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天空晴朗晴朗

周嘉宁(当代)
《天空晴朗晴朗》
第一部分0
这是我写过的最长的情书。
为了让你记得我们的上海,
我们的时光,
为了怕你忘记,
忘记我。
可我发过誓呢,
我发过誓永远永远都不会告诉别人这些,
这秘密都已经被埋在了河底。
每年的夏天都在等待台风过境中到来,可是时间过去了又何止十年呢。
一个雷在天空中炸响的时候,三三尖叫着从万航渡路那个小得必须把脚蜷起来的浴缸里跳出来,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就浑身湿漉漉地推开厕所的门。天空仿佛是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般迅速地暗了下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刚刚被割过的青草气味。她惊魂未定地想自己又逃过一劫,没有死掉。爷爷活着的时候总是在台风来临的时候告诫她:“不要在打雷的时候洗澡,水一导电人就死了。也不要看电视,电视机会爆炸的。”但是她还活着,并且会在长大以后渐渐忘记爷爷的这些话,忘记那些恐惧。如果童年时代的那些害怕和恐惧都是这样的空穴来风就好了。如果长大以后变成一个麻木不仁的大人其实自己也是感觉不到的,也是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当然那时她还没有长大。她胡乱地套了条裙子就光脚穿过天井往房间跑。雨水已经瞬间在地上形成小小的水渠,往下水道猛灌。她踩着冰冰凉的水门汀地板把家里仅有的几个电器插头全部都拔掉了,然后就坐在房间中央一把椅子上默默等待着。因为不能看动画片她心里懊恼万分,下午四点半放的应该是《非凡的公主希瑞》。窗户外面的梧桐树疯狂地舞动着树枝,于是她只能够板着一张小脸坐着,眼睁睁地看着来不及涌进下水道的雨水再次往房间里渗进来,渐渐地把整个房间都淹没了。那些在头顶炸开来的响雷令人头皮发麻,她闭着眼睛都能够听到阁楼里面焦灼不安的老鼠们正追赶着彼此的尾巴兜圈子,因此只能够无望地瑟瑟地发抖,等待雨水退去。
好吧,如果你真的在乎我,如果你仔细观察过我,你一看便会知道我就是三三,那个倒霉的严肃的端坐在旧屋里的小女孩。我曾经那么害怕在台风过境的浴缸里死去。我曾经被一只从头顶蹿过去的老鼠吓得大哭着夺门而出,光着的脚底被地上石头拉开巨大的口子,但是我却一直活着,心怀谁都不知道的秘密,费尽全力地长成了那个完全不是我以为的人。如今我终于鼓起勇气把故事从头说起,并不是因为我不再害怕了。其实我从未获得过勇气,但我惟恐如果再不说,就彻底忘记了。我可以把那些坏事情都忘记干净,可最美好的部分呢?最美好的部分都要随着污浊的时光都被擦去了么?怎么可能甘心呢?而记住它们需要多么神经质的力量。还是那个细骨伶仃横冲直撞的小女孩么?我穿着断了搭襻的凉鞋还能够跑得比男同学快么?我还敢从领操台往下跳么?万一我已经与我最美好的那部分擦肩而过了,我的记忆都还算数么?可我还是要讲给你听,就算我的内心曾经是一颗多么坚硬的小核桃,我还是愿意把它全部碾碎了摊在你的面前,所有的零件都让你看得清清楚楚。你会在乎么?我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你会坐下来慢慢听我讲完么?我们彼此都还有这样的耐心么?
昨天台风又来了,我去外面走了一圈,看到好多绿油油的植物浸泡在湿润的空气里面。那种长得像含羞草的树叫合欢吧,还有女贞树在六月里面散发着我最喜欢的气味。蔷薇花仿佛在一夜之间全部都谢了,花瓣碎在泥土里面。苏州河退潮以后在泥土上留下了斑纹,河床边长满肆无忌惮的野草,通通倒向一边。棉花糖般的云在高楼的间隙里奔走。我很害怕你会忘记这些,因为你离开这样的夏天太久了,而我想如果你忘记了这些,你就会连同我一起忘记。
还有什么事情比我们彼此忘记更残忍呢?
那么还是从万航渡路讲起吧。三三出生在这里,妈妈在生她之前流掉过两胎,只知道是坐在马桶上面就有血水流下来,却并不知道是哥哥还是姐姐,所以其实她是老三。家里面的人都叫她三三,当然试卷上不会写这个名字,试卷上写着的名字非常复杂:许嘉靓。这个名字着实令人讨厌,笔画繁多而且女里女气,很能够想象,等到稍微长大一点便有马路两旁长满粉刺的小流氓会捏着鼻子拿腔拿调地喊“靓妹”。可是整个青春期三三分明都顶着难看的蘑菇头穿着显得过分臃肿的大号童装,甚至根本还没有发育起来。小时候常常忘记在试卷上写名字,数学老师曾经恼羞成怒地拎着一张九十八分的试卷要她回家在练习本上抄写自己的名字五百遍。于是半夜里连爸爸都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三三还驼着背握紧一支笔在练习纸上写那三个复杂的字。因为用力过度,食指的指甲掐在大拇指上,写到后来大拇指被掐出一个半月形的紫血印来,就更不用说中指上那个难看得要命的老茧了。而那三个字刚开始的时候还假惺惺地挤在窄小的格子里面,到了后来就歪歪曲曲完全丧失了方向感,盲目不安地左右倾斜,仿佛在恶狠狠地咧嘴笑。其实到了第二天数学老师就完全忘记了他曾经让自己的学生抄写名字五百遍。他大约只是觉得五百这个数字听起来没完没了,随口说着就抛在脑后了。
万航渡路在静安寺的背后,因为紧挨着一个菜场的缘故,所以并不僻静,每天清晨四五点的时候准时有卡车扛着大捆大捆的白菜来卸货。身上敲着紫色图章的猪已经在烫水里褪尽了毛,被穿着黑色塑胶套鞋的叔叔们用钩子钩着在地上拖来拖去,硬邦邦的。黄鱼车上巨大的冰块冒着白色的冷气互相碰撞,地上终日是黑糊糊的。下雨天妈妈总是反复提醒着要踮起脚来走路,免得那些泥点溅在裤子上,可是结果那些刚刚洗干净的裤子上还是沾满了泥点。三三每次经过这个菜场时总是被挂在钩子上的整条五花肉或者是大把大把掐得出水来的鸡毛菜所吸引。接近新年的时候,甚至有巨大的海鱼被全身抹上粗盐以后吊在房梁上风干。肉摊的老板戴着油腻腻的橡胶手套,挥舞着手里的菜刀俯身大声说:“小姑娘,叫你妈妈帮你买块肉红烧啊!”她便立刻没出息地羞红了脸,低头扯着妈妈的裙摆示意她快点走。春天时菜场的角落里面会有卖蚕宝宝、小鸡、蝌蚪和乌龟的。这些她一样不落全部都养过,养在万航渡路的小天井里面。在那些仿佛是无穷无尽的春天看着蝌蚪没有变成青蛙,却变成咖啡色尾巴还没有褪尽的癞蛤蟆。小指头粗细的蚕宝宝趴在爷爷装蜂皇浆的纸盒子里面,有些吃了不好的桑叶,结果拉肚子拉成绿色的死掉了。没有死掉的简直就在一昼夜之间结起茧来,令人不再感兴趣,任它们有一天变成难看得要死的飞蛾拉下一肚子的卵以后咬破纸盒逃之夭夭。其实天井真的很小,单是晾一张床单就会被整个遮蔽起来。爸爸种了些文竹和龟背,墙上爬着一簇蔷薇,一到夏初就会开出浅粉色和玫瑰色的小花朵,下过一场雨以后花瓣就纷纷掉在地上慢慢烂掉。平日里乌龟就散养在天井的阴沟槽里。爷爷活着的时候会把鱼肉或者虾肉切成很小的丁去喂它,没有人喂它它便自己找小虫子吃。有一年夏天台风过后,门口断了一棵梧桐树,这只乌龟也不知道被水灌到哪里去了。
家门口的那段路上摆满了小摊,卖假的变形金刚,一毛一包的酸梅粉,装在巨大玻璃罐子里面的彩色弹子糖或者是得用剪刀剪开来的整张香烟牌子,傍晚时也有用自行车轮的钢丝穿起来的羊肉串,有雪雪白的萝卜丝馅油墩子,用两根竹签搅啊搅就会由麦色变成银白色的麦芽糖。妈妈不让买这些脏东西吃。有一次三三好不容易藏了五毛钱买了一只用牛皮纸包起来的喷香烫手的油墩子,趁着妈妈下班前躲在天井里面狼吞虎咽,结果嘴巴里的天花板被烫了个泡泡不说,还根本没有来得及尝出那个油墩子到底是什么滋味。而沿着万航渡路走,拐个弯就会经过理发店、老松城、新华书店、第九百货商店直到红都电影院。她简直可以闭着眼睛走完这条路。她知道新华书店的哪个架子上摆着什么书,底楼的音像柜台上新到了什么盒带,门口的小摊上有卖各种颜色的橡皮筋和绸缎子,不过妈妈很少买这些给她。可是再往前呢,再往前就不知道了,再往前就不是她的地盘了。她的世界在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仅仅是走到红都电影院便没有了。外面全部是空白。外面世界发生的事情对她来说不重要,也无所谓。
而我的记忆也戛然而止了。
你还记得夏天穿着拖鞋带了几块钱跟你的男孩子们去露天的游泳池么?大家凑钱买一包最最便宜的香烟坐在游泳池边抽,一包烟两三圈下来就没有了,剩下的钱在游完泳以后买一根赤豆棒冰或者娃娃雪糕。回到家里时妈妈已经切开了半个冰西瓜,你用勺子挖着大口吃完便倒头吹着风扇在草席上呼呼睡去。再次醒来时天都已经半黑了,厨房里飘出煮玉米的香味,有线电视频道两集连播的香港电视连续剧就快要开始了。现在很少有这样廉价破烂的露天游泳池了,小时候去的那些如果还在的话也一定已经干涸了太久,瓷砖开始发黄,底上粘满凋落的梧桐树叶。巴掌大的树叶挤在一起,把下水道口整个给堵上了。其实记忆对我来说根本就已经是不算数的了。我知道我给自己装了个开关,开关开启的时候那些伤心透顶的事情就都给忘记了,但是就连同那些快乐的时光也变得非常模糊。过去就仿佛是笼罩在迷雾里面,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欢乐。那些最美好的部分伴随着那些最悲伤的部分被笼罩起来了,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空白,就好像十二岁以前看完电影走出红都电影院对我来说简直不可思议,那外面根本不应该有世界存在,那外面就是空白。
 对不起,我的记忆都已经给自己糟蹋尽了。可是谁会喜欢哭泣呢?我痛恨那些夜晚,房间里似乎一个人都没有,布娃娃被外面的灯照着显出庞大的影子来,窗户外的小马路上不断有轿车开过去,影子也被映得巨大投射在对面的墙上一晃而过。蜷缩在被子里面哭是因为心脏已经被毫不留情地捅穿了,风吹过去的时候就疼得要抽搐起来。什么事情都没有办法做,也没有办法入睡,只能瘫痪在床上等待着这疼痛慢慢褪去。睡着吧,醒来的时候或许可以忘记,但是如果这疼痛始终无法褪去呢?如果等待的时间已经超过了耐心呢?
可我发过誓呢。我发过誓永远永远都不会告诉别人这些。这秘密都已经被埋在了河底。
是跟谁发的誓呢?那个人还活着么?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是不是也已经长到了二十五岁?但是他不会活着。他是被诅咒的。他从小就是一个脑袋后面长着反骨的男孩。他就是那个坏了一锅粥的老鼠屎。他从小学一年级时就已经被老师预言为是小偷骗子和强奸犯的典型。没有人希望他长大,长到足以进监狱的年纪,或许就连他的爸爸都暗地里希望他自生自灭在那个该死的童年里。可是我知道这是条通道。想起他的声音,他穿着一双洗得发白脱胶的回力牌球鞋,细软的头发难以压平,站在一个没有背景的地方朝她大声喊着:“许三三,不许告诉任何人。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如果他已经死了呢?如果他已经死了,那么誓言是不是就可以不算数?如果他已经死了,我就成了那个唯一守着秘密的人。如果他已经死了,我是不是可以不再害怕?是不是可以鼓起勇气来把苏州河底的淤泥重新挖掘开来?是不是可以真的坐下来,就好像那个在台风过境时孤独地坐在被淹没的房间中央的小女孩,把故事从头说起呢?你能握着我的手么?你会分享我的秘密么?我从不曾对别人说起过这些,就连对自己,这也将是仅有的一次。我怕我真的就快忘记,怕终于有一天那些美好的事情就好像苏州河浓稠的气味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的旧房子都已经被拆掉,好像惟恐我屡屡回头望似的,非要把那些痕迹抹得一干二净,告诉我没有过去,没有迷雾,像个普通女孩子一样放心地长大成人吧。现在我不再相信这些了。我从来没有放心过,我想,对于孤独和等待我已经渐渐地失去了耐心。
“许三三,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永远都不告诉别人!”
