名《风月宝鉴》。由堂弟棠村作序。乾隆十一年,雪芹姑表兄、获乾隆宠信的福彭逝世,姑祖父傅鼐家道没落,亲戚也都失势。雪芹行为既不容于宗族,性情又不合于世人,因而,便从宝塔顶上为龙卷风抛掷到地狱下层,以致衣食不给,寄居在朋友家中。曾被召入宫廷画苑,但他未就。乾隆十四年左右,到右翼宗学当差。教习中有卜宅三、黄克显、孙灏等,学员中有敦敏、敦诚等。他们命运相似,气味相投,相处甚得。敦诚在家园演习自编《琵琶行传奇》,雪芹当场赋诗,留下“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散蛮素鬼排场”的名句。诗友公认雪芹有李贺诗才。乾隆十九年,右翼宗学改组后,雪芹携妻移居西山。乾隆二十二年,雪芹得敦敏寄诗,结句为“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鼓励他写书。雪芹定居西山,披阅增删《石头记》。家叔脂砚,曾为评点四次。雪芹还和山乡塾师张宜泉结为好友。张曾赠诗:“韩信兴刘无剩骨,郭开亡赵有余金。谁似尼山功烈永,残篇断简尚堪寻。”也鼓励他写作。雪芹除了和城里诸人唱和交游外,在西山居民中,交结许多朋友,这段生活是他生命升华阶段。后世村民还把有关他的传说编成《莲花落》来演唱。雪芹立意要使“闺阁昭传”,所以曾题小说名为《金陵十二钗》,但整个故事以石头城为背景,认为还是以《石头记》为名,方能总揽全局。他很欣赏“敲断玉钗红烛冷”这句诗,恰巧书中重要女性有一玉一钗,雪芹便题居处为“悼红轩”,以纪念他感情上的天路历程。联系到自家珠玑锦绣之盛、温柔富贵之乡的破灭,遂将著作题名《红楼梦》。当年,雍正自选近臣十来人,秘密登录佛门,自封师祖;乾隆则在承德避暑山庄示匠人照他模样塑成佛像;更有少数权贵信奉耶稣。雍正还养了一些道士。贵族思想有了变化,民间会道门也极活跃,反映在几部小说中,也各逞新奇,如《女仙外史》公然揭示“魔道”。雪芹自认经过“传情入色”过程,又将作品题名为《情僧录》。但他终认为《红楼梦》最能传达他的创作意图,书中早已写出《红楼梦》引子。“情天情海幻情身”,也已透露他主张性本能和人本体的思想实质。从命名变化中,也可以反映出他把抽象的情感,用具体形象表达出来的意念。他写出在闺阁中为良友,在世道中必受嘲谤的主角,最能表现“意淫”说。他自知《红楼梦》也必然会受到万目睚眦的遭遇,在文字狱盛行的时代,他全然不顾。他经常衣食无着,他说:“有人给我南酒烧鹅吃,我就为之写书。”为了写书,他多么需要充沛的精力!他已写出后面的提纲及收尾的情榜。他的长辈畸笏叟,也在《红楼梦》稿写下批语,并见过后三十回草稿。但雪芹只写出八十来回,便遭到殇子的打击,忧伤过度,贫困无告,未能完成全部《红楼梦》,于壬午除夕,泪尽而逝。
(原载《中国古典小说词典》,1998年7月)
浅谈曹雪芹的风貌
现代国际上有两大显学,这就是众所周知的“莎学”和“红学”,东西相映,研讨热潮日高一日。
《红楼梦》已有了英、法、日全译本。莎士比亚的代表作——四大悲剧,将由卞之琳以诗剧的形式译出,实是令人鼓舞的事。这项工程,不久即可告竣。
为了便于和“莎学”对称,使其名实相符,“红学”和“曹学”可以说有并驾齐趋的势头。“曹学”理应向纵深进发。“曹雪芹”和他的《红楼梦》,以及雍、乾时代历史的探讨,将会取得更大的成果,是可以断言的。
有趣的是,在世界文学史上,对这两位震撼世界的作家的身世,直到今天都还没有完全弄清。虽说莎士比亚的出生登记,已经查出;他妹妹的住房也成为游客拜访的处所了;但人们也不把这些作为铁案看待。虽然“莎士比亚”在世界文学史上都有专章论述,但还有人认为人类史上并无其人。不久前,中国也还有人论证《红楼梦》作者是“石兄”,而不是“曹雪芹”,至于“石兄”到底是什么人,却还是个问号。也有人用破译法和电脑,判断出后四十回作者同前八十回属于同一人的手笔,不过,还嫌说服力不强。
