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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流云》 作者:樱花红破

_6 樱花红破(当代)
  素玄不置可否地笑笑,却不说话。素心则在一旁深以为然地点头道:“这六句短语各有出处,该是不错的。我猜这‘寒松后调’乃是出自《论语.子罕》卷五中‘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该是对应一个五字,不知可有说错?”
  安哲点点头,随即又皱眉,“师妹说的是不错,但此句用典于卷五《子罕》第九,亦可对应一个九字,所以——”
  “先不管那么多,我们先把这些隐语一一解开,最后再考虑取舍。”流云挥毫着墨,先摹下二十七字隐语,然后在寒松后调旁写下五、九二字。
  “再看西园公子,”素玄不甘落后,继续道:“曹魏文帝昔年为公子时曾居西园,这里指的应该就是他了。文帝乃太祖次子,这里对应的该是个二字。”
  一旁的安哲连连摇头表示不同意,“太祖三子曹植也曾居西园,这西园公子指的是他也说不定。”流云听罢,又挥毫在一侧写下二、三两字。
  “还有这子建归宴,曹子建在《名都篇》中曾写道:“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之句,这里作十该不会错。”虽然上句隐语被安哲抢白,素玄并不灰心,反而愈战愈勇,上句虽有歧义,但这句该不会错了。
  果然,安哲和素心都没再反驳,流云赶紧记下十字。
  “这天花乱坠到底有何典故?我竟是想不起来。”素玄猜得兴起,又兴致勃勃地继续往下,可看到这个词又被难住了。
  这回轮到流云开口,她幼时曾读过佛经,偶尔见过此词的出处。“这是由佛经故事‘天女散花’衍变而成。《维摩经》曰‘佛告文殊师利,汝诣维摩诘问病时,维摩室有一天女,见诸大人,闻所说法,便现其身,以天女散诸菩萨大弟子上,而为供养’。大亦为一,故此句隐含的就是一个一字。”说罢,微笑着在纸上写下。
  其余三人亦点头同意,素心又指着野孤禅三字道:“学道而流入邪僻、未司而妄称悟,禅家一概斥之为‘野孤禅’。此句涉及一‘公案’, 昔有一老人,因学人问:“大修行人还落因果也无?”答曰:“不落因果。”结果五百生为野孤身。后承百丈怀海禅师代下一“转语”:“不昧因果。”老人遂脱去野孤身。故事见于《五灯会元》卷三,所以这里也有两个数字,五和三。”
  流云连连点头,继续道:“至于这最后一句省郎梦老僧,乃是《传灯录》中的故事,‘有一省郎,梦至碧严下一老僧前,烟穗极微,云:此是檀越结愿,香烟存而檀越已三生矣。第一生,明皇明剑南安抚巡官。第二生,宪皇时西蜀书记。第三生,即今生也。’即是‘三生有幸’一词,所以这里对应的是个三字。”
  如此一来,这六句隐语中就被解出了九个数字,除了子建归宴、天花乱坠和省郎梦老僧之外,其余三个隐语都各自蕴含有两个数字,没有其他线索实在很难确定到底该用哪一个。
  “不如一个个套用,总会有个合适的。”素玄话刚出口,就发现安哲一脸鄙夷地望着自己,哼道:“若是能随便套用,这匣子不知被解了多少回了。料想乔公当年定在匣中另设有机关,若错了一回,里面东西怕是就毁了。”
  素心也点头道:“师兄言之有理,这几句隐语并不难猜,只是容易导致歧义,九个数字不好取舍,若是能套用,陆家先祖定早已解出,等不到今日了。”
  其实素玄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回又被安哲鄙视了一会,心中懊恼万分,当着晚辈的面又不好发作,心里恨得痒痒的,干脆扭过头去不再看他,转身对流云道:“流云祖上可另有遗言留下,照说乔公不会置之死地,应当另有安排才对。”
  流云一时也想不起到底有何线索,茫然地摇摇头,自作不知。安哲见她如此,遂把匣子包好仍还回她手里,“如今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你且回去自己好好想想,有线索后再来找师伯师叔。若有需要帮助之处,尽管开口,师伯别的不行,人力财力还是能支持的。”
  “师叔我也是一样。”素玄生怕落在他身后,争着大声道。
  流云心中感动,一时竟连话都说不完整,手捧木匣,半天才哽咽道:“多谢师伯师叔关心,流云感激不尽。你们放心,流云若遇到麻烦,定要来叨扰两位,就怕师伯师叔最后烦不胜烦。”
  几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流云才抱着木匣,与素心一起告辞回观音阁。
  晚膳后流云仍对着木匣冥思苦想,仔细回忆先祖传下的信息,却实在想不出又什么语句与此相关。素心心疼她的身体,特意来劝了许久才说服她上床休息。
  流云也知道如此胡思乱想并无益处,遂放下心思躺回床上休息。但心里毕竟有事,睡不安稳,午夜听到庵外更夫报更的锣声,猛地惊醒,脑中忽然一片清明,赤脚起身走到书桌前,双手微颤地拨动匣上滑轮,排出六个数字,狠下心猛地一开。
  过了大概有一盏茶的功夫,就在流云快要绝望的时候,木匣缓缓打开。紫色盒壁内有无数琉璃小瓶,内装褐色液体,正中一暗黄纸稿折得齐整。流云心中狂喜,深深呼吸镇定心神,伸手将纸稿拿出,打开。纸上只有两个字,“宣威”。
  这章差点写得我吐血,死了好多脑细胞啊,呜呜~~~
  离歌(三)
  三
  宣威取宣耀威力之意,属凉州武威郡,西汗元鼎六年职县。地处腾格里沙漠之西,人迹罕至,草木不生。
  十日后,流云与从飞携绿绮出城西行。
  西北多为荒漠旱地,河流甚少,无船只往来,兼之流云身体未恢复,故三人雇了辆大马车沿官道往西北凉州。郑军先行月余,早已到达武威,往张掖方向开进。流云也不作赶上他们的打算,一行人慢慢悠悠,走了一月,方入了凉州境。
  这日三人到了一座叫做古浪的小城,进城时天色已暗,便在城里找了间客栈歇下。此地位于河西走廊东端门户,山川奇峻,城南古浪峡素有“金关银锁”之称,郑国亦十分重视此地战略位置,屯兵五千,来往客商都进行严格检查。
  流云一行人有当朝宰相特发的通行令,一进城就颇受优待。守城的士兵一直将她们恭恭敬敬地送至客栈门口才告辞离去,客栈老板因受了招呼也对她们格外照顾,端茶送水,殷勤周到。
  赶了这么多天的路,虽是日日躺在车上仍是吃不消,更不用说流云身体欠佳,所以从飞坚持要在古浪休息几日再启程。流云虽心心念念着陆子澹的病情,但也知急不得这几日,若累倒了自己反而得不偿失,便一口答应。从飞这才放下心,绿绮也沉沉地松了一口气。
  饱饱地睡了一晚,早上醒来天已大亮,推开窗户,正对着客栈的小院,庭院里栽着高大的槐树和白杨,时值深秋,树叶早已金黄,落了满地的炫色。太阳才冒了个头,透过前院高高低低的屋顶射过来,红色和金色碎碎地洒在流云的身上脸上,照出她脸颊耳垂细细的绒毛。天鹅般优美的颈项暴露在早晨清冷的空气中,白皙得像最温润的和田玉。客栈厨房的屋顶生起袅袅轻烟,有桂花糕的香味飘出来,空气中淡淡的宁谧,让人心里有了种安定下来的欲望。
  流云靠在窗口发了半天呆,直到绿绮在门外低低的唤她,这才悠悠然转身,微笑着开门。要说绿绮真的是个尽职尽责的好丫环,这一路上衣食住行基本上都是由她一手安排,从飞就俨然是个保镖,除了出面唬唬人,不作他用。
  绿绮拎干了毛巾递给浇湿了满脸的流云,然后找了梳子给她梳头。不似大兴城里的盘桓髻,而是梳了两个大辫子,一直垂到腰际,油光发亮的简单大方,颇有当地女子藏族的风味。流云望着铜镜里风格完全改变的自己,很有些不习惯。
  绿绮小心地整理她耳迹的乱发,又仔细抹了些兰膏在发辫底端,看来看去,似又觉得太过素净,转身从包袱里寻了只华盛插在耳后,再端详片刻,才满意地拍手说道:“小姐人长得好看,梳什么头都好看。”
  流云随着她折腾,在一旁只是微笑,瞅着她那不大的包袱,心里有些奇怪,明明小得放不下多少东西,怎么像变戏法似的又变出来这些物什。好不容易弄完了,就听见从飞在门外砰砰地敲门,问她早膳是在房里还是出去吃。流云休息够了,正想出门走一走,便应着一起到客栈大厅。
  古浪是河西走廊东部门户,来往胡商甚多,就吃饭这当儿,已经瞧见不少大大小小的商团打门口经过。有些牵着矮而建壮的马匹,驮着麻布织成的灰黄包袱,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么好东西。也有牵着骆驼的,慢悠悠地驶进城,看着这背上长了两个大包的怪物,从飞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不停地拉着流云问东问西,说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压成这副模样,惹得流云和绿绮哭笑不得。
  其实流云也是第一回见到骆驼,她本居吴国,乃是江南之地,连稍微建壮些的马匹都不多见,更不用说什么骆驼了。虽然大兴城里也偶尔有胡商带骆驼进城,但流云大多数时候都窝在梅园,一直没机会。书上的描述是看过不少,这回亲眼见了,自然也挪不开眼睛,直盯着那奇形怪状的动物仔细打量。
  倒是绿绮要镇定许多,她祖籍凉州武威郡,祖父曾与胡商交往甚深,五岁上才随父母迁入陇西,后在宰相府做了多年丫环,沾着宰相府的光,见识长了不少,尤其这骆驼更是小时候常有的坐骑。
  看出流云和从飞脸上的新奇,绿绮善解人意地建议吃了早饭就去雇辆骆驼逛古浪城,立刻得到了从飞的大力支持,说话声音立刻高了起来,早餐居然只吃了两个包子就急冲冲地在一旁催促。
  很顺利地借到了两头骆驼,一牵到手上从飞就迫不及待骑上,许是太急切的缘故,一脚踏空居然掉了下来,摔在场边的一堆马粪上,顿时傻住,满脸涨的通红,又气恼又尴尬,一句话不说,提着衣服一溜烟地往客栈方向跑去。流云和绿绮面色诡异地望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街头,这才转身,立刻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轮到流云的时候她就乖了不少,把骆驼牵到场中心,双手扶住骆驼身躯,一个跃身,稳稳地坐好,回头朝绿绮得意地扬扬眉毛。扶住身前的大驼峰,慢悠悠地在马场里打着转,一想起方才从飞的窘状,还是忍不住笑。
  日头渐上,马场里越来越热闹,来来往往都是出入河西的商人,有高鼻深眼的胡人,也有操着一口流利官话的汉人,双方大声地讨价还价,听在流云耳中倒也有几分意思。于是拉住骆驼,饶有兴趣地在一旁看着。
  那两方商人说着说着,忽然发现旁边多了一个大家伙,本来有些不悦,正待出声赶人,一抬头瞅见流云清丽脱俗的微笑容颜,顿时呆住,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嘴里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要知这古浪虽是河东锁钥,但相比起大兴城来说只能算是苦寒之地,又地处西北边塞,难得见个容貌出众的人物,此时流云忽然间出现在他们面前,只觉得像做梦一般,还道是嫡仙下了凡,偏偏还如此亲切可人。
  流云性子一向温和,见面前这些人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虽然有些别扭,但还不至于生气,可绿绮却不依了,冲到众人面前挡住流云的坐骑,大声骂道:“看,看什么看,眼睛都直了,没见过美女啊。再看小心就把你们眼珠子挖出来。”
  众人被她说得一阵尴尬,恍然醒悟到这样盯着未出阁的姑娘看确实有些不礼貌,虽被她骂了也不好说什么,低头咳了几声,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倒是流云被绿绮这几句弄得有些懵住了,几时见过如此跋扈的绿绮啊。
  “小姑娘尖嘴利牙的这么厉害,小心以后嫁不出去哦。”一个戏谑的声音从马场门口响起,懒洋洋地,仿佛刚睡醒的惺松语调。“我倒要来看看,到底是怎么样的美人儿让我们焦老大都看直了眼。”
  离歌(四)
  四
  “小姑娘尖嘴利牙的这么厉害,小心以后嫁不出去哦。”一个戏谑的声音从马场门口响起,懒洋洋地,仿佛刚睡醒的惺松语调。“我倒要来看看,到底是怎么样的美人儿让我们焦老大都看直了眼。”
  众人齐齐回头,只见马场入口处一白衣少年徐徐步入。这少年年岁尚轻,还未束冠,穿了身白底苏缎,上头隐绣着银色云纹,每走一步缎面便反出柔光,端地华贵。折扇在手中上下晃荡,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面容颇是俊秀,肤色白皙似女子,一双琥珀色的琉璃眼闪着狡黠的光,嘴角微微上翘,看起来亲切可爱。嘴里虽说着浪荡话儿,却怎么也让人讨厌不起来,思来想去,许是那双琉璃眼生得太正了。
  那个被成为焦老大的皱了皱眉,马上换上一副笑脸,眼眯眯地道:“易少爷您醒了,昨晚上可还睡得好?这天儿眼看着就冷了,您可要保重身体。”
  易姓少年大大咧咧地应了一声,刷地打开手里恁大的折扇,众人只觉得眼前金光一闪,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个诺大的“易”字,全用金粉写成,张牙舞爪地盘在折扇中央,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焦老大你也恁地不会办事,那随云客栈小得跟我家厨房似的,客房又黑又湿,还号称是古浪第一客栈,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还有还有,床上的被褥又重又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我不是跟你说过,只用蜀地和吴地的绸缎吗。更气人的是,整整一个客栈,居然没看到一个漂亮姑娘,一个个全是大饼脸,黑皮肤,看得我一点味口都没有。那厨房的食物也是差劲……”易姓少年一边朝焦老大喋喋不休地抱怨,一边斜起眼睛朝流云瞅过来。
  咂咂两声,然后摇头晃脑地开始感叹,“没想到小小古浪居然也有这样的美女啊。不知小姐怎么称呼,今年贵庚,有无婚配……?”