“那么你呢?你也不能告诉别人。”
“我阿童木说话算话!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很难再写下去,我害怕极了,
可是为什么你们都说要勇敢?
勇敢是骗人的,勇敢是骗子。
天空晴朗晴朗1.
1.
“让我进去,我知道你在里面!许三三,开门!”
“有种你就一辈子呆在里面。开门,许三三!有种你明天不要来学校。”
旧的玻璃窗框上那些剥落的木屑在拼命地往下掉,三三蜷缩在底下,害怕得几乎就要瘫痪了,只感到手脚发软,根本动弹不得,又非常非常地想去上厕所,连肚子也都疼了起来,眼巴巴地盯着门上那个被震得不断摇晃的插销。尽管隔着厚厚的法兰绒窗帘却还是能够感觉到阿童木正拼命从窗帘缝和门缝往里窥视。她痛恨这该死的老房子到处都是孔隙,老鼠、蟑螂和白蚂蚁从各种空隙里随便进出,而窗框被拍打得摇摇欲坠,仿佛这整栋年久失修的房子都会因为承受不住这疯狂的拍打而坍塌。他进来又会有什么好事呢?无非又是从那只从未洗过并且断了拉链的牛仔布书包里把两本揉得卷起边角来的破烂作业本丢到她面前,可是她已经不想再这么做了。上两个礼拜都做两份作业,故意把铅笔头磨得很粗,模仿他的笔迹在那些田字格里面抄写生词,写得太下狠劲,结果就把纸都戳破了,手指把铅笔石墨擦得到处都黑漆漆的。这样写到最后常常自己的作业都来不及写了,结果却还是被班主任识破了。当那些乱七八糟的作业本被扔在面前的桌子上时,三三只感到面孔已经红到了耳朵尖,眼眶湿润,根本不敢抬起头来。
“这是吴哓芸帮我做的。”阿童木毫不害怕地跟班主任说,仿佛他所说的都是真话。
“吴晓芸会帮你做作业?”班主任的鼻子里面发出哼的一声。
“是她做的,不信你可以去问她。”他一点儿都不在乎。
“要不要去对面的派出所查笔迹?许嘉靓,他可是要进少管所的。你呢,你打算要他在少管所也帮你留一个位置?”班主任穿着红色毛衣的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身上还散发着好闻的麝香花露水气味。她的手指白得好像葱段一样,头发是在脑袋后面扎了个光洁的辫子,虽然在跟三三说话,但是眼睛却并不看着她。那年她才二十二岁,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上课的时候会跟着录音机里面的音乐朗读课文。三三并不想看到她那么生气,她希望自己能够像吴晓芸一样得到她的宠爱。不是么?有几次吴晓芸的妈妈送她来上学时来不及帮她扎辫子,班主任都会在早操的时候她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面,用抽屉里面那些五颜六色的橡皮筋帮她扎辫子。而且每次都扎得不一样,有时候是歪在脑袋一边的,有时候还会多出一个红色透明绸缎的蝴蝶结来。三三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那么长的头发,她的头发就像一蓬杂草一样胡乱堆在脑袋上面。妈妈就讽刺她:“头发长得像钢丝,皮肤长得像沙皮。”她压根不像一个女孩子,穿裙子出去的时候常常因为步子跨得太大或者抄近路钻花坛把裙摆扯得稀巴烂,没有蝴蝶结,没有粉红色的任何小玩意。班主任很少注意她,只有在黑板上那个没有交作业和不遵守纪律的小框框里再次挂上她的名字时,才会撇撇嘴说一句:“看这是谁的名字又挂在那里了。”可是这一切都并不妨碍三三喜欢她。有一次上完体育课她去办公室里取作业本,猪尾巴似的小辫子跑散了,班主任随手抓起一根橡皮筋帮她在头顶扎了一条新辫子。其实她的动作并不温柔,抓下来了几根头发,而把头皮揪得太紧了,但是三三心满意足,兴高采烈地顶着这条古怪的辫子,直到第二天早晨起床时睡得完全走了样才不甘心地把它拆下来重新梳过。班主任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的吧。
门外面阿童木的声音已经越来越不耐烦,带着愤怒和挖苦。三三坐在地上心慌意乱,只感到肚子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害怕已经完全把她打倒。不能把阿童木放进来,她喃喃地对自己说,闭起眼睛来吧,会过去的,这只是一场梦。已经没有阿童木了,他已经被关进少管所了。他已经死了,他不能再翻墙闯进万航渡路的房子,不能再砸坏她的小猪储蓄罐。闭起眼睛来吧,闭起眼睛来他就消失了。
阿童木是出生在严家宅的男孩子。住在万航渡路的大人大概多少都有点看不起严家宅里的人。虽然其实万航渡路也已经是年久失修的红砖房了,漏雨,潮湿,发霉,一到冬天老化的水管就会被冻得滴不出水来,老鼠成灾,角落里面的灰尘和厨房里面的油腻好像永远都清除不干净,但是至少还有抽水马桶,还有水仙牌热水器。三楼的人家是日本回来的,铺厚实的灰色地毯,有一台当时非常稀奇的二十五英寸彩电,甚至还养了一只波斯猫,所以比起严家宅里面的棚户房来说,要好上很多。妈妈一眼就认定阿童木是那种没有教养的男孩子,还故意对三三说:“你知道他的爸爸是做什么的么?是在面粉厂里面做保安的!”她屡次警告说不许跟严家宅的任何小孩鬼混。阿童木脸上有道疤,是小时候被他爸爸用扫帚砸在脑袋上以后裂开的,长好后看起来倒像是一条早晨刚刚睡醒时留下的枕头印子,所以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永远都睡不醒的小孩。他生得非常矮小。他管自己叫阿童木,而十几年过去之后的确没有人记得他叫什么了。那时候同学们叫他阿童木,大人们从来不叫他的名字,只是会叫一声“喂”或者“小鬼头”。有一次课上到一半他突然爬出二楼教室的窗户往下跳。底下就是坚硬的水泥砌起来的领操台,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遮蔽物。他砰的一声着地感觉好像整个人的骨头都被震碎了。同学都惊呼着拥到窗口去看。结果他从领操台上拍拍屁股就站了起来回过头来咧开嘴笑笑,一瘸一拐地钻进旁边的花坛里去抓屎壳郎玩了。没有老师乐意花时间去管他,反正他早晚是要走的,所以就把他扔到最后一排,正巧就扔在三三的旁边。他凶狠,孜孜不倦地记仇,总是带着恨意死盯着教室里面所有的人,好像全世界都是他的敌人似的。他的心脏一定就跟一颗碾不碎的小核桃一样坚硬,所以他才可以在严家宅这样的棚户区里生机勃勃地挣扎着长大。所有的父母去开家长会的时候不管自己的孩子再怎么糟糕都会很庆幸自己不是阿童木的爸爸。阿童木只有爸爸,没有妈妈。其实他有一个很漂亮的妈妈,烫爆炸头穿紧身连衣裙,有的时候会来学校里接他,但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跟他爸爸离婚了。没有多少漂亮女人可以忍受得了严家宅里的日子。
为什么梦还是不醒?那个插销快要被摇晃得掉下来了,仿佛阿童木随时都可以砰的一声把窗户打开,像过去一样踩在窗台底下的一架台式缝纫机上跳下来,弄翻爸爸种的一盆绿油油的龟背竹。三三感到无法呼吸。她鼓起全身的勇气站起来,手忙脚乱地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后门的锁。可是她绝望地闻到苏州河浓稠咸腥的气味。谁还记得苏州河十年前的模样?夏天那里堆满了腐烂的西瓜皮。到了夜晚,居住在棚户区的人们用水管站在堤岸旁洗澡,地上随处都是蓄着脏水的坑洼,有像蝙蝠那样可怕的东西扑颤着翅膀从头顶低空掠过。过去妈妈用自行车带她去外国语学校读英文,为了抄近路便沿着苏州河边骑。到了晚上她便紧紧抓着妈妈的连衣裙再不敢睁开眼睛。她担心那些瞎了眼睛的该死的蝙蝠撞死在她的身上,也担心巨大的水老鼠们胡乱窜动会被碾死在自行车轮下。她讨厌读英文。3l英文的第一篇课文男孩子的名字叫桑迪,女孩子的名字叫苏,她却怎么也发不来那些英语。对,那时候才十一岁。十一岁的时候她已经撞见阿童木了。
“许三三,你跑不掉了。你明天还要去学校呢!”阿童木站在天井里面大声喊。
她常常在这样的梦里惊醒,内心充满了对明天的恐惧。直到她已经二十五岁,从梦境中挣扎着醒过来时还是恍惚地产生时空倒错之感。她听得到心脏在凶猛地跳动,手指和身体所有的神经末梢又渐渐恢复了知觉。她等待那种童年时代的恐惧像潮水一样从身体里褪去。已经不在万航渡路的老房子里面了,没有巨大的老鼠从阁楼沿着水管爬下来啃肥皂吃发出窸窣的声音。她得摆动一下僵硬的脖子,努力把睡意从身体里面驱逐干净。她多么害怕如果转头睡去,她就又回到了十一岁,冬天里天还没有亮就要从被子里被拖起来,边吃早饭边呕吐,担心那些笨拙的谎言随时会被揭穿,担心没有给爸爸签过名的成绩单,担心阿童木在放学以后轻易地翻过铁门爬到万航渡路的天井里面,用手指敲敲玻璃窗,嬉皮笑脸地对正写作业的她说:“许三三,帮我写作业吧。”可是阿童木,如果他也不幸长大成人,如果这个在天井里孜孜不倦砸着门不肯离去的噩梦不醒,他会长成一个怎么样的大人?
