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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流云》 作者:樱花红破

_4 樱花红破(当代)
  当然最终让她下定决心的却是宅院旁一片荒废的铸剑作坊和不远处的大河。自从庄严拿到银子那天起就有了要在大兴城里自立的打算,她从小就打理庄家的生意,管理能力勿庸置疑,但究竟开什么店却让她好好诼磨了许久。
  以前在邢城,庄家专注于发展商业,几乎所有行业都有射猎,甚至还跟海外的红毛番子有往来。但那是在吴国,候爷的身份给了她莫大的方便。如今在大兴城,她庄严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连普通人都不如。她是个女子,不管郑国风气如何开放,却少有女子抛头露面的先例,这就注定了在往后的道路中她要遭遇更多不平等的待遇。
  客栈酒楼是绝对行不通的,因为这个行业需要广阔的人脉和强大的背景,这里是天子脚下,街上随便抓个人可能就是有品级的大官,酒楼客栈又最是龙蛇混杂,没有当朝大员撑腰,庄严可没有那个胆子敢跟安宰相的西岳楼抢生意。
  又想到办织坊绣楼,但庄严对此的了解仅限于欣赏,从小被当成男儿带大的她连绣花针都不知道该怎么拿,更不用说如何购置原料,如何挑选绣工等等具体工作了。
  最后终于决定开一家铸造作坊。吴国刺天剑庄天下闻名,庄严相信大兴城没有哪一家能赶得上三剑师的技术,否则当年李闻持也不会三年千金求剑了。庄严对铸剑流程比较熟悉,很老练地找到了几个大兴城小有名气的剑师,靠着当年从三剑师那里听来的皮毛,加上三寸不烂之舌,居然也骗到了不少人才。
  如果说庄严是个夸夸其谈的狐狸的话,那么从飞就属于老老实实的实干型了。他是三剑师的亲传弟子,光是风箱就拉了一年,自然有其高明之处。庄严在背后指挥从飞在伙计面前作演示,把那群人糊弄得掐胡撵须,自己则在高处作莫测高深状,引得众人崇拜不已。
  奔走一个多月后,一座名叫揽月的剑庄在大兴城里悄悄开张,庄严成功地将从飞捆绑在大兴城。
  对于自己和从飞的举动,庄严并没有刻意向陆子澹隐瞒,事实上,她也很清楚,大兴城里很少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况且,这也并不是什么大恶不赦的坏事,他也没有立场阻拦或者过问。
  只是风雷电三个大哥面色不悦,虽然已经很少见面,但每次见她都会阴沉着脸,仿佛她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般。庄严回到房间以后想来想去,除了新年时他们封过红包外,自己实在不欠他们什么,怎么就对自己摆那么一副臭脸呢。
  剑庄刚刚成立,事情特别烦杂,从飞虽然踏实刻苦,却不善于经营,所以很多事情还是得由庄严亲自决断。事情一多,再加上风雷电不给她好脸色,庄严干脆就不大回梅园,雇了几个下人将城西的宅院一打扫,简简单单就住了进去。
  日子到了五月中旬,剑庄渐入轨道,从飞建议庄严辞去陆府总管之职,一心一意经营自己事业。庄严心知他还介意自己屈就下人身份,虽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经不起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唠叨,终于答应了。
  回到梅园,刚刚整理了几件行李,大风就黑着张脸敲门进来,板着脸说陆子澹有事找她。庄严正好要跟他说辞职的事,便把衣物放进包袱,稍稍整理了下跟着他去书房。一路上大风鼻子里像中了风似的哼个不停,嘴里还小声嘀咕着说什么“忘恩负义,不知好歹”之类的话,听得庄严又好气又无奈。
  庄严进屋的时候,陆子澹正坐在窗边望着院子里葱绿的梅树叶子,风吹动窗口玉石做成的风铃,发出不规则的“叮咚”脆响,听得人心里无端地有些落寞。有些日子没看到他了,发现他又瘦了些,清隽的侧脸仿佛大理石雕筑而成,连着他身边的空气也带了些清冷的气息。
  “子澹少爷。”庄严在原地站了许久,陆子澹一直没有转身,仿佛没有看到她一般,于是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屋里的沉静。
  陆子澹身体微微一震,恍然惊醒一般地缓缓转身,看清是她,脸上泛起一丝温暖的笑意,道:“你回来了。”
  第三十二回
  十二
  “你回来了。”陆子澹这样说道,庄严心里忽然有千般滋味一涌而上,却都在这短短的一句“你回来了”面前全部消散。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一如既往地朝他笑笑,走上前推起他的轮椅,道:“子澹少爷又瘦了些,定是没有好好照顾自己。你这样可不行,自己身体本就不好,这样更让人操心。”
  轮椅快要推出房门的时候被陆子澹轻轻拦住,“先不出去,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让庄严把轮椅推到书桌前,陆子澹从抽屉里取出泛黄的信纸,正是她一直念念不忘的那封。庄严的脸先是刷地一下全红了,连带着脖子也开始发烧,脑中千回百转。一时羞愧得不敢抬头,又忆及那日的情形,只觉得自己被眼前人算计了一番,心里颇不是滋味。若不是念及信纸上内容对自己太多重要,她真想掉头出门,一走了之。
  原本扶着轮椅的手不自然地紧握成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涨红的脸渐渐开始变得苍白,然后身体悄悄地离陆子澹远了一些。陆子澹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带着淡淡的哀伤,还有一点点深入骨髓的坚持。
  “流云可是觉得我骗了你?”陆子澹的目光滑过面前的信纸,落在她泛白的脸上,淡淡笑着问道。庄严没有说话,手握得更紧了些。
  “那日,我的确是知道你会来。”陆子澹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在述说一个故事,“你做事一向冷静,那日虽只是短暂的失态,但也足够让我发现其中的不对劲了。我是不该试探你,但你也知道,有些时候,我必须考虑更多。更何况,这件事情关系重大,我不愿你无故牵涉其中。而且,那日我并没有骗你,我从来没有想过假装发病来引你出现。”
  庄严咬了咬嘴唇,身体稍稍放松了些,头仍是低着,小声问道:“那么少爷您为何现在又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您大可不必如此诚恳,反倒让流云无颜以对了。”话虽这么说,脸上仍是有些忿忿的表情。
  陆子澹一笑出声,“流云你在生气,你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这么叫我。”顿了顿,又继续道:“你不妨先看看信上写了些什么。”
  庄严闻言深以为然,伸手接过信纸,迅速地打开。几乎是一目十行地迅速看完,仍是一头雾水。这信上没有落款,只在最后盖了庄家的印章,就暂且认定是庄家先辈所留,但整封信上几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前面几行只说什么匆匆离别,有一物相托,若他日无人来取,便赠予陆兄云云。而后面就是一大片草书,龙飞凤舞,几不可辨。
  庄严仔仔细细从头到尾读了两遍,连那篇草书也仔细辨认过了,仍不得要领。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这到底是何物?”
  陆子澹笑了笑,道:“故人来信。这信已有百年历史,我父辈传下来的时候只说这里面有个大秘密,至于秘密究竟是什么,这百余年来还无人能解答。此物是我陆家绝密之物,关系重大,不轻易示于人,所以我不得不谨慎些。”
  庄严撇了撇嘴,小声道:“也没见什么大不了,早知道是这样的内容,我就懒得打它的主意了。不过,你这故人究竟是何人,为何上面的图章与我家如出一辙?我从未听说祖上跟蜀中陆家有任何往来。”
  陆子澹闻言脸上微微变色,眯起眼睛看了庄严半晌,竟有些不敢置信。庄严见状,从脖子上解下铜戒,蘸上印泥,在宣纸上盖了个章,再把盖好的印章拿给他看,道:“你看一看,这是不是同一个。”
  陆子澹倒抽一口冷气,将宣纸小心地折好,从抽屉里找出火折子点燃,烧尽了,方才正色对庄严道:“你这铜戒与印章切不可再示于人,否则有杀身之祸。”
  见庄严眼神带着些惊疑,又继续解释道:“想必你也听三弟讲过郑国建朝的那些往事,当年乔正天老将军负气出走时,曾带走先朝留下的藏宝图一张,郑帝一直念念不忘,从高祖皇帝到现在从未停止过寻找乔家后人的行动。然后,高祖皇帝没有想到的是,乔老将军与陆家先人关系密切,临走时曾留下藏宝线索,尽在此信之中。”
  庄严暮地明白陆子澹话中之意,不由得惊呼道:“你的意思是我乃乔家之后?”
  “乔家的传家信物该不会落到旁人手中。”陆子澹没有直接回答,但这话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庄严只觉得千头万绪,一时还真解不开,仔细想了想,仍是不清不楚。
  “若我真是乔家之后,没理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啊。虽然父亲过世得早,但是总该跟母亲透露什么才对,我若是不明情况,拿着着戒指到处显摆,也太危险了。”庄严怎么也觉得要是母亲知道什么的话,不会不只让从飞带戒指,而不告诉她故事的真相。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陆子澹也不好妄下结论,只叮嘱她千万把戒指收好,不可再像今日一般随随便便就拿给旁人看。庄严想到自己身处郑国国境,四处都是皇室秘探,忽然有一种四面楚歌的悲凉之感,不由得有点后悔没有和从飞早点离去了。
  忽然又想到一事,庄严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小声说道:“子澹少爷又找出这封旧信,想必是为了信中藏宝图的秘密了。其实你不必如此费心,真正的藏宝图就在我手上,子澹少爷于我有恩,若您真的对此有意,我赠你又如何?”
  陆子澹脸上闪过失望神色,脸别到一边去,不再与庄严有目光接触。不知为何,庄严感觉自己从他最后的一瞥中看到了伤害,心里陡然跳了几下。“子澹少爷怎会是贪财之人,是流云唐突了。”真信实意地向他道歉,却看见他轻轻一声叹息,道:“你回去休息吧!”
