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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晴朗晴朗

_4 周嘉宁(当代)
 三三的书包里还放着班主任叮嘱要送去家里的海伦的成绩单。海伦在最后一门英语考完后就再也没有在学校里出现过,打她的电话总是没人接听。三三痛恨她这种突然失踪的做派。她痛恨所有人的突然失踪,好像真的他们是来去自由的,可以撇下这里的一切不管不顾地一走了之。海伦说过寒假要跟爸爸去海南潜水的,或许此刻她就正在热带岛屿吃整颗的新鲜椰子,或许她的头发上面还淌着水滴。
海伦的家在牙膏厂隔壁,三三去过很多次,走在走廊里面都可以闻见隔壁厂房里传出的薄荷气味。她喜欢海伦家里冬天的时候整天开着暖气,房间里面总是散发着一股很温暖的气味。她们俩常窝在小房间的地毯上听海伦读大学的表姐送给她的磁带。海伦的墙壁上粘着很多照片和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电影海报,还挂着把从来没有人弹的吉他。她的爸爸妈妈都很喜欢三三,总是端来各种水果和各种裹在彩色塑料纸里的小点心。三三喜欢这里,妈妈从来不许在家里的墙壁上贴任何东西,不许她在天井里种植物不许坐在地板上看电视不许在桌子上放会积灰的摆饰物。其实三三从来没有真的觉得陕西北路的新公房像自己的家。那里的墙壁那么整洁,没有天窗,没有梧桐树的遮蔽,没有在台风季节里会哐当作响的窗框。这一切就好像是一双第一天穿上脚的白跑鞋般刺目又别扭。
“海伦不在家。”海伦爸爸开的房门,平时他总是出差做生意很少在家里。
三三慌张地从书包里翻找那张成绩单的时候,突然听到从房间里传来玻璃杯狠狠砸在地上的碎裂声,然后就是穿着灰色棉睡衣的海伦蓬着头发从走廊里冲出来歇斯底里地朝着她爸爸喊:“凭什么不让我出去?你凭什么不让我出去?”她瘦小的身体拼命地往她爸爸身上撞,好像只要把他撞开就可以挣脱所有的不开心。但是她爸爸死死地用手撑住门框,镇定又冷淡地说:“快点回自己房间里去,不要在你同学面前丢人现眼。”三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继续低着头茫然地在书包里面翻找那张成绩单。她从来没有见过海伦这样剧烈伤心的样子,所以害怕得只想逃走算数。
“我再也不跟他在一起了,求求你了。”海伦扶住爸爸的胳膊拼命地抹眼泪,而那些心碎的眼泪就好像雨点一样不断砸下来,“许嘉靓,你跟我爸爸说,我跟小五根本没有什么。他不相信我,我怎么说他都不相信我。”
她死死地抓住三三的胳膊,仿佛丧失了所有的力气般几乎要跪倒在地板上:“他不能关我的,他没有权力关我的。许嘉靓你跟他说啊!”海伦软弱地喃喃说着。
三三害怕看到别的女生哭,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人,只会被她们的悲伤感染得自己也要掉出眼泪来。她真想也同海伦一样跪倒在地上求她爸爸放她出去,但是这对大人来说根本就是没有用的。
海伦那天跟送她回家的小五在家门口的梧桐树底下接吻,结果被正要坐飞机去出差的爸爸撞见。她的爸爸是个狠角色,那时候有隔壁班级的男生每天都骑着自行车跟踪海伦回家,她爸爸就在他必经的十字路口等他经过的时候把他从自行车上揪下来狠狠地教育了一通。后来那个男生在学校里只要看到海伦就立刻逃跑,真是叫人哭笑不得。但是这次他根本就没有正眼瞧过小五一眼,直接拽着她的胳膊把完全吓呆了的海伦关进屋子里。
“你知道那个男孩是个什么货色么?我一看就知道他是从什么样的家里混出来的,一看就知道他以后只能呆在什么样的地方。你以后是要去美国的啊!我都已经跟你阿姨和姨婆讲好了,他们都已经在给你联系芝加哥的学校了。你在这种时候不要给我出什么差错。电视里这种事情我看多了,都是你这种年纪的小姑娘,昏头昏脑!”
不准去学校上课不准出门不准接电话不准打电话不准跟任何人联系,没收了刚刚买给她的手机,海伦爸爸甚至推掉了所有的工作每天都呆在家里看着她。他们父女俩面对面每天坐在同一个房间里面却根本不说一句话。当三三知道这些的时候海伦已经在芝加哥开始念大学。那里的冬天非常寒冷,海伦在信里面说下雪的时候整条马路上的汽车都被雪埋了。
“我不会去美国的。你干吗要让我恨你?我恨你。”那是三三从海伦家里走出来时听到她对着她爸爸吼的最后一句话。她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尖利刺耳。而从门廊里走出来的时候,外面又是一股扑鼻的薄荷牙膏气味。下了整整一个星期的雨终于停了以后,空气变得又冷又干燥。三三书包里面那张海伦的成绩单还没有被送出去。上面的成绩真好,好到足以考进任何一所重点大学里最好的专业。她站在门廊前握着那张成绩单发呆,为什么如此这般他们还不感到满足呢?就好像跳高的时候那根总是不断上升的竹竿,就算她们再努力也总有一个刻度会让竹竿狠狠地砸在脚踝上,而她们会重重地跌倒在海棉垫子上。她们哭泣和反抗都没有用,她们总是会伤心,因为她们都在渐渐地长大成人。长大成人,这是多么地不可原谅。这就是大人。大人们就好像是一个联盟,在某些时刻他们都表现得如此一致地残忍。他们总是以为自己能够保护她们。可是这真可笑,他们根本无从知晓那些强加于她们头上的伤害,他们的保护总是脆弱得一折就断。二十五岁的时候,当三三第一次在电话里面跟爸爸说起男朋友的事情时,爸爸在电话那头用很犹豫又低沉的声音说:“以后不管是谁,只要他欺负你的话就告诉我,我一定会要他好看的。”她听完这句话就紧紧握着电话哭得再也说不出话来。现在她已经不再需要他的保护了。他说这些都太迟了,那些伤害他从来都不曾知晓。她不愿意让他难过让他失望让他六神无主,可是他现在才说这些真的太迟了。
第二天就是中学时代的最后一个寒假。三三总还记得这二〇〇〇年初的冬天,世界没有在一九九九年消失的时候一同毁灭掉。她还是不可阻挡地在灰蒙蒙孤零零的高架桥上不知不觉地长大,戴着绒线手套穿着渗水的旧运动鞋。这以前所有的日子都慢得好像是吸饱水的海绵般壅塞,而这以后的日子则突然之间就变成了辆失控的火车,胡乱盲目地飞速向前只听得到轮盘和链条发出的喀嚓声。当三三在寒假的第一天沿着苏州河堤拼命踩着脚踏车试图在那些破落的游戏机房里找到小五的身影时就根本没有想到这以后再也不会看到海伦了。海伦在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退学去了美国,在所有的老师和同学看来都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她没有出现在毕业纪念手册上。很久以后,有一年圣诞节三三在家里接到过一个用投币电话打的长途,海伦的声音隔得那么远而且因为线路的问题每句话总要延迟一秒钟。那天她的运动鞋在大学的健身房里面被人偷了,她光着脚跑出来打用公用电话找人开车来接她。那天芝加哥刚刚下过大雪,她光脚跑过很长一段铺满雪的道路。
“我该打电话给我阿姨叫她来接我的,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拨了你的电话号码。你的电话号码那么久没有拨过却根本不会忘记,看着键盘就顺手能够按出来。”她们俩说了会不着边际的话,就好像那些时光从未被割断过,还只是寻常的放学后习惯性地坐在沙发里边看电视边吃零食时打的那些让妈妈们为了电话费而大呼小叫的电话,直到海伦在那头匆忙地说,“我的卡里还剩最后一分钟的钱了。你后来看见过小五么?”
三三说没有,但是那边很快就断了。她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延迟了海伦有没有听到。再后来世界突然进入了网络时代,她们俩曾经互相加过msn,但是却从未在网上真的说过话。她发来过一张在通往科罗拉多公路上的照片,穿着灰色的背心和牛仔裤,被晒得漆黑而且竟然变胖了。海伦曾经是个多么怕晒太阳的女生啊!她的鼻子尖上有颗痣,她做医生的妈妈一直跟她说如果晒太阳太多的话这颗痣会因为吸收了紫外线而不断变大。海伦以前白得就好像一张纸,就连春游的时候都固执地撑着阳伞。
这一切都让三三觉得整段青春期就好像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梦。那些人其实根本就从未在现实生活中出现过,那些人都跟她无关,那些人都匆匆地走过去了。她总是会在冬天阴雨连绵的沉寂季节里想起他们来,穿紫色运动短裤的九号和海伦。海伦就隔着走廊坐在她的右前方,上课的时候把穿着黑色耐克运动鞋的脚搁在椅子的铁杠上慢慢摆动着。中学的七年仿佛用了特别特别长的时间,她好像也有过根本不寂寞的日子,但是这些真的都是梦。等到那年寒假过去后她再次坐在冷冰冰的教室里面时,外面起着大雾,乍暖还寒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都走光了。他们根本没有耐心陪着她看到结局,而她再次变得像十二岁的夏天时一样一无所有,依旧孤独。
那年寒假的第一天,三三骑着自行车沿着苏州河堤找遍了学校周围所有的游戏机房和旧书摊,为了找到小五。海伦说小五最爱去的就是这些地方,玩“侍魂”游戏以及在旧书摊的破凳子上翻整个下午的漫画书。三三想去告诉小五如果他再不去找海伦的话可能以后就再也找不到她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事突然让她如此操心,况且她根本记不清小五到底长什么样子了。那些校门口的男生都喜欢穿耐克跑鞋,也都喜欢穿拉链运动衫,她那么害羞从来都不敢抬起头来仔细看看到底他们都是什么模样。但是这天她硬着头皮走进那间嘈杂的游戏机房,屏幕上那些剧烈闪烁的画面让她头晕目眩。她不知道那些勇气是从哪里来的,因为她的羽绒衫里面露着校服的领子,她甚至来不及摘下那副傻帽眼镜。她没有戴校徽但是就连抽着烟织毛衣的老板娘都一眼看出她跟这里格格不入,根本就不来跟她兜售游戏币,只是挑了挑文过的眉毛,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小姑娘皮夹子看看紧。”所以三三就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书包。她讨厌那些优等生,可是此刻她的浑身上下都透着那股傻气的优等生气息。那些勾肩搭背涂着厚厚睫毛膏的女生真好看,她永远都不会再这样好看。她应该快点从这里逃走。她只感到每道投向她身上的目光都在枪毙她仅剩的那点自尊,那些好奇的戏弄的嘲笑的调戏的目光要杀死她了,她这才感到海伦的大无畏。海伦多么沉迷古惑仔系列的电影,她最爱的就是李灿森这样的男人。难道十八岁以前不该如此这般么?难道不该在能够出格的时候竭尽全力地出格么?而三三呢,她如此怯懦所以所有的事情都根本不会有所改变。她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而其实,其实她只是个不引人瞩目的最最寻常不过的重点中学文科班女生罢了。她的过去都已经没有了,那些劣迹斑斑的痕迹终于在她身上完全找不到踪影了。她就好像是破茧而出的蛾,变得那么难看,锐气尽失,糟糕透顶。她渐渐地如自己所愿成为一个看起来跟她们一样的普通女生,可是这样,这样,就好像记忆衰竭,就好像心脏都跳不动了似的。
最后,天要黑了三三也没有找到小五。她筋疲力尽地站在马路边的栏杆旁蹲着解自行车上的环型锁。这个世界每个人的消失都是有理由的,她伤心地想,只是那个被留在原地的人或许永远都无法知道谜底是什么。她痛恨小时候夏天游园会里悬挂着的那些灯谜,她痛恨大人们指着那些言辞难懂的谜面要她猜谜底。她猜不出来,她根本对那些不感兴趣也不愿意表现得像个早慧的小孩,所以为什么要逼迫她去猜呢?她永远不会知道那些被电线穿起来的纸灯笼后面的谜底。直到有年夏天那个公园在游园会的时候着火,把整片的桂花树林和一个凉棚都烧毁了,大人们就再也没有带着她去猜过任何灯谜。这下世界上又多了个跟她一样的人。小五会为了海伦的突然消失而耿耿于怀么?如果他知道那个谜底的话一定会原谅她的,一定会原谅所有不辞而别的伤害,一定会渐渐地忘记她。只有那些被蒙在鼓里的人才永远都不知道原谅,才永远都记得所有的细枝末节。她为了那些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伤心透顶,累了,走得小腿酸痛,而且恨不得弯下腰来为无疾而终大哭一场。
三三跨上自行车的时候看到那间有棵树横穿过顶棚的游戏机房门口突然站出来一个划了根自来火点烟的身影。她知道那个人正直直地盯着她看。刚才在游戏机房里她就感到那股肆无忌惮的目光,不依不饶,使劲要探究她要看清她的脸似的。现在她就更害怕起来,可是匆促地要蹬起踏板的时候却发现该死的链条竟然松掉了。
“许三三。”
虽然那个声音陌生得要死但是所有被遗忘的东西都好像被瞬间点亮了。她死死地用手握住车闸,但根本不敢回过头去看。这个世界上唯一叫她许三三的那个人已经死掉了,已经死了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了,而她身体里面的那些东西也已经连同他一起死掉了。
“许三三!”
