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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流云》 作者:樱花红破

_5 樱花红破(当代)
  “你是不是背不出文章被夫子骂了?”
  “……”
  “要不就是你调皮捣蛋惹你娘生气了?”
  “……才不是。”细细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我顿时高兴起来,“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放心,我不会笑你的。我也经常被我娘罚跪,不过我都是在书房里偷偷跪,被别人看到很丢脸的。”
  他脸上渐渐好看起来,仍是倔强道:“我才不会调皮捣蛋,我很乖。”顿了顿,又很委屈地说道:“可是娘总是不喜欢我。”
  “我娘也不喜欢我。”我蹲下身子,一屁股坐在他身边,“要不,她怎么老是要罚我,还不让我出门玩儿。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庄翼。”
  “咦,你也姓庄啊。”我惊讶地瞪着他,“我娘说府里只有我和姐姐姓庄,为什么你也姓庄?”
  “我就是叫庄翼。”他生气地扭过头不再看我,一张小脸气得通红。
  “好了,好了,那就姓庄好了。”我赶紧拍着他的肩膀哄道:“姓庄有什么好,姓花才好听,我上次听我娘说钱塘郡有个女子叫花弄影,多好听的名字。我要是姓花就好了,嗯,叫什么好呢?就叫花如花。”
  “噗哧——”他突然笑出声来,望着我的眼神再也看不到冰雪。
  我乐呵呵地笑着,花如花,我脑子可没进水。
  娘一直很后悔那个下午没有带我一起去前厅,因为自从那天以后,我总是胆大包天地溜出清雅园跟小翼玩耍,然后她就派府里力气最大的嬷嬷到冷香园来抓我回去。每次都要跟嬷嬷在冷香园大干一场,最后被她像拎小鸡一样拎走。我一边大叫着,一边拳打脚踢,用牙齿在嬷嬷的手上,肩膀上留下深深的印迹。
  这个时候,小翼就会冲过来拉住我,很义正严词地朝嬷嬷怒吼,“你快放手,你弄疼他了。”其实我一点都不疼,那个冬天我穿了两层棉袄,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就算嬷嬷有心也没有地方下手,倒是她的手腕处,总是被我留下细细密密的齿印。所以,那年冬天起,我就开始换牙了。
  可是小翼的衣服总是很单薄,小手冰冷的,脸颊也被冻得通红。他涨红着脸冲过来的时候让我觉得很受鼓舞,于是叫得越来越大声,然后牙齿也咬得更起劲。
  可是嬷嬷的手一推,小翼就倒在了地上,好半天都没有动,我这才知道原来嬷嬷的力气真的这么大。可是我的力气更大,不知怎么就推开了嬷嬷,冲到小翼面前,一边使劲推,一边大喊道:“小翼,小翼,你可不要死啊。”
  “本来没死的,被你这么一折腾,就快死了。”不知过了多久,小翼睁开眼睛艰难地说道,他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有点欣慰,有点苦涩。
  我终于被嬷嬷抓了回去,一到母亲面前就蔫了,老老实实地承认错误,然后乖乖地到书房罚跪。跪到半夜打盹的时候有人来了,轻手轻脚地把我抱到床上,我喃喃道:“娘,小翼好冷啊。”
  我感觉到身上稍微紧了紧,然后听到娘叹息的声音,“严儿,你怎么这么痴啊。”
  番外之庄严(二)
  番外之庄严二
  我十四岁接管庄家家主之位。那天是腊月二十一,整个东吴的大小商铺代表都齐聚庄家议事大厅,更多的就在院子里寻了块石头坐下,连吴王也派了他最宠爱的太子前来祝贺。
  场面蔚为壮观。府里看门的朱老头在很多年以后还曾得意洋洋地说起当时的盛况,用老夫子的话来说,叫做“饮马水立涸”。
  那天我穿着从千针织坊做成的玄色锦袍,据说单是上面的麒麟和云纹就花了三个绣工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在一干人等的簇拥下,我缓缓走到母亲面前,从她手里接受了庄家的家印,从那天开始,我不再是躲在清雅园里无忧无虑的严儿,而是——东吴靖国候庄严。
  我很清楚地感觉到身后那么多双或羡慕或嫉妒或恭敬的眼睛射出的灼热的光,我也知道他们恭敬崇拜的对象并不是我,而是坐在我面前,高高在上的我的母亲,东吴前靖国候夫人,山越国禾雅郡主。
  那天一直闹到晚上亥时末,最后一批客人才告辞离去。他们都知道,庄府从来不留客,没有人会不识相地提出要夜宿庄府。到子夜时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鱼潜渊的屋顶,看着夜幕笼罩下的庄园,心里一片空虚。
  小翼就是在这个时候上来的,他跳上来的时候姿势很优美,我扭头朝他望过去的时候,只见他衣袂飘飘,恍若一片羽毛轻轻落下。我笑着接过伸手他手里的酒坛,和他并肩坐下。
  不记得那天晚上说过些什么话,依稀记得我们喝了很多酒,然后大声地哭、大声地笑。好在鱼潜渊里从无下人,不然非得被我们吓死不可。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人已经在床上,除了头有些沉,并无其他异状,才知道自己原来具备酒桶潜质。
  之后很长时间都不曾见过小翼。一方面我着实忙得很,刚刚接手的庄家事务太多,而我又太过年幼,那些旧臣们虽然嘴里没说什么,但我能看出他们眼睛里的不信任。
  我一点都不在乎他们的心思,这些事情本来就不是我愿意做的,若不是母亲的要求,我还乐意一个人到乡下找片空地种梅花。最好还在阁楼周围种一圈果树,等到成熟的季节就在果园里漫步。
  我一想到这里就特别兴奋,于是掀了被子就去冷香园找小翼。
  天气已经开始转暖,冷香园的梅花都谢了,长出绿色的树叶,在淡淡月光下蒙上了一层清辉。我径直朝小翼的房间走去,那里还亮着灯,他总是睡得很晚。
  小翼的屋子里传来低低的声音,男人的声音,却不是他。我疑惑了,小翼什么时候交了新朋友?没有叫他的名字,放轻的脚步,慢慢地凑到房门外。那声音压得太低,不管我怎么竖起耳朵,也只能隐约听到“小姐……将军……那丫头……行动趁早。”
  心里无缘无故有些不安,正要转身离开,却发现前方不远处静静站在廊口,一言不发盯着我的柔姨。印象里的柔姨跟她的名字一样温婉柔和,她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女子,总是对着小翼和我微笑。可是,那天的她,眼神冷冷的,看着我的时候不像在看一个人,而是,一具尸体。
  许是我看错了吧!我眨了眨眼睛,再睁眼时面前却没有人。小翼的房门“蓬——”地一声开了,一阵强大的气流朝我袭来,我甚至来不及叫出一声,眼前就黑了。
  第二天醒来时仍在自己的床上,我起身,胸口一阵汹涌,人又重重地倒了下去。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我知道这是身受内伤的表现。这么说的话,昨天晚上就不是我在做梦了。我想起柔姨冰冷决绝的眼神,从头寒到脚。
  我病了,高烧三天不止。母亲日日夜夜守在我身边,可是我却连眼睛都睁不开。我双眼紧闭,两拳紧握,牙关紧咬,药石不进。
  第三天,我听见母亲在我床头盈盈哭泣。有多少年没有听过她哭了?仿佛还是六岁以前躺在她怀里时的记忆。心又渐渐软了,手也放开了。
  第二天我醒来,对母亲说,“娘,我饿了。”母亲憔悴的脸像被注入了青春活力,眼睛马上亮了起来。
  晚上小翼偷偷来看我。几天不见,他也瘦得厉害,两只眼睛像熟透的桃子,又红又肿。我说:“小翼,你是不是哭过了?”
  “对不起。”他拉着我的手,将我拉到他肩头,“我竟然保护不了你。”我看不见他泫然欲泣的表情,但是他的声音在哽咽。我静静地靠着他,不说一句话,直到他离开。
  我没有问他那天晚上的事情,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柔姨仍像往常一样温柔慈祥,看着我们的眼神还是那么安详。只不过,有的时候,在小翼看不到的角落,我感受到一丝丝寒意。
  我跟小翼说我想去乡下种梅花,他笑。然后很认真地想了想,严肃地回答说:“你抛得下你娘吗?”
  我说,“我把娘接过去好不好。”
  他大笑。“你母亲和你一起种梅花?”好像是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
  我扭头不理他。
  过了很久,他说道:“齐州滠谷有一片梅花林,以后就去那里好不好。”
  第四十二回
  二十二
  从飞性子急躁,回头收拾了东西马上就启程回邢城,临走前犹豫着问流云为何不与他同行。流云苦笑一声,捋捋一直垂到腰间的长发,没有说话。从飞心中微动,顿时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流云是个女子,于情于理,庄家家主之位都轮不到她,若是被庄家人知道了她的女子身份,那庄翼继任之事便无任何悬念。别说报仇,说不定连禾雅郡主也会为人谴责。想通了这一点,从飞心里又担心起来,流云今年已经十九岁,不管是在邢城还是在大兴,都过了最佳婚配的年纪,所幸是这么一闹漏了身份,否则,难道要终身不嫁?
  怀着一肚子牵挂送走了从飞,流云才回了西宁寺,赶在陆子澹喝药前重新煎了一副。许是陆子澹跟他们说过什么,风雷电不再多嘴问她去了何处,只是望着她的眼神十分复杂古怪,欲言又止。流云见他们不说,也不主动去问,免得听了些不该听的话,心里头再纠烦不休。
  傍晚一直伺候陆子澹喝完药,又同往常一般陪着说了些话,这才理好他的被子,准备出门。走到门口又听到身后陆子澹柔声低呼,转过头一看,他仍斜斜地靠在床头,手里握着本《论语》,抬眼撞见流云的眼睛,稍稍一愣,仿佛不曾想到她会转身,停顿了几秒,才恍然道:“哦,有个东西送你。”
  枕头底下淘出一把精致的小匕首,木质的刀鞘,上头刷了层清漆,隐隐可见雕刻得十分朴实的花纹。把手上不知用什么刻了弯弯曲曲的纹路,仔细看看,像是文字,可流云皱起没有眉头看了半天,仍是一个字不识。
  流云正要开口问他上面到底是几个什么字,敲门声恰恰响起来。收了匕首开门,居然是一脸阴霾的李闻持。很少看到他如此阴沉的脸色,流云稍稍吃了一惊,想起昨日听陆子澹他们随意说起朝中政事,心知定是为了皇帝新宠的十皇子而烦心。
  当下恭敬的请了他进屋,自个儿急急地要出门准备叫上风雷电过来伺候着。可人才走了两步,又被李闻持叫住,说是让她留下旁听。流云顿时心中叫苦,她实在不明白李闻持到底是为了什么跟自己过不去,难道他就不怕她口风不紧,把他们谈话的内容泄露出去么?