  待到庄严走到门口,他又在后面道:“今儿在梅园住一晚,明天再走吧。”那声音又低又沉,语气里仿佛带着哀求挽留,却是陆子澹从未有过的语调。
  庄严陡地停步,方知他早已知道她今日来的目的。本来就是来辞行的,听到他这句话,心里有了些哀伤之意,呼吸竟也渐渐沉重起来。
  第三十三回
  十三
  回房跟从飞说这事,他也唏嘘不已,虽然当初听说图章之事后心里有了准备,但万万没想到庄家竟是郑国人,且还是开国元勋之后。不过从飞乃质朴之人,对钱财看得并不重,也不怂恿庄严去挖宝。且因为陆子澹于庄严有恩,所以连带着对他也十分尊敬,既然是他挽留住上一晚,从飞也不说多话。
  不知是否因为太久没在梅园住过,晚上睡得不大好,次日大早就起了,在花园里闲逛。瑞王府的花园里种满了月季,此时正是花开时节,花坛锦簇,好不繁盛。庄严一时没忍住,便摘了一大捧,喜滋滋地一转身,正对上李闻持微皱的眉眼。
  没来得及把花藏在身后,被李闻持逮了个正着,庄严尴尬地朝他笑了笑,脸上神色十分不自然。
  “怎么把花摘了,多可惜。”看不出这位爷还是个惜花的主儿。
  庄严陪笑着辩解道:“王爷,须知有花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月季种在此处就是为了观赏,流云摘了它回去,插在屋里,日看夜看,也是观赏,且赏的时间更长,这不是正应了它们的职。再说,这园子里这么多花,旁人来看时,不一定能瞧见它们。过了几日,它们凋谢,连主人的眼都不曾入过,倒不如随我摘了去,这花儿说不定还奉我为知己。”
  李闻持闻言愣住,一会儿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摇头道:“就你这么多歪理,我才说了一句,你倒是回了十句。子澹那淡漠沉静的性子,真不知怎么受得了你。”
  这回轮到庄严赧然,正要开口挽回几句,却见一个侍卫急急忙忙地朝他们奔过来,脸上带了些慌乱。那侍卫径直走到李闻持前方三步方才停住,着急地说道:“王爷,方才梅园的下人来报告,说陆候爷去了西宁寺。”
  李闻持脸上马上变色,表情顿时严肃起来,一甩袖子就朝大门方向快步走去。庄严见他这反应,心里忽地一紧,隐约明白了些什么,手里的花枝散落一地,不顾礼仪地提起裙子跟在李闻持身后。
  “你跟来做什么?”李闻持忽然停步,转身拦住她。
  庄严微微一怔,随即回道:“可是子澹少爷又发病了?他——”
  “梅园的风大哥说流云姑娘就不必去了,反正你今儿要走的,以后不用再回梅园,也不用再管陆家人的死活。”旁边的侍卫偷偷打量了庄严一眼,好死不死地开口道,气得庄严睁大眼睛使劲瞪他。
  李闻持闻言也略显惊讶,意外地看了她几眼,疑惑道:“我这些日子没见你,怎么突然要走?莫非跟子澹闹了别扭?他那么大度宽容的人,不会真的怪罪你。你且去好生跟他道个歉,他不会放在心上。”
  庄严又气又急,分辩道:“王爷您误会了,流云怎会跟子澹少爷闹别扭,是流云的表哥找了来,所以才要出府。这事暂且不说,我们去西宁寺才是正经,子澹少爷到底是什么病,为何反反复复,这次竟然要出府诊治?”
  李闻持的眼神突然凛冽,脸上表情宛如冰雪,朝她冷冷喝道:“不知好歹的丫头!”说罢竟转身就走,不再理她。庄严不知他为何突然变脸,见他语气忽然冷下来,只觉得一阵茫然。但此时也顾不上考虑那么多,只加快了步子跟在他身后。
  李闻持对她的态度忽然恶劣,见她步步紧随,冷哼一声,低声吩咐道:“拦住她!”
  身后那侍卫马上应声伸手相拦。庄严身手灵活,自然不会轻易让他得手,使了个身法,竟窜到李闻持身前,忿忿然地瞪着他,道:“王爷您这是为何?”
  李闻持眼睛里闪过淡淡的疑惑,眼神一动,右掌忽地朝她挥过来,卷起一阵风声。庄严的内力早已恢复得七七八八,这等简单的招式怎么可能难得住她,虽然素心师父吩咐过不可妄动真气,但仅靠灵活的身体轻轻一偏,那掌就落在了空处。
  李闻持嘴角微勾,左腿忽地朝她扫去,动作快如闪电。庄严见招拆招,左脚后退,右脚踢向李闻持的脚踝。招式本无纰漏,却因素心师父吩咐而没有使上内力。但这一脚看来起势汹汹,李闻持也下意识地运起真气与之抵抗。
  只是一瞬间,庄严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随即一个趔趄,人就朝后面倒下去。眼看着后脑勺就要撞上地面,李闻持的脚又是一勾,手伸过来轻轻一拉,庄严整个人都倒在了他怀里。
  看着李闻持脸上玩味探究的笑意,庄严隐隐觉得自己上了大当。果然,刚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就看见不远处一群脸色各异的女人。可不正是又气又怒的高王妃带着如彤和一大群丫鬟浩浩荡荡地开过来。
  庄严心中叫糟,正待解释,李闻持却趁她分神之机从她身边滑过,几个跃步便出了花园。
  “王妃,我早就说了这个丫头就是个狐媚子,先勾引谦少爷,然后又是陆候爷,现在连王爷都不放过,真是不要脸。”如彤眼中闪过幸灾乐祸的残酷笑意,咬牙切齿地在一旁煽风点火。高王妃果然被她挑拨得胸口起伏,眼中妒火正炽。
  庄严虽然从未遇到过这种事,但也隐约猜出这位高王妃接下来可能会干出什么事情来。有些焦急地朝李闻持逃走的方向看了一眼,也不管她信不信,低声解释道:“王妃误会了,流云与王爷只是切磋武艺,绝非你所想象的那样,具体情况,您问过王爷自会明白。流云还有要事,请恕先行告退。”
  “好个大胆的奴才!”高王妃大怒,“不过是个下贱的丫头,别以为有王爷撑腰我就不敢动你。居然敢指使我去问王爷,再过些日子,是不是打算骑到我头上来了。今儿我要是不办了你,你就不知道什么叫规矩!”
  庄严实在没有时间跟这个妒火中烧的女人讲道理,皱眉摇了摇头,朝她躬身一拜,就准备离开。
  “你给我站住!”高王妃见她竟似完全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心中更加狂怒,朝如彤一使眼色,几个丫鬟便会意地将庄严团团围住。
  高王妃得意地冷笑数声,“等毁了你这张妖魅的脸蛋,我看你以后还拿什么去勾引人!”
  庄严没想到一向看起来端庄娴淑的高王妃变起脸来这么快,看着情形怕是要用强。不过庄严怎会怕她,重重一叹,十指芊芊朝那几个丫鬟拨弄了几下,便从包围圈里溜了出来。高王妃一见她突围,脸色一变,高声大叫道:“来人,快来人,将这小贱人给我拿下。”
  庄严才奔了几步,果然又有好几个带刀侍卫冲进花园,挡住她的去路。以她现在的身后,要解决面前这些人不是难事,但问题是当初素心师父曾吩咐过身体痊愈之前不可妄动真气,否则有性命之忧。只不知这身体痊愈指的是内伤痊愈还是功力全部恢复,若是后者,自己跟他们动手,不用真气绝对行不通,但就这么死,岂不是太冤了。
  心念正转,当前那个侍卫忽地一声惨叫,钢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同时捧住右手哀嚎不已。庄严定睛一看,正是从飞赶到。
  “表妹先走,这里有我。”他挡在庄严身前,将剑一挥,那几个侍卫脸上顿变。庄严清楚从飞的本事,这几个侍卫决不可能是他的对手,朝他点点头,放心地朝门外冲去。
  第三十四回
  十四
  骑着从王府门口顺手牵来的黑马,迅速地赶到西宁寺,远远地就瞧见了李闻持停在寺门口的马,枣红的身子,连皮毛都是红色,似是绝无仅有的汗血宝马。庄严跟着把马系在台阶下的上马石上,自己去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小沙弥出来开门,见庄严是个女子,便皱了皱眉头,道:“阿弥陀佛,请问女施主有何事?”
  庄严忙道:“我来找人,陆子澹陆候爷可在寺中?”
  小沙弥面带难色,犹豫道:“这个——,请问女施主是?”
  “我是——”庄严话刚说出口,马上改口道:“我是陆候爷的朋友,刚从瑞王府赶来的,瑞王府也到了吧,我与他是熟识。”
  小沙弥一听,态度马上改变,道:“原来是陆公子的朋友,请随小僧进寺。”
  庄严一喜,忙跟着往里走。她仍不知道陆子澹病情到底如何,但见李闻持如此紧张,心里也跟着紧张起来。若不是怕小沙弥怀疑赶她出寺,她早就拉着问个不停。穿过几进院落和一片柏树林,终于到了目的地。
  这是一个幽静的小院子,种了些低矮的灌木和高大的松柏,显得格外肃穆。李闻持就站在厅堂里来来回回地走个不停。他一抬头看见庄严,浓眉马上皱起来,脸上显出无奈的表情。
  庄严低垂着脑袋走到他身边,声音里带着些恼意地问道:“子澹少爷怎么样了?”
  李闻持瞟了她一眼,重重一哼,道:“怎么你也会担心他吗?”
  庄严觉得很委屈,有些生气地望着他,恼道:“王爷这话实在奇怪,流云自认没有做过十恶不赦的坏事,不知您为何针对我。子澹少爷待流云亲厚,流云对他也不无感激,关心他的身体再正常不过,您为何要说这种话,好似流云都是在做作。”
  李闻持眯着眼睛看了她半晌,眼中锋芒几乎使庄严夺门而出,但终究还是挺住,坦荡地与他对视。“咳——”李闻持摇头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这女子怎会如此迟钝!”说罢转过身去,寻了厅正中的太师椅坐下。
  庄严被他这番话弄得莫名其妙,偏不敢开口问他,又不敢坐在他旁边,只得学了他方才一般在厅堂里走来走去,一双眼睛却不住地朝里屋瞟去。那屋房门紧闭,连窗子也关得严严的,丝毫看不清里头的布置,也不知陆子澹病情究竟如何了。
  两人一直等到中午时分,仍不见有人出来,饶是李闻持也坐不住,忍不住起身在屋里徘徊。两人时不时对上眼,庄严立刻转身躲开他的目光,东张西望一番,坐下。屋里就剩李闻持一人晃悠。
  小沙弥送了午饭过来,两人心念着陆子澹的病情,都没心情吃东西,只一杯接一杯地地喝着茶,到最后两人都灌了一肚子水。李闻持大大方方地让小沙弥引着去了茅房,就剩庄严一个人坐立不安地在厅里憋得难受。忍了一盏茶的工夫仍不见李闻持回来,她终于忍不住跳出来,满寺院地到处寻。
  在院门处碰见了李闻持,隐约见他身后不远处有排小房子,估计就是自己要找的地儿了。来不及跟他打声招呼,庄严就红着脸擦着他的衣服往里冲去。待得解决完毕回到厅堂坐下,总觉得李闻持戏谑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扫过,端正了坐姿,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点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但终是受不了身上上刺目的光,忽地掉过头朝李闻持睁眼一瞪,四目相对,促狭的笑意便由眼入了心。
  电光火石间,门开了,一个油光满面的胖和尚走了出来。他身上披着件黄褐色的破旧僧袍,好像很久没有洗过似的,一片油一片泥,袖口和下摆破了好几处,碎布搭下来,一条一条的。脚上穿着双草鞋,上面竟是黄泥,脚趾头全成了黑色,散发出臭烘烘的气味。
  庄严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会是方才一直在房里为陆子澹诊治的大夫,犹豫间李闻持已经满面焦急地迎了上去,问道:“劳烦慧济大师,不知子澹病情如何?”