三三不知道为什么阿童木偏偏要挑中她做朋友。所有的男生都应该喜欢像吴晓芸这样的女生。她很漂亮,皮肤是透明的,凑近跟她说话的时候甚至能够看到她眼皮底下那些淡蓝色的细小血管在轻微地跳动。她会跳舞,班级里所有女生排练舞蹈的时候,她有一段独舞,最后一个动作是在空中劈叉,而三三只是笨拙地拿着一堆乱七八糟纠缠在一起的彩带左右晃动身体而已。当然她回家后也偷偷地对着镜子学习那个劈叉,不过家里实在是太小了,她跳起来的时候屁股就重重撞在了桌子角上,疼得眼泪都跳出来了。而且妈妈不像别的妈妈那喜欢打扮自己的女儿,她的头发全部都是妈妈用剪刀铰的。站在天井里面,缩着脖子,沾过水的冰冰凉的剪刀紧贴着皮肤,左边一剪刀,右边一剪刀,被风吹干以后就她的头发就胡乱翘起来。在十四岁之前三三从来都没有去过真正的理发店,顶多是光顾一下门口梧桐树底下一个老头的理发摊,所以她知道想要一个头箍也是很难的。她总是特别珍惜跟妈妈一块出去轧马路的时间,拼命地在各种小烟纸店里瞄那些吴晓芸式的头箍。但是后来她发现吴晓芸的头箍实在是太多了,不管她戴一个粗昵格子的还是戴一个缎带蝴蝶结的,她都是勾人魂魄的好看。那么其实这是与头箍没有关系的,这是因为她是吴晓芸,于是三三就心安理得地放弃了。
没有人不喜欢吴晓芸,总是穿着尼龙运动衫满脸都是粉刺的数学老师最喜欢她。每次轮到他值班的自修课他都会让吴晓芸坐在自己的腿上做作业。她是那种真正柔若无骨的女生,鼻子两侧有可爱的淡色雀斑,用3h的木头铅笔写作业。每个字都像她的人一样没有分量。她坐在数学老师的膝盖上,弯着身子,发梢扫在作业本上,穿一件白色的马海毛大领口毛衣和紧绷绷的健美裤,手指细得好像火柴棍一样,真是好看死了。三三坐在她的身后,默默地咬着笔杆。她所有铅笔的笔杆都被她咬得稀巴烂,笔头和她的手指甲一样都是光秃秃的。她对自己懊恼极了,根本永远都不会长成一个让人喜欢的女生。数学老师也曾经注意过三三一次。那天吴晓芸没有上自修课,她的妈妈带她去少年宫学舞蹈了,所以数学老师经过三三身旁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注视了她一会。三三连呼吸都要停了,直感到背脊上有无数只小蚂蚁在爬。他用很温柔的声音说:“来,坐在我腿上。”这是仅有的一次,仅有的一次!但是她坐在了他的腿上,却根本不敢坐下去。她不是吴晓芸啊,她太笨拙木讷,于是羞愧得简直想要死掉,连气都不敢喘,只能够僵硬地用小腿来支撑自己的分量。虽然她打心底里厌恶这个满脸粉刺的男老师,他只要一说话整个脸就泛起红光来,但是她又是多么害怕连这样一个恶心的男人都不喜欢她,那世界上简直没有人会来喜欢她了。所以,最后数学老师变得不耐烦,他站起来跑开了,留下三三一个人自己恍惚着,身体居然还因为紧张而默默地发抖。
吴晓芸跟三年级时插班来的鬈发女孩邢可可要好得好像是少女帮。邢可可是班级里唯一一个烫头发的女生,还别着一个好看得要命的贝壳发夹。她们同进同出,中午一块儿在食堂里面打饭,上厕所也要说好了一起去,体育课的运动鞋和运动裤都混着穿,不论是歌咏比赛还是跳舞比赛她们都是核心,就连跳橡皮筋的时候,其他女生也都争先恐后地想跟她们分在一组。其实三三跳橡皮筋也跳得很好。周末的时候她都一个人在弄堂里面跳橡皮筋,一根脏兮兮断了无数次的橡皮筋一头绑在家门口瘦瘦的夹竹桃上,一头绑在一只已经废弃掉的消防栓上。她会跳小弄堂、磨剪刀、马兰花,所有她们会跳的花色她都会跳。但是她们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就算橡皮筋绑在胳肢窝的高度三三也可以跳过去,因为没有人愿意跟她一起跳橡皮筋,没有女生会跟一个成天跟阿童木鬼混在一起的女生好。但是三三并没有感到生气,她以为她们不跟她玩只是因为她总是那么羞涩,不好意思把书包里那团断断续续的橡皮筋拿出来。她不好意思跟好看的女生走在一起,她学不会像她们一样对人撒娇。如果她们来跟她说话,她会像一只笨拙的狗熊一样手足无措。在没有跟阿童木鬼混之前,她压根就是孤单单的一个人。
而那些只会尖叫的男生也并不对三三友善,因为她总是那个在女生堆里落单的人,终日捧一本厚厚的小说书,显得那么扎眼而惹人讨厌。常常三三穿着刚刚洗过的白衬衫去上学,回到家里的时候背上已经被甩了好几串钢笔墨水。那件衬衫她非常喜欢,是圆摆的,领口绣了粉红色小花,过去只有在去照相馆的时候她才会拿出来穿一穿。妈妈照旧不问青红皂白地勃然大怒,好像一切都是三三的过错。虽然她的确是个丢三落四的小姑娘,她曾经把一坨麦芽糖粘在妈妈新给她织的彩虹毛衣上面,但是她已经很小心翼翼了。有一次她回家的时候发现头发上面粘了一块嚼过的泡泡糖,便端了个脸盆对着镜子拼命地想把泡泡糖洗下来。可是没有用,那些黏糊糊的东西粘的面积越来越大,一绺绺头发死缠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于是她不得不拿出一把折叠小剪刀来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粘在一起的头发剪下来。结果越剪越多,等到妈妈回来的时候她好不容易可以扎起一只小辫子来的头发就被剪秃了一块。于是妈妈立刻把她领到家门口梧桐树下一个老头子开的理发铺子里去剪了一个游泳头。她只感到脖子上面被围了一块湿漉漉的颜色不可辨的毛巾。树阴底下有几个同班的男同学拿着足球奔过去,她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中的一个把泡泡糖粘在了她的头发上。她闭上眼睛,随着剪刀的移动,碎头发落在鼻子上痒痒的,而脖子后面的一小块皮肤因为没有了头发而感到凉飕飕的。这样剪个头只要两块钱,妈妈感到很满意,跟老头子寒暄了几句。三三从那面递过来的破烂方镜子里面却伤心地看到一个跟男孩子没有区别的瘦女生,头发毫不服帖地胡乱翘着,剪得过短的刘海还是歪的。她伤心极了,就连一杯五毛钱的乌梅汁也不能令她的沮丧消失。这下,那些粉红色的缎带,那些美丽的蝴蝶结头箍都跟她再也没有关系了,明天走进教室的时候一定会被笑死的。
那是三三剪了个游泳头的第二天,她为了不引人注意特地一放学就飞快地背起书包独自往校门口走。灰溜溜的一天又要结束了,可是很快她就被几个零散的男生追上了。她想那个在她衬衫背后甩了钢笔墨水和那个往她头发上扔口香糖的一定就在他们当中,但是不知道是谁,因为他们绕着她兜圈子,嘴里尖叫着:“男男头,男男头!”有一个瘦高个儿穿牛仔裤的男生甚至在她的脸上摸了一下。他是班级里面的留级生,已经留了两级了,所以长得比其他男孩子都高。上课的时候,他喜欢用一个别针挑牙齿缝,总是挑得满嘴都是血。三三想跑,而书包太重了跑不快,甚至跑得有点踉踉跄跄。不知道是谁伸出脚来绊了她一下。她摔倒以后下巴在水泥地上狠狠地磕了一下,只感到半张脸都被摔麻了,下嘴唇破了以后有咸腥的血从牙齿缝里面流出来。
那是条严家宅旁边的小弄堂,弄堂底有个垃圾桶,吃过晚饭以后很多人都要到这里来倒垃圾。可是现在是下午三点而已,这里除了那几个怪声哄笑的男生压根就没有其他人,所以他们都完全不知道阿童木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手里捏着半块地上拾的砖头闯进人群,一把把三三从地上拽起来。她的手臂被他拽出几个指印来。
他大声说:“笨蛋,快站起来。”
那几个只会怪叫的同班男生立刻都跑出几米远不再做声,光剩下那个留级生还站在那里。而阿童木呢,这大概是三三第一次仔细地看阿童木,他穿着一双洗得脱胶的回力牌球鞋,裤子是哪个亲戚穿剩了改小的,裤脚还有踏线。他左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面,右手指好像嵌在那块砖头里面般用力。背后的牛仔书包照例开着大口子,课本被卷成筒状随胡乱塞在里面。头发梳成当时小男孩中流行的三七开,整整齐齐。太阳还没有落山,但也已经显得气息奄奄,在他的瞳孔上镀了层浅咖啡色。他的呼吸灼热,鼻腔里发出呼呼的声音。
“你走开。你想泡这个妞么?”留级生用尖细的声音嚷嚷,却不时地拿眼角瞥那块砖头。
“你干吗不走?”阿童木丝毫不害怕,可是他站在留级生跟前起码比他矮上大半头。
很多人都怕留级生,因为当年跟他同班的同学现在都已经是中学生了。他的那些小兄弟们大部分都进了那个万航渡路尽头的垃圾中学。学校门口那些烟纸店和小摊边上扎成堆的小流氓全是那个中学里面的,后来站在万航渡路两侧排成排,看到三三走过就起哄着叫“靓妞”的也是这些人,所以就连五年级的男生也都不会去惹留级生。不过,他碰到的是阿童木啊。阿童木或许还惟恐错过了这样可以握一块砖头的现场,他根本不会计较后果。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所以还没有等留级生说出第二句话来阿童木的砖头就已经砸到了他的脸上,立刻有血从他的下巴上淌下来。他完全吓傻了,几乎是瘫痪在原地动都不敢动。只见他缓慢地用手捂住嘴巴,极其痛苦从嘴巴里面吐出一口血来。他呆呆地看着自己手心里面的血,突然发疯一样干嚎起来。原来大半颗门牙被砸下来了。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三三并不害怕。她一直是个胆小的女生,上课的时候她从来不敢举手回答问题,每次老师突然叫她的名字,她都瘫在椅子上几乎要站不起来。明明在家里面已经读得很熟的课文,在被抽查的时候却会念得像个大舌头的笨蛋。可是现在面对着干嚎得脸都扭起来的留级生她却并不害怕,甚至有点点想笑。而很久以后三三都还会想起这个时候的阿童木,因为在这天之前她就跟其他女生一样惧怕他,从来都不跟他说话,在走廊里面遇见他都要默默地低头快步走开,惟恐突然被他揪住辫子。当然在这天之后她还是惧怕他,只不过突然有种很奇怪的东西把他俩联系在了一起。她记得留级生捏着半颗牙一边落荒而逃一边对阿童木说:“你等着,你有种就等在这里不要走。你等着!等着!”三三高兴地扭头看看阿童木,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下巴跌破了,血和泥混在一起。
“喂,笨蛋,你还傻站着干吗?快跑啊,等会他就喊人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三三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却只能跟着阿童木跑起来。他跑得很快,但是她也并不慢。她虽然一无所长,却是那种就算穿着断襻凉鞋都很能跑的女生。他们俩沿着万航渡路跑进了严家宅。这是一九九二年的春天,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也因为不知名的紧张和盲目而变得灼热起来,拖沓的鞋子踏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那些认识阿童木的老太太们都纷纷从剥毛豆的碗里或者是正在织的半只绒线袖子里面抬起头来,颤巍巍地说着:“跑慢点,当心摔交,被你爸爸看到又要吃生活了。”暖烘烘的风迎面吹过来,她的领口全部敞开着,脖子里面汗津津的,一串家里的房门钥匙用一根脏兮兮的丝带穿着在胸口累赘地荡来荡去。如果不是因为她还套着一件红色的运动衫,根本看不出她是女生。她顶着那个过分短的游泳头跟着阿童木发疯一样地奔跑,就像是两个刚刚放学了的男生,面孔通红,鼻子里面还发出呼哧呼哧的呼吸声。可是为什么那么莫名其妙地快乐?对,就是快乐。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进过严家宅。那些低矮简陋的房子让她觉得兴奋,一个个门洞全都敞开着,可以看到里面照不到太阳的房间里陈旧的摆设,那些受潮发霉的碗橱,画着牡丹花图案的痰盂,破破烂烂的藤椅上坐着几乎一动不动的老人,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在一个歪歪扭扭的五斗橱上闪啊闪。已经临近傍晚,四处都缠绕着一股煤球炉和房子正在腐烂的木头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事情过去很多年以后,三三还能够记得这股特殊的严家宅的气味。面目不清的女人穿着睡裤蹲在路边的水沟旁淘米,一些放学了的小孩子拿着廉价的游戏机尖叫着追逐。那些房子的老虎窗旁边摆满了花盆,宝石花和爬山虎都肆无忌惮地爬满了低矮的瓦砾屋顶,插着天线的收音机里面传出咿咿呀呀的评弹片段。多像是一场梦啊!刚才她还被几个男生围追堵截在弄堂里,现在却跟阿童木奔跑在了严家宅。这就是妈妈禁止她进入的严家宅。妈妈总是把这里形容成洪水猛兽,可是这里看起来并不像是一场噩梦。她看到一家很小的烟纸店玻璃窗里面摆了几种口味的口红糖,还听到动画片《非凡的公主希瑞》的开场曲。虽然内心里面还怀着一丝违背妈妈意愿的害怕,以及一种在陌生环境里面空落落的紧张,但是那些从角落里面滋生出来的更巨大的盲目的快乐显然淹没了一切。她只想尖叫,只想跟着阿童木在这些曲里拐弯的小胡同里面奔跑,就好像一个被妈妈咒骂的严家宅里的野孩子。去死吧留级生,去死吧臭男生,去死吧写不完的作业该死的笔画繁多的名字,去死吧怯懦的胆小的自己!
