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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晴朗晴朗

_3 周嘉宁(当代)
“周游四方!”
他们俩并肩坐在草丛里面,而初夏时光天空里面的晚霞美丽得惊人,大片大片被烧得通红的薄薄云朵从教学楼的后面像张网一样覆盖住大半个天空,残破太阳照出来的浓重阴影却简直可以弄伤眼睛。三三抬起头就感到天空完全失去了重量感正要朝她劈头盖脸地倒下来,空气里面弥漫着一股烧焦了的枯草气味。阿童木的眼睛突然闪闪发光,就好像她第一次跟他奔跑在严家宅曲里拐弯的小弄堂里的时候那样。阿童木开学那天就把整个书包连同所有的教科书都扔在操场上面了。上课的时候他的手里就拿着一本坏了封面卷了边的《射雕英雄传》坐在最后一排,在除了班主任的课之外的任何课上都把脚搁在桌子上,有时候搁在前面同学的凳子上,有时候爬到桌子底下把别人的鞋带绑在椅子腿上。他常常突然站起来,凳子砰地砸在木头地板上面,抱着那本破书从二楼靠近花坛的窗户跳出去,摔了一身泥以后就一个人跑到操场上。既然他抱着这样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所有的老师也就都懒得搭理他。他好像是这所学校里面可以穿墙而过的隐形人,大家都看不到他。
“亲我一下。”阿童木突然站起来说。
他脚上的球鞋已经彻底脱了胶,大脚趾露在外面。三三害怕起来,她环顾四周,刚才那整片燃烧起来的晚霞,已经只残留下很小一只角落。门卫老头端着只咣当作响的铁皮饭盒拖着拖鞋穿过操场,裤子口袋里的无线电收音机里发出滑稽戏里的笑声,沙沙的。再过一会天黑了,他就该拿着手电筒到教学楼里面去巡逻了。
“我要回家了。”三三站起来拍拍屁股上面的土。
“亲我一下,亲我一下就让你走。”阿童木竟然执著又倔强地说着同一句话。
他的胳膊牢牢地撑在单杠上面死也不放手,而天空好像突然之间就被拉上了黑色的帷幕。三三想,这时候大概家里的饭桌上已经摆了一盘炒好的碧绿蚕豆。她这才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想逃走。她从来都是一个顺着他们意愿的乖女孩,她从不会要求妈妈帮她买那些女孩间流行的贝壳发卡,那些妈妈帮她买的难看衣服她都穿在身上,有的时候她穿着宽松的运动裤和妈妈的小风衣,非常滑稽,但是她都顺从。她很讨厌那些爸爸规定她念的散文,却还会在本子上做完摘抄给他看,好像她是真的喜欢那些华丽的句子和词语似的。她不想让他们难过,不想让他们着急,不想让他们忧郁,哪怕她撒了那么多谎也只是想让他们感到自己有一个很好的女儿。可是事情越来越糟糕不是么?她跟阿童木僵持着,咬着嘴唇互不说话,门卫老头已经拿着手电走进了教学楼,她想要喊的,却哑着嗓子完全发不出声音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层又一层的走廊玻璃里透出隐约的白色手电筒的光芒来。她身体里面的力气一点一点地都消耗尽了,小腿酸得让人想哭。她知道那些意志力正在减弱,每次的结果她都会向阿童木投降。黑暗中,阿童木的瞳孔还是闪亮的,像那两只正沿着领操台的边缘悄无声息爬过去的野猫。
“干吗要这样?”她带着哭腔说,仿佛在央求他。
“我喜欢你。虽然你不理我,但是我想很快大概就看不到你了。你会考上重点中学的。”阿童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并不柔和,却有那天在冰天雪地的操场上把书包狠狠朝她扔来时的恨意,是凌厉的。
她的心又很重地疼了一下,好像被人截断了一根血管似的。
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那么就一下,在脸上。”
阿童木也累了,但是撑在单杠上的手仍然是紧紧的,好像惟恐她反悔逃跑似的。
她又快速地补充道:“不能告诉别人,不能告诉任何人。”
她大概永远都会记得这嘴唇第一次触碰男孩子皮肤的感觉。虽然只是在面颊上蜻蜓点水般的一下,但是却柔软得好像是嘴唇陷进了一团棉花里面。天色已经黑作一团,四周清冷的风吹得她胳膊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而近处教学楼里面微弱的白色手电筒光芒不时探向没有人的乌黑的操场。他们俩都手脚僵硬,在这一秒钟过去以后就连阿童木都默不做声地手足无措了。他低着头,因为有一会儿靠得很近所以三三看到他的睫毛竟然好像两把小刷子一样长。她迅速地抱着自己的书包弯腰从阿童木的手臂底下钻了过去。球鞋踩在湿漉漉的杂草上面吱嘎作响,有点忧伤,挂在脖子里面的钥匙因为奔跑而丁当作响,但是她沮丧地想第二天阿童木就会得意洋洋地跑去跟林越远说:“你知道么?昨天许嘉靓亲了我的脸呢!”他大概会跟每个人都这样说,所有的人都会知道她亲了一个小混蛋的脸,于是她不由得感到五雷轰顶。
跑到操场中央的时候她猛然停下来朝着儿童乐园的方向大喊:“你不许告诉任何人,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否则我一辈子都不会理你的!”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食堂屋顶上面的野猫喵喵乱叫。
“谁在那里!”三楼走廊的玻璃窗被砰的一声打开,老头的声音好像一个炸雷一样在初夏的夜晚传来空荡荡的回声,手电筒的光在操场上盲目地扫射。三三害怕地向校门口奔去,吱呀一声推开半关着的铁栅栏。身后的那个敌人,那些如影相随的脚步声却好像跑再快都甩不掉。她气喘吁吁,心跳到嗓子口,鞋带全部跑松了都顾不上,而且根本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害怕。
之后就是毕业考试。毕业考试那天下雨了。三三记得自己穿着条淡粉红色的背带裙和白衬衫,还踩了一双蓝绿色的雨靴,靴筒上印着两只孙悟空的脸。爸爸陪她去的,撑着把断了一根伞骨的旧黑伞,陪她走到校门口。短短的路上她不停地踩在水洼里。虽然已经又是夏天了,却并不热。她在校门口跟爸爸告别,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摸摸她的头发,温柔地在她耳边说:“不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小心仔细。中午回来吃你最喜欢的小笼馒头。”她一个人撑着重重的黑伞恍惚地走在几乎看不到人的操场上面。领操台一边的爬山虎随着风摇出波浪来,美人蕉湿漉漉地滴着水。她想在这样夏日潮湿风凉的雨天,花坛里面一定爬满了晶莹剔透的绿色小螳螂和鼻涕虫。阿童木的铅笔盒里总是装着那些他趴在花坛里抓来的小虫,但是他今天大概是不会来的。她觉得自己穿过偌大的操场根本显得力不从心,而硕大的雨点不停打在伞上,她的小腿和裙摆都已经湿了。她根本不想考试。最后爸爸还是把她的志愿给改了。她已经哭过了,哭了整个晚上,哭到所有的力气都花光,所有的希望都破灭,鼻子和口腔被眼泪淹得透不过气来才死气沉沉地睡过去。可其实他们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这样伤心,为什么她把那张作废了的志愿表格死死地攥在手里。所以,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考上重点中学又如何呢?当个最好的女孩又如何呢?将来长成怎么样的大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考完试回来她立刻躺倒在刚刚铺上去的凉席上睡着了。鼻子里面弥漫着一股草席的清香,厨房里面爸爸在蒸小笼包和煮牛肉汤,小火炖着锅盖突突作响,一切都安静极了。三三筋疲力尽地在钢丝床上蜷缩起来,屋外的那棵梧桐树的树阴已经覆盖住了半个天井。她真希望所有的害怕、担心和怯懦都会在这场绵长的午睡后消失殆尽。
天空晴朗晴朗13.
13.
其实这么多个夏天过去了,上海仿佛总是这般模样,总有建造了一半的高楼,那些绿色的脚手架搭在高楼的中段,钢筋水泥都暴露在外面,在黄昏里显得分外不真实。不过,十二岁那年苏州河的水还是粘稠到好像柏油一般墨墨黑的。三三跟着妈妈坐二十一路公交车去四川北路外婆家的时候,总是隔着很远的距离就闻见那股粘稠的味道,于是她的神经都兴奋起来,因为外婆家里有几个表妹在,或许还有一碗糖醋小排骨和几块从外国带回来的巧克力。那也是夏天,一到夏天整个上海都笼罩在苏州河的气味里面。那年的夏天因为要毕业考试,所以妈妈用自行车带着三三骑很远的路去补习班。沿着苏州河的堤岸走,边上就是棚户区,小孩子用一根橡皮管子在路边洗澡,四处弥漫着肥皂和河水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而晚上回来的时候,地上到处是水洼,头顶还有黑漆漆的低空飞过的蝙蝠。三三总是很害怕,缩着肩膀闭着眼睛,在黑暗里感到这简直就是一条永远都走不完的路。她默默地祈祷着不要有老鼠突然从堤岸边蹿出来,而所幸妈妈是强大的。她渴望着有一天变得像妈妈这样强大,好像从来不畏惧也从来不会掉眼泪,一个人带着三三在这黑暗而可怕的苏州河边上慢慢骑着车,上坡下坡。什么时候才可以变成像妈妈这样的女人,这样镇定,并且所向披靡?整个上海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是一个大工地了,灰颜色的高架桥在头顶慢慢地搭起来,高耸的水泥墩子立在马路中央,那些脚手架好像是在为一个巨大的戏法做着准备。她每天都走在这尘土飞扬的地方,好像已经习惯了四处都是打桩机的声音,习惯了巨大的混凝土搅拌车在半夜的马路上横冲直撞。她就跟着这座城市一起发疯地生长起来。因为长得快,所以肚子总是饿,细骨伶仃的一个女孩子却要吃很多很多的东西。其实,那段时间是真正的郁郁寡欢。三三照镜子,骨头疯狂地生长,仿佛要顶穿薄薄的皮肤似的,穿短裤,露着纤细的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的关节。她很担心,书上说女孩子要长到二十岁才会定型,如果照她这样每年五厘米的速度生长下去,那么等到二十岁的时候,她简直就会长成一个怪物。一个怪物啊,这种想法令她膝盖发抖。她必须要想办法来阻止这一切啊,可是却依然每天做梦梦见自己手上提着一个橘红色的煤油灯,在万航渡路的楼梯上走路,走着走着就双脚离地坠了下来,仿佛坐海盗船一样。
那个最后的夏天的一个下午,他们约了一起去游泳。三三、林越远和阿童木,确实有段日子这个奇怪的组合经常玩在一起,大部分的内容就是绕着静安寺万航渡路和严家宅附近的小马路漫无目的地大暴走,走到脚脱力的时候大家拼钱买两杯绿豆或者橘子冰沙一起坐在花坛边上喝掉。但是那次游泳是谁想起来的呢?三三一直不知道,有时候他们俩好像心怀秘密故意要向她隐瞒什么似的。很难想象他们俩会成为朋友,但是他们大概是学校里面仅有的两个敢爬严家宅里那个旧厂房烟囱的男生。那个烟囱年久失修,扶梯上面的铁钉都锈得好像随时都会从上面弹落下来,而扶梯的抓手松动,脚踩上去的时候好像整个烟囱都在摇晃,但是这两个有时候愚蠢得要命的男孩居然争先恐后地往上爬。阿童木像只猴子一样爬在前面,而林越远也毫不示弱。看起来就好像阿童木的屁股顶着林越远的脑袋,脚踩着他的肩膀,两个人叠着在往上爬似的。而三三单单是在底下用手挡着眩目的太阳往上望就已经害怕得不行了。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是做一些随时都会死掉的事情。阿童木一脚踩松的时候她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当他们冒险的时候,她只能瘫软地等在原地。有时候她觉得这样不公平,可是单单是那些摸上去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生铁把手就能够打消她所有的勇气。曾经有一次阿童木在打架时整块碎玻璃嵌在他的手臂上,他用手把那块碎玻璃从肉里面拔出来,顿时血就乱飙,但是他得意地说:“有的时候我觉得这样疯狂的感觉真好,死掉也没有关系。”但是当他们发疯般争着死掉的时候就把她忘记了,所以她孤单地看着他们爬到烟囱顶上,两个人靠着摇摇晃晃的铁栏杆站在傍晚的夕阳底下,阿童木甚至坐下来晃荡着两条腿抽起一根他从爸爸衬衫口袋里偷来的皱巴巴的红双喜牌香烟来。三三害怕地感到他们把她给忘了,他们会永远坐在那里不再下来。她虚弱地朝着他们喊,但是风一定把她的声音带到别的地方去了。他们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望着天际线的某处,虽然没有摔下来死掉,却看起来遥不可及。那天她跟几个剥毛豆的老太一起仰着脖子望着那两个烟囱顶上的少年,老太太唏嘘着说:“哎哟,现在的小囡真是不要命的。”而她却突然伤心地想,以后林越远就会这样把她忘记,他们都会就这样把她忘记。
可是有一些短暂的瞬间,三三觉得这个夏天真的永远不会结束,就好像她永远都能跟这些男孩子厮混下去。他们总是在那些梧桐树、断墙或者是烟囱之间争斗,但是也会坐在一起喝一杯橘子冰沙。而成绩单迟迟没有下来,惶惶不可终日,不是因为她多么在乎那份成绩,而是这个夏天因此而显得无穷无尽,望不到头,所有的耐心都在消耗殆尽。她每天傍晚都穿着条洗旧了的睡裙站在弄堂里等送信的人,有时候在夹竹桃上绑一根橡皮筋自己跳马兰花玩。那个留着小胡子的白净邮递员总是骑着二十八寸的绿色自行车把铃按得丁当乱响,总是在她面前突然刹车,笑嘻嘻地把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新民晚报》递到她手里,不怀好意地说:“哟,小姑娘,在等男生的情书啊?”每天他都乐此不疲地用这句问候语,压根不会厌倦似的,而她总是板着面孔快速地接过晚报从来都不搭理他。有的时候她甚至想,他一定是故意要把那份写着她名字的成绩单给藏起来。他多么乐意戏弄她,他们都多么乐意戏弄她,戏弄她的不幸,戏弄她的不快乐,戏弄她的担心害怕,看她莫名其妙地变得越来越沮丧,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心灰意冷。她恨不得这个该死的夏天快点过去恨不得快点长大恨不得能用鞭子抽着时间走。无所谓了,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这一切都矛盾极了,她无所谓却又那么在乎。
三三并不想跟他们去游泳。她根本不会游泳。十二岁的时候她没有学会游泳,以后她也根本就没有再学会游泳,而且那时候的露天游泳池被一群中学里的小混混占据,甚至有时连啤酒罐子都会被带进去,更不用说香烟了。但是中学的录取通知书第二天就要下来了,她又觉得这就好像是一个仪式。她曾经多么盼望这一天的到来,摆脱万航渡路,摆脱阿童木,可是现在她真的毫不关心这一天以后的事情。她感到在这一天之前就已经有了最美好的时光。她根本不相信以后会有什么惊喜。她不相信那个被困在港口里的唐小西还能够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却总会记得那些小混混被阿童木打得抱头鼠窜时的样子不是么?“他们不信,我根本不害怕打架。”他说这话的时候总是毫不在乎地皱皱眉头,哪怕鼻子已经在流血了。他还会说:“有种就往我肚子上打啊。”她答应跟他们去游泳,然后就好像阿童木说的: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很难写下去。我害怕极了,可是为什么你们都说要勇敢?勇敢是骗人的,勇敢是骗子。
那天三三从早晨起来就开始忐忑不安地挑选衣服。她只有一条满意的裙子,对此她总是耿耿于怀,因为她正在毫无办法地不断长高。胸口的两颗小核桃也慢慢地鼓胀起来,一碰就疼,虽然还是很小很小两颗。她简直憎恨自己的身体,这样下去就连这条唯一的裙子都要穿不下了,而她简直就是想一辈子都穿着这条裙子的啊!到时候怎么办呢?到时候就没有裙子穿了,她只能穿抽屉里那些难看的见不得人的衣服,而且她觉得这辈子都再也买不到比这条连衣裙更好看的裙子了,所以她平时舍不得穿。她的裙子总是容易给撕破。她走路走得快,裙摆稍微长一点的裙子就会因为步子迈得太大而被扯坏,而她喜欢钻花坛,抄近路。很多裙子都是被栏杆给钩坏的,一钩住就撕下来一大片。但是如果不穿的话,很快就又不能穿了,她只要再长高一点点,就不能穿了。那也就是说,她进了中学以后,就再也套不进这条世界上最好看的裙子了。现在三三把裙子从抽屉底下翻出来,套到身上去,终于觉得自己在镜子里面看起来是一个漂亮了一点的女孩子。要是再矮一点,要是关节不再长得那么摇摇欲坠,要是头发不再是两根乱七八糟的辫子或许会更好看。她的心脏在乱跳,激动得口渴,而且肚子也轻微地疼起来了。她局促不安地照镜子,反复把头发往耳朵后面整理,又拿了两根橡皮筋开始给自己编辫子,但是怎么样都不好看!她就是怎么样都不好看!可是也并不是因为不好看,并不是因为真的从此就要分道扬镳,并不是因为从这天起就要失去林越远,并不是因为她正在忘记越来越多的东西。那时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还有把林越远忘记更可怕的事情,就好像她从没有想过以后还会得到更多好看的裙子。她不相信这些,她宁愿紧紧地攥着手里这条裙子的裙摆,死命地攥着不松手。
他们说要去游泳,可是林越远跟阿童木走的路却并不是往游泳池去的路。阿童木跟林越远不安分地走在前面,不时跳上路边的石墩子或者是消防栓。他们尖叫着打闹着,而三三像只跟屁虫一样拖在他们屁股后面,穿着她最好看的连衣裙,沿着万航渡路走,越走越远。他们经过闹市区又往偏僻的小路拐进去。这里到处都是工厂,厂房被油漆成了各种夺目的颜色,有巨大的卡车在窄小的马路上横冲直撞,干燥的马路上灰尘全都被扬起来以后好像把上海笼罩了一层黄褐色的迷雾。对,就是那些黄褐色的迷雾。那天的集装箱卡车野蛮地响着喇叭从他们身旁飞弛而过,他们站在它屁股后面喷出的浓烟里目瞪口呆。三三不认识那些地方,以后她再也无法找到他们那天带着她走的路线,她再也无法从闹市区找到通往荒蛮地带的缺口,她再也没有见过如此庞大的集装箱卡车接连从身边呼啸而过,简直已经擦到了耳朵边。那些路好像凭空消失了,或者是完全对她封闭起来了。她就算撞个头破血流也没有办法再撞进那片记忆里面去。那些记忆,残缺的,像扇通往美好世界却永远关闭起来的门。
“喂,我们去哪里?”三三用手拢成喇叭状喊起来。
“去苏州河!”林越远大声说。
“哪里,去哪里?”