她走不动路了。她从未听过他长大以后的声音。他长大以后的声音已经跟以前完全没有关系了,就好像青春期发育长智齿变声这些过程真的能把一个人完全杀死。
“喂,你不要逃,我是阿童木。”
她根本逃不动。她一次次地踩在踏板上全部都是踏空。她想如果她的自行车没有在这个当口出问题的话,她肯定会头都不回地逃走,可是现在就好像那些噩梦惊醒的清晨,有时候她感到有只脚还露在被子外面,却不敢抽回来,仿佛周围静悄悄地围拢着旁观者,只待她身体稍微一挪动就杀死她。两辆从终点站开出来的空荡荡的公交车轰隆隆地飞弛过他们俩中间,然后他把刚刚点起来的烟头踩灭在鞋子底下就穿过马路朝她走过来。他的脸是陌生的他瘦长的身影是陌生的他走路的姿势是陌生的,但是即使他已经完全长成了一个陌生人对她来说都没有关系,她能够认出他来在任何地方在任何岁月里。害怕迷惑紧张不能动弹麻木快昏死过去了心脏再也没有办法跳动了。救命。
“嘿,不记得我了。”
她看着他不能说话。她不能让他看到她死死地咬紧下嘴唇,她不能让他知道她记得他她狠狠地记得他,她忘记了很多事情很多人可是她记得他。她假装迷惑地看着他,路灯底下那些梧桐树的影子投在他的脸上。她仿佛从未那么近地注视过他,简直可以闻见他呼吸里那股陌生的甜津津的烟味。
我现在是什么模样?我看起来是不是很糟糕他还能够认得出我么?为什么还穿着校服就好像是个该死的优等生?他会在心里恶狠狠地嘲笑我么?我还没有做好准备遇见他,我愿意永远都不要遇见他。他难道不应该已经死了么?
“我一出来就到你学校门口去等过你,看见你出来但是不敢叫你。我想你大概也还是很讨厌我吧,可是你怎么就跟七年前长得一模一样啊!哦,头发长长了。”他伸手来摸了下她的头发。
她那副曾经因为头发上沾着口香糖而哭哭啼啼的模样他还记得么?他一定还记得,尽管站在面前的这个人已经像个男人一样长出张棱角分明的脸,下巴上有条被剃刀刮破的小口子。他穿着咖啡色的滑雪衫而手里却依旧攥着只破双肩牛仔包,看起来就好像被他扔在下雪天操场上的那只。他说着话,她都听不见了,她只感到他身上那些陌生的东西在言语间就一点点地剥落下来了,好像万航渡路老房子里那扇被他摇晃得墙灰直落的门,不断地剥落剥落然后露出那张十二岁男孩凶狠的脸来。他还是那么孤独凶狠又冷漠,但是却竟然是个比校门口任何一个小混混都要好看的男孩。他的长头发他耳朵上面的银耳环他好像被刀刻出来的嘴角他那道好像刚睡醒的草席印般的疤他结实的指关节他的长大了的模样。
“你还住在万航渡路么?我给你写过信的,你收到了么?”他看着她然后突然摆摆手说,“算了,不要告诉我你有没有收到。在里面的时候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每个礼拜发信的日子,但是越等到后面就越是心冷。我想你肯定搬走很久了,严家宅都已经没有了。”他不停地在说,全部都是他在说。
然后他突然停下来,把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用球鞋蹭着地板,很严肃地说:“你是不是真的不记得我了?”
“阿童木啊。”她笑了出来。
她曾经在他面前笑过么?她不记得了,她光是记得那些疯狂的事情,根本想不起来他们是不是也有过好好说话的时候。这时候阿童木口袋里面的寻呼机疯狂地响起来了,是当时已经不太流行的摩托罗拉牌。那时候班级里有些家里有钱的同学都开始用爱立信牌手机了。他低头看了看上面的电话号码,脸上的表情就突然紧张和焦虑起来。
他说:“我把我的号码写给你,你记得有事情的话一定要拷我啊。”
三三低头从书包里掏圆珠笔和练习本记号码,竟然还是显得如此笨拙和慌乱。他接过那张撕下来的纸潦草地写了只号码上去,还是如此用力过度圆珠笔戳破了白纸。那张纸她反复地折叠再折叠直到没有办法再折得更小。还没有等她完全反应过来阿童木就已经消失在那些打桩打了一半的坑坑洼洼的马路上,匆忙得就好像有人在背后追赶他,好像他也正急于抽身要摆脱那些如此熟悉如此相同的可怕梦境。这一切都应该是个梦境,可是她明明捏着那张号码纸站在光秃秃的迅速冷却的冬天里。
天空晴朗晴朗6.
6.
寒假过年的时候好几个亲戚家里都买了高层公寓的新房子。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苏州河里面的水突然变得不再粘稠不再散发刺鼻的恶臭,河旁边的棚户区渐渐被大规模拆除,再没有那些没有路灯的夜晚坑坑洼洼的小马路和低空掠过的蝙蝠。当然三三早就已经不再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座去上那些补课班,屁股被颠得简直要裂成两片。现在苏州河两边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高层建筑此起彼伏。绿化带里的树苗是刚刚种上去的,泥土松软,瘦小的树干包裹着草绳保暖,看起来空荡又残破,好像很难想象若干年后大树成荫的模样。妈妈很快就在那附近看中了一套正在建造中的两室一厅。在满地红红的炮仗碎屑还没有被完全打扫干净,空气里还流窜着硫磺气味的下午,她们俩一前一后骑着自行车去看房子。那些房子都还围在脚手架里,间或露出灰色钢筋水泥的外壁。她们围着工地转了一圈,妈妈的头发已经很久没有去理发店烫过,被风吹得像颗枯萎的菜耷拉在头上。她们俩把自行车用链条锁在一起,然后走到河堤旁边。河对面的垃圾码头还没来得及被拆掉,扁扁的垃圾船紧贴着河面停泊着。
妈妈说:“他们说等交房的时候这些码头都会拆掉的,对面会造一个花园。过两年这河还会更干净,讲不定都可以在里面钓鱼。”
三三点点头。她茫然地看着墨绿色的河面默默地流淌,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年夏天她跟阿童木还有林越远沿着苏州河走究竟走到了什么地方。那座爬满滑溜溜青苔的桥在哪里呢?
“以后就有朝南的大阳台了,晒起被子来方便多了,你爸爸也可以在阳台上种点蔷薇花。”妈妈继续说着,手挽着她的胳膊,眼睛里放出喜悦的光芒来。
她们俩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近了。刚开始的时候三三的胳膊有点僵硬,但是也迅速地柔软下来。她很冷,说不出话来。房子要两年后才会交房。对她来说两年的时间都嫌太长。谁知道两年以后在哪里呢谁知道两年以后变成怎么样的人呢谁知道两年以后是不是就过期了呢?对她来说,住在哪里都是无所谓的。她悲伤地发现,除了万航渡路哪里都是陌生的。那些崭新的坚硬的灰色房子看起来都一模一样,它们成群结队冷漠又磅礴简直可以把所有的旧时光都淹没,压死。她会住在那里面的哪间呢?那些空洞洞的窗户,正对着苏州河的转弯口,幻觉真是迷惘又美好。
巨大的广告牌上写着:璀璨河景,上海巴黎。
阿童木在再次看到这片河景的时候把自行车随便往地上一扔就撒开脚丫奔跑起来。他跑远的时候三三就觉得他身上那些附加上去的部分默默地剥落,掉了一地。他根本就还是那副十二岁时的烂模样。他奔跑的时候踉踉跄跄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地跑过,随时都会摔倒在地上。不过或许这是因为他脚上踏着的不再是那双顶破鞋尖的回力牌球鞋,他穿着双不知从哪里拾来的旧皮鞋,但是哪怕如此他还是用力地往前跑,似乎他根本不相信这就是小时候那条熟稔在心的河。那些垃圾呢那些墨绿色成片的水葫芦呢那些长在桥墩上面滑腻腻的青苔呢?要跑啊,要跑出去啊!
“嘿,你往前跑吧。我不再等你回来了,我走了。”三三在背后朝着他大喊。
但是显然他根本就听不见他也不在乎,他突然不那么在乎有没有人还在原地等待他。这不是他们的苏州河,他看到了可是他不相信。他想把脸转过去冷嘲热讽他感到恶心极了,显然他们都被骗了但是却无从谴责无从报复。他挥出去的拳头扔出去的砖头都砸在空气里面。
等到他停下来,他站在棵刚刚种上去的银杏树苗旁边,衣服全部敞开着,回头朝她喊着:“许三三,他们都期盼我死在里面。他们都觉得总有一天我会再回到那里面。”
他说得那么煽情又那么挑衅。这就是他,就是阿童木啊!那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死死盯着每个人的小男孩,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敌人。她着迷于这样的感觉,眼睁睁看着那些陌生的东西从他身上蜕去,就好像他还是那个在严家宅里按了别人家的门铃又领着她飞奔逃跑的阿童木。
 以后她要怎么样来回忆这最后一段与阿童木厮混自甘堕落又令人害怕的时光呢?