这是三三第一次去严家宅,也是她第一次跟阿童木走在一起。她现在就只能记得这些了,就连留级生叫什么名字都已经想不起来了。这天之后她的整个童年都周旋在严家宅和万航渡路中间,都有阿童木的阴影围绕左右。可是,真的都是阴影么?为什么现在想起来反倒有一些快乐的部分?她记得那天跟着阿童木跑到他那个在老虎窗阁楼里面的家,他领她到楼底下一个公用的水龙头前面,拧开龙头,让她自己把下巴上的泥洗掉。这时她才发觉流血了。虽然血已经凝固,但是一碰到水就发疯般地疼起来了。听着水龙头里面的水哗哗地流,她很害怕,仿佛突然意识到这次自己又闯下了非常大的祸,不禁扁扁嘴想要哭。
“不许哭。就是因为你哭他们才要欺负你。”阿童木任由水龙头里的水淌着,“你要是不把泥洗掉的话,以后泥就长在皮肤里面了,看起来像长胡子一样。”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说完阿童木颇为自得地把裤子撩起来。
他的左边膝盖上面果然有一个触目惊心的疤痕,一些黑黑的细小沙砾嵌在皮肤里面,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拂去。
“我爸爸以前打我,把我一脚踢在门口的沙石堆里,膝盖上的血一直流到鞋子里面,袜子都脏了。我为了耍性子不肯洗,就露着膝盖故意在他面前瘸瘸拐拐了一个星期,稍微滚了点脓就结痂了,后来就变成这样了。”
“你爸爸总是打你么?”三三注视着那个伤疤轻声问。
“嗯。现在我的脚踝到下雨天还疼的。不过总有一天他不敢打我的。”
那时三三还不知道从此以后就都会不一样了。她弯着腰就着一个用水泥砌起来的水斗洗下巴上面的泥,因为疼她紧紧抿起嘴巴来。在这之前她是个怪里怪气的不爱说话的女生,还剪着一个男孩子般的游泳头,没有贝壳发夹,没有卷着花边的连衣裙。老师们从来都不会多看她一眼。去少年宫参加迎接外宾的活动时从来没有她,她只能坐在教室里面看着吴晓芸她们趾高气昂地仰着头被班主任描着口红,还用油彩在脸上涂两抹红。她们戴着崭新的红领巾,还有擦得锃亮的黑色丁字小皮鞋,脑袋上歪别一个大红色蝴蝶结。而三三的红领巾用班主任的话来说就好像是“一根腌了太久的咸菜”一样皱巴巴的。最关键的是她们可以不上下午的课,回来时每人手里还拎着一个硬杆撑着的洋泡泡和一套图画书。对,三三从来得不到这些,虽然她的成绩其实很好,她看过很多她们都没有看过的书,她的字写得好。爷爷活着的时候每天都让她写一页毛笔字,写得好的爷爷就会用红色的毛笔在那些田字格里画上一个圈圈。但是谁在乎这些呢?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在严家宅疯跑的傍晚,如果没有阿童木,或许三三就会像一个平常的女生一样长大,考上隔壁的市重点中学,留长头发扎起辫子,度过所有乏味的时光,就像爸爸妈妈所希望的那样。他们都不知道,其实她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长成一个爸爸妈妈所期望的那样的女生,可是太难了。那个傍晚她从严家宅里走出来,下巴上涂着一块难看的紫药水,伤口还是紧绷绷地疼,刚才那种巨大的快乐已经几乎找不到了。路灯突然全都亮了起来,她听到从某个窗户里面传来大把滴水的新鲜青菜扔进油锅里去的刺啦声,米饭香扑鼻,想到阿童木和他爸爸住的阁楼里那床潮湿发霉的被子,还有狭窄的只容得下一个人侧身上下的楼梯,木板松动,每一脚踩上去都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还有这个疯狂的下午,突然难过极了。三三知道自己又一次让爸爸妈妈失望了。她内疚极了,狠狠地对自己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踏进严家宅一步的,再也不会了。
可是她发的誓就好像是放屁一样。后来她对着爸爸发过多少誓,她哭着流着鼻涕发誓,再也不跟阿童木一起鬼混了,再也不会逃课了,再也不模仿家长签名了,再也不把成绩单藏在花坛里面了,再也不跟男孩子们去荒僻的苏州河边上野了。可是她说的全部都是屁话。她还煞有介事地写下过无数份保证书,对着红领巾,对着烈士们的鲜血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撒谎。她总是边写边哭,眼泪把那些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纸全部都打湿了,好多地方字迹模糊,只看得到泪斑。这些她都忘了,她就好像任何一个十一岁的小孩一样健忘。她说着屁话,再也不要相信她了。
天空晴朗晴朗2.
2.
从那天起三三就成了阿童木的“女朋友”。当然这是留级生叫出来的。他不敢在阿童木在的时候叫,但是只要阿童木前脚走出教室,或者体育课的时候跑去体育室借球了,反正只要阿童木跑开一秒钟,他就立刻翻着白眼怪声怪气地叫起来:“不要脸,许嘉靓爱男生,许嘉靓做阿童木的女朋友!”于是那几个跟班的男生都会尖叫跺脚,用铁皮铅笔盒敲着桌子,兴奋地吐着唾沫星子。女生们虽然都埋头继续做着作业或者聊天,但是三三分明看到吴晓芸与邢可可她们隔着几排桌子交换着揶揄的眼神,然后又肆无忌惮地回过头来看着三三的表情。她还能够有什么表情呢?她的脸涨得通红,简直想要藏到书包里去。可是她从来不争辩,因为她本来就害怕引人瞩目。她害怕如果她站起来跟该死的留级生争辩的话,那么所有人的目光都会集中在她身上。吴晓芸会打量她参差不齐的刘海。邢可可会因为她那根皱得跟咸菜一样吃早饭时还浸到牛奶的红领巾而捂着嘴偷偷笑。还有她的可笑的细骨伶仃的手臂,关节上脏脏的皱巴巴的皮肤,她又穿了一条已经短得露出脚踝的裤子。不断地长高总是令她感到无可奈何,所以她只能像颗小钉子一样被自己钉在座位上面,就好像躲避老师上课点名发言一样把脑袋垂在一本小说书里面。而高潮往往就是留级生突然跳起来大声说:“昨天放学后他们俩在小花园后面亲嘴呢!”顿时整个教室都会炸开锅来,男生们用手拍打着嘴巴发出古怪的声音,女生们笑得前仰后合彼此窃窃私语。直到上课铃声打响或者阿童木突然走进教室,留级生才重新像摊烂泥一样瘫回他那个垃圾桶一样的课桌前面,横斜在一把瘸腿椅子上,从铅笔盒里面拿起一根别针重新开始挑牙齿。三三恨他。她简直希望他死掉。
“男生们都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会欺负你。”阿童木有一天这样跟三三说。
当然三三不可能相信他的屁话。那时候每个暑假有线电视台都会每天连放两集香港电视连续剧,爸爸也会在周末带两盘从单位里租回来的录像带。男生们都崇拜穿黑色风衣很会玩牌的周润发,而三三则喜欢那个力士香皂广告里面的张曼玉。那年万航渡路的老房子里挂的就是张曼玉的挂历。她穿着黑色小礼服,嘴唇微张。能够有她一根小指头的美丽就好啦。三三知道自己不会成为张曼玉的。漂亮是一个跟她没有关系的形容词。但是她也不是那种唧唧歪歪的小妞,那些烂事她从来都没有跟阿童木讲过。留级生简直就是一只猪猡,当她跟阿童木走在一起的时候他根本就只敢靠墙走。有几次在走廊里面遇见,他都是远远地掉头就跑,做了亏心事似的。她压根看不起他,巴不得他有一天把别针吞进肚子里死掉。
可是跟阿童木鬼混在一起却成了一种巨大的不自觉。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发过的誓算什么呢?她喜欢在放学后跟他流连在万航渡路上形形色色的地摊前。阿童木总是偷一些酸梅粉或者橡皮塞在她的口袋里面。她曾经有过用之不竭的橡皮,草莓形状水果味的,印着恐龙丹佛头像的,更不用说巴掌大小的贴纸,美少女战士和圣斗士星矢的。又有多少个傍晚她是在严家宅那个潮湿的老虎窗里面度过的。他们俩坐在阿童木和他爸爸合用的大床上,用一台小霸王学习机盯着十四英寸彩电的屏幕打游戏。直到现在,三三还记得怎样用上、下、左、右和a、b键作弊出“魂斗罗”的三十条命来。她总是操纵那个蓝色小人,跟在阿童木的绿色小人后面多少显得有点踉踉跄跄,就像只拖油瓶,随时随地跌倒,被打死,或者开枪的时候根本没有方向。其实她更喜欢玩的是“超级玛丽”和“冒险岛”,但是阿童木只玩“魂斗罗”。到后来他就对三三不管不顾了,独自操纵小人奋勇冲关,枪林弹雨里面把所有的老家伙都打爆。在严家宅厮混过去的傍晚总好像使时间失去了流线感似的。三三喜欢在那些狭窄的楼梯上爬上爬下。她清楚地记得通向老虎窗的楼梯先要走十五格,再走十格,最后再爬六格。那最后的六格必须完全踮起脚尖侧过身子才能爬得上去,动不动还会擦一身的蜘蛛网。但是后来三三闭着眼睛都可以跟阿童木在这里上窜下跳,就连隔壁的阿婆都知道她是“老虎窗里小囡的女同学,放学后一直来白相”。只有在这里,她暂时忘记了那些写不完的作业,忘记了爸爸规定她写的日记和那些毛笔字,忘记了第二天黑板上又有可能出现她的名字,原因是“不守纪律”。他们俩凑在电视机前面看《非凡的公主希瑞》。妈妈从来都不准三三凑得离电视机那么近,也不准她躺在沙发上看书,吃饭的时候要用手捧着碗,不准发出声音。可是在严家宅她就完全像是被放飞的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她跟这里的小孩浑然一体,像他们一样在弄堂里疯跑,跟男孩子在工地上的泥沙堆里面造房子挖隧道,往往想到要回家的时候天都已经快黑了。
那一定是三三最最令爸爸妈妈失望的一段日子。有一天妈妈洗沙发套子的时候从沙发垫子底下搜出一本后面全都是空白的家长联系手册来,而前面仅有的写过字的地方,除了班主任用红笔写的触目惊心的“和差生联系密切,请家长配合管教”外,后面理应让他们签名的地方竟然全部是阿童木的爸爸帮忙签的名。妈妈一把把正在写作业的三三拉了起来,把大门打开。因为用力过猛,那个该死的生了锈的插销竟然怎么也拔不下来,于是她把本子死命地往三三的脸上抽,一边尖声咒骂着:“你去做别人家的小孩啊!你去跟你那个严家宅的小赤佬一起住阁楼去。你去啊去啊!叫你鬼混,你今天就给我滚出去,滚到严家宅去,叫他爸爸养你去!”三三的手臂被妈妈拽得生疼,所以只能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她相信有一天妈妈真的会把她赶出门去,但是她很难告诉他们为什么她要跟阿童木混在一起,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她只能任由妈妈把本子劈头盖脸地扔在她头上,然后蹲在地上继续哭,哭到手指全部都发麻,全身脱力脱水,鼻子和眼眶都麻木着仿佛失去了知觉。而蹲在地上太久了,在站起来的时候不禁眼冒金星,两只脚都麻了根本不能动弹。妈妈已经不在了。她在安静到令人窒息的屋子里面望着白纱窗,外面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叶,天井墙壁上爬着的爬山虎,一蓬蓬茂密的蔷薇花藤和几只停在围墙上面的麻雀,感到绝望极了。
她真的在慢慢变坏么?
