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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晴朗晴朗

_5 周嘉宁(当代)
“昨天下午我在模拟考试,很要紧,但是现在也无所谓的。我该早点来找你。”
“优等生,你应该考大学的。你考上名牌大学的话就别跟人说你是我们严家宅混大的。”
他们俩说着敷衍的话就好像真的对彼此漠不关心似的,就好像要忘记昨天傍晚的那场灾难似的。这以后的好几天里,三三最害怕的就是看《新民晚报》和六点半的电视新闻,她担心看到关于那场火灾的任何报导,担心看到留级生已经死掉了,担心看到照片和评论,担心人们要找出凶手,担心那些被文字和图片记录下来的东西让她的记忆变得确凿,就好像敲上去的钢印一般再也无法忘记。她害怕再也无法忘记。当那些可怕的事情发生时她总是可以开启身体里面的一个开关然后忘得一干二净,尽管会连同快乐的时光全都没有了,可是那些真的都是非常可怕非常悲伤的事情。她习惯了这样了,她原谅自己屡次忘记那些最伤心的和最欢乐的时光,她原谅自己糟蹋自己的记忆她也早就原谅阿童木了啊,原谅了那些笔直砸在脸上的伤害!她原谅了一切可为什么事情只会越来越糟糕呢?他们都不知道留级生有没有死在那场火灾里面,没有任何的报纸和电视新闻提到那场火灾,但是他们甚至都提到了一只被困在某个新村梧桐树上的流浪猫提到了监狱里面的犯人诗歌朗诵会提到了在某个国家举行的大胃王比赛。为什么他们提到那么多鸡毛蒜皮的事情却只字不提那场火灾呢?三三感到就好像整个世界都联合起来要对她隐瞒,要欺骗她,要把她蒙在鼓里。是不是因为她曾经是个该死的撒谎精,他们才要这样来报复她呢?他们把她困在了时光隧道里面,虚构了那个正在进行的世界,其实都是假的。当她有一天奋力扯开所有的幕布,会不会发现其实自己依然踩着那双断了襻的凉鞋站在十二岁夏天的苏州河堤哭泣,而如果真相比这还可怕怎么办呢?
那场火是阿童木放的。他摸准了留级生家里的门牌号码,在那个傍晚跑到他家的走廊里面砸烂了玻璃窗,点燃了两只装了煤油的玻璃可乐瓶扔了进去。他在奔下楼梯的时候撞见很多人,有个刚刚下班的中年男人被他撞翻了自行车,车筐里的鸡蛋流了一地的黄。他指着阿童木的背影破口大骂,所以这次他真的是逃不了了,所有的人都会站出来指证他。他如此特别,独一无二,他的模样他奔跑的样子他骂粗口时的腔调,都会使他很快就被人揪出来。小时候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些。那次如果不是因为三三扑上来把他扯开他一定已经用那根红领巾把留级生勒死了。如果那个时候就把留级生勒死就好了,他的一辈子就真的完蛋了,他就不必再对这以后漫长的冷冰冰的时光抱有任何希望。就叫他安心地呆在管教所里面吧,从少年直到他老去直到他死掉,就叫他呆在里面吧。为什么要给他出路,再残忍地看着他狠狠践踏掉所谓的未来?所以他犹豫了,在扔出两只可乐瓶以后他愣在原地直到火苗轰的一声炸开来,他感到自己的睫毛都被灼热的火烧伤了。他坏事干尽都没有后悔过,但是那一刻他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渺小和悲伤。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奔跑就好像是要熄灭身体里面的那团火。可是现在这团火好像真的被熄灭了,所以他才真的手足无措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去做这些事情了,再也不需要奔跑再也不想四处流窜再也不想噩梦惊醒再也不想回到那个该死的地方。他烦透了,恨不得立刻死掉。
“他死了么?”三三盯着他的眼睛,但那真是一双毫无情怀的眼睛。
“我不知道。但是就算没有死,他也再不会用死老鼠来吓唬你了。”
“你不要说这些话,不要再说你做这些全部都是为了我。”不知道为什么,阿童木说的那句话就好像触到了三三内心里那块最脆弱的一崩就断的地方。她几乎要跳起来。她的脸几乎要凑到阿童木的鼻尖。
她愤怒地说:“不要让我做你的帮凶,不要让我觉得愧疚。我受不了了。不要让我那么难过。为什么你不能做个好人呢?你说你喜欢我,你说可以为了我做一切事情,可是我就只想你变成个好人,而你却是个凶手,你是个凶手。”
“对,我就是个凶手,在你的眼里我做再多的努力也是个凶手,在你眼里就是我害死了林越远,你根本就没有打算原谅我。我的努力全部都是白费。你可以表现得像个没有记忆的人,可是我不行,我已经在少管所里呆了六年,等我出来的时候连严家宅都被拆掉了。就算是我害死了林越远这又怎么样呢?我可以让你把所有的过错都栽在我头上,如果这样能让你不再感到伤心的话。你总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你那么自私根本就没有在乎过别人的感受。你以为你那些悲伤有多么了不起,可是你根本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情说的那些话多么有杀伤力。你根本不在乎别人受到的伤害。”
林越远死了么?
林越远死掉了么?
有时候我们不能不哭,不是懦弱不是胆怯,是因为如果我们不哭就真的会死掉。
阿童木在一分钟里说尽了所有可以把三三的心刺到粉碎的话,然后他喘着气,直愣愣地盯着三三的脸,而她流着泪望着他的眼睛浑身都僵住了再也无法动弹。他们俩就这样互相看着大口大口地拼命喘着气,好像空气稀疏就快要被溺死,好像被扔在岸上的鱼无望地摆动着尾巴拍打着泥土,好像从噩梦中惊醒后不敢闭眼惟恐再次被扔回没有尽头纠缠不休的梦境里。
然后,他们俩终于抱在了一起。
他们不知道是谁先伸出手臂,是谁先把头埋进谁的胳膊里面,反正现在他们俩抱在一起哭泣。泪水让他们的鼻子都无法通畅地呼吸,所以不得不张大嘴巴继续大口喘着气。他们的脸、脖子和胳膊都湿掉了,看起来就好像是电视剧里演戏一样可笑。可是却必须要这样,不哭泣就会死掉。此刻对三三来说突然之间所有的迷雾都散掉了,其实那些记忆全部都在,那些记忆就好像是重新被灌进那只干涸已久的游泳池里面的水,上面漂浮着枯萎的梧桐树叶和滑腻的青苔,水流汩汩有声。她好像依旧穿着汗衫光脚坐在这个露天游泳池的旁边。那时候她分明才十二岁,跟现在比起来除了发疯般地长高外竟也没有其他的分别。她睁着眼睛看到那年夏天天空里大朵大朵如棉花糖般的云,还有苏州河堤上撒着的金黄色夕阳那么宁静,而她,那个踩着凉鞋失魂落魄地站在河堤边的小女孩,那条最好看的连衣裙其实并没有她记忆中那么好看,短了,紧绷绷的,甚至在胸口染了一大摊洗不掉的油腻。她费力地跨过那些堆砌起来的大石头,死命地注视着水面上漂浮着的白色泡沫,揉着眼睛,手足无措地念叨着: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我要走了。等天亮了去给我爸买瓶酒买条烟,然后我就走了。”阿童木在她耳边说。
“你去哪里?”她下意识地抱紧他。
他的骨骼坚硬皮肤发烫,就好像已经烧了起来。
“去坐火车,到云南去。听朋友说要坐三天两夜的火车,那一定是很远了。”
“你还会回来么?”
