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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流云》 作者:樱花红破

樱花红破(当代)
【内容简介】
本以为会直应母亲的要求安安分分做庄家的‘侯爷‘,
怎奈至亲之人的背叛反倒让她可以真真正正的做回自己,
但是放不的太多,牵挂的太多,以后该何去何从,从前的庄严,
现在的流云本只愿活得平静而简单,然而总是事非人愿。
热情开朗的陆谦、温和沉静的陆子澹、霸气骄傲的李闻持、扮猪吃老虎的易冲、优雅自信的余生和难以捉摸的庄翼,
遇到了这么群人,她的人生怎会再平静无澜……
【正文】
  宛如流云
  作者:樱花红破
  宛如流云
  第一回
  一
  庄严刚从榔榆街查帐回府,就见蔡叔躬身来报说擎天剑庄来人了。庄严让从飞把从清风斋买来的装满了桂花糕的精美食盒递给蔡叔,道:“送到冷香园去,小翼喜欢吃”。说罢,便整了整衣服,和从飞一起朝西厅走去。
  一进西厅的门,屋里的庄羽和他的两个年轻弟子马上起身行礼,“见过小侯爷。”
  庄严挥手示意他们坐下,其实并不喜欢他们所说的这个尊贵无比的称呼,倒不如蔡叔叫少爷,庄翼叫严来得亲近。但是庄严也知道他不敢,他从小就跟着庄若水,对他视若神明,所以当父庄若水功成身退,他也毅然辞去了刑城都尉之职,开了个铸剑山庄,规模虽然与庄家刺天剑庄不能相提并论,但多少也算得上刑城里的一大家。
  庄若水过世的时候庄严和庄翼都还没有出生,但是关于他的传闻却听过不少。他是吴国少见的美男子,年轻时登门求亲者络绎不绝,但都被婉言谢绝,当时他正跟着现在的吴王四处征战,用鲜血换来了吴国这数千里土地。
  庄严的母亲是山越国南幽王的女儿,名唤禾雅。她是庄若水的正室,是一等靖国侯夫人。庄严尚未出生时就已经确定了庄家继承人的身份,不仅因为他是庄家的长子,更重要的还是因为禾雅郡主的身份。
  庄严有五个姐姐,是他表姨--也就是他的二娘所生。她们个个都生得貌美如花,倾国倾城,整个刑城都知道庄府里有五朵姐妹花。除了最小的庄蓉,其余的都已经嫁人,但是不管有没有出嫁,庄严都不喜欢她们,就跟他不喜欢表姨一样。
  所有的兄弟姐妹中,他只喜欢庄翼,但是母亲和表姨都不喜欢他,连府里的下人们也不拿正眼瞧他,只因为他是闽柔的孩子。闽柔年轻的时候是刑城里有名的歌伎,一向与禾雅郡主感情深厚的庄若水突然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她迎进门,且进门时已身怀有孕,所以禾雅郡主一直很排斥柔姨。
  但是,最让禾雅郡主难以接受的是,闽柔过门不到三个月,庄若水竟然暴病而亡,从病发到去世不到三天。全城的大夫,包括皇宫里的御医都查不出他的病因。若不是当时闽柔已经怀有庄翼,只怕她早就被当成灾星赶了出去。
  禾雅郡主终究不是毒辣之人,只在府里拨了冷香园让她住了进去,每月送些银两,便由着她们自生自灭了。庄翼比庄严小一个月,他出生的时候正好在给庄严办满月酒。不过由于庄若水过世没多久,场面并不热闹。
  下人来报说闽柔分娩的时候,禾雅郡主半天没有说一个字,最后还是叹息着让人请了接生婆,还多拨了些下人去伺候。对此表姨很不以为然,嘴里还一直叨念个不停。直到庄严长大后又叨念给他听,于是他便知道了这些往事。
  …… ……
  “小侯爷,我刚刚得了两柄稀世好剑,特来送上。”庄羽难掩脸上的喜色,一双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年纪也不小了,还是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喜怒都写在脸上。庄严不动声色地露出礼貌的笑容,微笑着朝他点头。
  庄羽来向他献宝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每次献上来的东西--庄严确实不好评价,好歹也是人家一番心意吧。他总是很欣慰地收下,然后将它们通通置于兵器库的最里端。
  庄羽让弟子端来一个狭长的盒子,很郑重地将它打开,只见一柄墨青色的长剑静静地躺在匣中,那剑并不特别华丽,长约三尺,剑身略窄,边缘不甚清晰,剑把上隐隐可见云纹,且被磨去了不少。
  庄严看不出此剑有何奇特之处,却又不好意思询问,只是笑道:“看此剑身上的纹路,似乎不是擎天剑庄所铸?”
  擎天剑庄是庄羽所开剑庄的名号,名称与庄家的刺天剑庄只差了一个字,但是名声却差了许多。
  “小侯爷果然好眼力,此剑名为青云,乃是我从一游方道士手中购得,原本只是看它的样子古朴,到手之后才发现此剑异样。小侯爷请看--”庄羽小心翼翼地将青云剑捧出来。然后迅速地拔下一跟头发,轻轻地放下,那头发一分为二,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庄严顿时来了兴趣,先是单手一握,只觉得手上一沉,差点就沉了下去。“这青云剑竟沉重如斯?”庄严惊讶道,同时双手将剑身握住,开始仔细地端详。
  说到铸剑,诸国中以吴国为胜,而吴国剑庄,尤胜在刑城。刑城刺天剑庄天下闻名,剑庄内三大铸剑高手储青子、朗和子、明乐子乃是当前最好的铸剑大师。事实上,数十年来,刺天剑庄所铸宝剑不过十余把,但每一把都是精中之精。
  诸国中,除了最北方的卫国因自产宝剑而没有前来求购之外,各国都纷纷以千金求之。他们或者将其收藏,或者奖赏给征战沙场的将军,使得他们更加卖命地为他们打仗。当然,刺天剑庄的剑也不是那么好求的,不仅需要千金,而且还要数年的等待。
  在三位大师看来,宝剑的铸造是可遇不可求,他们从来不会为了任何人的任何要求而刻意逢迎,去铸造那些花哨而不实用的东西。所以,庄严还得花费很大的气力,让人重新将大师们铸造的宝剑进行加工,给它们装上华丽的剑把和剑鞘,而这些工作,往往就交给刑城其他小剑庄。
  庄羽对他的铸剑山庄有着莫名的狂热,总是梦想着有朝一日他的擎天也能跟刺天一样声明远播。但是,就目前而言,这个理想还处于做梦阶段,擎天的名声甚至连刑城都没有覆盖,更不用说整个天下了。
  再过三个个月,朗和子将有新剑铸成,此剑乃是三年前承接,顾主为郑国四王爷李闻迟。 那李闻迟似乎也知道刺天山庄的规矩,付下定金后从不催促,倒是庄严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时常去剑庄走走看看,终于使得郎和子赶在年前将剑铸出。明年春至,便是大昭国国主六十大寿,那四王爷相必正为了此事而犯愁吧。
  庄严当然明白庄羽此番来意,事实上,就是他不来,他也准备把此剑的收尾工作让给他做,毕竟他是庄若水生前的亲信,当然要特殊对待了。
  熟练地握起剑把,仔细观察剑身,这青绿的剑身上有道浅浅的纹路,一直从剑尖绵延到剑把处,样式朴拙,却极具美感。庄严心中忽然生起一种异样,这剑身上的纹路竟似曾相识?脑中灵光一闪,目光转想剑把顶端,手轻轻摸上去,隐有凹凸之感。闭上眼睛仔细感觉,果然是熟悉的紫堇花图案。这正是一百多年前铸剑大师欧冶子的标志。
  青云,青风,原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啊。庄严不由自主地摸上腰间所佩的青风剑,这是庄家庄主身份的象征,也是他一生的责任。
  “侯爷您再看这把。”庄羽见他一直凝神不语,不知他心中所想,又忙奉上另一个盒子。与方才狭长的剑匣不同的是,这盒子方方正正,长宽皆不足一尺,莫非里面装的是匕首不成?