  眼见着他越来越离谱地凑过来,绿绮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把推开他,欺身到流云身前将她护住,同时大声吼道:“你这登徒子,想占我们小姐的便宜,没门儿。你胆敢再往前一步,我就砍了你的蹄子。”
  流云却不生气,坐在骆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俩,脸上居然是笑嘻嘻的表情。
  易姓少年假装吓得跳到一边,躲到焦老大身后,朝流云做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漂亮小姐啊,你家丫头实在太蛮横了,我明明长得好好的两只脚,她非要说是蹄子,莫非这是古浪本地的称呼么?不过话又说回来,小丫头的两只蹄子倒是又秀气又可爱啊。”
  绿绮气得满脸涨得通红,捋起袖子就要开打,两脚如闪电般掠过焦老大身侧,朝正扮着鬼脸的易姓少年踢去。“不得了了,杀人了。”易姓少年一声怪叫,狼狈地蹦开,脚上像是踩到什么似的陡地一滑,身子就斜斜地往下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绿绮的脚险险擦着他的腰际飞过,留下一道灰痕。
  “啊呀啊呀,小姑娘这么凶悍,真是世间少有啊。还好本少爷躲得快,要不然这腰可就折在这儿了。”猛地伸手朝焦老大头上一拍,恨恨道:“好你个焦老大,没看见本少爷生命垂危么,居然在一旁袖手旁观。大哥是怎么叮嘱你的,我要是有了点闪失,看你怎么跟我大哥交待。”
  焦老大苦哈哈地陪笑,少爷长少爷短地把易姓公子扶到一旁,从袖子里掏出一方丝帕垫在一旁的木椅上,这才扶他坐下,然后转过身朝流云她们抱歉地笑笑。“二位姑娘,真是不好意思,我家少爷说话有些失当,得罪之处,还望二位莫怪。”
  绿绮见他们人多势众,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很不服气地冷哼一声,双眼仍不客气地直瞪那易姓少年。反观流云,还是一脸笑容,若无其事地瞧着他们微微笑,一双水灵灵的杏眼饶有兴趣地瞅着易姓少年,嘴角勾起一个绝美的弧度。
  “小女名流云,不知公子如何称呼?”流云从驼背上翻下身,走近了两步,柔声问道。
  易姓少年马上眉开眼笑地起身,两眼微微眯起,回道:“在下易冲,卫国幽州人士,今年十九,尚未娶妻,家中父母双亡,所幸薄有家产……”一旁的焦老大眉头皱得可以夹死一只苍蝇,然易冲却仿佛完全没有察觉一般地说个不停,好在他面容俊秀,口齿伶俐,虽然内容甚是可笑,但听在耳中却并不聒噪。
  “咳咳——”焦老大终于忍不住重重地咳了两声,打断他的话道:“易少爷,您介绍完了。”
  “没,还没,怎么了?”易冲正说到家里三表妹养了两条狗一只猫整天到处惹事生非,突然被他打断,很是不爽,朝他狠狠瞪了一眼,索性离他远了些,不顾绿绮眼神警告靠到流云身边,笑眯眯地道:“别管这老头子,我们继续聊。对了,刚才我说到哪里了?哦,是了,话说……”
  焦老大的脸色比刚刷了漆的凳板还要黑,阴沉着脸,默默地等在一边,再不说话。
  又唠叨了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流云终于笑着打断道:“我曾听过卫国幽州二公子,温宰相、飞将军,其中飞将军似乎就叫易冲,不知——”
  “哈哈,就是我了。”一旁的易冲指着自己笑得得意非凡,“想不到流云居然知道我,哈哈,真是三生有幸。哈哈,没想到我这么有名,连郑国的人也知道我的名字。对了,你们郑国的人都怎么评价我?”
  焦老大撇撇嘴,斜瞥了他一眼,不敢说话。绿绮则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笑得有些夸张的小子,怎么也不敢相信赫赫有名的飞将军居然是此等人物。想当初飞将军易冲领一巡逻小队独挑羌人大营,烧毁粮草,杀敌数百,直将数千羌兵赶到贺兰山外数百里,何等威风,何等气势,只要想一想,少女怀春的心就砰砰乱跳,可是,眼前这个无赖小子,怎么看怎么是个小泼皮,分明就是个纨绔子弟,实在有损心中易冲的完美形象。
  承受着巨大的失落感,绿绮重重地哼了一声,大声道:“还以为易冲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呢,仔细一看,连狗熊都称不上。”撇撇嘴,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一定是传言有误,一定是!
  流云拍拍绿绮的肩膀,嘴角含笑,柔声恭维道:“飞将军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英豪,只是,眼下飞将军不在大营应对羌兵,怎么到古浪这个小城来了。流云听说羌人这次举兵犯境,目标可不止郑国一个。”
  易冲耸耸肩膀,无所谓道:“大营有什么好的,又冷又不好玩,连个漂亮姑娘都见不着。反正大哥派了人跟去,我只要让个下人扮作我的样子就行,到时候打了胜仗少不了我的功劳。若是败了,我也可以推得干干净净。”眼珠子一转,贼溜溜地朝流云眨了眨,“若不是偷偷溜出来,怎么能见得着流云姑娘这么天仙般的人儿呢。”
  “你这无耻之徒!”绿绮这回确定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飞将军定非眼前人物,只不知是哪些将士拼出自己血肉才成就了这个奸吝之徒,心中怒火冲天,再也按俫不住,招呼也不打一个,拳头就朝那副好皮囊挥去。
  离歌(五)
  五
  “你这无耻之徒!”绿绮这回确定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飞将军定非眼前人物,只不知是哪些将士拼出自己血肉才成就了这个奸吝之徒,心中怒火冲天,再也按俫不住,招呼也不打一个,拳头就朝那副好皮囊挥去。
  眼看着绿绮的拳头就要挨上易冲挺直的鼻梁,那家伙忽地一声怪叫,绿绮一愣,犹豫间,易冲的脑袋已经偏开,粉拳擦着他耳迹而过,却分毫没有伤到他。“啊呀,小美女行凶啊,要杀人啦。”
  流云原本看热闹一般,只在一旁微笑着并不阻止,可眼看着他捏着嗓子叫得越来越厉害,引得马场里其他人像瞧热闹似的越集越多,渐成包围之势,心中顿时警觉。一边大声喝止绿绮的下一步举动,一边抢了匹马跳上。
  绿绮虽在流云身边伺候不久,但二人甚是默契,见流云眉眼肃穆,顿觉有异。反手将一骑马胡商拖下,自己翻身上马,么喝一声,从头上拔下一跟银钗,对着马臀狠狠刺下。马儿吃痛受惊,撒开蹄子就往外跑,围观的人群亦纷纷散开,两人方才顺利冲出。
  她们身后,焦老大面沉如水,一言不发。而方才嘻皮笑脸的易冲也仿佛换了个似的,剑眉微颦,若有所思。
  一青衣小厮从马场门口奔入,见他二人面色有异,犹豫着不敢说话。易冲抬起眼,看清面前的人,瞅着他促狭地笑笑,问道:“小瓶子不在大哥身边伺候着,怎么跑来这里了。不怕回京以后长公主责罚你伺候不周么?”
  小瓶子见易冲恢复平日的说话语气,心里才觉得舒坦了些,恭恭敬敬地递上一竹管,道:“大人让小的回来协助将军您,这是小的在路上接到大人传来的飞鸽传书,请将军过目。”
  易冲漫不经心地接过,揭开蜡印封口的盖儿,抽出一封小小的纸卷,迅速浏览了一遍,嘴角顿时勾起来,似乎很可笑的表情。一边摇头苦笑,一边把纸卷扔给焦老大,他无奈道:“焦老大,我们好像弄错人了呢?”
  焦老大看完纸卷,也是微微一愣,张了张嘴,方才低声道:“这当真没弄错?那妖女什么时候到了玉门关,可刚才那女子分明和她长得一摸一样。”没有回答,他又自言自语回道:“大人该不会弄错的,没想到这世上竟有长相如此相似的人。我方才还觉得奇怪,以那妖女的性子,见我们有心设局围她,定要打开杀戒,如此我也好依法拿她。没想到她竟掉头就走,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原来是弄错了人,唉——”
  易冲朝他瞥了一眼,呵呵笑道:“焦老大你好大的胆子,不知道她是大哥的女人么?你若真办了她,看大哥回来怎么跟你算帐。你在余家做了这么多年,大哥的性子你该是知道的。就算有长公主在你身后撑腰,也不一定保得住你。”
  焦老大忿忿恼道:“我这也是为大人好。那妖女无耻卑贱,身犯杀孽,人人得而诛之。大人乃我卫国脊梁,身份尊贵,万民敬仰,怎可与此等妖女往来,坏了自己的名声。再说,大人与长公主订婚多年,就算不计较自己的名声,也不该羞辱长公主。”
  易冲瞥了小瓶子一眼,见他摒声凝气,垂首不语,冷哼一声,朝焦老大道:“焦老大你在说什么胡话?我大哥的家事也是你插得上嘴的。暂且不说凌飞飞的事,满朝皆知长公主早与大哥解除婚约,且将嫁与山越国主为后,你再胡乱妄言,别怪我就地治了你。”
  易冲平日里嘻皮笑脸惯了,很容易就让人忘了他曾是战场上叱诧风云的飞将军。如今见他凤眼微眯,眼中杀气忽然迸出,整个人仿佛浸身疆场一般杀气腾腾,焦老大顿感全身发寒,冷汗自背脊渗出,一身衣衫被浸得透湿。这种历经沙场锤炼出来的霸气与余宰相冷漠肃穆的眼神完全没有可比性。
  焦老大忽然想起,眼前这个总是笑呵呵,懒洋洋的小伙子曾在四年前的贺兰山一役中杀敌数百,砍了氐人首领的脑袋送到幽州给先皇做六十寿诞的大礼。彼时他才十五岁。就是公主、余大人和他说话也是客客气气、谦恭有礼,自己只怕是猪油蒙了心,这一路上瞧着他年纪轻、好脾气的模样,居然不怎么把他看在眼里。
  当下“扑通”一声跪在地,垂首道:“属下该死,是属下胡乱说话,请将军责罚。”
  易冲忽又恢复灿烂笑容,和蔼可亲地说道:“焦老大你这是干什么?你这么大年纪怎么对我行如此大礼,被人看到这多不好。快起来,快起来。”说着不由分说地扶起他,眼中是再真诚不过的笑容。焦老大揉揉眼睛,这回他可真看不懂眼前这个十九岁少年了。
  “小瓶子你也别回去了,反正我身边缺个机灵的小子,你就跟着我吧。”易冲又笑眯眯地抓住小瓶子的胳膊,朝他上下打量一番,意味深长地笑道:“果然是长公主训练出来的人物,真是聪明伶俐,越看越喜欢。”
  小瓶子心中仿佛有一重锤砸过,被他这话激得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心虚地低下头,避开他如锋芒的双目,沉声道:“承蒙将军看得起,小瓶子不胜荣幸。”
  “那就好。”易冲笑笑,朝焦老大挥挥手,“我跟小瓶子先回了,你要没事儿就不要到处招摇,毕竟这里是郑国,要闹出了事,谁脸上都不好看。”想起方才温和浅笑的绝色女子和那泼辣刁蛮的丫环,明明是与凌飞飞完全不同的气质,自己竟然也会看走眼?