对,她已经是他的帮凶了。
现在她是阿童木的“女朋友”,班级里唯一一个成天跟男生鬼混的女生。其实除了沙发垫子下藏了家长联系手册,衣橱旧书包的口袋里面还藏了一本过期的成绩单,更不用说那些没有考到九十分的试卷。她把试卷折叠得整整齐齐,塞在学校花坛的花盆底下。那是一盆月季花,正开着碗口大的粉红色花朵。她的书包里面藏着阿童木偷来的简直用不完的橡皮和活动铅笔。为了掩盖那些在严家宅度过的时光,她成天对着爸爸妈妈撒谎。可是这些谎未免也太拙劣。三三在万航渡路的家就在学校隔壁,所以全校上下从厨房里打饭的阿姨到校长都知道,哦,这就是那个住在隔壁的女生。同学们放学后都会指着她家那扇被梧桐树遮蔽住一半的铁门对他们的家长说:“我们有个女同学住在这里。要是我们也住得那么近就好了,早晨可以多睡半小时呢。”三三倒是想跟他们换,她厌烦了所有的人都知道她住在哪里。男生们用粉笔头在她家铁门上涂写下流的话,她总是得慌里慌张地趁爸爸妈妈下班前把它们全部抹掉。老师要家访的话只要顺路拐一拐就可以了。而阿童木甚至可以借着那棵巨大到该死的梧桐树随随便便就爬上她家的墙头,再砰的一声跳到天井里。他连二楼的教室都敢往下跳,这点高度对他来说根本就不在话下。爸爸养在天井里面的好几盆花都被他弄烂过,三三不得不撒谎说是被风吹倒的。
“借我三块钱好么?”那天阿童木匆匆忙忙地敲她的玻璃窗。
“我没有那么多钱。”三三拔开插销让他进来,其实就算她不拔插销他也有办法进来。
“我偷了隔壁地摊上那个老太婆一把塑料手枪被她抓着了。她认定那一盒酸梅粉也是我偷的,其实我看到是留级生和五年级那帮混蛋拿的。她说不把钱赔给她她就去叫警察来抓我。这事要是被我爸知道我就死了。他昨天搓麻将才输了钱。”
“我就这点了。”三三从铅笔盒里摸出两个五分和两个两分的硬币递给他。
“我死了。”阿童木苦恼地坐在地上用手指使劲抓着头皮。
三三却只是担心着妈妈快下班回家了。如果被她看到阿童木竟然在家里她一定又会发疯的,她痛恨严家宅的野孩子,所以三三赶紧去天井里面把那盆被阿童木碰歪了的文竹摆摆正,企图消灭一切他曾经来过的痕迹。但是这时候她绝望地听到公用厨房里面传来巨大的响声。等到她冲出去看的时候,在那里用水泥和碎大理石糊起来的地板上面,她的一只最最宝贝的蓝色瓷猪储蓄罐已经被砸得粉粉碎,一大堆零碎的硬币在西斜的太阳底下闪着耀眼的光芒。阿童木居然把她仅有的一只瓷猪储蓄罐摔得粉粉碎。三三觉得身体都软了,都碎掉了。但是三三来不及生气了,她呆呆地看着阿童木把地上的硬币不断装进口袋里面。那些硬币真多啊,他的两个口袋全部都鼓起来了,弯腰的时候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她也趴在地上跟他一起拾,把那些蹦跳着卡在缝隙里面的硬币全部都找出来,又拿了报纸把那些碎瓷片全部都包起来。她害怕妈妈就要回来了,她得把这个该死的残局赶快收拾掉,所以根本就来不及心疼那只蓝色的抹着腮红的小猪,就已经把碎片全部都扔进了垃圾桶里面。她没有哭,连委屈都来不及了。大理石的缝隙里粘了好多碎瓷灰,她拿着小畚箕,后来干脆蹲在地上用手指把那些白色的瓷灰都聚拢起来。而阿童木也不帮忙,他蹲在另外一个角落里面数着口袋里面的硬币。那些硬币都是一分钱两分钱的,最大的面值也不过是五分的,都是爸爸平时口袋里面漏出来的,就扔进三三的小猪里面。她这辈子都没有想过要把这只小猪给敲碎。
“超过三块了!”阿童木突然兴高采烈地说,“剩下的你拿去吧,我够赔人家钱了。”
“我不要了。”三三继续趴在地上拢那些总也拢不干净的灰。
“你拿去吧,我没有用。”阿童木把那些剩下的硬币往三三手上塞。
“跟你说了我不要了!”三三突然大声叫着用力一推搡,那小堆的硬币就全部都撒在了地上,再次滚得到处都是。
他们俩都呆住了,然后三三极小声极小声地哭了起来,狠狠地憋着腮帮子,鼻子使劲发红。
“不用担心,有我呢,我会还给你的。等我有钱了我会给你买个新的储蓄罐。”阿童木拍拍她的头。
那时候她已经长得比他高半个头了,但是他像个大人那样伸手揉揉她的头发。她本能地往后躲,内心里充满了厌恶和委屈。她从此以后就是一个没有储蓄罐的女孩了。等阿童木揣着满兜兜的硬币奔出去以后,她趴到碗柜的底下去捞那些撒出来的硬币。她把硬币都围拢在裙子里面。外面的太阳真好。对过阳台上面隔壁班级的小姑娘正在朗朗地念着英文课文。她膝盖和衣服上都粘了灰,有一两只小蟑螂匆促地从她鼻子底下爬过去了。三三绝望地想,他们是一伙的,他们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蚱蜢,她知道她根本就是跑不掉的。大人们不会听她解释,他们从来都没有这样的耐心,他们根本不知道那些强加于她头上的希望和失望只会把她越推越远。
从此以后她就真的是阿童木的帮凶了。她的心就好像储蓄罐一样碎掉了。
“我们是朋友吗?”阿童木问她。
“不知道。”她只会咽一口唾沫,却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么你会背叛我么?”
三三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知道他所做过的所有烂事。她知道吴晓芸课桌里面的那泡尿就是他撒的,因为有一次她告发了阿童木测验作弊害他被爸爸用沾了水的皮带抽了一顿,整整一天屁股都不能沾凳子。那次阿童木憋了一上午的尿,结果吴晓芸课桌里面几乎所有的书和试卷都被浸泡在他臭烘烘的尿里。她为此哭了整个下午。当然还远远不止这些。
“你会去告诉老师么?”阿童木总是突然很凶狠地问。
她想如果她稍微有些犹豫的话他的拳头甚至都会挥到她的鼻子上来,但是她当然没有犹豫,她心里还有些隐约的骄傲。这种骄傲和害怕以及那种隐秘的快乐感混合在一起,常常叫她辨不清楚方向。虽然害怕和委屈,但是她也沉迷于那些在严家宅里度过的傍晚不是么?她喜欢飞奔着弯腰穿过那些花坛里面的蔷薇和芭蕉,跟阿童木一起趴在泥沙堆里等待傍晚到来,在路灯亮起来的时候听那些棚户房子里传出来的评弹曲调。她害怕别人的瞩目,但是跟阿童木走在一起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会朝她多看几眼。她在厕所里听到低年级的女生小声议论她,她的名字总是跟阿童木绑在一起。她内心充满了迷惘,永远感到空落落的。心好像盛不满东西,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不知道自己要长成什么样,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永远令大人们感到那么那么地失望。
“不会,不会背叛你。”三三说。
天空晴朗晴朗3.
3.
他们是天生的坏孩子么?三三不知道,她想或许事情并不那么糟糕,或许那些少管所的事情都是大人们编造出来的,或许那些悲伤、害怕和失望都是强加于他们头上的。在严家宅的时光是那么快乐。阿童木家楼下的阿婆常常会捧一碗放了过多白沙糖的冰绿豆沙来给他们俩分着吃。初夏的傍晚到处都是尖叫着奔跑的孩子,男孩手里拿着手枪把水花溅得到处都是,女孩搬把板凳坐在门口一边吃一碗水煮过的豌豆,一边试图用凤仙花瓣来染指甲。游戏机和弹子房门口都挤满了抽着烟的中学生,但是因为跟阿童木走在一起,所以三三并不会感到害怕。只有在这里她才没有烦恼。她跟着阿童木从老虎窗踩着屋檐爬到屋顶上面,屋顶上面种满了宝石花,没有人照料照样长得肆无忌惮生机勃勃。
“我爸爸他小的时候沿着屋顶走可以把整个严家宅都走一遍。”阿童木说。
当然现在不可以了,因为屋顶上、晒台上、阳台上可以搭棚的地方都搭起了棚,堆满了杂物。越来越多的东西从各个老虎窗里延伸出来,和茂盛的藤蔓植物纠缠在一起,从屋顶上看过去整个严家宅就好像是一堆被压得摇摇欲坠的垃圾。可是烧煤球的气味,蚊香的气味和炒鸡毛菜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又是多么令人难以忘怀。那些傍晚,太阳跌跌撞撞地往下掉,放眼望去都是金黄色的,仿佛失去了时间。所以,或许大人的世界才是一个阴谋,妈妈说“不要跟严家宅的野孩子鬼混”这本身就是一个阴谋。三三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事情对她来说是被禁止的。她没有办法跟妈妈说她很快乐,因为对于大人来说她的快乐是微不足道和浪费时间的。
算了,她不会让妈妈知道这些,她不会让他们分享她的快乐,只有阿童木和宝石花知道。
学校门口经常有一个拾塑料瓶子和玻璃瓶子的老头,具体他有多老三三已经记不得了,反正那是一个皮肤被太阳晒得好像柏油一样,浑身臭烘烘的干瘪老头。他穿着面目可憎的老头衫,耷拉着的领口有一大圈洗不干净的黄色汗渍。因为瘦所以面颊的两侧都凹陷下去,颜色浑浊的眼珠常常带着血丝向外突出着。眉毛和头发都是灰白色的,不过头发很短,眉毛却很长。他看起来并不是那种会对小孩友善的人,甚至如果小孩惹怒了他,他还会朝他们挥拳头威吓。三三不记得为什么最初会对这个老头萌生莫名其妙的好奇之心,大概是因为有一次看到他从路边拾起一个还没有完全熄灭的牡丹牌香烟的烟头来,坐在梧桐树底下一张破破烂烂几乎要被风化掉的藤椅上眯缝着眼睛抽了起来。但是因为三三多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就回瞪了她,并且还用粗壮的手指捏掉了香烟屁股,朝她咧开嘴,黑里泛黄的面孔上挂着一副粗暴的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我想他大概是个孤老,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跟谁走在一起过。”有一天三三对阿童木说,“大概只能睡在菜场里面。菜场里面有很多堆起来的白菜,他大可以睡在那里,也不会太不舒服。你说,卖掉一个瓶子可以赚多少钱?”
“不知道,肯定很少,我爸爸在工厂里上班都只能赚一点点钱。”阿童木说。
“有次他等路口那个面馆里的客人走了以后就进去把剩下的阳春面都吃了。”
“你怎么管那么多屁事?”阿童木有点不耐烦。
这阵子他需要操心的事情也很多,因为将近期末考试了,他如果三门功课都不及格的话就要留级。他倒是不怕留级的,但是他很怕他的爸爸,如果留级的话他的爸爸会把他打死。
“他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那他万一死在白菜堆里了怎么办?我们帮帮他好么?”
“我跟你说过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天晓得三三的想象力来自哪里。她从小喜欢看悲惨的故事,为这些故事里的人物命运揪心,比如说安徒生故事里那个为了怕弄脏自己的新鞋子而踩在面包上过沼泽的女孩,后来面包陷落下去她就死了。底下是不珍惜粮食的饿死鬼的地狱,他们的面前放着美味佳肴,但是他们因为被绑在椅子上而永远都吃不着。再比如那个被养在地牢里面的可怜人,恶魔每天都要他伸出一根指头来以确定他是不是已经养得足够肥,可以被煮来吃了。所以她想着那个老头子会饿死,死在菜场的白菜堆里,不禁感到恶心想吐。那个终日潮湿的菜场,腐烂的菜叶子粘在地板上,死老鼠们横尸在路中央,已经愈发是一场噩梦。第二天三三就把课间休息时的桃酥饼和袋装草莓豆奶都省了下来。草莓豆奶是她最最爱喝的,所以她下了很大的决心,等到放学的时候她就叫阿童木帮她把这堆食物给老头送去。她自己当然是不敢的,就连去烟纸店买冰啤酒她都得鼓起十二分的勇气,穿戴得万分整洁才能在柜台前面对着里面的阿姨用蚊子般的声音说上一句话,就更不用说叫她去跟一个凶神恶煞的老头子说话了,何况那个老头子很有可能看都不看一眼那块已经被捏得有点碎了的桃酥饼,又或者一个像他这样的流浪汉根本就不爱喝草莓味豆奶。她压根不知道这些,所以她就死命捏着脖子里面的一大串钥匙躲在门房间里面,透过玻璃看着阿童木斜背着书包,奔过马路把那堆碎酥饼和豆奶塞进老头子的手里面。
“他说什么了?”
“没有什么,反正没有说谢谢你。”
“怎么会没有什么?他会把这些吃掉吗?他喜欢吃吗?”
“他问有没有香烟。你明天还打算这么干吗?”
“那当然了。我不爱吃桃酥饼,根本咽不下去,那些碎屑屑吃得我想吐。”
“笨蛋!”