  庄羽的脸色颇有些自得,打开锦盒,一柄蜷缩成一团的软剑赫然躺在红色丝绸上。“竟有如此韧性的软剑?”庄严自诩见识多广,看到这里也不由得心动不已。伸手握住剑把将软剑从锦盒中拿出。
  只听得一声脆响,剑身陡然展开,室内顿时寒气森森。
  第二回
  二
  只听得一声脆响,剑身陡然展开,室内顿时寒气森森。
  这剑不知是何材质铸成,剑身竟呈半透明,当真是薄如蝉翼。如此单薄的剑身竟能铸得如此修长,且握在手里却不显轻飘。
  这剑身泛着冷光,寒气从庄严握剑的掌心传入他的手臂,直达心脏。好在他内功纯正,稍一运功,便将那股寒气压制了下。不知为何,他运功完毕后,体内忽然生出一阵暖意,通达四肢,全身上下,好象被人推拿过一般舒适。
  “此剑亦是属下偶然得到的。今年年初,剑庄门口倒了一个老叫花子,属下见他可怜,便让人把他领了进去,让人请了大夫给他开了几副药。本来大夫说他必死无疑的,没想到几天后又活了过来,养好伤后突然就不辞而别。临走前留了这把剑在我书房里,说是以此来感谢活命之恩。我当时也不觉得此剑有何异常,待得亲手握剑后才感觉到剑身时有寒气散出。我功力尚不能抵抗,遂想到将此剑献给小侯爷,料想以小侯爷的修为,该能掌握自如。”
  庄严闻言心中微微惊讶,此剑虽不同寻常,但他只用了三成的内功就将寒气压下,庄羽好歹跟随庄若水南征北战那么多年,应该不至于如此不济才对。心中虽然如此作想,脸上却并无表示。
  庄羽见他脸色毫无异常,眉飞色舞地向他夸赞着此剑的种种不凡,似乎已经看到了朗和子的新剑在朝他招手。
  庄严将软剑收起,转身吩咐从飞去特制个剑鞘,然后颇感兴趣地询问他那位老叫花子的情况。那人随身携带如此神品,定非常人。但庄羽却语焉不详,料想以他的性子,将人救下已是不易,哪里会去仔细留意那人的相貌。于是承诺了待朗和子新剑铸成,就将后续工作叫给擎天剑庄负责,又着人从浮云阁取了几颗清风玉露丸给他,那是从山越国带来的贡品。目送他千恩万谢地离开,庄严这才重新打量起眼前的这两柄剑来。
  “青云剑送给小翼,这柄软剑就留给我自己防身好了。”庄严略一思索,便作了决定,然后抱了两锦盒兴冲冲地到冷香园去找庄翼。
  庄翼比庄严高半个头,脸色总是苍白着,喜欢穿素色的长衫,很有种儒士的风度。但是他却喜欢舞剑,每年秋天,冷香园里枫叶飘红的时候,总是能在一片艳红中看到一抹飘舞的白影。
  禾雅郡主一直不让庄翼学武,也不给他请武师,但是庄严却偷偷地跑去教他,因为庄严喜欢看他舞剑时的样子。他的表情严肃而认真,握住剑柄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手背有青筋隐现,那舞出的剑影与那艳红的枫叶相映,一层层,一片片,让人目不暇接。
  庄翼的悟性很高,教他的步法和剑招总是很快就能学会,然后庄严会泄气地把剑一扔,气呼呼地坐在一旁朝他直瞪眼。人太聪明总是容易让其他人嫉妒,庄严这样告诉他。
  “你会嫉妒我吗?”他清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庄严。
  “我懒,所以不在乎,不过别人会嫉妒你的。”庄严很认真地说道。母亲和表姨一直都很防备他,他怎么会不知道。但是他却笑了,不再说话。
  庄翼有双明亮清冷的眸子,像柔姨一样的眸子,那深里总带着写忧郁,看着人的心也跟着忧伤起来,不像庄严的眼睛,“总是朦朦胧胧的,像是迷着一层水雾,怎么也化不开。”庄翼这样对他说。
  庄严不常照镜子,直到他这样说了,这才才仔细地对着铜镜打量了一番。果然,就像五月里的天气一样,没个清晴的时候。
  庄严抱着两个盒子到达冷香园,大老远就看见庄翼在抚琴。曲子是再熟悉不过的高山流水,但从他指尖流泻出来的音符就是与别人不同,有种轻灵出世的味道,听得人的心也跟着高高地悬在半山腰上,怎么也落不下来。
  庄翼的爱好总是很高雅,不象庄严。他总说自己是个俗人,就是手里弹着阳春白雪的曲调,看起来仍像个满身铜臭的下里巴人。虽然挂了个小侯爷的尊贵身份,一旦对着庄翼这种出世之人,却只能抬头仰望呈顶礼膜拜状。
  庄翼身前的石桌上摆了一小碟桂花糕和一只玉壶。那桂花糕白得似雪,香飘四溢。庄严忍不住拿了一块就往嘴里塞,然后握住玉壶,从壶嘴直接往嘴里倒酒喝。
  酒刚入口,一阵辛辣火热马上顺着酒液灌入他的喉管,直达肠胃,小腹马上炙热。“你--”使劲想把酒液吐出,但终究迟了一步,嘴里只剩下一阵烧刀子的呛人味道,水酒却全进他的肚子。
  庄严不由得朝着他气恼地大叫,该死的,一不小心,又被他给捉弄了。
  庄翼停下手中的琴音,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但脸上却还是故做严肃,轻声道:“又不是我迫着你喝的,怎么怪起我来了。”
  庄严干呕了几声,仍是不能把胃里烧酒吐出来,只得作罢,忿忿然地朝他瞪眼道:“还亏了我眼巴巴地找你来献宝,你就这么待我的,早知道就不来了。”
  庄翼闻言脸色渐渐柔和,轻叹了一口气道:“早跟你说了,时时处处都要小心防备,你就是不听。以你现在的身份地位,不知道多少人对你虎视眈眈,说不准哪天就趁你不注意下了阴着。你再这么粗心大意,下次喝到的就不是烧刀子,而是毒酒了。”
  庄严见他说得认真,不由得失笑,复又皱眉道:“你就别扫我的兴了。在外头整日小心翼翼也就罢了,回了家里头还这样步步为营,还不把我给烦死了。你也体谅体谅我,本来准备到你这里放松下,你倒是想着法子来笑话我,真是被你气死了。”
  庄翼见他真的恼了,也不再正颜教训,温和地笑道:“你今儿又是从哪里弄了些破铜乱铁过来?看你笑得得意,难道真的拣到宝贝了。”
  “什么破铜乱铁,你尽瞎说。”庄严一想见他身挎青云宝剑的风姿就来了兴头,也不再跟他争论他话中的讥诮。神秘兮兮地搬出长盒,瞅了他几眼,直到见他也好奇心起,眼睛发亮,这才慢慢地打开了长盒。
  “咦--”他轻声一呼,脸上惊喜一闪而过,一眼就看出了此剑的不凡之处么?庄严略微惊讶,看来庄翼的眼神也比他的好使呢。
  “此剑名为青云,与我身上这把青风同出于欧冶子大师之手,配你再好不过了。”庄严笑吟吟地望着他,看他郑重地取出宝剑,脸色凝重地拉开剑鞘,青绿的剑身顿时映亮了他的眼睛,非常的--邪气。
  庄翼一直喜欢青风剑,虽然他从来没有向庄严讨要过,但从他的眼神庄严就可以看出。青风剑是庄家的标志,这是二十年前吴王御赐的宝剑,只有庄家的家主,靖国侯才能佩带。禾雅郡主对此十分看重,让我从小立下重誓,决不让任何人染指。庄严虽有心将剑借他把玩,却又碍于重誓不敢有丝毫逾越。既然青云与青风同出于欧冶子大师之手,自然也不会没了他的身份。
  庄翼脸色凝重,忽地将长剑拔出,跃到庭院的空地上轻舞几式,又转身朝庄严微笑。他立刻会意,坐了他原本的位子,轻抚琴弦,音符便从他指尖流泻。
  总是觉得自己学不来庄翼那飘渺若仙的身姿,也弹不出他曲中空灵的意境,除了偶尔与庄翼相和,庄严从不愿在外人面前展示自己的琴技。但事实上,庄严却是吴国国手于青子的唯一传人。庄翼说他的琴声很豁达,很洒脱,让人心胸开阔。他自己听不出,只觉得那一声声犹如寒鸦夜鸣,让人毛骨悚然,也不知当年于青子为何独独青睐于他。
  第三回
  三
  庄翼月白的身影在风中飘舞,淡青的剑光萦绕在四周,那一刻,庄严真以为他会随风而去。但这美好的画面却被人无情地打断了。
  庄严恼怒地看着身侧正微微不安的蔡叔,一望见他那双浑浊无光的双眼,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夫人请少爷您过去一趟。”蔡叔的声音很低,几乎完全被琴声所掩盖,但是庄严却看见庄翼的动作停滞了一下,随即的剑光中便多了些无奈。
  一曲完毕,庄严随着蔡叔来到禾雅郡主的清雅园。
  禾雅郡主所住的清雅园下人不多,蔡叔将庄严引到园门口,便自觉地告退。除了庄严和禾雅郡主从山越国带来的侍女,清雅园一律不准外人随意出入。
  清雅园位于庄府的东南,面积不大,环境却最是清幽。园内引了府外观音河的水为池,池中遍植荷花,四周施以花木假山,时有亭台点缀其中。建筑均淡雅秀丽,小巧活泼,飞檐翘角,灵动异常。路径都掩在树阴花径之中,铺地都为青石板,打磨得甚是光滑。
  庄严穿着双软底的棉靴,踏在冰凉的石板路上,分明感觉到一阵凉意从脚底传了上来,将这暑气也消减了不少。
  禾雅郡主住在园内清雅阁的二楼,那上面的题字是庄若水生前所写,笔锋强劲矫健,力透纸背,布局却是飞扬洒脱,与其性格如出一辙。与父亲的字不一样,庄严的字就欠缺了些许阳刚。庄严自生得清秀柔弱,字亦如其人,柔和温婉,脱了脂粉气,却尚嫌力度不够。好在字形布局尚称潇洒通脱,整体看来却也赏心悦目。
  庄严轻叩木门,直到听得屋里禾雅郡主温润的嗓音,方才推门而入。
  “母亲,您找我。”很标准的行礼,言语举止都彬彬有礼,找不出丝毫的纰漏,只是脸上的表情跟方才有了很大的不同。禾雅郡主眼中闪过一死异样的苦楚,轻轻叹息了一声,沉声问道:“你最近跟他走得很近啊。”
  庄严早料到禾雅郡主回有此一问,朗声道:“二弟在铸剑方面很有天赋,孩儿与他讨论些问题,若母亲觉得不妥,孩儿以后少去就是。”话虽如此说,心里却不以为然。
  禾雅郡主凝视着面前庄严狭长的凤眼,见他神色虽然不变,但眼神中却有着一些不羁,心知他另有打算,不由得摇头道:“严儿,你的性子,为娘的还不知道么。你现在在我面前答应,一出门又跟他打得火热。那庄翼真有如此魔力,让你连母亲的话都不听了?”