首先,我们应该说明的是:二百年前确实真有曹雪芹这么一个人,他本名“曹霑”,字“雪芹”,号“芹圃”。这从他的好友敦诚《四松堂集·寄怀曹雪芹(霑)》一诗中,可以得到证实。曹雪芹又字“梦阮”,这是从张宜泉《春柳堂诗稿》中得知的。
曹雪芹生于公元1715年,曹颙早卒,他的妻子是做过吏部尚书的马桑格的女儿,生了一个遗腹子(有康熙档案可证)。这遗腹子可能就是曹霑。康熙为了照顾曹家(因为曹家孙太夫人曾经是康熙奶妈之一),要曹继承宗祧。这样,曹就由叔父而成为曹霑的父亲。
在新发现的《五庆堂宗谱》中,没有曹霑的名字,却有颙子曹天佑的名字。曹在谱中则是曹荃(宣)的第四子过继给曹寅,曹天佑和曹霑很可¨贼吧Zei8。COM电子书 贼吧ZEi8。COm电子书 贼吧Zei8。COM电子书 贼吧Zei8。COM电子书¨能就同是曹雪芹一人。曹雪芹生于1715年的说法,解放前由李玄伯在《故宫副刊》上为文提出,解放后由王利器发挥,目前同意这种说法的,较为普遍起来。当然也不能说已成定论。
敦诚在《寄怀曹雪芹》一诗中说:“曹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那么曹雪芹少年时代是消磨在南京织造府的。可见曹雪芹不是“乌有先生”,《红楼梦》是他的创作也就无可置疑的了,特别是前八十回。
遗憾的是,有关曹雪芹生平的资料留下来的着实太少,他活着时没有人为他作传;他死后,似乎也没有人为他写“行述”。幸好从他的好友敦诚、敦敏、张宜泉等人的诗中,以及脂砚斋的批语中和稍后的一些笔记、小诗中,还约略可以窥见一斑。
我们既然认为曹雪芹确有其人,那么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的面貌风采,前人很少向我们提供,王冈画的像、陆厚信画的像、“天香庭院”中的小像,都证明不是他。我们不得不埋怨历史对我们未免太吝啬了!
我认为“雪芹”、“梦阮”、“芹圃”都是曹霑自命的别号。“芹”字也可以作“入泮”(考试得中)的象征来解释,《红楼梦》就有一句下联:“瑞云香护采芹人”。但是芹上压雪就不妙了,那就不会受到瑞云的护持了!
曹雪芹的朋友不约而同,都把他比作阮籍。阮籍是个愤世嫉俗的人。他曾在日暮时,驱车到路的尽头,痛哭而返。他经常在邻居酒家喝酒,醉后便宿在那里。酒家妇生得很美,人们以为这就是阮籍宿在酒家的原因,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当富贵人家晒书时,他把自己的内裤也拿出来晒,人们笑问他,他答曰:“未能免俗耳!”……诸如此类的事,不一而足。这样的人,自然不能见容于世。
而曹雪芹自号“梦阮”,引阮籍为同调,恨不生于同时,只好在梦中求之。可见他也是一个愤世嫉俗、不被世人所容的人,不仅从字面上,而且从内容上,我们也只能这样解释。
庚子敦诚联句:“行庄过草堂命酒联句,即捡案头《闻笛集》为题。此集乃追念故人录辑其遗笔而作也。”(见《四松堂诗钞》中)松堂联句说:“狂于阮步兵(亦谓芹圃)。”这时曹雪芹已死。松堂还有两句:“弹棋罢夜枰,秋风醒大梦。”虽说是泛指,其中也必然包括曹雪芹在内。周廷尉得范忠贞公家藏的米南宫画的《一品石》,诸人在听雨楼鉴赏,并且各自题跋其上,可见这些人也都有拜石癖呢!曹雪芹必然也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个。
敦诚赠曹雪芹诗句曰:“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步兵也就是阮籍,挽曹雪芹诗中又说:“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故人欲有生刍吊,何处招魂赋楚蘅。”从这里可知曹雪芹喜欢饮酒,诗作直追李贺的创新,更有屈原般的情思神采。