  这方流云和绿绮驱马进了闹市,才放缓了步子。那马儿虽受了惊,但两人马术俱是高超,很快就将它们掌握。确定身后无人跟来,两人跳下马,拍拍马臀,放它们走远后,又在街上绕了几个圈,最后从围墙跳进客栈小院。
  绿绮一肚子气没处撒,撅着嘴生闷气。而流云则秀眉微颦,冥思苦想,实在不明白那些人为何要为难自己。目前郑卫两国正联手抵抗羌人,他们实在没有理由攻击她们,再说,流云在郑国身份平凡至极,即使两国有冲突也轮不上拿她来开刷。
  进了客房,叫了从飞两声,亦不见回应,流云方才经过马场事件,心中警觉心甚高,马上与绿绮使了个眼色,扶住腰间流云剑,猫步走到从飞房门前。侧耳听了听,屋里似有水声,心中狐疑。正待一脚踢开门,店里伙计突然从楼下拐出来,见到流云二人,马上苦着脸道:“二位小姐,屋里这位客官自回来后都要了十桶热水了,再这么烧下去,厨房连饭都做不成了。”
  流云和绿绮闻言一怔,对视一眼,见对方脸上俱是忍俊不禁,再也忍不住,两人站在走廊笑得直不起身。
  门吱呀——一声拉开,头上仍自滴水的从飞裹着件中衣冒出半个身子,尴尬窘迫地瞅着面前笑得花枝招展的二位,脸上表情十分滑稽。恼怒地朝伙计瞪眼睛,“你笑什么笑,快点去烧水。”
  伙计撇撇嘴,无奈地转身,嘴里小声嘀咕,而声音正好可以被他们听见。“就是身上沾了马粪,十几桶水也该洗干净了。”
  从飞的脸顿时变绿……
  离歌(六)
  六
  绿绮用十分愤怒的语气向从飞描述今日在马场所受的委屈,果然激起了他极度的愤概。尤其是当他听说那些人对流云意图不轨时,从飞啪地一拍桌子,蹭地站起身,大声骂道:“哪里来的下流坯子,敢打大小姐的注意,我非剁了他不可。”
  绿绮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在一旁么喝,加油添醋地怂恿从飞去找易冲的麻烦,流云只在一旁发笑,待从飞果然忍不住要出手时,才笑着叫住他。此地虽属郑国地境,但往来卫商甚多,很难保证其中不是易冲部下,若真冲突起来,她们反倒势单力薄。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流云也不愿再多生事端。
  从飞一向惟命是从,绿绮一人孤掌难鸣,只得作罢。瞧她撅嘴瞪眼的模样,显示十分不甘,但她也非不明事理之人,觉得流云言之有理,遂不再坚持。
  三人在客栈歇了一天,风平浪静。
  由于宣威地处腾格里沙漠之西,出古浪后就要穿行沙漠。流云三人从未到过此地,也没有沙漠行走经验,临行之前,素心曾一再叮咛定要在古浪寻得一老练向导,否则绝不可轻易涉险。流云心系素心吩咐,第三日便让从飞出门去寻,自己则和绿绮窝在客栈,借了老板的茶具烹茶喝。
  一直等到尚午时分,才见着从飞垂头丧气地进了屋,一屁股坐下,自己斟了杯凉茶咕隆咕隆一口喝光,张大嘴出了好几口粗气,才懊恼地垂着恼道道:“大小姐你骂我吧,我实在找不到愿意带我们去宣威的向导。”
  流云闻言也十分意外,本以为请向导不过最简单的事情,从来没有想过居然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好言询问了从飞许久,才知道当地所有向导,一听说要去沙漠,连话都不多听一句,就面带惧色,把人拒之门外。仔细想来,料是沙漠里出过流血大事或是惊恐异状,否则不会如此。
  又着绿绮把店里伙计找来,连骗带哄地诓了半天,才稍稍有了些了解。本来宣威一线尚称热闹,客商往来,驼队穿行,络绎不绝。但从去年春始,沙漠里突然出现一支群“狼盗”,凶狠残忍,无恶不作。仅仅一月就袭击了来往大小客商数十支,皆人畜不留,赶尽杀绝。武威衙门曾派出一支五百精兵的军队深入沙漠围剿,竟无一人生还。
  这群狼盗不仅攻击沙漠商队,入冬后还常常袭击沙漠周边一些村镇,同样是烧杀掠夺,引得人神共愤,武威官府亦无可奈何。就连古浪城也在去年被他们攻击,好在城高墙固,防守得力,狼盗攻城三日而不破,最后只得往北而去。饶是如此,城中百姓还是被吓得人心惶惶,闻沙漠而色变。
  三人听得这些传言,心中顿时有些发凉。从飞最是担心流云安危,踌躇着瞧瞧她的脸,犹犹豫豫地建议道:“要不,还是请瑞王爷派人过来找。这里终究是郑军范围,他们要熟悉许多。仅我们三人,怕是连沙漠都进不了。”
  绿绮也不说话,只睁大眼睛瞧着流云,等她发话。
  流云秀眉微颦,苦笑道:“如今羌人犯境,乃国之危难时刻,瑞王爷哪里分得下心来理会这群盗贼。你也听伙计说了,昔日武威军派出五百将士无一生还,可知那群盗贼非是无能之辈,我们怎可硬碰。照我看来,倒是人越少越好,沙漠这么大,人多了反而容易暴露目标。只要我们能找到向导,动作迅速些,成功的机会也是有的。”
  “但终究不能让您去冒险!”从飞霍地起身,黝黑的脸上从未有过如此坚持倔强的神情。“若大小姐您信得过从飞,我就一人上路,不寻得碧玉蛤蟆,就绝不回来。”
  流云知道从飞性子,也不急着反对,拉了他重新坐下,柔声道:“我怎会信不过你,尽说傻话。”顿了顿,又笑道:“再说,我也没坚持马上就动身,你急什么。关于狼盗之事,我们了解得不多,绝不可轻举妄动。这几日我们先打听他们这一年来行动的规律,不是说他们在冬天会离开沙漠到附近城镇来吗?我们就趁他们离巢之际偷到后方,取得碧玉蛤蟆后再绕道从北部离开。”
  见从飞仍低垂着脑袋不肯发话,流云复又笑道:“你这人一向没有方向感,容易迷路,我怕你进了沙漠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再说,宝库之中定是机关重重,你对此毫无了解,若真闯入阵法机关中,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到时候一人困在库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从飞小声嘟哝反驳道:“您不是也没学过机关阵法,去了也帮不上忙。还不如我一人去。”
  流云笑着敲敲他的脑门,嗔道:“我好歹也是庄家后人,庄家祖先怎么也不会害自己晚辈。但你就不一定了,他们可不知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就是找到了宝库,也不一定让你把碧玉蛤蟆带出来。”
  不再理会从飞没有力度的反对,事实上,他的反对也没有任何成效。流云仍然派了他去寻向导,并嘱咐他要多看多听,她就不相信,整个古浪城,就没有一个不怕死的。
  流云和绿绮则每天坐在酒楼,竖起耳朵听人小心翼翼地谈起狼盗的出没。天气渐寒,已是初冬时分,狼盗们果然陆续出现在北边各城镇。想是去年没有在古浪得到好处,所以没有听到他们南下的消息。古浪城也得以一派安宁详和,北边苍松城的许多居民纷纷转移至此,一时间,城里来往的人多了不少。
  偷偷使人去随云客栈调查易冲等人的行迹,发现他们仍留在城里没有离开。易冲也是终日隐匿在客栈中不出门,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见他们没有再来为难,流云也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甚至和绿绮聊天的时候不不再提及此事。
  如是过了好几日,到了第七日上,从飞终于带来好消息,说是打听到当地有一名唤“地鼠”的老头,曾在今年夏天带人去过沙漠,且躲过狼盗的追踪,安然返回古浪。不过此人喜怒无常,而且行踪不定,只听说前两日在城外城隍庙出现过,尔后便再无音信。
  流云顿时喜出望外,整理了一番,就与从飞一起到城外去寻地鼠。
  离歌(七)
  七
  出得城来,可见这古浪冬景与大兴全然不同,一色杨树长得齐齐整整,均只剩嶙峋枯枝,根根突兀向上。天气冷得厉害,呼吸时大团大团的白气吐出,涌在胸前披风的狐狸毛领上,一会儿便有淡淡湿气笼罩。
  绿绮嫌弃冬衣太臃肿,只穿了几件单衣就跟着出门,虽坐在马车里脸颊仍被冻得发红,一边跺脚一边不住地朝手心哈气,却忍住不肯发一句牢骚。最后是流云实在看不过去了,待她们到了目的地,又差马车送她回去。
  行至城隍庙,却不见任何人影。庙内蛛网密布,泥身塑像上积了厚厚的灰,地上亦是如此,每走一步都带起轻尘,袅袅升到鼻息,引起流云一阵咳嗽。转悠了一圈,没有人,只在角落里发现了些吃剩的肉骨头,想是不久前曾在这里住过。
  从飞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四处查看一番,建议道:“看来已经不在了,也不知去了哪里。这天寒地冬的,大小姐您也先回客栈歇着吧,找地鼠的事交给我就成。”临走前素心曾暗地里吩咐他好好照顾流云,还隐约提到她身体尚未康复,所以这一路上从飞一直都小心翼翼,生怕她伤了冻了。
  流云知道从飞担心她,不好拂了他的意,只是心里终是有些不甘,立在庙中央的泥塑前,轻轻叹气。耳迹也传来微弱的叹息声,又低又沉,像是从地底下缓缓渗出,在这空寂阴冷的房间里幽幽散布,让人忍不住心里凉凉的。
  迅速地与从飞交换了一个眼神,从飞稳步上前,一把掀开案台上早已被灰尘和泥泞污成土黄色的幕布。首先看到的是一只穿着破烂草鞋的大脚,没有穿袜,脚趾头根根张开,冻得通红发亮,脚跟处皲裂流胧,裤脚一直破到膝盖,参差不齐,上面大大小小不知多少个洞。想来是个流落荒庙的可怜人。
  不待流云示意,从飞已经一把掀开案板,露出躺在地上的半百老头。矮矮小小,瘦骨嶙峋,眯着眼睛,不知是晕了还是睡了,一身布衣千鸠百结,几不遮身。手里握着个小小的酒壶,从飞抱起他时,居然还没松手。
  “大小姐,您看他是不是地鼠?”从飞解下身上披风,小心翼翼地给老头子盖上,轻声问道。
  流云苦笑,“管他是不是,先带他回去再说,否则,他早晚要冻死在这里。”心中的地鼠应该是个精明能干,目光炯炯的人,不然怎能从狼盗手中逃生。眼前这老头子,更像是街头穷困潦倒的叫化子。
  从飞点点头,背了老头子往外走。那马车送绿绮会客栈尚未回来,两人不愿就地傻等,索性徒步往回走。以从飞的武功修为,背着这瘦得可怜的老头子就跟背个小玩意儿似的,丝毫不见劳累,一边走还一边跟流云笑呵呵地聊着天。两人才走了不多远,就见不远处一马车得儿得儿地奔过来,却不是先前那辆。
  正犹豫间,那马车已缓缓驶到他们面前停下。车帘一掀,露出易冲懒洋洋的笑脸。“仙女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从飞本是没见过易冲的,只是当日绿绮绘声绘色描述得太形象,他只听了一句就猜出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看起来十分亲切的俊秀少年就是那日在马场对流云图谋不轨的卫国飞将军。虽然心里生不出厌恶,但一想到这家伙可能对流云不利,他马上就警觉起来,手一松,脚一迈,背上的老头子就扑地一声掉了下来。
  “啊呀,我的老骨头全散了。”出乎意料的一声怪叫,老头子居然骂骂咧咧地从地上坐起来,瞪大眼睛直瞅着从飞,骂道:“你个年青人怎么回事,毛毛躁躁,不成气候,把我这老骨头摔断了几根那可接都接不回去,你赔我呀。”
  从飞被这情形弄得愣住了,本就不善言辞的他结结巴巴地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咿咿呀呀”了半天,终于小声说了句对不住,然后一脸求助地望着流云。流云朝他笑笑,眉眼有意无意朝易冲扫过,最后落在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子身上,笑道:“是从飞大意了,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别怪他。”
  老头子盯着流云瞧了几眼,又别过头看了看易冲,忽然凑到流云耳边,小声道:“那马车真威风,小丫头能不能给我弄一辆那样的来。我老头子可冷死了。”
  流云还未说话,耳尖的易冲已经插嘴道:“老人家若是喜欢,坐上来便是。仙女姑娘也一起吧,能与这么漂亮的仙女共乘一车,我就是做梦也会笑醒的。”
  从飞看不得他恭维流云的无赖模样,重重哼了一声,冷冷道:“多谢了,我们可不敢乘将军您的车,还不知会被送到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去。”心里只认为这易冲对流云有企图,越看越觉得这家伙只长了副讨人喜欢的脸,暗地里却是个无恶不作的大淫贼。
  易冲也不生气,笑嘻嘻地回道:“这位小兄弟担心的是,上次在马场我的确对仙女姑娘有些误会。不知仙女姑娘是否给我一个机会解释一下?这天冷得很,城里又戒了严,这会儿马车要出门可能有些困难。小兄弟若真要这么背着老人家徒步走回去,得花不少时间呐。”
  流云低头,老头子正眨巴着眼睛,一脸期望地望着自己。于是一笑,“既然飞将军如此有礼,那小女子便却之不恭了。”说罢,朝从飞笑笑,示意他把老人家背到车上去。从飞虽对易冲有怀疑,但既然流云发了话,他没有不听的道理。
  老头子乐呵呵地上了马车,一进去便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躺下,好像自己才是马车的主人。易冲也笑嘻嘻地由着他,自己朝一边缩了缩,给流云留出一大片空间。从飞赶紧凑过来,坐到他面前,生生地挡开他望向流云的视线。
  易冲却不懈气,身子斜斜地错开,露出一个脑袋,朝流云灿烂地笑,“还不知仙女姑娘叫什么名字?虽然觉得这个称呼再适合不过,但还是很想知道仙女姑娘的芳名啊。”
  “叫什么名字关你何事?你这——”从飞还待出言讥讽,却被流云轻轻拉住衣袖。
  “小女流云。”流云淡淡地笑,仿佛对他的恭维很受用。
  “好似那天边流云,云淡风轻,流云,好名字。”易冲拍手道,又笑着把身子往前挤了挤,却被从飞不着痕迹地往后推。
  到城门处,果见驻兵戒严,进出车马人员皆仔细核对,浑然不似她们早上出城时的轻松。见流云眼中流露出疑惑,易冲主动解释道:“今早有传言说是狼盗正南下,不日将至古浪,城守为防有奸细混入,故严加戒备。”
  又是狼盗!流云心中陡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隐约觉得此行不会如她所愿般顺畅。只希望能早早找到地鼠,趁次机会赶至宣威,也好了却心愿。
  “狼盗——什么狼盗?不,不,他们又来了。又来了!”车角昏睡的老头忽地坐起身子,满脸惊恐地四处张望,两眼游离迷茫,瘦小的身子不停地发抖,嘴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满口牙齿上下打架。
  流云折身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老人家您别担心,只是谣传而已,这里是古浪城,就是狼盗也进不来的。”
  易冲似笑非笑地盯着老头子看了几眼,忽然发问:“老人家如此惊惶,莫非见过这群人么?”