“我想回来的。我想呆在这里,跟你在一起。”
“带着我一起走,求求你,带着我一起走,我不能自己留在这里。”
“你要考大学。”
“我会死掉的。求求你,不要像他们一样冷酷。我会死掉的。”
三三死死地抱住他,就好像是身体被掏空的人一样茫然地说着这些。现在她全部都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就好像从来未曾忘记过,就好像身边那些幕布被通通拉下后一个真实的世界突然出现在背后。可是最残忍的是那个世界并非晦涩得好像飘着灰烬的苍白天空,却是闪着光芒,傍晚时吹过屋顶清凉的微风,卫生室窗户外面摇摆着的凤仙花和芭蕉叶,运动会阅兵仪式时涂在白色跑鞋上面的石灰粉……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是小学班级里面跑得最快的那个女生。她想起升学考试前,有一天她被妈妈荡在自行车座去上英文补习班,经过万航渡路的时候看见林越远跟阿童木两个人正在攀爬两堆巨大的碎砾石堆。她被凹凸不平的路面颠得屁股疼,手里还握着一罐可乐在喝。妈妈把车子骑得飞快,她扭头看的时候就看见他们俩已经爬到了砾石堆的最顶上,正欢呼雀跃着朝她招手。现在林越远的模样如此清晰地漂浮在记忆的水面上,好像伸伸手就可以捞得到。他背着那只彩色水壶站在万航渡路门口那棵梧桐树下的样子,他翘舌的北京口音普通话,她都想起来了。她想起来他已经死去了七年呢。而三三自己呢,她却在七年后拼命抱着那个凶手嚎啕大哭。太阳慢慢出来了,环卫工人握着粗大的高粱扫帚把马路上的落叶归拢在一起,经过他们身旁时盯着他们俩看了很久。三三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她真不想放手。所有的事情都好像被打通了经脉般联系在了一起。她担心自己松手之后就再也没有力气走回去,担心那张被眼泪鼻涕弄糊的脸被任何人看到。藏起来吧,藏起来,没有人会在乎的。
“放学后,放学后在学校门口等我。”阿童木松开她的手,她盯着他的眼睛。
可是那双毫无情怀的眼睛啊,未来难道就是这样的么?
“笨蛋,你听我说,
我们不能跟任何人说。
你听到我在说什么是么?
你看着我,我们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
否则就完蛋了你知道么?你听到了吗?
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打赌了,林越远说如果他先从苏州河里浮出来就代表他喜欢你更多一点,如果我先从苏州河里浮出来就说明我喜欢你更多一点。我就知道结果我会赢的。他不该跟我比,他不该跳下去,因为没有人会比我更喜欢你。”
而十二岁那年的夏天他们俩脱成赤条条,泥鳅般跳进水里后,林越远就再也没有从苏州河里浮起来。这是不是在说其实他的内心里根本一点点都不曾喜欢过三三?这只是他们男孩子间玩闹的把戏,如果他真的喜欢她,哪怕只是指甲盖大小的那点喜欢,他就一定会拼命地从那肮脏浓稠的河水里游出来,哪怕要花再多的时间,哪怕用尽全部的力气他都会从那该死的河里游出来。但是那天三三在河边等了多久呢?等到天全都黑了,等到阿童木胳膊上那条巨大口子流出来的血都凝固起来,疲惫地蜷缩在石头上睡着了,河面上的白色泡沫都渐渐消失只剩下成片的水葫芦在夜色里像一张张黑色的网覆盖住了整个河面,林越远都再没有游上来。他一定从未喜欢过她,他一定对她毫不在意,才根本不肯费一丝力气从那污浊的河里游出来。三三绕着那段河堤失魂落魄地反复地走,她走到小脚趾和后脚跟都被蹩脚的凉鞋磨破了,她走到后来头发全都耷拉在额头上,裙子的蝴蝶结也散了,裙摆上沾着的阿童木的血变成了暗红色,很脏。她看到河面上漂浮着的塑料袋和一只死猫,尽管努力不朝它看,却还是不小心看到了那只猫已经烂了一半的眼睛里空荡荡的忧伤,以及它的耳朵里那些米粒大小的蛆正在渐渐侵蚀那些腐烂的蛋白质。她立刻就弯下腰干呕起来,而这时在旁边蜷缩成一团的阿童木在梦魇中喉咙里发出低沉急促的喘息声,四肢胡乱地颤抖,让三三感到再过一秒钟他就会立刻口吐白沫死掉。但是他突然尖叫着醒过来,醒过来然后双手撑着地上依旧温热的石头,茫然地看着面前一艘垃圾船在黑色的河水上平稳地开过去。有一只夹着尾巴的狗站在船头朝他们俩狂热地叫起来。阿童木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扔过去,那只狗跳起来把身后拴着它的粗重铁链甩得当啷作响。那时阿童木的脸已经烧得通红滚烫,而裸露在外面的伤口滚出白色的脓液来。他说着胡话,跌跌撞撞地沿着河堤跑着,嘴里喊着林越远的名字,破口大骂着,把能够捡到的一切石头都死命往苏州河里砸,在黑暗里飞溅起一个个白色水花后立刻被黑色的水藻吞没。三三蹲在地上抱住自己肿胀的膝盖,她已经不能再喊叫,刚才对着阿童木撕心裂肺地大喊让她的声带此刻好像被割烂般疼,所以她失去了最后的抵挡恐惧的武器。有惊慌失措的蝙蝠瞎着眼睛在桥墩下乱撞,那笨重的声音叫她心惊肉跳。
她只记得自己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好像愚公移山般盲目地要把所有的石头都扔进河里去的阿童木说:“凶手,你这个凶手。”
“我没有杀死他,我没有!”