  那叫做慧济的肥和尚眼皮挑了下,朝李闻持瞟了一眼,打了个哈欠,慢吞吞道:“以往都是入秋才发病,怎么这回来这么早。我早叮嘱过,不要让他劳心劳力,这孩子脑子里想的事情太多,心力交瘁,更容易发病。照这样下去,还等不到二十五岁就……”
  慧济和尚见李闻持神色大变,终于停了嘴,再朝后瞄到庄严,脸皮像缩了水的秋茄子皱起来,眼睛瞪成浑圆,凶巴巴地盯着庄严,道:“这小丫头从哪里冒出来的,这儿是和尚庙,不是尼姑庵,你走错地方了吧。”
  庄严被他弄得好笑,偏偏心里又担心陆子澹的身体,不便与他争吵,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正准备跟着李闻持进屋,却不料被一双肥腻的大手挡住。正是慧济和尚!
  “你待怎地?”就是泥人也有性子,更何况现在心急如焚的庄严。
  “小女娃怎么进来的?赶紧出去,和尚庙里都是男人,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在这里。”慧济和尚一边说着话,一边不由分说地把她朝外赶。庄严被他撞了几下,虽然没发火,但也恼了。脚上一滑,十指切向肥和尚脉门,动作快如闪电,着实让肥和尚吃了一惊。
  待到慧济和尚反应过来,庄严已经窜进了屋里。“你这个小女娃儿到底是谁家的,快报上名来,我要代你父母好好教训教训……”
  “老和尚你吵什么吵,屋里住着病人,你怎么连这点常识都没有。”一个年轻的声音从院子里穿过来,一眨眼已经窜进了屋。慧济和尚正眼一看,是个黑衣黑裤的年青人,壮壮实实的个子,长着张娃娃脸,看起来挺惹人喜欢的样子,就是嘴巴不饶人。正是从飞跟着过来了。
  “小伙子怎么说话的,目无尊长。”慧济和尚气得吹胡子瞪眼,伸手就朝从飞拍过来。从飞怎会怕他,脚尖一点,身子就飘了出去,和尚紧随其后,两人在院子里过起招来。
  庄严一进屋就看见一张宽大的木榻,陆子澹双眼紧闭静静地躺在上面,榻前是眉头紧锁的李闻持,身边立着一言不发的风雷电。他们瞥见庄严进屋,脸上都闪过一丝不自然,有些责备,有些恼怒,更多的是无奈。
  轻轻地踱到榻前,可以看清陆子澹憔悴的模样。不到一天的工夫,整个人像是到地狱走过一遭,脸色苍白,眼眶深陷,原本就不丰盈的脸颊更显瘦削,眉宇间尽是劫难后残余的苦楚。可是无论如何,他的脸上总还是带着笑,眼皮动了动,艰难地睁开一些,正对上庄严关切的眉眼,于是,笑意又涌上了眼,脸上忽然焕发了光彩。
  风雷电见陆子澹精神顿时好转,连带着对庄严也客气了许多,轻咳了两声,都把脸转到了一边。李闻持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几眼,脸上是高深莫测的笑容。“风雷电虽然跟了子澹这么多年,但终究是男子,难免有些地方想不周全。流云你是子澹的亲从,这几天就留在寺里好好照顾他,可好?”
  庄严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李闻持与风雷电同时松了一口气,陆子澹的眼神更显柔和,脸上一片平静。
  陆子澹睁了一会儿眼就累了,李闻持不便打扰,让风雷电与他一起退了出来,就留庄严一人在屋里守着。放才出门,庄严又追了出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笑得李闻持心里惴惴不安。
  庄严很郑重地向李闻持行了一个大礼,半跪在地,看得他心里愈加没底,不知道庄严这回要玩什么把戏。“流云向王爷请罪!”只听得她如是说道。
  李闻持怎么也料不到她会忽然这样,一时愣住,随即忙弯腰将她扶起,道:“流云为何如此见外,到底出了什么事?”
  庄严朝院子里尚在争吵的从飞和慧济和尚望了一眼,咳了声,然后正容道:“流云出门前与王妃有些误会,为了能脱身,就让表哥从飞替我挡住了王府的侍卫。我这表哥性子急躁,出手不知轻重,若伤了府里的人,还请王爷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不要怪罪于他。若实在不行,流云愿一力承担。”
  李闻持闻言总算松了口气,笑道:“我还道出了什么事,竟让你如此惊慌不安。今日之事也不能怪你,我不追究就是。”他想起早上花园里的一幕,不由得笑了起来,还道这丫头有多大本事,原来是有人帮忙。
  庄严仍不放心,担心地问道:“打伤了人王爷也不追究吗?”
  李闻持爽朗地大笑,“我既已承诺于你,自然不会食言而肥。”
  庄严脸上一喜,躬背大声道:“多谢王爷,流云就知道王爷您心胸宽广,决不会计较这点小事。”
  李闻持笑了,很开心地。
  第三十五回
  十五
  说话时从飞已经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漫不经心地向李闻持行礼告罪,李闻持自然大度地大手一挥,就此作罢。庄严笑得比春花还灿烂,直到注意到从飞的脚,忙拉了他起来仔细察看,嘴里嘀咕道:“怎么伤成这样,谁打的?”眼睛却朝慧济和尚方向瞟过去。
  慧济和尚刚才被从飞压制得几无还手之力,自然不会受这责备的眼神,忍不住大声哼哼道:“小女娃朝我看什么看,又不是我打的,我自己还受了伤呢。”
  庄严瞅着他一双胖手正揉搓着肥硕的屁股,上面还隐见灰白的脚印,知道定是从飞所为。不过看他除了脸上表情夸张,行动并无大碍,也明白从飞已是脚下留情,便转脸笑笑,当作陪礼了。
  李闻持见从飞的右脚肿得像包子,又看了看他一脸不甘心的表情,心中暗道:“我府里百余名侍卫你当时摆设,你能逃出来已是幸事。定是府中侍卫知道他是陆府中人,所以不便为难,否则怎么伤得这么轻。”
  庄严把从飞拉到屋前的台阶上坐下,同时蹲下身子,轻轻揉着他的脚踝处,责备道:“你这傻子,打不过不会逃啊,居然让伤成这样。”
  从飞一脸不屑,道:“懦夫才逃,我从飞这辈子 从来不做这种事。哈哈,撂倒了他们四十多个家伙,吓得没人敢上前,这才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出来,要多威风有多……啊呀——”伴随一声惨叫,庄严面无表情地起身,朝他道:“好了。”
  偷偷瞄了李闻持一眼,他果然脸色有异,嘴角竟挂了丝诡异的笑容,看得庄严心里不寒而栗。然后,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毫不知情的从飞,那眼神就像——正在打量自己猎物的狐狸。庄严心里咯噔一下,又瞧了瞧仍尝试着甩脚不敢下地的从飞,暗自摇头。
  “表妹你何时有这本事,居然就不疼了。”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落入狐狸法眼的猎物兴高采烈地抬起头,乐呵呵地在原地走了几步,表情单纯而快乐。
  李闻持跟庙里的主持打了声招呼,庄严便留了下来,引得慧济和尚十分不满,嘴里不停地唠叨着于礼不合之类的话。庄严把揽月剑庄的事全交代给从飞,害得他一阵头大。但他还算明事理,没有多说废话,只是对身后风雷电阴沉的黑脸表示不满,言语间隐见威胁。
  庄严对此又感动又好笑,拉着他叮嘱了许久才让他回去,然后才折身回房,陪在陆子澹身边。风雷电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点亮色。
  李闻持回到王府,才知道从飞的只言片语实在不足以眼前的惨状。花园里汉白玉栏杆被砸碎了好几处,碎石四散,花木一片狼籍。几株百年老桂树被砍成光秃秃的树干,孤零零地立着,枝叶全截成条状,刺入花园的湿土和树干里。
  李闻持寒着脸从树干上拔下一根树枝,仔细端详着上面的切口,想像着当时从飞的一招一式。他身侧的楚双廷早已吓得大汗淋漓,慌乱不已。从飞大闹时,他和几个侍卫统领全不在府里,闻讯赶来时,从飞早已扬长而去,只留下个大乱摊子让他头疼。
  “随我来书房!”李闻持冷冷哼道,随手将树枝一扬,那树枝便没入不远处的槐树树干。楚双廷暗自啧舌,与几个同伴交换了一个骇然的眼神,低头不语。
  “你们倒是给我说说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瑞王府侍卫数百人,竟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闹成这样,要是传了出去,你让我瑞王府的脸望哪里搁!若被人知道这王府来去自如,府中还有谁可安歇,本王也得日夜提防,时时小心了!”李闻持表情倒也不是那么凶神恶煞,只是眼中的一抹严厉让屋里的侍卫心惊胆战。
  楚双廷“啪”地一声跪在地上,正容道:“此事错在属下,若非属下将几位兄弟叫出去喝酒,也不至于让从飞从容离去,惊扰王府,折了我王府的威名,全是属下一人之失,愿一力承担。请王爷降罪!”
  其余几人见状也纷纷跪地请罪。李闻持扫了众人一眼,眼神凛冽,怒道:“今日是何人当值?竟敢擅离值守,该当何罪?”
  马上有两人上前一步,沉声请罪。这二人名唤罗文、罗武,是一对亲兄弟,乃少林俗家弟子,跟在李闻持身边已六年多。昨晚被楚双廷拉出去喝高了,一不小心就错过了今日的当值,结果就发生了从飞大闹花园之事。话又说回来,若非如此,以他兄弟二人的武艺从飞绝不可能走得如此轻松。
  李闻持眼中一寒,正待发火,楚双廷忽又跪地上前,仓惶道:“王爷,此事与罗家兄弟无关,都是属下的错。罗家兄弟本不愿去酒楼,是属下硬拉着他们去,还把他们灌醉,这全是属下的过失,王爷要罚就罚我一人。”
  那罗家兄弟也是讲义气之人,忙上前请罪,将责任拦在自己身上,一时七嘴八舌,好不热闹。李闻持脸色越来越差,眼中愈见阴沉。一旁的侍卫刘镜中甚是乖觉,见气氛不对,忙不迭地拉了拉他们的衣角,阻止他们再说下来。
  书房复又恢复宁静,只是空气中那份压抑让人透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李闻持终于开口说话,“渎职之罪我会追查到底,你们该罚的一个都跑不了。”语气虽严厉,但眼神总算不复冰冷。楚双廷等人这才稍稍放松了些。
  “现在紧要的是如何调整训练王府的侍卫,我不希望再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个人,紧紧是一个人,就把你们打得溃不成军,我要你们何用!”李闻持说到这里声音又高了不少,众人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门眼。
  “罗文罗武,训练之事就全部交给你们负责,一个月后,我要看到全新的队伍。”
  “楚双廷,你且去调查从飞的来历,如此身手,怎会籍籍无名。”虽然答应过不再追究此事,但以李闻持的性格,又怎么会放心让这么一个武功高强却来历不明的人侍立身侧。
  “当日从飞到王府的时候属下已经派人查过了。”楚双廷忙应道:“这个从飞乃是今年三月才到的大兴城,操山越和吴国口音,在宏城客栈住了两晚。三月初三那天在路上碰到了肃王爷,肃王对他十分热络,有收归己用之意。不想在西岳楼遇到了陆候爷,更没想到他竟与流云姑娘是表兄妹。经过陆候爷首肯后,从飞就以侍卫身份住进了樱园。”
  “据属下打听,这从飞平时不爱说话,也不与别人交往,府中上下谁的话都不听,只对流云姑娘言听计从。属下已经派人去路上查过,他是日夜兼程赶来大兴城,风餐露宿,线索很少,所以暂时还没有查到他的真正身份。”
  李闻持一双虎目暮地寒光大盛,马上又恢复常态,目光在屋里转了转,最后又落到了楚双廷身上,冷冷的眸子看得他遍体生寒。一旁的刘镜中跟随李闻持时间最长,也最了解他的脾性。方才楚双廷提到流云时神色颇有些不自然,显然让他动了疑心,忙接口道:“王爷可是怀疑从飞跟流云姑娘与肃王爷有关联?”