  庄严不说话,静静矗立在一侧,等禾雅郡主把话说完。
  “罢了,罢了,你现在是庄家的主子,这些事情娘也管不住你。只是娘要提醒你,庄翼那孩子绝对不简单。就是他的母亲,这些年来,我何曾打消过对她的疑虑。你父亲死得不明不白,到现在也还没有查出个什么线索,若说跟她没有半点关系,打死我也不会信。”禾雅郡主说到这里情绪有些不稳定,用手绢捂住嘴大声咳嗽起来。
  庄严忙走近了,孝顺地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直到她放下手绢,重重地喘着气。“我今儿找你来,是为了你五姐的婚事。她也有十九岁了,再不嫁人恐怕周围的人就要开始说闲话。你大姐她们都是十五六岁就出嫁,就是你二姨娘再疼蓉蓉,也不能耽误了她的终生大事。”
  庄严忙点头称是,他一向不喜欢庄蓉,娇纵蛮横的大小姐,还巴不得早早嫁出去,好让他清净清净。“不知母亲相中的是哪一户人家?”嘴里问着话,脑子里却在飞速第盘算着刑城里的大户。
  御史贾明庆家的身份地位最是登对,只是他家中长子早已娶妻,而幼子年仅十五,配庄蓉似乎太小了些。太尉李成幻家长子虽然年岁相当,但听说品行及差,吃喝嫖赌无一不精,也不像是合适的人选。而湖州吴家,这几年近趋没落,其子侄辈也都是平庸之人。至于太平孙家,横桥乔家,其家世地位似乎又差了不少。二姨娘一心只想着维护庄蓉,却没想到这几年间,合适的男子均已娶妻,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我准备把她送到宫里去。”禾雅郡主淡淡道。庄严闻言却是一惊,猛地抬头,却见母亲一脸波澜不惊的表情。
  “孩儿以为不妥,太子殿下虽然身份尊贵,但已年近不惑,且早立有正妃。五姐好歹也是我庄家的五小姐,且又年幼,实在没有必要……”庄严的话尚未说完,已被禾雅郡主挥手打断。
  “我并不想把蓉蓉嫁给太子,而是--皇上!”禾雅郡主一字一顿地说出最后两个字,直把庄严惊得目瞪口呆,怔在当场。
  禾雅郡主继续说道:“这些年来,我们庄家一直韬光养晦,低调行事,从不参与政事,也不结交权贵,但皇上却从来没有真正放心过。当年随他一起亲征的将领如今都被他以各种理由下狱、抄家,仅存的也就我们庄家。皇上一直怀疑你父亲另有后着,这些年来,明里暗里的调查不知有过多少回。如果我们再不采取行动,迟早要步上他们的后尘。所以,庄蓉绝对不能嫁入任何一家权贵,更不能嫁给太子,唯一的一条路就是献给皇上,以示诚意。”禾雅面带苦笑地说出一番话,双眼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庄严。
  “严儿,你是庄家的主人,应以大局为重,切不可感情用事。”
  庄严脸色黯然,虽然一向与庄蓉感情不好,但此番要亲手将她送进宫,心中还是很不安。
  “母亲,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吗?庄蓉她毕竟是同胞之亲,若父亲泉下有知,也会怨我的。而且,庄蓉她是二姨娘的心头肉,也绝对不会同意将她送到那里去。深宫后院到底是副怎样的光景,我虽没有亲见,但也多少知道些。那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庄蓉她小小年纪,花样年华,我怎忍心将她一辈子葬送。”
  “为了我们庄家的基业,那也没办法了。她进宫伺候皇上,总比到时候我们全家发配边疆要强。你父亲那里,等我死后于他相见,自会向他请罪。”禾雅郡主脸色肃穆,庄严一见便知道她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自己再劝也是无济于事,不由得摇头叹息。
  禾雅郡主见他如此,表情更加严肃,“严儿,你是庄家的家主,不可有妇人之仁。”
  庄严哑然,嗤笑道:“我本来就是……”
  “住嘴!”禾雅郡主拍案而起,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你给我听这,庄严,你父亲瘁死的真相一天没有揭开,你就必须老老实实地在庄家家主的位子上坐着。否则,我一辈子也不认你这个孩子。”
  禾雅重重地出了几口粗气,转身朝里屋走去,只留下庄严一人立在厅里。半晌,脸上浮起一丝无奈的笑容,摇头步出了清雅园。
  第四回
  四
  庄严从清雅园一出来,就看见从飞立在门口东张西望,见他出来,脸上马上笑意一片。从飞张了一张娃娃脸,虽已弱冠之年,相貌却还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从小就是庄严的侍卫,两人一起长大,感情自然非比寻常。
  看到从飞那张娃娃脸上绽放的笑容,庄严原本阴霾的心情也豁然开朗了。随口问道:“从飞,你跟着我有几年了?”
  “打从属下十岁起跟着公子,现在已经十年了。”虽然跟着庄严这么多年,他还是紧守本份,说起话来有条不紊。
  “你都二十岁了。”庄严斜着眼睛看他,故作深沉地说道:“唔,事该给你讨房媳妇儿了。不然,别人会说我们庄府里的主子没有人情味。说吧,从飞,你看上那家姑娘,公子我给你作主。”
  从飞马上闹了个大红脸,低头害臊道:“公子,您就别取笑我了。我整天都想着如何保护您,哪有时间想那门子事?再说,公子您都还没有成亲,我急什么呀。”
  庄严大笑,“我年纪比你小,自然不急。但你年已弱冠,早该娶妻了。我听说这几月你母亲频频写信给你,八成是在催这件事吧。从飞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看你还是尽快娶个温柔漂亮的姑娘,再生个白胖儿子,也好安了她老人家的心。”
  从飞闻言脸上很不好意思,也不反驳,只是喃喃道:“等少爷成亲以后,从飞才娶妻。”
  庄严似笑非笑地盯着从飞看,一顿调侃让他心情大为好转,大笑道:“从飞,你这个傻子,以后会后悔的。”说罢,大笑着朝鱼潜渊走去。
  鱼潜渊是庄严的寝室,语自《诗经.小雅》中“鱼潜于渊,或在于渚”一句。自从庄严十四岁开始接管庄家事务以来,就搬到这里居住。这里下人更少,除了定时打扫房间的丫头和花匠之外,能自由出入的也只有禾雅郡主和庄严两人而已,连从小和庄严一直长大的从飞,也要经过庄严的特别允许才能进入。
  从飞随着他进了园中西径的稻草亭,方才发现他今日神色与平日有异。于是试探性地问道:“少爷,您不高兴?”虽然他月庄严自幼亲厚,但也谨尊主仆之礼,说话做事都是小心谨慎。
  庄严淡淡一笑,也不说话,起身站在亭边静静望着池中静谧的睡莲和在莲叶间嬉戏的鱼儿,沉默许久,表情渐趋柔和,眼神中宁静一片。“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庄严轻吟着乐府中的诗句,浅笑道:“真是一片好景!”
  从飞不明其意,也跟着和了几声。
  庄严瞥了从飞一眼,见他并非十分认同,又笑着问道:“山越的景儿也是这般美么?”
  从飞马上眉开眼笑,他是山越人,十岁起由禾雅郡主亲自从百余名宗室子弟中挑选驰来,虽已离家数十载,但言语仍不改乡音,对家乡之情丝毫没有减少。
  “山越虽不及邢城秀美,但有绿树茂林、奇山异水、南岭山脉绵延数千里,所达之处,莫不树木连荫、遮天蔽日。民众虽不多,均善射猎,民风纯朴,虽不及吴国文采风流,但也非愚昧之人。属下自幼生长在山野间,与虫兽为伍,那些动物虽不会说话,但感情之丰富并不亚于常人。只是山越之地,民族众多,各族人均有独特习俗,故常有矛盾出现。好在山越王果敢英明、贤德睿智,近年来各族人之间关系已经大大改观。去年属下曾回过一次家,邻里相乐和谐,我差点认不出来呢。”
  庄严闻言扬眉微笑道:“打小就听母亲说,我那表兄最是聪明过人,又有贤德之才,继任山越王尚不足三年,竟有如此政绩,当真可叹。若有机会,他日定要亲自到山越走一趟,看看他治下的领土是否真如你所描述的那样安宁祥和。到时候定要从飞你做向导。”
  “属下却之不恭。”他二人又笑着聊了一阵,直到园外下人轻摇响铃,进来伺候庄严用晚膳,他才忽然发现周围已经是日落西山,暮色沉沉了。
  是夜。
  屏退下人,庄严将门窗关得严实,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开始解衣沐浴。散开头冠,一袭丝缎般得秀发散落腰间,似的他原本略嫌秀气得脸上更添了几分娇弱。轻轻洗去脸上的易容药物,水盆里依稀映出一张秀美绝伦的俏脸。吴国堂堂小候爷竟然是个绝色女子?
  这俏脸上凤眼狭长有神,双目黑如点漆,亮如星辰,挺直小巧的秀鼻,菱形红唇,就是号称邢城第一美女的庄容只怕也要自愧不如。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脸色太过苍白,经年的易容遮敝了太阳的照射,使得她的双颊白得没有什么血色,只带了些病态。
  庄严对着水盆里陌生的人影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了,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她才敢褪下身上的伪装,露出本来的面目。除了禾雅郡主,有谁能让自己的女儿女扮男装十余载而不被人察觉呢。
  从庄严出生起,所有的衣食住行便全右禾雅郡主亲自操办。在六岁之前,她甚至不曾走出清雅园半步,连表姨和众位姐姐也几乎没有见过面。而这一切,只为了所谓的家业不落在旁人手中。
  庄严每次想到这里就不由得一阵冷笑。家业,当真如此重要么?就值得将自己的一生全压在上面,就值得将庄容那花朵一般的女子生生送入吃人的禁宫,在阴谋算计中了此一生?。
  “风不定,明日落红应满径。”庄严褪下身上靛蓝的外袍,又一层层解下胸口裹得气闷得白布,渐渐沉入桶中。
  按照禾雅郡主的计划,等到今冬吴王六十大寿时才将庄容献上,所以暂时没有走漏风声。表姨和庄容也若无其、一如既往地母慈女孝,好不温馨。庄严心里有根刺,每每见到庄容的面,便觉得很对不住她,连带着态度也好了不少,使得庄容有些受宠若惊,反倒心中狐疑。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秋分已过,空气中有了些凉意。园里的荷花也只剩些残枝败叶,看在庄严心里,分外落寞。她眼见着吴王大寿渐至,心中不安更甚,大部分时间都在剑庄和店铺,回庄后不是躲在鱼潜渊读书,就是在冷香园跟庄翼喝酒,连禾雅郡主那里也很少去。
  庄翼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不管庄严在他面前如何失态,他总是在一旁微笑着,淡定地望着她。闽柔又是也会出来看一看,但总是很快就回屋。不知为何,庄严总能在她眼睛里看到淡淡的怜惜。
