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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晴朗晴朗

_2 周嘉宁(当代)
她的爱向来就是胎死腹中。
于是自然常识课就在那一年成了三三最最快乐的时光。她还记得那些摆放着动物标本的玻璃柜子,里面有麻雀、黄鼠狼、兔子、鹿和神秘的头盖骨,天平的砝码被放在一个个衬着丝绒的小盒子里面。学生们做植物实验的时候,窗台上就放满了生长着绿豆芽的小塑料罐子。有的时候把湿漉漉的棉花翻开来,里面还有做动物生长笔记用的小蜗牛。三三常常愿意在劳动课的时候被安排到自然常识实验室里面去打扫卫生,拿着扫帚蹲在地上扫那一小团一小团积在骨架后面的灰尘。当然,那些时光之所以如此快乐如此值得珍惜,是因为她跟林越远只有在那节课上才被分在一个小组里。就他们两个人坐在同一台实验桌前,没有吴晓芸,没有班主任,更没有阿童木。他们俩拿铅笔当火车,用尺和橡皮搭隧道。三三根本不在乎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些什么,仿佛她的全部小宇宙都是因为林越远才被点燃的。直到老师用一枚粉笔头重重地笔直掷在三三的额头上,当着全班的面大声说着:“许嘉靓同学,请问林越远同学的脸上写着字么?你知道黑板在哪个方向吗?”老师因为这枚扔得过分准确的粉笔头以及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而洋洋得意,而三三则只能够低头捂住额头。她的眼泪蓄满了眼眶并不是因为那枚粉笔头,而是因为原来她的这点心事谁都可以看穿。她感到羞愧和害怕极了。她不属于她们那个少女帮,她没有贝壳发卡也没有妈妈从香港买回来的牛仔裤,而她竟然喜欢林越远,她们会笑死的。这个沉默寡言怪里怪气的女生怎么可以喜欢林越远?她只感到头昏脑涨,在剩下的课上都不肯再抬头跟林越远说半句话。
“没有关系的。”林越远突然凑近她说。
“什么?”三三狠狠抽了一下鼻子才把那些因为哭泣而流出来的鼻涕吸回去。
“他们不能拿你怎么样,不用害怕。”
“我没有害怕。”
“嗯,反正没有关系,有我在呢。”
从来没有一个男生这样温柔地跟三三说过话。她也好像从未获得过如此大的勇气。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无非就是对他感到万分的信任,就是感到只要有他的承诺世界上便没有任何的难事,就是一次又一次地想把自己碾碎了摊给他看,想把自己的每个零件都拆下来让他了解,告诉他一切细枝末节的小秘密。她的确喜欢他不是么?所以在剩下的半截课解剖青蛙的时候,她才鼓起十二分勇气面对着那只不断抽动着大腿的青蛙,把一根粗大的针用力扎进它的身体里面捣毁了它的骨髓。那个瞬间她坚信自己眼前发黑,头皮发麻,整个手臂都因为太紧张而发抖,但是绝对没有像个不中用的小女孩那样哭起来。她绝对不要在林越远的面前露出一点点的胆怯来。现在想起来,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总是用冷漠和莫名其妙的夸张大胆来掩饰自己的怯懦?她明明心里慌张,却不愿意寻求帮助。这大概多少是遗传了妈妈的强硬,但是也只遗传了一半。她的强硬表现得太过夸张,仔细一看就被彻底揭穿了。她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是因为紧张而表现得太过于出格,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变细,动作也张牙舞爪起来,因为害怕而快速说话,语速快到对方都没有办法听清楚。这些坏毛病原来从喜欢林越远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下课前,他们俩把死掉的青蛙扔进垃圾桶,林越远突然对三三说:“我过去在北京读书的时候,老师让我们种绿豆芽,结果我那棵被我忘记在课桌里面。等到我想起来的时候那些绿豆芽都死掉了,我又不好意思把它拿出来扔掉,就一直放在课桌里面。后来被值日生发现的时候我课桌的整个角落都发霉了,绿豆芽变成了黑颜色。”