  不情不愿地站在一旁,流云满脸都写着不满,陆子澹看着只是苦笑,却不肯说句求情的话,直把她郁闷得不行。
  李闻持果然是为了十皇子的事情来的,皇帝不知发了什么神经,无缘由地册封他为王不说,竟然还让他掌管吏部。才两三天的功夫就把吏部弄得乌烟瘴气,气得几个老臣和亲王上窜下跳,捋着袖子就要到朝上找皇帝评理。
  流云听到这里忍不住捂嘴偷笑,因为李闻持背对着她,所以瞧不见,但陆子澹却是看得清楚,唇角闪过一丝温柔,眼里透出淡淡光彩。李闻持警觉地一回头,她早已收敛神情,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心无旁骛的正经模样。
  李闻持瞅了她半晌,见她看了不看自己,心知定是方才做了什么,恼道:“流云你又有意见么?”
  流云赶紧点头哈腰地应着,“流云对皇宫里头的事一概不知,连十皇子是哪位都不清楚,这回真的没有任何想法。”她说的倒也不是假话,除了偶尔从李闻持口中听到这些事,她对这场宫廷之争没有任何概念。李文仲和李文渊她都见过,但那十皇子是圆是扁她都不清楚。
  陆子澹终于出来帮她说话,“流云近日忙着照顾我的身体,对朝廷中事少有关注,王爷怕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李闻持仍是有些不信,对着流云看了好半天,问道:“你又不是大夫,不过是煎煎药,伺候茶水,能忙到哪里去?对了,我听说你在城里开了座剑庄,莫非是真的。你一个女子不好好等着嫁人,作什么出门做那些营生,莫非怕陆府养不起你么?”
  流云早知此事瞒不过他,笑笑着说道:“我这人杞人忧天,患得患失,就怕以后没个着落。陆府虽好,毕竟不是我家,流云只是个下人,多准备条路总是好的,省得日后出了事也不至流落街头。”
  “既然不愿做下人,那也是有其他路可走的。”李闻持脸上带笑,眼睛朝陆子澹瞟了一眼,见他眉头紧皱,脸色微变,眼中慌乱一闪而过。于是愈加坚定了要成全他的心思,盯着流云的脸,步步紧逼道:“流云可愿入——”
  “流云一向自在懒散惯了,最怕王侯豪门的规矩,再说流云是个女子,大郑国怕没有女子入幕僚之说。”流云笑着打断李闻持的话,仿佛丝毫听不出他话中的深意。
  李闻持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眼中阴霾更甚,“你以为我让你入幕僚?”
  流云脸上现出讶色,捂嘴疑惑道:“莫非王爷您要纳流云为妾室么?这是不成的,流云地位卑微,做个丫头已经是抬举了。要是王妃知道了,怕是要为难流云的,王爷对几位娘娘都不好交待呀。”低头刻意忽视床上人眼中笑容中的悲楚,脸悄悄转向另一边,心里却早已纠结成乱麻。
  李闻持冷哼一声,沉默地起身,逼人的气势立刻朝她压下来。
  “晚上吃少了,这会儿居然觉得有些饿,流云你去厨房让人做些点心送过来。我跟王爷还有事要商量,完了你就先去歇着吧。”关键时刻陆子澹忽然插话,仍是一贯淡定的语气,温和的笑容,流云却鼓不起勇气睁眼去看他。
  一边应着一边往门外退去,等出了门,才发现手心头早已渗出一层细汗。陆子澹清亮孤独的眼神在脑中挥洒不脱,摸摸胸口竟然有些疼。这颗心到底是怎么了?
  第四十三回
  二十三
  好不容易才从李闻持那里逃出来,流云总算松了口气。拍拍胸口,去厨房吩咐下人做点心。虽然知道陆子澹只是为自己解围而说的借口,但他的吩咐总不能置若罔闻,否则李闻持又要来找他的麻烦了。
  跟厨子吩咐了几句正要出门,又被人叫住。小伙子涨红了脸,低垂着脑袋犹如蚊子般细声嗡嗡道:“小的该死,把大少爷的药弄坏了。”流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原本放置在厨柜的几副草药被水浸得透湿,难怪方才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子药味儿。
  见那小伙子面红耳赤的模样,流云责备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叮嘱了几句以后小心点之类的话,复又出门到街上去抓药。
  西宁寺地处偏僻,药店都离得较远,其中又有几位中药颇是罕见,流云索性又去了正街。从积善堂抓好药出门,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街边众酒楼、茶肆高高悬起灯笼,照得大街犹如白昼。流云心里有事,走路时心不在焉,一不留神就撞上了人。
  蛾冠博带,面目清隽,分明是许久不见的朗和子大师。大师脸上也是魂不守舍,眼中竟带了些许忿忿之色,冲着流云狠狠一瞪,等到看清她的长相,微微愕然。随即目不转睛地看了她半天,这才疑惑地慢慢踱开步子,嘴里嘟哝着些什么。
  流云也是一愣,亦傻傻地盯着他看了几眼,方才反应过来,急忙垂首道歉。点头哈腰一阵,看到大师渐渐走远,这才抬头,眉间闪过一丝不解。三大师一向形影不离,为何朗和子大师一人出现在此,储青子和明乐子又去了何处?
  她心中暗动,不由自主地跟在朗和子身后,尾随至客栈门口。
  朗和子一进屋就气呼呼地躺到了床上,才寐了一小会儿,就听到有人砰砰地敲门。心里一阵烦躁,也不起身,对着门口大吼道:“干什么?”
  “不是客官您吩咐小的给你送热水洗澡么?”门外传来店里伙计怯生生的回答。朗和子一愣,不耐烦地骂道:“我什么时候叫你送过热水了,你到底是耳朵有问题还是眼睛有问题,打扰老子睡觉,再有下次,我剐了你。”
  伙计吓得顿时不敢作声,仔细看看房门号,哟,是天字号第三间,不是第四间,可不是自个儿弄错了地儿么。赶紧低声下气地道歉,抬了澡盆子准备朝去另一间。正折腾着,三号间门又开了,满脸煞气,头发蓬松的老爷子从屋里出来。“把这抬到我房里去!”
  伙计顿时为难,“客官,您看这,是四号房间客人要的热水。小的实在——”
  “让你搬就搬,罗唆什么!”朗和子气他吵了自己睡觉,硬是要把热水强占了。见他伙计半天都不行动,只望着自己抱歉的笑,索性一伸手,盛满了水的大澡盆轻轻巧巧地就进了他手里,在半空滑了一个弧度,稳稳当当地落在客房正中央,看得俩伙计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
  朗和子摸摸热水,温度刚刚好。乐呵呵地一笑,脱了衣服就跳进澡盆。还是在邢城好啊,剑庄里头就有温泉,晚上喝杯小酒,舒舒服服地泡个澡,那才睡得好觉。这大兴城,虽是热闹几分,但终究不及邢城日子过得舒坦。朗和子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靠在盆边慢慢睡去。
  待他再睁开眼,才发现换了个地儿。床上是软绵绵的被褥,入鼻有浆过的草香,屋里中央还燃放着一盅香炉,飘飘渺渺地散着淡淡轻烟。若不是自己四肢瘫软,手脚无力,朗和子还真以为自己走了什么好运住进了王府。
  透过袅袅轻烟,朗和子看清屋里中央坐着的白衣女子。眉目如画,嘴角含笑,分明是方才街上撞见的那个。
  朗和子朝她笑笑,问道:“小姑娘,我不过跟你撞了一下没道歉,有必要把我抓来这里么?老头子年纪大了,可经不起你折腾。”
  白衣女子——流云也笑眯眯地应着,“老爷子,小女子可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只要老爷子您回答我几个问题,您马上就能回客栈享受去。”
  朗和子笑嘻嘻地瞅着流云,笑容满面地,“小姑娘你八成抓错了人,老头子就是个糟老头,恐怕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流云浅笑着望着朗和子,一脸真诚,“朗和子大师怎么可能是糟老头呢?这不是让我们这些小辈连头都不敢抬吗。”
  朗和子脸色微变,眼中厉光闪过,随即又是笑眼吟吟。“原来小姑娘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语气陡地一变,厉声道:“你究竟是谁?”没想到大兴城里居然有人认识他,眼前这女子,相貌并不熟悉,但为何看起来又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
  流云的笑容也淡下来,轻叹一口气,柔声道:“大师不在邢城好好住着,怎么到大兴城来了。储青子和明乐子两位怎么没和您一起呢?”
  朗和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良久,忽然又笑了,大声道:“你是不是大少爷的人?从飞那小子在哪里?”
  流云并不答话,继续道:“大师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要我回答什么?”朗和子高声道:“小姑娘,你长得倒是挺不错,是不是我们大少爷的心上人?如果是,我就对你客气点,不过你也要对我客气点。老实说,你是不是背着大少爷行事?要是大少爷知道你把我抓了,看他不跟你闹翻。我可是大少爷的老师。”
  流云哭笑不得,心中更添疑惑,庄翼到底用什么法子把他们骗出来,听他语气,并不像背叛过自己。
  “大少爷果然没死吧!我就知道,不过他为什么不跟我们联系呢?难道害他的人真是庄翼不成?”朗和子皱起眉头自言自语,完全不看流云一眼。
  流云仍不回答他的话,反而试探性地问道:“大师为何会到大兴来?为何又与庄翼同行。我听说邢城有许多人怀疑靖国候爷的死与庄翼有关,而三位大师就是其中之一。”
  朗和子闻言哼了几声,脸上现出古怪颜色,踌躇几秒,才答道:“庄翼那小子的确很有嫌疑,但是他——我看他那伤心欲绝的模样又不似作伪,兴许是我们误会了。”眼一抬,盯着流云道:“究竟是谁暗算大少爷,只有大少爷自己最清楚,小姑娘想必也知道吧。”
  流云笑笑道:“不知道大师在说什么?邢城靖国候的事情满城皆知,我不过是有些好气罢了。不过,听大师这么说,原来前靖国候竟没有死?真是太意外的,看来传言也不可尽信啊。”
  朗和子盯着她,面色复杂,似乎在考虑她的话可不可信。
  他面色复杂地盯着流云看了许久,忽然垂首沉声道:“大少爷是否连我们也怀疑上了,否则怎会用这种手段来对付我。”
  流云闻言顿时羞愧得别过脸去,不敢再看他。此番三剑师与庄翼随行,她心里自然是有想法。可被朗和子这么直直一问,仿佛又是自己怪错了人,一时生出无数歉意。但终究还是没有直接回答,仍继续问道:“储青子和明乐子两位一向与大师你形影不离,为何竟会留你一人在客栈?”她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怎么也想不出原因。
  朗和子认定了流云就是庄严门下,因而对她却并不排斥,只是听到这个问题时稍稍犹豫了一下,忽然又想明白了什么,疾声回道:“坏了,那个什么王爷说什么知道少爷的下落,指使他们去杀人,这会儿还不知道——”
  流云霍地从座位上跳起身,冲到朗和子跟前着急地问道:“他们去杀谁了?”