  第五回
  五
  (一)
  秋分刚过,山越信使传来消息,庄严的外公南幽王旧疾复发,来势汹汹。禾雅郡主心念父亲安慰,只给庄严交代了几句,便带了队护卫匆匆赶去。庄严一直送到邢城外的长亭,等禾雅郡主的车队渐渐消失,这才折身回庄,身上倍感轻松。
  与庄严身心畅快相反的是,一旁的从飞一直心神不定的模样,甚至庄严叫了他好几声才猛然醒转,拍着脑袋傻傻地笑,眼里却难掩担忧之色。
  “你怎么了,从飞?怎么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庄严骑在马上,见从飞满脸愁苦,忍不住朝他坐骑踢了一脚,害得他慌慌张张地勒紧缰绳。马儿在原地转了好几圈,才稳住身形。看了看一旁恶作剧的庄严,从飞欲言又止。
  “到底出什么事了,看你那神思恍惚的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庄严见不惯从飞这副模样,嗔怪地问道。
  “没事。”从飞张了张嘴,最后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然后两腿一夹,居然自顾自地跑在了前头。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只把庄严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后脑。疑惑地望着从飞得身影渐渐远去,她这才双眉微颦,一抖缰绳,跟在他身后方向追去。
  一回庄府,蔡叔马上迎了上来,很熟练地牵住马。“见到从飞回来了吗?”庄严身手矫健地从马上跃下,把缰绳递给蔡叔,顺便问道。
  “是的,刚回来没多久。一直骑着进了院子,连句话都没说。”
  “是吗?”庄严停下脚步,皱起眉头,低声问道:“知不知道他今儿是怎么了?怪怪的,有些不对劲。”
  “老奴听说是他老家来信了,好像是家里头谁生了重病。”蔡叔小心翼翼地回答道。他在庄里干了有十几年了,一直都本本分分,老老实实。不管对谁说话都小心谨慎,生怕得罪了谁似的。
  “那定是他母亲了,怎么也不早说。”庄严闻言加快了脚步,朝从飞住的旖翠园走了去。一进他屋,就看见从飞正伫立在窗口发呆,见庄严进屋,居然半天没有过来行礼。
  “家里出了事怎么也不告诉我,难道我平日苛刻你了不成?”庄严故意板起脸,才说了两句,忽又觉得这样实在是难受得紧。遂又换了副笑脸,柔声道:“现在马上起程,应该还能赶上夫人的车队。正好,有你在母亲身边我也放心不少。”
  从飞闻言脸上一喜,但马上又犹豫了,担心地说道:“可是,公子您这里没有人照顾——”
  “你放心。”庄严脸上泛起自信的笑容,伸手在窗前盆景上摘下两片薄薄的绿叶,信手一挥,那绿叶刺入院中槐树树干。树枝一阵摇摆,落叶无数。“我武功虽然赶不上你,但以我的身手,这邢城里还没人敢随便对我不敬。”
  从飞脸上一轻,朝庄严一拱手,嘱咐道:“公子不可托大,出门切记多带些护卫。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还有,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公子切记小心啊。”
  庄严认真地点头,回道:“知道了,你快去吧。对了,先去账房支五百两银子,供路上用度。”从飞躬身施礼而出,难掩面上欣慰。一出房门,步子便快了不少。庄严望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院中,嘴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
  (二)
  八月二十六
  从飞离开后的第三天,下起牛毛小雨。庄严一大早就吩咐蔡叔准备马匹,要去福宁寺烧香,然后去城北西山庄家的祖坟祭拜。今日是庄若水的忌日,每年这个时候,都是禾雅郡主两人同去,很是重视。
  如今禾雅郡主虽然不在,庄严却不敢含糊。早上吃了些清粥小菜,便马上去冷香园找庄翼。以往禾雅郡主在的时候,庄翼是不能亲自到父亲坟前烧香祭拜的。这让庄严觉得很愧疚,所以今日趁着禾雅郡主不在的机会,他就自作主张地想带庄翼一起去。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庄翼居然婉拒了。
  “小翼,母亲她不会知道的,而且,即使知道又如何,你毕竟也是尽孝道,身为人子——”庄严还想说服他,庄翼已经轻轻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淡淡笑道:“我要尽孝道,有心即可,不用特意到墓地去。若被郡主知道,少不了又要训你一顿。”
  庄严脸上有些尴尬,苦笑着喃喃道:“反正早就习惯了,也不差这一次两次。”
  “这次不一样。”庄翼正颜道,双眼凝视着庄严漆黑的双瞳,眼中似有别样情绪一闪而过。庄严一愣,方待再仔细观察,他眼中却已化作一片澄清,只是那种忧伤却怎么也掩藏不了。
  “小翼,你——”
  “早去早回。”庄翼拍拍他的肩膀,温和地说道。庄翼比他要高出不少,身形也更魁梧。庄严么,毕竟是女子,总是会纤瘦些。
  庄严点着头,无奈地转身离去,正走到篱门口,忽又听得身后一阵低呼,复又转身,正对上庄翼双眼,那里面竟有种说不出的痛苦和矛盾,看得庄严微微一怔。
  “严,你路上小心。记得多带些人在身边。”庄翼低头柔声,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
  庄严还是欣慰地笑笑,“知道了,我会早点回来。”
  (三)
  庄严手持青云宝剑,气喘吁吁,随身的几个护卫都已经挂了彩,还有一个满身是血地倒在地上,眼看着便要活不成了。想起临走前庄翼的嘱咐,她不由得失笑。眼前这群蒙面杀手不仅人数众多,而且武功高强,就是多带些人,也只是徒增伤亡罢了。
  “你们是谁派来的?”刚问完这句话,她就感觉到左肩一阵刺痛,再看时手上已经满是鲜血。那钻心的疼痛几乎要让她昏了过去,但庄家家主的骄傲却不允许她表现出任何懦弱。咬牙忍住那锥心的痛苦,她的脸上仍是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那眼中的神圣让周围的蒙面人都产生了一丝畏惧。
  “庄公子不必知道。”为首的蒙面大汉看着她正流血不止的伤口,微微皱了皱眉头,眼睛里微露出愕然、钦佩的眼神。“只要公子弃械投降,在下保证绝不伤你性命。”
  庄严冷笑不止,青云剑斜斜上挑,冷剑的寒光照在她莹白如玉的俊脸上,有种让人不敢侵犯的神圣气质。“我庄家子孙只会死在敌人的刀剑之下,绝不会苟且偷生。既然你不说,那就少说废话,我庄严从不知战,但知不走。青云剑的剑义便是以身殉剑,我不会辱没了它。”
  蒙面人瞳孔微收,眼睛里射出犀利的光芒,与庄严对视半晌,这才右手朝天,做了个手势。六个蒙面杀手马上策马将庄严围在正中央,杀气顿时弥漫,庄严身上不由得一冷。
  “动手!”
  六柄寒气森森的宝剑从不同的角度同时朝庄严刺来。面门、左右臂、胸前、背后、两腿,他们速度一致,庄严竟不知该先迎向那一边。心念陡转,飞身跃起马上一丈多高,空中一个后翻,青云剑同时挥向中央的六把剑尖。真气贯注,只听得几声脆响,那六柄长剑竟齐齐折断,断刃落地,那六人顿时惊讶慌乱不已。谁也没想到,位高权重的小候爷竟然有此等剑法。
  庄严又坐回马上,剑尖直指为首的大汉。那汉子并不以为意,眼睛里反而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果然是庄若水上将军的后人,我还小瞧了你。不过,庄公子,你现在真的还能动吗?方才你就已身受重伤,再加上刚才一击,至少耗尽了你五成内力。公子又何必再苦苦支撑呢。敝上也吩咐过不到非不得已,不可伤害公子,您这样实在让在下很为难啊。”
  庄严胸中一阵翻江倒海,倒真没听清眼前此人到底说了些什么。事实上,她受的内伤敝他说得还严重。左臂的伤口一直流血不断,而方才的一击差不多耗尽全力,早已过了可以承受的极限。之所以还能笔直地坐在马上,只凭着胸口最后一口真气。现在的她,即使是个不懂武功的小儿,也能将她擒下。
  庄严眼看着蒙面大汉们越靠越近,她竟轻轻笑出声来。蒙面大汉微微一怔,她已经猛地朝他掷来一圆球状物体。蒙面大汉下意识地侧身一躲,那小圆球砸再地上,马上爆炸,冒出一股呛人的浓烟。
  蒙面人从来没有想过堂堂候爷身上居然会又这种玩意儿,一时遂不提防,待到反应过来,庄严已经策马奔出十余丈。
  每年潮讯的时候,八部河的水里就会带着许多泥沙。入秋以来,邢城反常地下了几场暴雨,河水便开始猛涨。沿河道两侧的树丛都被淹了不少,河水呈黄色,浑浑浊浊。庄严策马沿着河道疾驰的似乎,已经开始下大雨了。
  豆大的雨点一颗颗砸再她的身上、头上,一会儿的工夫,全身便没了一处干燥的地方。湿答答的长发粘在脖子上、脸上,说不出的难受。她的伤口由于剧烈的运动不时地渗着血水,很快又被雨水冲走。
  庄严眼前渐渐浑浊,脑中却一片清明。只要过了这片杨树林,就是官道,那里便又邢城巡逻的士兵。但是,自己真的能撑到那一刻吗?
  身后追赶的马嘶声越来越近,甚至还能听到有人弯弓射箭的声音。所幸的是,那些人似乎并不想要她的命,冷箭都从她身侧擦身而过,也有些射到马臀上,惹得马儿一阵嘶叫。照这样下去,还不到官道,马儿只怕就支撑不住了。
  远远地,庄严看到两骑飞速驶至,面目渐渐清晰,是庄翼和蔡叔。庄翼仍是一身白衣,被雨淋得透湿,沾在身上,却丝毫不显狼狈。庄严第一次发现原来他并不是自己想像得那么瘦,而蔡叔则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后,骑术竟也不错。
  心中一松,庄严脸上泛起欣慰得笑,一直忍住得眼泪不自觉地滑下,和雨水混在一起。于是高声唤道:“小翼,我在这里!”
  庄翼眼中却只见痛苦,正待回话,后面追赶得人已经高声道:“公子,属下办事不利,请公子责罚。”
  心在半空中画了一个绝望的弧线,又重重地跌落到谷底。庄严不可思议地望着他的双眼。他的脸上依然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只是眼睛里道不清是何种情绪。
  “小翼?”是疑惑,还是不信,亦或是责问,这都已经不重要。庄严的声音微微颤抖,嘴唇也不停地哆嗦,手里的缰绳几乎要被她握断。“为什么?”
  庄翼低下头,不看她,也不说话。
  “少爷,您别再硬撑了,翼少爷——不会杀你的。”说话的是旁边的蔡叔。在庄家这么多年的蔡叔,何时跟他成了一伙?
  “为什么?”庄严紧咬着嘴唇,眼泪硬生生地收了回去。“小翼,蔡叔,为什么背叛我的竟然是你们?你竟然这么恨我吗?”