“我才糟糕呢。小的时候我把蚕宝宝养在装蜂皇浆的盒子里面,但是有一条大概是吃了不好的桑叶,拉出来的大便全都是稀泥样的绿色,后来身体也变成了绿色。我就再也不敢打开那个盒子了,在那里放了一个礼拜。等到我爸爸发现的时候,里面所有的蚕宝宝都死了。”
三三很惊讶于她竟然跟他说了这些。她甚至都没有跟阿童木说过这些。她记不得跟阿童木在一起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他们俩大部分时候仿佛都不说话,那些时间只是用来在大大小小的马路和弄堂里漫无目的地晃荡,打“魂斗罗”,发呆和逃跑。她也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这些,没有跟爸爸妈妈说过,没有跟班级里任何一个同学说过。她很少说话,好像说话并不是一种需要,所以妈妈总是抱怨她说:“你看别人家的女儿都是贴心棉毛衫,只有你这个怪孩子,成天都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可是现在他们俩坐在实验室角落的桌子旁,竟然开始不停地说话,有的时候就连嘴巴都不够用,不得不用笔在书本的角落里写写画画。
而发展到高潮就是,在快下课的时候三三神秘地对林越远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但是你要保证不能够告诉其他任何人。”
“嗯,我保证。”
“我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严家宅有一个弄堂跟我们学校的儿童乐园靠在一起,就只有一堵矮墙隔着。星期六下午我可以带你去爬那堵矮墙。你要是自己去一定会在严家宅里面迷路的。”三三的小手指与他的小手指钩在一起的时候她肯定脸红了。
她感到他的手指跟阿童木的手指一样都是汗津津的,但是她的心脏好像莫名其妙地停顿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正在做非常非常糟糕和可怕的事情,那个秘密本来就是属于她跟阿童木的秘密,是他们俩在那个仿佛没有尽头的暑假里一起发现的秘密,是阿童木爬上了墙头又被住在隔壁爱管闲事的老头赶了下来,是他们俩一起哈哈大笑着逃跑。但是此时此刻她想不起阿童木来了,她的眼睛里只有面前这个男生,她甚至根本没有办法再集中注意力。这个时候她快乐极了,为什么还要想起别的事情来,想起写在黑板上的名字,想起吴晓芸那条把屁股包得紧紧的新牛仔裤,想起像场噩梦般的阿童木?阿童木不会知道这些的,她不会告诉他原来她那么轻易就可以背叛他。她或许根本就不在意他,她不会再害怕他了。
 可是一旦下课铃声打响的时候马车就变回了破烂的南瓜,三三甚至连水晶鞋都没有。吴哓芸拿着课本跑过来跟林越远对台词,他们俩第二天要一起主持国庆节的联欢晚会。看得出吴晓芸也因为跟林越远讲话而紧张,她面孔上的两片粉红色变得更加明显,而且说话的时候不时地抿一下嘴唇。她显然根本没有注意到旁边的三三正默默收拾着桌子上的火车笔和隧道尺,她不会想到三三喜欢林越远,或许她也想到了,但是像她这样的漂亮女生根本不会嫉妒一个像三三这样的怪女生。或许等到毕业以后她就会跟班级里其他女生一样迅速地忘记三三的名字,忘记她的长相,只是模糊地在有人提起的时候想起那个成天跟阿童木鬼混的女生,然后撇撇嘴巴。
“你喜欢他是不是?”阿童木下课后从不知道哪里窜了出来。
“不是。”
“骗人,你们女生全部都喜欢他。”
“我不喜欢他。”
“那么你喜欢我吗?”