  “我也不大清楚,”朗和子眯起眼睛眉头深锁,就是因为不愿做这种谋刺行为才单独回客栈,至于那么人么,“好像叫什么来着。对了,我记得他们去了西宁寺……”
  话未说完,朗和子只觉得眼前一花,白色裙角已经飘过房门,只余下走廊淡淡脚步声。
  第四十四回
  二十四
  流云始终想不明白,以李文仲那么精明谨慎的人,怎么会在这种敏感时刻下手。不管他的对象是李闻持还是陆子澹,都不是好相与之人,即使得手,也有无穷麻烦。一旦他们当中任何一个出了事,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李文仲,他不会连这点都不知道。
  脑中千回百转,脚上丝毫未停。流云运起十层功力,将脚力提到极至,街巷间只见一淡淡白影飘忽而过,转瞬就不见踪影。却把路旁喝茶吃霄夜的人们吓得连碗都摔在了桌上,撒了一身的水渍。
  仔细想来,西宁寺里高手如云,庄翼断不会贸然闯入,那他们的对象该不是辗转病床的陆子澹。从西宁寺会瑞王府有两条路,流云略一思考,就折进了青衣巷的小道。这里住的都是些高门大阀,防卫倒也森严,但从西宁寺到青衣巷那一段却是人迹罕至,连巡逻的城防也很少见。庄翼若要埋伏突袭,那里是最好的地点。
  果不其然,才到巷尾,就隐约听见前方的打斗声。近了些,才发现李闻持身边竟然只带了两个侍卫,且战且退,虽未受伤,但已发髻散乱,险象环生。李闻持倒是嘴角含笑,从容不迫,但他那两个侍卫早已一脸惶恐,显是被敌人的武功镇住。
  庄翼这方三人均是黑巾蒙面,只余一双黑亮的眸子闪着寒光,三人都穿着一身宽大的黑色长袍,连胖瘦都看不清楚,也只有亲近如流云才分得出他们三人的身份。眼看着其中一个侍卫惊呼一声,一阵血雨漫过,人已倒下,李闻持眼中寒意更甚。
  来不及再多耽误一瞬,流云长剑出鞘,朝最近的明乐子刺去。三大师中以朗和子武功最高,储青子次之,明乐子排第三。流云幼时没少受他们指点,因而对其武功路数十分熟悉,加之她天姿甚高,又博采众长,武功造诣不在明乐子之下。
  只看到一抹白影飘至,李闻持顿时轻松不少,斜眼朝身边一瞅,才发现竟是流云,一时惊讶万分,手上长剑微偏,庄翼的兵刃见缝插针,斜斜刺来。李闻持慌忙侧身躲过,集中精神攻向庄翼。
  “这小丫头有点门道。”明乐子实在不明白,眼前这小丫头片子为何对自己招式如此熟悉,往往自己才拉开剑式,她已摆好破解之法,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看起来十分眼熟。心里有了些怀疑,明乐子一招“平沙落雁”,软剑缠上流云长剑,方一施力,那剑身处传来一阵内力,阴柔绵长,丝丝不断,竟似要缠断自己的软剑。
  这内劲又完全不对!明乐子慌忙撤出长剑,眉心皱起深深折痕,眼睛死盯着面前纤弱瘦长的身影。是个女子,断不会是——。罢了,若再胡思乱想,今儿可就白费了,甩开脑中纷纭思索,手上软剑刷地甩直,真力灌注剑尖,威势顿显。
  流云大病初愈,真力虽已完全恢复,但久不活动,手脚不复原先灵活,步步紧逼下,一时有些手忙脚乱。好在她功底仍在,见招拆招,手上长剑舞得密不透风,明乐子一时也难以取胜。
  两人拆了不过十招,耳边又是一阵惨叫。流云心中微微一凛,翻身后退几步,脚边触到了另一个侍卫的身体。场中只剩她与李闻持两人孤军奋战,眼下这情形,莫非要向大师公开身份才能逃过此劫?
  还没等她想明白,明乐子就已经朝她攻过来,一边打还一边大声道:“老二,你快来跟这丫头过两招。有点不对劲!”
  储青子瞪了他一眼,长剑仍朝李闻持身上招呼,冷哼道:“今儿要杀的人是他,又不是那丫头,你缠住她就是,不必下杀手。”说罢,欺身上前,与庄翼联手,将李闻持逼得连连败退。
  流云身躯渐渐灵活,长剑更是神出鬼末,趁明乐子后退之际朝李闻持看了一眼。他肩头背上隐有血迹渗出,招式略微散乱,似已受伤,如此下去,过不了几招怕就会折于剑下。正担心着,只见庄翼眼中寒光一闪,露出残酷的笑意,长剑转入左手,在半空中斜斜划了半个圈……
  这是——
  “长河落日,剑出毙命!”十二岁的流云左手拽着根柳枝,在空中划了半个圈,嘴角泛起调皮的笑意,促狭之色浮在眼中。庄翼见她神色不对,稍稍一愣,意识到不对劲后赶紧往后退。
  只是眨眼的一瞬,柳枝击中少年左胸,新鲜多汁的柳叶在雪白的外衣上留下青绿色的印迹。少年脸色陡地苍白,手捧胸口,缓缓倒地。
  “小翼!”流云尖叫一声,扔掉柳枝跳着奔到他跟前,抱起庄翼痛苦失声:“小翼小翼,你不要死啊,我不是故意的。呜呜,你快点醒来啊!”手上越来越用劲,直到——庄翼闷在她怀里,瓮声瓮气地小声道:“我快闷死了。”
  “小翼你没死啊!”流云白皙的小脸上尚挂着泪珠,忽地展开笑颜,一时明媚如午后艳阳。
  “你这招叫什么,恁地厉害,可不要再对着我使了。”庄翼拍拍衣服站起身,领口处还湿湿热热的,分明是她方才掉下的金豆豆。再看她,脸上泪珠儿还没干呢。“我被你打成这样都没哭,你哭什么呀。”挥起袖子小心翼翼在她脸上擦了擦,“不哭了哦!”
  流云脸上微微一红,把他轻轻一推,“你少装模作样,我才没哭呢。”
  庄翼笑嘻嘻地也不生气。
  “你是骗我的吧,刚才根本就没有受伤对不对。”流云见他脸色无恙,试探性地小声问。
  “你要不要试试看。”庄翼瞪着她,眼睛浑圆浑圆的。
  流云舌头一吐,讨好地笑笑,“你又不会。”见庄翼脸色微变,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道:“小翼,你拜我为师,我就教你天下第一的武功。哈哈!”小身子一挺,拍拍胸口,很神气的模样。
  庄翼哼一声,小脑袋抬得高高的,比她还神气。
  “算了,你叫我大哥,我就教你。”流云懈气地让步。见庄翼仰着脑袋望天,气愤地提高声音,“我本来就是你大哥!”
  没有回答。
  “算了,算了。”流云拾起地上的柳枝儿,摆出姿势,“别朝天上看了,那儿又没开花!”
  ……
  流云失口惊呼,“不要——”不要杀人,不要!不要用这一招来杀人!
  推开李闻持的身体,接下庄翼致命的一击。耳边师父的话犹在耳畔,“长河落日乃梵心十式中最霸道一招,刚猛凌厉,辛辣残忍,对方非十恶不赦之徒,不可枉用。此招一出,必见血而归,即使以梵心之第一式疏影横斜接下剑刃,仍免不了为其后势所伤,轻则折臂断骨,重则武功全费……”
  冰冷的寒意自肩头一路划向小臂,红色的液体也随之渗出白衣,画出片片红樱。庄翼的手微微发抖,长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眼中惊讶与痛苦,皆在一瞬。
  “你——怎么会?”就要扑上前,却被身后人拉住。“有人来了,快走。”
  眼前的人儿马上苍白了脸,鬓脚垂下一丝乱发,和着汗水纠缠在白皙的颈项中。她身后的李闻持愣愣地一把扶起她,手上一片湿热,瘦弱的身躯靠着自己滑下,仿佛没有重量一般。
  “我们扯平了……”她的嘴角竟泛起一丝微笑,在他的怀里轻声喃喃着,李闻持不明所以,焦急地撕开身上的长袍,麻利给裹上尚且不断流血的伤口。再抬头,那几人已消失不见,面前是跑得气喘吁吁的城防守卫。
  地上顿时乌鸦鸦地跪了一片。
  第四十五回
  二十五
  瑞王遇刺!
  消息自当晚传出,满城皆惊!
  虽然李闻持一直没有进宫向皇帝哭诉,但此事传出后,大兴城防马上被怒不可遏的郑帝关进了天牢,与之牵连的一大批官员被撤换。第二日早朝,李闻持称病不朝,奏章中只说不慎遇刺,却不加任何评论。一脸阴沉的郑帝“啪!”地一拍龙案,“若三日内不破此案,余等自处之!”
  瑞王府
  李闻持焦急地在厅里来来回回,宽大的袖子随着步伐甩出阵阵阴风,吓得跪立在侧的几个太医瑟瑟发抖。“明明只是剑伤,为何会伤了经脉?你们这群庸医,她若再不醒来,唯你是问!”