于是这以后的一个星期,三三都把中午的点心给省下来,有的时候是桃酥饼,有的时候是粘了葡萄干粒的水果蛋糕。还有撒满白糖的蝴蝶酥,边缘都烤焦了,是她最爱吃的。她把它们都小心翼翼地装在塑料袋里。有的时候阿童木也会在里面塞两根他从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快要断掉的香烟,但是至少还是整根的,不是香烟屁股。常常中午阿童木给他送去,或者等到放学后。老头照单全收,但是也并没有看到他真的把它们都吃掉。他总是随手就塞进他那条脏兮兮的裤子口袋里面。三三很心疼,因为她知道那些蝴蝶酥塞在裤子口袋里面就立刻会变成碎屑,白糖粘得一塌糊涂,根本就不好吃了。可是老头子总是毫不在乎,他把揉得乱糟糟的香烟用火柴点燃以后就走了。那香烟他抽得很慢,三三躲在门房间里总是感到他的手指在默默颤抖,不由得更加确信他就是一个被儿女抛弃的孤老。那时候类似这样的新闻已经非常多:某个住在棚户区的老人,有一天突然死了都没有人知道,报纸在外面堆了三四天,养的猫都跑了,直到某天烂了发臭了才会被邻居发现。而这个老头他甚至没有一个家呢,他每天大约只能在菜场的雨棚或者苏州河的桥墩下过夜。冬天的时候怎么办呢?他会冻死么,就像《咪咪流浪记》里的故事?哦,算了,三三想不到那么远。毕竟那时候的时间过得非常缓慢和恍惚,而每天要熬到放学就已经令人失去耐心。她还在盼望着小学四年级的暑假,所以她根本就顾不得冬天。她只知道每天中午或者临近放学的时候老头又总是坐在梧桐树底下的那把破藤椅上,仿佛故意在等阿童木揣着一个塑料袋的食物朝他奔过去,又立刻扭头跑开。据阿童木说,老头从来也没有问过为什么要给他这些食物,或者到底是谁给他捎去这些食物。他不知道有个女生每天课间休息的时候都眼睁睁地看着别的同学喝巧克力牛奶。
阿童木说:“那老头子只会用鼻子哼哼,根本就不在乎。你这个笨蛋,他根本就不在乎。”
三三不愿意再跟他谈论这件事情。她讨厌自己被阿童木看不起,好像他所做的事情都是对的,而她呢,她根本就拥有一个完全错误的颠倒的世界观。所以放学的时候她自己鼓起勇气来捏着一块碎的桃酥饼和一袋光明的巧克力牛奶去学校门口找老头。但是这天的藤椅上没有人,他平时拾塑料瓶子用的大麻袋倒还是在的,系在藤椅上,风一吹那个口袋就鼓得很大,而老头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哦,他死了。三三心乱如麻,他竟然就这样死了。虽然她设想过一万遍他死掉时候的模样,瘪着嘴,睁大了发黄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可是就在她跟阿童木耍脾气讨论着他是不是一个快要饿死的孤老时,他就死了。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很饿。她正在不断地长个子,晚上常常梦见自己手拎一盏煤油灯从万航渡路的楼梯上摔下来。其实她每天都很饿,就好像是一个填不满的布袋子,所以此刻她慌乱地用手去抓那些已经完全碎掉的桃酥饼,大把地塞在嘴巴里面,真的要噎住了。碎屑塞满了嘴巴令她直想吐。她用牙齿咬开巧克力牛奶的袋子,用力吮了一大口,结果是一股豆腐渣的古怪味道。原来这么热的天,牛奶在书包里面捂了整整一天竟然已经完全坏了。三三把嘴巴里面所有的东西都一古脑儿吐了出来,喉咙口还是忍不住发紧。她吐得眼眶泛红,却还不禁想,天哪,这些变了质的牛奶一定把老头给害惨了。她是个杞人忧天的女生,她总是担心死掉,就好像有一天洗澡的时候她泡在浴缸里面摸到自己平坦坦的胸口突然有了两颗小核桃,硬硬的,使劲按的话竟然还会疼,她就突然害怕起来,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了,她就要死了。她很害怕死不是么?她担心死掉以后就等不到下个星期的运动会了。那时候她等运动会等了很久,因为老师竟然选中她参加了女生拉拉队。当然,全班女生除了那个最胖的因为心脏有毛病不能跑跑跳跳,其他人都被选中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她可以穿着蓝色的线裤和白跑鞋站在队伍里面挥舞彩带,跟吴晓芸她们站在一块儿了。老师还规定,每个女同学都要在辫子上扎上红色的蝴蝶结。妈妈答应陪她去买的蝴蝶结还没有买,所以不能就这样浸在浴缸死里掉。
等我买完蝴蝶结吧,等运动会结束吧。她害怕得要命,摸着两颗小核桃不知道对着谁在胡言乱语,仿佛真的有一个人可以听到她说话,可以救她似的。
当然,那个拾塑料瓶的老头并没有死,每一个生活在严家宅的人都好像是生命力顽强的杂草,总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就死掉。老头竟然其实也是住在严家宅的。这是阿童木发现的。
“笨蛋,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孤老。他家住在底楼呢,比我们的阁楼要大上好多倍。而且你知道吗?他还有台电视机,是彩色的电视机!晚上他还看《新白娘子传奇》呢!”阿童木有一天早晨一走进教室就把书包往桌子上一扔,气势汹汹地跑过来跟三三说,“你这个笨蛋。”
“他没有死掉?”
“死掉个屁,活得比我们都好。”
那天阿童木在严家宅的烟纸店里看到老头在那里买冰啤酒。阿童木也来给他爸爸买啤酒,结果却发现老头买的竟然是青岛啤酒。他爸爸都只会让他买最便宜的那种。老头看到阿童木并没有感到尴尬或是什么的,他那张从来都没有表情的脸根本就不会表现出尴尬,他毫不在乎地握着两瓶乒乓作响的冰啤酒走出去,好像根本不记得面前这个下巴尖尖,穿着条膝盖上摔破了洞的破裤子的男孩子,根本不曾从他手里接过那些桃酥饼和坏掉的袋装豆奶。放学以后,阿童木拽着三三去严家宅里找老头的家,她不肯去。那个老头难道不是睡在菜场雨棚底下的白菜堆里面的么?他甚至还有一个儿子,或许星期天的时候他的儿子还会带着孙子来看望他。这些,三三根本就不能想象。她被阿童木生拖活拽着扯进了严家宅。一路上他们俩闷声不响地走路就好像一对闹了别扭的姐弟。那时候三三已经高出阿童木半个头,穿了条裤脚过短的裤子,露着不堪一击的细脚踝。他们果真走到了一个破房子的门口。这是座典型的严家宅的棚户房,门口放着一只绘着牡丹花的扁痰盂。有两扇窗户玻璃坏了,只好用一块很旧了的碎花棉布遮住。在铁栅栏上系了两根晾衣服的绳子,两件破破烂烂的汗衫晾在上面,大概已经穿过好多年,布都快被洗化了。而蛀了虫的烂门看起来紧紧关闭着,只能隐约听见里面从电视机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阿童木趴在窗户上往里张望,突然蹲下来对躲在墙脚的三三指手划脚,意思是说:“他在里面呢。”
三三不敢往里面张望。她感到羞愧难当,就好像这完全都是她的错,是她做了亏心事。她怕如果她再次被老头看到的话,他会朝她咧开泛着唾沫的嘴唇,或者挥舞着他因为抽烟而发黄的手指驱赶她,好像在得意洋洋地说:“嘿,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小赤佬,我才不是孤老,我才不会死掉。”于是三三跟阿童木蹲在墙脚不知道该干什么,因为他们不能敲门,然后堂而皇之地去责问他为什么大言不惭地就收下了所有的食物和香烟,甚至他们塞给过他五毛钱,他就去用这五毛钱买啤酒么?他们也不愿意就这样一走了之,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事实上阿童木觉得很气愤,因为被骗了,被一个拾塑料瓶的老头骗了。大约令他更生气的是老头家里的电视机比他家的还大,而且他的五斗橱上还放着一只很旧但是却会下蛋的发条鸡。要知道当时家里有这样一只铁皮母鸡可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情。这也是他拾塑料瓶子换来的么?
最后,阿童木从地上拾起两块小砖块,塞给三三一块。
“扔,跟着我扔!”阿童木话音未落,就已经听到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于是三三根本来不及多想便也跟着把手里的碎砖扔了出去,没有砸到玻璃,仅仅在窗框上碰了一下就落到了地上。她看到阿童木已经弯腰在捡第二块,便也跟着去捡。手停不下来了,砖块和小石头不断地被捡起来,那些玻璃被震碎的声音真令人高兴得想要尖声叫起来。正是傍晚太阳渐渐西垂的时候,天空里面都是巨大的棉花糖在漂浮,大人们都还没有下班,所以严家宅就是疯跑的野孩子们的天堂。她听到从对面老虎窗里传来的尖利的口哨声,有成群结队路过的男孩子用巴掌拍着嘴巴发出“呕呕”的声音,房子周围的爬山虎在初夏的微风里摇曳成了波浪状。短短一分钟的时间却把那些不愉快的时光都甩在了脑后,她不害怕。而阿童木紧紧抿着嘴唇,身体绷得紧紧的,好像一把短小的弓,眉角处的一个伤疤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他们砸烂了能够看到的所有的玻璃,而更多的碎砖落在房间里面,在水门汀地板上弹起来发出令人兴奋的扑通扑通声。突然,楼梯上响起一阵巨大的脚步声,就好像有个怪物笨重地从阁楼里滚了下来,压得整个房子都吱嘎作响,同时传来老头歇斯底里的叫声:“哪只小赤佬,看我不打死你!有娘生没娘教的野种,看我不打死你!”
“快跑!笨蛋,快跑,跑!”
三三慢了一步,她还恍惚站在原地。她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过去就连胡乱按邻居家的门铃然后快步躲到树影里看大人气急败坏骂街的事她都没有干过,所以她完全被房子里面发出的声响吓着了,手足无措,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脑子里面只想着:这下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直到那扇破烂的门在她面前砰的一声打开,老头的头发上粘满了泡沫,散发着一股药皂的气味,赤裸着根根肋排清晰可见,肩膀上还有拔火罐留下的大片淤青,显然刚刚从水龙头底下爬出来,连拖鞋都没有来得及穿,整个人正在往地上疯狂地滴水。哦,他的拖鞋正握在手里面。在一只拖鞋朝三三劈头盖脸飞过来的时候,她尖叫着被阿童木拽着飞奔起来,眼前发黑腿脚发软,只知道盲目地往前跑。这番情景仿佛只在梦里才出现过。梦里她常常梦见自己沿着万航渡路或者严家宅曲里拐弯的弄堂奔跑,后面是看不见的敌人,周围则是充满甜腥气味的初夏植物,一切都新鲜欲滴,她却害怕得不得了。其实她跑得并不快,虽然短跑的时候她可以依靠健壮的小腿爆发力,可是现在她直感到肺已经变得像一张薄纸,每吸进去一口气都感到刺痛,周围晃动着面孔和树和房子根本就看不清楚。她太害怕了,最后一眼她只看到老头用手捂着额头。他的额头流血了吗?刚才阿童木在拽着她跑的时候扔出的最后一块碎砖正好打中了老头的额头。她听到他歇斯底里地喊着:“我要叫派出所来抓你们!叫派出所来抓你们!”她相信老头刚刚看清楚了她的脸,因为她也是那么清楚地盯着他的脸,就连他嘴唇上那颗长了一簇汗毛的痣也看得清清楚楚。老头会记得她穿着白色圆领衬衫和蓝色线裤,脖子上还挂着一串累赘又愚蠢的大钥匙。等到她被阿童木拖进一个隐蔽的小弄堂时她几乎要蹲在地上哭起来。她累坏了,而且真的害怕坏了。
“明天派出所的人会来抓我们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少管所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么?”
“我不知道。”
“我看到他流血了。他会死么?”