  “严——”庄翼终于抬头,握着缰绳的手同样泛出白色。“有些事情不是你我能控制的,我答应你,不会让你受委屈……”
  “你住嘴!”庄严一口鲜血喷在马身,迅速被雨水冲刷干净。跨下坐骑也开始摇晃,方才中箭之处流血不断,能支撑到现在已是不易。“黑风,黑风,”庄严抚摸着马儿乌黑的鬃毛,眼里一片怜惜,“没想到最后陪在我身边的竟然是你,真是人不如马,人不如马啊。”她一边大笑,一边弯腰咳嗽。
  庄翼眼中射出担忧之色,正要上前察看,冷不防庄严手中一扬,一红色物体朝他面门而至。“公子小心!”众人惊呼着上前要打落暗器,庄翼一时被面前众人堵住视线。只是一瞬,那马上靛蓝的身影已经挥手扬鞭,连人带马,朝八部河冲去。
  “严儿——”庄翼惊声高呼,伸手朝她拉去,却只见她微微回首,嘴角含笑,那眼中的幽怨仿佛要透过他的胸腔,刺透他的心。
  滚滚八部河边,只留下她一束青丝。
  “公子,这个。”那些汉子摘下面巾,把方才接过的暗器递给庄翼。深红的玛瑙戒指,里面刻着她的名字。是他送的吧,那年十岁生日的时候……
  记忆在脑中打开,他仿佛又看到那个稚气的垂髫小童,蹦蹦跳跳地在他身边唱着童谣。
  “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炊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
  “百里奚。初娶我时五羊皮。临当相别烹乳鸡。今适富贵忘我为”
  “百里奚。百里奚。母已死。葬南溪。坟以瓦。覆以柴。舂黄藜。搤伏鸡。西入秦。五羖皮。今日富贵忘我为。”
  第六回
  六
  昏暗的油灯在墙角摇摇晃晃,将屋里的一切都折射出沉重的黑影,身体和床也随着灯摇的频率上下起伏,晃得人得脑袋都糊涂了。庄严吃力地睁开眼睛,初步断定自己是在一艘船上。
  这房间十分狭窄、昏暗,又摇晃得厉害,屋里空气浑浊而潮湿,应该是船舱最底层。感受着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庄严这才确定自己居然没有死。但是,眼下得情形只怕比死强不了多少。全身上下仿佛有千万根针在不停地扎着,如同万蚁噬身般的疼痛,头也昏得厉害,又沉又重,像是换成了铁做的,她就是使出了吃奶了力气也动不了一根手指。
  “姑娘醒过来就好,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声音很苍老,很慈祥,应该是个婆婆。只是庄严连转动难道得力气都没有。只听得那婆婆渐渐走到她床前,一张平和端庄的笑颜出现在她眼前。看起来也就五十多岁的年纪,眉宇间尚见年轻时的绝色丰姿,只是两鬓隐见华发,保养得并不好。
  婆婆的手指轻轻搭上她的脉门,沉吟了一会儿,低声道:“经脉错乱,寒气入骨,能捡回一条命已是幸事,姑娘真是命大。”
  庄严张了张嘴,想答谢她的救命之恩,却只听见喉咙里一阵异响,怎么也发不出声。心里一慌,莫非自己竟成了哑巴?婆婆似看出她心中所想,柔声安慰道:“姑娘别着急,你落水后呛了泥沙,伤到了喉咙,待老婆子给你开个方子,吃了药,多养些日子便会好转。你身上的伤非一两日刻可痊愈,照我的估算,至少还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下地。到时候,我们也该上岸了。”
  庄严努力地勾勾嘴角,挤出一个笑容,竭力使自己表现得坚强些。但只醒了一柱香的工夫,那眼皮就开始上下打架,终于撑不住,沉沉睡去。
  那老婆婆精于歧黄之术,没过几天,庄严便能开口说话了,只是当初伤着了喉咙,声音很沙哑,不复原本的温润柔和。她并不在乎,这些年来的男装生活,使得她早已习惯将声音压得低沉。只是婆婆很担心她会因此受打击,安慰着让她多吃些润喉润肺的药材。
  婆婆似乎也知道庄严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从不主动过问她的身份,只是倍加小心地照顾她身上的剑伤。“这条疤痕怕是去不掉了。”婆婆将黑色得的药膏小心地涂抹在庄严左肩的伤口上,可惜地说道。
  庄严扭头看着自己苍白孱弱的手臂,比自己印象中纤细了不少,连皮肤都黯淡无光,不由得淡然地笑。“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条伤疤吗?没死已经是万幸了。”
  婆婆没想到她居然如此坦然,先是微微愕然,马上又赞赏地笑。“也是,不就是一条伤疤吗,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心地放下庄严的袖子,把手臂重新放进被子里,柔声问道:“身上还疼吗?”
  庄严摇摇头,虽然伤口仍隐隐作痛,但想必起数日前犹如万蚁噬身已经好了许多。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庄严已经隐约感觉到眼前的这位婆婆其实是个世外高人,不仅医术高超,武功更是深不可测,只不知为何沦落到如此境地。
  “姑娘,你的外伤问题不大,再过不久就能下地走路。但是——”婆婆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看着庄严清澈的双眼叹息了一声,沉声道:“你全身经脉俱损,武功怕是恢复不了了。”
  要知道练武之人将武功看得如同自己的生命,婆婆在为庄严诊治时就发现她内力之深在此等年纪已是罕见,定是自幼得明师指点,再加上日以继夜的苦练才能有如此成就。现在告诉她此前种种付出皆成泡影,不知她如何接受这一现实。
  庄严闻言却并无惊讶,仿佛早已预料到似的,淡淡一笑,道:“能捡回这条命就已经是祖上积福,我又怎敢有过多奢求。承蒙婆婆近日来悉心照料,严儿感激不尽。”她在婆婆面前换了个名字,唤做何严,取的是禾雅郡主中禾字的谐音。倒不是她对婆婆有戒心,而是自己想彻底告别庄严这个身份,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难得你这孩子竟能如此豁达,那我也就放心了。”婆婆欣慰地笑笑,忽又转身从柜子里摸出一柄长剑,放到她面前。“这是从你身上找到的,是你的吗?”
  庄严定睛一看,并非青云剑,而是那日庄羽所献的软剑。她让从飞做了鞘,缠在腰间,事发当日,竟忘了还有这么一柄利刃。但此时的软剑又根当初跨在自己腰间有所不同,重新换了个青色雕画的剑鞘,纹饰与剑把如出一辙。
  庄严心中一动,遂道:“此剑乃是为人所赠,严儿喜欢它的样式,便随身带在身上,不过从来没有用过。”
  婆婆闻言眼中一亮,手上竟然有些颤抖。“是何人所赠?”
  庄严忆及当日询问过庄羽的种种细节,便将事情细细地说了一遍。
  “是他,一定是他,他怎会落魄到如此境地。莫非,严儿你祖上姓王?”婆婆情绪激动,两行清泪沿脸颊滑下,滴到剑身,又一直滑下。庄严摇摇头,心里很不是滋味,看婆婆的反应,显然那日留剑的流浪老头跟婆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既然把流云给了你,那自然有他的道理,而我能救你,那是你我的缘份。严儿,流云剑的剑身乃是用昆仑山底前年寒铁与天山万年寒冰合力铸成,凡人根本无法近身,手握剑把便会被其寒气渗入骨髓,不对敌便已自败,使用不当便会被其反噬,非有缘人不可持。你竟然能以剑缠腰而丝毫不损,若非你祖上姓王,那你便是难得的纯阴之体。唯有你才能将此剑发扬光大。”
  “但是婆婆,严儿已是无用之人,此剑珍贵异常,岂能辱于我一废人之手。既然此剑的主人与婆婆是旧识,不如请婆婆将此剑带给那位前辈,也让他有个好归宿。”庄严真诚地说道。要知道,这剑乃是庄羽转赠给她,初时并不觉得不妥,但此时听闻这剑有此等来历,不由得心中稍有不安。
  “无忧将此剑赠给你,便是他自愿卸下了身上的责任,我又怎会不懂时务地将剑带回。既然他决定放下这一切,那我也可以全无顾虑地去寻他了。傻孩子,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为此,我已经等了整整二十五年。”
  婆婆欣慰地笑着将流云剑放在庄严枕边,柔声道:“严儿,再有一个月,我们就到了大兴城,你也好得差不多了,那时候,我就要告辞了。我会跟管家说,让你暂时留在陆家。等你完全好了,是走是留都随你。”
  “大兴城?”庄严大讶,“那不是郑国的都城么?我不是在八部河上吗?何时到了郑国国境?”这些日子她一直躺在舱里没出门,还以为自己仍在八部河上,没想到居然已经出了吴国。
  “我们现在在黄河荥州河段,过些日子就转到洛邑,然后折去大兴。现在的船开得很快,说是要赶到大兴城过年。”
  “过年?”庄严更是惊讶,自己落水那会儿刚过秋分,才醒了没几天怎么就快到年关了?
  婆婆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摸摸她的脑袋,解释道:“我救你的时候确实是在八部河,不过那都已经是三个月以前的事了。我有事去郑国,正好碰到陆家的船北上荥州至大兴,便把你抱了上来。你在床上昏迷了三个月,我还差点以为你醒不过来了。还好你这孩子命大,居然挺了过来。我也知道你严儿你身上发生了许多事,也许都不足为外人道,所以我一直没有问。这么小的孩子,一身男装,还落得个满身伤痕,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好在严儿你生性豁达,被人害成这样也不见怨恨,不管发生什么也都心平气和的,真是难得。婆婆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却是个火爆脾气,为了点小事就跟家人闹得不可开交,到最后,后悔的却是自己。”
  婆婆说到这里深深地叹气,眼睛里尽是懊悔,看得庄严心里一软,伸手握住婆婆的手,紧紧的。
  婆婆坐在床边,茫然地望着门外,眼睛里渐渐蒙上一层水雾,良久,才渐渐恢复常态。她朝庄严微微一笑,道:“我们坐的是蜀中陆家的船队,此行的目的地正是郑国大兴城瑞王府。陆家少主与郑国四子瑞王李闻持乃是幼年故交,同是天极老人门下弟子。眼下郑国储位之争正是热烈,陆家此举其实也表明了他们的立场。蜀中陆家掌握着巴蜀的盐业、丹砂、和丝绸生意,是郑国最大的门阀。陆家少主子澹十八岁就继任家主之位,封蜀国候,现在就在船上。”
  庄严听得李闻持名字时心中一动,三年前,李闻持使人携三千金,如意一双上刺天求剑,到今年年底,剑既成。不知现在庄翼是否已将剑送至郑国。一想到庄翼,她心里又是一痛,小翼啊,小翼,你真要庄家的家业,非要用这样的方式么?只要你一句话,我又怎会不如你愿。
  “可惜的是,陆子澹自幼身体孱弱,病痛不断,就是天极老人也束手无措。自他十八岁出师以来,陆府就常备着郑国最好的大夫,还有李闻持从大兴皇宫派过来的太医,日夜调理仍是无济于事。甚至有人断言他活不过二十五岁。”婆婆说到这里眼神复杂地闪了闪,带着些嘲笑,又似乎有些不忍。
  庄严眨眨眼睛,几乎以为自己要看错,笑了笑,试探性地说道:“婆婆医术精湛,连严儿这样一只脚跨进阎王殿的病患都能救治,为什么不去看看那位陆公子,若能将他治好,那婆婆可就出名了。”
  婆婆脸色一变,眼里射出凌厉的光,直直地朝庄严望去。但见她眼中一片澄澈,终于恢复常态,冷冷道:“那陆公子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老婆子治不了。就是治得了,老婆子也不会出手救他们陆家的人。”
  庄严吐吐舌头,敢情这位婆婆跟陆家的人有仇,看她那模样,明明有法子却在一旁袖手旁观,也不知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她心念至此,也不多想,耿直道:“婆婆跟陆家的人有仇么?但那位陆公子年纪轻轻,向来不会是他得罪了婆婆,定是他上辈与婆婆有纠葛。但是,婆婆,不管有多大的仇恨,也不能波及无辜。婆婆又何苦为了上辈的恩怨迁怒于他们的后人。那位陆公子自出生就深受病痛折磨,就是有再大的罪也生受了。婆婆如今袖手旁观,见死不救,不就等于生生地掐断了他的活路,与杀人无异。”
  婆婆闻言大怒,指着庄严骂道:“你这小丫头反了,我好心好意救你,你居然敢来教训我。不要以为我对你好就上了天,我能救你,也能将你打回原装,别不知好歹。”说罢,她狠狠一甩衣袖,冲了出门,只留下庄严一人躺在床上苦笑。
  她其实也并非什么大善人,不顾自身安危非要救人不可。只是方才婆婆提到的陆子澹她也略有所闻,一时竟有了惜才之心,便向婆婆开了口。她料到婆婆定会勃然大怒,拂袖而去,不过她也知道那婆婆只是个火爆脾气,当时只是一时气恼,过了不久自然会回来。
  果然,等她一觉睡醒,一眼救瞧见婆婆正在油灯下细细地磨着药。
  “婆婆,你来了。”庄严面无异常地跟她打招呼,似乎什么时候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婆婆冷冷地哼了一声,算是回答。可能又觉得这样好像有些太小气,便又坐得近了些,脸上也不复冰霜。嘟哝着说道:“这副药下去,你差不多就能走动了。”
  庄严感激地望着她,真诚地说道:“谢谢婆婆。”
  婆婆沉沉地闷哼一声,算是回答。
  第七回
  七
  婆婆的药方果然有奇效,这副药一下肚,庄严渐渐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慢慢地就能自己坐起来了,手臂还能缓缓动几下。只是船舱里着实闷得很,婆婆又经常不在,没人说话,把她可闷坏了。
  所以,只要婆婆一进来,她就缠着婆婆说个不停。她本就饱读诗书,口才又甚是伶俐,只把婆婆哄得眉开眼笑,有事没事就往舱里钻。后来见庄严实在闷得慌,出门的时候就扔给她几本书,好让她打法时间。庄严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这样过了半个月,庄严的身子渐渐好转,已经能自己下地走路了。婆婆把完她的脉搏也很意外,因为庄严恢复的速度远远超出她的意料。“奇怪,你的体质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完全断损的经脉居然能自动连接。照这样下去的话,你的武功也不是不能恢复。”
  婆婆放下她的手,笑道:“真没想到你体内竟然还有残存的真气,只不过散布在各处,暂时很难集中。不过,只要你按照我的吩咐,好好调养,用不了三五年,也能恢复到七八成。”
  “是按照书上所说的那样吗?气贯五体,全由心生……庄严不解地问道,这几日她有事没事就读读婆婆扔给她的医书,读到这一段时,就忍不住按照书上所述照办照做,没想到身体好了不少。
  婆婆的眼睛顿时瞪得比平时大了一倍,猛地冲过来抓住庄严得手腕,大声喝道:“你,你从哪里听来的这几句?快说,不然我——”
  “啊——”婆婆的手烫得像烙铁,直抓得庄严得手腕仿佛要被生生扼断一般,忍不住轻哼出声,婆婆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松开手,紧张地望着她。
  “你给我的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啊。”庄严揉着青紫的手腕,小声地回答道。
  “胡说,那几本医术我都能倒背如流,怎么从来没有听过有这几句?”