这是高中最后一学期开学的第一天,三三知道阿童木会来找她,所以她在走出校门前跑到厕所里去,对着镜子把穿在滑雪衫里面的校服脱下来塞进书包里,顺便把那枚已经脱了漆的校徽也扯了下来。她希望自己看起来不像个他妈的重点中学的优等生。她不是,她不是他们那伙的。其实她早就已经把那个拷机号码背了一百遍,有几次她已经拨通了却在听到寻呼台小姐彬彬有理又透着不耐烦的声音时害怕地挂断。她在做什么,她到底在做什么?她挂断电话心脏就扑通乱跳。为什么竟然有快乐得想要尖叫的感觉从内心深处呼之欲出呢?这快乐让她在清晨猛然醒过来,这快乐导致她在整个白天的摸底考试里都心不在焉,恨不得能够扔掉圆珠笔扔掉计算器一走了之。那些死去的部分又慢慢活过来了,她感觉到这点的时候既羞愧又骄傲。她害怕从睡梦中醒过来那些快乐竟然还延续着,她总是醒过来然后把压在铅笔盒底层那张捏皱的纸把那个号码再念一遍。她握着笔的手会突然发抖。该死的漫长的冬天就要过去了,而万恶的蠢蠢欲动的春天会怎么样呢?阿童木手插在口袋里站在校门口却跟周围那些小流氓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他的外套被风吹得完全敞开着,鼻子冻得通红却好像根本不冷似的。哪怕没有穿耐克运动鞋和阿迪达斯的拉链衫,只是推着辆破烂凤凰牌自行车,他犟头倔脑的样子依然非常醒目。小时候他就非常少笑,所以看起来并不是那些小流氓般的粗野和玩世不恭,只是像个严肃的少年。
“走,跟我去个地方。”他不容分说地跨上了自行车。
自行车链条发出响亮的吱嘎声。好像对他来说,那些坐在严家宅阁楼里那床潮湿的被子上打“魂斗罗”的黄昏就在昨天。他努力装作这当中大段的日子都被压缩到看不见,明明已经成年却只有那颗十二岁的心脏在怦怦地跳动。三三赶紧也用力踩起踏板来跟上他。他骑车非常快,在所有没有警察的路口都闯红灯,急刹车的时候轮胎橡皮发出疯狂的声音,根本就不回头看看后面的三三有没有跟上。而她呢,她用尽全力地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正在找死的小孩,不要命的小畜生,那些出租车司机摇下车窗来破口大骂,而阿童木几次三番在那些熙攘拥挤的路口毫不费力地擦过去。三三听得到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他们沿着桥穿过了苏州河,傍晚的垃圾船紧贴着河面安静地从他们身体底下穿过去。有很多次那些助动车和轿车的喇叭拼命叫嚣着的时候三三觉得自己快死了,她的小腿麻木了,踩着踏板就好像是踩在棉花上面,但是她却依然紧跟在他的后面与那些路口擦肩而过。周围的一切她都看不到,只看到那个敞开着衣服的背影,仿佛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魂魄。为什么只要阿童木一旦出现她就根本找不到自己的魂魄?她觉得自己快死了却又那么高兴,她已经筋疲力尽视线模糊却想大声喊叫。
那些死掉的东西都慢慢活过来了。
阿童木在一个居民新村的门口猛然刹车。他没有从自行车上下来,只是倾斜着身体踮着脚尖站着,目光坚定又迷惘地盯着面爬满了枯萎的爬山虎的墙壁。这是个旧的居民新村,傍晚的时候有老头围拢在冬青树下的石板凳边下象棋,熟菜摊头上挂着几只油腻腻的刚出炉的烤鸭。有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成群结队嬉闹着走过去,声音闹猛得叫人心烦意乱。许久都没有下过雨了,天空是紧绷绷的苍白色,
“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三三问,一边跟着阿童木把自行车随便靠在墙角边。
“等等你就知道了。再等等吧,再等等。”
“我们是不是走了很远,天黑前能回家么?”
“还是要赶在天黑前回家里报到么,优等生?”他的语气里面带着刺。
如果说过去他在厕所门口截堵她,在考试的时候拖她的后腿来戏弄她,现在他便是想方设法地讥讽和嘲弄她。那些故意的词语好像无数个小拳头捶打在她的身体上,就好像他是在谴责她,可是她为什么竟然会感到羞愧和无地自容呢?她垂头丧气是因为即使把校徽扯掉了却分明跟他像是两个世界的人。琐碎又细微的陌生感不时地冒出来。有的时候他们俩都偷偷地看着对方,好像要弄清楚那个人到底是谁,但是彼此察觉的时候就又匆促地躲闪开。这样的小心翼翼真是叫人厌恶又害怕。从不知道哪扇窗户里传出收音机里张学友的歌来:“夕阳醉了落霞醉了任谁都掩饰不了。”阿童木轻轻地跟着用粤语哼唱起来。三三别过头去看到他的侧面那颗喉结像只小核桃般上下滚动着,额发浓密,面孔上蒙着层细小的绒毛,眼眶被冬天凛冽的风吹得湿润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至今都会记得那天的此番情景,配合着收音机里面的音乐就像是两个人在演一场电影,而多年以后她再想起那天的阿童木都会忍不住要哭起来。他从未看起来如此地宁静,宁静得几乎要发出光芒。但是寒冷的季节即使到了尾声,天还是匆忙地就要暗下来,仿佛真正属于他们俩的时光只有短暂的那个黄昏而已。总是这样的,那些根本不可能玩到尽兴的黄昏,“魂斗罗”来不及杀到最后“踩蘑菇”来不及拿到奖命金币“雪人”来不及把所有捣蛋的企鹅都打光,夜幕就降临了。他们能够忘记所有事情专注于玩乐的时间或许就只有一个小时而已,从放学到天黑的那一个小时,有时更短,只有四十五分钟。所以他们尽量跑得快一点,撒开来奔跑,让路上的时间压缩到最最短。心里面是空荡荡的身体也是空荡荡的,那些狂欢的派对结束后总是这种悲伤又孤独的感觉,她从小就知道了。
 “嘘。”阿童木突然抓紧三三的手,他抓得这样紧把三三细小的骨头都抓疼了。
三三茫然地顺着阿童木的目光看去。那种简直不能呼吸的感觉再次死死地掐住了她的喉咙。她喘着气也不能分辨出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疼痛。心脏迅速跳动的痛楚叫她不能够忍受。
他是谁他是谁他是谁他是谁他是谁?
那个裹在羽绒服里的高瘦男孩等摩托车完全熄火以后才把头盔从脑袋上摘下来。他们都屏住呼吸眼巴巴地看着他把头盔从脑袋上摘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三三恍惚觉得自己看到了林越远。她不知道林越远现在的模样,但是紧张的痛楚让她晕头转向。她痛恨自己总是抱着这样的期待,痛恨这样。
“留级生。”她低声惊呼起来,哀惋失望。
男孩把摩托头盔夹在胳膊底下。他的脸颊被风吹得通红,腰里面的手机还在拼了命地响。他手忙脚乱地从裤子口袋里掏着手机,三步并两步地往楼道里面走,像是急于把寒冷甩在身后。他们俩都没有看清他的脸,但是根本不需要看清。他的个子简直比小时候翻了一倍,头发留长了在脑袋后面扎了只潦草的辫子。他竟然也同样长大成人面目全非,可他就是留级生啊,他就是那个在地上歇斯底里打滚尖叫的烂人啊!他把头盔摘下来的瞬间他们就都认出他来了。其实那时候的留级生刚刚打算要做模特,坐在饭桌上看新闻的间隙有时候会在一些小广告里看到他。三三总是要指给爸爸妈妈看:“那个人跟我念一个小学的。”“哪个哪个?”等他们停下筷子扭过头来的时候他早就匆忙闪过去了。三三记得有一个广告是洗衣粉的,很多人排在一起挥舞着洁白的床单,留级生就站在第一排的左边,因为长得高而且动作僵硬所以格外引人侧目。她还记得那支广告歌里一个女声尖细地唱着:“哦,洁白洁白。哦,洁白洁白。”
“放手。”三三从阿童木的手里把自己的手指抽出来时皮肤已经被掐得发白。
“就是这混蛋。”
“你为什么要找他?”
阿童木把手死死地插进口袋里面。如若他口袋里面正巧插着把铅笔刀的话三三毫不怀疑他会立刻闯进楼道里去把这铅笔刀插进留级生的胳膊。他会那么干,他的目光他发抖的膝盖都在提示着他想要立刻冲进楼道去把留级生干掉。三三太熟悉这种气息,只不过那时候是夏天,台风随时会把城市连同天空洗刷干净,而现在冬天还在苟延残喘,把那些热情那些厄运那些杀气腾腾死死地冻结住。阿童木脸上那道粉红色的伤疤闪闪发光,但是他只是死死地把手插在口袋里面。
“他害我进了少管所。等我出来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变掉了,我爸爸把我的东西都扔掉了,我的衣服我的游戏机还有那些游戏卡全部都扔掉了,就好像我真的再也不会从那里出来了。他们好像都已经准备好让我去死。有时候我很愧疚,因为我又回来了。如果能够不回来我真不想回来,就永远呆在那里好了。可是现在我打乱了他们全盘的计划。我爸又结婚了,所以我现在甚至有了个妹妹,又难看又笨,睡在本该是我睡的房间里面。我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她怕我怕得要命。她跟她妈妈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个杀人犯。我听到她妈妈在厕所里偷偷跟她说的那些话,狗屁,她还以为她女儿是朵花呢。狗屎花。但是许三三你知道么?我不在乎这些,我总有一天要离开他们。我有个计划,我要离开他们所有的人。”他说话的时候那么严肃,仿佛他已经想好了一切。
“什么计划,你要怎么做?”
“嘘,这不是小打小闹,可是我还要再相信你么?”
是呀,除非她被蒙在鼓里否则她根本很难保守一个秘密。当她揣着个秘密的时候,她看起来就心神不定眼神闪烁迷惘,浑身长满了刺而且如此惊恐不堪,所有的人都能够轻易地识破她的谎话。他不该告诉她任何事情,他根本就不该再来找她。本来他们都可以麻木而潦草地变成真正的大人,可是他来找她了。就算他不这样做,她总有一天也会拨打那个电话号码。谁都不喜欢孤零零的一个人,谁都希望不要总是一个人哭泣着入睡,每次揣着个火烧火燎般的秘密时就会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谁。他们总会碰到一起。他们骑自行车骑了那么远的路,他已经把她带来了这里,他已经把她拉进了这个计划里面。如果她要退出呢?如果她要逃跑呢?如果她再次地背弃了那些誓言呢?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可是她这个说话像放屁的女生啊……算了,她不要知道这些,别把她再扯进这勾当里面。她已经后悔了,她想要捂起耳朵来。
 现在就要翻起旧账来么?
又是那个充满了阴谋和陷阱的十二岁夏天,他们竭力地小心翼翼地避免说起的就是那个夏天不是么?那时候棚户区还像是苔藓一样遍布在上海那些阳光潮湿的角落,高楼大厦仍然裹在难看的脚手架里,吊车终日在头顶盘旋。他们习惯了水泥搅拌车在半夜的马路上横冲直撞,还有考试的时候窗户外面总有令人烦恼的打桩机的声音。对,就是那些刚刚建造好的楼房,就好像现在陕西北路三三住的地方,那时候还是崭新的,绿化带旁边的鹅卵石刚刚铺好,楼道里面还散发着强烈的油漆和白水的气味。现在只要吸吸鼻子简直就还能闻见当时那股缠绕着整个城市的崭新的气味,新鲜的水泥和石灰粉扬在空气里的气味。当时那些垃圾学校的中学生中曾经很流行在放学以后成群结队地跑到刚刚造好的楼房里面去。那些楼房空空荡荡又无人看管,简单刷了层石灰的墙壁上总是到处都留着脚印、球印和粗口。这就是他们的天堂。他们骑着自行车在光秃秃的楼道里嬉笑打闹,又爬到楼顶的水箱上去对着底下熙熙攘攘的马路解开裤子撒尿。有时会有一些懒散的保安拿着粗大的手电筒威吓和驱赶他们,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根本不用担心没有地方玩乐。那些楼房在不断地被建造起来,有些很快就有人开着卡车喜气洋洋地住进去,把那些脏球印都粉刷掉,贴起墙纸来,而有些房子造了一半就扔在那些空旷的地方默默腐烂,四周全都长出野草来。他们大可以潇潇洒洒地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而之所以他们如此热衷还因为那些装在楼道里面的消防栓头。那些铝制的消防栓头都可以拿到废品回收站去称斤卖钱。夜幕将至的时候他们总会赶在回收站打烊前用自行车背着一两件偷来的东西过去卖。那时候成片的消防设施被破坏,玻璃被砸掉,后来下水管道的金属管子也都被拆下来拿出去卖。他们成群结队地行动,有人负责望风有人负责拆卸,那些钱可以换来一只拷机,神气地别在裤腰上在学校里面耀武扬威。
其实很多人都知道阿童木那天并没有得手。他独自一个人骑自行车到那片刚刚拆去脚手架不久的小高层里面去,还带着只很牢靠的编织袋。他没有跟任何同伴一起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同伴。学校里面的那些男生都害怕他的孤僻和暴躁,或者干脆觉得他脑子有点问题。如果那天他有个同伴的话他就不会被已经盯这一片的空楼盯了好几天的警察堵在楼顶。他站在水箱上。
“我站在那儿不动不是因为害怕了,其实我是在想到底要不要直接从这里跳下去。”
但是这不是小学里面那个二楼的教室窗户,底下没有种凤仙花和冬青树,却是飞扬着灰尘的水泥马路,而且这时候他竟然看到在后面的工地上一群仓皇逃窜掉的小混混里面有留级生的身影。
“我一眼就看到他了,那副没种的样子。那天他们那伙人比我先到那楼里。我去的时候几层楼道的消防栓头都已经被他们装走了,但是他们有望风的人,他们把东西扔在地上就走了,这笔账全部被栽到我头上。我看不清别人的脸,但是我记得留级生,记得他逃跑时的孬种模样。真该死,为什么要挑那天去那里!”