“坏蛋没有那么容易死的。”
可是为什么他们仿佛总是在奔跑?这是个他们永远都弄不明白的成人世界不是么?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老头那么坦荡地收下他们的食物和烟,他们不知道老头第二天会不会真的带民警到学校里面来认人。噢,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老师们常常把这样的事例挂在嘴边。他们也不知道到底工读学校是什么,里面的女生都要剃短头发么?都要穿条纹的衣服么?是不是每天都要削一筐土豆呢?还可以看小说书么?还可以长大成人么?还可以结婚么?晚上三三躺在沙发床上,看着对过希尔顿酒店楼顶的红色飞行指示灯在墨团似的天空里面闪闪烁烁,想着,如果没有明天就好了,时间永远都停留在睡着前的这一刻就好了。她多么害怕一头栽进了睡眠里面,所有的梦都是浮光掠影般完全记不住,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是明天了。明天她的名字又要出现在黑板上面,家长联系手册又是没有签名的,她大概又要被赶出教室到办公室里立壁角去。她总是被老师拽着胳膊拖去办公室。她不明白,其实他们不拽她,她也会乖乖地跟着走去,然后自觉地站到墙角去。因为害怕,她早晨起来喝牛奶总是呕吐,她以为呕吐了就可以不用去学校了,但是这招从来没有管用过。呕吐倒是成了习惯性的,喝牛奶呕吐,刷牙闻着薄荷的味道也呕吐,这真是惹人嫌弃。明天早晨老头会带着派出所的人来认她么?他会记住她的脸么?他一定会记住她的脸。三三用被子使劲地捂住自己才没有绝望地哭出声音来。如果黑夜是无限长的就好了,如果明天永远不会到来就好了。她想总是睡在沙发床上面,窝在安全的被子里,听爸爸从房间的那一端传来的磨牙声,透过天窗看着对面希尔顿酒店楼顶那闪烁的飞行指示灯,缓慢地搭上眼皮。唉,如果没有明天就好了。但愿这黑夜无限漫长,但愿在梦里奋力厮杀永远不要醒过来就好了。
第二天老头并没有带着警察在学校里面出现,以后也没有。如果童年时候的所有恐惧都是空穴来风就好了。其实长大以后若是变成一个无知无畏的麻木的大人,自己也是不会知道的,但是当时三三却每天都在担惊受怕。“少管所里面也要给你留个位置么”,班主任的话大约就好像是一个紧箍咒一样套在她的头上。她害怕老头被阿童木的砖头砸死了,她就是那个真正的帮凶,她就是那个越走越远的坏女孩,她害怕极了。后来三三在烟纸店遇见过老头几次,每次她都紧张得无法呼吸,扭头就逃。可是老头永远那么神态自若,就好像他把三三的桃酥饼塞进裤兜里时一样不在乎。他用皱巴巴的钞票买廉价的香烟和冰啤酒,一大口浓痰吐在窨井盖上。他的额头上根本没有伤疤,好像那天的事情完全是一场噩梦。
只有三三才在意这些,只有三三才耿耿于怀,只有三三才是那个落荒而逃者。
天空晴朗晴朗4.
4.
我到底看过多少遍《天生杀人狂》呢?看到简直可以背出里面的台词了吧。他们在小酒馆里杀剩一个人的时候就对着那个人说:“告诉别人是我们干的,我们是米奇和梅乐莉。”每每听到这句话我就感到身体被人打出一个洞来,心脏疼得要抽搐起来。我真爱黑色头发的梅乐莉,爱她平坦的乳房,她扭动身体时性感的模样,还有她在监狱里面穿着宽松的囚服,抱着瘦弱的身体喃喃唱着:“我天生就是一个坏蛋,我天生就是坏蛋。”我们总是不自觉地把电影中的人物梦想成自己不是么?虽然自己其实只是个梳着乱七八糟的头发,在秋天背着个大包拖沓着步子走在路上的二十五岁女孩。哦,天哪,竟然已经二十五岁了,竟然已经是二○○七年。而我第一次看到这个电影的时候还只有十七岁,在看到他们俩用刀割破了手掌,白色头纱掉进山谷的时候嚎啕大哭。阿童木一定没有看过这个电影不是么?他大约已经真的死在了童年或者少年岁月里,可是我想起他来了。阀门一旦打开记忆就铺天盖地地把我淹没了。又闻见苏州河粘稠的恶臭味了,每天傍晚涨潮的时候这股潮湿的咸腥气味就把整个上海都笼罩在氤氲里,然后整个胸腔就好像被水淹没。水要从嘴巴和眼眶里汹涌而出,令人张大嘴巴想要呕吐,结果却只能够吐出一点点口水,只好瘫痪着不动等待着这种如涨潮一般的感觉渐渐褪去。这是个秘密,阿童木,我要毁约了。我们的童年都过去了。现在没有老师,没有大人,我们竟然都已经是大人了,不会再被关晚学,不会再立壁角,没有会打断人手指的爸爸,不再需要令人伤心的一去不复返的妈妈,没有少管所,没有派出所,我们不应该再害怕了。
哦,我们是米奇和梅乐莉我们是米奇和梅乐莉我们是米奇和梅乐莉我们是米奇和梅乐莉。我们是坏孩子,但是我们也会努力挣扎着长大成人,我们只是学着抵抗不要被摧毁。我们是跟你们不一样的人,我们长大成人以后也是跟你们不一样的大人。我很伤心,为什么在童年的时候总是不够勇敢,总是那么怯懦,为什么总是无法成为自己所以为的那个人?我们是阿童木和许三三,现在说这句话已经像是个笑话了。
天空晴朗晴朗5.
5.
这是升五年级前的暑假,三三的游泳头已经慢慢地长长了。后来她看到过那时候的照片,穿着白色蓝色条纹的圆领短袖棉布连衣裙,双手插在耷拉着的口袋里面,头发乖乖地覆盖在耳朵旁边,刘海上夹了一枚陈旧的黑色钢丝发卡,被晒得很黑,鼻梁两侧闪着淡粉色的光芒。她拘谨地站在一个野草丛生的儿童乐园前面,似乎在左顾右盼地躲避着镜头,又有些微微的得意和高兴。旁边标着日期: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日。她总是会记住一些年份,比如说一九九九年她第一次骑着辆二十四寸的破自行车到百乐门电影院旁边的麦当劳跟男同学约会。她把车子锁在麦当劳门口的栏杆上。后来这辆自行车她一直骑,直到大学的第二个暑假返校时旧宿舍拆迁,所有的旧自行车都被集中到了五舍门口的篮球场上堆在一起,她再也没有能够从那堆废铜烂铁里面把她的自行车给找出来。比如说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她结束了中考以后躺在外婆家的地板上吮一支赤豆棒冰。电视里面播放着阅兵仪式的时候她昏沉沉地睡过去,棒冰在地板上化掉,醒来时有很多蚂蚁浸在糖水里面疯狂而快乐地挣扎。比如说一九九三年她去一所市重点中学报到,在校门口的黑板上找自己的名字。她没有进工读学校不是么?噢,一九九三年,一九九三年,她忘记了什么最重要的事情不是么,要跳过去么?再等一等吧,再等一等再说吧。高潮才刚刚开始,不能忙乱,不能在匆促中让那些悲伤的欢腾的时光凭空略过。
那么先从一九九二年说起吧。这年夏天三三和阿童木和所有的人都在疯狂地生长。她感觉自己在一个暑假里蹿高了三厘米,一定是因为几乎每天下午都偷偷跟着阿童木去附近中学的露天游泳池里面游泳的缘故。其实三三始终都没有学会过游泳,她甚至都没有一套像样的游泳衣,但她总是很高兴地穿着短裤和背心趴在池子旁边看着晒得黝黑的阿童木像条泥鳅一样在深水池里面钻来钻去。有几次她尖叫着被阿童木拖下水,引起对过在深水区旁抽烟的中学生的嘘声。那个夏天可真快乐,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不用去学校,简单的暑假作业只需要花去早晨的半个小时就可以做完了。当然爸爸还给她布置了很多额外的抄写功课,但她总是找很多理由,她能够瞬间就做出一副肚子或者脑袋疼得无精打采的模样来,蔫蔫地躺在沙发床的竹席上睡觉,其实只是因为下午跟着阿童木在外面玩得太累了。三三总是能够在傍晚到来前赶回家,在水斗里把弄湿的短裤和小背心都洗了晾在天井里面,再从冰箱里面捧出半个西瓜来用勺子挖着吃,或者把光明牌冰砖浸在可乐里面看那些奶油冒起泡泡来。她就坐在天井的小板凳上,看着那些绿油油的牵牛花、爬山虎,一边晒干自己的头发一边随手翻一本小说。她趁着家里没有人的时候翻遍了家里所有平时爸爸不让她看的书,比如那本阿嘉莎?克里斯蒂的《孤岛奇案》。她甚至从阁楼里面翻出一页从《少年文艺》上撕下来的封底,那是一张米开朗基罗的裸身大卫雕像照片。她记得爸爸骗她说那期的《少年文艺》寄来时就已经被人撕了最后一页。那年太阳总是非常缓慢地跌落下去,天井外面的世界渐渐喧闹了起来,大人们都回来了,自行车声和菜场里面传来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但是大人们都不知道他们俩在这个暑假跑遍了万航渡路和严家宅周围的每个小弄堂。阿童木发现了一个秘密:一条弄堂通到底就跟学校的儿童乐园紧靠在了一起,从墙上的洞眼里可以看到那边一蓬蓬被太阳照得晃眼的杂草,还有半个跷跷板。阿童木试图爬过去的时候被隔壁二楼一个正在看报的老头呵斥了下来,于是他们俩赶紧朝老头吐着唾沫翻着白眼逃之夭夭。有天他们甚至还跑去红都电影院,趁着收票阿姨心情特别好的时候偷偷溜进黑漆漆的冷气十足的放映厅,坐在最后一排高高的凳子上看了一场讲淮海战役的电影。黑白的屏幕上炮火轰鸣,看了半天屁股就坐不住了,再跑出来时直感到外面的白昼刺目晃眼。阿童木从他爸爸口袋里拿了五块钱,在静安寺的新华书店里给三三买了一块电子手表,是紫色的,上面有两只系着蝴蝶结的小白兔。
“我不能要这个,妈妈看到又要把我赶出去。”
“我还欠你三块钱呢,再说你手上那块表太难看了。吴晓芸她们都戴着电子表。”
是的,吴晓芸手上戴的是一块卡西欧的糖果色手表,据说是她妈妈从香港给她买来的。就连邢可可手上的表也是一块粉红色的电子表,虽然是地摊货,可是谁在乎呢。妈妈却会不屑地说:“这种手表走三天就不走了。”所以三三就戴着一块妈妈戴旧了的机械表,每天早晨都要拧发条,重新配了一根咖啡色的人造革表带。因为她的手腕太细,不得不又在带子上新打了洞眼。她一直向往一块电子表,而这块五块钱的电子表太好看了,用手捂着放在暗处的时候表面还会有绿色的荧光。虽然她嘴上说着“不要不要”,眼睛却怎么也不能从上面移开。直到阿童木替她戴在了手腕上面,她才扭扭捏捏地接受下来。天哪,表带是透明的,上面还描了一只紫色的兔子脑袋,而且正正好好卡在她柴火妞般纤细的手腕上,漂亮极了。她简直再也不想碰那块难看的磨花了玻璃的旧手表。
可是那天真不应该遇见留级生的不是么?他跟他那几个愚蠢的小跟班大概也是刚刚游完泳,吮着一根盐水棒冰,衬衫口袋里面还塞着一包红色壳子的牡丹牌香烟。那时候像他这样十四岁的小流氓都已经开始抽烟了,正流行软壳的牡丹和哈德门香烟。炎热的中午,新华书店门口行人稀少,几个懒洋洋的老头坐在树阴底下走象棋。知了隐没在茂盛的梧桐树上不厌其烦地摩擦着翅膀。没有一丝风,空气里面充满了令人头昏脑涨的烦躁气息。三三感到太阳简直要让头发烧起来,而留级生的薄衬衫湿漉漉地贴在背脊上。整个夏天他们和阿童木野在外面都被晒得像泥鳅一样光亮乌黑,而且又都在疯狂地长个子。三三看阿童木的跑鞋上已经被磨出一个小窟窿来,而留级生那条的确良长裤也短得露出脚踝来。她自己呢,她自己也是。他们在那个夏天都长得太快了,个个细骨伶仃,发了疯的骨头简直要撑破皮肤,不停地做那些从高处坠落的梦,又不停地在鼻子狠狠砸在青苔水泥格子路的瞬间醒过来,望着窗户外面希尔顿酒店楼顶一闪一灭的红色飞行指示灯惊魂未定。
那种对坏事情的天生预感让三三把头垂得很低,跟在阿童木后面与留级生狭路相逢。
“嘿,手表很漂亮啊,连吊牌都没有拆掉呢。”就在擦肩而过的时候留级生突然拽住了她的手腕。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他不再是平日里那个在走廊里遇见阿童木就扭头跑掉的该死的胆小的柴火流氓,此时,他身上无处不透着莫名其妙的洋洋得意,就连边上那群三三从未记住过名字和面孔的男生也像小狼一样发出嗷嗷的叫声。现在留级生已经装了一颗假门牙,近看的时候才会发现那颗门牙颜色发灰,而且比旁边那粒小了一圈,像是被委屈地挤在他那口参差不齐的烂牙里。他说话的时候仿佛整个牙床都露在外面,唾沫星子喷在三三的胳膊上。
“找死哪,快点滚开!”阿童木的脸上又露出三三熟悉又害怕的神情,那道像席子印似的伤疤泛着光洁的粉红色。
“你们出来谈朋友,爱女生,不要脸。”