“我恨你。”
“我没有杀死他,我不是凶手。”
“滚开,凶手,求求你滚开。”
“我们跳下去的时候,本来是手拉着手的,但是水下面有废铜烂铁,我的胳膊撞在了铁架子上,然后我就松开他了。我想要睁开眼睛来看的,可是那水,那水简直就要把我的眼睛弄瞎了。他一定也被撞到了,但是我看不到他。谁知道那水底下会有那些鬼东西呢?我以为我的胳膊快断了,我想着我大概要输了所以就拼命地往上面游。我没有那么坏,我没有杀死他,没有没有没有。”
“我不相信你。”三三别过脸去。
“笨蛋,你听我说,我们不能跟任何人说。你听到我在说什么是么?你看着我,我们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否则就完蛋了你知道么?你听到了吗?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阿童木眼眶通红,用手死死掐住三三的脖子。她哀伤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愤怒的心碎的真的想要杀死她的眼睛。她不记得那天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她沿着苏州河走,在黑暗里踩在地上的脏水洼里,脚趾上的水泡破了皮开肉绽却根本感觉不到疼。有几次蝙蝠们在那些棚户区的屋檐底下突然朝她飞过来她都感到自己或许快要死了。那些潮湿的野草堆里不时有猫拖拉着尾巴一晃而过发出刷刷的声音。死掉是怎么样的?如果不会感到疼痛的话那么死掉就死掉吧。她感到那条路永远都走不完,这种感觉就好像是陷在淤泥里的林越远还需要她的陪伴似的。她想哪怕他不喜欢她,哪怕他对她毫不在意,只要他感到孤独,她都能陪着他,要多久就多久。对他,她真的可以奋不顾身,但是他都不会知道。
终于,她回到了家里。妈妈帮她在浴缸里放满了热水。热水瓶里刚烧好的滚烫的水冒出蒸汽弥漫在整间浴室,她感到自己几乎要闷死在里面。被爸爸用毛巾裹住了身体抱回那只狭小的沙发床上,她都没有哭。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冰凉的席子上,看着头顶积满灰尘的电风扇单调地旋转着。在刚才的手忙脚乱中大人们围拢着她问了许多话,他们摇晃着她的肩膀对她喊着:“看着我,三三,看着我的眼睛。你怎么了?看着我的眼睛,不要紧,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紧,爸爸妈妈永远都会在你身边。告诉我们是谁欺负你了,我们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为什么不说话?三三,不要不说话。”他们把她的胳膊和腿拗来拗去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口,把她的脸掰过来对着他们的眼睛。但是她太累了,她累得就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累得就连心碎都感觉不到疼,累得连害怕和恐惧都来不及袭击她,就睡过去了。睡过去前看着希尔顿酒店顶楼的那盏飞行指示灯还有天窗外晃动着的梧桐树叶,她突然想她只有十二岁,她从来没有谈过朋友从来不知道接吻是怎么回事,但是她已经完蛋了。林越远死掉了,这一生中再也不会发生比这更可怕的事情了。这是最最坏的事情,无论她以后做什么都将无法弥补。本来如果她考上了重点中学或许真的从此以后会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按部就班的女生,可是现在,她已经成了爸爸妈妈永远都无法原谅的女儿,她永远都将是三年级报名照上那张坏孩子撒谎精的面孔。她闭口不言,早晨起床时她看见那条被浸泡了整个晚上洗干净的连衣裙轻巧地晾在天井里,却依然感到裙摆上沾满了血迹,立刻就把刚喝下去的热牛奶全部都吐了出来。她难过极了。尽管她不说,但是她有罪,她得不到原谅。她怀揣着这个该死的秘密,感到自己的一生都完蛋了。
从来都没有人要把她蒙在鼓里。那整个夏天她都不愿意开口说话,惟恐一旦说话秘密就会脱口而出。在最初的日子里,她多么想要告诉谁,随便是谁,随便哪个对她存有耐心肯听她说话的人。她就快发疯了,每天只要铁门被敲响或者是公用电话亭的阿姨趿拉着拖鞋来叫门她都心惊胆战。因为一直不说话她感到自己的舌头和上颚被粘在一起,好像嘴巴里也长出一层厚厚的苔藓来。而爸爸妈妈轮流在白天请假陪伴她,不敢再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她像被囚禁在了那间小小的屋子里面。刮台风的时候她看到外面的天空突然变成了土黄色,梧桐树枝剧烈地摇摆着,但是却根本不害怕。最可怕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了。而只要爸爸妈妈逼迫她开口说话,她就开始尖叫。她害怕跟他们呆在一起的时光,她害怕跟他们围坐在饭桌上被他们探究又哀伤的眼神注视着,所以每次吃饭时都会魂不守舍地大口吞饭只巴望着快点坐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去。有一次妈妈特地做了她最爱的凉拌海带,但是她竟然让满口的米饭把海带堵在了喉咙口。她记得自己在饭桌上大声呕吐,嚼得半碎的饭粒喷得到处都是,翻着白眼,几乎要窒息过去时才被妈妈用手指从喉咙里把海带抠了出来。一片狼藉。她咳嗽着,绝望极了,感到那些爱和耐心都在渐渐地被消磨。她相信一定有一天他们将不再爱她,不再对她抱有任何希望。她看到妈妈蹲下身子收拾被打碎的碗,她的头发上甚至还沾着喷出来的米粒,她就知道,他们都在对她慢慢丧失耐心。
 那个下午,她把橡皮筋绑在夹竹桃和消防栓中间,独自在弄堂里面跳。骑着辆破自行车的邮递员打着轻快的铃铛在她面前停下来,说:“哟,好像是录取通知书哎。小姑娘真有出息,已经长这么大了。很快就要收到男孩的情书了吧?到时候爸爸妈妈可要担心了。”她打开那只挺刮的信封,从里面抽出张粉红的纸来。握着那张纸,她却突然开始哭起来。她竟然被名牌中学录取了。她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女生竟然将要混迹于那些优等生中,可是这除了会给爸爸妈妈带来些安慰外又有什么意思呢?她不在乎这些了,不在乎自己将有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她感到就好像突然之间一切都被拦腰斩断了一般,就好像时光突然间停滞了一般。如果可以的话就叫时光停滞在那个傍晚之前吧。忘记吧,忘记这该死的黄昏,没有人死掉没有人心碎,顶多只是些糟糕的成绩单和没有签名的家长联系手册。如果能够忘记这些,她愿意做任何事情,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她愿意失去所有欢乐的时光,没有关系。她哭着,因为心脏的疼痛而哀伤地呻吟着。她愿意被笼罩在迷雾里,如果能够忘记这些,她愿意变成个麻木不仁的大人。谁知道长大是怎么回事呢?谁知道以后还会经历什么更残忍的事情呢?但是她相信,记忆总也抵不过成长来得漫长。只是想要彻底变成一个毫无情怀的人,到底还要发生多少事情,到底还要心碎几次?会不会到最后耐心全无,会不会根本就等不到那天的到来?她因为迷惘而哭泣,就好像她已经永远失去了爱或者再也得不到爱。
在厨房里煮饭的爸爸听到声音后奔出来,拿过那张被她的眼泪浇湿的录取通知书,轻轻拍着她的头说:“会好起来的。到了中学里没有人在乎你的过去,你可以做个跟别人一样的女生。这是好事情,要高兴起来。”
其实从来没有人要欺骗她要对她撒谎,只有她自己是那个守着秘密的撒谎精和匹诺曹。
 可是笨蛋,我随时都感到你会回来,
随时都准备跟你逃跑。
这希望就快要折磨死我了。
第三部分1.
1.