“我们去苏州河游泳!”阿童木跳起来,尖叫着,“去游泳!我们要比赛游泳!”
最后他们真的爬上了苏州河的堤坝,三个人排成一排沿着堤坝继续走。苏州河的气味在这个黄昏扑鼻而来。那时候这里还完全是个臭河浜,河水漆黑浓稠,好像有人偷偷往里面倒过几吨柏油,让人很难相信它竟然还可以流淌。河面上漂浮着成片的水葫芦和那些纠结在一起的墨绿色藻类植物。有时候有野猫已经腐烂肿胀的尸体涨潮的时候被撞向河堤,而白色的塑料饭盒装着馊掉的残羹剩炙堆在堤岸旁,终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心气味。河堤也没有修好,巨大的被晒得发烫的石头垒在一起。这样的炎热下午对三三来说有种蠢蠢欲动却毛骨悚然的盲目。她很想扭转头回家去,但又不想表现得像个没出息的小妞,所以她还是哆哆嗦嗦地在堤坝上走。虽然假装不去看底下那些横窜的老鼠,却仿佛还是可以听到它们磨牙的声音似的。苏州河上的垃圾船扁扁地贴着乌黑的河面行驶,汽笛发出哭泣呜咽的声音。船头一只脖子上拴着粗铁链条的黑色狼狗无力地耷拉着舌头,滴着浑浊的口水注视着岸上的他们。她想,沿着这河一直走下去简直可以横穿整个城市。可是她没有这样的勇气了,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那些拐角,那些马路,那些菜场边弹棉花胎和摇着火炉爆爆米花的人……苏州河水正在涨潮,渐渐淹过堤岸边那些垂头丧气的墨绿色植物,气味越发刺鼻。
“我走不动了,不能再走了。”三三总是突然被巨大的沮丧感笼罩。
“你们女生真他妈的没用。”阿童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本来想要反唇相讥,但是此刻蹲在肮脏阴暗的桥墩底下,苔藓肆无忌惮地攀附在那些湿漉漉的泥石滩上,她没有力气并且感到晕眩,蹩脚的凉鞋把右脚的小脚趾磨出个血泡来。阿童木在不远处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打起了瞌睡,林越远把臭烘烘的跑鞋脱了扔在旁边,光脚在滚烫的石头上跨来跨去。她恍惚着几乎被一股从心底里激发出来的暖流所冲垮。那股暖流没有漏掉脚趾,没有漏掉眼睛,没有漏掉头发梢。你喜欢林越远吗?你喜欢林越远不是么?傻瓜都知道你喜欢林越远,就连阿童木都看穿了你,为什么不能告诉他?为什么还要假装不在乎?为什么不对着他笑?为什么像个愚蠢的胆小鬼那样没用?她只感到心跳得越来越快,周围的世界仿佛都在超快速地运转。她盲目地抓紧自己的裙摆,感到天旋地转要喘不过气来了。那些句子翻来覆去地在舌头底下打滚。她可以说:你要不要给我写信呢?你知道我们家的公用电话号码么?你会打电话给我么?她无意识地抚摩着自己断掉过的细小脚踝,把那里一小块骨头捏得咔咔作响。她感到自己在涨潮,而潮水蔓延到了鼻子底下,她得努力扇动鼻翼才能够勉强地呼吸。
“嘿,你敢跳下去吗?”阿童木突然跳起来对着林越远说。
而这时候对于三三来说那个临界点已经过去了,就好像去年夏天她跟阿童木打赌可以从游泳池那个三米高的跳台上跳下去,结果穿着小背心平脚裤颤颤巍巍地站在跳台上面,耳朵却好像突然失聪一样听不到底下的声音了。她压根不会游泳,只能不停地咽着唾沫。结果身后两个不耐烦的男孩粗声粗气地说:“不跳下去还挡在这里干吗?三八。”于是所有的勇气都突然烟消云散,甚至都恍惚得记不得怎么会站在了跳台上,只能够面红耳赤灰溜溜地从跳台的台阶上爬下来,结果还光脚在湿滑的瓷砖上跌了一交,屁股狠狠地砸在地板上。游泳池边上那些小混混都吹着口哨哄笑起来。她就是那个从跳台上丢尽脸爬下来的没用的女生,现在这个该死的稍纵即逝的临界点又过去了,刚才那些话都被死命地吞进喉咙里面。她有点哽咽,丧失了所有瞬间积聚起来的勇气。太阳已经向西斜去,渐渐把他们俩立在石头上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旁边工厂里高耸的烟囱突然冒出一股白烟来。她想,没有了,不要抱着这样的幻想,不要幻想他会喜欢你。全世界的女生都会喜欢他,他根本就用不着来喜欢你。她用手指使劲掐着自己的胳膊,但是好像怎么样的疼痛也没有办法把突如其来的悲伤赶走了,因为在毕业考试最后一门英文考完,监考老师把试卷从她手里收走的时候,她真的好像已经把自己的那点点喜欢和那点点希望统统都交出去了。没有了。
“你敢不敢跳下去?”阿童木挑衅地朝林越远比画着小手指。
“你跳我就跳。”林越远大声说,然后他扭过头来朗朗笑着看了三三一眼。
还没等三三反应过来,阿童木已经把破跑鞋脱下来扔到了她面前,林越远也迅速地把汗衫剥了挂在旁边生了锈的铁架子上。两个男孩子几乎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就把自己剥得只剩下一条裤衩,并没有开始发育的身体精瘦精瘦的,好像两只脱笼而出的小兽。他们朝着高处的堤坝飞奔而去,此起彼伏地发出像狼一样的嚎叫声。以后还曾经这样快乐过么?以后还曾经这样不要命地奔跑和尖叫过么?而当时三三她简直憎恨这样的瞬间,她憎恨他们互相争斗,她害怕他们会死掉,她害怕他们从烟囱上摔下来然后脖子就这么喀嚓一声断掉了,她也害怕他们被水淹死。谁知道这河里有什么,谁知道这柏油一样粘稠的苏州河水底下藏着多少死人和动物尸体?那成片成片诡异的水葫芦都好像浸泡在毒药里面一样。为什么他们从来都不懂得害怕?为什么总是只有她那么担忧,杞人忧天,害怕他们死掉,害怕孤独?这种玩疯过头的走钢丝的滋味叫她害怕极了,而每每她独自一个人被丢在那里的时候肚子总是不可名状地疼起来,而那种不好的预感就像是海盗船从最高点掉下来的瞬间,心脏都是失重的,想要尖叫喉咙却被巨大的风堵住了,空张着嘴巴根本发不出声音来。她想要拔腿逃离这犯罪现场,她不想眼睁睁看着他们俩跳进这水怪出没的地方。而林越远爬上堤坝的高处,跳起来向她挥手。他们都穿着白色的裤衩。阿童木的松紧带松了,他嬉皮笑脸不停地往上提裤子,也紧跟着他胡乱挥着手。他们互相胡闹着推搡着,看起来真的好像是那种可以穿一条裤子的哥们。他们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子的大人呢?
可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突然,桥墩底下已经砰砰两声溅起了两朵巨大的水花,两个赤条条的男孩好像两条白花花的小鱼一样轻易地消失在粘稠的河水里,而河面上只是轻微地泛起了一些白色泡沫。一条涨满水鼓起来的白色裤衩漂浮起来,那一定是阿童木在跳下水的时候裤衩被水浪打掉了。而周围一片寂寥好像突然之间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很快就连水泡也都没有了。炎热的太阳突然被云朵遮挡住,河面上被一股昏沉的氤氲之气所笼罩,于是突然之间巨大无比的恐惧好像一只突然伸出来的拳头一样把三三击倒了。她这是在哪里?她根本不知道该从什么路走回家。他们俩密谋这个阴险的玩笑有多久?他们俩一定藏在水里的哪片水葫芦底下笑嘻嘻地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然后在她快要哭出来时突然探出脑袋来朝她哈哈大笑。可是她已经厌恶了这样的玩笑,如果这真的是个玩笑的话那么也已经开过头了。她憎恨这个玩笑就好像她憎恨过去阿童木跟她开的所有的玩笑,如果他觉得害她尿裤子也算是一个玩笑的话。她失去了耐心,失魂落魄,嘴里轻声念叨着:“快出来快出来,快出来快出来快出来。”她的嘴唇哆嗦,其实整个身体都在哆嗦,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够沿着河堤踉踉跄跄地跑,而河面上一片平静。那些水葫芦好像一张阴谋的网一样伸展着它们的触角,一些漂浮着的塑料袋和大团面目难辨的垃圾顺着河水慢慢地移动。害怕终于压垮了她,她蹲下来,茫然无措地使劲掐自己的胳膊,使劲掐直到掐出血来,而眼泪好像砸在脸上的巨大雨点一样没有声音地拼命往下淌。求求你们快点出来吧,求求你们不要死掉,不要再胡闹了,不要再胡闹了!但是她知道他们要死掉了,她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堤岸上乱转,跟着那条漂浮着的裤衩盲目无助地走,可是它脏兮兮地浸满水以后竟然往下沉去。这时候三三简直完全地失控了,她手脚哆嗦到无法呼吸,却什么都不能做,她只能坐以待毙地眼睁睁等着他们死掉。
“喂。”在死寂的河面上突然探出来一只湿漉漉的脑袋。
她看不清那个头发耷拉着盖住眼睛的脑袋是谁,但是刚才河面上那片氤氲之气好像突然就被一扫而空了似的。那是阿童木正笑嘻嘻地大口喘着气往生满苔藓的湿滑堤岸游过来。三三什么都顾不得了,朝那边奔过去,跑丢了一只凉鞋,小脚趾撞在石头上疼得倒吸了好几口气。但是他们没有死掉。阿童木赤条条地扒拉着石头爬上岸来,身上和头发上的水拼命往地上滴,却也很快就被滚烫的石头蒸发掉了。他胡乱地套上条长裤,这时候三三才看到他整个右手臂从肩膀到胳膊肘都被拉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皮被完全撕开,肉裸露在外面,而血大概都已经被河水冲刷掉了,那些翻在外面的皮肤和肉被肮脏的河水泡得发白。阿童木自己却浑然不觉地扣着衬衫的扣子,单薄的的确良料子紧紧地贴在湿漉漉的皮肤上,而慢慢地有血水重新从伤口里渗出来,就好像是自然常识课上那些浸泡在药水里玻璃罐里的婴儿胚胎标本。
他扣完扣子只顾朝三三笑着说:“我赢了,我打赌赢了。”
这时三三才真正地感到五雷轰顶,她撕心裂肺失魂落魄地尖叫起来:“林越远呢?”