“管你屁事!”他转过头来,一把拉起三三的手,说,“许三三,走。”
如果是在平日里,留级生一定只是哼哼两声就作罢,但是现在他完全变了个人,伸开手臂挡在他们的前面。
只听到他故作神秘地压低喉咙说:“阿童木,我爸说你妈妈是个烂货。大家都知道你妈妈是个烂货。你知道为什么你爸要跟你妈离婚么?因为她乱搞男女关系。你懂不懂什么是乱搞男女关系?她还傍大款。她看不起你那个窝在严家宅里的爸爸,也看不起你。你爸根本没有钱,连个老婆都看不住。我爸说这样的男人才叫没有本事!你就是那个烂货养的儿子,我爸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这颗牙的事情我可还记着呢。”他朝着阿童木咧咧嘴,用那颗灰色的假牙咬住下嘴唇朝他示威。
但是还没有等三三回过神来,阿童木已经像头小野兽一样把脑袋狠狠地向他的额头砸去,发出沉闷的惊天动地的声响。留级生倒在地上,立刻用手捂着额头撒泼无赖般地尖叫起来:“我要死啦,这个烂货的儿子要杀死我。大家看啊,这个烂货的儿子要杀死我。”而旁边零星的几个男生也用力跺着地嚷嚷着:“杀人啦,烂货的儿子杀人啦。”
要出事了!三三眼皮底下的血管突突直跳,可是她却懦弱得连阻止的勇气都没有。
她想要去拖住阿童木,但是太阳太大了,把周围的一切都照得发白发亮,连那些巴掌大的梧桐树叶子也变成刺目的亮白色。她站在那里根本没有办法动弹,迈不出步子去,只听到留级生像个破鼓般的声音在耳膜边轰鸣。她害怕极了,手脚发凉。没有人敢提起阿童木的妈妈不是么?这是他的死穴。三三从来没有问过他妈妈的事情。他喜怒无常瞬息万变,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生气,把书本都摔在地上,从二楼教室的窗户跳出来。他需要跳下去时那种心脏失重的感觉,他需要奔跑,或者他也跟她一样需要哭泣么?所以三三眼睁睁地看着阿童木扑过去用脚猛踢瘫在地上的留级生,而地上这个刚才还气势嚣张的笨蛋只会抱着脑袋打滚,像个真正的蠢货一样歇斯底里地大叫。一两个男生畏畏缩缩地上前去拖阿童木。混战中没有人看清楚阿童木什么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根脏得要命从来没有洗过的红领巾。他不戴红领巾,就算是在学校里面也只有在升旗仪式上往脖子上歪歪斜斜地一挂,然后就迅速拿下来揉成一团塞在裤子口袋里面。可是现在这根脏兮兮的红领巾就被勒在了留级生的脖子上面。阿童木用红领巾反勒住他的脖子,他这才真的开始害怕起来,不再装腔作势地杀猪般地尖叫,只是盲目地用手去抓脖子里的东西。他并不知道脖子被什么东西勒住了,只是疼,呼吸变得困难。三三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惊慌失措和从未有过的恐惧,就好像她有一次在游泳池里看到一个深水区脚抽筋的男孩,他被救上来以后一直不哭,完全被恐惧淹没了,只呆呆地坐在池边的瓷砖上,两只手无意识却专注地摆弄着游泳裤上松松垮垮的橡皮筋。直到他妈妈骑着自行车匆匆赶来,他才失魂落魄地大哭起来,哭得全身抽搐不停,好像一只突然被拔掉气门芯的轮胎一样瞬间就瘪了。
她迈不动步子。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连呼吸都变得很困难。而阿童木,他从来就是一个不计后果的男孩子。他是个危险人物。他的鞋带在刚才的混战中松了,这令他走路的时候拖拖沓沓,但是却毫不迟疑。他用红领巾勒着留级生的脖子往前走,根本连头都不回一下,不看一眼那个在地上胡乱盲目挣扎着的蠢货。三三看着留级生晃动着双手试图去拖住阿童木的腿。他的脸先憋得通红,然后渐渐地有斑点浮现出来。她忘记了,她忘记了那个混乱的瞬间,那些令人窒息的斑点到底是不是紫色的,到底是不是像蝴蝶一样覆盖住他的脸和脖子。他要死了,这个令人厌恶的只会尖叫的蠢货要死了。她一直希望他死掉不是么?如果他死了就没有人会在放学后的弄堂里拦截她,没有人往她的头发上扔嚼过的口香糖,也没有人在课堂里面大声叫“许嘉靓不要脸,许嘉靓爱男生”。但是如果他真的死了怎么办呢?如果他真的死了怎么办呢?她是阿童木的帮凶,她是那个永远不会得到原谅的阿童木的帮凶。
三三不记得是怎么把阿童木推开的,确切地说她把整个身体都撞向了阿童木。他们三个人通通都倒在了小马路的窨井盖子边上。她感到浑身的骨头都在疼,膝盖上的皮一定是蹭破了,旁边的留级生趴在地上发疯般地咳嗽,简直要把肺都咳出来了,而阿童木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直看到他浑身发抖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了两步,身体好像个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摇晃着向前奔去。三三坐在地上,连衣裙上沾满了泥土,因为过分紧张她感到撑在地上的手腕还在不住地发抖,完全说不出话来。她只庆幸留级生没有死掉,阿童木也没有死掉。她来不及想明天会发生什么了。她就好像那个从噩梦中醒来的女孩,不敢再闭上眼睛,惟恐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又陷入另一个昏昏沉沉的噩梦里去。
“手表坏了。”阿童木说。
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根红领巾,手指掐得太紧,简直要把手掌掐出血来。她摔倒的时候手腕狠狠地砸在了街沿边上,这时才看到液晶屏裂开了一条缝,但是里面的数字还在闪闪烁烁地跳动,只不过漂亮的塑料表带被磨花了。那道缝贯穿了整个表面,它怎么看起来也都是一只破表了。
“以后我再赔你一只新的。”
“我不要了。我会戴着这个的。看,它还能走,怎么都摔不坏。”
“我恨他,如果再叫我看到他,我一定杀了他,谁都拦不住我。”
“你差点杀死了他!”三三说完这句话嘴唇突然不停地哆嗦起来,怎么也忍不住,反复念叨着,“你差点杀死了他你差杀死了他你差点杀死了他。”
“我妈妈她可不是像那只猪说的,她没有不要我,每个礼拜天她都接我出去吃饭。”
“可是你差点杀死了他。我恨你。”
但这是三三跟阿童木最后一次在童年时代见到留级生了。在令人惶惶不安的返校日他没有出现在教室里,直到开学他也没有再出现。在班主任轻描淡写地说出他在最后一学年转学,他父母花了很多钱给他转了个好学校打算好好念书准备毕业考试的时候,三三在心里面默默舒了口气。她回头看了阿童木一眼,而阿童木盯着窗外面一棵长得过于茂盛的梧桐树发呆。这天她穿着一身旧连衣裙,手臂和背上被晒伤的地方正在蜕皮,所以只要一闲下来她就用手指去剥,有的时候甚至可以剥下一层薄如蝉翼的皮肤。窗户外面灌进来的风带着这个疯狂夏天苟延残喘的气味,混合着隐约的桂花香气。
可是最美好的部分才刚刚开始呢。对,就是这天,这天坐在开学第一天的教室里面,台风刚刚和天空擦肩而过,校门口还积着大大小小的水坑。三三穿着凉鞋踩到那些水坑就溅起清凉的水花来,整个上海都好像刚刚被水洗过一样清澈见底。她在教室门口看到一个背着塑料彩色水壶的陌生男生,瘦瘦高高,穿着一件淡蓝色图案汗衫。就是这种心脏瞬间缺血的感觉不是么?她总是在见到男生的时候感到紧张,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但是她知道这次是多么不一样。她小心翼翼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却忍不住想回头看看他有没有多看自己一眼。天哪,他才不会多看自己一眼。她的鞋子因为踩在水坑里所以都湿了,泥水溅得整个小腿和裙子的下摆都是。她的头发虽然长长了,却还是个平庸委屈的蘑菇头女生。根本没有人会多看她一眼的,而且她一进教室就看见吴晓芸穿着白色的新裙子,头发披在肩膀上温柔得好像趴着一只黑猫。她也长高了,但是并不像三三这样只是拼命地长骨头。她也被晒黑了,可是皮肤却好像会发光一样,鼻子两侧都闪着美丽的粉红色。她正跟隔壁桌的李婕说着话,三三经过她们身边时她们也没有压低声音:“林越远,新来的插班生。”于是很快她就发现班级里几乎所有的女生都在窃窃私语
“他是从北京转学来的呢。”
“我听我爸爸说,他们家住在常德公寓。”
“真的啊,他竟然住在那里!”
三三恨不能捂起耳朵来,她像逃命一样坐回到积了一层灰的课桌前,却还是忍不住抬头看看教室门口那个男生。他大概还不知道所有的女生都已经在讨论他了,晚上他会被写进多少本日记本里面,很快他就会跟吴晓芸她们成为好朋友。她知道,他是属于她们那边的。而她呢,她只是个跟着阿童木鬼混的不起眼的糟糕女生,而且在这个时刻非常非常地伤心。
天空晴朗晴朗6.
6.
常德公寓就在静安寺后面一个眼科医院的旁边。那时候大部分同学都住在严家宅破落的房子里面。三三的家虽然在万航渡路,却也不得不用公共厨房。从厕所跑到房间要经过黑黑的堆满杂物的走廊,老鼠们就在走廊里面横窜,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就会啃放在外面的肥皂,在肥皂上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齿印,更不用提三三根本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她只有被沙发隔开的一个角落,角落里放着一只跟书架连在一起的书桌,塞满杂物和各种小说书。玻璃底下则压着很多照片,有黑白的满月照也有春游和秋游时拍下来的集体照,因为压的时间长了,所以大部分照片都已经跟玻璃紧紧地粘在一起,等到终于有一天要搬家的时候,这些照片就只能随着这只破烂书桌一起扔掉。妈妈很不齿严家宅的棚户房,非常眼热常德公寓,因为那里有冬暖夏凉的木头地板,有窗明几净的独用厨房,甚至还有一部电梯,是那种外国电影里面才见过的老式电梯。门是铁栅栏,得用劲才能够拉上。最最重要的是张爱玲也在那里住过。三三在那个夏天就已经趁着爸爸不在时囫囵吞枣地念完了被他藏在衣服抽屉里面的整本《金锁记》。住在常德公寓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更何况还是从北京转学来的,见过天安门,每句话的结尾都要卷一卷舌头。成绩非常好,长得比班级里任何一个男生都高。刚开学就立刻被体育老师看中选去足球队当守门员,然后又被大队辅导员看中去做学校鼓号队的指挥。指挥就是穿着红色镶金穗的制服,手里还挥舞着一根金色的棒子,永远神气地走在队伍的最最前面。三三过去也参加过鼓号队,但是每次好的鼓都被别的同学抢走了,剩下的只有短了一截的断鼓棒和永远无法调紧鼓面的破鼓。但是指挥只有一个,没有人会跟指挥抢指挥棒。
所以林越远真的就是独一无二的。
吴晓芸她们那群最漂亮的女生几乎全都在为他争风吃醋。有一天,上早读课前吴晓芸突然在课桌上小声哭泣起来。她几乎把整个身体都趴在桌面上,用手指死死扒住桌沿,柔弱细小的肩膀默默耸动着。其实几乎全班的人都看到她的桌上被人用粉笔写了:爱林越远,不要脸,恶心!但是只有三三知道这是谁写的。她前一天放学后把饭盒落在抽屉里,再回来取的时候刚巧碰见邢可可正在粉笔盒里面挑一支白颜色的粉笔头。但是她不会说出来,她坐在教室后面默默看着吴晓芸因为哭泣而抖动的身体,竟然觉得很羡慕。她也喜欢林越远啊,可是她的名字永远只会跟阿童木联系在一起。没有人会看出来她喜欢林越远,没有人会知道。她一直就是那副毫不在乎的冷漠模样,她永远都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哪怕是长大以后也是这样,就算她很爱一个人,爱到神魂颠倒,那个人也根本不会知道。
下一页 尾页 共5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