那个跟阿童木分开后的清晨,三三赶在爸爸妈妈醒过来之前跑回家里,重新钻进已经透着暑气的被子里面。她的床头放着一本历史复习提纲和一本数学函数习题集,所有的空白页上都已经用圆珠笔和铅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注释和解答方法。现在她再也不想看到那些蝇头小楷,她再也不想碰书桌上的任何东西。眼泪和鼻涕干了以后脸上的皮肤就紧绷绷的。如若妈妈问起为什么她的眼球上布满了哭泣以后的红血丝,她就说昨天晚上喝了雀巢咖啡以后失眠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她的失眠和头痛的频率都越来越高。在那些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的夜晚,她揉着干涩的眼睛想着,自己或许会很早死掉。其实她早就已经原谅阿童木了啊,原谅他的粗暴凶残他带来的那些幼稚的谎言他逼迫她做的作业他的爱,原谅他的那些无法弥补的时光,因为毕竟是有那些快乐得想要双脚离地并且尖叫着飞起来的光阴啊!她知道若干年以后等到记忆再次变得模糊起来时,如果她在电视里面看到他因为杀人或者抢劫或者绑架被枪毙的消息的话,一定会抱头痛哭,并且想起那些被他领着在严家宅里疯狂奔跑的日子,那些放学后天将暗未暗前的狂欢。她总是觉得终将会有那么一天,这让她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不肯放弃哪怕是报纸中缝的小消息。她相信他永远都无法变成一个他们所以为的好人,他生来就是个脑袋后面长着反骨凶残的劣迹斑斑的男孩。他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所有的人,他们都是他的敌人。他生来就是为了为非作歹,尽管自己都厌倦但是却根本没有办法改变。但是哪怕有一天他死了,她都会记得在十二岁那个夏夜,他烂着手臂,胡言乱语东倒西歪地把石头扔进苏州河里的模样,那是一九九三年的七月。从此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困在了大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他们的呼唤和叫嚷都没有人听到,他们孤独地糊里糊涂地自言自语地长成了现在的模样。
而现在她想起了所有的一切,就真的再也不会忘记了。
三三在天完全亮起来前又迷糊着睡过去了几分钟。她梦见跟林越远骑着自行车在每天上学的必经之路上飞快穿行。正是早晨最熙熙攘攘的时候,两旁的梧桐树已经长满脉络清晰的深绿色树叶,卡车横冲直撞从他们身边高声鸣着喇叭呼啸而过。她跟在林越远的后面,那个头发全都被风穿得像后倒去汗衫鼓成风帆的背影,这梦境如此真实。如果不是刺耳的闹钟响起来,空荡荡地醒过来,她根本就想不起来这只是个梦,而且明明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却好像被无限拉长,她甚至看清楚了他脚上那双没有沾灰尘的白色跑鞋。然后她心灰意冷地爬起来,看到妈妈已经正在厨房里煎两块糖年糕,围着条沾满油渍的围兜。是从什么时候起妈妈剪了短头发呢?她的短头发很不好看,就好像棵枯萎的菜一样紧紧贴着头皮,上面盖着皮屑,看起来疲惫不堪。她在年轻的时候梳过长长的鬈发,刘海总是高高地翘起来。每个礼拜天的下午她都会站在镜子前用卷发棒和吹风筒认真地吹自己的刘海。那真是美好的时光。
妈妈回过头来看到她便说:“早晨梦见你带着行李去大学报到了呢,但是看起来你却只有一丁点大,就好像你第一天上小学时的样子。我还记得那天你背着只柠檬黄的书包,头发短得像个男孩子。别的小孩在门口哭,而你一点都不害怕,连头都不回就一个人往校门里面走。时间过得真是太快了。”
她没有说话。妈妈不知道她今天就要离开。他们谁都不知道她就要离开。
她偷走了爸爸衬衫口袋里面的两百块钱。本来她想要带走两条裙子,但是衣柜里面其实并没有好看的裙子,所以她就往书包里面塞了一条运动裤和两件可以换洗的长袖衬衫,另外她没有忘记带上两本买来以后还没有看过的小说以及昨天刚刚被塞进信箱的一本电影杂志,又给随身听换上了两节新的五号电池,带上了那张小红莓乐队的《给忠诚的过去》。可惜在她出逃的那天她并不能像那里面一首歌曲中唱的“涂黑色的指甲油,穿马丁靴,在太阳底下喝苹果酒”。她把书包塞得鼓鼓囊囊的。喝牛奶的时候为了节约时间妈妈用一把钢丝齿的木梳帮她梳理很难梳通的头发。她看到镜子里自己那头桀骜难驯的蓬松又难看的头发,想起在半夜里听的午夜电台节目中念的小说,小说里的女主人公总是有着这样海藻般的头发。现在她就有一头海藻般的头发啊,可是在现实中就一点都不好看。她困倦地任由妈妈给她扎辫子,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的难看和灰心丧气。但是现在她不再在乎这些,因为她再也不会遇见林越远了,在她以后漫长的生命中她都不会再遇见他了。没有奇迹会发生,她没有能够阻止他们俩的玩闹,而现在她连个企求原谅的机会都没有了。
那大概是三三生命中最最漫长的一天。当她坐在教室里的时候几乎要熬不过去,几次想要放弃。她从未有过逃夜和离家出走的经历。小的时候阿童木经常为了躲避爸爸的棒打而逃夜躲在菜场的雨棚底下过夜,睡在堆成小山的白菜堆里面,第二天带着浑身腐烂的白菜气味来上学。他就是这样摸爬滚打着活过来的,但是三三却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家。她反复地问自己,为什么要逃走呢?因为有的时候她想,其实那个应该进少管所的人是她呢,而她却把阿童木一个人丢在那个鬼地方,把所有的过错都栽在他的头上。他已经付出代价了,可是她又怎么能够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若无其事地生活下去呢?