敦诚因祖先阿渝格的牵连,未能得到爵禄。同时,又是个有正义感的人。永序他的诗集时,说他“岂有不平之鸣哉?”他居处有“梦陶轩”,这和“梦阮”两字联系起来,便更可以看到他和曹雪芹不是一般的友谊,而是有较深的内心联系的。
综上所述,我们还是可以看到一些曹雪芹的性格风貌呢!现在,不妨对他的美学概念,再说上几句。孔子说过:“绘事后素。”这话表达了孔子的美学观点。在春秋战国时代,能够达到了这样高度的水平,是不容易的。曹雪芹对它不但加以继承,并且有所发扬。曹雪芹有自己独特的美学思想,这里且不予多说。但有一点是必须一提的。曹雪芹最了解感情的价值。这和当时市民阶层抬头、人们开始意识到个人价值的趋向是分不开的。鲁迅先生把《红楼梦》列为人情小说,可以说是慧眼独具。曹雪芹写人情不能不说已达到淋漓尽致的地步,深沉隽永,可歌可泣。在曹雪芹的笔下写实的、浪漫的、理想的,都在“素”的网膜下,结为一体了。曹雪芹达到以诗写真,以画写心的艺术造诣,不但为他同时代人所不及,直到今天,也没有人能够追上呢!
曹雪芹的美学是发自他的内心的,是他自身内心的积极表现。所以曹雪芹和《红楼梦》才能成为一个统一体。这也是人们总要把《红楼梦》作为曹雪芹的自传的缘故。
无可否认,《红楼梦》有曹雪芹的自传成分,我们不应着重追求这其中自传成分的细微末节,而应研究他精神方面的广度和深度。我们面对《红楼梦》,不能仅仅按照只有细节才形成小说的观点来衡量他。曹雪芹不光是为我们写出人情风俗的历史,而且为我们写出最隐秘的矛盾。歌德使浮士德和海仑后结婚,曹雪芹使宝玉和黛玉相爱,两者都是表现对于理想的追求,因为都是要突破时代的束缚,因而最能震撼人心。人们都随着他们的命运而欢喜、而悲哀。中国第一部大悲剧,就是《红楼梦》。
这和曹雪芹的为人也是一致的。我们可以从敦诚的《佩刀质酒歌》中,看到曹雪芹“酒渴如狂”,不惜以佩刀作价买酒来吃。他喜欢画石头,用画来消磨胸中的块垒抑郁。但是,他又不屑做宫廷供奉画师,表现出桀骜不驯的性格。
这样,在仅有的一些材料中,我们不但可以看到曹雪芹的风貌,同时也可能掌握到他思想的真髓。通过广泛的、长期的大家共同研究,将来的成果,必然会丰硕的。
(原载《说不完的红楼梦》,上海书店出版社,1993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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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的情欲观
曹雪芹和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都被世界公认为最伟大的作家。可是曹雪芹一生却只写下半部《红楼梦》,只留下两句诗,比起前两位来说,他的产量是最少的,但给人提供的比百科全书还要丰富,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一部没写完的《红楼梦》,成了一个说不完的《红楼梦》。可见一部长篇小说或是长篇叙事诗,也像希腊神话似的,随时随地会呈现出新的光彩来,成为全世界人们欣赏的对象。普罗米修斯盗火给人间,使人类告别了茹毛饮血的蒙昧时代,开始创造文明。文明之火也使人类升起心灵之火,曹雪芹描绘出来的正是这心灵之火。只要有人类在,心灵之火是不会熄灭的。所以,《红楼梦》热也会越来越旺……永无休止。