这大概就是她记得的最后的事情了。阿童木的胳膊血流如注,把她的裙摆弄脏了一大片。她像着魔一样尖叫,简直无法想象自己的样子有多么可怕。汗水从额头流到眼睛里面,涩得睁不开眼睛,眼眶发红却完全没有泪水。她只知道自己对着阿童木不停地尖叫,叫到喉咙像被人完全撕碎,叫到全身瘫软,却没有办法停下来。害怕极了,脑子里面空白一片。她以为尖叫可以驱走恐惧,可是这次没有用了,因为她甚至从阿童木的眼睛里也看到了害怕。他僵硬地站在她的面前,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像个梦游症患者一样垂着胳膊,好像他根本不会感到疼,或者他真的根本就不感到疼。
这以后的记忆都是迷雾和死寂。我努力想起这些来,然后终于变得筋疲力尽。我得反复地问自己,为什么要记起那些泪水,为什么要记起那些充满恐惧的夜晚。那一定是伤心透顶糟糕透顶的事情。我早就已经把最美好的时光都糟蹋干净了不是么?当我越来越接近一个成年人,记忆就变得越来越具有欺骗性。可是我能够记得阿童木家的门牌号码却想不起来大学里面一个室友的名字,有时候把毕业照片翻出来的时候对着那大片陌生的面孔害怕地感到自己真的只是个得了失忆症的可怜人。常常有人善意地说记住所有的细节是可怜的,可是总有那么些细节是你必须记住的不是么?比如说在万航渡路和严家宅屋顶上成片的宝石花,脖子里面那串用脏丝带穿起来的钥匙的声响,暴雨天里天井外面那一小片墨墨黑的天空,第一株桂花的香气,那些闭着眼睛都可以奔跑穿梭的小弄堂,按了以后就要飞快跑开的隔壁邻居的门铃,每年冬天都要拆下来的吊扇上总是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像黑颜色的棉絮。为什么会泪流满面呢?除了爱还能是什么呢?我不想听你们说话。我多么想就那样醉醺醺地过着,不要听到你们说话。我已经感到晕眩。我一直相信爱是扎在身体里面的泉眼,可是我多么害怕它突然喷涌出来再也停不住。做梦的时候我都梦见自己已经从那个跳台上跳了下去,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嘲笑声了,可是冰冷的河水瞬间就灌满了整个肺,没有办法呼吸,也根本没有办法哭泣,只感到肺薄得像一张即将被捅破的纸一样刺痛起来,周围一片黑暗也并没有传说中死掉的时候会突然出现的白色光芒。我害怕极了,却不得不放弃挣扎。爱根本没有带给我希望不是么?如果不能再获得勇气,爱只会把我害死。
今年终于二十五岁了,照镜子的时候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十七八岁时候的模样。麻木地走在地铁通道里面,总在一些拐角处充满了尿臊味和垃圾腐败的气味,就像小时候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面经过苏州河去读夜校的时候闻见的那些味道。我根本不能告诉你我爱你,我会羞愧死的,而那也会让我抬不起头来。我宁愿让你觉得我是个既臭脸又冷漠的女孩,仿佛这样才会有一点可笑的尊严。其实我的内心还是那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在台风来的时候被困在浸满水的房间里面。墙壁上面的石灰片大片大片地往下掉,她只能孤独又严肃地盘腿坐在房间中央的凳子上。他们都已经死了么?如果他们没有死他们会长成怎样的大人?但是他们一定已经死了,不然为什么我被困在这样狭小的城市里面却始终没有遇见过他们?时间过去了太久,我的耐心像颗腐烂的电池一样被消耗干净。时间根本不能治愈我的童年。如果真的忘记了,为什么还要哭?
所有的人都在向前走,包括你,而那些我呆过的地方都被残忍地拆掉变成碎砖砾石。我被各种各样的人催赶着向前走。我租过很多房子,坐在搬家公司的卡车后面抱着两盆奄奄一息的龟背竹好像丧家之犬。但是谁知道呢,我根本不在乎这些,我根本不在乎上海变得有多么现代和美丽,我不在乎那些不断建造起来的玻璃楼房,也不在乎那些横穿过头顶的高架桥,不在乎装饰着巨大霓虹灯和挂着招贴画的店铺,不在乎除了你以外全部的人。对我来说,我能够看到的还是希尔顿酒店顶上一闪一灭的红色飞行指示灯,而其实百乐门电影院之外的世界对我来说依然是空白一片。坐着出租车飞速行驶在高架桥上的时候,根本就想不起来底下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无所谓,那里跟我没有关系。可是现在我不得不走在陌生的地方,或许只是为了获得一点跟你的联系。我真怕有一天你走得太快回头望的时候根本就找不到我在哪里。我真怕这次我还来不及表白就又丢失了你。
我如此相信爱,爱却从来不曾带给我希望。
所以我必须说下去,哪怕时间像个骗子一样混淆着我的记忆,哪怕我对你的爱已经感到越来越绝望,哪怕我知道你终于会渐渐地把我忘记,离我而去。露天游泳池,国庆节外滩和南京路步行街上的塑料榔头大战,清晨的万航渡路和新闸路上那些被公交车碾过的死老鼠,学校里面破旧的天文台,时间会让你把这些全部都抛之脑后,而我只是这布景里面极小的一部分。为什么不能记住这所有的东西?记住令我伤心,忘记也令我伤心。你的生活会像一列火车一样轰轰烈烈地碾过我,那些跟我有关的场景会全部倒塌。可是总有些旧账需要一笔勾销。如果我因为踯躅不前而错过了爱你的最好时间,那又能怎么办?我一直是个令自己感到憎恨的行为糟糕的女孩,我糟蹋掉了所有美好的时光却无法把旧账了结。有时候在梦里过去的岁月突然清晰可见,可是那总是些非常可怕的被陌生人追逐的梦。那些陌生人不会死,而我在万航渡路和严家宅里面死命地奔跑,手指几乎真的可以触摸到那些长着青苔的墙壁。燃烧煤球的气味笼罩整个梦境,只是永远都推不开那扇该死的阿童木家的门。我知道哪怕跑到死也无法再推开那扇门,而醒来的时候房间里面没有声音也没有光,心就好像一座干涸的游泳池。我想,过去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后悔却真的丝毫没有办法。
 所以我必须必须说下去,因为哪怕没有希望,我也不能把你忘记。
喂,
我真的还是喜欢你。
可是我们会完蛋的。
第二部分1.
1.
爸爸大概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真的要离开万航渡路。或许很多年前出国热的时候他也曾经想过要去加拿大,如果他真的去了加拿大,那么他大概现在在开出租车,好一点的话可能会在唐人街开一家中餐馆。但是其实他真的没有想过有一天要离开万航渡路,那是他从小出生的地方。三三读的那所小学里年纪最大的矮胖体育老师曾经教过爸爸,隔壁邻居那些穿着背心的中年男人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其中有一个已经早早得了中风的毛病,出院后走起路来仿佛身体的一半变成了系线木偶。他每天半夜都会在弄堂里面跳绳,有时候晚上三三出去上厕所便会听到细细的塑料绳子抽着水泥地发出的啪啪声。他身体很沉,好像一个扛着沉重米袋的人在跳绳。仿佛,他们根本不害怕在同一个地方终老。其实如果一生都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大概真的也会很好,否则那棵夹竹桃好不容易才长成小小碗口般粗细的树干就要被抛弃在再也无人看管的天井里面。
但是事实上是在那年夏天一个倾盆大雨的夜晚过去之后,爸爸对在这里终老这件事情也不再抱有希望。那大概是三三印象里上海遭遇的最厉害的台风。爸爸把天井里下水口的水泥盖子都掀掉了便仿佛能够听到整个上海的下水道都疯狂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回声。盛夏的树叶被不停地打落下来,紧紧靠在一起的树木左右摇摆,巨大的树冠发疯地战栗着。傍晚的时候整个天空是泥土般的黄色,头顶的炸雷让三三恨不得抱起头来躲到桌子底下去。她已经对房间里浸满了水感到厌倦。那些水一半是雨水而另一半是从窨井里浮上来的,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幻想自己是岛中的公主,甚至把那只木头洗脚盆当筏子划出去,她只是对年复一年被淹没感到厌倦极了。那天夜里终于紧靠着隔壁学校门房间的墙壁开始渗水。刚开始只是墙壁显现出灰褐色,到了半夜里突然大片湿漉漉的墙灰从上面掉下来砸在睡在沙发上的三三面孔上。她惊叫着从床上跳起来,打开日光灯的时候看到整面墙壁变得好像豆腐渣一样在不断地冒水泡。原来隔壁门房间顶上的下水口被树叶堵死了,雨水没有办法排出去便往这老房子的墙壁里面渗。爸爸半夜里披着黑颜色的雨衣问邻居借了竹梯爬到屋顶上清除落叶,而外面的闪电和雷雨丝毫不见小,好像老天爷真的发了什么歇斯底里的毛病。三三看着爸爸披了雨衣的背影只感到浑身发冷,她打开一把断了好多根伞骨的破伞想要跟出去,但是被妈妈声嘶力竭地呵斥了回去:“别跟着添乱!这鬼地方简直再也不能住人了。我是倒了什么霉竟然在这种地方住了那么多年!”可是三三很害怕,她怕爸爸会就此死掉。她坐在亮着日光灯的房间里面死死地盯着没有被窗帘盖住的天窗,每每有闪电划过天空她就浑身哆嗦一下。她眼睛里面含着泪水,想着爷爷说过闪电的时候是不能浸在水里面的,一个闪电可以让人浑身冒烟,让心脏瞬间就停止跳动,尽管他们都在她从浴缸里跳起来的时候嘲笑她说房顶上装着避雷针呢!可是他们不会明白的,那根弱不禁风的避雷针真的会有用么?那个生锈的哐当乱响的玩意儿大概早就被吹歪了吧?她不相信这些,如果她就是那个该死的灾星,那么她担心的事情总会发生的不是么?
她就这样担忧地坐在被日光灯照得恍如白昼的房间里,听着外面呜咽着的风声,直到困倦得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第二天清晨醒过来的时候房间里面的水已经退去了,而爸爸还活着,他穿着件牛仔布的短袖衬衫坐在桌边跟妈妈商量着请人来把墙壁重新加一层涂料。妈妈轻声而快速地说着话,不时用食指关节敲一敲玻璃桌面,而爸爸光是听着她说,沉默不语。三三为那些空穴来风的担忧感到无比高兴。没有人死去,而且大开的窗户外面吹进来的风带来被洗得干净透彻的空气,凉爽得不得不把毯子包在身上。但是当她捏着几张碎钞票推开铁门去对面的小摊上买两根油条的时候,却发现门口那棵粗壮的梧桐树竟然已经拦腰折断了,巨大的树冠倾倒下来压塌了底下那个理发铺子的简易棚,而另一边则压住天井边的一小截墙壁。断裂的地方露出脸盆大小的横截面,好像一张凶狠的裸露出牙齿的嘴巴。很多巨大的黑色蚂蚁从树洞里排着队往外面爬。但是油亮的树杈上那些翠绿的巴掌大的树叶显然还没有意识到死亡,树冠倒向一个方向挣扎着胡乱地伸展,而三三捏着那些皱巴巴的脏钞票穿着露了两条细胳膊的睡裙目瞪口呆,不知道该继续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穿过马路去买油条,还是扭转身回到家里。从她出生的时候起,这棵梧桐树就已经在那里了。
这以后的第二天,他们就决定要搬家了。
三三并不讨厌这个地方,她从来也都没有讨厌过万航渡路,哪怕那些从菜场大规模搬迁过来的老鼠越来越猖獗或者是楼梯拐角处总是布满了永远都打扫不完的蜘蛛网,而且直到十六岁她都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甚至他们家里一直都没有办法申请到一根电话线。属于她的角落只是从沙发延展到书桌和窗台旁。无聊的白天她总是用手指玩弄着那层积了灰的白色纱窗,或者不停地剥窗户的木框。晚上她等到爸爸妈妈都睡着了,就悄悄从沙发垫子底下取出收音机来听半夜的音乐节目,睁着眼睛望着希尔顿酒店的飞行指示灯。那时候她根本无从知晓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呆十六年,熟悉房子的细枝末节,知道夏天的傍晚哪个时候最容易断水;买两角钱的车票可以坐二十一路公交车,也可以坐十五路公交车,坐三站路都能够到学校,每个邻居的癖好都说得出来;十号的底楼住着一个神经病,他的女儿比三三小一岁,苍白的脸蛋和天生的淡青色眼袋,那时候却已经是隔壁那所垃圾中学里面闻名遐迩的美女了。以后再也没有一个地方让她有耐心呆那么久,久到每季都等着夹竹桃开花,压根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离开。其实从那年开始整个万航渡路或者说整个上海的旧房子和棚户区里的居民都焦灼不安蠢蠢欲动,关于户口被冻结的真真假假的消息不断从居委会传过来,一会儿说是市政动迁一会又说是商业动迁。三楼人家已经举家搬迁去了日本。他们搬走的前几天那只被养得肥胖得根本走不动路的波斯猫蹭开了窗户,从晒台上跳了下去。他们每天都煮一碟带着浓重腥味的猫鱼拌着米饭摆在窗口招呼它回来,但是直到他们把最后一只纸板箱搬上卡车猫都没有再出现。二楼的人家也搬到非常远的地方去了,把房子连带着亭子间租给了来上海打工的外地人。到了晚上楼梯上总是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走廊里还堆满了空的啤酒瓶子。妈妈便反复关照三三:“回家以后一定要把门锁好,任何陌生人来敲门都不要开。”尽管那些熟悉的东西都没有变,但是万航渡路却好像已经不是万航渡路了,所有的人都显得匆忙而着急,就好像他们的心都已经野了,再也无法在这破烂的旧房子里面安生了。
那以后好多人都从住了太久的老房子里面被赶出来,常常听说有些死活不肯离开自己老屋的钉子户在浴缸和脸盆里面蓄满了水,买上成捆的蜡烛呆在那些被拆得只剩下半面墙壁的房子里面不肯走。而三三是完全没有这样的悲伤的,她总是以为自己在迫不及待地跟过去的生活告别。她总是抓紧每一个可以抓紧的机会去忘记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情。所有那些跟万航渡路有关的事都可以被忘记,心狠手辣地被删除掉,她根本不在乎。
最后他们用家里几乎所有的积蓄和爸爸单位里的买房补贴在陕西北路上买了一座很小的旧公房。那是一座一九五六年造的房子,外墙的马赛克已经被雨水浸润得显出班驳的黄褐色,已经养得很繁茂的爬山虎沿着墙壁往上爬。房子是底楼的直通间,房间里铺了木头的地板,有了独用的厨房和独用的卫生间,甚至可以在卫生间里装上一面镜子,而浴缸也大得足够像电视剧里面的人一样洗泡泡澡。因为被前面紧挨着的房子挡着,所以天井里几乎晒不到太阳,而且天井尽管很大却没有铺着泥土也完全没有花坛,光是铺了大块又光洁的瓷砖,夏天时冲洗干净了可以光脚在上面走路。爸爸本来想要把地砖凿开种一棵夹竹桃却没有能够得逞。房间在底楼,所有的窗户上都装好了铁栅栏,仿佛随时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所以虽然那是一间旧房子,但是到底跟万航渡路上的弄堂房子不一样,没有暴露在外面的水管,没有走起来咯吱响的木头楼梯,没有藏在米缸后面和阁楼里面的老鼠窝,地基做高了几个阶梯,所以夏天的时候完全不用担心进水。当然更重要的是在这里三三有了自己的房间。她的房间只有五个平米,塞了一只床、一只很小的五斗橱和一张书桌以后就连转身都变得非常困难。仅有的窗户紧靠外面的楼梯间,所以每每有人进出这幢楼她都可以听见。搬家后的第一个晚上她睡在油漆和涂料味还没有散尽的房间里面,再也不用睡沙发了,还有了一张席梦思垫子的小床,面朝着刷了立邦漆的墙壁,没有斑斑驳驳的霉点,没有剥落下来的墙灰,可以看小说看整晚都不会被爸爸妈妈发现。