  李闻持斜瞥了他一眼,冷哼道:“从飞身份的确引人怀疑,但我并不认为他是那边派来的奸细。我观察过此人,并非心计深沉之辈,喜怒皆显于色,谁也不放在眼里。”他想起方才寺中从飞对他的视而不见,不由得一阵好笑。
  “我怀疑的是流云的身份。”李闻持望着楚双廷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说道。楚双廷脸上顿时刷地变得惨白,仓惶低头,不敢对视。
  “她一个弱质女流,自称身世凄苦,身份卑微,言谈举止却洒脱大气,不说一般人家的女子,就是出身官宦的大家闺秀也不见这样的。但谈吐说话又不像江湖中人的匪气,身手灵活却不像有武功,我思索许久也无从猜测她到底是何人。但是,单从从飞对她必恭必敬的态度就知道,他们绝非表兄妹这么简单。如今她与子澹关系越来越密切,若不清楚她的底细,我实在不放心。”
  李闻持缓缓说出心中疑虑,最后看定了楚双廷,道:“一个月内,你若是查不出流云和从飞的身份,就不用再回王府了。”
  楚双廷脸色一凛,心中一时无着,只得领命退下。
  屋里只剩李闻持和刘镜中两人。李闻持挥挥手让刘镜中起身,道:“我若是问罗文罗武,他们碍于义气肯定不会说,但镜中你从小跟着我,最得我心,相信你不会瞒我。最近双廷颇不寻常,你可知所为何事?”
  刘镜中面有难色,犹豫道:“王爷不是早已猜到了吗?”
  话未说完,又见李闻持脸上一寒,赶紧躬身道:“属下这就说,唉,还不都是为了梅园里那个流云。去年王爷您派双廷到码头去接陆候爷,就是那日见到了流云姑娘,双廷就像着了魔,终日神不守舍。那姑娘我一直没见着,听说美得跟天仙一般的人儿,又和气,双廷虽然知道自己配不上,却又不放不下,每天左思右想的,哪怕跟她说上一句话,回来也得高兴半天。若是几天见不着她的面,就魂不守舍。昨儿晚上也不知从哪里听说陆候爷跟那姑娘关系不一般,他心里不好受,就邀了我们兄弟几个出去喝酒……”
  李闻持眼神闪烁,恨恨地一拍桌子,道:“为了个女子弄成这样,真是不争气!”
  刘镜中闻言苦笑不已,小声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也怪不得他。倒是王爷您——”他差点脱口而出,忽地发现失言,慌忙闭嘴。
  李闻持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今儿早上的事?”
  刘镜中忙低头哈腰地应道:“属下不敢,不过王妃这会儿怕是还在发火呢。”
  李闻持轻哼了一声,沉声道:“你记住了,流云是陆子澹看上的女人,谁也不准有非分之想,你回去以后把这话带给双廷,还有王妃那里,也把我的意思带到,让她别做什么心胸狭窄的想法和事情。若流云有什么闪失,我会追究到底。从飞之事就到此为止,不要再追究,他日见了就当成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无论如何,他名义上总是子澹的人,我不能不顾子澹的面子。”
  “属下明白。”刘镜中与陆子澹也很熟,那个温和少语的男子,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笑容,却没有人能看懂笑容背后的真正心思。刘镜中并不知道陆子澹在李闻持心里有怎样的地位和作用,但是,只要他在梅园,李闻持在朝中就左右逢源,事事皆顺,相应的,任何有可能伤害陆子澹的言行举止一旦传到他耳朵里,李闻持很快就会让他们和源头一起消失。
  陆子澹因为疾病缠身,一直没有娶妻,现在终于能有让他动心的女子,难怪李闻持即使怀疑流云的身份,也肯放她在王府而不加约束。
  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呢?
  第三十六回
  十六
  风雷电不知从哪里临时找来几件男装让庄严换上,再在与病房相通的小偏厅里开了张床,说是她的床铺,方便她晚上照顾。庄严也不觉得有何不妥,大大方方地住了进去,还直夸他们细心。风雷电三人脸上闪过一丝异样,三人盯着她看了半天,相互交换了个不自然的眼神,一句话不说,躲得远远的。
  晚上他们三人住到外面的客房,庄严就坐在陆子澹的床边,静静地看着他,乏了便靠在床边打一会儿盹。也不知到了几更天,隐约感觉床上的人动了动,她马上惊醒,揉了眼睛正好看见陆子澹的墨玉般的眼睛。明明脸色那么苍白,一双眼睛却黑得发亮。
  “醒来了。”庄严笑眼弯弯地望着他,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喝水。”说着话,人已经走到桌前倒了水过来。庙里有王府派人送来的暖水壶,所以杯子里还冒着热气。陆子澹轻吟了一声,挣扎着想自己坐起来。
  庄严忙把茶杯放在一边,伸手扶起他。把柔软的棉被和枕头全放在他身后,直到她觉得舒服了才罢手。然后端水到他唇边,小心地喂。
  陆子澹苍白的脸上有了些红晕,柔声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也不去休息。”
  “我就睡里面,不急。”庄严指了指偏厅,漫不经心地笑着回答。陆子澹闻言微微一愣,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神色自然全无异常,叹了口气,低头道:“可是大风他们安排你住进去的。”
  庄严笑道:“是啊,这样方便照顾你。”眼神清澈得像山间的溪流,一直流到陆子澹的心里。
  “你身体不好,怎么能让你操劳,明儿就回去吧,这里有他们就行了。”瘦削的手握紧了棉被,脸上仍是淡定温和的笑。
  “那可不行。”庄严把茶杯放回桌,又倚着床榻支起脑袋,唇边笑容微荡。“我身体早就好了,哪里有那么弱的。再说,已经答应了王爷要好好照顾你,怎可半途而废。风大哥他们终究是男子,难保有些地方不够细心。我虽然手脚笨了些,总是女子,想得要周全。你总不愿王爷另派个不熟悉的人在一旁看着吧,那多别扭。”
  陆子澹那双好看的眉毛皱起来,恼道:“连王爷也参与了。”
  庄严不解,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地。陆子澹叹息一声,慢慢闭上眼睛,沉声道:“我累了,流云你去睡吧。”
  陆子澹醒来时发现自己紧握着一双莹白的手,眼睛渐渐往下,看见手的主人如画的容颜。那睫毛颤巍巍地动了动,轻巧的鼻翼吸了吸,小脑袋在原地蹭了蹭,眼皮终于打开。于是,眉如远山黛,眼如秋波横,那一汪秋水朝自己一弯,心就遗失了。
  不动声色地送了手,神色自如地朝她笑笑,问道:“不是让你休息的吗,什么时候又过来的。”
  庄严捂嘴打了个哈欠,顺手将被子掖了掖,回道:“本来回去睡了,刚躺下就听到你叫我,于是又起来看你有什么吩咐,没想到你根本没醒。怕是做梦了吧,可心里头怎么也不踏实,干脆就披了毯子在一旁看着,好随时照应。”
  陆子澹看着她仍是恍然无知的俏脸,心中苦笑。
  不一会儿风雷电三人进屋,陆子澹让庄严出去洗漱,等她回来的时候发现风雷电脸色很不寻常,眼神游离飘忽,几乎不敢与她对视。等到早饭后李闻持过来,陆子澹又寻了个接口把她打发了出去。
  才走了几布,庄严觉得脚上有点不舒服,低头一看,天青色的布鞋不知什么时候磨破了边,白色的袜里依稀可见。于是折身回头,准备换双鞋。才走到门口,就听到屋里李闻持的声音,“不错,就是我安排的,她不是也没反对吗?”
  庄严微微一怔,想起昨晚陆子澹说过的“王爷参与之类的话。”脑子里有些乱,伸出推门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流云对这些礼仪一概不知,哪知你的深意。若被人知道了,对她名誉有损,还是今儿就让她回府吧。”低低的是陆子澹的声音,还是温和平静的语气,却有着种不容置否的坚持。
  “子澹,我是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你对流云动了心思,那就收了她。虽然她身份不明,但既然是你喜欢上的女子,我就绝不会有异意。为什么这么患得患失,这不像你的作风。”李闻持的声音有点大,话里的内容也让庄严脑中一片混沌。
  “流云她——”陆子澹的声音低了些,庄严在外面几乎听不见。
  “你知道我的身体,照这样下去,还不知能活多久,我不想害了她一生。再说,三弟的心思,我又怎么能?”陆子澹的话被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打断,庄严的心中一悸,有些担心地想进屋,可一想到方才两人的对话,又停住了脚步。
  她活了十九年,当然知道所谓男女之事,以前在邢城也有不少好事者来庄府提亲,但彼时不同今日,那时她是庄家堂堂小候爷,是邢城众多未婚女子心中最佳丈夫人选,她从另一种角度冷眼旁观,如今轮到自己身上,只是一片茫然。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她又如何分得清楚。
  分不清到底是惊还是喜,是恼还是怪,只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脸上发烫,脑子里却一塌胡涂。恍惚间听到有脚步声渐至,庄严猛然醒转,折身躲到廊后,果然见大风匆匆走来,神情似是焦虑。
  大风进屋没多久,房门又“吱呀——”一声开了,李闻持一脸阴沉地从屋里出来,神色十分严肃,那眼神阴霾如鹰隼,周遭的空气也受他影响变得冰冷而肃穆,使得一旁偷看的庄严十分不安。
  好在李闻持似有所思,大步朝院外走出,并没有注意到她。直到见着李闻持的影子渐渐消失,庄严这才拍着胸口从廊后探出头来,微微松了口气。一转身,顿时愣住,雷电两位大哥不知什么时候立在她面前,表情复杂地望着她。
  庄严顿时窘在当场,脸上又是尴尬又是难为情,红着脸朝他们点了点头,从他们身侧匆匆掠过。直到走出了园子,才猛地一呼气,不知雷电什么时候到的,也不知他们听没听到屋里陆子澹跟李闻持的对话。唉,即使没听到,等他们回去跟陆子澹一说,陆子澹怎会不知道她在外面偷听。这一切不是都摆上了台面,该让她如何是好?