在曹魏时代,曹丕坐上了宝座,便自认为掌握了终极真理,颁布了他的《典论》,要成为不易之论,要人们都按照他的理解去认识具体事物。后来,只有《论文》一篇留传下来,可也还没有成为典范。曹雪芹用十年时间写了《红楼梦》。他明白告诉读者,本书是一纸荒唐言,不合理数,也不合套路,只是一串诓语、一篇梦话、一段痴曲而已。他不使人作规定性的接受,这正由于他的深刻合理处。顺乎人情,人们自会接受。随着时间的增长,随着人们对社会生活认识的深入,曹雪芹的艺术,就像埃及金字塔一般,它是在默默中筑起来的,却对后世旅游观光的人发散着强大的召唤力。人们还会使每块石头、每尺地基中和每个周围环节上不断有新的事物被发掘出来,被测绘出来。
二百多年前已出现“红学”这个词儿,还流行过“开口不谈《红楼梦》,读破诗书也枉然”的顺口溜。但也在二百年前,就有人把它判为“谤书”、“淫书”,皇帝和地方官都曾禁止过它,当然也都读过它。
曹雪芹对自己的作品,是持有自己的看法的。他预感到《红楼梦》不易被人所理解,所以才发出“谁解其中味”的慨叹来。他是喜欢庄子的洒脱的,但他也理解到庄子是在阐述自我。与曹雪芹同时代的人脂砚斋所以评阅《红楼梦》,不也是企图帮助后人能了解曹雪芹的思想意识吗?对《红楼梦》从来就是众说纷纭。曹雪芹不是一位接受美学论者,他有自己的见解。他咀嚼过人生,他体会到人生味,他想把它说出来,和人共同吟味,重新咀嚼。
曹雪芹宣扬:女人是水作的,男人是泥作的,这本是老百姓流传的说法。老百姓还说地是靠水在载浮着。地球就在一条大鱼的背上驮着。有气的地方就有水在,生命由水化生。清代贵族妇女的嫁妆都配有一台“犀牛望月”,还有嵌金嵌银的,在故宫博物院仍有实物可寻。今天我们还可以看到颐和园里的镇海铜牛,从而体会到水和牛的关系。
如果说老子发现第一自然,用五千言《德道经》来解释他的“天道观”;孔子发现第二自然,用《论语》(子张学派记录)来说明孔子的“人世观”;那么,第三个自然,也就是“情欲观”,应该推由曹雪芹发现得最为全面,他用《红楼梦》来表现它。曹雪芹揭示出来“情身”、“意淫”诸般论点,他曾经用十四个字来概括——“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曹雪芹发现了感情宇宙,感情的天地,感情的海洋,化生出感情的肉体来。感情是长期社会生活的产物,它伴随着意志、权力、相互支配、相互接受、相互了解而产生。随着社会的发展,它又和金钱、商品等变化而发生变化……在人类生活的环境中,到处都充满着人情世故,人际关系超过了其他一切关系。在这样没有止境无可排遣的交接中,人们便以情感的内耗和人性的失落作为支付的代价。
贾宝玉看到“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对联,扭头便走,就是这个道理。这副对联,和“情天情海幻情身,情若相逢必主淫”正好反着个儿。
曹雪芹敢于为警幻仙姑称之为“天下第一淫人”的贾宝玉立传,没有涵天盖地的胆量,能做到吗?没有为提高人性素质而争到底的勇气,能这样吗?关于“意淫”,警幻仙姑认为只有宝玉做到了,但并没有作更多的说话。因为《红楼梦》会为之作注解。
曹雪芹曾自号“梦阮”,阮就是阮籍。像孔子梦见周公一样。曹雪芹也可以说是“从阮”了。阮籍,这人与众不同,邻家有个女孩死了,她生时很漂亮,和阮籍既没有说过话,更没有什么过从,但阮籍却为她送葬。他去吃酒的酒馆掌柜的妻子很美,阮籍酒后常常卧在她旁边睡着。掌柜暗中考查,什么事也没有。阮籍的嫂嫂回娘家,阮籍也要为她送行。阮籍这种心理行为可以认为是“意淫”的滥觞。阮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他不是一个苍白的五陵少年,他更不是一个逐酒寻乐的浪荡公子。他是一个充满理想有大抱负的人,阮籍为我们提供了与曹雪芹同调的历史人物。曹雪芹提出“情身”,可见他是主张灵肉一致的,他不同于柏拉图式的恋爱观。从他笔下写出贾宝玉泛爱众而心劳,情专一而泪尽;心劳而无补于人,泪尽而自我毁灭。《红楼梦》是一幕惊心动魄的大悲剧,它揭示出作者一个迈古超今的大主张,也就是曹雪芹的“情欲观”。