可是其实她所记得的关于陕西北路的一切也就是这些了。好像越是长大那些触手可及的记忆就越是容易被剥夺,十二岁那年夏天以后的事情都是模模糊糊次序颠倒的。爸爸深夜坐在她的床头说:“三三,在中学里面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去,你完全可以重新开始。知道么?你可以摆脱过去。”可是为什么要摆脱过去?他们都不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急于把她向前催赶。她就好像羊群里面迷失了方向的羊,他们以为总有办法可以亡羊补牢。三三不愿意与爸爸争辩。其实她真的很想变成他们想要的女孩,她拼命努力却屡屡撞得头破血流。她不想再哭泣不想再伤心,不想再狠狠抓着头发问自己“我到底是谁”。她已经以最最彻底的方式跟童年一刀两断,他们怎么还要她摆脱过去呢?三三假装困倦了把头扭转过去。等爸爸走出去以后她才从抽屉的最底层摸索出一封折得皱巴巴的信来。这封信有好几张纸,信纸上的钢笔字被泪水弄糊过好几回。她总是在感到软弱的时候把这封信拿出来念,念到手指发麻,念到不能再念下去,就哭泣着睡过去。她痛恨哭泣着睡过去,可是噩梦却好像永远都不会结束一般,而且她知道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做噩梦。
许三三,隔了那么久才给你写信,并不代表我不想念你。我非常非常地想念你。大概你看到这些会讨厌我,不过我想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讨厌我可是我还是愿意为你去死。我知道你后来考进了重点中学,你还跟过去的同学联系么?我想不会吧,那个班级里的人都是傻逼。我不知道写完了这封信你能不能收到,你可能已经搬走了。我爸爸就已经搬走了,听说整个严家宅都已经搬空了。不过我爸爸已经很久没有来看我了,他大概快把我忘记了。你呢,你把我忘记了么?我妈妈上个星期来看我,给我带了些治冻疮的药膏还有旧毛衣。冬天的时候我们也得参加劳动。现在天气一转热手指就肿得像萝卜一样,因为太痒了我拼命挠都挠出血来了。其实我本来不想打扰你的生活,他们都说重点中学的学生读书很忙,而且你们学校的老师肯定不希望你从我这样的地方收到信,但是最近我很害怕,从来都没有这样害怕过,我没有别的人可以说。你知道那时候就算留级生把他所有的小兄弟就叫来跟我打架我都不怕,他们的裤子里都藏着角铁我也不怕。可是最近我害怕极了,每天都睡不着觉,刚刚睡着了早晨五点多钟就又要被叫起来了。你大概不知道,我要在这里呆到十八岁。天哪,有的时候我觉得我根本就呆不到十八岁。这里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时间好像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被无限地拉长。每个星期一的升旗仪式上我们都被教育说要改过自新,所以我就在想我真的是一个很坏的人么?因为我是个很坏的人所以你才讨厌我是么?但其实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个坏人。我们一个寝室里面有个叫大头的人,比我们都大一岁。他大概有点精神病,因为他的奶奶不给他零用钱去买香烟他就拿砖头敲他奶奶的头,而且他非常懒惰,袜子穿得可以立起来都不洗。我很讨厌他,有时候恨不得在他屁股后面狠狠地踹上两脚,或者把他的头揿到小便池里面去。但是有一天我跟他互抽耳光的时候突然想,他跟我住在一起,我们都在这个该死的地方,说不定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我跟他一样坏和一样讨厌。我有段时间曾经很恨你。你毫无顾忌地伤害人,自己还浑然不觉,但是现在我原谅你了,没有人会想要跟我做朋友。
你知道那个时候老师们都说我以后是要进少管所的,但是我不相信,我觉得事情不会真的那么糟糕,可是后来这就好像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现在想起来,那个最后的夏天简直就是一场噩梦,而我所有的噩梦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现在我们这里也在上文化课,但是你也知道那根本没有用。在这里没有人想好好读书,我也不知道以后可以做什么。我想等到十八岁从这里出来的时候我大概就是一个成天做着噩梦的废人,而且我想大概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那样的话我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可是有的时候我又会想,活着是多么重要,必须要耐心地等到十八岁。不过我现在每天都劳动,劳动的时候我就不去想这些事情,我讨厌思考。可是到了晚上别人都睡着了我却不能够停止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想起有一天你大哭着骂我是杀人犯,是凶手,我怕长大后的有一天我真的变成杀人犯和凶手。我怕以后真的会进监狱。监狱和少管所可是两回事情,没有人会同情你的。他们都说监狱里面会打人。我想如果我进了监狱,我一定会被打死的。他们都说我长着一张欠揍的脸。
 对了,今天我擦冻疮药膏的时候哭了,因为手上裂开来的伤口太疼了。我哭了所以就想起你来。过去你总是被男生们欺负,然后摔倒在地上哭,可是我没有哭过。这根本不是我,我哭的时候别人都没有看见。我哭的时候很想你。等到我出来的时候连严家宅都没有了,我也不知道要住到哪里去。好像不该想那么远,说不定我根本就捱不到十八岁。最近天气终于开始热了,早晨在操场出操时能够看到天空是红色的。我大概永远都不会是你喜欢的那种男孩,但是我现在只希望你不要再恨我,因为那个夏天的事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别人随便怎么样说我都可以,我不在乎别人有多恨我,但是你已经恨我恨得够多了。
阿童木于一九九六年春天
这封信是搬家前寄到万航渡路的。三三把它从信封里取出来的时候手指发麻,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敢把信封拆开。那些字写在印有红色少年管教所抬头的薄信纸上面,三三简直可以把信上的每个字都背出来了。她知道过去始终是无法摆脱的,他们终于有一天会发现原来她根本就跟他们是一伙的。她是那个该死的劣迹斑斑者,她撒谎逃课无恶不作。小的时候因为老师总是指着她的鼻子说“少管所里要给你也留个位置么”,她就真的以为自己有一天会跟阿童木一起去那里。毕竟他们曾经形影不离,而且她做错了那么多的事情,难道不该有更多的惩罚么?他们都已经得到了惩罚,只有她还是那个逍遥法外的女孩。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的,她是条漏网之鱼,所以她哭泣着把阿童木的信折得很小很小塞回到抽屉底下去。躺在紧挨着墙壁的床角里,她盲目地抬头去寻找那些被路灯打着追光的梧桐树叶和希尔顿酒店的飞行指示灯。当然没有,没有可以透出去的天窗。窗户外面是黑暗的楼梯间,一股窨井里面反上来的气味不知怎么就飘了进来。她用被子盖住头,想要再次匆忙地睡过去。时间仿佛已经过去太久了,她不再是那个十二岁在苏州河边嚎啕大哭的小女孩。她十六岁了,竟然在一所重点中学里面念理科班,而明天有一次区里的数学统考,要整个年级算名次。
搬家那天三三跟爸爸一起坐在卡车的后面,家具被麻绳牢牢捆住,因为下着毛毛细雨,所以卡车上盖了层毛毯外还拉了半张油布。这种绵软无力的雨大概是江浙才有的,蒙在脸上淡淡一层。马路边的树木都冒着绿油油的新芽。当那些自行车和马路边低矮的房子迅速向后掠去的时候,她如释重负般想:如果离开了万航渡路,阿童木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天空晴朗晴朗2.
2.
“嘿,那个人又在盯着你看了。”
“不要瞎说。”
“真的,他一直在看你。”海伦坐在三三的身边,细小柔软的胳膊搭在三三的肩膀上,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已经掉得差不多的浅桃色指甲油。
这天是星期一,照例说升旗仪式上规定是要穿校服的。但是她们都已经在这个狭小的学校里面厮混了五年,头发上夹着好多枚黑色钢丝发卡的教导主任都认识她们,尤其熟识海伦,因为她总是因为不佩带校徽或者是烫了一头很短的鬈发被教导主任拉到办公室里面去谈话,所以就算是星期一她也并没有规矩地穿那套难看的要命的校服。
“你知道么?我的胸根本就已经没有办法塞进那件该死的衬衫里面去了。”她说,“难道他们想要我在做早操的时候把扣子都绷掉么?天晓得,我还是领操员,那条裙子短得我都不敢穿。我都怀疑做下蹲运动的时候后面那群男生那么开心是因为可以看到我的内裤。”
高中以后就再也没有要求大家穿整套的校服,所以海伦每次升旗仪式的时候都只是戴一个领结而已。三三却还死板地套在扣子扣死的衬衫里面。她的胸部仿佛还是刚刚开始发育起来的模样。别的女生都已经戴胸罩了,她却只是穿着个难看的棉布小背心。她们俩趁着体育课的休息间隙坐在操场旁的花坛边说话。越是长大三三就越是羡慕像海伦这样的女生。她并没有多么好看,眼睛细长,脸蛋和胳膊都有点尚未消去的婴儿肥,但是她懂得在上历史课的时候躲在前排高个男生的背后用拔眉钳一根根地修眉毛,跟男生讲话的时候无意识地靠在他们的胳膊上。所以每次夏天刮台风学校门口涨大水的时候,男生们总是争先恐后地用自行车把光着脚拎着鞋的海伦驮出校门去。三三却板着一张严肃的面孔,自己趟进那些冰冷肮脏的积水里面。积水常常没过小腿,她无所谓也不在乎。小时候无数个夏天她都是在这些无法及时排进管道里的积水中度过的。那些闹腾声和尖叫声仿佛都跟她没有关系,而且她并不想被正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大呼小叫的海伦撞见。
 她也并非没有想过,要做一个像海伦这样有女孩味的女生。她喜欢海伦的那些小动作。海伦常常把她柔软的鬈毛头蹭在三三的胳膊上,或者从侧面和背后环抱住三三的腰。但是三三却完全做不来这些,她无法像别的女生一样撒娇,她僵硬得就好像是一只笨拙的狗熊。在这个学期开始前,三三也曾央求妈妈带她去淮海路上新开的华亭伊士丹,班级里面舞蹈队的女生都去那里买裙子和牛仔裤。她兴冲冲地在一个晚上跟妈妈转了两次车到了那里,走进明晃晃的大厅时有刺鼻的香水气味混杂着冷气扑面而来,她不由得羞涩地低下头来打了两个喷嚏。这种光鲜令她忸怩不安。她故意远离那些粘住她目光的漂亮裙子,难看的球鞋踩在过分光滑的玻璃地面上,她真担心自己这样粗制滥造的女孩会把这些玻璃都踩碎了。更糟糕的是她竟然还戴着一副可怕的塑料框近视眼镜,右眼的镜脚已经坏掉了,因为妈妈一直没有时间陪她去更换所以她就像那些老太婆一样用一块橡皮膏把它重新粘在一起。这让她看起来更加愚蠢,根本不敢照镜子。可是,心里的欢喜却还是满满地要翻出来。直到在上电梯的时候妈妈突然从后面拽住她的胳膊把她狠狠地拉回来,然后压低声音轻声责备道:“你怎么糊里糊涂的?自己来了例假都不知道!”三三吃惊地扭头看,这才看到自己最好看的那条浅色连衣裙后面竟然触目惊心地粘着一块刚刚染上去的血迹。她特地穿了这条裙子,这么短,露出小腿和膝盖来,她还背着个廉价却晶晶亮的假漆皮小包以为至少会有人觉得她好看。但是,现在却仿佛整条淮海路上的人都知道她是个来了例假还到处乱跑的狼狈不堪的笨蛋。三三几乎要哭出来,胡乱地用手和胳膊挡着,不断地低声哀求妈妈喊一辆出租车赶紧逃回家去。她第一次准备做一个女孩就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坐在出租车里她感到身体里面的血正在不停地往外面流。她伤心地侧转身体望向窗外,那些巨大的霓虹灯招牌,那些手挽着手正在过马路的女孩都那么好看。三三默默地坐着,担心地想着那些血千万不要丢脸地流到车子坐垫上面去。
三三闻见了海伦头发上椰子味道洗发香波的气味。她总是有些怪东西,都是她的阿姨从香港帮她带回来的,比如那些好看的紧绷绷的苹果牌牛仔裤或者粗毛线的高领棒针白色毛衣。三三听着她说话却根本不敢回头看那个正在操场那头盯着她看的男生。她当然知道这个男生,隔壁高年级班里最高最瘦的那个,排球队的二传手,总是穿着深红色的运动短裤和白色的运动衫,背后印着个阿拉伯数字九,所以海伦总是揶揄地在背后叫他麻秆九号,简称九号。好像除了每个星期二和星期四下午四点的排球队训练外,很少看到他跟别的男生混在一起。三三倒是几乎每天都可以在上学路上碰到他。他总是从新闸路边的某些小路里突然钻出来,然后不紧不慢地骑在三三的前面。他有一辆深蓝色的捷安特自行车,屁股后面的书包架已经坏了,两只车闸也坏了,碰到红灯的时候他那双跑鞋的底就狠狠地在地上擦,车子歪歪斜斜地向前冲总好像要跌倒在地,然后他用右脚支地。他有时候会回头来看三三一眼,但是也不笑,就是故意要装出很冷酷的模样。三三不讨厌他,事实上她还挺习惯每个拥挤嘈杂的早晨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拼命按着把手上那个哑了声的铃铛,毫不费力地穿过那些破烂的大马路小马路,经过梧桐树上掉下来的飞絮和两边刷刷飞过去的旧平房,气喘吁吁地赶在学校的早操铃打响前冲进校门去。
他的班级和她的班级所有的人其实都知道他喜欢她。每次课间休息三三经过他的教室时,靠窗户那排的男生都会起劲地拍打着窗户齐齐叫嚷着他的名字,而她只能面红耳赤地低头迅速跑过那段该死的不得不经过的走廊。体育课绕着操场跑步的时候她也总是感到那些排球场上的目光好像针一样刺在她的背上,弄得她简直要被自己的鞋带绊倒。她还是那么害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因为她怎么长也长不成漂亮女孩。她尽量不戴那副已经摔烂的眼镜,走路的时候尽量昂头挺胸。可是怎么会有真的有男生喜欢她呢?太多的时候,那些在走廊里面突然嗤笑着递着眼色走过去的隔壁班女生,或者是操场上吹口哨的男生,只会让她感到受了戏弄和侮辱。她常常感到自己还是那个头发上被人粘了嚼过的口香糖却还毫不自知的小女孩。他们所有的人都只是想要看她的笑话。但是她总是撞见九号,好像他在学校里无处不在。下课的时候他就在走廊尽头那个暖水桶旁边打热水,午饭的时候他就排在边上那个领饭的窗口,运动会上他跑完一千米就四仰八叉地睡在草坪上面。最要命的是他压根不难看。放学的时候他骑着自行车在操场煤渣跑道上绕着圈子,瘦瘦的肩膀像很多年轻男孩一样耸着,长过眉毛的头发被风吹得向后倒去。