  在靠池塘的大青石上坐了半天,脑子里仍没理出个头绪来,陆子澹那几句话在耳边飘来荡去,庄严就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唉声叹气地琢磨了一上午,直到惠济和尚经过时大声冷哼才把她惊醒。
  惠济和尚为了她女伴男装入住寺庙的行为十分不满,虽然碍着李闻持和陆子澹的面子不好发作,但在庄严面前脸色总不好,更何况昨儿他被从飞踹了一脚,直到现在屁股还疼着,免不了恨屋及乌,连带着庄严也看不顺眼。
  第三十七回
  十七
  流云一抬头正对上惠济和尚不屑的神色,不由得暗自好笑。她也知道这和尚并非坏人,只是脑子有些迂腐,看不惯自己的行径罢了。于是善意地朝他笑笑,放低声音道:“惠济大师早安。”
  惠济的脑袋抬得高高的,眼睛往下朝她瞟了一眼,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算是回答。流云也不生气,掀开袍子,起身走到他面前,柔声问道:“惠济大师可是刚从子澹少爷那里过来?不知子澹少爷病情如何了?”
  惠济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愧色,闷声回道:“还不是老样子,一直都这么拖着,好些年了,就没见好转。他也不知道注意修养,整日跟着王爷劳心劳力,最是消耗心神,照这样下去,只怕撑不了多久了。”
  流云这是第二次从惠济口中听到陆子澹病危的话,想到他温和憔悴的面容和永远淡定的微笑,心里不由得一紧,双手紧紧拽住惠济的衣袖,脸色发白地恼道:“怎么会这样,难道就没有法子救他吗?他不过身体虚了点,怎么能说无药可就这样的话呢。医者父母心,你这和尚不好好施针救治他,反而说这种丧气的话,算什么良医?”
  惠济本就为了陆子澹病情反复的问题弄得焦头烂额,现在又被她如此教训了一通,心里十分恼火,大怒道:“你这丫头片子知道什么,陆子澹天生寒毒,早已侵入骨髓,就是华佗再世只怕也救不了。我是大郑国手,整个大兴城有谁敢说医术超过我,就是宫里的太医见到我也得恭恭敬敬叫我一声前辈。若不是看在陆家的面子,我才不会出手救一个将死之人。”
  流云忿忿地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所谓医者之上者,乃视人为人。无论其贫富,权势,善恶,美丑,众生平等。大师说看在陆家面子,又说什么什么不医将死之人,实在有辱医德。说什么国手,看来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
  惠济顿时大怒,手指发抖地指着她,想骂她什么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因流云确实在理。恼了一阵,他恨恨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这小女娃儿,口齿如此刁钻,实在不讨人喜。我大度大量,不和你计较。但陆子澹的病情早险象环生,不是你骂几句就能救得了的,你也不必对着我撒气。”
  流云一听到此处,自知惠济所言非虚,心又暗沉了下来。见惠济仍是忿忿不平,也知自己方才言语太过极端了,惹怒了眼前这和尚。她性子向来大度,遂换了副表情,略带歉意地说道:“是流云太无礼,说话莽撞,还请大师原谅。”
  惠济哼哼唧唧了两声,没有再不客气,又叹了口气,沉声道:“也不是我不救他,只不过陆少爷这病不是说能治就能治的,我认识他十多年了,眼看着他身体越来越差却无能为力,心里也不好受。若不是为誓言所困,不能出寺,我定要去寻那巫崖门主,和她切磋商谈,找出治病良策。”
  流云微微一愣,疑惑道:“这巫崖门主是何人?难道比大师您的医术更高明么?既然如此,瑞王爷为何不去寻他,把他找回来跟大师商量不是一样吗?”
  惠济斜着眼睛瞥了流云一眼,没好气地说道:“真是个孤陋寡闻的女娃儿,连巫崖门主都不知道。她是剑心门门主,人称‘再世药王’,医术通神,二十年前大兴城瘟疫,差一点就灭城,正是巫崖门主研究出良方,救了全城人的性命。先皇为表彰她的公德,特在帝陵外设一生祠,供百姓敬仰。你虽年轻,但家里的父母就没跟你说过么,真是忘本!再说,巫崖门主隐世数十年,你想寻就能寻得到吗?瑞王爷这些年也没少派人,可就是没有一点线索,我也没办法。”
  流云被他骂得哭笑不得,也不好解释反驳,只是摇头不语。脑中忽地亮光一闪,遂狠狠一拍脑袋,大声道:“我真笨,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我伤成那样师父尚且能救,也定能救他的。”于是转身就往外跑,完全不顾惠济和尚在后面大呼小叫。
  等到牵了马出门,才想到竟忘了跟陆子澹打声招呼。回头望了望身后几已不见的西宁寺门,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折身回头。
  陆子澹剑眉微颦,手指在书桌上轻轻扣着,许久都不发一言。一侧的风雷电见此情形也不敢多说,只得静立在侧。屋里安静了半晌,房门处传来“吱呀——”一声响,陆子澹嘴角微微上勾,抬头朝门口望去,笑容马上凝在脸上。
  端着茶盘的灰衣小沙弥怯生生地走过来,低着脑袋把茶盏放在桌上,小声道:“陆公子请用茶。”
  陆子澹眼神一黯,手上缓了一下,慢慢伸出手。大风眉宇间一阵恼意,喝问道:“怎么是你?我们府上的流云姑娘呢?”
  小沙弥吓得后退几步,眼神飘忽不敢抬头,结结巴巴道:“那个姑娘出寺了,中午骑了马出门,现在还没回。所以主持大师让小僧过来此后茶水。”小沙弥的手紧紧地握住僧袍,眼睛不时偷偷地朝大风瞥上一眼,马上又躲开。
  雷电二人闻言相互对视一眼,低下头,迟疑了几秒,低声道:“上午我们回来的时候,正看见流云在门口。”
  陆子澹脸色陡地变得苍白,握着的茶杯手指渐渐泛白发青,滚烫的茶水溅出些许洒在他瘦削的手上,竟然也不知道疼痛。大风马上冲到他面前,一边小心地接下他手上的茶杯,一边吩咐雷电二人去找烫伤药。
  陆子澹轻轻抽回手,淡淡道:“没事,雷你继续说,对于皇上突然册封九皇子为王,朝中有何反应?”
  雷担心地瞧着陆子澹泛红的虎口,张了张嘴,迟疑道:“公子还是先处理一下——”话未说完,只觉得一道锐利的眼神朝自己射来,话又吞了回去。狠狠咽了口唾沫,整理了一番思绪,这才正容道:“瑞王和肃王都十分不服,刚才在殿上就差点发作。朝中群臣对于皇上这一举动也是议论纷纷,毕竟十皇子年纪尚轻,又无任何功绩,皇上虽然宠信云妃,但此举实在不得人心。不过朝中已有传言,说皇上认为瑞王爷把持兵权,对此诸多猜忌,而肃王又不得圣心,所以皇上有意立十皇子为储……”
  “哼——”陆子澹冷冷一笑,雷马上停嘴,疑惑地望着他。
  陆子澹抬头看了风雷电三人一眼,眼神最后落到大风身上,低声问道:“你们怎么看?”
  大风慌忙道:“这些宫廷政事,属下怎么敢多嘴。而且属下实在不明白皇上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早些年一直对瑞王爷宠信有加,怎么又突然转到十皇子那里去了。朝中谁不知道十皇子鲁莽冲动,哪及王爷沉稳睿智,明眼人一看都知道王爷是最合适的太子人选。”
  陆子澹苦笑着摇头,叹了一口气,没有继续这个问题,而是柔声问起李闻持的反应。雷马上吐吐舌头,夸张道:“属下还从来没见过瑞王爷发那么大火,回王府后把花园里青石桌子都给掀了。更过分的是,皇上不知寻了什么错,又把兵部的几个将军降了职,王爷气得当时就要进宫找皇上理论,最后被刘统领给劝住了。不过我看以王爷的脾气,明儿早朝肯定要发作的。”
  陆子澹淡淡一笑,“王爷许多年没受过这种委屈了,难怪会反应这么大。不过——”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后吩咐道:“给我准备纸笔,我给王爷写封信。”说刚说完,呼吸一时不顺,胸口发闷,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风雷电三人顿时慌了神,一边冲过来扶住,一边倒茶斟水,电还冲出房门去叫惠济和尚。陆子澹抿了口茶,咳嗽稍微缓了缓,只是脸上涨得通红,尔后又渐渐转白,没有一丝血色。
  大风想将他扶至床前躺下,陆子澹却轻轻摇头,指指书桌,示意他摆上纸笔。大风责备道:“公子,您都这样了,那些事情就不要管了,身体重要啊。”
  陆子澹仍指着书桌,固执地不肯上床。
  大风无奈,朝雷使了个眼色,雷不愿又无奈地朝书桌走去。
  “我只写几个字,花不了多少时间,你们不用担心。”见他们如此表情,陆子澹反而笑着安慰他们。“王爷的性子我最是了解,我若不劝他,明儿定会在殿上跟皇上吵起来。他习惯了沙场真刀真枪的实干,对这些阴谋诡计、尔虞我诈并不在行。”
  他好不容易说完这些话,又听下喘了一会儿,才拾起笔,在纸上落了几个字,仔细折好,递给雷,道:“给王爷送过去。”
  第三十八回
  十八
  大兴城比邢城大了近一倍,观音阁远在城东,流云须穿过青从和白鸟大街,这都是大兴城的商业街,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好在流云骑术高明,牵来的王府黑马又甚是聪明,因而在人群中穿行如梭。
  行至十字路口,一辆马车以雷霆之势朝流云冲了过来。流云一惊,忙狠狠一勒缰绳,直把马儿拉得前脚腾空,嘶叫连连,嘴角都被勒出勒血,看得流云心疼不已。她有武功在身,自然不怕摔下,倒是面前的马车被惊吓得在原地蹦跳,任凭马夫任内和拉扯叫唤,那车身仍自摇晃不已。
  流云心中略微不安,正准备下马帮忙,却见那车帘一动,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那手大而匀称,手指修长干净,拇指上带了只翡翠色的玉扳指,温润流彩。那只手握住缰绳轻轻抖了几下,那马儿便乖乖安静了下来。
  流云看清那扳指,整个人都呆住了,全身的血液几乎要凝结,身子控制不住地发着抖,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几下,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车帘猛地掀开,却非流云想象的面容,而是略微惊讶的肃王李文仲。流云朝车里瞅了一眼,那手的主人早已坐回了车里,没有出声。李文仲则是一脸貌似真诚的笑容,随和地笑道:“原来是流云姑娘,这么急这是要去哪里?要不要本王派人送你一程。”
  流云虽然身着男装,现被他叫破身份却不惊奇。李文仲在瑞王府眼线只怕连陆子澹的病情也摸得一清二楚,更何况她这个并不怎么保密的身份。淡淡一笑,放柔了声音从容道:“流云只是个下人,怎么敢劳烦肃王爷。况且只是到观音阁上柱香,也没有什么大事。”
  李文仲眉头一皱,道:“流云姑娘可能要无功而返了。今日金尊长公主要观音阁念经,阁内重重防守,旁人不准出入。”
  流云失望之色顿时溢于言表。李文仲脸上却一缓,笑道:“罢了罢了,公主姑姑还欠本王一个人情,本王让人带了信物过去,公主见了此物,定不会为难你。”
  “如此就多谢肃王爷了。”流云也不推辞,朝李文仲重重一揖身,感激道:“流云虽然只是个下人,但也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他日王爷若有用得着流云的地方,只消吩咐一声,流云定竭力办到。”
  说罢,朝李文仲盈盈一拜,然后一挥马鞭,朝观音阁方向奔去。
  眼看着流云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街尾,李文仲这才放下车帘,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笑。“看来陆子澹快不行了,竟然严重到只能求神拜佛的程度。哼,小候爷可知刚才那女子是何人?”