  一个胆大的年长太医常在宫中行走,神情还算从容,垂首磕拜,朗声回道:“回王爷话,这位姑娘确实伤到了经脉,又流血过多,一时难以醒来也是正常的。不过依属下看,她脉象虽弱,却不紊乱,昏迷应该只是暂时。”
  偷偷抬头见李闻持脸色稍稍好转,方才松了一口气,继续道:“属下开几副定神补血的药,等这姑娘醒后服用。她身子甚弱,这回又伤得如此厉害,需好好调养一段时候,断不可再妄动。”
  李闻持脸上神情渐渐缓和,挥挥手让他起身,自己则慢步走到床前,盯着面前一直眉头紧锁的人儿。漆黑的发,苍白的脸,白得没有血色的唇,紧闭的双眼看不见她黑亮的眸子,只有两扇浓黑的睫毛在眼睑上方微微颤抖。这个人啊——李闻持心里某个地方仿佛被羽毛轻轻抚过,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迅速占满心房。
  刘镜中步入房间,见李闻持仍手握帷幔,一动不动地立在床前,恍然不知有人进屋,不由得摇头暗叹,清清嗓子,打断他的思绪。“王爷,陆公子过来了。”
  李闻持闻言突地一震,僵硬地转身,一双鹰眼直视刘镜中,射出复杂神色。
  “王爷,陆公子从西宁寺过来了。”刘镜中又轻声重复了一遍。理智如李闻持,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紧握住帷幔的手陡地发白泛青,好一会儿又渐渐松开,皱成一团的幔布垂下床帘,脚步移到屋中方椅坐下。
  陆子澹很快出现,面色憔悴,眼眶深陷,原本削瘦的脸颊更有了锐利的线条。进屋后来不及跟李闻持打招呼,一双眼直直地射到床上。大风很知趣地将他轮椅推到床畔,自己则站得远远的,低头不语。
  纤长的手指抚过流云的眉眼,温柔地抚平她眉间微皱的摺子,然后是她的发,她的脸颊。原本熟睡的人儿似是感觉到什么,睫毛扇了扇,秀气小巧的鼻翼也微微呼出气,陆子澹心中正喜,尚不及挪开手,那眼儿突然就开了。
  一眼瞅到的就是陆子澹担忧的脸,这才后知后觉到脸颊温暖的手,面前的清秀男子先是一喜,然后又红了脸。手却傻傻地靠在原地,蹭着她涨得发红的脸蛋,怜惜地理着她本就齐整的头发。
  有那么一刹那,两人眼神交结,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最深处隐藏的情感。
  忍住伤口传来的阵阵剧痛,流云勉强勾起一丝微笑,闭了闭眼睛,虚弱地说道:“你怎么来了,自己的病都还没好转,小心自个儿又病着了。”
  陆子澹见她只是笑笑,并未责怪自己举止不当的意思,心里一阵暖流顿时遍及全身,连身子也轻了不少。伸手帮她掖了掖被子,自然而然地握了她的手,微笑着回道:“一路上坐着马车,也没受什么累。而且这两日身子好了些,出门走走也是好的。”顿了顿,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的眼,感激道:“多亏了你。”
  流云笑笑,朝他身后不远处的大风瞧了眼,淡淡道:“我整日整日地在外头,没尽到责,哪能说是我的功劳。”
  陆子澹握紧她的手,脸上是宽厚温和的笑,却不说话。流云心中一亮,苦笑道:“原来你早知我换了药,也不怕我这庸医误人,连问也不问一句。”
  陆子澹自幼多病,久病成良医,又与惠济大师相知许多年,对他医术知之甚深。惠济行医用药四平八稳,后来的汤药则每每出乎意料,流云端来的第一日他就已猜到了。
  听流云状似嗔怪的话语,陆子澹差点脱口而出“纵是毒药我也甘之如饴。”忽然想起屋里还有李闻持和大风在场,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只是一双眼却透出温柔信任的光,看得流云的脸又红了。
  见流云身体仍弱,陆子澹也不再打扰,像平常流云照顾他一般掖掖被子,深深看了几眼才起身。一出门便吩咐大风搬回梅园,还着人将梅园里流云的房间整理了出来,李闻持在他身后静立不语。
  待陆子澹与他客气地告退,他才恍然醒转一般,嗯嗯啊啊了两声,眼中显出笑意,目送陆子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门口。
  刘镜中看着面前许久不动的高大身影暗自叹了一口气,缓步走到他身后两尺处,低声问道:“自昨儿王爷遇刺,王妃还没见着您的面,这会儿还在三知堂等着,怕是担心得不得了,王爷是不是过去看看。”
  李闻持霍地转身,目光如炙,直直地盯着他,眼中微带怒意。刘镜中亦静静对视,也不低头,目光中全是希翼与恳切。李闻持脑中渐趋清明,目光也渐渐缓和,深深呼了口气,转身停了半晌,似乎下定了决心的语气,“去三知堂!”
  第四十六回
  二十六
  梅园夜色如水,倾泻在一园高低参差的梅树上,照出影影绰绰。初秋的微风有了淡淡的凉意,廊上纱灯亦轻飘飘地随风打着转,一缕暗香潜入鼻息,床上沉睡的人儿轻轻翻了个身,薄被掀开了个角儿,露出白皙的手臂。
  一只纤长的手探到床边,仔细帮她掖好被角,抚抚额头,确定没有发烧,这才蹲下身子,默默地望着面前瘦了许多的俏脸。
  睡梦中的流云突然醒来,一睁眼正与面前人对视。斜飞的眉,狭长的眼,不论什么时候庄翼总是美得让人啧啧称奇,只是,曾几何时,少年的眼中褪却了青涩,余下的,只有忧伤。
  流云本以为自己会心痛或者激动,就如同那日在街角瞥见他苍白手指时狂跳的心,但是没有。她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深锁的眉眼,仿佛那些背叛和伤害只是一场梦。梦醒了,一切便消失无踪。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来恨他。
  庄翼的手掠过她凌乱的秀发,将它们捋到耳后,抚过她瘦了一圈的小脸,眼睛渐渐模糊。
  “记不记得你曾说过,要去乡下种梅花。从那个时候我就到处寻找一片世外桃源,等着那一天,我们抛下一切责任和羁绊,无忧无虑地生活,看日出日落,慢慢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头和老婆婆。可是,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天知道我最不愿伤的就是你。”
  流云闭上眼睛,心中一片酸楚。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严,你恨我吗?”不等她回答,庄翼又继续道:“我知道,你定是怪我的。是我伤了你的心,辜负了你的信任,但是严,你知道,这世上往往有太多不能自己把握的事情。就如同你,明明是个明艳女子,本该被人疼,被人爱,却不得不背负上家族的重担。从小就看着你,坐在高高的殿堂上,稚嫩的脸上装出老成,应对周围或嘲讽或嫉妒的眼神,那么艰难地活着,你可知我多心疼。”
  “为何我要生在这样的家族,我的身边,只有被仇恨和痛苦扭曲了心灵的亲人。若不是梅树下你那一声问候,我早已坠入魔道,化身修罗,吞噬这世上所有的不甘。不管我多么不情愿,我还是伤到了你,一次又一次,直到,连我也不能呼吸。”
  流云静静凝听着庄翼的呢喃之音,心中疑惑渐渐上升,他眼中的温情不再像从前那般纯粹简单,他的动作,温柔中分明带着情人间的暧昧,可是——忍不住低声提醒他,“小翼,我们是姐弟啊!”
  “我不是你弟弟!”出乎意料的高声,这么多年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大声地跟她说话。庄翼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俊脸凑到她面前,一字一字地道:“我、不、是、你、弟、弟,从前不是,以后也不是!”
  看到流云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与慌乱,庄翼激动的语气又缓了下来,柔声道:“我从来就不是庄家人,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
  “你胡说——”忍不住想质问他为何要背叛自己,他不是庄家人,竟然不是庄家人。那么,他有何立场插手庄家的事。他不是庄家人,那么柔姨果然用了手段,父亲的死,难道也跟她有关?
  看出她心中所想,庄翼索性也不瞒她,柔声解释道:“自我懂事起,母亲就跟我说,我并非庄家后人。这点庄主也知道,我母亲虽是青楼出身,但我生父与庄主有旧,父亲意外身亡,托付庄主照顾我们母子,所以她才以妾室接进庄府待产。庄主一直对母亲已礼相待,从未逾越。只可惜好人不长命,庄主壮年暴病而亡,只余下一门孤儿寡妇。”
  流云听得他的话闭了闭眼睛,并不答话,显是心中另有所想。当日他决绝背叛所造成的伤害,现在想想仍不能释怀。既然有恩于你,为何还恩将仇报,为何要抛弃这些年两小无猜的感情,在所谓的万贯家业面前,一切都苍白无力了吗?
  “蔡叔是我父亲属下,父亲死后几年,他找到了庄府,明为管家,私下却教导我武功。当日你在冷香园受伤,就是他所为。”
  “我父亲和祖上都死得很冤,我从小就被母亲耳提面命着要报仇雪恨,蔡叔亦以此为鞭策,终日地提醒我。我的仇家势力很强大,单凭我们的力量远远不能取胜,后来蔡叔就想到庄家。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庄家拥有一批秘密宝藏,只要取得家主之位就能找到那幅藏宝图,继而寻到宝藏,招兵买马,为父报仇。他们假传山越王病重的消息,将夫人引开,然后又调走从飞,最后,只剩你一人。”庄翼悄悄打量着默不作声的流云,心里愈发内疚。
  “你们万万没有想到即使夺得庄家家主之位,继承了靖国候爵位,翻遍了整个庄园,还是没有找到所谓的藏宝图。”流云冷冷地接口道,心中冷笑不已。这一罪恶的根源啊,竟是那么一张薄薄的纸。小翼啊小翼,你若真想要,我难道会吝啬它么?为何你要用这种手段来切断我们之间的感情。
  庄翼轻抚着流云的双眼,低喃道:“严,求你不要用这种目光看我。你不会明白,从小你就一直照顾我,把我当成弟弟一样疼爱,可是我不是。我不想再那样被你照顾下去,我希望有一天,能站在你身前挡风遮雨,成为你可以依靠的人。只是我太傻,竟不知你会选择那么决绝的路。你跳下八部河的时候我的心都死了,想着干脆随你去了,可是我不能,我还有责任,还有母亲,还有血海深仇。我只有做完这些事,才能跟你走,才能追随你的脚步。”
  流云心中一片混乱,理智上,她告诉自己不能这么轻易相信,但是,望着面前痛苦自责的庄翼,她发现自己该死的居然又心软了。脑中挣扎斗争许久,她干脆不再考虑这个问题,转而问道:“你为何来刺杀李闻持?不要告诉我是因为李文仲指使,我不会信。”
  庄翼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原来朗和子大师在你那里?储青子和明乐子找了一整天,急得胡子都快掉光了。”却是转移话题并不回答。
  流云知道他的性子,见他不愿说,也不逼他。垂下眼帘,低声道:“从飞回邢城去了,你若再不回去,庄家家业可能又要易主了。”
  庄翼云淡风轻地笑笑,无所谓道:“那也好,我正为了铺子里那些琐事头疼,也不知这些年你怎么过来的。”脸上又恢复了往常认真的神情,是当初梅园里笑闹时的眼神么?