三三咬咬嘴唇抱紧书包快步走过,对自己说:“他们都只是在戏弄你。”
那天放学后大扫除,三三握着一团废报纸蹲在窗台上面擦玻璃,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刺耳的哄笑声。隔着扬着团团灰尘的教室,她望见那个熟悉又扎眼的瘦高个儿九号竖在那里,顿时紧张得简直要从窗台上掉到底下的花坛里去。班级里所有的人都停下手里面的扫帚和抹布盯着三三看。她羞愧难当,只听到有几个男生怪声怪气地说:“许嘉靓,你的男朋友来找你了。”她气急败坏地把手里那块又臭又脏的抹布朝他们扔过去,引起一阵更猛烈的哄笑。她朝九号走过去,还戴着眼睛,穿着体育课时没有换下来的糟糕的运动服,短短的那一小截路却好像步步都踩在棉花里一样,紧张到口干舌燥。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站在他面前,反而让他显得陌生起来。他们俩都僵硬得好像木头人,她只看到他的一根眉毛在不停地跳动着,而她说话的时候显然就连牙齿都在哆嗦。
“你要干吗?”她憋了半天才说出这样粗鲁又滑稽的话来。
“我有东西要给你。”九号想从书包里面拿什么东西,但是他的书包拉链被卡住了,所以他用膝盖撑住墙壁很有耐心地想要把布从拉链里拽出来。三三站在他的边上看着他的那些小动作,看他脖子后面的那层细小绒毛,他左手食指上贴着的胶布,他的牛仔裤上面挂着的钥匙链。
突然他丧气地说:“他妈的。”
她笑了一下,然后他扯着书包很严肃地说:“啊,原来你是会笑的。”
她不再紧张,但是笑容也缩回去了一大半,又变成了那个板着面孔的女生。有扫地的同学捧着一大盆自来水浇在地板上面,顿时那些扬起来的灰尘都被压了下去,一股湿漉漉的带着粉尘和青草气味的水汽弥漫在临近傍晚的课桌椅周围。她总是喜欢学校里这股安静的味道。她用手指抠着墙壁上面的洞,等着他从书包里掏出东西来。结果是一盒黑色封面的校园民谣磁带,边缘已经磨旧了磨出白色来。三三从九号手里接过磁带。这是他们第一次说话,但是后来他们大概就真的没有再说过话。她一点不讨厌他。在学校里面她讨厌大部分的男生,但是她一点不讨厌他。他暴粗口的时候她只想笑。开运动会的时候,她坐在高高的看台上望着坐在草坪上正做着比赛前伸展运动的九号。他穿着那条紫色的运动裤盲目地四处张望。她感到他在寻找她,但是多少又感到自己有点自作多情。她朝他咧咧嘴,心想反正他是看不到的。
海伦突然在旁边猛拍她一巴掌说:“你干吗又龇牙咧嘴的?”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用一台旧随身听听磁带。那首歌她至今还能够背得出所有的歌词。“晨光照着很清很清的水,小河从树旁悄悄流过。几条很漂亮很漂亮的鱼儿,在卵石缝中快乐快乐穿梭。许许多多带露珠的青青草,盖住了树下土地的颜色。”为什么会泪流满面呢?“那树好茂盛,却从没有知了和毛毛虫的窝。”她始终记得那个夜晚磁带转动着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她使劲地没有声音地哭,然而想起来的全是她还是那个绑着石膏的瘸腿少女时的往事,那些在严家宅里盛放的宝石花,那些游泳池里的漂白粉气味,还有门口梧桐树下的剃头摊。可是林越远去哪里了呢?一个人怎么可以就这样消失得没有踪迹?仿佛那个夏天灾难般的傍晚过去以后,他就从记忆里面被抹去了。为什么直到现在他从来都没有给她写过信?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再找到对方。她曾经试着给外国语学校写信,但是根本就没有寄出去过。就算寄出去又如何呢?他不再喜欢她了,或许他就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那全都是她的自作多情。没有一个男生会真的喜欢她这样的女生。他们都不可能有这样长久的耐心,他们根本都不会对她付出耐心。可是林越远在哪里?他长成了一个什么样的男生?是参加了篮球队还是游泳队?他一定也有了女朋友。三三不能再往下想,她沮丧极了,而在那层迷雾背后的岁月却愈发显得闪闪发光。自然常识教室里面的骷髅骨架,儿童乐园里积了水的滑滑梯,据说是手拉着手咬着袋豆奶去上课的早晨……而他们总是过分健忘,他们大步向前迈,走得太快。他们大概真的不再愿意停下来听她讲两句话。可是,为什么要许诺,为什么又要欺骗?为什么要给她那些美好的憧憬然后再消失得一干二净?为什么遗忘对于他们来说竟然这么容易?
 为什么你真的可以忘记我?
第二天她在走廊里面看到九号,但是她紧紧扯着海伦的衣角快速从他身边走过去,眼神擦过他的身边越向走廊尽头一扇望得见排球场的窗户。
她知道自己很蠢,因为她竟然还在相信着她十二岁时就相信的事情:如果她把林越远都丢失了那么她的一切就都没有了意义。念不念重点中学,有没有漂亮裙子穿或者有没有男生喜欢都显得不重要了,就好像她在十二岁之前的那些夏天里没有能够学会游泳,以后就真的永远是个下了水便会恐惧地扒紧游泳池边瓷砖的胆小鬼。为什么总是突然之间被恐惧深深地抓住?眼前发黑,无法动弹,好像完全被水淹过头顶般手脚发麻,但是拼命地咳嗽却只能够吐出两口唾沫而已?有几次,她在学校上楼梯的时候几乎要晕厥过去。医务室的老师说:“你们这些女生就是只知道要瘦,来月经的时候一缺血当然就支持不住。”她知道自己不是那种身体孱弱的女生,只是她没有办法像个普通女孩那么放心大胆地去爱。她迷惘透了,而身体里失去了勇气。她永远都是个残疾的女孩。
“喂,那盒磁带你听了么?”九号在她身后大声问,而三三逃一般地拐进了厕所里面。
“你是我见过的最薄情的人。哪个男生喜欢你的话一定死得很惨。”海伦在厕所的隔间里笑嘻嘻地说。
三三只是默不做声地蹲着盯着门上用铅笔和圆珠笔乱画的涂鸦。她想他们都根本不会理解她。她的感情充裕,就好像那些在夏天长得烂熟的宝石花般汁水饱满,只是他们都看不到。
这就是她的中学时代,但也并非真的完全是一场噩梦。因为学校的扩招,所以他们的教室是一间旧的音乐阶梯教室改的。五楼,铺着磨光的细木条地板,黑板也是旧的绿色磁性黑板,上面依然残留着颜色没有完全褪干净的白色五线谱。淡绿油漆剥落的墙壁上挂着一些音乐家的印刷品肖像,正对着三三座位旁边的是脸色苍白而瘦削的肖邦。教室的后面有很大一片空地,堆着些过去音乐教室里的杂物,常常可以翻出破了面的铜鼓、断掉的鼓槌和过去合唱队演出时才穿的演出服来。那些红色绸面的东西混杂着蜘蛛网和灰尘挤在破烂的纸板箱里。后来她曾经看到过一部上海中学生的纪录片,清晨的操场上那些穿着深色校服完全没有睡饱的孩子们挤作一团,敷衍地晃动着细细的胳膊和腿,看起来都很难看,而刺耳的高音喇叭里传出的不知道第几套广播体操音乐敲打着耳膜。
其实事情并没有这么糟糕,因为并不是所有重点中学的学生都是蠢蛋加书呆子。在他们学校有一个非常旧的天文台,他们的学校是全上海最早拥有天文台的学校。其实根本已经看不到什么星星和月亮,但是几年前的物理课上,老师确实带着他们到这里来看过那个天文望远镜。三三站上去的时候看到很遥远的屋顶上几片橘红色的瓦片和两根快要腐烂的芦荟,都是倒过来的。后来这个天文台就渐渐被老师们遗忘了,有高年级的男同学把用钳子把锁门的铁链条弄断了,以后每天中午就偷偷跑到那里去抽烟,从这里还可以看到对过人家家里的电视机里正在放什么节目,而那时候中学男生中流行的烟还是“良友”和“希尔顿”。学校的后门有个开在人家天井里的游戏机房,外面搭着棚,有一棵总是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斜刺过那个顶棚,一半的叶子都耷拉在几台游戏机上。教导主任闲来无事或者心血来潮的时候就会跑到那里去抓自己的学生。只要老板娘一报信,那些连书包都来不及拉上的男生就纷纷抱头鼠窜。虽然学校里面禁止烫头发,但是女生还是会想尽办法把自己的头发弄鬈,秘密就是晚上扎着辫子睡觉,到了早晨把辫子散开以后抹点妈妈的定型水,头发就会变成大波浪。那时候高年级的女生都流行把刘海用发筒吹得高高的,在拖到大腿的彩色绒线衫外面套短夹克,黑色弹力紧身裤外面穿厚的彩色袜子和运动鞋。每到放学的时候校门口就会站上一排隔壁职校和中专的男生,有几个长头发遮住眼睛的非常像电影里那些坏痞子。女学生们经过他们面前时虽然都低眉顺眼地快步离开,但是又都会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他们两眼。大胆如海伦的就会穿着紧身牛仔裤和高腰毛衣在他们的口哨中骄傲地走过去,还要拉着满面通红的三三指着其中最帅的那个骑小摩托的家伙问:“你说他会不会真的砍人的呀?要是真的会砍人,那简直就太浪漫了。”而三三呢,她只是这所学校里最默默无闻的女生,上课的时候戴着副塑料框眼镜,下课的时候手里抱着一叠作业本,穿过人声鼎沸的走廊到老师办公室去交作业,既不是班干部也没有参加舞蹈队或者田径队。那时候全校最红的女生都是舞蹈队或田径队的,因为舞蹈队的女生在每年艺术节的时候都有一个穿紧身衣跳韵律操的保留节目,而田径队的女生放学后常常束着长辫子,穿着短裤在操场上训练。几乎没有人会真的注意三三。她坐在倒数第二排,被老师提问的时候总是可以蒙混过关,成绩不好不坏,是语文课代表,偶尔会被叫到讲台上面去结结巴巴地朗读课文。没有人知道她在小学里是那个臭名昭著的女生,哪怕是在她毕业几年后,从小学校长到门卫老头都依然记得这个家住在学校隔壁,经常跟阿童木一起被关禁闭的女孩。
不要让他们发现,不要让他们戳穿自己。
十四岁那年,她退出少年先锋队。站在烈士陵园里听着高音喇叭播放的《少年先锋队队歌》时,她突然想起那根曾经勒在留级生脖子上的红领巾,然后红领巾从脖子上被摘下来。刺耳的喇叭里有人在朗诵着赞美诗,三三却只感到这最后的凶器已经被交了出去。所有与过去有关联的证据和记忆都已经被销毁,可是为什么觉得那么软弱和无力?好像他们都已经被宣布向长大成人更近了一步,而她身体里面的某个部分却被宣判了死刑。那些东西随着与阿童木有关的记忆一起死掉了。
可是这些都不能告诉九号,因为她发过誓,因为她发过誓的。
九号很快就有了一个女朋友。
海伦说:“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刺激你。他们男生都是些烂人。”
但是三三觉得,至少九号并不像海伦说得那么糟糕。她没有告诉海伦在此之前九号偷偷在她的课桌里面塞过一整套旧的《上下五千年》和一张电影《情书》的盗版vcd碟片。那个学期他们将近分班,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打听到三三打算选历史继续念下去,而《情书》是因为三三写在校报上的一块豆腐干文章里提到过想要找这个电影来看。那时候还没有dvd,像这样冷门的电影非常难找,不知道九号是从什么地方帮她找来的。她不敢问,默默地把这些东西都收进书包里面,而在走廊里遇见他的时候却变本加厉地冷着张巴掌大的脸扭头就跑,好像对他的嫌恶完完全全地写在脸上。她摸透他的行动路线,碰到星期二和星期四排球队训练的时候她就绝对不往排球场走。中午吃饭时她在教室里面磨蹭着,直到看到他已经从食堂打完了饭,端着搪瓷饭碗穿过开满迎春花的小花园走回教室,然后又拖沓着步子拿着一把调羹在水斗边冲洗完毕后,三三才赶忙跑到食堂去打一碗已经冷掉的罗宋汤。她不愿意跟海伦说起这些,关于九号的事情她几乎是守口如瓶。这些都是她的秘密。可是她的秘密越来越多,好像那些因为做数学题和听无线电广播缺觉而造成的黑眼圈里储藏着的,全都是她那些该死的秘密。
那天晚上三三磨蹭着出完黑板报走出教室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是黑色的了,远处操场的黑暗里依旧有篮球狠狠砸在水泥地上发出的沉闷声响。她总是很喜欢这样傍晚即将结束的时刻。学校里面除了那些秘密谈恋爱的人,都已经走得精光。图书馆的玻璃门上挂着铁锁,生物实验室里的骷髅骨架上安静地覆盖着蓝色的窗帘布。看门的老头早就把大门锁上了,坐在破凳子上就着一盏节能灯读《新民晚报》,单单开了扇小得只能勉强侧过身体把自行车推过去的小门。三三完全没有想到九号竟然还等在车棚里面。他坐在自己那辆破自行车的后座上,两条细长的腿松松垮垮地撑着地板。尽管她没有戴眼镜却很远就知道是他,因为她是那么熟悉他。操场上那么多人她一眼就能够辨别出他在哪个角落里系鞋带,走过他们教室时如果她故意往玻璃窗里面望就一定会准确地看到他。她的身上好像已经安装了一台能够探测到他的雷达。三三捏紧手里的车钥匙,把书包紧紧抱在怀里。她没有跟他说话,只是手脚麻利地把书包放进车筐里面,摸索着锁眼开锁,手指却分明抖得厉害,几乎要把钥匙掉在地上。
这时候九号走到了她的身边。她能够感觉到自己身后那个同样紧张而且在发抖的身体,混杂着乍暖还寒的夜晚那股冰凉的空气、粉尘味和体育室里面堆起来的漏了气的排球的皮革味,让三三在那个时候简直要投降。但是她不敢回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继续摸索着那个该死的生了锈的自行车锁孔。她弯着腰,胳膊里还抱着过重的几乎要崩裂的书包,好像一个驼背的只会念书的笨蛋,一个就应该遭人恨的笨蛋,一个永远只会把那些好时光糟蹋干净的根本不会长大的笨蛋。她恨自己连那点指甲盖大小的勇气也都没有。突然,九号沉闷地嚎叫了一声。这时三三只听到身后一阵巨响,惊得浑身猛抖,一下缩起了肩膀。九号把车棚里面那些无人认领随意堆在一起已经快要变成废铜烂铁的一整排破自行车都踢倒在地,生了锈的铃铛和七倒八歪的轮胎们呻吟着在地上挤做一团。三三看着这一切目瞪口呆,只听到很远的地方门卫老头敲着搪瓷茶杯一路嚷嚷着朝这里走过来。九号死咬着嘴唇,整张脸都扭曲成了完全陌生的模样。有那么一会儿,三三觉得他简直要哭出来了。他恨她,她知道他简直恨死了她,就跟阿童木在雪地里把书包朝她扔过来的时候那个凶狠又盲目的眼神一样。但是她要说什么呢?在慌忙间自行车锁已经喀嚓一声打开了。她扭过头推了车子往外跑。她很害怕他奔过来拽住她的车龙头或者拉住她的胳膊。她什么都不想只想要逃跑。她的双腿在发抖,她伤过的脚踝在这样潮湿的初春天气里隐隐作痛。跨上自行车的时候大腿狠狠地撞在旁边突起的铁栅栏上,疼得她在墨墨黑的车棚里瞬间里就掉下眼泪来,结果从跨部到大腿撞出一大片的乌青来。
 九号在后面用青春期男生破锣般的嗓子喊着:“你打算永远都不跟我说话了吗?”