后来到底隔了多久林越远才被人发现了呢?小说里说溺水的小孩的尸体会漂浮起来,皮肤被浸成肿胀的灰白,衣物都被水流冲走,面目全非。他的爸爸妈妈会伤心得想要去死。每每她想到这一点就如被刀割般几乎无法喘气。为什么她竟然做过那么残忍的事情,她竟然把林越远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了冰冷漆黑的河底而且从此闭口不言?她就是阿童木的同伙啊!她该跟他一起死掉或者一起被送进少管所里面去,可是现在阿童木却一次次地代她受过,她怎么能不原谅他呢?她怎么能够再叫他凶手?是她把他变成了真正的凶手,是她都是她,是她的过错。她从来未曾为自己的过错付出过代价。那些不快乐算什么,那些伤心算什么,她把自己按在课桌上,这才感到自己在整个青春期所受到的那些所谓的伤害都是狗屁,那些成绩单那些情书那些哭泣挫折羞愧都是狗屁,考不考得上大学都是狗屁。有人死掉了,她却像个真正的懦夫一样缩在龟壳里面过日子。她从未勇敢地去爱,从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她浑浑噩噩地令人厌恶地成长,她的那些少年情怀就是一坨大便或者连大便都不如。
那天放学铃声打响时,三三随着那些把课桌翻得砰砰响的同学走出教室去。走廊里推推搡搡的人真多,操场上面排练着运动会开幕式的低年级学生刚刚散场。她背着书包从他们中间穿过去,看起来跟个普通的女高中生并无两样。学校的广播台播放完《运动员进行曲》以后突然放起一首在十几岁的时候曾经非常流行过的《眼泪》来。她买过那盒磁带,会唱里面几乎所有的歌曲,所以就跟着高音喇叭里回荡在整个操场上的歌曲低声哼唱起来:“青春若有张不老的脸,但愿她永远不会改变。许多梦想总编织太美,跟着迎接幻灭。”没有人知道她鼓鼓囊囊的书包里面塞着些什么,没有人知道她的计划。她照旧在本子里抄写了当天要完成的习题,她还在课间休息时顺口背了两页英文单词。没有人知道她就要逃走。抱歉这次她又要逃走,她一无是处除了跑得那么快,她依然是那个就算穿着搭襻凉鞋也依然跑得飞快的女生。她只能跑得远远的,跑到记忆够不着的角落里去,哪怕是费尽最后的那点力气也没有关系。她伪装得真好,没有人看得到她的内心,没有人看得到她那颗无所事事的内心。但是三三没有在校门口看到阿童木的身影。如果他在那里的话,哪怕是挤在人堆里她都能把他给认出来。他那副就好像整个世界都要跟他作对都跟他格格不入的样子,没有人能够混淆,所以他不在,他没有来,他没有像过去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站在学校门口把三三拽上那辆破自行车。她想他会来的,因为她是他唯一的朋友亲人和骨肉相连的记忆,所以她背着沉重的书包固执地站在门房间里注视着外面纷闹的马路,眼神像个男孩子般坚定又执著。肩膀酸了就把书包拿到手里抱着,再后来把书包放在地上,再后来蹲下来,再后来靠着书包坐在墙壁的角落里面玩弄着鞋带。再后来,再后来天就黑了。操场上打篮球的男孩都纷纷把自行车铃按得丁零作响地从她身边擦过去,围墙外面那些巨大的残破的霓虹灯招牌又刺啦刺啦地亮起来。那短暂的只属于他们俩的黄昏的疯狂时光结束了,她该背着书包从严家宅阁楼狭小的楼梯上爬下来,趁着爸妈下班前狂奔回家去,就算“魂斗罗”只打到一半始终不能把最后的大老板打死也没有办法了。他们俩的时光已经结束了。
 三三迷惘地望着亮起了路灯的马路,远处高楼上的霓虹灯多像是撒下来的巧克力糖屑呢。她要站起来时被屁股后面的硬物碰疼了骨头,一摸,是阿童木送给她防身的硬塑料柄小刀。虽然她连苹果都不会削但还是随身带着它了。她原本已经做好所有的准备要跟他逃走。这一天她用力看周围那些人和那些景象,她用力记住这个上海是因为她觉得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看不到了。她并不害怕只是感到空落落的,那种对未来下定决心又无从着手的失落。但是阿童木再没有出现,其实她从放学时走出校门的那刻就知道他再也不会出现了。她等待就是因为不甘心,就是因为心里还揣着该死的微弱的希望。希望真的要害死了她。三三站起来,腿都麻了,独自一个人沿着小马路走出去。空气里充满了栀子花和女贞树芬芳的气味,从高楼的间隙里吹过来巨大的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东倒西歪。她抱着只书包,疲惫地拖着两条沉重的乱辫子。不是说爱我么?不是说不会做任何事情不会说任何话来伤害我么?这是怎么了?力气用完了么?
不是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么!
回家的路上,三三经过弄堂口拐角处的一家非常小的理发店,便走进去,大概只是想要拖延回家的时间。她真不想回家,哪怕知道这个时候爸爸跟妈妈大概就快要急疯了。她就是不想回家,她根本不是他们想要的那种女孩。这家理发店真小,只有两面镜子,旁边堆放着各种梳子,电视机里面正在播放着中央台的国际新闻。她对坐在镜子旁边那个懒洋洋的正在吃晚饭的理发师说:“我要把头发剪短。”理发师上下打量着她。
“到耳朵上面一点。”她对着镜子继续胡乱用手比画着。
“想清楚要剪了?留头发很辛苦的。你留了好多年了吧,干吗要剪掉呢?”
“要高考了,没有时间整理头发。”她随口编着谎却说得好像是真的一样。
“噢,名牌中学的,要考名牌大学噢。”他瞄了眼她忘记摘下来的校徽然后说。
那真是她剪得最难看的头发。这蹩脚的理发师叫她想起万航渡路家门口那个在梧桐树下摆摊的老头,沾过水的剪刀蹭到额头的时候总是觉得冰冰凉,而她的头发比小的时候更倔强,固执地鬈曲着蓬松着甚至打着结,哪怕早晨起来沾着水狠狠地梳,梳得那把坚固的钢丝木梳上全部都是被扯下来的发丝也不会服帖。她以为这些年过去以后自己多少会比以前好看一点,但是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短发的垂头丧气的女孩才发现,一点都没有变好看。她看起来就像是那个剪着游泳头并且默默哭泣的小姑娘。她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脖子后面那些头发茬,还是那么难看,而且胸部平坦,像一个没有发育的十二岁小男孩。根本没有改变,而且为此她不得不把早晨从爸爸口袋里偷出来的两百块钱用掉了五块。本来她可以把那两张一百块放回去的,现在却捏着一把破烂的肮脏的纸币。她总是在反复做着令自己后悔的事情,就算是给她机会从头来过也一定会重蹈覆辙。背起书包的时候,她随手习惯性地想把头发从书包带子底下拉出来,但又空落落地把手收了回去。她像个瘦麻秆般的男孩一样走在路上,看着自己的影子,想起清晨时跟阿童木的拥抱,突然感到皮肤上起了大片的鸡皮疙瘩。怎么就这么想要再跟他拥抱,想到不能忍耐,想要跟他一起奔跑?她现在的模样跟他在一起就好像两个男孩子在一起奔跑。
回家后爸爸妈妈看着她的头发都不敢来跟她说话,而她就默默地捧着膝盖坐在电视机前看无聊的电视连续剧,声音关得很轻,只有屏幕的荧光映在她的脸上闪闪烁烁。有多久没看那些无聊的电视连续剧了?大把大把的时间都花在书桌前背历史书和做数学题,就连历史书注释栏里面的小字她都已经能够背出来了,那些数学题更是反反复复做了无数遍。她的脑子好像已经被训练成条件反射的机器。现在真不想再做那些事情了,真希望这个夏天就这样结束,真希望跳过那些必须的步骤,跳过这难熬的青春期直接长成一个真正的大人。无所谓是怎么样的大人,可以摆脱这一切就好。累坏了,真想就这样什么都不想地连续几天几夜地看电视,真想忘记所有的难过。可是就连阿童木都抛弃了她,从此她一个人被困在那个哪怕大声呼叫也没有人听得到的角落里。她已经腾空而起过了好几个月,现在还是被重重砸在了地面上,摔得满身乌青爬都爬不起来。如果阿童木在的话,就一定会跑过来摸摸她的头发说:“笨蛋,快点爬起来,你们女生真没用。”
可是笨蛋,我随时都感到你会回来,随时都准备跟你逃跑。这希望就快要折磨死我了。
睡觉前爸爸小心翼翼地坐到她的身边。所有频道的连续剧都结束了,正播放着传销广告。爸爸用哀伤的眼睛注视着她的短头发,说:“其实你短头发也不难看。你小的时候就一直是短发,像个男孩子一样精神。”
“我非得要考大学么?”她突然问。
“可是为什么你非得要头上长角呢?为什么你非要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呢?”爸爸忧心忡忡地望着她,想得到答案。
因为生来如此啊!可是,她没有办法跟爸爸说这些。他没有看过《天生杀人狂》。“告诉别人是我们干的,我们是米奇和梅乐莉。”他不知道那种骄傲和迷惘。她知道自己不会长成他所期盼的那种大人,这会深深伤了他的心。她很害怕伤他们的心。她所说的一切拙劣谎言都是为了不让他们伤心,但是她的整个少年时代却像个弥天大谎,最后总有被揭穿的那一天。她一直在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等待着他们的希望全部都破灭。她惶惶不安地成长着就是在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可是那天却迟迟不来。她也从不在家里抽烟,从不跟他们谈论男朋友,那些在家里度过的日子总是十一点前就回家。她始终在搭建着这遥遥欲坠的假相,就好像她真的是他们乖巧得如同瓷娃娃般的女儿,但是这假相明明已支离破碎他们却还彼此欺骗。总有心力憔悴的那天吧,总有一天她会被逼到角落里再也不愿意妥协,总有一天他们会彻底丢失对她的爱和耐心并且像所有人那样抛弃她,离她而去。明明脑袋后面也长着反骨却不被所有人看到,明明已经想起了所有的过往却假装自己继续被蒙蔽的迷雾里面。如果考上大学会好起来么?他们当然会跟她说是的,肯定是这样的,但是她不再相信这些话了。美丽的未来对她来说都是虚幻的肥皂泡,就是一个套着一个的阴谋和圈套。为什么就不能早点适应即将到来的众叛亲离的生活呢?她怀揣着可怕的秘密,那些惩罚迟早会到来。
天空晴朗晴朗2.