  “那是因为看的方法不对。”庄严从床头拿出医书,随便翻开一页,指着上面的字道:“第一行的第十个字,第二行的第九个,第十一个,依次下来,这也可以排成一个圆。然后倒着看,就是一个四句话的口诀。”
  婆婆按照她说的方法念了一遍,看了看她,又翻到另一页,同样如此。“你怎么不早说?”婆婆一边翻着医书,一边埋怨道。庄严委屈地撇撇嘴,“我以为婆婆你故意考我的。”
  婆婆顿时哭笑不得,摇头翻完整本书,方才正颜对庄严说道:“实话跟你说吧,严儿你方才念的,乃是我剑心门不外传内功心法。自百余年前突然遗失,后历代祖师只传下三本医书,故近百年来,原本以武功独步天下的剑心门突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转而发展医道,门下弟子也日渐减少。到我这一代,只有两个同门师兄弟。”
  “师父临终前将剑心门门主之位和三本医书传给我,师兄弟也无异议。那三本医书我们都能倒背如流,从来没有发现过此中的异常。这些年,我对武学颇为痴狂,但总不能达到最高境界。本来我早已心灰意冷,不欲再授徒,但是,既然严儿你对我门立下大功,那婆婆我就破例收你为徒,将剑心门门主之位传给你。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剑心门的门主了。”
  “剑心门门主?传,传给我。”庄严顿时瞠目结舌,明白过来以后慌忙摇头婉拒:“婆婆,不要。严儿对江湖之事全无兴趣,况且——”
  “严儿你不必多说了。如今的剑心门早已不涉足江湖之事,你那两个师伯师叔也不在江湖上行走,反而结交权贵,成为一方忠臣。他日你重伤未愈,若无处可去,也可到他们府上混吃混喝,过些逍遥日子。”
  “再说,我剑心门的内功心法你都已经学了去,若不入剑心门,那为师只得施展金针过穴大法,将你的记忆全部消除,方能不违祖训。严儿你当真愿意失去记忆,做个傻子吗?”
  庄严听到这里已经是后悔不迭,早知道会弄出这样的事,打死她也不会一时口快,说出那句口诀了。什么逍遥自在的日子,有这种机会婆婆干吗要躲在陆家最低等的下人舱里,不出去享福。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念及婆婆方才提到的金针过穴大法,怪赫人的。庄严还是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认了再说,等到以后自己再找个机会把位子让出去。“徒儿拜见师父。”她乖乖地向婆婆行了一礼,偷偷瞥见了婆婆得意的笑容。
  “好好,我的乖徒儿。”婆婆扶起庄严,从怀中掏出一个碧绿的扳指递给她,嘱咐道:“这是我们剑心门门主的信物,代代相传,切不可遗失。师父名叫素心,你师伯名叫素真,师叔名叫素玄,这都是他们在剑心门里的名字,入世后另有俗名。你是流字辈,就唤作流云吧。”
  说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瞥了一眼庄严腰间的流云剑,脸上一阵黯然,看来她跟无忧老人之间的那段感情定是刻骨铭心。
  “是,严儿从今以后就叫流云了。”庄严一听这个名字就喜欢,清歌遏流云,比起庄严这个严肃的名字要飘逸多了。
  素心满意地点点头,摸着庄严的额头,微笑道:“既然有祖师爷传下的内功心法,你的伤就有希望了。不过要切记,伤口未痊愈之前,切不可妄动真气,否则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再过几日,师父就要上岸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趁这几日的时间,师父会将毕生医术全部几下来,等你身体好了以后再仔细看看。身为剑心门门主,不可对医术一无所知。你若想师父了,或者遇到麻烦了,就到大兴城北的观音阁找一梅师太。她是我多年故交,自然会帮你。”
  庄严听到这里一急,拉住素心的衣襟道:“师父,不是还有半个月才到大兴吗,您为什么这么急着走。我很舍不得你啊。”说到这里眼泪竟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
  她自幼北禾雅郡主当作男儿养大,从小被告知应该顶天立地,应该坚强隐忍。为使她心志更加坚定,禾雅郡主品是说话也多疾言厉色,决少温情。这些日子以来,素心对她细心照顾,竟比母亲还要好上几分,叫她如何能不感动。
  “流云你不必如此伤感,你我师徒一场,乃是百年修得的缘份,就是分别也并非永不见面。你师父我是福窄命长,而你——,我观你手相,虽命有大劫,但劫后余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也是福厚之人。他日我们定能再次相见。”
  素心顿了顿,又继续道:“只是,自古红颜多薄命,流云你切记不可卷入政事,否则,以你的容貌,怕会给自己带来祸害。师父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徒儿理会的。”庄严郑重答道,而后忽又想起什么,面呈扭捏之态。“师父,其实,徒儿有件事骗了您。”当日素心问及流云剑之事,庄严虽然将事情说了大概,但却自动隐瞒了庄羽赠剑之事,故此番一五一十地将实情说了出来,脸上很愧疚。说完后,便低下头,等待素心的责骂。
  却不料素心竟然哈哈大笑,“此事我早已知晓了,无忧那老头子从不直接行事。他想把剑给你,定然要假借他人之手。流云你如此聪明,他若在你面前演戏,定是骗你不过的。”
  庄严顿时怔住,不敢致信地喃喃道:“您是说无忧老前辈早就猜到庄羽会将此剑转赠给我?怎么可能,他——”
  “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这世上能掌控流云剑的人不多,无忧那老头子定是早已看出你的体质异于常人,才会有此举动。否则,以他的身份,怎会落魄到那种地步。只是,他既然把剑给了你,就应该在幕后暗中保护才对,又怎么让你中了歹人的暗算呢?”