  老头子的呼吸终于平顺了些,沉沉吐了一口气,斜瞥了他一眼,再把目光放到流云身上,低声道:“小姑娘,我劝你还是不要往西了,那杀人的地方有进无回,没有人想去第二次的。”
  流云猜出他便是自己要找的地鼠,镇定地笑笑,坚持道:“您既然能从沙漠逃出一次,自然能逃出第二次。更何况,如今他们正南下攻城,我们的胜算更大。”
  “原来流云姑娘也要去沙漠,真是太巧了。”易冲笑嘻嘻地插言,“我一直觉得我们俩最有缘,果然如此啊。”
  从飞虎目圆瞪,“莫非你还想跟我们去沙漠?真是无耻之徒!”
  “非也,非也。”易冲摇头晃脑道:“我本就打算去沙漠,只是没想到竟与流云姑娘通路,真是三生有幸啊。本以为这路上必定孤单无比,如今居然又找到同伴,我果然是好运道。难怪出门那天一直听到喜鹊叫……”
  流云淡淡地笑,不理会他一旁的聒噪,只把期待的眼神投向地鼠,但地鼠却仿佛没有看到一般,复又倒下身子,眯上眼睛,仿佛睡去。
  八
  八
  进城时颇费了些功夫,城门守卫换了批人,易冲又带了些卫国口音,那些守卫死活不让进。直到流云掀开车帘,朝守卫笑笑,他们才恍然醒悟般赶紧让道,嘴里不住地道着歉,原来还记得她当日进城时手里安宰相的亲笔路引。
  易冲顿时对她的身份来了兴趣,隔着从飞厚厚的身子问东问西,全然不顾从飞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也不怕别人怪他孟浪。流云则笑嘻嘻地跟他打太极,一句来一句去,反正就是丝毫不透露自己半点线索。进城后走了不到百余丈,忽然听到身后一阵轰响。随即,地面也开始震动,不似地震,只有千骑齐发,全力疾驰才会发出这样的震动。
  流云与从飞匆忙对视一眼,心中忽地有了个不好的念头。果然,远远地,有刺耳的号角和轰鸣声传来,马儿受了惊,在原地挥起高高的蹄子,引得马车左摇右晃。
  从飞飞身拖住缰绳,将马儿死死拖住,仿佛只是一刹那,满街只见哭喊着四处飞奔的仓惶人群。城头响起刺耳的警报,生起通红的火焰,飘出浓重的白烟。伴随着一阵阵喧闹和地震,狼盗袭城了。
  一旁沉睡的地鼠猛地跳起身,一把掀开窗帘惊惶地张望,眼中流露着无边的惶恐,仿佛待宰羔羊一般无助。流云心中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鄙夷,只因那剧烈的轰鸣声太过骇人,行人的反应太过惶恐,身处如此混乱的环境,流云第一次有了慌乱。
  “你们速回客栈,我去城墙看看。”易冲一改先前浪荡惫懒的表情,严肃地跟流云她们交待了一句,然后一掀车帘,迅速跳下,展开步子,朝城门方向奔去。流云也探出脑袋,跟随他的身影一直追到城头。
  三丈多高的城门早已紧闭,城下有数十名士兵死守,另有几十名红衣兵卫在城头警惕侍立,张弓拉箭,蓄势以待。壮年男子们纷纷涌出家门,手里都握着各色农具,菜刀,气势汹涌,面上杀气腾腾。每个人都知道,城门失守对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这两年来,听过了太多血腥的传闻,那些屠杀百姓,奸淫妇女的狼盗对他们来说,远比洪水猛兽更加可怕。
  从飞担心流云的身体,只想赶紧先送她到客栈歇下。拉拉缰绳,把马车赶到街边上,缓缓前行,让汹涌人群从车边经过。
  “我们回头去看看。”流云说不出自己心里到底是何情绪,见着满脸坚毅刚强的守城百姓,只觉得胸中忽然澎湃,热血沸腾,一颗心像是要跳出胸腔,手脚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虽只是古浪一过客,然此城安危存亡已与其紧紧相关。
  但从飞很果断地拒绝,毫不理会她带着些许愤怒的声音,反而甩了快鞭,加快步子朝客栈驶去。车里的地鼠也拽紧了她的手臂,苦口婆心地劝说,毕竟是个女子,眼下还没有沦落到全民皆兵的地步。
  半路上撞见了六神无主的焦老大,看清流云所乘的马车,紧张表情稍稍松懈,快步奔到车前,大声道:“少爷,您可回来了,属下还以为被挡在城外,差点就要去向大人报信。还好,还好。”说罢,心有余悸地擦擦脸。流云清楚地看见他额角鼻尖渗出豆大的汗滴。
  压低声音回道:“易公子方才下了车,去城头抗敌了。焦先生可去城门处寻他。”瞥了眼焦老大身后十余名彪壮的护卫,忆及易冲飞将军的身份,心中稍定。只要来犯狼盗人数不是太多,守城十日半月该不成问题,到时候,附近城驿的守军必定来援,古浪应不至失守。
  焦老大闻知易冲行踪,匆匆向流云道了声谢,就带着护卫疾步奔向城门。这些人俱是训练有素,虎背熊腰,昂首挺胸,行走步伐间有种旁人难及的从容和气概,就是从县衙急匆匆冲出来的官兵也是远远不及的。
  流云由着从飞将马车一直开到客栈门口,刚下车,就见一绿色人影忽地冲出来,一头扎进流云怀里,喉中呜咽有声,正是等得心急如焚的绿绮。
  绿绮入城时正是城门开始戒严之时,官兵得到消息说狼盗正往南流窜,但当时只认为古浪城高墙厚,狼盗曾吃过一次亏,该不会再来。却不曾料到他们居然真的朝古浪进宫,更没想到的是,他们的行动竟然如此迅速。
  绿绮在客栈里听到警戒号角,心中陡然一阵,赶紧推窗,果见烽火连天,战事将起。想起流云尚在城外,一时又急又怕。虽从小在宰相府伺候,比旁的丫环多了些见识,但见如此情形也全没了主意,脑中胡思乱想,怕是流云她们遭了狼盗的毒手。一念至此,竟在屋里大声哭了起来,呜咽几声,忽见乌木马车上赶车的从飞,又惊又喜,来不及擦去脸颊的眼泪就朝外扑来。
  从飞把缰绳递给身边马夫,搓搓手,挤出一丝笑容道:“原来绿绮你也会哭啊,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掉了这么多金豆豆,好生可惜了。”
  绿绮一边抬起头,一边不好意思地擦着脸上残存的泪水,也不理会从飞的调笑,破涕为笑,“还好小姐你回来了,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要是小姐你出了什么事,绿绮怎么跟老爷和陆少爷交待啊。”
  流云看着她眼角的泪花,亮晶晶的液体尚在眼中忽闪,明媚的双眼泛出淡淡红色,眼皮微微肿起,活似两只小桃子,心中不由得一阵感动,理了理她鬓脚的乱发,温和道:“我命大着呢,哪这么容易出事。看你,都哭成这样了,小心被人看到这副丑样子,以后嫁不出去。”
  绿绮害羞地低头微笑,有意无意地朝从飞瞥了一眼,低头拉着流云朝客房走去。流云不好推开,只得一边回头一边嘱咐从飞安置地鼠。
  地鼠也不客气,仿佛自己才是主人一般笔直地往后院冲,缩头缩脑地跟着流云进了院子,敲开她隔壁的房间,一头扎到床上,用棉被把自己裹得紧紧的,任从飞怎么叫也不起床。
  离歌(九)
  九
  大郑以兵募为主,边境有事,兵员由内地调发。故古浪城虽处要塞,驻军并不多,共有驻兵三百,校尉一人,下设六队,五十人一队,各有正。照大郑朝制,一旦有战事,由当地最高行政长官全权负责军事行动,而校尉则从旁协助,故如今兵临城下,坐镇指挥的正是古浪城县令李成缺。
  李成缺出身草莽,一身侠气,后经武威郡守推荐入军,元德三年中武举,在大兴城做了两年的小校,后调至古浪,一步步升到县令之职。此人极好战事,李闻持出征时就曾主动请缨,出阵杀敌,因一时寻不到合适的人接替古浪政事,为李闻持所拒,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如今狼盗来袭,他正想借此机会好好发泄一番。
  但登上城楼,举目远眺,入眼处一片肃杀之气,层层铁骑,竟有上千人,李成缺心里顿时吸了一口凉气,马上否决了出城迎战的想法。去年狼盗猖獗来袭时不过四百余人,不知何时竟增至上千,李成缺俯视城下来回奔走的铁骑,再看看城楼上钢牙紧咬的士兵们,虽然脸上掩饰不住紧张和惶恐,但更多的,是视死如归的勇敢和坚持。
  狼盗并不急着进攻,反而在城下立寨设营,数千人各施其职,全无落草贼寇的混乱,看得城上众人心中又疑又惊。眼前次情形充分说明狼盗已非去年冬天仓惶进军的乌合之众,反而更像训练有素的正规军队。若真如此,以古浪城区区数百官兵,守城岌岌可危也。
  “大人——”一声疾呼打断了李成缺的思虑,回头一看,正是心腹小校扛着副盔甲过来。狼盗来袭时,他正在衙门里和师爷一起商讨明春与胡商贸易事宜,得知消息后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冲了出门,眼下身上只着了件青衣布衫,站在一群士兵中像个弱质书生。
  匆匆套上擦得裎亮的盔甲,握住小校呈上的大砍刀,手腕猛地一抖,砍刀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刀把重重地砸向城楼青石,“咚——”地一声,竟溅出电光火花,吓得身侧侍立的士兵猛地一跳。
  “我李成缺对天起誓,誓守此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李成缺对天长啸一声,雄浑的嗓音一直扩到城楼各处,发出阵阵回音。
  满城将士精神俱是一振,情不自禁地大声回应,“城在人在,城亡人亡——!”震天的啸声一波波传到城中,仿佛热浪淘沙,波涛汹涌,百姓闻知亦热血沸腾,精神振奋。青壮的男儿在城下挥拳高呼,誓死保卫自己的家园,连老弱妇孺也拽紧了手里的菜刀转头,恨不得亲身与那无良匪徒同归于尽。
  李成缺满意地望着城中激动得不可自遏的百姓,毕竟是大郑男儿,性情豪迈,勇不畏死,只要城中百姓一心,共同抗敌,不管狼盗如何凶残勇猛,也定要为自己的恶行付出沉重代价。
  “大人,有个卫国人求见。”小校神秘兮兮地凑到李成缺身边,脸上隐隐带着些兴奋。
  李成缺疑惑地瞪了他一眼,问道:“是何人?为何事?”