  庄翼淡淡一笑,并不答话,心中却无由地一阵心跳。方才那女子,虽然长相和声音都不同,但不知为何,却让他乱了心神。那个叫做流云的女子美得不带一丝尘嚣,虽然衣着朴素,姿势谦卑,脸上的气质却高贵得犹如一直白鹤,那神情,竟与她有几分相似。
  “那姑娘是陆子澹家的丫头。”
  庄翼眉毛一扬,“陆子澹?蜀地陆家的陆子澹?”
  “原来小候爷也知道此人。”李文仲哈哈大笑道:“没想到陆子澹的名气这么大,连小候爷远在吴国也知道他。”
  庄翼淡淡一笑,道:“要与王爷您合作,自然要把郑国里外的人物都调查清楚,否则怎么帮得上王爷的忙。”
  李文仲眼中防备之色一闪而过,脸上却仍带着笑意。“方才那女子叫做流云,说是陆子澹的丫头,不过很得宠。我得到的消息是,她成为陆夫人的可能性非常大。”他说到这里眼中精光一闪,冷笑道:“的确是个世间少见的美貌女子,难怪连陆子澹也被他迷住。若不是陆子澹仍有用途,连我也不想放过她呢。”
  庄翼仍是淡淡笑着,眼神却越来越冷。
  流云一路心神不宁,满脑子想的都是庄翼,小时候的倔强而坚强的他,而后看起来云淡风轻的他,时而温柔时而淡漠沉静的他,还有八部河边决绝痛苦的他……
  思量着马儿就到了观音阁前,果然是重重防守,不见一个香客。好在有李文仲的人引路,流云顺利地进了庵堂。将随行的人打发走,她先在塑像前虔诚地上了一柱香,才闪到堂后四处寻人。
  庵堂里十分安静,院子里种了许多不知名的花花草草,开着淡紫和粉红的细碎花瓣,有淡淡幽香入鼻。
  流云在院子里打了几个圈,连半个人也没见到,正准备推门进后院,手刚伸到门上又停了下来,那门后隐有浅浅呼吸声,几不可闻,仔细听来那呼吸均匀沉稳,竟是高手。流云于是朝后退了两步,双手抱拳道:“弟子流云求见一梅师太。”
  院里沉默了许久,终于有人拉开了一道门缝,露出一张俏丽年青的脸。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一身宫廷女官打扮,长得娇俏可人,嘴角含笑,十分甜美。这小宫女一瞧见流云,俏脸上竟泛起红晕,一时呆在原地。
  “在下求见一梅师太,还请姑娘代为通报,感激不尽。”流云见小宫女半天不说话,只傻傻地盯着自己看,还以为自个儿有什么不妥。垂首检查了一番,不见任何异常,方才开口说道。
  小宫女终于反应过来,一张脸涨得通红,低垂着脑袋小声说道:“师太正和长公主下棋,这会儿怕是没时间出来见外人。”
  流云早知金尊长公主就在寺里,却没想到竟与一梅师太一起,想来那师太也不是一般人物,否则怎能与长公主下棋。想起素心师父临走时说过不要与宗室宫廷中人交往的吩咐,犹豫着不知自己身份是否能像公主透露,一时为难不已。
  那小宫女见她眉头深锁,十分不忍,好心道:“这盘棋还有不久便完结了,要不,我趁着长公主用茶的功夫偷偷帮你通报?”
  “那课真是多谢姑娘了。”流云喜出望外,遂从指上脱下扳指准备递给她,忽又觉得不妥。手伸到半空又尴尬地缩回来,窘迫地朝小宫女笑笑,有点不好意思,原本白玉一般的脸颊飞上淡淡红晕,看得小宫女心跳不已。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门又开了。这回来的是个青衣尼姑,三十左右的年纪,面貌尚称清秀,眉眼却十分有神,不似一般庵堂的姑子。她先随意瞟了流云一眼,看到她的男子打扮,先是一愣,又仔细看了几眼,才抿嘴笑了笑,道:“是姑娘要找师太么?”
  流云忙应了,心道姜终是老的辣,这尼姑一眼便瞧出了她的女子身份,眼神恁地厉害。
  “姑娘请随我来。”青衣尼姑朝她温和地笑了笑,领着她进了园子左绕右转,最后到了一处水榭。榭中有桌有椅,皆是上等紫檀木所作,十分名贵。
  “姑娘请稍等片刻,贫尼这就去请师太过来。”
  流云忙施礼相送,看着她拐出了林子,这才坐下打量周围的景色。这水榭连着一片荷塘,塘中并无荷花,但荷叶茂盛,碧绿的圆叶连成一片,连池水都瞧不见。微风吹过,有股清新的荷叶香味迎面铺来,让人心醉。
  流云渐渐沉醉在此景中,直到有人步入水榭方才警觉。回头一看,一个身着灰色缁衣,头发花白的慈祥老尼正满面含笑地望着她。流云忙低头行礼,朗声道:“弟子流云见过师太。”
  一梅师太微微一笑,收回打量的目光,走到流云面前,握住她的手,浅笑道:“素心真是好眼力,难怪一直不肯收徒,原来是等着流云呢。这相貌,这筋骨,果然超乎常人。”
  流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谦虚道:“师太过奖了,流云只是平庸之人,哪能担当得起师太如此赞语。”
  “你谦虚,素心可不谦虚。她在信里头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弄得我一直睡不好觉,就盼着早点见你,左等右等,一直等到现在。嗯,见了面才知道你师父所言非虚。”一梅师太笑着打趣,握着流云的手拉着一起坐下。
  若不是她身着缁衣,怎么也看不出是个跳出红尘之外的出家人,而像是家里疼爱女儿的长辈。
  流云见她性子宽厚温和,也不多做谦虚,马上切入主题,问道:“师太可有我师父的消息。这几个月来她都不曾与我联系,我又找不到她,只好来烦请师太帮忙。”
  一梅师太眉头微皱,摇头道:“若是为了陆家大公子的病,那也是没法子的。素心当年曾立下重誓,终身不与陆家人有任何瓜葛,是绝不可能出手帮你救人的。”
  流云闻言顿时急了,手上一紧,道:“可是子澹少爷现在病成这样,惠济和尚毫无办法,若师父不出手,怕是无人可救。那他不是必死无疑吗?”想到这两日来陆子澹日渐憔悴的面容,她心里又是一痛。
  一梅师太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这事也不能怪你师父,你道她不想救陆公子么?她们之间的渊源要比你深得多,只是前程往事不堪回首,你师父为誓言所迫,情非得以,你切莫怪她。”
  流云神色黯伤,摇头道:“师父对我有救命之恩,又待我情同亲生女儿,流云就是再不孝,也不会责怪师父。只是想到子澹少爷的病情,不免有些伤心。他还那么年轻,而且……”
  一梅忽地一笑,低声道:“你是剑心门的门主,又是素心的衣钵传人,为何不自己亲自动手救他呢?”
  流云顿时愣住,指着自己喃喃道:“我么?”脸上泛起尴尬之色,低头道:“我才学了多久的医术,就连脉象都把不准,哪敢在子澹少爷身上动手。宫里的太医和惠济和尚都束手无策,我怎么能行?”
  一梅师太摇摇头,笑道:“陆公子久病体虚,经脉虚弱无力,你又初习医术,把不出脉象也是正常的。不过,这并不代表就不能动手治他的病。以你师父与陆公子的渊源,是一定要救的,至于这救人之法,就要靠你自己琢磨了。”
  流云颦眉想了想,眼睛忽地一亮,低声道:“除了医书,师父还留了些手稿给我,难道写的正是医治子澹少爷的方法?哎呀,我真笨,怎么现在才想到,师父无缘无故怎么会到陆家船上去,定是偷偷给子澹少爷诊病,她不好亲自动手,便把方法传给我,可是我竟一直没有往深里想。”
  一梅师太只笑不语。流云心中豁然开朗,眼里也闪出了笑意,诚心诚意地朝一梅师太一揖到地,感激道:“多谢师太提醒。”
  一梅师太微笑着扶起她,柔声道:“你师父再过些日子就会回大兴城,你也常过来陪我说说话。我这里很安静,只有长公主偶尔过来下下棋,念念经,你师父现在就像只闲云野鹤,连我也是一年到头见不找她的面。”
  她瞥了眼流云今儿特意戴在手上的扳指,叮嘱道:“剑心门的信物不要轻易示于人。长公主是素心昔年的手帕交,关系非比寻常,若见了此物,今儿肯定不会放你回去了。宫里认得此物的旧人也不少,你若不想多生事端,还是小心点好。以后要是想找我或是你师叔师伯,只管通报姓名就是,你师父早已将你继任门主之事告知,不必用信物证明什么。”
  流云吐了吐舌头,打趣道:“这么不严肃,也不怕被人冒充了去?”
  一梅师太哈哈大笑道:“你这孩子说话恁地有意思。你那师伯师叔是何等人,怎么会让人骗了去。尤其是你师叔,这辈子专门看人脸色,溜须拍马,骗过的人无数,这世上还没谁能骗得了他。赶明儿你去找他好好学学。”
  流云哭笑不得,实在难以想象此话竟出自一梅师太之口。
  两人还待再多说几句,不远处隐有人声传来。一梅师太微微皱眉,低声道:“长公主派人来找了,我且先去。你自个儿找个地方躲起来也好,先回去也罢,反正别让她见着你,不然今儿是没法脱身了。”说罢,收敛了脸上的表情,由水榭走了出去,一派宝相庄严。
  流云心中暗自好笑,提起步子在园中穿行,不一会儿便出了庵堂。她稍稍一提起,发现体内真气畅通无阻,心下喜然。经过半年多时间的调养,武功终于全部恢复。一时高兴,忍不住长啸一声,一时鸟雀皆惊,满天飞舞。
  先溜回了一趟梅园。王府里静悄悄的不见人,但流云感觉到自己一进门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虽有防备但并无恶意。心知定时从飞那一闹,使得李闻持重治防守,也不知到底有多少人为此受了罚,心里颇有些歉疚。
  从房间找出了素心留下的手稿,足足有五大页,她平日里也翻过,但都没有与陆子澹的病情联系起来。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那半吊子医术能帮得上什么忙。慎重地把他们和那三本医书一起放进包里,又从抽屉里翻出当日陆子澹送给自己的金丝脚链、陆谦送的手镯和李闻持送的玉佩,一并收好了,这才大摇大摆地从正门出去。
  途中远远就瞧见了高王妃和如彤,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躲一躲,没想到高王妃居然一瞪眼,然后就转了身,带着一大群下人浩浩荡荡地折了回去,看得流云一愣。
  第三十九回
  十九
  没有直接回西宁寺,而是去了宏城客栈。流云来大兴城这么久,这是第一次动用庄家的力量。客栈的老板并不认识她,只根据往来的暗号和她手上的铁戒做信物,一进密室就跪拜在地,痛苦流涕,
  流云不清楚掌柜跟家族的渊源,被他弄得很不知所措,手忙脚乱地扶起年近半百的老人家,好生劝说,这才让他缓了缓。流云本来是请掌柜帮忙查找庄翼的下落,没想到竟然收到另一个消息,她的两个姐姐,在四月底先后过世了。
  先是大姐庄灵染了风寒,拖了没几天就吐血而忘,二姐庄冉在看望时也被传染上,不久也撒手而去。虽然流云与她们年龄差距极大,感情并不深厚,但陡地听到这个消息,还是伤心了一阵。又想起二姨娘,一人独在邢城,突然失了两个女儿,不知能否承受得住。
  心情顿时低沉下来,想找个人说说话,又折身去揽月剑庄寻从飞。马儿行至渭水边,远远地望见了剑庄红色的大门,流云的心这才稍稍平静了一些。一扬马鞭正要加速,岔路口突然驶来一匹快马,马上气急败坏的不正是从飞?