“你为什么要去偷那些东西?你根本就很少用钱。”三三一直都很想这样问阿童木。
“因为没有意思。”
“我们都没有意思,那又怎么样?”
“我妈妈那年嫁了个美国死胖子就要去美国了,我叫她带我一起去,但是死胖子不肯,他不肯出钱给我买飞机票,所以我想如果我有钱自己买飞机票的话就可以跟我妈一起走。我那时候一直觉得如果我再跟我爸单独呆在严家宅那阁楼里,我终有一天会被他打死,要不就是我把他打死。我害怕那样。”
他说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芒,语气迟缓又古怪,叫三三以为他大概真的要哭出来。他们都不再说话,臃肿的衣服偶尔摩擦碰撞着,而空气里面带着潮湿的气息。天气预报说第二天有暖空气所以快要下雨了。本来在派出所里阿童木拼死抵抗也不肯承认那些消防栓头是自己偷来的,他站在墙角里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好像被困住的小兽一样既愤怒又绝望。后来他爸爸来了。那是唯一的一次他见到自己那个总是喝醉酒无所事事的爸爸,他竟然感到微弱的抓到救命稻草般的高兴。但是爸爸根本没有听他说任何话就在他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他的脸撞在墙壁上,崩掉了半粒门牙。当时根本没有觉得疼,只是觉得嘴巴里含了好大一口唾沫,呸的一声往地上吐的时候才看到吐出来的全部都是血。
“他根本不听我说任何话。他根本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你知道那种感觉么?就是无论你做出什么努力,都不会有人相信你。”阿童木激动地说着,没有风,可是他却簌簌发抖,“那时候我想只要能够离开那个恶棍男人,我去哪里都可以,进少管所也无所谓,只要再也不看到他随便怎么样都可以。”
三三知道啊,她知道这种努力全部白费又没有人会在乎会相信的感受。那些大人们根本就不会听到他们的呼救,只是任由他们在各自的童年里面自生自灭。他们被困在那里却完全没有人知道。别人都向前走了,他们就好像是呆在别人荒草丛生的记忆里。
“你想要报复留级生么?”
“我不能原谅他,这跟小时候被他打了不一样。”
那么三三原谅阿童木了么?她到底是恨他还是已经不恨他,现在她自己都无从分辨。可在这短暂的时光里她没有再去想学校里面那些烂事,也不再去想饭桌上爸爸妈妈要询问她未来打算时躲躲闪闪的目光。她不知道将来要做什么,她的那颗无所事事的内心真是羞愧于被他们知道。没有人知道阿童木又回来了,就连爸爸妈妈也没有从她身上找到蛛丝马迹。她照旧每天都准点回家,有时候在天黑以后回家是因为要参加学校里面所谓的数学补习班。她的成绩就好像无法翻身的鱼一般奄奄一息。她总是呆在自己的房间里面,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到最小,面前终日摆着本数学习题集,或者就是在背诵历史书上的条目,连同注释里面的小字部分也在嘴里默默念好多遍,模拟试卷多到就好像是没有用过的草纸。她急于摆脱这一切,但是却始终像只没头苍蝇一样找不到未来的方向。
没有人知道阿童木又回来了。她独自一个人揣着这个火烧火燎的秘密简直快疯了。有的时候阿童木连续几天都不在学校门口出现,有的时候早晨她刚刚到学校却已经看到桌子里面塞着的礼物。她陆陆续续收到过索尼牌cd随身听,粉红色壳子的摩托罗拉牌数字寻呼机,还有一双系着雪白鞋带的耐克牌运动鞋。运动鞋买小了一码,她不能穿,所以就一直用旧报纸包着藏在床底下的储物盒里面,直到再次搬家的时候被妈妈连同其他杂物一起扔掉了。cd随身听跟随了她最长的时间。整个大学期间她都坚持用这台机器,后来别人都开始用那些时髦的数码随身听,但是她从来就是个讨厌赶时髦的古板女孩,她总是随身把那台机器放在书包里面,跟各种卷了边的小说书反复摩擦,边缘的镀漆都脱落了。那年她常常放在书包里面的一盘唱片是小红莓乐队的《给忠诚的过去》。再后来那台随身听就真的不能用了,得用手指使劲敲或者连手指敲都没有用了。至于那个摩托罗拉的寻呼机,它就一直都被藏在书包的小口袋里面。三三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个号码,只有阿童木知道,所以每次想到它有可能会突然震动起来三三就惊吓得魂飞魄散,但是它后来再也没有响过。每次三三偷偷把它从书包里拿出来看着那液晶屏上闪烁着的字母,都会偷偷想它的电池为什么还没有用完。直到后来它的电池真的用完了,液晶屏上莫名其妙地裂了条缝,她就再也没有把它拿出来过。
天空晴朗晴朗7.
7.
在这之后,仅仅用了两个月的时间阿童木就在那个区域的小流氓里面完全混出了头。但是他从来都没有跟三三说起过这些,三三也从来不曾问起过他的生活,仿佛她并不关心也毫不在意。有的时候他鼻梁上裂着刚刚要愈合的口子,有的时候他的下嘴唇是肿的,最厉害的一次他手指上缠了一个月的绷带。
“没有关系,小的时候就被爸爸打断过了。”
他总是显得若无其事,好像手指断了只是擦破点皮或者是额头上撞了个包,而且照旧单脱手地骑自行车。据说他的成名之战正是把手指弄断的那次。他在那间游戏机房外的工地上跟隔壁职校餐饮班的一群人打架,结果他用一根随身携带的水管砸人时砸到了旁边的水泥,右手的两根指头都被震断了。但是哪怕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紧握住那根水管,把被削尖了的一头狠狠扎进其中最凶蛮的一个人的胳膊当中。因为对方那伙人在当时的那个区域已经小有名气,学校里面很多低年级的男学生都被他们堵在弄堂里面抽过耳光抢过钱,所以阿童木的事迹就立刻被传开来。传到后来就完全变了样,还弄出各种不同的版本来。有人说那个人的胳膊里面扎着那根水管被送进了医院,也有人说阿童木在少管所里的时候是拜过师傅的,反正除了阿童木之外,当事人在那段时间里都很少在游戏机房附近出现了,都说他们转战到苏州河旁边卖盗版碟片的那块地方去了,所以也没有人会再说起那件事情。阿童木手上的石膏和绷带拆掉以后,中指就再也不能伸直了。
 三三指着他的手指说:“你手指歪了。”
而他也并没有再跟她说起那些事情,就好像他要把自己的那个世界对她封闭起来,要把她排斥在外。他知道如果她再卷入这一切的话她终将后悔么?他知道她内心的那些矛盾么?胆怯不甘心迷惘又勇往直前,还是因为那些令他们都噤若寒蝉的过往。他有多久没有在那些弯曲的小马路上发疯般地奔跑打杀了?他要把那些在少管所里面糟蹋掉的时光都弥补回来,可是还能够跑回那段河流肮脏树木葱郁的时光么?他愿意再次带上她么?他还有这个勇气么?
那天放学前最后一节体育课八百米跑步测验的时候,三三绕着跑道跑到第二圈的时候突然看到空地上正在自由活动的那群低年级女生叽叽喳喳地朝着校门蜂拥而去。等到她气喘吁吁地趴到终点处松柏树旁的单杠上时,就连刚才还在小操场打篮球的低年级男生都往校门拥。她依然呼吸困难,双腿松软得好像酸掉的苹果,就连牙齿都好像已经完全松动了一样,口腔里不断散发着肺部渗出来的血腥气。这是她在中学时代的最后一次长跑。她痛恨长跑,每次跑到最后一圈的时候都好像已经死了。跑道上前前后后都看不到人,孤独得仿佛死了也没有人会知道一样。现在,当她拖着好像麻袋一样的身体逆着那些欢腾的同学往厕所里走的时候,就听到几个因为奔跑和快乐而面孔显得红通通的女生在大声议论着:
“看,阿童木又来了。”
“是啊,听说他的女朋友在我们学校念高三呢。”
“太神气了!要是能够做他的女朋友真的是太神气了。”
三三顿时就走不动路了。她不敢朝校门口张望却也不知道该往那里躲藏。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原来阿童木已经如此声名鹊起了。先是学校门口的小流氓跟他们的女朋友炫耀般地说起阿童木,好像能够跟他搭上一点关系就是非常荣耀的事情,然后就是他们的女朋友跟班里的密友悄悄在厕所、后花园和自行车棚里面谈起阿童木来,最后几乎学校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那个经常站在校门口的小流氓名字叫做阿童木。那些成群结队的女生经过他身边时总是忍不住掩嘴而笑来引起他的注意,而男生就都想要学他推着辆破自行车的模样。可是,他的模样是没有人学得了的。三三知道他真的要打架就没有人打得过他,因为他根本不怕死,他豁出去的样子就是如此地不计后果好像谁都没有办法伤害他。两个经过她身边的隔壁班男生拍着手里面的篮球撞到了三三的肩膀,他们看了她两眼突然就在她身后说:“就是她,就是她。”她只感到如芒刺在背,盲目却飞快地往教学楼里走。她手脚麻木,像个被拧上发条的人,冲进教室里手忙脚乱地把书本和试卷都塞进书包里,经过车棚绕过后花园从学校的后门逃了出去。她绕了很远的路,而学校背后的那些小马路曲里拐弯又如此相似叫她简直要迷失方向。她把车骑得飞快,却再次清醒地意识到她根本不想再要重蹈覆辙,不想再变成那个全校皆知的就连体育老师和看门的老伯都认识的那个住在学校隔壁跟阿童木很要好的女学生。她喜欢像现在这样,英文老师教了她两年还搞不清楚她跟另一个女同学的名字,没有男同学在背后议论她穿的内衣尺码,家长会上老师永远都不会主动跟她的爸爸妈妈谈话。她痛恨引人瞩目,宁可驼着背躲藏起来。她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所谓的特别的女生。特别只是用来形容那些不漂亮的女生的。她不再在乎在人群里面不被人认出来了。她害怕了,她不想再卷入任何跟阿童木有关的事情,那是阴谋、陷阱、圈套。她握着车把的手微微发抖。她想要躲起来,就好像小时候躲在万航渡路老房子窗户下的那个小女孩,就好像打雷的时候会从浴缸里面逃出来的那个小女孩。她不是阿童木以为的那种人,她不要成为他的同谋他的伙伴。她想摆脱他,她一直以来都想摆脱他,摆脱那种癫狂的快乐。哦,天哪,她的希望是什么?她到底在希望着什么?那种不能控制的感觉让她的车龙头摇摇欲坠,背后擦上来的助动车拼命地喷着黑烟按着喇叭。她真厌烦这一切。
 她在自己家楼下的车棚里面锁车,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默默注视她的眼睛。
“嘿,干吗总是要躲我?你知道你躲不了我的。”
她从来都没有告诉过阿童木她住在哪里,她一直都保有自己的秘密,就好像他也有他的秘密。可是现在他越过了那条线。在小学里,每当她的胳膊越过桌子上那条三八线时,她那个讨厌的同桌都毫不留情地用铅笔扎她的胳膊肘,而每次她都会奋力反击。最后两个人就互相用指甲掐着对方的胳膊直到一个人先支撑不住低声告饶,但她从来就不是告饶的那个人,尽管她的手臂上也留着一长串被掐出来的乌青块。所以,现在她愤怒地盯着阿童木。他逆着路灯照过来的光站着,只剩下一个被勾勒出来的轮廓。她只想冲上去狠狠抽他一个耳光。凭什么他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再次打乱她的生活?凭什么他如此自以为是好像世界就是他的,他可以随随便便地进出?他会害怕么?有什么东西可以伤害他么?她真的想要刺穿他最柔软的地方,如果他有的话。可是她恨他,她恨他看起来如此镇定,五毒不侵刀枪不入。
“你还真是声名远扬。”她想要恶狠狠地讽刺他却根本找不到适合的词。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拽着她的胳膊走出车棚。
三三非常害怕在这里碰到刚下班的爸爸妈妈。他们一定已经认不出阿童木来了,但是对他们来说那个男生是谁并不重要,他们查看她的日记本翻看她书包里面任何一张没有来得及撕掉的小纸片就是为了提防有一个男生把她带走。所以她低着头,沿着墙角那些树木的阴影走,跟阿童木靠得非常近。他们走到路口的烟纸店,阿童木给自己买了一瓶青岛啤酒,递给三三小瓶的可乐,剩下的零钱就买了包软壳的牡丹牌香烟塞在口袋里面。他用一个很古惑仔的姿势斜靠在旁边的泡桐树上。快要接近四月了,这些有着巨大叶子的树木正打算要怒放出芬芳的花朵来。三三没有戴眼镜,所以她并不能看清楚阿童木的表情,只是反复咬着可乐瓶里的吸管。现在她平静了下来,望着马路上那些闪闪灭灭的霓虹灯突然就觉得要累死了,再也不想做试卷,再也不想看着那些糟糕的分数对自己失望透顶。考上大学真的会有改变么?如果他们是骗人的呢?为什么透不过气来?为什么就好像被困在了密不透风的房间里面透不过气来?