  庄严闻言笑笑,“也许无忧老前辈早已算出我会大难不死,才故意不插手的。这件事情对我而言并不是坏事。挣脱了这么多年的桎梏,我反而一身轻松。师父你不必为我抱不平。”自从与素心关系越来越亲近,庄严已经简要地告知了她落水的原因,只是隐去了自己的真实性命,免得素心一时气愤去追杀庄翼。不管怎么说,他到底是自己的亲弟弟。
  “流云啊,你这性子不知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换作是我,就算拼了性命也要去讨个说法,把那些害人的家伙毙于剑下。你却毫不放在心上,自己一身轻松固然是好,但这样太过善良也容易被人欺负。”素心一方面感叹她心胸之宽广,一方面又为她不值。
  “我不犯人,人亦不犯我。谈不上什么欺负不欺负。话又说回来,若真有人对我不利,大不了我躲到师伯师叔家里去好吃好喝。好歹我也是剑心门的现任门主,他们总不至于赶我出门吧。”素心大笑,“你这丫头啊,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
  第八回
  八
  七天后,素心在下吉登岸离船,只剩下庄严一人留在舱底。目送着她矫健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水面上,庄严心中无限寂寞。
  船上的总管也姓陆,叫陆德,长着两撇山羊胡子,眼睛滴溜溜的,在素心面前却极是恭敬,对庄严也以礼相待,却不知素心在陆家到底是怎样的身份。陆德十分慷慨,药物补品源源不断地送到舱里,却叮嘱她不要随便出门,只把庄严闷得不行。
  她伤已经好了不少,自己能爬上甲板了,可是在陆德的管束下,只得等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披件袄子,走到顶层的甲板,看看两岸零星的灯光。
  虽然庄严日夜窝在舱里,不知日头,但从陆德的口中,她也隐约知道年关将近。这北方的气候天寒地冻,不知比邢城冷了多少。庄严内功尽失,被甲板上的寒风一吹,只觉得全身发凉,从头到脚一并打了个哆嗦,但一直沉闷的脑子却被寒风吹醒了不少,连腹中的晦气也被呼了出去,心神俱是一振。
  在甲板上站了一刻钟,庄严渐觉僵冷,拢了拢袄子,正准备回舱底,却瞧见船头似有人影。睁眼瞧了几眼,又不见任何动静。心下好奇,便走近了几步,才发现一个男子正临船舷而坐,一声不吭。
  庄严本不欲多事,方待回舱,却听到那人一阵咳嗽,声音极轻,显是极力抑制所致。那咳声沉且浊,似肺中有无限郁结,呼吸声短促沉重,与常人有异。庄严这几日方才跟着素心学了半拉子医术,正学到此处,一听到这里便知道这男子身患恶疾,心中有种异样情绪一闪而过,竟忘了陆德的嘱咐,抬脚朝船头走了去。
  “你病成这样,怎么还跑到外头来吹冷风,大夫没有叮嘱过你吗?这样的天气应该躲在屋里,好好休息,万一着了凉,那可就糟了。”庄严的手搭上了那男子的椅背,有些责备的语气。
  天色太暗,看不清男子的长相,只模糊觉得轮廓是极是俊秀。倒是他坐着的座椅十分特别:宽大的木椅上垫了白色皮毛,因为天色的缘故看不清是哪种材质,但手感极是润滑,定然价值不菲。座椅底下装了四个精致的小车轮,侧面各有两个大轮,方便男子自己驱动。
  不待他出声反对,庄严已经攀上椅背,不由分说地朝舱里推去。那男子也不说话,甚至没有掉转头来看看庄严的长相,任由她推着往客房方向走去。
  “你住哪间?”庄严望着面前十余间客房犯了难,低头问道。男子微微一笑,方待说话,三道亮光猛地朝二人逼来,至男子面前不足一寸时,忽又稍转方向,齐齐刺向庄严颈项。待到庄严反应过来,三柄寒光森森的长剑已经搭在了她脖子上。
  虽然剑已收住,但逼人的剑气却渗透了她的皮肤,一阵刺痛传来,庄严的脖子上马上起了一道浅浅的血痕。一缕头发被剑气震断,幽幽地落在庄严的脚边。
  好快的剑。庄严心中暗道,就是自己受伤之前恐怕也很难从他们手里讨得好处。
  座椅马上脱手,那男子稳稳地滑到一丈开外的空地,睁着一双清亮冷静的眼睛淡淡地打量着她。他身侧站着一个灰衣青年,手里紧握住男子座椅的侧端,防备地看着她。庄严也不说话,睁大眼睛与他们俩对视。
  旁边的舱房里又灯光射出,可以清楚地看清座椅上的男子的相貌。果然生得俊秀,剑眉星目,挺鼻薄唇,只是脸颊稍嫌清痩,肤色苍白,竟比自己还显病态。
  病态男子忽然一笑,脸上竟带了些如水的波澜,像清风拂过脸颊一般,说不出的舒服。“放了她吧。”他说道。三剑同时收手,庄严这才敢动动早已僵硬的脖子,余光朝身侧瞄了两眼,那三个侍卫均是一身黑衣,个头相当,再仔细一看,三个面貌竟是一模一样,原来是少见的三胞胎。
  “回去吧。”男子的声音很低,几不可闻,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吩咐。他话刚说完,灰衣青年已经推着轮椅转身,那三胞胎兄弟紧跟其后。临进屋前,灰衣青年忽然把头一转,深深地朝庄严看了一眼,马上又掉头。
  寂静如初。
  若不是脚边那缕长发和脖子上隐隐作痛的伤痕,庄严几乎真以为这只是一场梦。有些后怕地摸摸脖子,那里还保留着冰凉的寒意。庄严轻轻吁出一口气,朝他们离去的方向瞪了一眼,这才紧了紧身上的棉袄,慢悠悠地朝底舱走去。
  “咚——”节奏而有礼貌的敲门声把庄严吵醒,睁开眼睛,打开房门,陆德一脸严肃地站在门口。“少爷要见你。”他目不斜视地说道。
  庄严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傻傻地回道:“我洗漱完就过去。”
  陆德顿时啼笑皆非,“你这丫头,难道还让少爷等你不成?”
  “但是衣冠不整也是失礼于人,流云从来不蓬头垢面地出去见人。”庄严倔强道,也是不容置否的语气。
  “那你慢慢洗漱吧,不过到时候还能不能见到少爷就不一定了。”陆德似乎也不敢太逼她,无奈地叹道。方待回头,忽又想起一事,凑到庄严面前小声道:“就说你是我救上来的,别提到素心师祖。”
  庄严一怔,点点头。待到陆德满意地走远,她才猛地一拍脑袋,“啊呀,原来这家伙是我师侄,难怪了。”摸摸手上的扳指,喃喃道:“真过分,见到门主也不恭敬些。”
  待到庄严好不容易洗漱完毕,慢悠悠地晃到陆德所说的书房时,那个神秘的少爷已经不在了。留在房间里奋笔疾书的正是昨晚立在那病态男子身侧的灰衣青年。昨天天色太暗,加上他站的位子背光,倒没有看清此人长相。此时仔细观察,方才发现这年轻人与那病态男子有几分相似,只是脸色红润,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偶有精光一闪而过,显然是个练家子。
  自一进门,灰衣男子便放下手中羊毫,抬眼仔细端详着庄严,眼中微露惊讶,似没有想到她竟如此绝色。欣赏地看了半晌,才发现有些不对,庄严那一双漆黑的眸子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眼中尽是探究,全无一般女子常见的羞涩和矜持。被这样一双眸子盯着,他无端地产生了一种不自然的感觉。
  “好大胆,竟敢这样盯着我看,没有半点礼数。”灰衣男子发现自己除了故作生气,竟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
  “是你先看盯着我看的,若不是你一直盯着我,怎么知道我一直在看你。”庄严笑道,并没有因为他的怒气有任何慌乱。话说面前这男子也太好笑了,以为自己把眼睛瞪大一点,脸绷得直一点,就以为自己很严肃么。
  灰衣男子一时气结,瞪了庄严半晌,板着脸问道:“我是陆谦,你叫什么名字?”
  “流云。你是陆家的少爷吗?你跟陆子澹长得很像。”庄严扬扬眉毛,反问道。从小到大高人一等得生活使她根本不知道如何谦卑,说话表情也全无低声下气。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我大哥?”陆谦没有直接回答庄严的问题,但这句话却间接肯定了她的猜测。
  “你跟他长得很像。”庄严皱皱眉头,又继续解释道:“而且早就听说陆子澹的身体不大好,又有你这样的站在他身边,除了他还能有谁?”
  “我这样的人?”陆谦忽地神色一动,双眼紧逼庄严,“是怎样的人?”
  “气宇轩昂,卓尔不凡。”庄严想也不想地开口回答道,不意外地收获了陆谦脸上孩子般得意的笑容。
  “你这丫头,倒是挺会说话的。”陆谦这一笑,马上将他一直企图树立的严肃形象全部推翻。左脸上露出浅浅的酒窝,嘴角上翘,雪白的牙齿衬着红唇,好一个美少年!“对了,以后不要随便提我大哥的病,府里的人都很忌讳。”他好心地提醒道。
  庄严不以为然,撇嘴道:“说说都不行吗?他看起来不像是心胸狭窄之人。”
  “他自然不是,但是其他人不愿意听。就是我也不愿意听到这些。”陆谦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马上又恢复原本的风采,“反正你记住我说的话就是了。”
  庄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漫不经心地问道:“陆谦少爷找我来有什么事?”
  陆谦浓眉微皱,不过马上又舒展开,颇觉新鲜的样子。“你都是连名带姓一起叫人的吗?不过也无所谓,随便你好了。大哥让我问问你的底细,如果没有问题的话,就收到我们陆府作丫头。听陆德说你家人全被奸人所害,被迫卖入青楼时从半途逃了出来,被逼无奈投河自尽时为他所救,这么说,你已经没有亲人了。那以后就留在我们陆家吧。每月一两银子,你一个丫头应该够花了。大哥原本说让你在书房伺候,不过我看你说话没大没小,又不懂礼数,不要吓着了他。以后就跟着我吧。”
  陆谦说到这里时脸上泛起得意的笑容,看得庄严心里发毛,喃喃拒绝道:“我笨手笨脚的,不会伺候人。陆谦少爷你还是把我调到书房去吧。”
  “做书房丫头得识字,你识字吗?”陆谦斜着眼睛看她,有点不信的样子。
  庄严也不谦让,拾起他搁在笔架上的羊毫,沾了些墨,挥笔在宣纸上写下一行,又落下款,吹吹墨迹,这才自信地轻展双手,任陆谦品赏。
  “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是前朝诸葛孔明的语句,字如行云流水,潇洒通脱,倒不像是女子的手笔。流云啊,你出身应该不低吧。”陆谦眼中光芒一闪,直直射向庄严,似乎要看到她的心里去。
  “流云原本出生在官宦之家,若非家道中落,也不会到陆府为婢。往事不堪回首,陆谦少爷又何必苦苦相逼呢。”庄严忆及庄翼,眼中痛苦真情流露,看得陆谦心中一乱,继而大笑道:“正好,我最厌烦这些文书工作,以后有你帮我,大哥也不会说我的字写得丑了。”
  庄严还待再说,陆谦已经叫来侍立在门外的下人,让他们帮忙搬东西。“以后你是我的大丫头,自然要住在二楼。舱底是给船员住得地方,不适合你。”说罢,也不等庄严再说话,笑着出了书房。
  第九回
  九
  有了陆谦的吩咐,到中午的时候,庄严就已经搬到了二楼的房间。屋里亮敞了不少,却并不比她原来的那间宽大,想想定是陆德暗中做了手脚来孝敬素心师父的。作为府里的总管,陆德尽职尽责地吩咐下人将庄严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但庄严却是一副高深莫测得笑脸,直直地看着他,弄得他心里直打鼓。
  待得下人把房间收拾干净,他忙屏退了下人,笑眯眯地主动迎了上来。
  “该怎么称呼你呢,陆总管?”庄严笑得很有深意。陆德笑得很平和,“弟子是流风师父门下,您教我兆德就是。”
  庄严绕着他走了一卷,上下大量他,笑道:“剑心门不是以医术行走江湖吗,你怎么到陆府做了总管了?”
  “回门主的话,弟子是流风师父的挂名弟子。他老人家的医术弟子连一成都没有学到,不敢误人,只好靠流雨师父推荐进了陆府,做了十年才升上总管一职。”
  庄严听得流风流雨一堆名字顿时头大,可又不能在陆德面前作出一无所知的表情,强自镇定地笑笑,道:“我什么时候成了父母双忘,又被卖入青楼的孤女了?你倒是挺能编的嘛。”
  陆德脸上马上尴尬,轻咳了一声,解释道:“子澹少爷突然问起,弟子来不及跟门主商量,就胡乱编造了一篇说辞,还请门主原谅。”
  庄严自然不会真的生气,理了理袖子上的褶子,漫不经心道:“你倒是跟我说说看,陆家到底是怎样一张网,那陆谦也是个主子,怎么看起来跟陆子澹地位差了不少。”
  “门主您且听我细细道来。”陆德脸上也一片正经,沉吟了一下,缓缓道:“这陆家在蜀地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即是郑国最大的门阀,也是蜀地最大的商家。自郑国建朝以来,陆家就掌握了蜀地的盐业、丹砂、丝绸等许多行业,不仅如此,他们还囤有强兵。应该说,在郑国,除了皇家,就数陆家势力最大。陆氏先人乃是郑国开国元勋,因而一直深受皇室礼遇。而陆家也一直信守当年只据守蜀地的誓言,从不涉足蜀地之外。陆家子孙中,每一代都会挑选一位品学兼优者继承世袭蜀国候之位,而这一代被选为继承人的就是陆子澹。一旦继承蜀国候之位,陆子澹便是一家之主,就是陆家的长辈也只能对他惟命是从。”
  庄严眉头一皱,说出心中疑问:“陆子澹不是从小体弱多病吗,为什么会选中他做继承人?”