  流云瞥了他一眼,什么责备的话都再说不出口。庄翼亦笑笑地凑到她身边,忽然严肃地问道:“为何要替他挡剑,你不知这一剑下去生死不知么?若不是我收住势头,你焉有命在。”
  流云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伤了人还反倒责怪起自己来,气道:“这不是正好,上回失了手,这次再补。不过我命大,你是不是还要补上一回。”
  庄翼脸色微变,似气又恼,继而无奈,“你明知我的心思,还说这种话来气我。”顿了顿,抬头直视她的双眼,认真道:“你若真死了,我自当追随。这回不再管什么仇恨,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只跟着你。”
  流云心中更是异样,低头不看他的眼睛,小声道:“小翼,我从不恨你,因为我一直把你看做亲人,你明白吗?”
  空气顿时凝结,庄翼的手紧握成拳,许久都不动分毫。
  “哈哈,那又怎样。”庄翼忽地抬头,双眼射出执着的光芒,“你喜欢我,我早就知道。不管是姐弟之情亦或是其他,我都不管。你一直把我当成弟弟,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的身世。我不会放弃的,所以,你也别想逃。”
  流云瞠目结舌,瞪着眼睛瞧着他,希望从他眼中看到一丝丝玩笑的成分。可是,没有。他的眼睛里只有自信与坚持,那份执着,让流云的心失了方向。
  第四十七回
  二十七
  不知道庄翼到底什么时候离去,流云只依稀记得后来累得说不出话来沉沉睡去,背上一阵暖意流畅身体各处,舒畅无比。再醒来已是第二日晨,初秋的阳光透过半开的格扇窗照到屋里,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泥土和荷叶清香,流云眨眨眼睛,努力动了动身子,发现伤口已经好了许多。
  正动着,房门开了,一个十五六岁的俏丽丫头端着热水进屋,却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小丫头看见流云自己坐起来,慌忙奔过来扶起她,担心道:“小姐怎么就起来了,不多睡会儿。昨儿大夫说您伤得厉害,流了好多血,怕要好些日子才能恢复。王爷担心得不得了,把宫里仅有的两棵千年人参讨了一棵回来,还有什么熊胆、雪莲的,绿绮这辈子都见过这么多好东西呢。”
  流云笑笑还没来得及回话,绿绮又继续唠叨,还一边比划着一边做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别说小姐还真勇敢,我听说那些刺客凶神恶煞的,手里拿着这么长的刀,王爷那么高强的武功都不敢硬碰,可小姐您竟然以血肉之躯替王爷挡剑,要是我们,吓都吓死了,连动也不敢动一下的。”
  流云皱皱眉头,撇撇嘴,问道:“你都听谁说的?”
  绿绮见她脸色并不好,以为什么地方得罪了她,慌忙跪下,求饶道:“奴婢该死,奴婢不该乱嚼舌根。都是奴婢的错,求小姐您别赶奴婢走。不然老爷非骂死我不可。”
  流云被她如此激烈的反应弄得一愣,张张嘴,不迭地伸手拉她。“你干什么,我又没怪你。快点起来,被别人看到成什么样?”见绿绮怯怯地起身,满脸惧意地望着自己,有些疑惑地问道:“我又不会吃人,你怎么吓成这样?”
  绿绮悄悄打量了她几眼,见她果然一脸和气,心里头稍微安定了些,咽了口水,缓缓道:“昨儿小姐昏迷不醒,王爷把好几个大夫都赶了出去,有两个还被打了板子。我听府里的人说,头一回看到王爷发这么大火呢。”撇了撇嘴,朝窗外瞅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奴婢可不想一进府就挨板子。”
  流云听得眉头皱了皱,苦笑两声,问道:“原来你才进府,难怪以前没见过你。”虽然不在樱园里住,但是王府上下的下人差不多她都见过,以前是没见过绿歌的。只是想不通,府里闲职的丫头也不止一两个,为何李闻持要从府外请人来照顾自己。但见绿绮熟手熟脚的模样,倒不像是没伺候过人的。
  绿绮见流云温柔亲切,立生亲近之意,说话不再那么顾忌。回头一边拧干毛巾给她擦脸,一边唠叨道:“奴婢原在安宰相家伺候大夫人,昨儿早上安宰相送奴婢进王府,马上就被王爷指定来伺候小姐。原本您在王爷卧房睡着,下午的时候陆少爷让人把您搬到了梅园。陆少爷可关心您了,他身体不好,还一直在您床边守到很晚才走。后来王爷也来看过您,可您一直睡得很熟,也没瞧见他。不过,他说了,今儿早上要来看您的。小姐福气好,救了王爷,还不知要得什么赏赐,奴婢跟了小姐,也是前世修来的福……”
  流云哭笑不得地听着小丫头不停地唠叨,小嘴里吐出的话简直能把人给甜死,难为安宰相要送这么个活宝过来。轻轻摇头道:“绿歌怕是要失望了,我在王府也只是个下人,你跟着我可没什么前途。”
  小丫头只笑着,嘿嘿道:“反正啊,老爷让奴婢来伺候流云小姐的时候说了,只要能让小姐高兴,以后奴婢的列钱就翻倍。奴婢原本跟在大夫人身边的时候是一两银子一月,可一到王府,王爷就赏了我好些珠玉,要是卖到珍宝斋,能换不少银子呢。”
  流云只笑不语,随她摆弄着漱口洗脸完毕,就挣扎着要起床,却被她拦住。小丫头倔强地撅着小嘴,求道:“小姐你伤得厉害,昨儿大夫走的时候还说了,起码得在床上躺十天半月,还不定能恢复元气。您要是觉得闷,绿歌陪您说话就是。”
  流云欲哭无泪地瞧着面前似乎一本正经的小丫头,头开始大了。只是眼下自个儿的确提不起劲儿来,这小丫头的力气又出奇的大,只怕是学过段时间的武功。干脆直接地问了出来,“你跟谁学的武功?”
  绿绮吐了吐可爱的舌头,笑嘻嘻回道:“老爷夫人可没时间教我们这些下人,都是看着少爷小姐练习的时候偷偷学的,反正他们也乐见其成。不过奴婢也就会几招,现在小姐您是病着,过些日子您好转,奴婢可不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流云对着着小丫头可没辙,摇头依言半靠在床上,枕着厚厚的棉被,看着她在屋里忙来忙去。一会儿,腹中饥饿难忍,想起应是许久没有吃过东西了,刚想吩咐绿绮去厨房弄点早餐,只听得“咕隆——”脸上顿时尴尬地红成一片。
  绿绮这才猛然想起,笑着拍拍自己的脸,急急地跑回厨房。“记得给我找几本书过来——”等她出门,流云忽然想起一事,大声叫道,也不知她听到没有。
  半眯着眼睛欣赏窗外风景,明明只是几天没有回来,那屋外的梅树似乎长了不少,还有墙上那一片疯长的青藤,几乎要覆盖住半扇窗,连屋里的阳光也带了深深的绿意。毕竟是初秋,叶未落,草未黄……
  低低的脚步声一直到床边停下,流云打了个哈欠,慵懒地翻个身,“这么快就回来了,跟你说,我可不吃白粥哦。”却是李闻持若有所思的眉眼,微微愕然,随即不自然地朝他笑笑,道:“王爷怎么来了?”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不妥,赶紧补充道:“请恕流云不便起身行礼。”
  “你何时学得这么客气了?”李闻持就近寻了张椅子坐下,脸上难得地笑得看不到阴霾。“可还习惯绿绮伺候?你刚醒来,身子虚得很,只能吃些清淡的食物。若是不喜欢白粥,就让厨房做些花样,加上肉末鸡汁,但不能吃多。等你好了些,随你要吃什么都行。”
  流云哭丧着脸,只道自己怎么这么可怜。若只有绿绮在,说不定还会被她说得松口,但李闻持发了话,只怕厨房连做都不敢再做其他食物了。不敢表现出来,只在肚子里偷偷骂他烦。
  见她表情奇特,欲言又止,李闻持自然猜不到她在心里只腹诽自己,只觉得这模样甚是可爱得紧,忍不住笑笑,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直到流云表情不自然地叫了他好几声,才猛地惊醒。
  犹豫了半晌,终是忍不住,顿了顿才低声问道:“为何要救我?”
  流云微怔,杏眼眨眨,“王爷身份尊贵,这是应该的。不是还有两个侍卫殉职了么?”
  李闻持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着,目光仍是没有离开她的双眼。“你又不是我的侍卫,尽忠职守还轮不到你。”
  流云干笑几声,想了想,断断续续地道:“救了……就是救了,哪里……会想那么多……”
  “是么”
  听不出声音里的情绪,是欣喜?是失望?是犹豫?是无奈?或许,只有他知道。
  第四十八回
  二十八
  流云的伤出乎意料的好得快,到第四天上就能背着绿绮下地了,等到绿绮发现时,她已经捧着茶杯半靠在梅园长椅上没心没肺地呵呵笑。身旁的陆子澹握了本书,斜斜地躺在轮椅中,眼睛却不在书上。石桌上零零散散地放着些瓜果点心,刚沏好的茶还冒着热气。
  别看绿绮在流云面前唧唧喳喳,可一到陆子澹面前就不由自主地摒声凝气,一点也不敢放肆。流云实在想不通原因,就睁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盯着陆子澹看,誓要从他身上看到原因来。可看了半天,不仅没找出任何威严气势,反倒是自己脸上越来越红,心越跳越快。待陆子澹忽地一抬眼,两人视线撞到一块儿,笑容便由唇边蔓延到眼里,荡进心里去。
  绿绮看两人眉来眼去,忍不住笑出声来,却不敢在陆子澹面前开玩笑。一本正经地走近了,仿佛随意地把他的轮椅一直推到流云身边,又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小姐可不要再害羞了,再这么下去都要变斜眼了。”偷偷着快步溜走,只剩两人面红耳赤地坐在园里相互偷看。
  还是陆子澹先伸出手,握住她一双柔夷,不说话,仍能感受到他眼中的浓浓情意。流云先是有些羞涩,但终究不是扭捏之人,既然一说破,也不再胆怯脸红。微笑着与他对视,说道:“手上瘦得只剩骨头了,是不是咯得慌。”
  陆子澹脸上露出心疼的表情,捂紧她的手,疼惜道:“以后别再这么傻了,哪能用身体去挡剑的。你若真出了意外,我……”许是肉麻的话说不出口,浅浅笑了笑,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叮咛。“傻瓜,傻瓜。”
  流云探着小脑袋朝四周瞧瞧,没瞧见旁人,这才小声地窃窃道:“你这话可不能被王爷听见,我若是没有替他挡那一剑,王爷少不得要在床上躺半年,说不定连命都没了。若他知道你嘱咐我先保住自己小命不理他,不怕他怪你么。”
  陆子澹拧拧她的小翘鼻子,摇头微笑。“王爷命盘尊贵,辅弼相会,文曲旺宫,非歹寿之人,我自不担心他。倒是你,三天两头出状况,让人操碎了心。”流云首次从他口中听到如此直白的关切话语,又惊讶又感动,饶是再洒脱的人儿也忍不住脸颊飞红。
  陆子澹几时见过她如此小女儿姿态,也看得呆了,一双眼睛里只看得见她一人。两个小儿女在园里相互温存,好不幸福。直到听到身后有人重重咳了一声,回首一看,正是大风别着头望向另一边,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起,也不知来了多久。
  流云一向在他面前随便惯了,笑笑着不再脸红。陆子澹也只是淡淡笑着,与流云交换眼神。
  “属下以为王爷在这边,没想到,呵呵。”大风见流云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淡淡定定地笑着,被自己撞见了也没有丝毫的不自然,倒是自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陆子澹剑眉微挑,手指轻轻地敲打轮椅扶手,嘴里轻声问道:“王爷几时来过么?”