“许嘉靓,算你狠!”
那天三三盲目地骑着车从小马路拐进新闸路的车流里面。天空飘着冰凉的春雨,尽管带着半截的绒线手套可是整根整根的手指还是冻得刺痛,眼泪就好像坏了的水龙头般不断往下掉,衣服和头发上都蒙着细密的雨珠。第二个礼拜九号就有了女朋友。那个女生是他们班从新加坡来的插班生,娇小得只到九号的肩膀,苍白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透明的雀斑。
海伦在电话里大惊小怪地尖声说:“我在淮海路兜马路时看见他们俩了。那女生居然把手插在他的上衣口袋里面。真不知道那家伙走的是什么狗屎运,那个女生长得好看死了。”
三三把话筒拿得离开耳朵一段距离还是可以听到她高分贝的声音在那里激动地说个不停。那时候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九号长什么样子。他有一个过分挺的鼻子,皮肤是浅咖啡色的。他走路的时候习惯性耸着肩膀,像当时那个很红的上海申花队五号。像他这样的男生怎么会真的喜欢她呢?他们根本不会对她有足够的爱和耐心,他们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天晚上车棚里的事在记忆里都好像梦一样无法真的拼贴起来,而大腿上面那一大片乌青先是漫出来很多青紫色的淤血点在洁白的大腿上显得过分刺目,然后那些内出血的小伤口都从边缘开始慢慢愈合。洗澡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用蘸了肥皂泡沫的海绵拼命地擦这大片的乌青,在水汽里它看上去好像是粘在皮肤上面的脏东西。她真的不再跟九号说话是因为太羞愧了,羞愧自己的怯懦和所有勇气的丧失,羞愧自己竟然真的是个只会向后看的女孩。她的那艘船永远都不会起航的。他们不明白她没有办法向前迈出步子去,他们不明白她需要比别人多得多的爱。他们便只会恨她,到最后他们齐刷刷地向前走去或许还会回过头来质问她:你以为你真的可以永远做一个肆无忌惮的小女孩么?你以为这个世界真的会原谅你么?
那个非常可怕的早晨,三三梦见林越远死了。梦里面她跟林越远是高中的同班同学,但是那天早晨她去上课的时候却看到他的课桌上面摆着一盆从花坛里搬出来的一串红,泥土渣还有掉下来的烂叶子全都落在桌板上。她在梦里清晰地知道这是《情书》里男藤井树转学走掉的时候女藤井树在教室里砸花盆的那场戏。但是哪怕是在梦里,她都只是唯唯诺诺地坐在后排盯着那盆几近枯萎了的一串红。老师突然走进来说:“林越远同学不会再回来上课了,他死了。”然后全班同学都开始尖叫跺脚。她记得自己随后在万航渡路上走,不断盘桓在脑子里的都是反反复复的几句话:你再也看不到林越远了你再也不能在自然常识课上跟他传纸条你再也等不到他的电话你再也看不到他长大成人的模样。可是他怎么可以就这样死掉呢?十二岁时一直想要买的黄色捷安特牌自行车买到了么?怎么可能再也看不到他了呢?他们说好买了自行车以后一起骑车去吴淞口海边的,他们在自然常识课时趴在地图上标过线路图,怎么可能不能看到他长大成人后的模样?她已经快要满十八岁了,而万航渡路已经被拆得面目全非。尽管在梦里,那里还是保存着那般情景,蔷薇花葱郁,有大枝滴着露水的牡丹从墙壁里面探出来。她甚至走过了家门口的菜市场,一边哭一边看到那些摊位上卖的鱼都是死的,翻着白肚皮的鱼躺在浑浊的水里面,而腐烂的五花肉散发着阵阵臭味,白菜的叶子粘在肮脏的地面上。这时候她开始嚎啕大哭,仿佛突然真的接受了这个关于林越远已经死掉的谎言。这股悲伤的力量出乎意料地大,几乎要把她的身体都冲垮。可是为什么没有眼泪呢?她从未如此难过,从未在马路上如此肆无忌惮地大哭,却怎么也无法流出眼泪来,仿佛泪水早就被透支干净了。她忘记了这是梦,非常用力地哭,感到心脏已经完全粉碎好像那只被砸烂的蓝色陶瓷小猪。直到她突然间醒来,那种恐惧和害怕的感觉瞬间消退,而巨大的悲伤却依旧像是鬼压身一样死死地压住她,让她没有办法动弹,眼角有一点点湿却真的没有泪水。她透过窗帘看到外面已经是泛着红光的清晨,而门缝外面透着日光灯的光亮。妈妈已经爬起来了,厨房里传来如此真实的哗哗的水声。又过了一会儿无线电也被打开了,传来早间新闻开始播报前的蹩脚音乐声。刚才梦里面那些清晰到可以触摸的场景一下子就消退了,好像记忆再次被人决绝地按了清除键。那个只属于陕西北路的世界渐渐地明朗起来。楼梯上有人开始走动。她用脚趾打开窗户,外面清冷的风吹进来,然后突然悲伤都不见了。
这是个秘密。为什么她总是退缩总是拒绝?为什么她心安理得?因为她想林越远是不会死的,他只会在梦里死掉,而这样可怕的梦与现实总是反的,他在梦里死了一百遍所以在现实里他一定会默默地长大成人。她一定会在哪里遇见他。她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去消耗和等待。三三从来没有告诉别人这些,他们不会相信的,他们不会相信竟然还有人傻到依然在喜欢一个十三岁时的男生,就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可是为什么在梦里面会如此悲伤,会哭,会喘不过气来?这是爱么?为什么爱对她来说那么困难重重?
三三睡眼惺忪地爬出被窝,坐在昏暗的厨房里往嘴巴里塞着很难咽下去的青菜、香菇、馒头,然后站在厕所的镜子前艰难地把胳膊绕到后面扎辫子。镜子里这个长大一半吊儿郎当的女孩总是一张盲目又冷漠的面孔。后来她从未给任何一个男朋友看过自己中学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那里面有她初三和高三时的照片。因为不肯向妈妈开口提出要去理发店剪头发,又不愿意妈妈再站在天井里用剪刀随便地处理她的辫子,她的头发在高中毕业时已经长到了腰间,墨墨黑。长跑的时候她感到这把头发简直会把她压进跑道里,永无翻身之日。照片里她穿着有大人物来访时必须穿的校服裙子并且打着领结,嘴巴奇怪地嘟着,一副永远不会满意的讨厌模样。她不愿意给任何人看这些照片,就好像她分明已经错过了那么多,却依然死不悔改地不愿意时光倒流。小的时候她盼望长大成人,哪怕是与他们一样变成麻木的大人,但是长大以后她又痛心疾首地害怕起来。这些全都没有用,时间已经过去了,而如果时光倒流的话又会怎么样?时光倒流她也无非是再一次重蹈覆辙,再来,再来,再怎么来结果都是一样的。她把毕业纪念册死死地攥在手心里,但是过去的岁月是没有办法抹去的,就好像那张她一直想要毁掉的身份证上十六岁时拍的照片。但是,她却总是记得那天啊!十六岁的夏天里她穿着一条灰色的格子裙子骑自行车去最近的派出所门口排队,她等了大约二十分钟,还在队伍里碰到几个同班的男同学正在打打闹闹,她别过脸去假装没有看到他们。然后,在狭窄并且散发着一股刺鼻厕所气味的走廊里,她对着一面镜子用很多人用过的断了齿的木梳整理了自己的头发,把头发全都拢到耳朵后面去,露出整个宽阔的额头来,又理了理连衣裙的领子。这样,破烂的镜子里面她看起来完全是一个严肃又悲情的女中学生。最后她坐在照相机前的凳子上,局促不安,被摄影师指挥着把头抬起来一点点,再抬起来一点点,脸往左边侧一点,肩膀再放低一点。等到闪光灯闪了,她的十六岁就被定格成了身份证上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那些时光已经死掉了,可是这样多的时间过去了,越往下走,她的东西就越是旧的。她喜欢的是旧的,她爱的是旧的。让她神魂颠倒,反复动心,永不死心,死而复生,复又死,复又生的东西总是那些旧的,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天空晴朗晴朗3.
3.