2.
还记得十八岁生日那天那些漂浮在苏州河旁空房间里面的粉色气球么?后来那幢房子并没有如人们预期的那样竣工,拆剩一半的脚手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摇摇欲坠地搭在那里,再后来就被风吹雨淋得失去了颜色,那些尚未修葺好的钢筋水泥长久地暴露在外面肆无忌惮地生锈。于是,最后这房子最终成为众多烂尾楼中的一幢,很坦然自若地变得又旧又潮湿。三三在大学第一年的冬天独自骑车找到那里。那天下雨,哪怕披着雨衣,细密的雨点依然冰冷地覆盖住睫毛。苏州河对面成片的垃圾码头完全被拆掉了,新造起一片绿化带。那些树木仿佛是在一夜间就成片成荫,不分四季地葱郁着。三三沿着记忆里的路线摸索着爬上楼去。照旧是黄昏,但是墙壁上已经出现了裂缝,新鲜的白水泥和石灰粉气味已经消失殆尽。河水正在涨潮,淹没了岸边那些东倒西歪的喜潮植物,把死掉的水葫芦冲刷到岸边,等到它再次退去的时候就会看到潮湿的泥土地里生命力顽强的青苔。这河水已经完全没有异味,她几乎想不起来小时候坐二十一路电车去外婆家经过横浜桥时那股刺鼻的河水气味到底是怎么样的,它似乎总是混杂着夏天烂西瓜皮和冬天白菜叶子的腐烂气味。那时根本不需要看站牌,只需要凭借着嗅觉就会知道该在哪里下车,而现在却只有在涨潮的时候才依稀从仿佛很遥远的地方带来隐约的过往气息。他们把一切都抹杀得那么干净,就好像已经根本不需要记忆了似的。同样是黄昏,却不见有太阳照进来,楼道里非常暗。她往上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墙角都结着厚厚的蜘蛛网,她只能暗自巴望着不要有横窜而出的老鼠。这里潮气浓重糟糕透顶,台阶上几乎也要长出苔藓来。
后来三三找到了那间空屋子。那些气球都还在,但是当然不是原先那副生动的模样。它们漏掉了全部的气就仿佛是死掉了一样,却依然被执著的胶水粘在天花板上,远远看过去就好像是无数只被使用过的避孕套丧心病狂地粘满天花板,颜色也不再是粉红,而是橡胶老化后的黄褐色。窗户依然洞开,笔直地望出去那个疯狂的夏天竟然已经过去那么久,再闻不到蠢蠢欲动的气息,苍白的冬天好像能够把河流都冻住一般。她站在这里,被穿堂而过的风吹得哆嗦起来,这才有一种真实的劫后重生的感觉。那时候依然没有阿童木的任何消息,她却在短暂的瞬间感到他就在身旁。这种感觉就是他正与她擦肩而过,而她突然如释重负地想,从此再也不会遇见阿童木了吧。大概是因为外面下着缠绵不尽的冬雨吧,否则为什么竟然会有伤心欲绝之感呢?
你那里下大雨了么?你又撑着伞骑自行车去超市里上班了么?要拐过很多小马路么?那些绿色植物会伸展出枝叶来抚摩你的衣袖么?我总是理所当然地以为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你那里就会发生什么,而我这里现在又是惊蛰时节,下了整天的雨,但是终于不用再呆在跳动着日光灯的教室里面做试卷了,只是站在水槽后面洗那些永远都洗不完的盘子,被坐在最近的那桌客人的香烟熏得直掉眼泪。我碰不到你,我不能跟你说话,我们渐渐变得好像陌生人一般,就好像你真的不知道我那么那么地喜欢你。我跟你其实是一样的,我们都是悲伤的虚度光阴的人。如果爸爸知道二十五岁的时候我居然还只是站在咖啡馆的吧台后面用烘干的棉布麻木地擦着玻璃杯,那么他在很早以前就一定不会爱我了,他的心血都是白费的,他很早就看到了我那颗无所事事的内心可是却无能为力,因为我是被困在码头的唐小西就注定被掌管时间的发条铁公鸡抛弃。如今我不再撒谎不再跟严家宅的野孩子鬼混,我甚至已经从名牌大学的三流专业毕业,可是我却终于彻底伤透了他的心。因为他已经不再对我抱有希望了,所以他也就不再对自己抱有希望。我害怕看到他,就好像我也害怕看到妈妈。
“为什么明明从最好的大学毕业了却混得比隔壁邻居家的小阿飞女还差?为什么糟蹋青春和时间?你以为你还有多少资本可以挥霍?你以为你还只有十六岁么?”所有的谴责都已经对我不起作用。我恨他们那些疑惑又失望的目光,就好像我的命运也非得跟他们一样似的。可是我根本就是那个头上长反骨的女孩。我没有不快乐,我所有的不快乐只是他们强加在我头上的希望。
我就是那个厮混时间糟蹋光阴的坏女孩,就连爱情也压根脆弱得找不到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喜欢你什么呢?就喜欢你的衬衫口袋里面放着压扁的软壳牡丹烟就喜欢你的牛仔裤上拴着粗钥匙链就喜欢你在卡拉ok里面唱周杰伦的歌就喜欢跟你扯蛋跟你斗嘴就喜欢在匆忙过马路时你突然回头搜索我的手。可是我为什么要把手死死地藏在衣服口袋里呢?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爱你,你以后也不会知道我爱过你。有天晚上,在好朋友的生日派对上我被灌了很多酒,周围的人都在哭哭笑笑的时候我就只想借着那股懦弱的勇气打只电话给你。但是我没有你的电话号码了。厕所里有人抱着马桶哭着拼命呕吐,我盲目而绝望地翻着手机通讯录伤心极了。就好像再也找不到你了,再也不可能跟你说爱你了,最美好的时光已经无可奈何地凭空消失了,那个糟糕固执又怯懦的小女孩被困在了无尽的迷雾和灰烬里面。如果早点遇见你,我就要跟你一起躲在废弃的天文台里抽牡丹牌香烟一起在青海路的肯德基里复习功课一起在拥挤在国庆节狂欢的马路上挥舞着塑料榔头尖叫一起去五角场的仓库看人生第一场摇滚演出。我要跟你谈恋爱,我要跟你做所有少年们应该做的事情。
我们一定什么都不要错过。