  “来人自称姓易,属下瞧着有些眼熟,似乎是五年前大败羯人的飞将军易冲。”小校眼中闪出狂热的光芒,五年前飞将军一战成名,不论是卫国还是大郑,众人皆知飞将军神勇无敌。许多少年将领更以其为偶像,常徘徊于幽州将军府邸,望与其一诉衷肠。
  李成缺自然也知飞将军威名,闻言先是一喜,随后又微微一愣,疑惑道:“你确定真是飞将军?眼下郑卫两国正与羌人交战,按理说他应在漠北大营统领大军才是,为何会出现在古浪小城?”
  小校听他这么一说,脸上也多了些不确定,缓缓道:“属下还是两年前去幽州办事时远远见过飞将军一面,依稀就是那模样。方才这位公子自称姓易,又从卫国来,属下就觉得可能是他。再加上,他面对成千狼盗毫不惊慌,此等定力着实少见,就算不是飞将军,想必也非是凡人,大人不妨一见。”
  李成缺点点头,大手一挥,道:“你带我去见他。若他真是飞将军,我也不失礼数。”心中忽然有了些许窃喜,若飞将军在此,以他勇猛才智,此战也未必全无胜算。
  远远就瞧见一年青男子立在城楼之上,颀长身躯,笔直腰杆,一身白衣迎风飘起,黑发抚过面庞,黑眸炯炯有神。几乎只是一眼,李成缺就可确定他便是名震天下的飞将军易冲,未及弱冠,稚嫩脸庞,周身却笼罩着一片肃杀之气,只有常年沙场征战的将士才有这种凌冽气势,这一眼,让李成缺想到了瑞王李闻持。这两个人,在气质上有着惊人的相似。不同的是,李闻持更加严肃清冷,不苟言笑,而面前的年青人却嘴角含笑,给人亲近之感。
  “易冲见过李大人。”易冲礼貌地超李成缺抱拳行礼,表情甚是恭敬,并未因为自己身份高贵而有任何不屑。李成缺整整盔甲,赶紧还礼,道:“不知飞将军驾到,实在失礼。本应设宴款待,只是如今兵临城下,万分危急,招待不周之处,还望飞将军多包函。”
  易冲上前握住他的手,诚恳道:“李大人客气了,狼盗猖獗残忍,嗜血好杀,人神共愤。我易冲堂堂男儿,怎忍看其虏虐百姓,无法无天。今天赐良机,要李大人与在下共同抗敌,保城卫民,乃易冲之荣幸。还请大人切勿客气,易某愿尉驱策,在所不辞。”
  这番话自然说得大义凛然,但李成缺又怎敢指挥卫国大将,两人寒喧一番后,最后决定由易冲担任作战司令,指挥守城之战,而李成缺则调兵遣将,从旁协助。
  古浪城乃河西走廊东端门户,地理位置至关重要,一旦失守,狼盗将长驱直入中原大地,危及大郑与卫国百姓。但由于郑国兵募制度,使得古浪与周边城镇驻军薄弱。如今郑国大军由瑞王李闻持率领至漠北与羌人对抗,十万禁军又担负着保卫大兴城重任,均无法及时抽出人力援助古浪,更不用说远在蜀地和吴国边境的东南军了。
  易冲匆匆听完李成缺介绍完古浪城防及周边城镇概况,剑眉深深皱起,光滑的额间形成浅浅折痕,沉吟道:“如此看来,我们完全不能期望援军来助,一切只有靠我们自己。既然狼盗去年曾来犯,想必李大人在物质粮草方面有所准备,不知如今城内粮草最多可支撑多长时间。”
  李成缺朝身边一灰衣中年人问了几句,转身回道:“三十日应不成问题。另城中百姓均自储粮草,年初又在各城区挖了数十口水井,也不用担心他们挖断水源。”
  易冲赞赏地点点头,吩咐道:“我们只有三百驻军,而狼盗不少于壹千,再加上他们俱是穷凶疾恶、暴戾恣睢之辈,这其中实力悬殊,切不可轻易出城交战。如今城中虽万民同心,但也不可掉以轻心,大人可令城中各里正、保长管理辖内居民,严禁其四处行走,散布谣言。另,征集所有青壮年男子,分成两批,身强力壮者可上城助战,年长或年少者则去挖陷马坑、设拒马桩。”
  “守城士兵也要分成两批,轮流休息,否则日子久了,定会吃不消。”易冲一边说话一边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狼盗营寨。几十个营寨呈梅花状分布,两翼如翅伸入城墙之侧。要说这布阵之人不是精通兵法的老练将领,易冲怎么也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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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盗扎营后就一片死寂,举目望去,只见数十名守卫来回巡守,其余都息于营帐,不见丝毫动静。面对此等怪异情形,易冲也忍不住再三颦眉。狼盗人多势众,骁勇善战,主动出击绝不明智,但敌人潜伏不出,分明就是以退为进,已逸待劳。可己方偏偏又不可掉以轻心,以防其突然出击。古浪城毕竟人数有限,敌人又施以劳敌之计,只怕几日后就不战自溃了。
  当晚天色一暗,易冲的担心果然成了现实。城楼上守兵刚刚有所松懈,狼盗营中忽地灯火通明,宛如白昼,鼓角齐鸣,喊声震天。李成缺慌忙调兵严守,披挂带甲,正欲迎敌,可等了许久,却不见狼盗再有动静。李成缺仍不敢松懈,所有士兵一直戒备到亥时,对方营地灯火虽亮,却不见来往人影。
  待守兵刚刚歇定,炮号又响,鼓声又鸣,呐喊又起。守兵惊魂不定,寝食难安。李成缺亦愤立城头,高声大骂狼盗无耻,易冲在其身后,双眼微眯,眼中锋芒如冰雪。
  第二日晨,一脸疲惫的李成缺早早就被易冲拉至衙署,二人于书房商讨至午时,李成缺方出,面上难掩狐疑。
  晚,狼盗果然故伎重施,然不论鼓声再响,呼声再大,城上士兵仍无动于衷。甚至有不少年轻些的士兵笑呵呵地趴在城楼边墙上俯瞰,仿佛看戏一般的津津有味。待狼盗第三次鸣鼓时,城楼上就只剩几名上了年纪的老兵,朝他们挥了挥手里的战旗,然后大大咧咧地往墙上一靠,开始打磕睡。
  未几,狼盗终于安静了下来。营地恢复宁静,只余数十支火把零星地散落,照出微弱的光明。
  黑暗中,城门忽开,一支数百人的骑兵如同利箭忽然射出,狠狠地插入敌军的心脏。马上兵士俱是精挑细选出的死士,他们眼神坚毅,目露寒光,腰间大刀在月下闪出阵阵冷光,搭弓持箭,箭尖磷火离弦而出,划出一道灿烂的白光,狠狠钉在营帐上。
  方进入睡梦的狼盗们还没来得及穿衣拾刀,就见眼前一阵火光照得双眼一阵刺痛。再睁眼,面前营帐不翼而飞,原来是骑兵用套栏将营帐推倒,涿满火油的箭射上干燥的布皮,火势马上随风蔓延。
  易冲面如表情地挥动着手里的长枪,胯下骏马在营地中穿梭,长枪过去,尽是一片血雨。耳畔只有各种惨绝人寰的凄厉狼嚎,是呼呼的风声,是长枪刺入心脏后鲜血淌出的汩汩声,是大刀砍过头颅、划过脊骨的噼啪声,是掉了脑袋、半身残躯摇晃几步后轰然倒塌的落地声……
  再过几步就是营地中央的白色营帐了,它静静矗立在一片火光之中,月白的布身在空中划下优雅的线条,仿佛遗失而独立,仿佛周遭的一切与它毫不相干。它看起来更像草原上贵族小姐的闺房,而不是——臭名昭著、凶残暴戾的狼盗的心脏。
  易冲听见身后将士临死前的凄厉高呼,回过头,那些涨红着眼睛的狼盗已经爬起了身子,手里握着半月形的弯刀,疯狂地进行反击。
  马匹上骁勇的男儿在一片片如稻草般涌上的人群中消失了身影,艰难地转过身,遥望不远处巍巍耸立的高大城墙,那里,有年迈父母的殷殷泪眼,有亲密爱人的温柔呼唤,还有稚龄小儿的天真笑语。最后一眼啊,那是他们热爱的家园。
  “后撤——”易冲不甘心地最后一次看了眼那座月白的营帐,狠狠挤出两个字。五丈,仅仅只有五丈的距离,就能看到这群亡命之徒发生剧烈变化的最终原因,就能对上那双运筹帏幄的智慧之眼。易冲猛地一甩缰绳,策马回奔的那一刹那,背脊忽地一阵凉意,眼角的白色人影在帘后露出半张脸,修长的身躯,淡定的眼神,有如冰雪般刺骨的寒冷。
  返城的士兵共有八十七人,也就是说,在不到半个时辰的突袭战中,有十三个年青人永远地告别了他们的亲人。
  易冲一言不发地端坐在厅里,任由军医艰难地包扎手臂的伤口。回来的士兵里大部分都受了伤,连易冲也中了冷箭,好在他反应灵敏,只擦破了点皮。但流了少许血,将灰色布衫染红了一片,看起来甚是严重。
  李成缺却一脸兴奋地在厅里走来走去,跺了跺脚,忽地对着桌子狠狠一拍,大声道:“它奶奶的,打得真过瘾。那狗娘养的被我们烧了营帐和粮草,看他们能支撑多久。”易冲出城突袭时,他负责留守,立在城楼亲见狼盗营中一片火光,鬼哭狼嚎,甚是得意。虽然杀敌不多,但绝不仅己方所损十三人,盘算下来,只觉得自己占了便宜。
  易冲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淡然道:“对方不是无能之辈,虽然被我们突袭成功,但丝毫不乱。好在我们撤退及时,否则,一旦陷入阵中,就是再多人,也是有去无回。”昨晚突袭时他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入营后方才发现营地内部竟遍挖陷阱,好在他们入营不深,才逃得一劫。脑中忽又闪现那双白雪般冰冷的双眸,心中渐凉。既然早已预料到,为何还让自己得手?那个白衣胜雪的高贵男子,竟然也是嗜血狼盗么?生平第一次,他感觉到淡淡的危险,但更多的,是终于找到对手的窃喜。
  一觉睡到天明,睁开眼,易冲第一眼瞧见的就是一张黝黑年轻的脸,有着不屑和怀疑,还有试图掩饰的防备和警惕,是那天在马车上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年青人。易冲眼前马上浮现出那张清丽如白梅的脸,淡定温和的笑容,永远上翘的嘴唇,还有,那清澈犹如山泉的眼眸,忽闪间却像山谷般幽深。明明是熟悉的容颜,与大哥画上美人儿有七八成相似的脸,却是完全不同的气质,一淡定从容中闪烁着狡黠之气,一活泼刁蛮时微露苍茫之意。
  “我家小姐想跟将军谈一谈。”从飞表情有些无奈,甚至是有些忿忿地瞪了易冲一眼,压低声音,偏偏以他能听到的音量小声道:“真看不出跟个冒牌货有什么好说的。”
  易冲心里有些哭笑不得,脸上很快恢复一贯的嘻皮笑脸,笑嘻嘻道:“吾等魅力,岂是你可欣赏的。流云姑娘好眼光,才能看出我与众不同的气质,至于小兄弟你么,还要再练几年。”