“我不喜欢你,我也不喜欢林越远。你走开。”
三三不想让林越远看到她跟阿童木混在一起,但是她也知道一定已经有人跟他说了这些。谁都知道臭名昭著的阿童木和他身边那个糟糕而古怪的瘦女生。所以等三三走出实验室的时候,她伤心地看到林越远已经与吴晓芸走远了。他们走得那么快,就好像她怎么赶也赶不上他们,而阿童木站在她的旁边踢着地上的一块小石子。她好像从未如此失望和沮丧过。她知道她们所有的女孩都在迅速长大。
有一天早晨上自习课的时候吴晓芸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从书包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开始擦椅子。这时他们才看到她的椅子上面全部都是血,好像用手帕根本就擦不完。她擦了一会儿,又坐下来,把手帕紧紧攥在手里趴在桌子上小声地哭。这样隔了一会儿她又站起来,而血好像不断地从她身体里的某个地方往外流。她一定是吓坏了,以为自己快要死掉了,所以连哭泣都只敢是非常非常的小声。她不断地擦,坐下来,哭,站起来再擦,继续哭。整个教室里都鸦雀无声,所有的人只是愣愣地看着她。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都非常非常地害怕,就好像是她的身体里面被谁用刀子狠狠地扎了一下留下了个永远都不会好的伤口,而血这样流啊流根本永远都不会结疤。哪怕是最可恶的男生都吃惊地看着她。手帕完全擦脏了,她把它叠起来重新塞进书包里面。他们都在害怕地想:天哪,她要死掉了。最后吴晓芸既悲伤又害怕地整理好书包跑出了教室,下午也没有再来。她跑出去的时候白色的背带裙后面有些血凝固住了成了难看的咖啡色。虽然三三到了以后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那天她却被震撼了。这是一种无以形容的神秘的带着一丁点甜蜜的巨大恐惧,好像所有的毛孔都张开了,又好像一个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女孩突然被暴露在真相里。后来她们都在长成真正的女孩,而她却没有。她的胸部仿佛永远都只会有两颗小得不能再小的小核桃。有次上美术课,男生在她的椅子上恶作剧般地放了一个调色盘,结果她一屁股坐上去以后白色裙子后面全部都染了红色的颜料。回家后妈妈惊诧地把她拉去厕所里面叫她脱下短裤来。她想妈妈总是会失望的,因为当别的女生都长成真正的女孩时,她却被她们忘记了,抛弃了。她停留在原地,没有人跟她跳橡皮筋,没有人跟她做朋友,没有人会真的想要听她说话或者和她分享秘密。她只能坐在台下,所有的联欢晚会上她都是那个坐在台下默不做声的人。她最害怕的就是击鼓传花的时候,当那朵烫手的红花递到她手上时鼓声突然停了,周围一片死寂,所有的人都停下来瞠目结舌地望着她,仿佛在说:“哦,天哪,她会表演什么呀?”她憎恨引人瞩目,可又矛盾极了。如果她不像吴晓芸这样耀眼的话,林越远又怎么会真的看她一眼?三三突然后悔极了,为什么刚才要跟林越远说那么多傻里傻气的话?他压根不会在乎的,而且她做了可怕的事情。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多么糟糕和可怕的事情。她的那个该死的秘密,她一定是昏了头才会说出这样一个该死的秘密。现在她羞愧极了,可是没有办法了,她已经把自己碾碎了摊开在他的面前,如果再拼凑起来的话也只是个残疾的小人了。
天空晴朗晴朗7.
7.
全校上下都知道三三这个住在学校隔壁的女生,所以来找她的不仅是来告状的老师和来砸她储蓄罐的阿童木。一个礼拜六下午,三三正偷偷看着有线电视台重播的香港电视连续剧时,突然门外响起剧烈的敲门声。她条件反射般地把电视机关了又把窗帘全部都拉起来,赤脚站在门背后屏息凝神地等待外面的动静时,突然响起的却是一个陌生又令人心跳停顿的声音,那个仿佛跳跃着的带着北京口音的男孩声音在外面叫着:“许嘉靓,许嘉靓!”她一直都还记得他叫她名字时的声音,尾音拖得很长,高高地扬上去,让她在瞬间就心脏缺血。她慌忙从桌子底下找出鞋子来穿上,急匆匆把窗帘掀起来。穿过天井时,她直感到周围的那些植物、梧桐树的树阴和墙角苔藓里的几只蜗牛都愉快极了。她快乐地抿了抿嘴唇,把杂碎的头发往耳朵后面拢了几下。没有镜子,但是她觉得自己看起来或许还并不糟糕。夏天已经跑得只剩一个尾巴,那天林越远穿着天蓝色的套头衫,运动裤和白色耐克跑鞋。尽管在心里默念了一万遍不要慌张,不要结巴,但是在看到他的时候,三三还是张口结舌起来。
“你说的那个秘密,带我去看看吧。”林越远说。
“现在么?”
“你爸妈不让你出来啊?”