眼保健操结束时,教导主任在广播里播报了几个通知后突然说:“高三四班的许嘉靓同学请到教导处报到。”她的声音听起来刻板又循规蹈矩,平滑得完全没有丁点感情色彩。这仿佛也是她第一次念到许嘉靓这个陌生女生的名字,在最后一个字的发音上犹豫了片刻却还是理直气壮地念了错误的发音。于是三三跌跌撞撞地飞奔在没有人的走廊,胸腔里面却根本就是小鹿乱撞。已经有多久,她的名字没有再从广播里面被念出来,没有再被写在黑板上或贴在海报栏里?如今她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却好像奔向的是小学教学楼二楼那间班主任的办公室,从那间办公室的窗户就可以直接看到万航渡路上老屋的晒台。但是为什么?她写完了所有的功课她的成绩手册上面都有爸爸的签名她没有逃课也没有跟男生拍拖,她唯一的过错就是喜欢一个简直不存在的人。这是秘密,别人永远也都不会知道的。
 结果那封已经被撕破了口却没有贴邮票的信就这样摊在了三三面前。信没有封口,显然已经经过很多人的手被捏得皱巴巴的,甚至染上了一只粗暴的灰黑色拇指印。她茫然疑惑地把信展开,就感到五雷轰顶般头晕目眩。那些用劣质圆珠笔写成的歪歪扭扭潦草不堪的字,用力过重所以信纸好几处被戳烂了。厚厚一叠信纸拿在手里,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藏在抽屉里面那封阿童木的信此刻居然被她捏在手心里面。她好像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般难以呼吸,却简直不敢再仔细看第二眼,仿佛害怕如果再看第二眼就会噩梦成真。
但她很快就发现这根本不是阿童木写来的信,因为许嘉靓这几个字那么扎眼。阿童木只会叫她许三三或者三三,他们俩从来都没这样叫过彼此的大名仿佛他们都压根就不记得有这样一回事。可那封信上写着许嘉靓啊!靓根本就是写错了的。她鼓起勇气仔细看下去就发觉这封写得糟糕透顶的情书完全不是写给她的,陌生的字迹陌生的落款,里面那些幼稚却滚烫的情话看得她简直要哭出来。她不认识叫小五的人,她从来都不认识这个叫小五的人。恶心透顶。她恨不得赶紧把这封信从手里扔掉。
三三惊恐又厌恶地看着教导主任,说:“这不是写给我的信。”
“我们没有故意要拆你的信,是有同学拾到以后交到我这里来的。你也不必害怕,如果是那些小流氓惹事的话你是可以跟学校反映的。”教导主任好像并没有注意听她在说什么,她的声音还是平滑得听不出语气。她坐在硬木凳子上披着深红色的羽绒服,手里捂着一个已经冷了的搪瓷茶缸,烫得枯萎了的头发被钢丝发卡夹住以后死死地贴在头皮上。她带着老师们那种惯有的漫不经心和高高在上者才有的平静却闪烁的眼神注视着三三的眼睛,仿佛真的可以看穿她的内心。
“这不是写给我的信,你们搞错了。”三三绞着手指反复喃喃自语着。
可是为什么僵硬的笑容就好像个撒谎者,她竟然还是害怕老师?那次在数学老师抽走试卷时熟悉的尿急感竟然又突如其来,她只能难堪地左右摆动着身体。
教导主任却不再说话,她那双在厚厚镜片后犀利的眼睛往下垂落,用指关节有节奏地敲打着玻璃桌面。好像她对所有犯了错却爱撒谎的学生都有一套,她有足够的耐心与他们消耗,而最后落荒而逃的总是那些内心受到谴责的后进生们。她刻薄的嘴唇紧紧抿着,三三却简直可以听到她的脑子里正说着:“哼,到了这个时候撒谎还有用么?为什么还不承认要在这里浪费我们的时间?时间有多宝贵你们这些小孩根本意识不到。”
可是三三没有撒谎。他们不知道这所重点中学里没有人比她更厌恶和害怕撒谎。她为什么要撒谎?她已经几乎要走出噩梦了不是么?为什么他们都不相信她,不相信她真的会变好呢?就这样死死僵持了一节课的时间,她撑着桌角站在旁边直到小腿开始发酸。教导主任这才喝了口茶,又把茶叶从舌头上吐了出来,然后缓慢又和蔼地说:“我都听同学反映了。信是隔壁职校里面的男同学写的,我也知道他每天放学以后都会到校门口来等你,但是你要想想看,这里是重点中学。明年你们都要考大学的,如果就这样耽误了时间你父母那些学费就白交了。”她这样说就仿佛她可以足够宽容,只要三三肯认错所有迷路的羊羔都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可是三三不相信这些。他们这些大人他们才是撒谎精,那些教导那些期望和那些训斥都是骗人的。他们早把美好的时光都忘记了,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这信不是写给我的。”三三翻来覆去所能够说的也只是这句话。
这时候教导主任突然变得不耐烦起来,冷冷地抬起头朝三三毫不留情地挥挥手说:“算了算了,你先回去上课。这件事情我会跟你班主任一起商量处理的。”
三三几乎是哀求着说:“真的不是写给我的。”
但是她站起来打开了办公室的门。三三只能向外走去。刺耳的下课铃声砸响了,她听到背后教导主任用恳切的口吻对其他人说:“一个碗不响两个碗丁当,等等叫她班主任打个电话跟她的家长反反映一下这个情况吧。”她想要捂起耳朵来,想要快点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办公室,好像只要她跑得足够快,快得像那个在严家宅里飞奔而过的女孩,就可以逃出所有的噩梦。
 那封信其实是写给海伦的,但是海伦却告诉了别人一个假名字,三三的名字。
当三三走进教室看到海伦躲躲闪闪的眼神时就突然知道了。对,她们俩就是这么知根知底。海伦故意装作没有看到她冷漠又愤怒的目光,只是跟身后的男生高声谈笑着,声音刺耳。三三第一次注意到,当她笑起来的时候会从鼻腔里面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显得愚蠢又恶心。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讨厌过海伦,讨厌她稀疏蓬松的鬈发,讨厌她总是时刻以为别人在注意她的那种拿腔拿调。三三从未像现在这般讨厌过她,讨厌得恨不得她立刻死掉。可是这是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女朋友啊!她们俩就连上厕所都要说好了一起去,就更不用说中午排队买饭,体育课的时候打板球跳橡皮筋,去小卖部买用半烫不烫的开水泡出来的杯面,每天放学后她们还要在家里打半个小时的电话,把一天的快乐和难过的事情再重温一遍。三三现在却只是伤心地坐在座位上,像颗小钉子一样死死望着海伦。在此之前她从未有过女朋友,她是在男孩堆里厮混长大的却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应对那些芥蒂和彼此间毫不留情的伤害。为什么海伦不正大光明地告诉那些小流氓她自己的名字呢?为什么她竟然可以做出那么龌龊的事情呢?为什么她还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做数学题呢?直到放学的时候海伦才鬼鬼祟祟地从车棚里钻出来,拉住三三的手说:“我不知道他真的会写信。我以为他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会写情书。他总是开玩笑,说些不会做的事情。”三三没有说话,她从书包里面找车钥匙。她的书包总是乱七八糟地塞满了东西,明明听到钥匙串上的铃铛在拼命响却怎么也翻不出来,却好像给了她一个死气沉沉的借口不去搭理海伦。
“那么我月经过了一个礼拜都没有来会不会是怀孕了?我害怕极了,但是又不能够跟任何人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会怀孕,就真的害怕死了。”海伦依然自顾自地在那里说着,身体神经质地颤抖着,“你帮帮我,不要告诉老师。我怕我要是怀孕了,他们如果查出来的话会把我开除的。你知道我爸爸那个人,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如果他知道这件事情的话会把我杀死的。”
三三烦躁地翻着书包,那些念叨令她简直要崩溃。她很想对海伦说,你们这些什么事情都不用担心的优等生你们这些从小到大顺理成章地度过的优等生你们这些总是想着要叛逆要出格的优等生,为什么你们就不能安静一会呢!
“他们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情的,都会过去的,求求你了。”
三三想,没有人会忘记这件事情,或许班主任的联系电话已经打到了家里。她相信很快所有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情,那些低年级的女同学在上厕所的时候都会对着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会有警告处分的公告贴在海报栏里,就连体育室里管理器械的老师都会记得她的名字。这种感觉多么熟悉,无非就是万航渡路童年的重演,她就是那个该死的无药可救的重蹈覆辙的女生。可是她怎么能够跟海伦说“不”呢?她就是害怕再次变成那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没有人理睬的女生。体育课分成两人一组练习的时候她就落了单,不得不孤单单地面对着墙壁抛球。英语课排练情景对话老师把她胡乱塞进了一个小组,结果她演的角色连完整的台词都分不到,当然不会有好分数。她期末的班主任评语里面总是写着:希望下个学期能够更广泛地团结同学,共同进步。她现在已经习惯了成天腻在身旁的海伦,就连妈妈都说:“你们俩简直就是合穿一条裤子的啊!”其实她从来都不知道到底怎么样去恨一个人。她看起来冷漠薄情却根本都是假的,只是那些凭空袭来的伤害总是需要些时间才会被人忘记不是么?
回到家刚刚把钥匙插进锁眼里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踩着拖鞋的妈妈劈头盖脸地朝三三扇去一个耳光被爸爸拖开,而三三扭头躲避时额头就狠狠地撞在了门框上面。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那些懦弱又不争气的眼泪从眼眶里往外掉,只听见爸爸不停地说着:“不要这样,她已经是大孩子了。”可是妈妈用因为伤心愤怒而变得刺耳沙哑的声音骂着:“交男朋友,现在知道要交男朋友了,你就还想跟严家宅那些野小孩混是不是?那你就回去啊,你滚回严家宅啊!”三三被她推搡着,只能用手指死死地扒住门框,好像只要她一松手就真的会滚回严家宅去。楼道里的声控灯一会儿暗一会儿亮,嘴唇的血从牙齿缝里丝丝渗了出来,用舌头舔是咸的。她痛恨在他们面前哭就好像她真的是那个犯了错的坏女孩。妈妈捂着胸口痛心疾首地说:“看看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才肯像个正常女孩子那样长大?你到底要我们为你操多少心啊!”
“可是那封信不是写给我的。”三三喃喃自语地说。
整个晚上他们都不再开口跟她说话,但是他们照旧给她盛饭,用微波炉热牛奶,给苹果削皮再切成小块,甚至还在被窝里面塞了只热水袋,怕她烫到脚还不忘记裹层毛巾。他们照旧是爱她的。只是她憎恨这爱,这爱是要把她牢牢地捆住是不要再给她自由是要把她跟过往完全割裂是让她困在迷雾和灰烬里面。坐在马桶上用热水瓶里最后的一点热水洗完脚,又往脚上涂完蛤蜊油,她听到隔壁他们的房间里传来激烈又低沉的争吵声。她光着脚走到他们门口,害怕地把耳朵贴在门板上面:“我不相信她,我根本就不会相信她的鬼话。那封信就是写给她的。什么海伦,都是她编出来的。我为什么要相信她?她从小就是这样,狗改不了吃屎。你看看她小时候做过的那些事情。”
“那些事情不许你提了!”爸爸突然低声严厉地打断了妈妈的话,“睡觉。”
他们房间里面的灯被粗暴地吧嗒一声拉灭了。三三站在门口完全呆住了。她的膝盖僵硬手指发麻完全挪动不了步子,那些眼泪就这样顺着面颊淌过下巴滴到赤裸的脚背上,而心已经完全被撕得粉粉碎,简直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我不相信她我不相信她我不相信她我不相信她。
他们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她,即使她自己已经从那些噩梦里走出来也是没有用的。她想起万航渡路老屋对过住着一个脑子有病的人。他曾经是中学里的语文老师,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有点娘娘腔,说话的时候喜欢翘兰花指。后来,他因为家族遗传的精神分裂症住过医院,所以老师也不能再做了。其实他平时不发病的时候很正常,傍晚会开着亭子间的小窗在里面唱邓丽君的《南屏晚钟》,拿腔拿调唱得非常动听。但是他们总是禁止三三跟他说话,威胁她说:“不要跟那个兰花指说话,他脑子是坏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发作的。”所以三三见到他总是躲得很快。临近搬家时在路上遇见了,他笑眯眯地硬要塞给她一盒邓丽君的磁带。她因为太害怕把磁带拍落在地上就逃走了,根本不敢看他疑惑不解的表情。而现在她对他们来说就是好像是那个可怜巴巴的兰花指,哪怕她搬离了严家宅,哪怕她考上了重点初中又考上了重点高中,哪怕她不再伪造家长签名不再逃课不再撒谎不再跟男同学交朋友,他们仍然在提防着她,他们仍然觉得她随时都会再次病发。撒谎精这个称呼就是那块粘在头发上的泡泡糖,就这样跟着她跟着她。她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的。她以为他们会因为她终于变成好女孩而笑一笑,但其实在他们的心里,她永远都是那个在万航渡路老房子里因为跟阿童木鬼混被打得嚎啕大哭的倔强女孩。他们翻她的书包总以为会有藏起来的试卷,他们把寄给她的新年卡片放在台灯底下透里面的字迹,他们在饭桌上不小心就会谈起她在日记里才写到过的内容。她恨透了这些偷偷摸摸。他们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她。
三三光着冰凉的脚缩进被子里面,用被子闷住脸怎么也没有办法再停止哭泣。最后外面的天缓慢地泛起了红光,把头探出来的时候有一丝冰凉的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但是眼泪倒流入鼻腔把鼻子堵住了没有办法呼吸,于是她张着嘴巴喘气。突然觉得这种感觉为什么这样熟悉呢?哭到骨头里的每一分力气都用光了,明明无法呼吸却仿佛闻到了苏州河水的气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那条河就好像在天花板上流动,声音震耳欲聋。她神经质地哆嗦着身体清醒过来。这明明已经不是在万航渡路了,为什么还是那么害怕?那种在晨跑中才有的肺部的刺痛感又突然袭来,就好像被人浸泡在了河水里连一根救命稻草都抓不住。而这真是漫长的一天,十二月二十三日,地理书上说这是一年中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过得筋疲力尽跌跌撞撞才终于要冲过去。她肿着被泪水泡了一个晚上的眼睛,蹑手蹑脚地爬出被子走到天井里面去。刺骨的风穿透了棉毛裤扎在膝盖上,又是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干枯的梧桐树向天空伸展着褐色的枝条,树身上已经裹上草绳并且刷了白油漆。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马路对面的房子,只有那些还没来得及熄灭的路灯在迷雾里闪着幻想般的光芒,寂静得就好像是被火山灰掩埋的死城。出来上厕所的妈妈突然把房门从里面打开,那股冬天时才有的房间腐烂般的气味扑面而来。妈妈蓬头蓬脑地披着绒线衫,隔着玻璃盯着三三哭到浮肿的不堪入目的面孔一字一顿地说:“你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快去洗把脸。”
她要怎么辩解呢?或许那些迷雾她真的根本不想走出去呢。
这就是一九九九年的年末,虽然传言地球就要爆炸了,但是并没有什么人真的在乎这些,死亡和衰老对于十七岁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梦境或者永远不会实现的东西,所有人的新年愿望都是在次年高考中能有个好成绩。三三在那个刺骨冰冷的冬天每天浑浑噩噩担心着的,却只是那个始终没有再被提起的情书事件。她不知道那个警告处分几时才会被贴出来,也不知道广播里几时会再念起她的名字。可是,教导主任却仿佛把她忘记了。早操的时候她梳着用水压过的发髻和从脖子扣到脚背的羽绒衫背手站在跑道上来回走动,有几次她的目光从三三身上迟疑地滑过去,却一副好像根本记不起她名字来的样子。三三在那个时候根本没有想到其实老师们也是有很多事情要做的,他们在放学后要去嘈杂肮脏的小菜场里买菜,他们会把五花肉挂在车把手上,他们家里有老人生病了住在养老院里,他们的小孩从技校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只能荡在家里坐吃山空,他们更年期呼吸道和心脏都不好,他们的房子被动迁,他们或许根本没有那么多功夫来记住那些鸡毛蒜皮。只有三三会记得,只有她每次在走廊里远远看到教导主任的时候就连呼吸都不会了,恨不得立刻夺路而逃。
海伦在教室里高声说着:“我妈妈已经预约了大年夜去庙里敲钟和烧头香,据说很灵验的,许的心愿都可以实现。但是如果实现了就一定要去还愿,否则会倒霉的。”
旁边那些女生叽叽喳喳地附和着。她们是班级里最爱打扮的一群女生,上课的时候都会掏出面镜子来偷偷在课本的遮掩下挤脸上的粉刺。海伦过去总是很讨厌她们,说她们既小气又俗不可耐,现在却跟她们勾肩搭背地笑得花枝乱颤。三三知道她是故意的,故意作践自己把自己搞得疯疯癫癫就是想要吸引她的注意,想要她嫉妒,想要她回心转意跟她说话。但是三三不想说话,她不想跟海伦说话不想跟爸爸说话不想跟妈妈说话,她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放学了她就立刻拎起书包逃走,害怕在车棚里遇见海伦跟其他女生在一起雀跃着要去逛小商品店。在家里她匆促地在饭桌上用汤拌饭胡乱吃掉以后就窝在房间里面再也不出来。妈妈以为她在看书所以把外面电视机的声音开得非常小,只感觉得到光影在闪动。他们蹑手蹑脚地走路让她突然感到非常伤心,因为她的面前只是摆着一本并不能完全看懂的外国小说。她感到那些重点大学的事情离她真远,就像假的一样像想象出来的一样。而海伦呢,就算没有她也会有一把的女朋友,永远都不会寂寞。
体育课的时候,三三只是默默从抽屉里抽出运动裤来再自己跑去走廊尽头的厕所里面换。她已经反复算过时间但是结果还是跟海伦狭路相逢,而刚才还只是沉默着穿着内裤冷得簌簌发抖在整理运动裤的海伦看到三三的时候就好像被打了兴奋剂般地夸夸其谈起来。她跟旁边一个正盘算着撒谎说来月经逃避长跑的女生说:“哎哟,我最讨厌戴胸罩了,每天都好像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似的。刚戴那会我每天一到学校就偷偷跑到厕所里面来拿掉,回家的时候再戴回去,就演戏给妈妈看。”三三看着她。她说话的时候满面红光,并且故意梗着脖子把头扭向一边不朝三三看。但是,她越是说得亢奋就越是显现出虚弱和慌张来。她的耳垂已经涨到通红,这让三三难过地低下头来,慌忙蹲在湿漉漉的瓷砖地上假装系鞋带,反复地系直到她们带着烦躁又热闹的情绪叽叽喳喳地拥出厕所去。就是在这个时候,三三突然看到海伦那条把屁股包得紧紧的白色红条纹运动裤的后面渗出浅浅的红褐色来。虽然气温突降了五度,但是海伦总是不肯穿会显得腿很臃肿的棉毛裤,所以那一小摊红褐色就好像被晕开的水彩颜料般刺目,让三三的视线如同橡皮膏一样粘在那里。她突然局促不安起来,好像她正是那团正在渐渐晕染得不可收拾的颜色的罪魁祸首,而海伦却浑然不觉地雀跃着向前走。三三跟着她们排队,听体育老师老套又唠叨地训话,目光却始终没法离开那摊别人都注意不到的血迹。直到体育老师吹起口哨,女生们抱怨着排着松散的队伍跑向跑道的时候,三三才拼命向前挤去,挤到海伦旁边去,用最最若无其事又漠不关心的口吻对她说:“喂,你不能跑步了,你来例假了。”
没想到,海伦突然停下来大笑起来,笑得用手死死捂住腰嘴里还不停地喊着:“不行了不行了,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体育老师从后面奔过来气势十足地喊道:“你们俩在这里偷什么懒?”