  从飞脸上表情很奇怪,又慌又急,流云还没见过他如此失色,心里没来由地又沉了些。今日不知到底撞了什么邪,仿佛什么麻烦事情都凑到了一起,先是偷听到陆子澹若有似无的告白,然后遇到庄翼,再又是两个姐姐的死讯,如今从飞这里又不知道是什么噩耗。
  脸上却不能现出慌张,紧了紧缰绳,流云盯着从飞的眼睛正色问道:“出什么事了,慌成这样?”
  “师父他们来了。”从飞的脸涨得红红的,憋出这句话,然后低下头,压低声音补充道:“师父跟庄翼一起。”
  顿了顿,他又抬起头,激动而紧张地大声道:“师父他们不是这样的人,一定是庄翼用了什么法子欺骗他们。师父对小姐您忠心耿耿,绝对不会背叛您!”
  难怪从飞失魂至此,原来是看到了三剑师与庄翼通行。他对庄翼深恶痛绝,连带着对他身边的人也恨起来,却不料自己一向尊如师长的三剑师也跟庄翼走在了一起,心中又是怀疑又是愤怒,能支撑到来找她而不去直接喝斥他们已经很难得了。
  流云早知庄翼到了大兴,却没想到三剑师也通往。记得从飞刚来时曾说过三剑师对庄翼十分不满,且对自己的失踪诸多怀疑,不知为何又会与庄翼同流合污?照流云对他们的了解,其品行之高洁,绝非钱财可收买,莫非这其中另有玄机?
  脑中一时理不出头绪,流云揉揉太阳穴,摇摇脑袋道:“三剑师不是见风驶舵的小人,绝不至于作出这种事,你说的不清不楚的,我还没弄明白,也许其中还有误会。我们先回剑庄,再做其他打算。”说罢就要扬鞭往前。
  从飞赶紧上前阻住,低头小声道:“师父他们现在就守在剑庄里,非要见我不可,我们还是不要回去,先回庄园吧。”
  流云方待问他为何三剑师会知道他在剑庄,但转念一想,马上就释然了。以三剑师的眼力,怎么会认不出剑庄铸剑的手段,除了自己亲授的弟子从飞,不会有其他人。不知他们有没有猜到幕后还有一个流云呢?
  从飞一路小心谨慎,东张西望,生怕被三剑师从剑庄里冲出来截住她们。这样好不容易到了庄园,一进院就把门关得紧紧的,仿佛这样就可以挡住他们一般。
  庄园里只有两个花匠和几个打扫伺候的小丫环,院子里安静得只听见树上黄莺婉转的叫声,金色的晚霞已经铺开,洒在院子的各个角落,照在碧绿的槐树上,正应了那句“霞光红泛滟,树影碧参差。”
  流云一边走进书房,一边说道:“三剑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你跟他们见面没有?”
  从飞待她进屋坐好,转身将门栓好,这才回头道:“就是今儿早上的事,还好我远远地见到他们骑着马过来,所以躲开了。不然这么不知情地一进庄,肯定被抓个现行。也不知道师父他们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我临走的时候可没跟他们说起要来郑国。更可恨的是,他们居然跟庄翼一道,那小子不知给师父灌了什么迷魂汤,师父他们也太轻信了,明明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还跟他一起。我真是……”
  流云皱眉深思,右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胸口的庄家铁戒,三剑师在庄家已有四十多年,从父亲庄若水年轻时就在庄里,该不是背信弃义之人。但是,谁又说得准呢,蔡叔不也在庄家做了快二十年么,不也是说背叛就背叛了。庄翼啊,到底许了他什么?
  从飞见她沉默不语,也不敢多嘴,战战兢兢地站在一侧,脸上表情犹如天上烟云,瞬息万变。要知道三剑师乃是他的授业恩师,若当真背叛,连自己也难辞其咎,想到这里心里更加惴惴不安。只期盼着是误会一场,莫再伤了流云的心。
  “今儿事情太多,来得突然,我也乱了分寸。这样好了,你暂时先拖着,不要跟三剑师碰面。我找了宏城客栈的掌柜监视他们的消息,先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打算。我如今这情形,怎么也威胁不到他,总觉得庄翼不是特意为了我的事情来大兴的,应该另有所图,到时候再随机应变。”
  其实流云想说的是,以庄翼对自己的了解,也知道她对所谓的庄家家业并不那么感兴趣,犯不上为此千里迢迢地赶到大兴城来对付自己。再说,以现在庄翼对庄家的控制,就是她要回邢城报仇,也丝毫不用顾虑吧。
  目前最重要的还是陆子澹的病情,每天看他被病魔折磨的脸,流云只觉得不忍。不由自主地握了握怀里的手稿,心中稍安。
  从飞见流云不再说话,便从书桌抽屉里取了帐本出来,恭敬地说道:“这是五月份剑庄的出帐,请小姐过目。从这个月开始剑庄已经收支平衡了,前儿又接了两批单子,照这么下去,很快就要开始盈利了。城东威武剑庄的老板还来过,说是想跟我们合作,被我给推了。我看他们也不是想真的合作,不过是要来摸摸我们的底细。暂时我们跟他还没有什么冲突,不过以后就难说了。俗话说同行是仇家,我看他们没有什么好心。”
  流云随意地翻了翻,帐本做得相当清楚,看不出从飞还很有经商天赋,短短几个月就能把剑庄引上轨道,实在功不可没。算是今日难得的好消息,流云脸上终于泛起淡淡笑意,从飞也松了一口气。
  第四十回
  二十
  流云回到西宁寺已过亥时,青衣小沙弥出来开门的时候还打着哈欠,揉揉眼睛看清面前浅笑不语的人儿,差点忘了抬手合十。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糨糊搅呀搅,脸上的表情都不能控制了。
  流云朝小沙弥抱歉地点点头,微笑着朝厨房走去。陆子澹临睡前还要喝一次药,估计这会儿还在熬。低头瞧瞧手里的几个小药包,她心里又是一阵紧张。毕竟是第一次亲手开抓药,而且还是这样一个病人,不管怎样总是有些心虚。
  缓慢而小心地将炉上惠济大师开的药倒掉,换上自己的药方,然后加水,寻把小蒲扇,蹲在炉前煽着风,静候着将三碗水熬成一碗。熬药的当儿来过好几拨人,先是负责煎药的小和尚,见流云专心致志地熬着药,便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大风就过来了,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地看了她半晌,欲言又止。最后冲进来的是性子急躁的电,一进门就大声嚷嚷道:“去哪儿了你?怎么也不说一声,我们还以为你——”
  “有点急事,出去了一趟。”流云慢吞吞地打断他的话,慢条斯理地放下蒲扇,抓起灶台上的抹布,包住药罐的双耳,将罐里黑褐色的药汁倒进玉质玲珑小碗里。西宁寺是大兴城三大名寺之一,寺内常有当朝名人重臣出入,自是不缺这些奢华之物。
  这药味明显不同于以往,清苦中带着若有似无的幽香,练武之人嗅觉灵敏,电吸吸鼻子,皱眉问道:“惠济大师何时改了方字?”
  流云秀眉一挑,不答反问道:“以前的方字可治好了病?”
  电顿时噎住,哼哼唧唧几声后才喃喃道:“又不是在说你,怎么反应这么大。”伸手从灶上端起滚烫的汤药,正要送去,忽又折回身递给流云,道:“不是没事干吗?你送过去!”眼神灼灼地盯着她的脸,面上表情古怪。
  流云本来心里坦荡荡,被他这琢磨不透的眼神一瞪,居然不安了起来,耳边陡然响起早上陆子澹和李闻持的对话,一时口干舌燥,浑身不自在。但她掩藏得极好,虽然电一眨不眨地紧盯着瞧,也看不出丝毫的不对劲,不由得有些懈气,把汤药往流云手里一塞,自顾自地先走了。
  才走了两步,忽又回过头来,莫名其妙地说道:“以后出门记得说一声,免得别人担心。”流云唯唯喏喏地跟着,也不说话。
  心不在焉地跟在电的身后,手里的滚烫的药碗冒着热气,遮住了流云的双眼,所以李闻持转身朝她看去的时候,只看见一片朦胧的雾气,仿佛梅雨季节从不清晴的天,湿湿的还带着些许的暖气。
  直到大风轻咳数声,李闻持才发现自己的失态,居然目不转睛地对着这个该死的女子看得忘了身份。忙把目光收回投向床榻上的陆子澹,苍白的脸上一如既往地带着淡淡笑容,没有任何异样。心中稍定,回过神来又不由得嘲笑自己太过谨慎,不就是多看了几眼么,连宫里父皇的妃子们也不曾如此避嫌。
  流云万万没想到李闻持居然还留在这里,已是亥时末,正常人都应该回府就寝,他这样总在外逗留,不怕高王妃有所怨言吗?心里虽然这么想,脸上还是必恭必敬的,她很清楚面前这个人在郑国的力量,在别人的地盘里,总是要小心些,更何况她现在还开了剑庄,像他这样的大人物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但一想到白天时他跟陆子澹的对话,流云又很不是滋味,这个人,太过高傲了,不管是谁,在他眼里,都不过是随便呼喝的下人,即使面上对她和善有加,不过是看在陆子澹面子上敷衍而已。那么,陆子澹呢,在他心中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
  脑子里念头急转,分了心神,竟然没注意到碗里的药汁洒了出来。滚烫的药汁洒在莹白的手指处,烫出淡淡的红色,像朵粉色的桃花,却看得陆子澹眉头一皱,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坐起来。他嘴唇微微动了动,顿了几秒才柔声问道:“烫伤了吗?”