  “听刘统领说王爷往梅园方向来了,还以为来找少爷您。原来不在。”大风答道:“方才宫里来了消息,说是刺客抓到了,问王爷是不是去瞅瞅。”
  流云手上一紧,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四肢发凉,连身体也顿时僵硬起来。抬起头,尖削的小脸顿时面无人色,额头竟沁出密密的细汗。陆子澹的手又悄悄伸过来,握住她的手心轻轻捏了捏,掌心暖暖的温度让她安心不少。
  陆子澹的声音仍是不温不火的,慢条斯理地问道:“在哪里抓到的,刺客是什么人听说了吗?”
  大风瞧了瞧明显有些不对劲的流云,心中疑惑,嘴里却小心地应着。“就在城北的一幢民宅,听说是北边儿的羌人,以前被王爷灭了族,回来报仇的。那些人也不怕死,听说禁军攻入的时候全都服毒自杀了,一个活口都没留。”说到此处停下来,犹豫了一下,补充道:“也不知是不是谣传,说那些人跟肃王府有些往来,宫里的几位都急切得很,怕是要大闹一场的。”
  流云听到此处稍稍安了心,手里渐渐有了热气,陆子澹轻轻拍了拍,朝她温和地笑。末了,才对大风道:“王爷怕是听到消息马上就去了,你赶紧把他追回来。跟他说,他受了惊吓,这几日都不要出门,宫里也不要去了,先由着他们折腾吧。”
  大风奇道:“王爷何时受了惊吓?莫非是那日刺客之事吗,少爷太过滤了,王爷可没受伤,属下见他这几日精神都不错,不像害病的样子。”
  流云被他那迷糊模样逗得笑起来,大风朝她眼睛一瞥,她赶紧把头一偏,躲到陆子澹身后。陆子澹也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只挥挥手,“赶紧去,先别多问了,迟了可赶不上他。”大风见陆子澹发了话,怎敢再多言,拱手行了礼,急急地往外跑。
  待他走远,流云这才笑道:“还以为大风多沉稳聪敏,原来也是个脑子拐不过弯来的主儿。”
  陆子澹笑道:“大风性子很单纯,是非分明,这些弯七八拐的事情从来不多想。就是有一点不好,太护主了。”说罢抱歉地望着流云,道:“风雷电三人从小就跟着我,感情很深,一向只为我着想。有时候做事难免有些偏激,以前他们对你不好的地方,你不要往心里去,他们并非针对你。若真生气了,打我几拳就是,就算我替他们道歉了。”
  流云做出恶煞表情,挥挥拳头道:“这可是你说的。”紧握的拳头在他眼前挥来挥去,高高地抬起,陆子澹忽地笑出声来,手一伸,却将她拉到怀里,紧紧拥住。“算你先欠着好了,我——呜,我快喘不过气了。”环着的双臂稍稍松了些,小脑袋钻出来,露出朦胧的眼睛,手隔着冬衣在他胸口摁了摁,幽幽道:“瘦巴巴的,都是排骨。”
  “要多吃些,不然咯得我疼。”嘴里抱怨着,脑袋却还是紧紧靠在他胸口,湿湿热热的气息喷到她脖子里,有点痒,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指尖触到一温软湿润的东西,缓缓地,缓缓地沿着手指滑到手背、手腕处。
  “少爷,少爷——”
  相拥的两个人迅速地分开,来不及变换脸上的表情,雷和电两人就已经冲了过来。
  “少爷,谦少来信了。都快两个月没来信了,担心死我们了。”雷手里握着封黄色的信笺,激动地递给陆子澹。
  “有给我的吗?”流云也高兴地问道。以往陆谦总是单独给自己写信,可最近不知怎么了,有很长时间没有再收过信了。
  “就这一封。”雷小声回道,偷偷看了眼陆子澹,他脸上果然有些不自然。唉,谦少,终归是少爷心里一道坎。
  雷和电相互对视一眼,轻叹了口气。
  第四十九回
  二十九
  自那日收到陆谦的来信,陆子澹突然开始忙起来,李闻持也听了他的劝整日整日的不出门。这阵子朝廷闹腾得厉害,先是李闻持被刺的案子牵扯出李文仲,宫里刚刚得宠的康王立马揪着他的错处,加油添醋地要他的权。谁知闹到最后郑帝也没多做处罚,不了了之,气得宫里的那位摔了满屋的碎瓷片子。
  李闻持一直躲在王府里不出门,康王有心挑衅也找不到人,于是朝廷后宫形成几派,一方为肃王李文仲与九皇子李文渊,一方为康王李尽显,余下还有几只摇摆不定的皇子,或者由于年纪太小,或者自身实力不够,只得在身后摇旗呐喊。如此折腾了数月,闹得朝中一片乌烟瘴气。郑帝却一直毫无回应。
  九月底,凉州传来消息,羯人犯境。
  康王在朝上慷慨激昂,请兵出战,朝中上下却无人支持。要知康王年仅十八,打小就泡在糖罐里长大,不仅从无作战经历,且于兵法并不精通。而此次羯人大规模犯境,足有三万精兵铁骑,一个不好就会危急江山社稷。此等关系自己头上吃饭家伙的大事,众人还是不敢草率,纷纷把目光投向了一直在府里养病不朝的瑞王爷。
  流云倒是轻松得很,不知是否习得剑心门秘诀的缘故,她的身体很快恢复,不出半月就上窜下跳,任凭绿绮再能耐也看不住。月初时她得到消息,庄翼一行人已经平安出城,心中放下一块大石。不久从飞又飞鸽传书,说邢城一切尽在掌握中,而他本人也正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心情大好的她除了帮陆子澹看看病,熬熬药,就没别的事干。
  李闻持虽故意躲在府里,但朝中风吹草动丝毫瞒不过他的耳目。众朝臣的声音他很清楚,若不是陆子澹让他沉住气,他早就主动请缨,开赴凉州了。果然,到十月初五,羯人攻破玉门,满朝皆惶恐。是夜,瑞王府门庭若市。第二日,郑帝下诏,着瑞王李闻持统率西北军五万,赴凉州郡抗敌。
  本来这些事都与流云无关,她最多是有点关心尚在凉州的陆谦而已。不过一想到这家伙身手远胜于己,倒也不是特别担忧。可万万没想到的是,陆子澹竟然要随军。她得知消息后马上扔下熬得七七八八的汤药,飞快地冲到陆子澹的书房。
  满脸通红地撞开书房门,屋里两人同时回头,没想到李闻持居然也在里面。顾不上给他行礼,流云扑到陆子澹面前问道:“为何你要随军?不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吗,怎么经得起长途跋涉,要是又发病我可不管。”
  陆子澹抱歉地朝李闻持笑笑,然后拉住流云的手,柔声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此次羯人大举入侵,若不能早日将他们赶出国境,受害的总归是我郑国百姓。我与王爷合作多年,行军布战早有默契,若换了个监军,王爷行事势必束手束脚,于大局不利。我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又有王爷照顾,还有随军御医,不会有大问题。那些药我多带些在身边,等药吃完了,我也就回来了。你好好在梅园休息养伤,等我回来可好。”
  “不好,”流云生气地甩开他的手,“你还打算把我丢在此地一个人去凉州?每一个热血男儿都应该保护自己家园,所以你坚持要去战场我无话可说。可是你怎可把我抛下,我又不是寻常人家千金小姐,什么苦没有吃过,难道就怕了上战场么。”
  陆子澹一脸为难,但见流云满脸坚持,却不知用什么借口来搪塞她。并不是不信她吃苦的决心,只是心疼她瘦弱的身子,虽然现在能蹦能跳,但脸色仍苍白着,尖尖的小下巴看得人心酸。
  李闻持轻咳了一声,插言道:“流云还是留在府里好好休养,军中有规定,不可携带家眷女子随军,这是自高祖皇帝起就有的律令,绝不可因子澹而废。”说罢,他朝陆子澹使了个眼色。
  陆子澹果然点点头,眼中一片无奈神色。
  “这没关系,”流云立刻笑道:“我女伴男装就是了,反正扮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人——”一句话没说完,突然意识到失言。对于自己的过往,她并不介意告诉陆子澹,事实上,从她受伤上船,跟随到梅园起,她就知道自己的身份瞒不过他,所以平时并不掩饰自己的行为。但是对于李闻持,她心里还是有些戒心,尤其是这次庄翼刺杀不成事件后。
  果然,李闻持一双鹰眼朝她射来,目光灼灼,让她十分不安。
  “流云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我和子澹还有事商量。”李闻持出乎意料不再像以前那样留她下来商讨计策,让流云多少有些不习惯。她肚子里还有一堆话要说,但既然人家逐客令已下,她再怎样也不好意思再死赖着不走。
  可一出书房的门,气就上来了,抬脚朝身边梅树狠狠一踢,落下一身黄黄绿绿的叶子,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受了惊,蒲扇地飞上天,唧唧喳喳叫个不停。屋里的陆子澹和李闻持听见了,俱是弯起嘴角。
  从飞还未回府,流云心里有话又不知跟谁说。一个人在园子里兜来转去晃悠了半天,最后想起了一梅师太,索性牵了马,连招呼也没打声就出了门。
  上马跑了一段路才发现伤口仍未痊愈,颠簸几下就开始疼。只得放缓了步子,慢慢踱到观音阁。一进庵堂就快支撑不住,脸色煞白,吓得开门的青衣小尼一边扶人,一边朝庵堂里大声叫。
  在观音阁的客房里刚躺下,就隐隐听见脚步声渐渐由远而至,一轻盈,一沉稳,脑子里想着除了一梅师太不知还有谁。正想着,门开了,流云撑起身子准备下床行礼,却被来人压住。
  温暖而熟悉的手掌,慈祥和蔼的面容,流云望着面前的老者,只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师父!”