现在说这些有用么?现在才告诉你那些严家宅和万航渡路的过往有用么?你还会对我付出耐心么?你还会听完么?我知道已经太迟了但是却还想弥补,想要弥补那些被迷雾浸泡过的时光。每天黄昏的时候我都坐在店里靠窗的玻璃后面,还是会抽烟,自从阿童木递给我抽的第一根烟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有的时候我憎恨在那些典型的上海潮湿季节里面沾染在衣服上和头发里永远都去不掉的烟味,我憎恨自己身体每个孔隙里面的烟味,可是那些从身体里升腾而出的烟雾,叫人迷惘,又真的就好像爱一样呢。黄昏的时光依旧那么美妙,天将暗未暗,对面破落电影院里的门卫掐着钟点走到卷帘门的旁边打开开关,然后门廊上陈旧的霓虹灯就刺啦刺啦地亮起来了。我真想跟你分享这些短暂的黄昏,就好像过去跟阿童木一起度过的那些疯狂的天将暗未暗的时光。你会在乎么?你会像个大人般嗤之以鼻么?只能说真糟糕我认识你的时候已经二十五岁了,曾经的那些少年们哪怕折腾再久也终究长成大人了。如若你跟他们一样要轰隆隆地向前走去我根本没有理由责备你,你没有必要陪伴我在这里,因为我的周围如此狭小又寂寞。就算你暂时地在这里,聆听我说完我的那些秘密,我也会担惊受怕,担心你突然厌倦,担心你突然想要像个普通的成年人般去生活。这没有什么不对,只是对于我来说,所谓的抛弃与背叛也不过如此。
 其实我已经厌倦这一切了,我已经厌倦了这无限冗长却不愿离去的少年时光,就好像是无数个夏天里那些灌满房间的雨水啊,还有喘息着咆哮着的下水管道。我厌倦了像个该死的十二岁女孩般只能孤独地盘腿坐在房间中央,被那简直要把天空撕裂开来的雷声弄得魂飞胆丧。我不想再生活在没有尽头的记忆里面,这真可怕。我知道林越远死了,也知道再也见不到阿童木了,但是这对我来说真的都没有关系。因为我原来根本就是个生活在记忆里面的人啊,只要我闭起眼睛来他们站在碎石砾堆上对我尖叫欢呼的样子就浮现在眼前了。在那个闭起眼睛来的世界里面,万航渡路门口的梧桐树还没有被台风连根拔起后又拦腰折断,百乐门电影院依旧叫做红都电影院,严家宅里那股正在燃烧的煤球炉和被白蚁蛀得潮湿腐烂的木头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只要扇动一下鼻翼就可以闻见,还有九号在操场上打排球时被汗水粘在背脊上的球衫,海伦从海南岛回来的那个冬天鼻子上被晒出的一排浅褐色雀斑,所有的一切都栩栩如生,所有死掉的东西拆掉的东西消失掉的东西都又活过来了,好像时间根本不曾过去那么久。所以被忽视被抛弃对我来说不算什么,甚至死亡都不算什么,只有消磨着我所有的耐心热情和爱的记忆啊,它们不曾逝去。我知道记忆抵不过生命那么长,可是真的已经筋疲力尽。难道非要等到一夜白头的时候才会从那个永不起航的港口被释放出来,等到众叛亲离的时候才度过这永不结束的少年时光?
可能到很久以后你都不知道你带给我心动的感受,可能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爱你,或者你知道但是你以为这是说笑,或者你知道但是你没有勇气来爱我,或者你知道但是你却跟其他人一样忘记了我。我不在乎这些。如果能够趁着你还是个少年的时候让你知道我的爱当然好,但是我相信这时光只剩下一点了,然后我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跟他们一样变成个普通的大人,而这点时光根本不够我们谈场恋爱的吧。我有些难过,因为我感到青春已逝。如果有一天皮肤上爬着皱纹,穿匡威运球鞋不再美丽动人,而内心里却依然是个固执的盘腿坐在凳子上等待台风过境的十二岁女孩怎么办?如果台风永不过境怎么办?
有一天,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傍晚的时候骑着自行车回家,正是中学生放学的时候,那些打打闹闹在马路上肆无忌惮把车骑成一排的小孩让横冲直撞的公交车都奈何不得。那时夏天已经进入苟延残喘的尾声,空气里到处都是腐败的花朵散发出来的甜腥气味,每次只要下过场雨蔷薇花的花瓣就烂在水泥地面上。黄昏的马路上烟尘四起,我却突然之间就泪流满面,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骑到哪里去。那些闭着眼睛也会浮现出来的路啊,沿着新闸路直下,经过江宁路西康路陕西路常德路胶州路直到万航渡路开阔的丁字路口出现,向左拐,第一个路口向右拐便是那个门口长着棵梧桐树的家啊。再往前经过理发摊和烟纸店便是严家宅的入口,那里有个大便池,一到夏天就臭气熏天。再往前,再往前就是在梦里都闪着光的严家宅,那些疯狂的小弄堂那些覆盖在天空里面的瓦片云。我熟识那条道路啊,就算是闭着眼睛都可以回到那里。我知道那里沿途的修车摊馄饨店图书馆和那些同班同学的家,我知道哪条小马路的红灯最少以及所有弄堂连接着弄堂的捷径。
而我要大哭是因为这一切竟然都没有用了。万航渡路的老房子不再是我的家,那里如今老鼠横窜,我呆过整整十四年的屋子改头换面成了一个五金用品零卖店,后来又变成一家根本无人光顾的照相馆。菜场早就没有了,那棵轰然倒地的梧桐树在台风过去的第二天就被卡车拖走了,树叶子掉了整条马路。我为什么还要沿着那条路骑车呢?只有在梦境里我才能毫不费力地回到那里,而现在呢,现在我怎么办?现在我迷路了,我湿润着眼眶拼命地看周围那些被改造得支离破碎的马路,就好像是陷入了一场骗局和阴谋。明明是熟悉的路名却没有了熟悉的模样,我沿着记忆往下骑却根本回不到家。那里不是我的家,我不能再把车停在弄堂里,不能再从脖子里把那串用丝线绑着的钥匙里掏出来打开那扇门。没有门,没有严家宅的弄堂,没有。
我的上海被涂改得一塌糊涂。我恨那些工地我恨那些打桩机和水泥搅拌车。我像在头破血流的噩梦里般大哭,失魂落魄。可是这不是梦,这没有惊吓得醒过来的时候。我在记忆里呆了太久,如果有一天突然被生拉硬扯地拽出来,我会迷路,会伤心,会死掉。我知道自己总有一天必须要为那些撒谎精的时光付出代价,我知道我已经开始接受着惩罚,只是我想知道还得有多久,还有多久这个世界才会原谅我那些肆意成长的岁月,还有多久我才会从背景里走出来。这永不离弃的少年时光啊,叫我觉得再怎么赤着脚追赶也追赶不上你的步伐了。你,你们都坦然自若地成长,然后变老,根本就不会再回头望哪。
可是我真害怕就这样被你忘记。
被你忘记,就好像我也连同着上海,连同着那些背景被涂改了一般。
周嘉宁
二〇〇七年三月五日凌晨四点于家中
等待台风过境
等待台风过境
1.