  流云满不在乎地摇头,笑道:“没事,药开了好一会儿了,子澹少爷要不要先喝药,不然就凉了。”
  陆子澹的目光这才从那桃花转到玉质玲珑碗上,看了看与往常不同颜色的药汁,毫不犹豫地接过,一口喝干。一侧伺立的大风忙递了杯水过来让他漱口,流云看得脸上有些发烧,自己总是太粗心,以往喂药竟不知要倒水,也不知陆子澹苦了多少回。
  李闻持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二人各怀心思,不由得暗自摇头,起身理理衣服,道:“子澹早点休息吧,今儿把你给累着了。也是我府里那些人不争气,这么点事还非得来找你。要是照他们说的办,我明儿还不知要捅多大篓子。”
  陆子澹谦虚道:“王爷言重了,柳先生他们的看法也有道理,皇上这次的确做得有些过火,不说王爷,就是朝中其他大臣也看不过去。不过如今的情形纷繁复杂,王爷小心些总不会错。”
  流云听不懂他们话中的意思,看眼前这情形,似乎李闻持跟当今皇上之间有了间隙?暗中摇了摇头,这些政事自己还是不要管的好,现在已经有一大堆事情够自己头疼了。一时又想起庄翼和三剑师,心顿时乱了。“小翼,你若真要逼我,我也只有放手一博了。”
  第四十一回
  二十一
  由于心里有事,流云连李闻持什么时候走的都没注意,只知道自己突然抬头的时候,房间里只剩她和陆子澹两人。气氛与往日并无不同,只是流云心里多了些异样,不经意间抬头朝陆子澹望去,发现他也并非心无旁骛,不均匀的呼吸声出卖了他并不安定的心。
  流云忽然有些不安起来,连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起身在房间里走了两圈竟然找不到事情做。想起平时都是拿本书靠在陆子澹床边打盹,此时手里握了书却总觉得不自然。
  “先去休息吧。”陆子澹似乎看出她的窘状,轻声道:“我让他们收拾了一间客房,你让大风带你过去,叫雷进来就是。”
  流云瞥了眼偏厅里的小床,想起前天晚上陆子澹奇怪的问话和事后风雷电躲闪的眼神,再迟钝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虽然她对这些所谓礼节并不那么看重,但是明摆着被风雷电他们摆了一道,心里还是一阵不舒服。只是念及这半年来他们对自己的照顾不好发作,不管怎么说,都曾经在最无助的时候帮过她。
  轻轻带上门,就看见大风站在院子中央,回头朝流云看了足足有一柱香的功夫。流云也不说话,静静地与他对视,一双烟雾迷蒙的眼更加看不真切。良久,大风叹了一口气,擦着流云的身子进了陆子澹的房间。
  流云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身上陡然轻了不少。走几步,才发现,心还是沉着。
  第二日一大早给陆子澹煎完药又出了门,这回记得打了声招呼。电在一旁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抱怨她怎么那么多琐事。流云只是笑笑,并不解释。
  直接去了宏城客栈,掌柜办事利落,不到一天的功夫居然就把庄翼的行踪摸了个通透,握着薄薄卷册的流云赞赏不已。仔细翻了一边,才知道庄翼他们一道竟来了有好些天,就住在离宏城客栈不远的云来客栈。
  让流云十分不解的是,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常在大兴各青楼勾栏逗留,只有这两日三剑师才转到了揽月剑庄。庄翼不是贪恋美色之人,更不用说一向清高自傲的三剑师了。想起去年腊月里和陆谦曾去云屏坊弹过一曲,流云明白了他们突然造访大兴的原因。
  年前紫玉自个儿赎身去寻于青子大师,那曲子便是从她那里流传开来。紫玉不清楚流云的身份,只道是个姓钱的黑面公子,弹得一手好琴,人又洒脱通透,认定了流云没死的三剑师就循着这线索找到了大兴城。
  虽然想明白了这一点,流云还是不清楚庄翼此番究竟有何目的。按说自己早已离了庄家,不过是个落魄之人,威胁不到他的地位,他又何必苦苦相逼呢。也不知三剑师到底是何立场,照理说,若他们真归顺了庄翼,也不至于对自己如此决绝,若不是,为何又与他通行。
  真是越想头越疼!流云放下卷轴,揉揉太阳穴,深深出了口气,不管怎样,先把他们弄走了再说吧。
  “小姐。”掌柜在一旁小心地打破沉静的气氛,这些年虽然人在大郑,但邢城的消息却听过不少。再结合眼前情形稍微动点脑子,他也大概猜出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小姐是否又心软了?”
  流云眼皮一抬,眼神凛冽地望向掌柜。
  “属下只知道,您手里握着庄家的戒指,您才是庄家的主人。若是有人要危害主人,属下就是拼了命也要维护您。”掌柜的背脊挺得笔直,眼睛里是勿庸置疑的坚定。
  流云心里陡然一阵,一种叫做感动的情感满满流淌,身上担子突然重了不少。微微垂下眼帘,握着卷轴的手指由于用力而泛出青白。“我知道了。”
  掌柜把从飞招回来的时候,流云已经拟好了一份名单。从飞接过后只看了一眼,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小姐,这些不是——”
  他只道庄翼把庄家的家业全接了过去,却不知邢城里还有更多没见过光的。他们都像宏城客栈的掌柜一样,是庄家最可靠的仆人,而这些人,只有真正的庄家家主才知道。想起当年吴王对庄家的忌惮,原来也并非空穴来风。
  流云眯起眼睛幽幽道:“庄翼把事情做得如此滴水不漏,幕后一定有人撑腰。我想了一下,吴国朝中虽有不少可疑,但有能力的不多,后面用红笔勾出来的是我怀疑的对象。前面的那些,则是我们庄家的家奴。”当然,邢城里的那些人,都是她了如指掌的。
  从飞捧着宣纸的手微微颤抖,喃喃道:“难怪夫人说您一定能重振庄家,难怪——”
  流云的脸上却并不见得如何雀跃。她若真要对庄翼动手的话早就行动了,若不是他步步紧逼,她就是忤逆了母亲也不愿与他为敌的。瞥了一眼身旁踌躇滿志的从飞和面露喜色的掌柜,流云不由得一阵苦笑。
  “从飞你先回邢城走一趟,看看庄府里还有没有旧人。特别注意柔姨身边的绿倚,她是五年前我布在她身边的眼线。柔姨这个人很不寻常,我早年曾派人调查过她的身份,可是一无所得,你回邢城后要严密监视她的一举一动,看她跟谁来往。”流云想起十四岁的那个晚上,她从鬼门关走回的那一晚。
  从飞听到这里心中一凛,五年前流云刚刚继任家主之位,众人只道她年幼稚嫩,只懂得躲在禾雅郡主身后寻求庇佑,哪料到她原来也有此等心计。原来平日里的懒散悠闲只是表象?
  “那这些人?”从飞指着上面赫赫有名的名字犹豫地问道。
  “如果能不动,就尽量不要动。庄家明地的那些产业算不了什么,要拿回来并不困难。怕就怕他暗地里还藏了一手。先不要打草惊蛇。”流云摸摸食指上的铁戒,脸色肃穆。“另外,你记得去找二娘,让她进宫去探探庄蓉的口风,看宫里头到底是谁在帮衬着他们。他接替爵位如此顺利,肯定有人在吴王耳边吹风。”
  忽然想起大姐、二姐的死,心里稍稍有点刺痛,“记得帮我到大姐和二姐坟前上柱香。顺便查一查她们的死因。”虽然消息说是感染伤寒,但是两个活生生的人这么突然没了,总是有些怀疑。但愿不是你,否则,庄翼呀,你要我怎么对你下手!
  番外之庄严(一)
  番外之庄严(一)
  我的名字叫庄严,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名字,所以总是跟母亲抱怨,为什么姐姐她们有那么动听的名字,庄灵、庄染、庄涯……而我的却这么严肃。母亲回答我的是一根粗大的荆条。
  我从小的衣食住行全由母亲一人操办,外人总说禾雅郡主慈爱和蔼,只有我知道她转身之后是多么严厉。我常常因为写错一个字而在墙角跪一个时辰,或者因为跟庄翼玩耍而被打得两手鲜血淋漓。所以小时候我一点都不喜欢她,我只喜欢庄翼。
  庄翼是我的弟弟,可是府里的人并不这么认为。就是姐姐们身边的丫头也敢给他脸色看,斜着眼睛跟他阴阳怪气地说话。可是他总是礼数周到,不卑不亢,偶尔用他深邃的凤眼深深地看过去,直到她们自动闭嘴。
  我知道这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在这个庄园里,母亲的话就是圣旨,就算是我那个平日里颐指气使、装腔作势的二娘在我母亲面前也像只掉了毛的孔雀,乖乖收敛,更不用说连毛都没长全的我了。就是后来我继任了庄家家主之位,在母亲面前时仍是恭恭敬敬,连半句多话都不敢说。
  母亲不喜欢柔姨,不喜欢庄翼。
  那个时候我一直都想不明白,像庄翼那么聪明英俊的男子,为什么就是不能得到母亲的半点好感呢?即使是乡下租我们土地耕作的村民,母亲都偶尔会朝他们笑笑。一直到长大以后我终于想通了,她之所以仇视庄翼的原因,那是因为他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父亲在感情上的背叛。事实上,母亲对二娘都是淡淡的。
  还不懂事的时候,母亲总是抱着我睡觉,晚上我会听到她说梦话,有时是低低的哭泣声,然后她会把我抱得很紧很紧,眼泪滴在我的脖子里,又湿又烫。“娘,好紧!”这个时候我会挣扎出声,然后她恍然醒悟般放开我,一双眼睛定定地朝我瞪着,我从她眼睛里看到绝望。
  “严儿啊,你为何是个女子。你要是男子,我便不用担心了。”担心什么?我心里想,但是没有问。
  我和庄翼从小就特别亲近,这一点让母亲很愤怒。可是,自从我在冷香园的梅树下发现了跪在那里瑟瑟发抖的庄翼以后,我的童年才开始有了一点点色彩。
  后来我一直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我跟母亲从绸缎庄对完帐回来,路上遇到了蔡叔,他说乡下地里出了点事,母亲一急,就撇下我去了前厅。
  我一个人难得悠闲地在院子里逛,不知怎的就到了冷香园。那地儿母亲从来不让我去,但是有什么能挡得住一个六岁小童的好奇心呢?
  推开竹条做成的篱笆门,就看见一个白衣少年静静地跪在梅树底下,一脸倔强的神情。冬日淡淡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有几朵梅花慢悠悠地落下,飘到他肩头,脸颊。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我心里想,于是慢慢走近了,伸手推了推他,直到他不耐烦地甩甩手朝我瞪了一眼,我这才笑眯眯地问道:“我是庄严,你是谁?”
  他听到我的名字以后脸上显出很不屑的神色,并不回答我的话,反而别扭地转过头,哼了一声,不再看我。
  “喂,你这人真不懂礼貌,我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
  “……”
  “你做什么坏事了,为什么要跪在这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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