  不顾从飞越来越难看的脸,拍拍衣服刚要起身,忽见从飞眼中寒光一闪,心中警觉,刚要躲避,领口已被他捏在手里,呼吸开始不顺。
  “你若胆敢对大小姐不利,我定要活剐了你。”从飞一字一字吐出狠话,手中力道越来越紧。
  易冲也不反抗,反而大口喘气地朝他笑,一直到从飞重重地甩开他的衣领,愤怒地转身出门。“你最好记住我的话。”
  易冲仍然没心没肺的笑,仿佛心有余悸地摸摸脖子,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到水盆前洗脸。冰冷的水浸湿他俊秀的脸庞,一滴滴落在淡薄的中衣上,印出浅浅的痕迹,抬头睁眼,嘴角笑意一闪而过。
  离歌(十)
  十
  懒懒地泡了个热水澡,慢吞吞地喝了碗热气腾腾的豆浆,和着白面馒头和咸菜一起送下肚,顿时全身从里暖到外,又回屋换了身崭新的绛紫外袍,对着镜子摆了几个潇洒姿势,觉得自己颇是光彩照人、英俊非凡,易冲这才满意地笑笑,甩开诺大的金粉大扇,慢悠悠地出门。
  李成缺十分严格地执行了易冲的建议,路上几无行人,只有脚步匆匆的士兵来回奔走。有人认出面前新衣簇冠,讲究得有些过分的英俊年青人正是昨晚带兵突袭狼盗,冷静镇定的飞将军,有些不敢置信地上前问好,狐疑地目送他踱着八字步,大摇大摆地晃进城里最大的聚兴客栈。待得人影在视线中消失不见,仍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这些日子太过劳累,导致眼中出现了幻影。
  掌柜很殷勤地将他引进后院,关上门,自觉地离开。
  这小院子早被流云她们包下,只住了主仆三人和那天从城外寻来的老头子地鼠,冬日的阳光下,宁静的小院里坐着个素白衣衫的年轻女子,纤长十指握着本薄薄小册,白皙的皮肤在阳光照耀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色泽,低垂漆黑的眉眼就像是画中勾勒的线条。安静的风抚过易冲的脸,有淡淡凉意掠过,但不会刺痛,清冷的空气弥漫在鼻息,满身满心都是舒畅的味道,如果忽略城外虎视眈眈的狼盗,这真是一个完美的早晨。
  易冲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个破坏美景的庸人,嗓子一阵干涸,轻咳数声,树下读书的女子仰起秀美的脸庞,然后是一抹纯真的笑意从唇边弥漫,直至脸颊,眼角。
  流云有些好笑地望着面前一身簇新衣装的年轻将军,他手里还摇晃着那柄很掉人品味的大金扇,扇尾处一硕大包金紫玉吊坠随节奏摇来摆去,略带稚气的脸上泛起浅笑,表情浪荡,目光游离,活脱脱一位被宠坏的纨绔子弟。若不是对他有所研究,还真容易被他这副表情给骗了去。
  优雅地朝他笑笑,指了指右手侧空椅,易冲大大咧咧一屁股坐下,唰地收了折扇,微笑道:“前些日子出门的时候,府里算命的先生就说我红鸾星动,此乃桃花之相。我一路西行至古浪,见到流云姑娘你,才知道他所言非虚。”说话时,他一双眼睛不安分地在流云脸上扫来扫去,右手折扇轻轻打在左手虎口处,缓慢而有节奏。
  面对如此放肆的眼神,流云却不生气,笑容更见真诚,把手中薄册轻轻放在右手边的案几上,微微红着脸,小声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也不怕被人听了去,所以将军说什么都不打紧。不过若是到了外头,将军可要小心些,听说雅公主醋劲大,流云不过一普通女子,可禁不起卫国王室的折腾。”
  一瞬间空气凝结,手里的折扇停在半空,易冲眼中瞳孔忽然收缩,原本狭长的双眼眯成一条线,射出芒刺一般的光,在流云白皙的脸颊扫过,一遍又一遍。流云只是微笑地望着他,手指在太师椅上漫不经心地敲击,仿佛看不懂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机。
  未几,凝重的气氛渐渐缓和,吊尔郎当的神情也消失不见,面前的易冲严肃而冷静,打开折扇轻轻摇了摇,忽然噗哧一笑,复又是嬉笑神态,“流云姑娘似乎对我很感兴趣?以流云的才貌,恐怕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心动,若姑娘真对我有意,那我自然报之以李,否则不是辜负了美人的一片心意么?”
  流云还真没见过这世上有人比易冲脸皮还厚的,见他深以为然地皱眉,叹气,小声地自言自语,“没办法了,谁让流云更美呢,只好牺牲小雅了。那姑娘脾气可不大好,又是公主,要是娶了她,以后连怡红楼都去不成。呜,还是流云更好,又温柔又善解人意……”
  忍不住笑着打断他,道:“将军不必如此担心,雅公主高贵贤德,眼下又是非常时期,该不会对将军所为有任何说辞。”不着痕迹地将他的话噎住,见他脸色微变,又忙转换话题,问起守城现状。
  虽然没有亲见,但易冲突袭狼盗的壮举一大早就通过绿绮传到了流云耳中。无论如何,先今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威胁所有人生命安全的敌人狼盗。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们,可不会因为他是卫国人而有丝毫手软。而对于流云而言,她的容貌则会给她带来更加严重的灾难。
  “这几日流云虽避在客栈,但也听了不少传闻。看他们举动,似乎并非传闻中只知杀人放火的乌合之众,反而像训练有素的军队。将军昨晚与狼盗交手,应该对其有所了解。不知将军如今有几成胜算?”本以为狼盗不过是群普通强盗,但观其行兵作战之法,竟似战场高手,流云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鼻子里仿佛嗅到了一种叫做阴谋的东西。
  但见易冲一脸坦然,又思及如今卫国局势,他们应该没有精力来玩这种把戏才对。可是,到底是谁呢?放狼盗入中原该不会对任何人有好处,只会把原本就混乱的政局弄成一团糟,莫非有人想从中混水摸鱼?但这代价也太大了吧。所有人都知道,这些没有任何道德伦理约束的歹人们将对中原百姓造成多大的灾难。
  易冲也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子,除了美貌,她仿佛还有更深的让人读不懂的内容。三言两语中就透露出对卫国朝政了如指掌,搜索郑国朝廷上下,却找不到相应可以对照的人。
  “将军,将军。”见易冲半天不回答,流云又连着叫了好几声,直到他一愣,然后苦笑着摇头,“我也不敢保证,如果十日内没有援军到,古浪城很难再保住。”他还有一个想法没有说出口,那就是,仿佛狼盗在故意拖延时间,否则,以他们的兵力,完全可以直接攻城而不是玩这些把戏。
  流云闻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垂下眼帘,手指抚上案几上泛黄的书本,来来回回,直到封页上泛起淡淡白光,沉吟许久,方低声道:“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他们意不在此城。”
  眼睛微挑,正见易冲眼中神色一动,心中了然,笑道:“若是为了抢劫粮草过冬,古浪之北尚有苍松,民多粮足,军备却不如古浪,他们实在不必舍近求远。然而,古浪乃是河西东端门户,军事位置比苍松重要许多。若此城失守,那么中原腹地皆在脚下。但大郑尚有禁军十万,卫国亦不弱,仅凭区区数千人,根本撼不动两国之根本。我思来想去,实在不明白,这些人到底有何目的。”
  易冲怔怔地盯着她看了许久,沉重地起身,在院内徘徊几步,忽然转过头,严肃地问道:“你说援军会来吗?”
  流云苦笑:“我们都在等,包括狼盗。至于会不会有援军,这个问题应该由贵国‘温宰相’来回答。”至于郑军,临行前并没有通知陆子澹,他自然不会知道她们被困的消息,李闻持也不会为了小小古浪城而改变自己的策略。
  易冲眼中显出嘲讽之色,轻哼一声,“如今乃国难之时,当以大局为重,边境驻兵岂是可以随意调离的。”朝流云斜瞥一眼,嘴角微露落寞,唇边是几不可查的讥笑。
  流云轻笑,手指收拢,紧紧书卷,十指关节处泛出青白之色,手背青色脉搏清晰可见。“你我二人都知,所谓羌人犯境、国难当头的真正含义。贵国不派威名赫赫的飞将军出征,却由‘温宰相’带兵,其用意该与郑国瑞王一致,都是舍不得边境数万精兵吧。有了这些军力为后盾,‘温宰相’自然可在卫国为所欲为,而瑞王,也能在夺储之战中添加一堆厚厚的砝码。即使郑帝心存怀疑,担心他功高盖主,如今也不敢轻易动手。”
  流云慢慢抬头,深深地望向易冲,沉声问道:“其实将军担心的是,若‘温宰相’真派兵来助,到时候,您反倒是两难了。”
  在梅园陪伴陆子澹的那段日子,书房里的任何信息对她都是不设防的,流云一边为陆子澹治病,一边阅读从各地传来的信息,两人经常为了某些事情讨论至深夜,而卫国风云,正是当时读得最多的。
  易冲乃卫国元勋镇远大将军之子,大将军去世时易冲尚在襁褓,随后易夫人殉情而去,只留下易冲一人。卫国国主便将其安置在宰相府,与现今卫国宰相余生一起长大,二人兄弟情深。早年易冲出征突厥,于沙漠中迷失,众人皆以为其必死,然余生不顾众人反对,亲率百人近卫,在沙漠中搜寻三日,终将其寻回。
  如今卫国国主年迈昏庸,太子建亦荒淫无道,朝中上下,颇有微辞。此时‘温宰相’余生日渐把持朝政,军政国事,皆出于此,有取皇室而代之势。卫国本建国不久,皇室声名不显,百官中有传言余生欲废帝自立。
  易冲自幼与卫国雅公主订下婚约,皇室欲拉拢其与余生对立,然易冲心念兄弟之情,婉言相拒。但他又不愿谋逆犯上,遂辞了官职,远离是非,这也是为何此战由余生出征的重要原因。
  但是,若余生又一次率兵为他解围,易冲亦再难中立,这也是流云说他为难的原因。
  易冲躲开她的目光,眉眼望向不知名的幽深处,苦笑,“我好像越来越看不懂你了,流云。你到底是谁?”