  三十
  素心也是刚到观音阁不久,正叨念着徒弟,没想到流云就主动上了门,更没想到的是又弄了一身的伤。仔细给她把过脉,眉宇间一丝忧虑一闪而过,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笑笑。流云心事细密,见此情形心里不由得疙瘩一下。
  素心见流云眼色,知道瞒不过她,叹了口气,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责备道:“你这孩子也太不小心了,上次的伤表面上是痊愈了,但终究对身体有影响。你不仅不好好调理,反而妄动真气,失血不说,还受了内伤,当真是不要命了么?”
  流云微微一愣,有些懵了。只道最近身子已经大好,除了偶尔有些头晕,提不起精神,不见有多大问题。可如今既然素心师父都这么说了,想必这回真是伤到了骨子里,想起这一年来病病殃殃,喝药如喝汤的日子,委实有些后怕。
  素心见她神色微变,怕吓坏了她,遂抚抚她额迹的秀发,柔声道:“你也不要害怕,总不是无药可治的绝症,以后注意身体,不要乱动乱跑,调养几年就会慢慢好起来。王府里各种补药应是不缺,若少了什么就去你师伯那里要。他那里宝贝不少,自不会苛刻了你。”
  流云听她如此一说更是语塞,本以为不过几帖药就能解决,谁知竟要调养数年。以她的性子,要流连床榻数年岂不是要了她的命。又及陆子澹要随军入凉州,自己断是没机会跟去了。不由得苦笑数声,眼帘一垂,一脸黯然。
  但一切终已造成,再自怨自艾也无济于事,摇摇头,索性不再多想,转而朝素心笑道:“师父难得回大兴一趟,徒儿也一直没机会问您,不知您与无忧老前辈是否已经重逢?”
  素心脸上微露笑意,那是发自内心的舒畅和幸福,看得流云十分羡慕。虽不知这些年两人为何迟迟不能走到一起,但见她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也替她高兴。
  “他去了宫里头,这阵子朝中闹得厉害,无忧终是放心不下。庆隆做了几年皇帝是越做越糊涂了,少不了要去给他提个醒儿。若再这么闹下去,朝中还不知被他搅成怎样。”素心言语中对郑帝大是不敬,听得流云只干笑两声,不好回话。
  又想起陆子澹的病,忙起了身,正色道:“我照师父的笔录给子澹熬了药,病倒是没再发,但身子仍不见好转。前日我探脉时,只觉得他脉象微弱几不可查,师父您看是何原因?”
  素心盯着她的眼睛打趣道:“什么时候子澹、子澹的这么亲热了?看来我的徒儿动了凡心,红鸾星动了。”笑着看流云的脸顿时涨红,方才拍拍她的脑袋,柔声道:“子澹自幼体弱多病,受了很多苦,性子也淡漠得很,这些年也只有小四和谦儿跟他亲近些。我心里对这孩子极为喜爱,可碍于师训不得救助陆家族人。那日偷上船其实是为了就近诊脉,不想竟碰上了你。我当年跟师尊学过几日相术,见你面相乃是有福之人,且正与子澹相和,才动了心思将你留在他身边,又教你医术以防日后之需。师父当日的确存了私心,流云你莫怪我。”
  流云对她只有敬爱,又何来怪罪之说,慌忙道:“师父何出此言,当日流云落魄,无处安生,若不是师父使陆德将流云留于陆府,我怕是早已流落街头了,多谢师父还来不及,又怎会怪你。”
  素心促狭地笑道:“好在当日我有先见之明,否则你和子澹又怎会相遇相知。”顿了顿,又犹豫道:“有件事我必须先告诉你,我仔细诊断过子澹的身体,他的病非一两日能治好,即使好转,也难以断根,我怕他难以与你执手白头。虽然子澹是我亲侄,但事关你终身,你还是三思而后行。你若不愿,也断了子澹的心思,免得他日后为情所苦。”
  流云听得此言顿时一阵眩晕,眼前景物仿佛都变着戏法似的乱转,好不容易镇定了心神,捂住心口,缓缓呼了口气,沉声道:“师父切勿再问此等问题,我既已认定了子澹,这颗心断不会再移到别人身上,不管他身子是好是坏,我终会陪着他。只要我们两人心系一处,就算只有一时片刻的温存,也是上天的恩宠。他……”一句话没说完,眼泪竟掉了下来,连自己也怔住。
  “他还有多久?”这话一出口,心也碎了。
  “若是调养得当,应该还有二十年的寿辰。”素心见她如此,心里也不好受。要知流云一向坚强,当日伤重疼痛无法安睡也不见落一滴泪,而今却为了陆子澹泪如泉涌,自是心疼到了极点。忍不住抱住她瘦弱的身子,轻拍削肩,“不哭了,乖哦。”
  既已得知此消息,流云便是片刻也坐不住。只一想到素心的话,心就如同刀割,只盼着早点回梅园见着他的面,多一日是一日,多一眼是一眼。
  素心哪里不明白她的心思,立刻吩咐人准备了马车,将她送回王府,同时还捎上一大堆药材。
  马车上有观音阁的标志,所以才到了王府门口,就有人迎了上来。见流云脸色苍白地下车,俱是吃了一惊,显然没想到她竟与观音阁有旧。要知观音阁与皇宫贵族往来甚多,但一梅师太向来清高,这马车亦很少载人,如今竟专程送流云回府,这些下人顿时对她肃然起敬。
  但流云已没有任何心情顾及旁人的态度,一下车就直奔梅园,才到门口就见着雷急冲冲地走出来,差点撞上。雷跺脚指着她大声道:“你又跑去哪里了,我们把整个王府都翻遍了,王爷还派人上街去寻你。少爷还道你生他的气,急得不得了,连药都没——”望见流云满脸的泪痕,责怪的话怎么也再说不出口。
  流云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两眼,低头进屋。
  陆子澹就坐在厅里,听见她进门的脚步声,霍地转身,眼中射出复杂神色,“你——”竟然硬生生地站起来将流云拉到怀里紧紧抱住,“别再吓我了好不好,我受不住了。”头低在在她颈项里轻轻出着气,声音竟已沙哑。
  许久不见她回应,松开怀抱低头看眼前的人儿,竟然泪湿胸襟,哭得无声无息。心里更加怜惜,温柔地抚去她脸颊的泪水,小声问道:“怎么哭了,可是我弄痛你了,还是生我的气?不是我不带你去,只是你身子的确不好,受了这么重的伤,若不好好调养,将来会留下后患。”
  流云倚着他的胸口一个劲地摇头却不说话,不想他看出异样,努力止住眼泪,挤出一丝笑容道:“没事,就是想哭了。”说罢小心地将他扶着坐下,柔声问道:“决定什么时候走了吗?我送你!”明明知道这一去数月,明明知道他命途坎坷,却不忍拂了他的意。趁着他有生之年,做自己愿做的事,到走的时候也不会后悔了。
  秋意渐凉,再过些日子天就寒了,往北更是天寒地冻。流云把马车四壁都裹上厚厚的羊皮,还从李闻持那里要来一张虎皮铺在车内木塌上,此外还有各色药材,果脯,药酒等储在车底匣下,以备不时之需。
  布置这些东西的时候,陆子澹就静静地坐在一旁望着她,风雷电也远远地躲到一边不插手,却依稀听到流云唠唠叨叨地叮嘱个不停,像个多嘴的小老太婆。三人相互对视一眼,摇头准备离开,一抬头,看见走廊处一抹浅灰色的身影。背脊挺得笔直,秋风起时掠起他散落的头发袅袅绕绕地缠在脸上,衣带随风乱飘,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了落寞。
  撞见他们的目光,李闻持缓缓地转身,只留给一个挺直的背影。影子在秋日黄昏的阳光下拉得长长的,十分潇瑟。
  三人面面相觑,回首看一眼身后仍不自知的两人,娇小的人儿仍在爬上爬下,嘴里不停地嘀嘀咕咕,车下的男子一脸温存的笑容,所有的繁华与纷争都不见,眼中只剩她一人。
  十月十日,晴
  瑞王率精兵五万出战凉州,蜀国候监军。郑帝率文武百官身着戎装征衣,批弓挂箭,于新华门送行,百姓皆高呼跪送。
  流云牵着黑马站在大兴城外的黄土破上,望着蜿蜒离去的大军,搜索到队伍中那辆熟悉的乌木马车,手上的缰绳越握越紧。
  队伍中,陆子澹掀开羊皮车帘,透过密密仄仄的人群,望向渐渐模糊的城墙,越来越小的城门,仿佛看到那个巧笑嘻语的女子在朝自己挥手告别,在她的脸上,他看到了忧伤。
  离歌
  离歌(一)
  一
  郑军开走,王府突然静了下来,更不用说平素就冷清沉寂的梅园。流云虽爱静,但也受不了如此孤寂,到第三日终于决定搬到观音阁与素心同住,随便探讨陆子澹的病情。她心里总还存着一丝念想,希望能绝处缝生。
  临走时跟高王妃道别,见着许久不见的如彤等人。她们脸色都淡淡的,爱理不理的样子。流云也不生气,她本来就没想过要从她们那里得到什么好脸色。自从上回高王妃误会,从飞大闹王府后,两人之间无形间有了些隔阂。高王妃虽然脸上没有表现,眼里的敌对却十分明显。
  绿绮也跟着一起去,她是安宰相送来的人,高王妃虽不愿,却也无法阻拦。二人简单整理些衣物,就坐上了观音阁的马车。
  素心心知流云的性子,若是认定了陆子澹,便是死也不会放手,再加上她又是陆子澹亲姑,自然想方设法地寻找能医治他的法子。两人终日埋头于医书中,不知不觉,竟过了一月有余。
  这日从飞从邢城回来,不便住在观音阁,仍去了先前流云买下的宅子住下。流云一大早就带了绿绮去给他接风,设宴于西岳楼,请了剑庄里几位老师傅作陪,一行人倒也其乐融融。
  酒吃到一半,店里伙计就急冲冲地过来敲门,说是安宰相派人来找。流云跟从飞交待几句,赶紧和绿绮一起往回赶。
  安宰相府外门庭若市,才到青衣巷就可见不少身着各色不同品级官服的大小官员在府外流连。随从手里都拎着大大小小的礼品盒,均被挡在门外,脸上甚是尴尬,态度却仍恭恭敬敬。
  绿绮面子甚大,一马当先地窜到门口,大大咧咧地跟守门的侍卫打招呼,那些人见到绿绮,马上变了脸,满脸陪笑,热情地点头哈腰,绿绮姐长绿绮姐短地叫个不停。绿绮跟他们说笑了几句,忙回头拉过流云,昂首阔步地走进院子,看得门外一干官员眼红不已。
  才进门就有人迎了上来,穿着半旧的灰袍子,山羊小胡子粘在干巴巴挑不出半两肉的老脸上,一双小眼睛半眯着,眨一眨露出灼人的精光。绿绮小说告诉流云,这是府上管家安臣环。