在写这篇后记时,二○○七年的上海夏天突然结束了。前几天明明还有大片的云朵如过去无数个夏日般在高楼间疾速掠过,到了现在就突然飘起秋雨来,躲进车里时皮肤上的雨水都是冰凉的。我一直等啊等,等到了秋天,却依然没有等到台风的到来。
台风对我来说是与记忆强烈地结合在一起的。
十六岁以前那幢在乌鲁木齐路的老房子,年久失修,老鼠横窜,地势低平,每到台风季节只要一场大雨就足够让整间房间连同天井一起被淹没掉。我便只有眼疾手快地把所有的电器插座都拔掉,盘腿坐在房间中央的一张凳子上,因为不能玩耍,不能看电视,就恍恍惚惚地捧着本小说书聆听着下水管道里疯狂的水声。窗户都被巴掌大的梧桐树叶遮蔽起来了,水声甚至淹没了无休无止的蝉鸣。当时总是觉得自己孤苦伶仃瘦骨嶙峋,午睡睡醒以后喜欢的男生依旧不会打电话来。可是等台风过境以后,天空就灰蓝一片,空气清澄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尽管穿着难看的裙子,而未来还那么远,还可以尽情犯错。
一九九七年来过一场台风。那年我们在中学里军训,晚上睡在教室里的硬板床上。军训最后一天,台风登陆。吃完晚饭以后我跋山涉水地回到学校,路上经过百乐门电影院时看到好几棵梧桐树都被吹断了横躺在马路上。我穿着凉鞋从那些被碾碎在泥地里的树叶上跨过去,到学校时连衣裙湿漉漉地紧贴着身体。可是我始终记得那个晚上呢,窗户外面在暴雨里漆黑一片,而我们的脸都被日光灯映得惨白。男生和女生们坐在一个教室里聊天,最后七倒八歪地躺在硬板床上睡着了。清晨醒来时,从五楼的走廊望下去,看到整个学校都被淹了。住在底楼的教官们,他们的鞋子被水冲走了漂浮在花坛间,而所有的植物被水浸泡过一夜后就散发着香甜的气味。我趴在窗口向外伸着胳膊,感到整个世界都是如此忧伤地潮湿着。
在我少年的时候,上海的排水系统是那么差,每个夏天整座城市都要被淹没一次。可是我又是多么怀念那段日子,以至于我曾经写过那么多小说来描述台风,而这部长篇又是以台风来开场的小说。其实每个人的人生总是有一些主题的,等待台风是我的主题。二○○二年在《苹果玛台风》里我写过那个葵花色头发的姑娘,她住在高楼里把所有的窗户都打碎,彻夜不眠只为在台风到来时给爱人通风报信。到现在五年过去了,我依旧感到自己就是那个姑娘,所有的神经末梢都如此细微又敏感。
我这才感到或许我的人生观终于已经在这段写作的岁月中被暂时定格了。我总是往复循环地做着相同的事情。我在每个夏天都固执地等待着台风。我在小说里固执地描写那段每年都有台风光顾的少年时光。
《天空晴朗晴朗》是我很早以前就想写的一本小说,它的原型是一九九九年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时的《明媚角落》。据说每个人的心目中都会有一本最初想写的小说。我很早以前就想写《天空晴朗晴朗》,但是我一直担心,我害怕身体里的潮水已经消退或者并未涨满,害怕那些记忆被我使用过一次以后被毁灭了,又害怕如此直白地在小说里表达自己的情感。我害怕消耗。其实写小说一直让我害怕。那些不能安心睡眠的凌晨,那些与记忆胶着在一起的时光,我憎恨独自一个人坐在键盘前,憎恨只是一个瞌睡的时间,窗户外面的天色就晚了,对面的霓虹灯就亮起来了。我常害怕时间过得太快了,而我却一事无成。
可是如果没有了这些害怕我又该如何生活下去呢?
过去我曾羞愧于告诉别人我居然还在写少年成长小说,因为那些别人啊,他们都已经走得很远了。他们有足够多的理由回转头来指责我:为什么还停留在这里,还像个小姑娘似的?难道你真的以为世界会对你足够宽容么,真的以为你不会因为浪费了那么多时光而受到惩罚么,真的以为你会得到原谅么?其实我知道我早就已经错过了可以尽情犯错的时光,但是那又如何呢?我就是三三呀,我就是那个如果再给我一个从头来过的机会还是会重蹈覆辙的女孩,我还是会写作,还是会害怕,还是会糟蹋掉最好的时光,最后长成现在这个或许让你们失望的姑娘。
 小说的扉页上说,这是我写过的最长的情书。其实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最初为什么要写上这样一句话了,或许是因为我的爱向来都是胎死腹中的,或许是因为我永远都来不及表白。我总是在用小说表达着自己的情感,很多东西都是滞后的。我永远胆小和唯唯诺诺,但是我相信我的小说有力量灼伤那些有过共同记忆的人。过去我没有这样的自信,但是现在我能从自己的指甲盖间感受到身体里涌出来的力量。
其实我永远都是那个盘腿坐在房间里等待台风过境的姑娘,我就是三三。我希望再次看到被雨水洗涤干净的城市,我怀念那些下水道里疯狂的咕咚咕咚声。我希望那些人啊,那些已经头也不回往前走去的人啊,也能够在遥远的地方闻到台风带来的雨水气息,他们的衣服啊,能够再次被风吹得鼓起,像一面面记忆里的白色旗帜。
2.
这部小说最后成稿于咖啡馆。谢谢咖啡馆里的可人儿们。我始终记得在咖啡馆写小说的那些白天和夜晚。那时天气仍然寒冷,我死死地坐在靠窗的位置看对面永乐宫电影院的霓虹灯在傍晚亮起来。晚上七点,咖啡馆的人们一轰而散去对面的话剧中心看话剧,等到九点话剧散场后咖啡馆里又熙熙攘攘起来。我能够在那里坐上一天,直到永乐宫的霓虹灯啪的一声关了,直到身边的人走了一拨又一拨,我依然坐在我的手提前面。谢谢曾经坐在我的座位旁边陪我聊天的你们,还有发呆的你们,看小说书的你们,跟我一起度过二十五岁生日的你们,在节日里放烟火的你们,在小摊上吃烤蒜苗的你们。现在想起来,在咖啡馆的那段日子是我过去一年里最开心的时光。
这部小说同时还是上海作协的签约小说。
最后谢谢与我一起长大的宋涛。
做个感情充沛的作家吧,在最能纵情的时候。
周嘉宁
于二○○七年九月六日凌晨上海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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