  陆德耐心解释道:“据说子澹少爷从小就聪慧过人,被誉为神童,五岁时更是与郑国四皇子李闻持同入天下第一人天极老人门下,学得经天纬地之才,且又与四皇子有同窗之谊。具体情况我也说不太清楚,不过,听说天恩寺的慈安大师曾预言子澹少爷福寿绵长,不是早夭之人。所以,陆家的长辈对立子澹少爷为继承人并无异议。至于陆谦少爷,他是二老爷的独子,比子澹少爷小两岁。自从子澹少爷从天极老人那里艺成归来,他就一直跟在身边保护。两人感情十分深厚。除了这两位少爷,陆家还有十几位少爷,不过年纪都还小,尚不准出府。子澹少爷上头还有两位小姐,都已经嫁人。其中一个便是嫁给了郑国打将军关绍康的长子,另一个则是如今鲁王爷府上的正妃。”
  庄严听到这里,脸上泛起淡淡笑容,嘴角微微翘起,唇边涟起浅浅梨涡。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才柔声道:“原来我还真的攀上了高枝。”
  午饭时,庄严第一次出舱和众丫鬟一起吃,大家对她这个新任的大丫鬟议论纷纷,但没有人表现出明显的敌意。毕竟,她不仅容貌出众,那份高贵淡定的气质也是旁人学不来的。虽然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却让人无端地产生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耳尖的庄严听到有人指指点点地说好歹谦少爷总算有了个看得上眼的丫鬟,二老爷也该放心了之类的话,心里马上狐疑不定,诼磨着那陆谦是不是被人怀疑有断袖之癖。
  融融洽洽地吃完午饭,庄严一如既往地回房,先将剑心门内功运行一小周天,头开始昏昏沉沉,于是爬到床上睡午觉。正睡得香时,耳朵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噪音。她皱皱眉头,翻了个身,将被子举过头顶,捂得严严实实,继续睡。
  冷不防棉被猛地被人掀开,冷飕飕的空气马上把庄严的头吹醒。她揉了揉眼睛,斜着眼睛瞪着面前怒气冲冲的陆谦,恼火道:“陆谦少爷,你不懂男女有别吗?怎么能随便进女子的闺房?还掀被子。还好我今儿是和衣而睡,否则,明儿整条船上都会风传你非礼丫鬟。”
  “我对那些名声可不怎么在乎。”陆谦恨恨地笑了声,把棉被甩到一旁,凑到她耳边大声道:“我说你呢,作丫头就得要有做丫头得样子。你看看,我们整条船上有谁像你这样的。简直比猪还能睡,我让你做丫头是请你来睡觉的吗?”
  庄严捂住嘴打了个哈欠,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以为你也在睡午觉呢。这么冷的天,不睡觉多可惜。”
  “我就是睡午觉你也得在旁边伺候着!”陆谦瞪着眼睛,很生气的模样,但眼中却没有丝毫严厉神色,庄严自然也不怕他。
  “陆谦少爷,我早就说过了,我做不来那种伺候人的事。要不,你还是把我调到书房去吧。你若要找人伺候,恩,旁边房间里有书瑜、侞静,你去找他们好了,保证伺候得又周到又细心,你就别妨碍我睡觉了。你看我这副病容,弱质芊芊,找人来伺候我还差不多。”
  庄严说罢又要去拉棉被,却被陆谦一手打开。那手快而不重,以庄严的反应本应能躲开,不过她却知道陆谦并无伤她之意,又不愿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便任由他的手轻轻刮过自己的手背。
  “你还想睡觉,现在就跟我去书房一旁看着。”陆谦是不容置否的语气和态度,庄严心知逃不掉,百般不愿地在舱房里磨了一刻钟的时间,洗脸梳头,这才眯着眼睛,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陆谦的身后,进了书房。
  除了无聊,庄严找不出任何一个词来形容现在的情形。陆谦一进书房就捧了本《孙子兵法》看得津津有味,似乎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可是只要她一闭上眼睛开始打磕睡,这家伙就会马上反应过来,把书挥得高高的,在她头上一敲,只吓得她“噌”跳起来。如此周而复始,庄严都快被他气疯了,而陆谦则一副胜利的得意表情,躲在书后偷偷直笑。
  “你要是真的无聊,就帮我抄这个吧,赶明儿我要把它送给皇太后,就说是我抄的。反正你的字也粗放得很,看不出是女子手笔。”陆谦似乎是很随意地递过一本册子,眼睛里掩饰不住狡猾的光。
  庄严很气愤,忍住了砍他一刀的冲动,勉强伸手接过册子,原来是一本《金刚经》,一时不由得苦笑不已。
  “抄得齐整些,可不能丢了我的脸。抄完了还有《南华经》、《般若经》,这些都是要送人的。京城里那么多女眷,单单是皇宫里的妃子们,那都是不得了的数目。”陆谦越说越带劲,最后居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手里的书也不小心掉在地上。那书仍是保持在第一页的位置,不曾翻动过。
  “敢情你是故意拿我开刷!”心里火冒三丈的庄严忍不住随手就把手里的《金刚经》朝他面门砸去。饶是陆谦武艺高强,却也遂不提防,待到反应过来时,那书已经擦着左脸斜斜地飞了过去,那脸上马上起了一道红印。
  “你敢扔我!”陆谦大怒。
  “扔的就是你!”庄严也不示弱,正要和他针锋相对,猛然记起眼下自己的身份,马上转脸,跑到门口捡起佛经,笑嘻嘻地说道:“少爷息怒,奴婢这就去抄书,先下去了。少爷您消消气,奴婢这就叫下人过来伺候您”说罢,抱着佛经一溜烟地逃了出去。
  庄严最初抄得还算认真,一整本蝇头小楷工工整整,陆谦看得眉开眼笑,之后再送过来的便没有检查。庄严趁机开始偷懒。每本的前几页倒也齐整,但到第五页后,那字就开始变样,龙飞凤舞,几不可辨。陆谦见她抄得如此之快,甚为赞赏少不了夸她几句,似全忘了那日在书房庄严拿书砸他的旧恨。
  庄严抄到第七本《南华经》的时候,船到了大兴城。正是腊月二十八,大兴城大雪。所幸渭水尚未结冰,船队很顺利地靠了岸。
  庄严掀起窗口的布帘朝岸上看去。码头上整肃一清,数百名红缨士兵整齐严肃地立在码头两侧。正前方停着好几辆玄色马车,装饰朴实无华,但均是庄严大气。一身着青色儒袍的年青男子立在众人中央,身形颀长,气势不凡。
  由于离得太远,庄严看不清他的相貌,只觉的他那双眼睛格外犀利。这么远远的一瞥,竟让她无端地生起一阵寒意,仿佛那双眸子中有精光一闪而过。明明隔着数十丈的距离,那眼神却仿佛透过布帘,射到了自己的心里。庄严心中暗道,相必这位就是郑国李闻持了,竟比吴国国主还要威风。
  陆谦推着陆子澹走在最前方。方一下船,李闻持便迎了上来。他衣着甚是淡薄,脸色却很好,眼中尽是神采,看来心情十分不错。“子澹一路上可好?”他微笑着发问,手已经握住了他。
  “顺风顺水,没遇到什么差错。原本以为得到年关才能赶到,没想到还提前了两天。不过大兴城真够冷的。”陆子澹也不跟他客气,浅笑着向抱怨这里刺骨的寒天。
  “是啊,同样是下雪,益州却比这里暖多了,连握这种习武之人也一时不能适应,更不用说大哥和船上的那些下人,都冻得不敢出门呢。”陆谦在一旁笑着插嘴,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他一直跟在陆子澹身边,借他的光,在李闻持面前也不甚拘谨。
  李闻持从陆谦手里拉过陆子澹的轮椅,驾轻就熟地扶在椅上,笑道:“我早在信上就说了这里冬天冷,让你们等开春再过来。正好躲过了这要命的天气,你还不肯。”
  陆子澹淡淡一笑,轻声道:“京城局势只怕等不了那么久了。”李闻持脸上的无奈一闪而过,然后脸上的笑容里分明多了些勉强。
  第十回
  十
  庄严看着他们先后上了车,这才缓缓步出舱房,与众丫鬟一起下船。李闻持考虑得十分周到,虽然几个主子已经离去,仍留了好几辆马车供陆府的下人们乘坐。
  负责与陆府接洽的是瑞王府侍卫副总管楚双廷,他正跟陆德打得火热。不时地仰天大笑几声,显示出郑国男儿特有的豪爽本性。
  庄严第一次来到大兴城,多少有些新鲜,忍不住睁大眼睛朝四周张望。但身边的其他下人都低着头,呼吸紧促,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看来陆府家规甚严。
  庄严是不理会这些的,陆德不敢教训她,陆谦拿她没办法,而那位当家的陆子澹自从那次在船头见过一次面以后,就再也没瞧见过了,而且也不像是会管这些琐事的人。
  于是,如此肆无忌惮、左顾右盼的她在一众摒声凝气的下人中格外显得出众,连楚双廷也忍不住朝这个胆大的丫头多看了几眼。庄严感觉到身后的目光,把头一转,四目相对,楚双廷顿时呆住。
  经过这些日子的调养,庄严的身体渐渐恢复,原本清痩的小脸开始丰满,皮肤也有了光泽,比当日初见陆谦时还要眩目。下船时又披了陆谦赏下的白色大披风,只衬得肌肤似雪,眉目如画。楚双廷自负见过美女无数,却从来没有如此失态,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连陆德的叫唤也没有听见。
  庄严漫不经心地掉转头,抬头打量不远处高大的城墙。大兴城位于关中,山河四塞,南有秦岭横亘,西有陇山延绵,北有黄土高原,东有华山、崤山及晋西南山地,更兼有黄河环绕,可谓山川环抱,气势团聚。前朝帝师张良曾说此处“左崤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可以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络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如今看来,其气势果不可与邢城语。
  “果然名不虚传!”她遥望着城门上斗大的“大兴”二字,不由得叹道。直到车上丫鬟不停地催促,这才不舍地登上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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