王夫之曾提出:“饮食男女之欲,人人之大共”,“欲即天之理”,天理就是人欲。戴震则说:“饥寒愁怨,饮食男女,常情隐曲之感,则名之曰人欲。”他认为“欲、情、感,都同感接与物”。戴震比曹雪芹要晚些,但他们的时代背景,都在一个平面上。他们无异为《红楼梦》作了哲理性的评注,作了脂砚等人所达不到的评注。至于“食色,性也”这句话,不管是王侯老爷,还是贩夫走卒,都能张口说出。曹雪芹是任性、适情、认理的人,但人们反以为他性格乖张,不适世故。实在由于曹雪芹反对矫情。例证之一,比如把茄子做成茄鲞,要费十几道工作程序,做出来使种茄的人瞠目结舌,认它不得,吃不出茄味来,连说:“罪过!罪过!”使一个鲜嫩的茄子经过了十几道轮回,脱化成为茄鲞时,早已失掉了茄性,成为另外一个负数的茄子了。例证之二,“大观园”里出现“稻香村”一景,从贾政到清客都连连夸好,众人也想要宝玉说好,可是宝玉偏不。因为这种田庄,是穿凿扭捏而成,非天然而为。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他借宝玉之口,反对矫情。曹雪芹主张自然,任性适情。对一般事物如此,对爱情更是如此,诸凡穿凿、扭捏而成的,他最为痛恨,都深恶痛绝。他最反对因袭理数。
关于《红楼梦》闹过许多悲喜剧,有人把它作鸦片,要输出它去贻害外洋,有人把它作为女皇的垫脚石,但历来也有各家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抒发他们的劳动成果,帮助我们从多方面去欣赏理解这部惊天动地的伟大作品。
《红楼梦》的可贵性,还在它不仅在思想的长河里划动前进的筏子,而且用形象来说明问题。《红楼梦》中几乎没有任何说教,出场的和尚、道士,以及清客(腐儒),几乎都是否定的人物,只有警幻仙姑的话,才最具有权威性。因为她是情欲观的代表人物,是代表情欲的女神,是万艳千红的表率,但她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把她的妹妹引见给宝玉,教他们并不是按照仙家箓条行事,而是从人世间的自然活动开始。
莎士比亚借角色之口,来表现他演说的天才,这一点,已使托尔斯泰感到不耐烦。而托尔斯泰更有意思,他常常以作者口吻来解释他创作的人物形象。《红楼梦》却牢牢把握住人物的心理活动,对他们的内心作出无微不至的跟踪。人们愈读愈发现它剖析得深透,表现得细腻,点拨得惊人。凭着这一点,使《红楼梦》永远站在艺术的峰顶上,而且会越来越受到人类的欣赏和了解。
(原载台湾《中华日报》副刊,1991年7月17日)
曹雪芹和孔夫子
看一个人的传记或者是传记文学,不管它所写的事迹是平凡的,或者是离奇惊险的,对读者来说,最重要的还是想了解主人公的心理状态和思想本质。比如,我们读《鲁宾逊漂流记》,好像自己也经历了荒岛上的生存奋斗;同时又会感到作家笛福的思想,是资本主义时代人们要求向外开发的思想反映,至于笛福是自觉的,或者是不自觉的,这倒成为次要问题了。
若有人要为笛福写传,或者以他作主人公来敷演小说,我以为弄清时代所赋予他的思想特征,是很有必要的。不然的话,也许会使笛福的刻画受到损害,看不出笛福的真正形象来。
当然,任何小说家都不会把哲学论文插入作品中来,以求阐明自己的思想和观点。尽管巴尔扎克喜欢演说,托尔斯泰好发议论,然而他们还是留下更多的笔墨由书中的人物行动来表现,而尽量隐蔽自己的观点。曹雪芹恐怕更是这样。借用脂砚斋的话来说,就是喜欢运用“不写之写”的艺术手法。这样一来,我们对曹雪芹的思想做点“钩沉”工作,似乎是可以允许的了。因为,一部作品必然是受作者对人物和社会的看法,也就是受他的思想支配的。