“不会,现在就走吧!”三三又慌了手脚。
她根本都来不及检查电视机电源有没有关闭,脖子里面的钥匙有没有挂好,只是弯下腰来把鞋带重新系系紧就砰的一声关了铁门跟着林越远走了。她当然愿意跟着他走,哪怕家里还有一堆爸爸布置的额外的抄写作业没有完成,还有一篇周记要写,她宁愿抛开这所有的烂摊子跟着他走。但是她并不知道到底林越远会不会喜欢严家宅。他这样一个住惯了北京四合院和常德公寓的男生跟严家宅里面赤着脚光着身子乱跑的野孩子总是不一样的吧。就连妈妈也喜欢林越远,多年以后当所有糟糕可怕的事情都已经渐渐被记忆过滤掉以后妈妈曾经跟三三说:“你小时候那个男同学,胖胖的小子,你们那时候常常手拉着手去上学的。”三三不记得这些了,她记得林越远是瘦高的,而且他们曾经那么要好过么?妈妈光是记着最美好的部分了,那么就这样吧。
三三闭着眼睛都能够走通这里所有的小弄堂,指给他看哪个同学住在哪个房子里,哪个烟纸店里面卖的弹力球颜色最好看,哪个摊头上的蛋饼里卷的油条最香脆,哪个屋顶的宝石花已经蔓延过整片屋檐,就好像是把自己的那个秘密世界慢慢地展示在他面前,带着小小的自己都没有发现的骄傲和得意。瞧那些在墙头树阴底下睡着了的肥猫,那些刚刚晾出来还滴着水的床单,还有错综复杂的小弄堂。可是她不会迷路,她带着林越远跨过那些淌着洗发香波泡沫的水槽,穿过阴暗的门洞,时不时有野猫蹑手蹑脚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她在心里默默地揣测着,他会喜欢这些么?直到他们来到那面紧挨着儿童乐园的墙。那时候所有的同学都向往学校的儿童乐园,因为平时它都是关闭的,只有每个星期四下午开放一个小时,或者是体育课的时候如果碰巧不用队列操练或者接力赛跑的话,体育老师也会偶尔同意他们去儿童乐园里玩一会儿,平时则是永远锁起来的。可是十二岁的时候越是禁忌的东西总是越吸引人。这天隔壁阳台上没有凶狠的老头,只有秋天的虫子还隐没在苔藓、草丛里面。午睡时段并没有完全过去,仿佛遥远的地方传来淘米的声音和隐约的评弹声。三三因为紧张而手脚冰凉,她指给林越远看墙壁上的那个窟窿。此时正是太阳把儿童乐园的杂草照得斑斑驳驳的时候,她看着他趴在窟窿上张望,非常担心他不喜欢也不在乎他看到的一切,非常担心其实他真的是一个跟她完全不搭界的人,非常担心他是属于他们的。
但是,林越远惊喜地转过头来说:“我们爬过去吧。”
她相信这以后的很多年她都没有见过一个男生会笑得这样明眸皓齿,好像闪着光。
“我们爬过去吧!”他已经踩在墙面的砖头缝隙里面抓住旁边一棵夹竹桃,还没有等三三反应过来他已经爬上了墙头,并且把手伸给了她,“来,上来。”
她穿着条新裤子和刚洗过的衬衫,而且她的跑鞋刚刚洗了在晾,所以她出门的时候穿了双紧绷绷的系带旧皮鞋。但是顾不得这些了,她拉住了他了手,奋力踩住那些砖头,膝盖和胳膊肘都狠狠地蹭在墙壁上。她跟林越远并排站在了墙头上。礼拜六的学校真安静,操场显得过分空空荡荡,天空是上海秋天清冽的蓝色,而儿童乐园正处在午后最最美好的时光,麻雀停在跷跷板上,树阴底下两只黄褐色肥硕在野猫在听到动静时警觉地竖起耳朵来四下张望。三三跟在林越远后面往下跳。她从来没有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跳过。上一次是跟阿童木在楼梯上面比谁能从更高处跳下来,结果从第六格往下跳的时候她就右脚踝给扭伤了,不得不去医院上了跌打药膏缠了纱布。但是此刻她却没有畏惧过哪怕一秒钟就闭着眼睛跟着林越远跳了下去,而地上一大蓬杂乱无章的野草伴随着右脚剧烈的疼痛扑面而来。她感到自己重重砸在一摊烂泥里面像是一个失去了弹性的笨蛋,甚至仿佛在幻觉里面听到右脚踝的骨头发出喀嚓的声音,顿时疼得瘫痪在地上无法挪动。而林越远已经兴奋地跑远了。她趴在草丛里面听到他的脚步声和尖叫声慢慢远去,突然感到自己又被忘记了,但是她却很高兴。他喜欢她的世界不是么?他显得新奇又兴致勃勃,他喜欢严家宅里烧煤球时烟雾腾腾的气味,喜欢那些曲里拐弯纵横交错的小弄堂,所以不能让该死的右脚毁了这个冒险的下午。
整个下午三三都没有被林越远看出来她的右脚踝已经肿成了个馒头,好像血液流到那里就再也流不过去了。但是虽然右脚渐渐麻木了挤在破皮鞋里失去了知觉,脚踝却只要稍稍扭动一下就钻心疼。她还是勉强在草丛里钻来钻去,摘下那些小灯笼般的蓖麻花花朵,甚至冒着冷汗爬上了最高的滑滑梯,所谓的人鱼公主也不过如此吧。最后他们都累了,额头汗津津地把头发全部都粘住了,于是便并肩躺在滑梯底下一小块树阴里说起话来。
“为什么你不跟班级里其他同学交朋友?”林越远说。
“是他们不爱跟我交朋友,而且因为我跟阿童木交朋友,没有人会跟阿童木交朋友。”
“阿童木总是那么凶么?”