“做我的女朋友。”阿童木的眼睛很亮,他突然说,“我以后会好好赚钱。我想跟你在一起。我喜欢听你说话也喜欢说话给你听。我们会在一起的。如果我有了钱就买很多小说书给你看,如果有更多的钱就用来给你开书店。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你继续念你的大学,我也会去念夜校的。我们以后可以结婚。我向你保证,我会变成一个很好的人。我真的想要变成一个很好的人。”
三三不吱声地听他说完这些。那时候她还并不知道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如此跟她憧憬未来,说着我们要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面我们的床单是什么花色的我们要养条很大的狗陪小孩子一起玩我们我们我们,这些迷惑人的甜言蜜语。现在想起来她或许都会后悔,为什么不像个普通的十八岁女生般去相信这些甜言蜜语,像海伦一样谈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别人都有爱,可是她没有,她只有个半吊子的愚蠢透顶的青春期,而一旦这时光错过她就再也听不到这样的甜言蜜语。那些大人们他们都不这样说话,因为他们都小心翼翼害怕扔给对方太大的包袱。这是真的,所以后来三三再也没有机会享受甜蜜的恋爱。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那天听完这些话,用力咬着吸管把可乐瓶吸得见了底,说:“不可能。”
“为什么?”
“我们俩在一起根本就是完蛋,我不想跟着你完蛋。”
“我从来都不会说这样真的伤害你的话。”阿童木几乎要跳起来,他的每个毛孔里都喷着火。
有那么一瞬间,三三觉得他的拳头简直就要挥到她的脸上来了,但是她却只是条件反射般地眨了下眼睛。
“你可以说出什么来?”
“你想听么?你想听我再把那件事情讲一遍么?你忘记了么?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跟我提林越远的名字?我知道你想要问我,就好像我也想要问你,但是我们俩都不再说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你可以一直恨我是个凶手,如果这样你能够好过一点,但是你真的好过了么?”
他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
有那么久她没有再听到林越远的名字从另一个人的嘴里念出来。真的隔太久了,久得就好像她的记忆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从来都没有那个叫林越远的小男孩曾经跟她在自然常识课上偷偷地讲话,带着从她儿童乐园的墙壁上跳下去。可是现在阿童木说出了他的名字,就好像是牵着她的手再次走进那团湿漉漉白晃晃的迷雾中。所有的人都向她隐瞒那段时光,尽管她曾经努力地回忆,但是那些被过分的想象力杜撰和修饰过的回忆又有什么意思呢?她不想再听下去了,她想要把耳朵死死地捂起来。这万恶的四月天气里吹着微凉的风,她恨即将到来的夏天,她希望时间永远停顿在那些雾蒙蒙的冬天或者干脆跳过该死的夏天直到蔷薇花糜烂的秋天里去。她不能想起十二岁的夏天来,头痛的时候就好像有人在脑袋里面用她脆弱的神经跳着橡皮筋,还有个童稚的声音在喊着: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就好像小时候谎言被揭穿时那样喉咙发干,挤不出一个字来,就想要立刻回家去,再也不要看到阿童木。但愿这只是一场噩梦。为什么她遇见的人不是林越远,为什么她始终见不到林越远长大成人的模样?时光啊,真残酷得要命。等记忆再模糊一些,她悲哀地想,哪怕走在路上与林越远擦肩而过,她也没有办法认出他来了。
三三拎起书包来想要逃走,突然看到面前的小马路上被一字排开的五六个人影挡住。她气得简直要哆嗦起来,歇斯底里地朝着阿童木喊:“把你的这些狐朋狗友叫走,别再来找我。”可是路灯被砸暗了,她没有看到阿童木脸上的表情都已经变了。
“笨蛋,快跑!”他朝着她喊,在哀求,好像她真的是个无可救药的拖油瓶。
“你们俩,这么多年了竟然还鬼混在一起。”留级生就好像是突然间从马路边蹦出来的。
比起那个他被打得屁滚尿流从此消失不见的夏天来,长大了的他显得更加愚蠢和洋洋得意。他新烫过的长头发上散发着一股劣质定型水的浓烈气味,显然他努力想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刚入行的小模特应该有的模样,但是却着实在让人恶心。他张口说话的时候露出那颗被阿童木打落后来装上的灰色假门牙。这颗牙齿现在看起来尤其细小,好像一块嵌在嘴里的硬石粒般叫三三的心脏紧张得怦怦直跳。他走到阿童木的面前,穿着条紧绷绷的利维斯牌牛仔裤,屁股后面插着把刀,所以口袋鼓出来好大一块。三三想那应该是一把弹簧刀。
大概正是这把弹簧刀使他勇气大增,他笑嘻嘻地指着阿童木对身后那群看起来偷鸡摸狗的哥们说:“这就是现在大名鼎鼎的阿童木,到现在还在做着癞蛤蟆吃天鹅肉的美梦。”
阿童木没有说话,他根本就没有表现出愤怒来,只是垂手站着,任凭留级生在说话间拍打着他的肩膀。这跟三三想象的不一样。他这副镇定的模样叫她感到迷惘又紧张。空气里都是那股潮湿的蠢蠢欲动的气味,那种天生的对危险的强烈预感再次狠狠砸在三三头上。她多么害怕阿童木如此静默的模样,但是他握着她的手,她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什么时候握起了她的手,照旧是如此用力,几乎要把几根指头都捏碎。他手心干燥,她从那里感觉到热烘烘躁动的力量。她简直能够听到他在内心里默默说着:不用担心,我不会说出任何伤害你的话,我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事情。为什么你不信任我?你能够信任我么?
“我不想偷鸡摸狗地做事情。”阿童木边说边递给留级生一根香烟。
留级生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就好像他现在所处的这种尴尬地步。他知道他今天叫了这些哥们来就一定是要叫阿童木见血的,他想要威吓阿童木,趁阿童木还没有对他下手前。他听说阿童木回来的时候真的又被吓得屁滚尿流,真不知道时间会过得那么快。他也是那些默默期待阿童木死掉的人中的一个。他知道那个新华书店门口的夏天傍晚自己差点就死掉。他在地上疯狂绝望地蹬着腿,看到树叶和天空都笔直地倾倒下来。那次他没有死掉真是侥幸,这样他才可以在这几年打架泡妞,干尽恶劣的事情。可是他心里明白,阿童木不会再放过他第二次。但是他并没有那种你死我亡的决心,只是浑浑噩噩地走一步算一步。他们用那种在超市里面买的塑料打火机点了烟,留级生用手指遮风时微微地发抖了,尽管他的屁股后面插着把弹簧刀而且他的身后还有五六个狗屎哥们,他还是叫人闻见了害怕的气味。这气味里面带着紧张和迷惑。那时候有关阿童木的事情在外面已经流传了很多个版本。他们说他之所以进少管所是因为十四岁那年在工地里跟人打架时把消防栓砸进了别人的后脑勺。他刚刚进少管所时打架腿被踢断过两次,那个踢断他腿的人比他先出来做了理发师,阿童木出来后不久他用来干活的手指都断了。他的背后还文着红色的鲤鱼。当时的小流氓还停留在用墨水自己给自己刺青的阶段,所以文了条鲤鱼是非常令人肃然起敬的事情。三三不知道那些传说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不过她从来没有看到过那条鲤鱼,或许等到夏天男孩子们都赤膊在街上游荡的时候可以证实一下这个谣传,但是竟然也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等到夏天来临。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你知道的,我替你在那个鬼地方呆了五年,所以我一定会回来找你。”阿童木说。
这时候三三看到留级生的手犹豫又惊慌地摸向屁股后面的口袋。她突然想到为什么阿童木要如此高调地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他是在向留级生拉起旗帜。她念过的小说里那些小流氓都有自己的帮派,就算是再小的帮派也有自己的旗帜,而阿童木也是那个骄傲地握着旗帜游荡在马路上的少年。他要叫那些该死的人都知道他回来了,他没有如他们所愿地死掉,他没有让他们自私的如意算盘得逞。这本该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不是么?因为长大如此不易,没有死掉或者淹没掉真是万幸。可是这骄傲,这骄傲真是一场巨大的灾难。三三牢牢盯住留级生的手,那只已经把弹簧刀握在手心的右手。他手指颤抖地按在刀柄上依然在犹豫不决。她看不起他。她想起那天他在地上发疯般嚎叫哭泣的惊恐模样,就好像他已经死掉过一次。她想起那些粘在她头发上的口香糖,因为那些口香糖她不得不剪了整个夏天的难看的游泳头,还有被他用别针挑破以后拼命流血的牙齿缝。她感到自己的身体绷得紧紧的,而那只没有跟阿童木握在一起的手里竟然还死死握着那只已经空了的可乐瓶子。
三三不记得自己最后把可乐瓶子砸向了哪里。在留级生犹豫的手指把弹簧刀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时候她用尽全力把手里的瓶子砸了出去。这一切都好像是在做梦一样,胳膊内侧的肌肉隐约作痛,而背后嘘声四起,巨大的阴影就好像噩梦里面的乌云一样如影相随。阿童木的声音好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喊叫着:“笨蛋,快跑,快快快!”她像是被浸泡在水里面一样耳膜被水流敲打着,看出去的东西都是飘渺的幻影,家门口的泡桐树全都开了花,天暗下来以后那股刺鼻的芬芳就缠绕在空气里面四处流动,而阿童木自始至终都拽着她的手。这些全部都是梦里才有的场景。那些被面目不详的人追逐的梦,总是在快死掉的时候突然醒过来。可是现在呢?她不敢回头看,不知道他们要跑到哪里去。这里不是万航渡路不是严家宅,这里的街道她全都不认识,她只能跟着阿童木拼命地跑。那些尖叫被掐死在喉咙口无法发出声音来,肺部灼痛,眼眶湿润,死命挥舞着的胳膊和腿仿佛都已经脱离了身体,可是那种从身体里蜂拥而出的疯狂感真叫人害怕。她真害怕永远也停不下来,跑到脚抽筋跑到呼吸衰竭却还得像是牵线木偶般跑下去,跑下去,跑下去却不见得就可以摆脱灾难。
 最后他们俩在一个旧的人行天桥底下停了下来。不知道跑了多少路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陌生的公交车里塞满了人像一只只沉重的午餐肉罐头般从他们身边开过去,里面的人黄着一张张阴沉的面孔好像都盯着他们在看。
“你没事吧?”阿童木拍拍三三的脑袋,他总是摆出那副保护者的姿态。
“没有关系。”她喘着气,喉咙好像破了一样地疼,惊魂未定。
“喂,你受伤了。”阿童木扳过她的脸来。
三三用手去摸下巴的时候才发觉有碎玻璃渣划伤了她的脸。刚才那只扔出去的玻璃可乐瓶没有砸中留级生的脑袋,倒是在一根裸露在外面的落水管上炸了个稀巴烂。不单是她的下巴,她的手指上也都沾满了粘稠的血,但是此刻身体和心脏里不断在分泌出的某种东西让她根本就感觉不到疼痛。她用手心和手背反复擦拭着下巴,想要把那些血擦拭干净,结果却好像是越抹越多,让她想起第一次来月经时被她塞进马桶里企图毁尸灭迹的那根卫生巾。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就很想笑,可能是因为感觉不到疼,也可能是因为她觉得很骄傲。她喜欢自己这副样子,她喜欢自己连眼睛都不眨地从墙上往下跳,她喜欢那些心惊胆战的日子。她喜欢自己绑着石膏像个勇猛少女般在学校里面用一只脚跳着走路,没有人过来扶她,没有人帮助她,她根本无所谓也根本从未在乎过这些。像现在这样多好!为什么她要逃开这一切呢?为什么她要假模假样地让别人来喜欢她?为什么她要争做优等生?为什么要考上名牌大学?这些跟她毫无关系的烂事和烂人啊,他们从未真正信任过她。他们都是另一个世界的,可是哪怕她的光芒被遮蔽都比他们美丽,哪怕她的内心再怯懦都比他们勇敢。她清澈又明亮。她的下巴和手掌都破了,头发跑得乱七八糟,鞋带踩在水洼里面变成黑颜色,可是她却第一次感到自己清澈又明亮,应该是他们感到害怕和措手不及才对呢。
阿童木分给她一根烟,他们俩坐在马路边的栏杆上面。她在运动衫外面套着校服,脖子里面还围着根薄绒线围巾,想都没有想就接过了烟。
“你不该抽这个,但是我想你会喜欢上的。如果你需要安静地想些事情的话,就得要这个。”阿童木说着。
三三不知道他会安静地想些什么事情,毕竟他们俩中间隔着那些凭空跳过的日子。这些日子都是秘密,是她根本无法了解也不想了解的,就好像她总是避免看阿童木噌的一声点燃火苗。她靠近着他,含着烟的嘴唇有些微微颤抖,然后她吸了一口,没有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开始拼命地咳嗽,却感到从额头升腾起来的晕眩感。留级生害怕了,她回想起刚才那些迷糊的瞬间,在她举起可乐瓶子的时候她明明看到他害怕的眼神。就让他们都闻风丧胆吧,她笑起来。就是这种感觉,浓密的烟雾从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就重新变得轻盈起来。抽烟根本不是爸爸妈妈所威胁的那么肮脏那么堕落。迷迷糊糊的她多么想念那些放肆奔跑的时光,从弄堂口小面馆下水管道口漂浮出来的青菜叶子,夏天整个严家宅的屋顶上都布满的宝石花,火红的瓦片云。真该死,真该死,她竟然晕头转向地想起了这些。
喂,我真的还是喜欢你。
可是我们会完蛋的。
天空晴朗晴朗8.