由此,我常想到,曹雪芹对孔子的思想到底抱有什么样的态度?他和吴敬梓一样,反对科举,反对俗儒。曹雪芹甚至表现得更加明确。可是,曹雪芹又借宝王之口说过“孔夫子”是“亘古一人”,这又该如何解释呢?我以为,这是基于他对“明明德”三个字的理解上。要阐发“明明德”的含义,不妨从“四书”、“五经”里来找根据,似乎更可靠些:任谁都会承认曹雪芹是读过这些东西的,因为这些都是他的必读书。
《国语·郑语》记载史伯说:“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又说:“以他平他谓之和。”这些话在封建时代,一般士子都会记得很熟。但在各人脑中产生的影响,却不大一样。尤其会使一些人从中得到启发,甚至成为自己思想的新起点,而与私塾教师的启蒙课背道而驰。五材“杂以成百物”的思想是与古希腊和印度的哲学家的认识相通的。也就是,指出事物是由几种原素组成。“以他平他”的意思,换成现在的流行话语,即是使彼此维持平衡。
史伯又指出,自古以来就是“建九纪以立纯德”。“九纪”中包括金、木、水、火、土这“五材”。“材”就是“素”,在古代有与“原”、“质”相近的含义。材的“德”,也就是“素”的“属性”的意思,因为“德”字最早的含义,是指“物”的“本性”说的。“纯德”对“素”来说,是指“素”的特性,即“纯粹”的属性,也就是原本的属性。从这里,不难看出,我国古代最古的哲学概念中,是用“德”来概括物性的。“物”的“本性”不受蔽弃,或说焕发出事物的本来面目,这就谓之“明德”,即物的本然属性。
马王堆发现的帛书《德道经》,把“德”放在“道”的前面,这就对了。老子哲学的本来面目,正是先说“德”,再说“道”,即先阐明事物的本然,阐明“物”和“性”的统一性。明白这种规律,按此规律行事,才是“道”。《德道经》的发现,有可能改变我们对老子哲学的某些传统看法。
从《尚书·洪范》“乂用明”和“攸好德”的语义上,也可以反映“明”和“德”的古老联系来。对“物”的本“性”有了认识,就谓之“明”,反之就谓之“昧”。“昧”也就是“暗”。“乂”通治,使事物本然显示出来才能得治,使事物的本然不受损害,才能达到治。“治”与“理”通。
《大学》开头就提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明德”是指事物的本性,未被蒙蔽的本性。而“明明德”,则要求人们去揭示那些原已显示出的事物的本性来。《大学》的目的正是为了穷极事物的“真理”(至善),穷极事物的“真理”即是“明明德”。《大学》思想中的这个认识的动机是什么,在这儿不必探讨。如何成为孔子的思想,在这儿也不作探讨。我只想到曹雪芹借贾宝玉之口,唯独对“明明德”这三个字加以肯定,这说明曹雪芹对“德”的理解是按古代哲人史伯这一派的解释发展下来的。
处在新旧交替时代中的曹雪芹,提出了“明明德”,正是要求重新认识那些本来被人们认为已经认识的事物。这就是曹雪芹的伟大之处。也就是说,他主张对事物要还它以本来面目,不要按老“规矩”、老“套头”来行事,而要对历史作重新的估价。借“明明德”以阐发自己新的思想,这种做法,正和戴震从解释《孟子》字义来阐明自己的唯物思想一样,可以说是不谋而合!另外,我以为也正是曹雪芹对“明明德”一语感悟至深,因此对说出此话的孔夫子才赞誉为“亘古一人”!
当然,曹雪芹和戴震也并不完全是假借孔子和孟子的名义,来宣传自己的思想的。但也很难想象,思想的传统影响和历史生活的局限,在他们身上已经得到全面的突破。但我们不妨说,是曹、戴二人,取得古代哲学思想的“合理内核”,而这个“内核”,几千年来被人们囫囵吞到肚里去了。在时代的大转折中,戴震、曹雪芹等人开始把它取出来,要揭示出它本来的面目。这样,我们就找到了哲学家戴震和文学家曹雪芹在思想上的某些共同点,和勇于探索的性格相近的特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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