海伦非常大声地说:“报告老师,我来例假了!”
平时总是对女生呼来喝去的体育老师也被窘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别过头去从口袋里掏出枚铜哨子来对着已经跑远的队伍假装认真又用力地吹起来。
海伦笑着笑着就呜咽起来。她蹲在地上用手捂着肚子哭。刚开始的时候还只是很克制地发出非常小的呜呜声,后来三三也蹲下身去想把她拉起来的时候却被海伦一把抱住。她从来没有被女生这样死死地抱过,清瘦的骨头都被撞得生疼。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不懂得安慰人。她不会拥抱。
她只是僵硬着身体用既小声又短促的声音说着:“不要哭啊不要哭啊。”
“我以为我怀孕了,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许嘉靓,我真的想好去死了。”
他们总是轻易地说着死,因为死对他们来说就真的是海市蜃楼般不真实的东西,是假的,是比高考考进重点大学更加想象的想象。可是为什么那些泪水突然就从记忆里面往外涌呢?为什么身体渐渐变得柔软,渐渐地变得就好像,就好像一个真的女孩子一样?三三把海伦从地上拉起来。她好像记得海伦哭糊了脸朝体育老师说:“老师我要请假,我痛经痛得不行了。”然后她捏着一张旧钞票气喘吁吁地奔去小卖部里帮海伦买粉红色散装的卫生巾。卫生巾把运动裤口袋塞得鼓鼓囊囊的。她飞奔过那些聚拢在一起跳橡皮筋和打羽毛球的女生们,就好像怀揣着一个滚烫的秘密。当三三顺着厕所隔板的缝把卫生巾递进去的时候,她们俩的冷战就结束了。正是上课的时间,厕所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刚刚拖过的地板散发着消毒药水的气味,窗户外面传来操场上遥远的喧闹声,就连空气都干净得湿漉漉的。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就好像那段不愉快的事情突然变成了空白的记忆。
“小五到底是校门口的哪个人啊?”三三趴在半开的窗户上看操场上长跑考试的队伍。
“当然是那个最帅的啊!笨蛋。”海伦笑起来,然后她们俩都笑起来。
“其实呀,他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糟糕。他以后是要当厨师的,以后也会有一家自己开的西餐馆。不过这种事情如果被我爸知道就死定了。唉。”她说话的时候既甜蜜又迷惘,那疯狂的力量已让她头昏脑涨筋疲力尽,“不过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会写信给我哎。”
“那么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呢?”
“我们就接吻了啊。”海伦说的时候有些害羞又有些得意,在三三的胳膊上拧了一把。
那时她们真的都以为只要接吻就会怀孕。而在三三看来,就连接吻也已经是一件太出格和过分的事情,并且还因为要交换口水就更显得下流。接吻是什么感觉呢?他们的嘴唇是柔软的湿漉漉的温热的么?她几乎已经要忘记在夜幕低垂的儿童乐园里面在阿童木面颊上的那记亲吻了,但这一定是不一样的。而这是个秘密因为被埋葬了太长时间所以连当事人都已经快要忘记了,几乎要连同跟万航渡路严家宅有关的整段记忆一起烟消云散了。
她记得升学考试的前几天在菜场里阿童木跟一个男生说:“你知道许嘉靓是我女朋友吗?”那些男生嬉笑打闹着没有人理会他,于是他突然大声说:“那天她亲了我的脸。”他指着自己的右边脸颊说。但是根本就没有人会相信他,没有人会相信三三胆大到敢亲阿童木的面孔,那真是太不要脸的事情了。于是阿童木气急败坏地把走在后面的三三扯过来质问:“你说你是不是亲过我啊?你告诉他们啊!”她不记得当时是不是真的打过他一记耳光,如果有的话那一定也只是个懦弱无力擦着皮肤滑过去的耳光。她多么害怕被林越远听到这些!就算他们所有的人都不相信她,还是知道这是真的,就好像她总是被那些无形的手推着离林越远越来越远,到最后就根本要想不起他的脸来。她真的就要想不起他的脸来了,但是她记得阿童木怒目圆睁的神情,那么凶狠和悲伤。她喃喃不休地说着:“我没有,我没有亲过你,我没有我没有……”而他哑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喊叫着:“许三三,你干吗不告诉他们实话?你干吗要骗人?”
 可是你知道的,我就是一个无药可救的撒谎精啊!
后来那场风波就渐渐落了个无疾而终的下场,因为要期末考试,要区里统考,没有人再谈起那封信的事情,就连爸爸妈妈都闭口不说,只是每天如果到了六点还没有回家的话爸爸就会披着厚风衣站在路口的风头里边抽烟边等待。每次三三上完补习班逆风骑车回家时从远处看到那个佝偻着的黑影和那抹半明半暗的烟头火花都会难过得想要哭。他看到她回来了也不说话,只是把烟头掐灭了,有时候拍拍她的帽子,两个人在两幢大楼底下排山倒海般的大风里缩头缩脑地推着自行车默默走回家去。
有一天英文补习班拖课,上完课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三三戴着绒线手套推着自行车往外走的时候看到外面的霓虹灯全都亮了。她焦急地骑车穿越过操场,突然看到在大门口的海报栏前面九号正一个人端着碗调好的糨糊在往黑板上刷。她立刻停下车来走过去。原来根本就再也不会有什么警告处分的公告书了,所有的人都忘记了只有她自己还耿耿于怀。九号胳膊底下夹着的是一卷红色的大纸,市数学竞赛的获奖者名单已经下来了,海伦和隔壁班级的数学课代表分别捧了个二等奖和三等奖回来。名字是用毛笔写在红底撒金粉的纸上的。三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停下来朝九号走过去。她看着他转过身来默默地垂下手,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半个模糊的音节。路灯不知道被谁砸坏了,隔着一米的距离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她伸手接过那只装满糨糊的搪瓷碗,碰到他冰冷干燥的手指,然后帮他把那张贴在黑板上的纸抚平。那些粘手的糨糊已经被冻得冰凉冰凉,而没有干透的劣质墨汁还散发着一股熟悉的臭味。他们俩同时往后退了几步。
九号说:“好像歪掉了哎。”
海伦的名字上那抹没有干透的墨汁往下滴着坠成一个大大的感叹号。
“要不要重写一张呢?”他搓着手,呼出来的热气已经在空气里凝成一团白雾。
他朝三三微弱地笑了笑,这是那场风波过去以后三三第一次跟他说话,但是她完全没有做好准备。他以为她冷得发抖,其实只是因为离他那么近,所有的血都涌向了大脑,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会就这样站在他身旁,不停地抚平那张纸上没有涂匀的糨糊,笨拙又僵硬。
“但是你也永远都不要放弃。”在三三拖起书包拍拍灰尘躬腰推着自行车走的时候,九号突然说。
她假装没有听到,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是想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要怎么样回答,可是她的心脏简直就要停止跳动了。她好像突然之间鼓起了很多勇气来,这是从未有过的身体被注满的感觉。他说得非常认真,佝偻着背,竟然也显得非常紧张。她从来没敢仔细地近距离地打量过他的面孔,浅麦色的神经质的生着青春痘的面孔,因为隔着越来越低沉的夜幕看起来就好像是梦一样。她只想拖着书包快点逃走。或许他们本该是一种人,但是她知道这一切都没有用。哦,她悲伤地想,无论她或者他们做什么努力,这一切都没有用。
从那天起三三真的再也没有跟九号说过话。
天空晴朗晴朗4.
4.
我曾经以为我们的身体里面有一个开关,当这个开关开启的时候那些悲伤的事情连同最美好的时光就都被忘记了。其实不是的,就算有这样的开关也并没有什么事情真的值得我们使用这样的开关,所以只是时光啊,时光流过去了然后我们就忘记了。当我在爱着的时候我一直以为忘记是一件非常残忍非常痛苦的事情,其实当真的忘记了也就无所谓了。我慢慢地忘记了九号海伦图书馆管理员篮球少年初恋男朋友等等等等,到后来我甚至慢慢地把爱都忘记了,把心动的感觉忘记了。他们所有的人都变成了如此面目模糊又无关紧要的人。那些撕心裂肺嚎啕大哭的时刻,他们曾经带给我希望,可是后来希望没有了,就连希望着希望的希望都没有了。每次忘记他们的时候就被带走一点希望,然后我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像现在这样的大人。我一点儿都不相信自己已经变成了大人。我怎么就会变成了大人?过了这么久我依然不相信。
我擦掉了太多,然后固执地活在被自己篡改过的记忆里面,就依然像那个坐在台风季节下午漆黑的房间里等待天窗外的天空放晴的小女孩,而林越远竟然还在那里。很多时候我想我不畏惧,不害怕失去爱,不害怕遗忘是因为林越远真的还在那里。
十二岁夏天黄昏的苏州河堤岸,他穿着平脚短裤赤裸着被晒得漆黑的膝盖跟在阿童木后面往高处奔跑。他撒着脚丫疯狂又自由地奔跑的样子,他还没有发育的细长条男孩的身体,他微微耸着的肩膀。我始终无法忘记的就是他仍然在那里奔跑,还有一天在静安寺的新华书店门口遇见他,他跟他的爷爷在一起买小虎队的告别专辑《再见》。他隔着马路看到我的时候就拼命地朝我朝手,大喊大叫。他笑起来的样子,他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就是那种世界末日都无所谓的阳光灿烂,就好像是梧桐树纷纷倒下来,然后某片天顷刻间亮起来。我也有那盘磁带呢,我还有《青苹果乐园》和《爱》。我们都曾经那么喜欢小虎队,还拼命地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学《爱》里面的那些手语动作。我们该是一起长大的两个人哪,我们该一起骑车去上学,一起在夏天去露天的游泳池里游泳,一起在冬季深夜下雨的马路上抽第一根烟。我们该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两个人哪,为什么在那个夏天他会真的撒腿越跑越远?为什么从此就把我蒙在鼓里?我知道我也承认我一直活在那些想象里面,有的时候这真是残忍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我看起来总是与别人不一样,这就是为什么你在人群里都可以一眼就看到我。所以不要再为此而指责我了,你们都向前走吧,就让我滞留在这里吧。你也是的,当你没有了我,你会迅速地去适应没有我的生活,你照样每天傍晚骑着脚踏车出去打工,早晨起来晾衣服,周末的时候跟朋友们去喝酒和唱歌。你照样会爱上别人,会结婚。你照样会忘记我,或许在雾蒙蒙冷冰冰的季节里想起我,但也不会有伤心。而我呢,我不可能会失去你,就好像我不可能会失去林越远。没有你,你却仍然在我的记忆里栩栩如生。我总是记得你穿的鞋子,你指甲上的裂口,这和同你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可能再也不能跟林越远谈恋爱了,或许也不可能再跟你谈恋爱了,可是这都没有关系。你知道么?这真的都没有关系。
如果可以从头喜欢你就好了。
天空晴朗晴朗5.
5.
期末考试结束的那天气温急遽下降,操场上的小水洼都结了薄冰,那些黯淡的常青树叶上也挂着层霜。在记忆里上海从未这样冷过,虽然涂过很厚的蛤蜊霜但是风还是像要把皮肤割开来似的。她讨厌那种雾气蒙蒙的湿漉漉,哪怕天空是这样地清冽,蓝色好像被时光洗褪了成了白色。她想念那些葱郁的热天,虽然空气总是脏乎乎地沾着那些助动车吐出来的黑烟,但是傍晚的时候太阳会镶上金边,那些巴掌大的梧桐树叶把天空遮蔽起来。而一旦下完暴雨,天空又会突然亮起来。她想穿连衣裙,她想踩着凉鞋沿着蔷薇花的踪影奔跑。但是现在她的书包里藏着该死的成绩单。她的球鞋踩在一个水洼里,只一会儿的功夫那些冷到彻骨的水就渗了进来,然后连带着裤脚都湿了。那张成绩单不好也不坏,班主任交给她的时候就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寒假好好努力,有希望考进重点大学的。”他从来就没有真的记清楚过她的名字,总是对着她叫另一个女生的名字。那个女生的名字里有一个字跟她一样,现在他又叫错了。但是无所谓,她根本就已经懒得去纠正他。她的那些希望在这个冬天已经被冻伤了。沿着那条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马路骑车回家,那些修车铺水果摊杂货店总是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只是在冬天里也蒙了一层被冻伤的颜色。她已经离开万航渡路那么多年了,终于也可以闭着眼睛默默地背诵出陕西北路附近所有的小分枝,理发店火锅店布料店碟片店。自行车骑得飞快,那么容易就可以回家。但是这些都是假的,这些都是说忘记就可以忘记的,就好像考重点大学,找好工作,嫁人,这些对三三来说都是假的,都是无所谓的。可是她在乎的是什么呢?如果她知道眼前这熟悉又麻木的街景有一天都会被抹去痕迹的话,她会在十八岁的冬天里多看几眼多记住一些么?但是她当时想的却只是如何跟爸爸妈妈交代那些成绩,怎么才能给他们希望,不让他们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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