8.
那一定是段非常久的时光。三三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得有多远。仿佛突然间她就不是那个默默无闻的重点中学的高三女生,就连上厕所的时候都有低年级的女同学对着她指指点点,中午她独自端着饭碗站在食堂里的时候男生们会朝她吹口哨。如果海伦知道这些的话一定会兴奋得尖叫起来。但是那时候她根本没有看过古惑仔系列的电影,她喜欢的香港电影是《甜蜜蜜》。每次看到曾志伟在背后文的那个米老鼠都会掉眼泪。她不知不觉地变成那个引人瞩目的高年级女生。天晓得,她其实自卑得要命。小时候在体育课上看那些高年级女生,觉得她们把运动裤挽到膝盖长头发蓬松地扎在脑袋后面的样子好看极了,而直到她现在终于长到她们的年纪,却依然梳着死板的麻花辫,瘦成稻草秆,就好像是个十二岁的没有发育起来的男孩子。所以她害怕那些肆无忌惮的好奇的戳在背脊上的目光。他们不明白么?虽然她的下巴上缝了两针还贴着块肮脏的白色纱布,她的妈妈还在晚上的医院急诊室里气急败坏地甩了她一个巴掌,但她根本不是电影或者小说里的那种阿飞女。只是这段时光是多么奇特。她记得当时那个音乐教室改的教室在五楼,是学校最高的楼层。春天的时候,教室外的整条走廊里就已经挂满了全国各地各个大学的招生简章。那些五颜六色的纸用小夹子夹在窗户上挂起来的钢丝上,每天下课时都有人仔细地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惊蛰那天突然下起第一场春雨,值日生临走的时候忘记关拢走廊的窗户,结果第二天早晨到学校时那些纸片都被吹落在地板上,被漏进来的雨水弄湿后又被急匆匆赶早自习的学生踩得一塌糊涂。
 她请假去医院里拆线的下午,看到学校门口的海报栏里面突然贴出第一份大学提前录取名单来,而排在倒数第二个的就是九号的名字。他的名字后面潦草地写着公安高等专科学校。九号是什么时候决定去做个警察的呢?三三从来都不知道这些,她从来都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或者说他们想要做什么。可是现在她愣在海报栏前面才知道原来别人早就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高三毕业后的第一个国庆节,三三挤在人流里从南京路步行街走到外滩看灯。她隔着马路看到,穿着制服排成排站立着的站岗警察队伍里正有九号的面孔。他的目光无目的地注视着前方,戴着帽子显得嘴角的线条更加坚硬。后来天空里下起蒙蒙的小雨,他却依然跟那些穿着同样衣服的人手挽着手站着,好像根本就不需要眨眼睛似的。他们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都知道将来是什么,哪怕他们看到的将来很无聊,是打着马赛克的,是蒙着雾气的,但是至少他们都在向前走,很快就都会忘记那些少年时代无措轻狂的事情,疯狂的爱恋和受到的伤害。如果能够像他们这样真好。那段时光里别人都在废寝忘食地做着高考的噩梦,只有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不害怕考试,她从来没有真的害怕过考试,她只是感觉到自己离那个传送带越来越远了。每个人都应该被摆上那个传送带,但是无论她怎么挣扎和努力她都无法再靠近它。在等待着下巴上的伤口愈合可以去医院拆线的日子里,她竟然疯狂地想念跟阿童木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只是当他不在身边的时候那狂欢般的每分每秒都那么不真实,都好像是假的,是她幻想出来的。
拆线没有想象中的疼,比起缝针的时候要好很多。那天其实是三三的生日,但是她根本不记得之前的生日是怎么过的或者她是不是真的过过生日。上一次有印象的生日是十二岁的本命年生日吧。她的脖子里挂着块外婆送的用红色丝线绑着的玉,后来跟表弟表妹们在弄堂里面追逐打闹的时候摔了一交把那块刚刚挂上去的玉给砸成了两半。没有人知道后来她脖子里面挂着的一直是爸爸到南京出差从雨花台买回来的一块钱抓一大把的鹅卵石。那块碎玉她用手绢包着藏在抽屉里面。她不信邪,不相信自己真的就会倒霉。最后,直到那根红丝线变得很脏,直到爸爸妈妈都忘记了她脖子里面的玉,都没有人知道这狸猫换太子的事情。
“这把刀你放着,当然最好你永远都用不到。”阿童木给三三的生日礼物是把暗红色塑料柄的弹簧小刀,正好可以放进校服口袋里面。
“我不会用到的。”
“你最好这几天都随身带着。我不能每天来找你,但是你自己要小心。回家如果晚了骑车能骑多快就骑多快。”
他们俩都心知肚明,虽然那天他们俩跑得快让留级生没有得逞的机会,可谁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呢。本来三三已经准备好反悔了,她已经反悔再次跟阿童木混在了一起,她已经做好准备逃回去做那个假模假式的被他嘲笑的优等生,并且做最后一次努力换回爸爸的爱和妈妈的信任,可是下巴上伤口缝的线拆掉以后一切就又失去了控制。她身体里那指甲盖大小的骄傲就好像被培养在潮湿地带的蘑菇一样秘密又焦急地滋长着,而现在她抚摩着手里那把小刀,感到那些勇气就好像夏天时急速穿过高楼间隙的云朵般聚集着浓重的水汽覆盖在了她身上。她不会用刀,所幸后来她也并没有真的使用过这把刀。这把刀跟阿童木曾经送给她的那些水果味橡皮香水圆珠笔和玻璃弹珠放在一起,好像压根就生来不是件凶器而是件玩具。
可是当时那真的是惶惶不安的两个星期。阿童木斜挎的牛仔布包里每天都铁定会塞半块砖头和那根一头磨尖了的水管。他骑车骑得飞快,叫人觉得就算他能够躲得过留级生和他那群混蛋哥们布下的天罗地网,也会被溺死在这熙熙攘攘毫不留情的马路里面。直到有一天,他那根水管终于在颠簸中完全磨破了他的破书包,连同那块砖头一起掉在了空荡荡又没有回声的马路上,而他过分专心地骑车,趁着绿灯灭掉前穿过一个又一个的路口,背后的衬衫紧紧地贴牢背脊,等到发觉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只扯开拉链又破了口子的烂书包了。
 下午阿童木用自行车荡着逃了两节自修课的三三去苏州河旁边那片刚刚拆去一半脚手架的房子里面。电梯还没有造好,光有笔直可以望到天光的电梯井。三三跟在阿童木的后面沿着那些透着傍晚夕阳光芒的楼道往上爬。外面空气潮湿,那些泡桐花的巨大花朵提前凋谢以后就陆续长出绿色的树叶来,呼吸里带着甜味。这时,刚才还呆坐在里面的蒙着水气的臭烘烘的教室以及总是来不及整理塞满试卷和过期苏打饼干的课桌,还有窗户外面低年级学生尖叫打闹的声音像是变成了另一场梦,就好像她从未真的正而八经地佩带着校徽坐在过他们中间度过了晦涩又惘然的七年,每天沿着同样的马路上学和放学,每个礼拜一举行升旗仪式,初中和高中的毕业典礼都是在美琪大剧院。她在散发着石灰水味的楼道里面爬着,外面的世界就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成群的灰色鸽子在白色的天空里盘旋着。
最后在穿过一扇并没有安装上门的门洞后,三三看到满屋漂浮在水泥天花板上的气球。
气球全部都是淡粉色和淡紫色的。这大概是阿童木竭尽全力所能想到的最梦幻的颜色了。每只气球都是他在前一天晚上坐在这里吹出来的,直到现在他都感到自己的嘴巴里散发着橡胶的气味,咀嚼肌酸痛。他还把一架木头梯子从底楼的建筑垃圾里面翻出来搬上了楼,然后耐心地用强力胶把气球一只只粘在天花板上面。这些事情他做了整个晚上,但是无所谓,这不仅是因为第二天是三三的生日,还因为他真的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
他这些年在少管所里唯一的朋友大头在一个星期前死掉了,他却隔了整整七天才得到这个消息。这七天里,大头家里的人已经潦草地给他办了追悼会,据说什么朋友都没有邀请,因为他的那些朋友实在都是些不体面的烂人。而阿童木呢,他原先是多么地厌恶大头,他曾经想把大头的脑袋揿在小便池里面而且他真的这么做了。他在信里跟三三说过这些,但是后来他们俩却成了朋友。大头的脑子不太灵光,他是阿童木见过的最坏的人,是彻根彻底的坏。在他呆在少管所里等待成人的那段日子里,他家里从来都没有人来看过他,他们的心已经完全被他砸得粉碎。他极度懒惰,腋窝里永远都散发着一股菜场里烂白菜叶子的气味。在不用劳动和学习的时间里他必定是在睡觉。阿童木不知道为什么在最后的那几年里他们竟然会成为无话不说的人。他依然厌恶大头,如果可以的话他依然想把他揿在小便池里直到他无法呼吸。他的下场早就已经被预料到了。他是被人打死的,像只被轮胎碾过开膛破肚的老鼠般被扔在垃圾桶旁边,只穿着条内裤,肚子上和大腿上全都是紫红色的乌青。可是大头真的死了他却战栗起来,因为他分明知道他跟大头就是同样的人,同样坏到彻根彻底。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样自甘堕落的人,他们就是垃圾,他们都把所有亲人的心完全砸碎。他们知道自己都应该死在管教所里面。
阿童木差点就把大头揿死在小便池里,只为了点屁大的事情。直到教导员们踹破厕所的门冲进来把这个已经快要发疯的孩子扯走,他头发上和衣服上全都沾满了稀烂的屎和尿液。他拼命地挣扎踢着地板像个撒泼耍赖的小孩。他表现得前所未有地害怕,不是因为他差点就杀死大头,而是在这整个过程当中大头都完全没有挣扎,他就好像一摊烂泥或者一块蛀空的木头一样任由阿童木把他揿倒在小便池里面。这种感觉就是他一心想要去死。他根本觉得死掉或者活着是无所谓的。他连那丁点儿挣扎的力气都不想付出。那年大头十五岁,阿童木十四岁。他吓坏了,他自始至终都在尖叫和流泪。他看到大人们惊慌失措地朝大头拥过去,他们叫嚷着手忙脚乱。事后大头回忆起那个时候,鼻孔里面呛满了尿和消毒水的混合物,却觉得这是他觉得自己短暂的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一刻,因为竟然还有人在关心着他是否还能活下去。这些人带他去洗澡,让他在卫生室的床上睡了个午觉,而且他还免去了整整一个礼拜下午两点开始的劳动。
“喂,你干吗不再用点力呢?我倒是很想知道死掉是怎么一回事。我奶奶死了。我没有砸死她,后来她是犯心脏病死的,但是他们把所有的过错都归结在我身上,好像他们都像荷花一样清白。狗屁。我恨他们。如果我还能够再出去,我一定会把他们通通都杀掉。”大头从卫生室回来以后跟阿童木说。
他一直都会记得大头说的话,这些话不也是他自己想要说的么?