  流云笑着摇头,并不回答他的问话,朝着院门口招招手,原来是绿绮端着茶进来。“怠慢了。”流云朝他略一示意,随即端起小巧玲珑的茶盏,拨开浮在水面的碎叶,轻轻抿了一小口,“是从吴国买来的茶叶,味道淡了些,将军怕是喝不惯。”
  易冲见她不愿回答,也不再勉强,笑着喝了一大口,烫得他直吐舌头,又恢复了一派天真有趣的表情。“我不会品茶,喝什么都像喝水一般,流云这茶斟给我是糟蹋了,倒是大哥有这闲情雅致,若流云能与他相见,怕是很谈得来。”
  流云笑笑,若有所思道:“说不定有机会的。”
  离歌(十一)
  十一
  漠北凉州大营
  白日里刚打了场胜仗,营帐里一派愉悦气氛,处处灯火通明,欢声笑语。营地中央的大帐,灯光明亮,人声鼎沸,正是瑞王李闻持与卫国宰相余生把酒言欢,觥筹交错中,两张同样英俊沉稳的面容荡出奇异的红色,四只深邃无边的眼透出淡淡寒光。
  一直面带微笑的余生透过杯盏望向李闻持座下沉默如水的年青男子,果如传说中一般清瘦苍白,清隽如山峦的面容,沉静如明月的双眼,淡定若清风的表情,这就是赫赫有名的蜀国候陆子澹了。细作传来的消息说他命不久亦,可为何如今完全看不出来,尤其是那双星眸,漆黑如墨玉,怎么看都不似临危病人患。
  陆子澹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朝他笑了笑,微微晗首,举起手里的杯盏,以茶代酒。余生亦微微扬唇,将手中美酒一饮而尽。目光又渐移至下手,陆子澹身边是个年岁略轻的少年,轮廓与陆子澹有几成相似,但面色红润,意气风发,眼神中颇有些傲气。看到他这副表情,余生忽然想到了易冲,他们都有双生机勃勃却清澈如水的眼睛,没来由地对他产生了好感,笑容更真诚了些。
  陆谦被余生那双看似平静,实则锐利的眼睛看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扭了扭身子,恨不得从他视线里溜走,却又不甘心被他看轻,强自镇定地冷哼一声,高高仰起脑袋,斜着眼睛看他,仿佛这样就能使自己更骄傲些。却不想余生唇边的笑容愈加大了些,连眼睛都眯起来,低下头,抿嘴摇头,像是想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事。
  陆谦更是有些恼了,索性不理他,憋着一口气,端起面前的酒杯猛地喝了一大口,一时酒水错咽,呛得他直咳嗽,面皮涨红一片。陆子澹早就瞧出他二人‘眉来眼去’的热闹,心中只觉好笑,又见陆谦呛得瞪眼红脸,忙苦笑着拍他的背脊。
  帐中央一群舞姬跳着夸张热情的西域舞曲,艳丽的服饰,挑逗的眼神,摇曳生姿的腰肢,看得一众将士魂授色与,更有定力不强的年青人哈喇子直流。余生亦是一副自得表情,眼神掠过面前角色艳姬,不时点头赞叹,偶尔还与身边随从交流一番,仿佛很有兴趣。
  李闻持是一副高深莫测的笑,眼睛朝前方凝视,目光却不在这群舞姬上。陆子澹一如既往的淡定表情,望着舞姬浅浅的笑,瞳孔里印着她们婀娜的身姿,但他的眼神,却和任何时候没有两样。余生可以发誓,当初他望着自己微笑的时候也正是这副表情。
  只有陆谦的反应比较有意思,年青人一脸涨得通红,头恨不得低到桌子底下,钢牙紧咬,表情严肃,像是要跟谁打架一般。更令人寻味的是,他一边握紧拳头,嘴里还一边念叨着什么,声音大了些,他身边的陆子澹陡然一震,原本就苍白的脸布上一层云雾,星眸迷上淡淡阴影。余生一下子来了兴趣。
  “报——”一声长长的传令声打断了余生的思绪,帐外,一红衣小兵紧张地跪下行礼,“报,古浪急报,狼盗袭城,已围城两日,请求援兵。”
  李闻持浓眉一扬,让侍卫接过传书,随意浏览一遍,淡淡道:“知道了。”
  余生闻言心跳忽然漏了一拍,眼皮眨个不停,想起前几日收到的消息,古浪,该不会是——?
  拳握得紧了些,望向正座上漫不经心的李闻持,发现他犀利的眼神也朝自己射来。于是,挤出波澜不惊的笑容,慢条斯理道:“早听说这群狼盗杀人掠货,无恶不作,没想到胆子这么大,居然敢袭城,这不是自取灭亡吗。古浪乃河西重镇,想必城守严密,他们必定无功而返了。”
  李闻持随意地摇摇手里的纸卷,缓缓将它压在案几上,沉声道:“古浪城驻兵三百,城守甚严。”顿了顿,望着余生的双眼继续道:“围城狼盗千余人,均狼牙铁骑,古浪危矣。”
  “属下请令!”话刚落音,下首一年青将领离座而出,跪地大喝:“狼盗猖獗无道,所至处人畜无生,请元帅下令,歼杀恶贼,为我大郑百姓讨回公道。”
  场中顿时一片嗡嗡声,众人交头接耳,意见纷纭,有说立即出兵的,有说羌人压境无暇东顾的,也有左右摇摆不定的。只有李闻持和余生等人一言不发,只冷冷瞧着帐中各位,不知到底是何想法。
  “狼盗人数如此之多,双方实力悬殊,这信送到的当儿,古浪城怕是早就陷了。我看如今之计,不如从京城调兵,由东至西,反倒更合理。”说话的是李闻持军中幕僚,年岁有些老了,但言之在理,众人一听,也纷纷称是。
  只有余生在一侧剑眉深锁,欲言又止。
  舞姬退下,方才的歌舞升平顿时消失,余生不方便再留在帐中听他们商讨军事,正待告辞出门,又有一黑衣男子匆匆进帐。余生望着他径直走到陆子澹身侧,递上一小小竹管。陆子澹眉目含笑,眼中一片温柔,看得余生一怔。
  迅速拆开竹管,展开纸卷,只看了一眼,刚刚还盈盈笑眼的男子顿时面如死灰。纸卷飘落,陆子澹霍地一拍案几,竟然硬生生地站起身,微微摇晃几下,一步步走到中央,虚弱而坚定地说道:“臣请命征讨狼盗。”
  满屋的将士都呆住了,从来没有人见过如此失色的陆子澹,更没有知道从来都坐在轮椅上的他原来是可以走路的。连李闻持也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慌忙起身奔到他面前,将他扶到一旁坐下,“究竟出了何事?你且慢慢道来。”
  陆子澹却不说话,只倔强请命。李闻持抬眼朝帐中人使了个眼色,众人马上会意,纷纷告退。余生虽有心留下一解其惑,但实在找不到理由。不情愿地一步步挪到门口,忽听到陆谦一声惊呼,“什么,流云在古浪?”
  募地回头,陆谦手里握着那张纸卷,一脸惊惶失措。
  似乎明白了什么,余生嘴角浮出笑意。然后,果断地转身,昂手一步步走到陆子澹身边,朗声道:“若瑞王爷出兵,能不能我算上一份。”
  李闻持忽然抬头,凛冽的眼中射出阵阵寒光,直直地刺入余生的眼中。
  余生笑,“瑞王爷不要误会,我绝对没有戏弄的意思,只不过,我家那调皮的弟弟现在怕也在古浪城里,我若不发兵,等他回来定要跟我大闹一番的。”
  李闻持尚在皱眉,陆子澹眼中忽地一动,沉声道:“据我所知,余宰相数代单传,并无兄弟姐妹,您所指的弟弟莫非是——”
  “就是他了。”余生哭丧着脸道:“易冲那小子不好好在幽州待着,非要出门。什么地方不好去,非要去腾格里沙漠,这不,刚到古浪就给我惹下了麻烦。待我回京,非得好好治治他不可。”嘴里是责备的话,语气却甚是得意。
  陆子澹神色稍定,与李闻持相视苦笑,有飞将军易冲在,应该能撑得更久吧。流云,你一定要等下去。
  “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陆谦着急地奔上前,拉住李闻持的衣服,请求道:“瑞王爷,您行行好,就发兵吧。我不要太多人,您就给我四五百,整理好之后马上就动身,要不然流云就被他们抓走了。该死的,那丫头人又笨,身子又弱,大冷天的跑出来做什么,真是自己找死。等我回去瞅见她,非好好骂她一顿不可。臭丫头,死丫头……”
  陆谦一边骂,一边哽咽起来,心里想着刚才那个年老幕僚的话,若古浪城真陷落,那流云定是凶多吉少,一时悲从中来,忍不住就泪流满面。
  陆子澹面色更加复杂,双拳紧握,筋骨尽显,薄唇紧咬,渐渐垂首。
  离歌(十二)
  十二
  最后还是陆谦领的兵,李闻持拨了一千士兵给他,派了个副将紧随。陆子澹身子尚虚,难以承受奔波之苦,李闻持怎么也不放他走,但他实在坚持,只得派了批护卫在紧跟在先头部队之后。卫国余生也另让心腹将领率五百精英,与郑军共赴古浪城。
  陆谦当晚就领兵出发,日夜不休,风雪兼程,好在西北将士多吃苦耐劳之辈,否则大大吃不消。陆子澹的马车很快就落在后面,任凭他怎么怒斥,大风他们咬紧牙关怎么也不肯加快速度。
  已是围城第七天。
  一身戎装的流云登上城楼,眺望不远处星星点点的白色营帐。就在昨晚,实在压抑不住的李成缺不顾易冲和她的反对,偷偷率百余士兵出战,正陷入狼盗陷阱,全军覆没,他自己也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如今城头尚存的士兵乡勇不足两百,其中部分还是伤兵,能全力作战的人不超过一百五十人。而面临的敌人——流云对着易冲苦笑着扯动嘴角,使自己看起来不会那么紧张压抑,这七天以来,任凭他们巧计百出,对方均不理会。这让易冲和流云有一种使出浑身解数,发出狠狠一拳,最后却砸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昨晚李成缺突袭失败,唯一让易冲和流云确定的一点是,敌人并不那么急着进城,起码昨晚他们有充分的机会发动攻城,但他们仍然选择不理会。易冲一咬牙冲出城门救回李成缺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与他们一决生死,甚至英勇就义的打算了,可是狼盗他们追到城门口,居然停了。当时城楼上掩护的士兵不上百人,按理说,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时机,但是他们却白白地放过,若无其事的撤退,然后明目张胆地偃旗息鼓,睡觉休息。易冲把李成缺扔到士兵怀里,转身准备继续作战时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们在等郑兵。”流云的手抚上城楼上青色的石柱,晨曦下的石块上隐隐透着血色,古浪建城数百年,它们见证了一次又一次的流血和战争。如今这一次,不知是否将载入史册。“郑兵到的那一天,该是他们攻城之日了。”
  “我不明白。”易冲微微眯眼,微倦的眼中一双黑眸仍闪亮如星。往前走几步与流云并齐,亦学她一般握住城楼围墙,抬头望向敌营,眼中露出迷惑,“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不利用机会攻城,反而拖拖拉拉,只会消耗粮草,给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郑军将至,他们若还不加快速度,势必深受其苦。”
  流云转过头笑道:“卫国想必也有信传到,他们最快也不过三日后黄昏,若两国援军费尽气力,千里奔袭,看到的却是一座刚刚被攻克的死城,心里不知作何感想。许是悲愤有之,痛苦有之,返程时心灰意冷,倦怠不堪。若狼盗再突袭,他们定大乱。如此古浪一失,援军又溃,消息传至京城,那贪生怕死的富豪京官们还不慌成一团?虽大兴有禁军死守,然瑞王不在,各皇子间势必又是一番权利之争。京城一乱,瑞王还能在安心驻扎在漠北?待他千里迢迢赶回京城,一切关系明朗化,接下来的,可能就是一番更残酷的龙争虎斗了。”
  流云说这些话的时候脑中忽然闪现李闻持总是严肃冷静的脸,若真到了这步情形,他是否还能冷静如常,自信如常呢。还有陆子澹,若郑国陷入混乱,他一时也无法抽身吧。城楼下的这群人,他们到底又在想什么。若不是易冲就站在身边,她几乎要怀疑这些人正受卫国指使,毕竟,两国之间大小冲突从无停止,而郑国的混乱,不正是卫国想看到的吗。
  易冲听得她侃侃而谈,心中惊疑更甚,面上却只是微笑自嘲,“我只是个草莽武夫,不懂朝政,更何况郑国政局,又与卫国大不相同。不过听流云如此一说,似乎这些狼盗绝非普通盗贼简单,那幕后莫非另有阴谋不成?”
  流云见他如此回答,自然知道他不愿陷入郑国权势之争,偏偏又对对手十分好奇,所以言语十分小心。至于这狼盗,流云想来想去,也不明白究竟是何人所指使。只得皱眉摇头,无奈道:“我若知道就好了。”
  易冲不欲再在此问题上再纠缠,正色道:“流云可信心抵御三日后敌人的进攻?”这几日相处下来,他早已知道眼前这个貌似柔弱温和的小女子颇有将才,虽狼盗不领情,但所言所想常常与他不谋而合,若生为男儿身,必是一代良将。
  流云黯然,有些担忧地扭头看看城楼上虽竭力支撑仍难掩倦怠之色的士兵们,不足两百人的军队,能抵挡得住骁勇残忍的狼盗吗?就算每个人都像易冲那般神勇无惧,也难以一敌十。难道古浪城就注定失守了吗?这数百人不说,城中数万百姓,也要随狼狼硝烟一起随风而逝了么?