  流云礼貌地朝他笑笑,暗记在心。这安臣环其貌不扬,但眼神锐利,脚步沉稳,绝非池中之物,真不知安宰相从何处寻得如此人物,竟使他屈身为奴。
  “流云小姐,大人和郡主等候多时了。”他仔细打量着流云,看清她的眉眼,脸上稍稍带了些温意。
  流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郡主指的是素心师父。素心未脱离陆家之前,曾被中宗皇帝封为敏惠郡主,安臣环如此称呼,想来该是当年素心身边旧人。
  脑子里迅速地打着转,不知他们叫她来究竟所为何事。要说她虽已继承剑心门门主之位,但门人均是其长辈,因而从未行使过任何权利与职责。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个门主之位继承得十分草率,实难服众,若师叔师伯有异议,她也愿意随时退位让贤。
  跟着安臣环在府里转悠了许久,沿着靠水的游廊走了盏茶的功夫,穿过好几道雕花大门,终于到了座小巧玲珑的别院。小院里竹影摇曳,清风拂面,甚是清新。绿绮陪到门口便不再往里走,说是此地乃安府禁地,非请勿入。流云抬头看了眼门廊上方游逸的“清峦”二字,知道这正是传言中当年安宰相与郑帝议政之所,心里陡然有了些激动。
  书房里端正地坐了三个人,正中是素心师父,左侧是一鹤发童颜的老者,眉目慈祥,眼神睿智,正是该间的主人大郑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安哲。右侧上手处有一白面无须的中年男子,面貌甚是清秀,穿了件紫色对襟长衣,自流云一进门就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看。
  流云恭敬地跪下,行晚辈之礼。“流云拜见师父,师伯师叔。”
  中年男子正是剑心门第十一代弟子素玄,亦是当今大内总管,人称庭岳公。谁能想到昔日敏惠郡主,当朝安宰相竟与大内太监总管是同门师兄弟呢。素玄泰然地受了流云一拜,这才伸手扶起她,笑道:“早就听师姐说收了个天仙化人般的徒弟,今日一见果然不差。”精亮的眼在流云身上扫了几眼,皱眉道:“就是身子差了些。”
  素心无奈地摇头道:“流云当初受了寒气,没好完全又受了内伤,下不得重药,只得慢慢调理。”又瞟了眼安哲,笑道:“难为大师兄送了两副熊胆,这东西就是有钱也买不到的。”
  安哲微笑着捻了捻胡须,素玄哼了一声,不屑道:“不就是熊胆么,也好意思拿出来显摆。”说罢笑眯眯地朝流云道:“你师伯太小气,连好东西都舍不得出手。赶明儿师叔我让人给小师侄送棵千年灵芝,那玩意儿可顶得上好几副熊胆。”
  流云不知这两位到底玩什么把戏,朝安哲偷瞥了一眼,朝素玄笑笑,道:“多谢师叔。”
  安哲脸上果然开始不好看,怒道:“你个鬼头,故意跟我过不去是不是。我几时小气过了?宫里头几样好东西都被你没脸没皮地要了去,还好意思说。赶明儿我就去奏明了皇上,把你那敬阳殿操了,看能掏出多少宝贝来。”
  素心见他二人又要开始吵架,赶紧出来打圆场,“你们两个就别在流云面前丢脸了。忘了今儿唤流云来做什么了吗?”
  这二人显然对素心十分忌惮,居然马上停嘴,互瞪了一眼,各自转过头,不再看对方,竟十分小孩子脾性,看得流云目瞪口呆。干笑几声,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素心将流云拉到身边坐下,柔声道:“我们找你来是为了子澹的病。”见流云脸色一边,赶紧拍拍她的背以示安慰,解释道:“这几日我和你师伯师叔翻遍了先祖留下的所有医书,终是有了些收获。只是——”
  流云听得陆子澹病情尚有希望,不禁喜形于色,霍地站起身,拉住素心的手惊喜道:“真的吗?子澹可有救了!”
  素心苦笑两声,朝安哲瞥了一眼,示意他来说。安哲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们翻阅了第九代师尊留下的手卷,书中曾记载类似子澹的病情。师尊言,以碧玉蛤蟆为引,施以金针过穴大法,可将其体内寒毒排尽。只是,我们三人自诩广闻博见,却从未听过碧玉蛤蟆为何物。”
  素玄又接着说道:“后来我想起宫中所藏绝版医书,在翰文殿查找了三日,终于在其中《魏问卷.陈记》中第四卷中看到了一句记载,说的是前朝平宗容妃挚爱此物,终日把玩。容妃早逝,此物亦不知所踪。不久后,魏为郑所灭,前朝宫廷留下财宝并不多,有传言说,平宗生前将国库中的大部分都转移到另一宝库。但关于此宝库的具体位置,却无人知晓。”
  流云怔怔地呆了半晌,喃喃道:“这即是说,平宗宝库乃是子澹唯一的希望。那耽误之计,就是去寻找平宗宝库,不知师父可有线索。”
  三人沉默地对视半晌,俱是不言。
  许久,安哲才叹道:“这些年来,关于平宗宝库的传言并不多,原因就在于当年高祖皇帝曾下令禁言。亦是如此,能找到的线索基本没有。郑国历代皇帝从未放弃过对平宗宝库的寻找,但迄今为止,仍无任何消息。”
  素玄也点头道:“皇上自继位以来,甚至曾多次派人到海外寻找乔家后人,希望能寻得藏宝图,但都无功而返。我们想要寻宝,比登天还难。”
  流云听得他提及乔家,一时呆住,张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指着他“咿咿呀呀”了好半天,直到众人不解地望着她,还以为她受了打击,神智不清。
  “乔……乔家?!”流云只觉得心里一阵狂喜,同时又一片混乱,无法控制的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平宗……宝藏……就……就是……乔家宝……宝藏?”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家传藏宝图,颤抖着递到素心手里。深呼吸了一口气,总算镇定了些,这才沉声道:“师父您看,是否是这一张?”
  这回轮到他们三人傻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着接过,三个脑袋凑到一起仔细查看。足足看了有一株香的功夫,素心才抬起头,严肃地问道:“这张图从何处得来,流云你一五一十地告诉师父。”
  流云遂把真相说了一遍,听得素心等人唏嘘不已。素心将图纸仔细折好,还给她道:“还好今日只有我们四人在场,若是被郑帝得知你竟是乔家后人,恐有杀身之祸。也是子澹命不该绝,这才遇上你。”
  安哲也叹道:“没想到乔家竟改名换姓,在吴国立足。昔年出海传闻,想必也是乔家先祖特意为之,只为求得一席之地安身立命。李氏行事确有不当之处,乔家还算机敏,早早就逃了,可惜孙家满门四百余口,无一人逃出。真是作孽啊。”说罢,脸上竟带了悲哀嘲讽之色,想是念及自身处境,心有戚戚然。
  素玄也点头称是,补充道:“但这图纸上只有山脉流水,并无文字,实在猜不出画的是究竟何处啊?”
  流云想到此处亦是苦笑连连,这副图纸她早已看过,上面并未注明地点,也无比对尺寸,实在猜不出宝库的方位。
  四人又陷入深思,素心秀眉微颦,似想起什么,有些不确定地说道:“说起乔家,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抬眼看了看众人期待的目光,心中微定,继续道:“我幼时贪玩,曾误闯先父书房。彼时我父亲正是陆家家主,那日他在书房里摸索一紫色木匣,上绘金色云纹,封口处亦有方才藏宝图上图案。不知是否与宝藏有关?”
  流云大喜,道:“我也在子澹那里看过先祖留下的书信,乔陆两家一向交好,留下只言片语的线索也说不定。”
  素心见着她喜不自胜的模样,忍不住微笑着拍拍她的小脑袋,嗔道:“子澹连这些都给你看?要知道,这些书信一旦流传出去,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看来他真是把你当成一家人了。”
  流云不理会她的调侃,大大方方地一笑,道:“子澹留了书房钥匙给我,我这就去把这些什物找来,我们好好研究一番。”
  离歌(二)
  流云很快就在梅园书房找到了那封旧书信,还有素心口中的紫色木匣。果然是金线描边,华贵典雅。只是整个木匣上下,竟找不到开口处,只有侧面正中有若干个小滑轮,上有从一到十的数字。
  “据说乔公喜作机关算术,这匣子怕是他刻意为之。我听说这种木匣里常常装有重要文书,匣内另存有老醋,若强行将匣子打开,匣内醋瓶立刻将文书浸湿,融蚀。若我们不能解开秘密,空有匣子在手也无可奈何。”安哲见多识广,又曾仔细研究过开国几大功臣的往事,因而娓娓道来,十分娴熟。
  只是这话一出,几人均是傻了眼,实在不知从哪里找线索来解开这迷题。无奈只得打开信笺,希望能从其中找到些许信息。这信纸已经有了百余年的历史,边角呈暗黄色,打开后只见一片龙飞凤舞的草书飞跃欲出,却认不得几个字。
  流云苦笑着把信笺递给安哲,希望他能看懂。素心和素玄则凑过头来,皱起眉头冥思苦想。
  “西园公子寒松后调子建归宴天花乱坠野孤禅省郎梦老僧。”素玄对草书颇有研究,很快就将信中文字悉数认遍,只是这二十四个字中到底包含了什么意思呢。
  三人中以安哲最为博学,沉吟片刻后,犹豫道:“我看这木匣上有六处滑轮,也就是说,这二十四字中蕴含有六个数字。且先把这二十四字分开看,西园公子,寒松后调,子建归宴,天花乱坠,野孤禅,省郎梦老僧。师弟觉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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