“生日快乐,这招是大头教我的。”阿童木吹了声口哨指指那些漂浮着的气球。
那些不用去劳动的下午大头都在睡觉。他做梦梦见自己呆在一个漂满气球的房间里面。其实他的身体很强壮,根本就不需要那么长时间的休息,但是在长身体的时候每个男孩都会无止境地感到缺觉。阿童木没有跟三三说过这些,有的时候他很害怕把话匣子打开,他怕那些记忆那些时光在冲破了阻碍以后就会凶猛地流泻出来。他不愿意再次卷入其中,再次流向那个该死的夏天。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三三,他就要忘记了,尽管在那些睡不着的夜晚他屡次想起她奔跑时双手摆动头发飞扬的样子,还有她极其偶尔会露出的笑容。过去他总想弄明白到底她在脸上涂的是什么面霜,那么香,而他喜欢她那副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的惊慌失措的模样。可是就算是这样,如果非要再次遇见她不可的话,他宁可她变成一个令人讨厌的女孩。那是七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糟糕的小女孩长大成人,长成一个灵气尽失的普通女生。他宁愿她跟别人一样向前走去,这样对他来说那些过去就彻底死了,被埋在苏州河底的淤泥里面,那些陈腐的秘密再也不会被翻出来,从此便不会有爱,不会有伤害。他就是个跟大头一样无药可救的坏人,他原本不想再对未来抱有希望。要知道希望真可怕。希望就是他在少管所的时候每天都期盼传达室里有三三写来的信,可是这些希望简直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我记得你说起过大头这个人,但是我从来不知道你还有别的朋友。为什么不带他来?”
三三喜欢死了那些气球。从没有人为她做过这些,从来没有人送给她礼物。
“你会讨厌他们的。他们都是些坏人,而且大头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不知道招惹了谁被打死的。现在电线杆子上都还贴着通缉令,但是一定查不出来了。”
他们俩都不再说话。空荡荡的房间还没有装上窗户,笔直望出去就是即将到来的夏天。他们都已经闻见了那股再熟悉不过的夏天的气味,从头发丝和脖子里面渗出来的汗津津的气息,看见了那些慢慢聚拢起来的云朵,越来越繁茂的树木和在天际线那边积蓄着的雨水。他握着她的手,就好像他们正打算要齐心协力再次奔跑过这个令他们都害怕得想要往回跑的季节。这次三三没有想要把手从阿童木的手心里挣脱。尽管他仍然那么用力,但是她在那些气球底下站着感到从未有过的勇气。他们会奔跑过去的,对么?她不会把这些告诉他,不会告诉他她心里面那颗缩紧的核桃碎了角。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到,如果真的完蛋了又怎么样呢?她难道不是一个已经完蛋了的人么?
“死掉是怎么样的,会疼么?”
“死掉的时候应该很疼,但是那个时候没有人会在乎疼不疼吧。”
三三想起很久以前,小的时候坐二十一路电车去横浜桥的外婆家时途经西藏路与南京路的交叉路口时看到的那场大火。那时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单单记得堵塞在交叉路口的巨龙车队疯狂地按着喇叭,从楼房和商场里拥出来无数人都站在马路边仰头看着从一幢大楼顶端冒出来的滚滚浓烟。她跟妈妈坐在车厢后半截靠窗的座位上。她记得妈妈那时候还是长头发,梳着高高的刘海,穿着件湖水绿色的的确凉衬衫,胸口前的扣子是透明的贝壳扣,皮肤苍白,如此年轻,跟现在看起来完全不一样。她们俩同时把脑袋探出窗外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三三记得自己看到的最后画面是那幢楼就好像一只巨大的喷吐着黑色烟雾的烟囱,而不断有模糊的人影从那团烟雾中腾空而出,笔直下坠。听不到他们的尖叫声,倒是马路上站着的司机、售票员、售货员和来来往往的路人们纷纷开始叫嚷、哭泣和疯狂地奔走。妈妈用胳膊紧紧地护住三三的脑袋,遮住她的眼睛,但是就算是在黑暗中她还是手脚冰凉地感受到了恐惧,感觉到那浓烟盘旋在天空里面。这就是记忆里面最盛大的一次关于死的记忆。她从未跟别人提起过这次火灾,因为她自己都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这灾难,从没有想起过,而显然记忆是个撒谎者。在夏天即将到来前的生日,她站在有风穿堂而过的窗户前跟阿童木说起这些,几乎就要落下泪来。怎么会呢,那些事情栩栩如生,回忆排山倒海般地要挤垮她。她握着阿童木的手,胳膊靠着他的肩膀,就好像是两个劫后余生的人,而三三在跟阿童木说起这些的时候还根本没有想到这些话就好像是点燃了他复仇的灵感。她就好像是他的催化剂,哪怕他再三把她排除在他的计划之外,但是她,她从头到尾都是他的帮凶。
“生日快乐。”阿童木说,“你要知道你不必再杞人忧天,事情都会好起来的,你会考上大学的。虽然这些事情很狗屁,但是你是优等生。”
其实他当然也不知道到底事情会变得怎么样。他看着身边依然是一副稚气未脱又忧心忡忡模样的三三。爱呢,爱能够带给他希望么?爱能够改变他,让他变成一个好人么?如果他变成一个好人的话三三会跟他谈恋爱么?会让他拥抱她么?他真想抱着她,但是他却怕她。她那副永远毫不在乎又魂不守舍的模样,过去的她是这样的么?她就好像是个沿着过去的梦境越走越远的人。他真想帮她,可是该做些什么呢?他还暗暗希望着那些爱可以救他。真可怕,希望真可怕。尽管如此,爱却好像从身体深处不断喷涌而出根本无法阻挡。
但是那些希望真的能够拯救他们么?
这天三三回家的时候就看到车棚里她那辆可怜巴巴的红色自行车被戳破了轮胎残破又无助地歪在几辆助动车的旁边,而车筐里面一只尾巴已经僵硬的死老鼠龇着两颗尖利的牙齿横躺着,黑褐色的毛皮湿漉漉地粘在一起,肚皮上被人踩过一脚之后迸裂的血浆也已经干竭掉了。她根本来不及多想就感到胃部剧烈的痉挛叫她把中午在食堂里面吃的白菜汤和叉烧饭全部都吐了出来。弯着腰,喉咙好像被火灼烧一样散发着难闻的气息。她用手背抹去嘴角的那些黏液。这套该死的把戏让她感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站在镜子前面拿着剪刀,拼命剪去粘着口香糖的头发的年纪。她想起留级生那副愚蠢又危险的嘴脸就不禁愤怒得再次呕吐起来。此刻他正在什么地方猥琐地咧嘴而笑看这场好戏吧。他在威胁她么?可是她曾经令他害怕了呢,她曾经可以用手里面的可乐瓶就处置了他。危险,她很快就爱上了它,尽管她依然紧张和恶心得呕吐,但是她感到身体里那个剃着游泳头在奔跑的女孩脚步敲击着心脏几乎要脱逃而出。这是三三第一次感到自己可以镇定地面对那只几乎开膛破肚的老鼠。她没有绝望地抽搐着尖叫逃开,她不想再做那个被扯着辫子绊倒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小姑娘。她希望自己勇敢得像个战士,不再是任何人的拖油瓶。她厌恶那些看起来细骨伶仃弱不禁风的自己,而哭泣和胆怯根本就不能消除突然到来的现实。这现实根本没有过场和转折,就笔直地砸在头上躲都躲不掉。所以她喘着气用角落里的破扫帚把死老鼠从车筐里面挑起来扔到了地上。小时候被横梁窜过的老鼠惊吓得赤脚从厨房里跑到弄堂大哭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到会有这一天,虽然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喘着粗气,手指尖和脚趾尖都冰凉,忍受着喉咙口的灼热感和神经末梢的抽搐,但是她竟然没有哭泣。从角落里找出来两张旧的海报招贴画把那尸体盖起来,冷酷得像个没有感情的杀手。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以后又会变成怎样呢?然后三三甚至走到门口烟纸店,用公用电话给阿童木的拷机发了一条消息。她想要警告他,她害怕他再次在路上遇见留级生,哪怕他有单打独斗的本事,也总会有失手的时候。这场彼此清算旧账的战争没完没了。她握着听筒喘着气,并不知道到底自己在期望和躲避着的是什么。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三三握着从电话亭找下来的两枚硬币,才感到背脊后面的衣服汗湿又被灌进脖子里的风吹干后冰凉地贴着身体,额头的刘海虚脱般地紧紧盖住睫毛。她拼命眨着眼睛,好像这样才能确定这一场场梦一般的过场。生活突然之间就好像是拉满风帆的船一样轰隆隆向前,但是她在同一个地方呆得太久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力气穿越这个夏天。等到一切都过去了消停了毁灭了以后,如若她能侥幸活着回忆起现在的日子,这段双脚脱离地面低空掠过般生活的日子,一定是最最甜蜜的最最幸福的。她会想起跟阿童木行走在苏州河边上的时候,巨大的风把他们俩吹得东倒西歪,他们都因为害羞而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好像从对方的眼睛里可以看到不敢去动的秘密。她看着他沾着泥泞的鞋尖,在水泥格子路上晃动。他突然说:“你累么?如果累的话我们就停下来。”但是她希望时间就这样停滞吧,她能够不断地走下去,丝毫不感到疲惫。她不想去任何地方,更不想回家,她感到如果一直这样走下去,就真的能够双脚离地般逃走。
天空晴朗晴朗9.
9.