  流云的脑子里不断闪现着城中百姓平和而满足的笑颜,眼前,那透过薄雾斜射来的淡淡晨晖洒在密密仄仄的屋顶街巷,整座小城掩映在一片浅金色中。多么宁静多么美丽的小城,让她第一次生出安定念头的小城,怎能就这么毁灭。
  “流云,流云。”易冲发现她的眼睛望向身后遥远的空间,在自己发现不了的角落静静停留。想到了很小的时候,一直在梦里见过的那双眼,沉静而温暖,虽然隔了许多年,仍不能忘记的梦幻,忽然在眼前绽放。他记起五岁时余生从书房翻出的那幅画,他的母亲,就是有着这样一双眼的。
  古浪分东西二城,城中有坊,各自独立。流云望着城中高高低低的墙,心中一动。再转向易冲,他亦眼中一亮,随即是决绝的苦笑,“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李成缺虽昏迷,城中仍有县宰及校尉。易冲名声在外,众人自然马首是瞻,惟命是从。众人商讨至夜,终成一致。
  第八日,全城皆兵,挖陷坑,设马桩,置机关。守城士兵退下城楼,搞劳休养。
  第九日,城门大开,视敌军于无物。
  第十日晨,日色刚亮,狼盗营寨不闻人声。千骑静立,整装待发。
  队前一黑衣少年扬起号角,声至九天。顿时,千骑齐发,天地共振。犹如黑色漩涡,将古浪城紧紧包围。
  离歌(十四)
  十四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易冲眯起眼睛,望着浓烟火光中渐渐清晰的马匹人影,瞳孔一阵收缩,射出狠绝坚忍的光芒。身侧数十人一字排开,弯弓拔箭,蓄势待发。待得看清了当先那人青黑色的铁甲,泛着寒光的长刀,一直静立的易冲这才缓缓扬起手,猛地一挥,沉身喝道:“放箭!”
  声未落,数十支火箭在烟影中划出许多道美丽的光线,深深地扎入狼盗队伍,几声闷哼,然后是重物落地的响声,马匹受惊蹄地的声音,易冲望着前方微微混乱的人群,嘴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随即脸色更沉,左手提缰策马,右手拔出腰间砍刀,高高扬起,双腿一夹,猛地冲入狼盗马群中。他身后众人亦高声相和,挥起手中各色长枪大刀,豪不畏惧冲往敌阵。
  易冲常战沙场,最懂得如何在混乱厮杀中取得先机。只见他一马当先,大刀挥舞,所到之处,敌首似秋天的稻草般纷纷落下,一片血雨弥漫,满天残骸尽飞,无比惨烈。
  从飞虽武艺高超,却是第一次遇到这种血腥场面,一刀格开对手兵刃,砍在敌人右手臂,半截胳膊斜飞上天,血肉迸出,喷溅在脸上。火热的液体沿着面颊迅速落下,腥热之气渗入口鼻,几欲呕吐晕倒。勉强忍住喉咙深处的不适,担心地掉头去看不远处正与敌人厮杀的流云,只见她手中长枪挥舞,时挑时刺,竟无一人可近身,月白的长衫染得通红,脸上却沉静如水,古波不惊,仿佛周遭一切只是一片虚空,不能影响她分毫。
  从飞稍稍放下心来,镇定心神,高声长啸,再次投入到激战中。
  这是一场将自己置于死地的战斗,易冲提刀上马的那一刻就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对方是残忍好杀、凶狠残暴的狼盗,他们横行河西,屠城掠地,他们的每一寸肌肤都是用血浸过,每一根骨骼都是经历一次又一次杀戮考验过的。而己方,易冲笑着扫过身后几近疯狂的人们,虽然人少,但是,都是坚贞不屈的英雄啊。能与他们同生共死,埋骨青山,也算是一生最好的去处了。过了今日,就不必再犹豫,不必再徘徊,没有阴谋,没有背叛,没有两难的抉择,也不用再痛苦会对不起谁。这样潇洒的离去,似乎,也是件愉快的事。
  耳畔是呼呼风声,马匹嘶声,人们凄厉的哭叫声,大刀砍入骨肉的撕裂声,鲜血流出的咕咕声,长枪划过空中的风声,重伤或临死之人最后沉重的喘息声,一阵阵要鼓破人的耳膜,撕裂人的心肺。
  狼盗们毕竟身经百战,兼之人数众多。他们数十人坚韧的反抗渐渐地显得那么微弱,几乎每个人都要同时承受周遭十余人的进攻,很快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而敌人,却像潮水般不断地涌上,一阵又一阵,仿佛没有尽头。
  刀卷了,钝了,手也麻了,软了,明明就要砍上对方的脖子,可是,为什么那最后一分竟然那么漫长。面前忽然多了一片锐利的刀锋,眼看着它就要撞上自己的面颊,可是,却没有丝毫力气躲开。感受到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烈疼痛,不到一瞬,一切又归于沉寂。终于,离开了……
  无头的身体缓缓从马上坠下,不远处翻滚的头颅终于静止,只有那双眼睛还死死地睁得老大,血从眉角滑下。
  “焦老大——”易冲的双唇被咬出血来,狠狠格开背后兵刃,朝马匹践踏的地板看了最后一眼,心早已麻木,但为什么,还是会痛。
  胯下马儿猛地一颤,踉跄几步,终于倒下。易冲这才发现马腹中箭无数,血流遍身,不知它努力支撑了多久,终于也要先行离去。跟随他这么多年,曾经一起战匈奴,平叛乱,同生死,共患乱的朋友,又走了一个。
  耳后风声又起,顾不上再与马兄唏嘘告别,易冲侧身躲过偷袭,大刀猛砍对方马腿。马失前蹄,敌人果然堕马,尚来不及起身挥刀,易冲的大刀已经抹上了他的脖子。然后,是下一个……
  从飞也被逼下马,另捡了柄大刀,双手开攻,将敌人隔在刀光之外。但四周敌人越聚越多,渐渐将他围在中央,你一刀我一剑,从飞很快就负伤连连,险象环生。背脊、胸前、四肢,没有一处是完好的,鲜红的血将衣物浸得透湿,粘在身上,越发如地狱鬼差。
  “吾命休亦。”勉强迎向那锋利的刀刃,从飞闭上眼睛,静待生命的最后一刹那。
  “吱——”一阵刺耳的声音猛地作响,传遍整座小城。从飞只觉对方力道突然消失,意料中的剧痛并没有随之而来。诧异时,周围铁骑忽然作鸟兽散,转头四顾,其余对手全都像吃错了药一般,扬着马鞭飞一般地朝东城城门奔去,唯恐落在了后面。
  目送狼盗马群迅速撤离,烟雾弥漫的大街忽然只剩一片狼籍,残肢断骸,血流遍地,静得只听见四周燃烧过后的噼啪声,青烟袅袅,白雪飘落,街心残存的几人努力支起身体,不敢置信地相互对视,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和狂喜。
  城……保住了?
  城外一声洪亮的号角,轰隆的鼓鸣有节奏地敲击着城中百姓的心脏,城头士兵无法掩饰心中狂喜,激动落泪,掩面而泣。“我们的军队没有放弃,他们来救我们了。”“我们得救了!”
  西城门开,尚未撤退的百姓和士兵涌上大街,将护城英雄们紧紧簇拥,是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保卫了家园,是他们,面对敌人的屠刀和杀戮勇往直前,义无反顾。
  从飞有些手足无措地接受着百姓们热切的笑颜和发自内心的感激,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有成为英雄的这一天。忍不住想跟流云分享心中的喜悦,可回首四顾,只见一张张热烈激动的脸,流云却怎么也找不见。
  心跳陡然快了好几拍,慌乱地推开周围簇拥的人群,惊惶四顾,不见。莫非——,一阵痉挛从心脏遍布四肢,几乎无法呼吸,从飞颤抖的手伸向地上散落的尸体。已经有士兵自觉地整理战场,狼盗和士兵的尸体分别放开,每一具都遍体鳞伤,或者断手残脚,或者连腰切断,俱是惨不忍睹。
  “大小姐,大小姐——”从飞踉踉跄跄地在人群中奔走,口中带着哭腔地喊着流云的名字,每看到一个身着郑军服饰的尸体抬过都像疯了一般冲过去,捧着他的脸看,直到确定不是流云,又哭着放手。
  不多时,周围百姓也注意到了从飞的异常,有士兵这才想起一直守在城头,如星辉般美丽的少年,原来竟是个女子。四周一片静默,只听见从飞竭力压抑的呜咽声,沉重的呼吸在空气中凝结,有人开始低低的哭泣,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凉。
  不远处阵阵马蹄,地面随节奏剧烈震动,是郑军入城来。
  队伍最前是神采飞扬的陆谦,骑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戎装铁甲,衬着双眼如星般闪亮,完全看不出是不眠不休赶了好几天路的人。身侧绿色娇俏身影赫然是满脸焦急的绿绮,想是她领百姓出城后与陆谦相遇。
  两人两骑一直奔至人群前才勒住缰绳,陆谦飞跃下马,笑容满面,双眼如梭般在人群中扫过。不见心中人儿,笑颜渐僵。
  “从飞,大小姐呢,流云小姐呢?”绿绮见从飞失魂落魄、面无人色,也是一惊,心仿佛被揪到一起,悬到嗓门眼。
  “流云呢?”陆谦也问,声音里带了些无法控制的惶恐。
  从飞只不说话,泪水如珠滑落,湿沾衣襟。两腿一弯,双膝跪地,掩面而泣。“小姐,小姐,不见了。”
  陆谦顿时色变,面如死灰。
  离歌(十五)
  十五
  流云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暗红色的雕花窗棂格子,透过沉沉帘幕依稀露出些亮光,不似日光那般耀眼明亮,而是泛着些银色,她猜外面定是下雪了。并没有很重的伤,只是手脚有些乏,有些僵硬,想是蜷缩太久的缘故。身子底下软呼呼的,用手摸一把,原来垫着层厚厚的毛皮,呈现雪白的颜色,仔细一看,竟是整张白虎皮。
  慢慢支起身子环顾四周,才知自己置身于一豪华马车中,那赶车的马夫技艺了得,行走间不见一丝颠簸。车身比寻常马车大了近一倍,内部装饰奢华无比,除了垫地的虎皮,四壁都裹着厚厚的羊皮,脚边放着个小巧玲珑的瓷火盆,使车内温暖如春。后座壁上设了十几道暗格,随手抽开一个,里头是个茶盏大小的琉璃鸟儿,端地栩栩如生,展翅欲飞。不说这独一无二的五色材质,单是这份雕工,就已让人啧舌。
  流云苦笑一声,关了暗格门,一个人坐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正待起身唤人,那车帘忽地掀开来,庄翼的白衣在雪光中亮得刺眼。他跟车外马夫叮嘱两声,然后大刺刺地进车坐下,朝流云笑笑,手一伸,不知从哪个暗格里掏出一小坛子酒来。手再东摸西掏,一会儿,面前竟满满地摆了一桌子。吴国“江南春”三月美酒,山越岭南果蔬,大兴西岳楼的招牌蜜鸭,烫羊肚……
  流云盯着他看了几眼,眨眨眼睛,终是没问什么,握住象牙筷,毫不客气地在每个碗里夹了一筷子。端起酒杯,朝庄翼使个眼色,庄翼赶紧知趣地给她斟酒,脸颊眼角都含着笑,仿佛是莫大的荣耀一般。
  酒坛一开,酒香四溢,车内的醇香简直要把人迷醉。流云也不急着喝,端近了仔细看看,又放到鼻下嗅了嗅,微笑点头道:“江南春里张老颠的美毒酒,一年只酿三罐,你居然有办法弄到这么大一坛子,真是有本事。当年我让从飞用白银三千、玉壁一双才换了小小一壶,他还满不情愿,口口声声说我仗势欺人,强买强卖。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庄翼剑眉一扬,眉宇间难掩得意,痞笑道:“张老颠嗜酒贪财是没错,不过他最紧要的是自己的小命。我抓着他的弱处,不说一坛子,就是十坛百坛,他也不敢说半个不字的。”眼中仍是笑意融融,可流云望着他,分明打了个冷颤。
  苦笑着抿了一小口酒,放下杯子摇头道:“闹了半天,原来你才是真正用了强,那张老颠也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当日对他必恭必敬也不见他任何好脸色,却对你言听计从,看来恶人自有恶人磨。你也是,才些许日子不见,什么时候去混绿林,做了强盗头子,这事若传了出去,可比我给人做下人还不光彩呢。”
  流云终究不是普通女子,那些哭哭闹闹的把戏做不来,也拉不下脸对庄翼冷言冷语,索性大大方方地跟他喝酒聊天,一如当年二人醉卧冷香园,你嘲我讽,言语间毫无顾忌。她也不问他为何将自己擒来,不问他何时放自己离去,嘻笑打闹,仿佛她是最尊贵的客人。
  她既然不问,庄翼自然也不说,笑嘻嘻乐呵呵地招呼她,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自在。两人一会儿就喝完了一坛,流云兴致颇高,拾起案几上的竹筷,敲击碗盆,高声放歌。她唱“十载君前,放歌起舞,人间酒户诗流。”她唱“濯发沧浪,放歌江海,肯被红尘半点遮。”她唱“今何在,但素蟾东出,红日西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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