后面的事情发生得非常迅速又突然,事情过去很久之后三三想她或许真的不应该把死老鼠的事情告诉阿童木。可是谁知道呢,谁知道那些事情的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以后她竟然都是那该死的导火索?或许本来大家都可以平安无事的呢。她曾经抱着这样微弱的幻想和希望,没有人可能真的不抱希望。她希望阿童木可以变成一个好人,可是如果他真的变成了好人那么他就不再是阿童木了,他就成了个跟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为什么要叫她再次碰见阿童木呢?那些记忆是注定要被忘记的东西,最后的最后他们都终将忘记什么是秘密什么是不安什么是忧心忡忡,终将忘记最美好的时光,所以为什么要叫他们再次碰见?本来那个秘密都已经被河水泡烂,长满了水草和青苔,再也不会有人拂开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水葫芦,他们应该遵循成长的纪律跟其他所有的人一样,就算脑袋后面长着反骨也总有感到疲惫的那天。没有人愿意经历那些反复的伤害,这就好像死了一次又活过来,然后却必须再次死去,这过程令人厌倦和失去勇气,而且变得不敢再哭泣也不需要再哭泣。
那天放学后三三骑着自行车发疯般地穿越那些陌生的马路。为什么她会知道出事了呢?她身体里面那根简直与阿童木长在一起的神经在抽搐着尖叫着,叫她面对着模拟试卷的时候眼眶湿润,英语听力考试的时候根本听不见那个嘈杂的广播里放出的任何声音。藏在书包里的那台粉红色拷机一直都在歇斯底里地震动,她用手捂住,她想要把机器关掉,她想要拆掉它的电池。这是最重要的一次模拟考试,然后就是填写志愿就是考大学,可是她做不到。那个狭小的液晶屏幕上反复闪过熟悉的号码,直到现在都能够毫不思索就背出来的号码。她没有办法反复地去看那只已经疯掉的拷机,而右眼皮在不断地跳动。她焦灼地在椅子上左右挪动着屁股,这场景多熟悉,好像台上的监考老师都在幻觉里换成了那个该死的长满青春痘的数学老师,随时准备走下讲台把试卷从三三的课桌上抽走。她头昏脑涨,终于熬到最后打响结束铃的时候奔出教室去,把那些胡乱填写的选择题答案都抛在了脑后。她分不清什么事情是更重要的,是因为她那迷惘的无所事事的内心。
考试一结束三三就揣着拷机冲出教室去,她知道阿童木要出事了。
记忆真是杂乱。三三反复回忆着那天跟着阿童木去往留级生家里的道路,路边的理发店,菜场和公交车站牌,新建起来无处不在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都彼此相似。这该死的城市,这遍布着打桩机和水泥搅拌车的该死的城市就好像是费尽心思地为她建造出了一只迷宫,而那些陌生的马路显得格外无情,没有细节,无法分辨。她真想大哭一场。她听到寻呼台的小姐用不耐烦又轻描淡写的语气向她念着拷机留言。她死死抓着话筒惟恐漏听了一个字,可是这甜美的声音念得如此疾速又毫不留情,就好像如此这般的留言她们一天可以收到几百万条。
她们这些麻木的没有感情的成年人!
阿童木留言:“阻止我,我不想再回到那里面去。如果回去,我就再也出不来了。”
三三想要深呼吸去思考,要怎么样去阻止他。她曾经试图做过这些事情不是么?那个夏天,阿童木和林越远,他们都沿着苏州河的河堤奔跑。她就算捂起耳朵都可以听得到自己的尖叫。他们俩光着两条晒得像泥鳅般黑的背脊撒开脚丫向前面奔去,边跑边急不可耐地脱去脏球鞋。她总是试图去阻止他们做那些蠢事,可是其实当他们心意已决的时候就好像轰隆向前的火车一样没有办法停下来。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俩光溜溜地跳进傍晚安静的苏州河里,只剩下河面上漂浮着的白色泡沫。她害怕那种安静,就好像这个世界上突然之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孤独得就连肚子都要疼起来。现在她骑车在陌生的马路上努力于路牌间辨别着方向,却仿佛再次看到那个靠在教室门口的背着彩色水壶的林越远,还有他在操场上握着一只炮仗鼻子里呼呼地喷着白气的样子。这些片段此刻却好像是刀片一样割得她疼痛难忍。为什么那些记忆突然之间排山倒海地压过来?她从未如此这般地感到自己这么没用,那些该死的悲剧都是在她面前上演的。她挥舞出去的拳头都好像砸在棉花上一样绵软无力。如果她能够记得路就好了,如果她能够早一点赶到留级生住的那个新村就好了。如果她能够快一点再快一点,让时间倒转,让时间倒转的话她还会重蹈覆辙么,会一次次把事情弄糟么?
 后来她会永远记得这个傍晚看到的场景,这场景叫她一想起来就浑身发抖到心灰意冷。
留级生居住的新村弄堂口被驻足的路人挤了个水泄不通,消防队员正把准备灌水的皮管子从红色的车厢背后卷出来。他们穿着密不透风的防火服,叫三三想起小时候在万航渡路菜场旁边的那个消防局。夏天的时候她就穿着睡裙吮着娃娃雪糕看那些消防队员训练。但是现在却如此不同,她闻见空气里面充满了被烧焦的木头气味,一幢房子的顶上不断冒出巨大的如同黑色蘑菇般的浓烟。她盲目地逆着人群往前走,突然间在围绕房子方圆十米的地方凭空露出一块空地来,楼下一个便利超市里面两个穿着工作服的阿姨抱着头从对面直冲过来,撞在三三的肩膀上就气急败坏地回头喊着:“小姑娘看什么热闹,都不要命了啊!”三三的眼睛里突然飞进一粒漂浮在空气里面的被烫得灼热的灰尘,疼得一下子就流出眼泪来。那房子顶楼的窗户看不到任何火苗,单单有浓烈的烟尘像脱笼而出的困兽般滚向天空,旁边一棵齐五楼高的银杏树躲避不及几乎就要被吞噬掉。这里全然已不是上次跟阿童木同来时看到的那副安静模样。有个房间里那台来不及关掉的收音机依然响亮地播放着张学友的歌。这声音先是尖利刺耳,再后来她就根本听不到什么声音了。她被人推搡着往后拽,有片原本放满了花盆的木板突然从被灼焦的窗台上断裂下来,连带着两只原本种着小葱埋着鸡蛋壳的花盆狠狠砸在地上。有个粗暴的陌生人扯住三三的胳膊往后拉,让她几乎踉跄着跌倒在地上,但是他们还使劲骂着,好像这场火灾都是因为她这个不怕死还愣愣地往烟尘里走过去的小姑娘。她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只看到身后不断有握着水龙的消防员往前冲,而她则被那些人挤着不断往后退。烟雾呛得她流出了眼泪和鼻涕,背后有新的救火车和警车不断呼啸而来。她红着眼眶望着那些升腾着继续升腾着的烟雾,只感到想要大叫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她站在人群里不敢动弹不敢再挪动脚步,惟恐突然就眼前一黑失去知觉。如果她在这里倒下去一定会被忙乱逃窜的人们踩死。四周全部都是惊慌又兴奋的陌生人,那两个从超市窜出来的阿姨在喋喋不休地向人描述着这火是怎么样烧起来的,而三三无助地只想在人群中找到阿童木的影子。
她从未如此剧烈地想要找到阿童木,却又怕真的在这里找到他。两个别着对讲机戴着墨镜的警察正互相叽里咕噜地说着话,而更远的地方已经设了路障。她希望能够看到阿童木好知道他依然还活着,可是如果他没有也被烧死在里面他就应该快点逃,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没有任何人在乎他没有任何人希望他活着的地方。不知道留级生有没有死掉。那些烟雾渐渐散掉,被水枪浇湿的窗台已经被烧成墨黑,而望进去可以看到屋顶上那只吊扇也是苟延残喘地悬挂着,四周的墙壁都被烟熏得一片墨黑。不知道留级生到底在不在那间安静得只剩下灰烬的房间里面。在第二批消防队员冲进楼里去的时候,三三捏着自行车钥匙从越来越兴奋的人群里落荒而逃。
回家后三三惊魂未定地在浴缸里泡了一个小时,把龙头开到最大,让汩汩的热水顺着头发流过背脊。她反复清洗着是想在晚饭前把头发和皮肤毛孔里的那股烟尘味全都洗掉。她闻着自己身上的气味就像是一个在停电的夜里被蜡烛烧焦了头发的小孩,所以她就这样浸泡在肥皂泡沫里面,用丝瓜巾恶狠狠地擦着身体每个角落,直到最后眼睛看得到的地方都红成一片,手指和脚趾的皮肤因为泡得太久而变皱发白。妈妈坐着桌子边看着一碗小排骨萝卜汤渐渐变凉,忍不住简直要横冲直撞进来。她这才把自己从水里撩起来,湿漉漉地站在冰凉的瓷砖上把所有的衣服都扔进滚筒洗衣机里盖上盖子。可是哪怕她换了家里那套沾染着雪花膏气味的睡衣,依然心神不定地坐在角落里拼命扒饭,害怕爸爸妈妈会闻见那股她总觉得缭绕不散的烟尘味,害怕他们问起,问起今天的考试,问起她在学校里这一天过得好不好,她会失态地大哭。她憎恨他们的关心憎恨他们探究的目光憎恨他们对她还抱着那最后一点希望。她已经发霉了,她是颗潮湿的蘑菇。她多么想他们就这样让她去吧,让她像她自己想要的那样成长下去,让她以她自己的方式摆脱噩梦。这整个晚上三三无时无刻不把拷机贴身放着,每隔两分钟就要确定一下它的确是处于开机的状态。可是它就好像电池耗尽了一样,就好像死掉了一样,直到她缩在被子里面睡死过去都没有再震动过。
 或许阿童木已经被警察抓起来了或许他跟留级生一起被困在那幢被烧焦的楼里面或许他已经买了张火车票离开上海或许,或许他已经死掉了。
或许阿童木真的已经死掉了。
清晨时分那只被压在枕头底下的拷机死命震动起来。三三惊跳起来去按它,才发现大概夏天真的已经要来了,压在身上的被子把她窝出一身冰凉的汗来。才四点半但是外面的天空已经微微发红,电线杆上的麻雀清脆雀跃地叫唤着,白色的天光很快就要露出来了。三三拿起电话拨显示在屏幕上的号码,那等待接通的几分钟里面她的心脏简直在拼命要跳出她的身体。喉咙干灼,在迫不及待地“喂”出来时声带都已经紧张地缩紧了。
阿童木没有死掉,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如此清晰和遥远:“我就在你家门口。你随便怎么样都出来一下吧。”
三三穿了条运动裤连跑鞋的鞋带都来不及系就跑了出去。爸爸妈妈的房间里还是死寂一片,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碰拢的时候她紧张得想要呕吐起来。然后,她在凉飕飕湿润润的初夏清晨看到一夜未眠的阿童木推着那辆破得不行的自行车站在那里。他看起来很陌生,又很坚硬,全然不带惊慌失措和落魄。他就跟过去一样眼睛发亮站得笔直。可是总有什么地方看起来不对了,好像他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大人。这种感觉就跟三三最后一次在学校门口见到站在栏杆外面的吴晓芸时一样,她变成了一个套在小孩壳子里的大人踮着脚尖死死盯住正在操场上跑步的三三。而现在虽然只是经历了这漫长的一夜,却好像是又凭空掠过了六年的时光一般,恍恍惚惚中她分明感到阿童木好像一夜白头般变成了大人,变成了属于他们那边的人。原本他们就好像是两个有气无力地依靠在一起的人,可是为什么三三看着他的嘴角坚硬的线条就觉得那根把他们俩连在一起的筋被那把小刀挑断了?她疼得几乎走不动路,她想走上前去抱住他,抱住他实实在在的身体,如果这这样做可以阻止事情越来越糟糕的话。可是她从来没有拥抱过,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从来没有人拥抱过她。她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去拥抱啊,所以现在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变成大人就好像他再次扎猛子跳进苏州河里。她阻止不了他的,如果她不是只愚蠢的旱鸭子,如果她会游泳的话她会跟着他一起跳下去么?
“我把事情搞砸了。”阿童木尽量若无其事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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