“也不是,但是他没有妈妈。”
“我也快没有妈妈了。”
林越远之所以会来上海做插班生是因为他的爸爸妈妈离婚了,他便跟着爸爸来到了上海。但是爸爸因为要做生意的缘故常常出差或者干脆住在宾馆里面,所以他就与爷爷奶奶住在常德公寓里面。
“这些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噢,我也不愿意跟别人说。你知道,这些事情可真够烦的,硬生生地被扯到上海来。我过去住在北京的时候可带劲呢,我还有辆自行车!”
那天他们一定说了最最多的话。三三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那么多话,简直恨不得把自己掰开来让他看:你看你看,我是这样的一个女孩,请你一定不要把我跟她们搞混了。她现在怀揣着林越远的秘密,班级里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些,就连与他一起主持了联欢晚会的吴晓芸都不知道这些,所以三三受宠若惊地捧着这个秘密,完全忘记了右脚的疼痛。她闭着眼睛面朝天空听他说话的时候,地上的枯草根透过衣服扎在皮肤上,还有蚂蚁顺着指甲盖往上爬。有时候她睁开眼睛就看到好像整个天空都要朝她倒下来。她眯缝着眼睛,默默祈祷太阳永远不要落山,这一个下午可以永远不要结束。
后来她忘记了,忘记自己是怎么样一瘸一拐地挪回家去,只感到心里面灰暗透顶。真奇怪,她心里并没有因为天色已黑而害怕,她不害怕妈妈因为那件蹭满烂泥和枯草的衬衫而歇斯底里,或者爸爸大发雷霆地把那本空空如也的周记本扔在她的脸上。她的心里面空落落的,但这种空落落不同于她与阿童木逃自修课打“魂斗罗”时的那种。她并不感到愧疚,也不感到自己是个偷跑出去跟男生翻墙玩结果摔坏脚的坏女生。路灯突然亮起来,秋天夜晚的风非常清冽,她不得不缩着脖子,拉长袖子盖住手背。她想如果林越远愿意再呆下去的话,她甚至可以陪他说整个晚上的话。她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比如说她从来不在打雷的天气里面洗澡,她最害怕老鼠,就连看到死老鼠也会浑身发抖地尖叫。她才不管别的呢,才不管爸爸妈妈会不会因为她彻夜不回而发疯,不管她的名字会不会整个礼拜都悬挂在黑板上的小框框里。她才不要管这些呢,真的。她不想再去管那些写不完的周记和抄写不完的生词,她不想再去上学,不想再没完没了地撒谎。她烦死这一切了。但是这个美妙的傍晚也结束了,她就好像被打回了原形的灰姑娘或者是变成了泡沫的人鱼公主,从来没有过的沮丧加上脚踝剧烈的疼痛让她仇恨起自己来。强撑了两天没有告诉妈妈把脚摔坏了,她在心里默默想着事情总会好起来的,或许明天就好了。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也不是没有可能,或许明天醒来时转动一下脚腕所有的痛感都已经消失了,又可以蹦蹦跳跳了。可是到了第三天的早晨,她的右脚已经肿得根本塞不进跑鞋里面去了。撩起裤子来看时,乌青从脚踝蔓延到了整个脚背,还有紫色的淤血触目惊心。她绝望地坐在马桶上面给这只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脚穿袜子,哀伤地想着原来事情只会越来越糟糕,原来到了明天非但不可能好起来,反而走向不可挽回的境地。就这样她把右脚脚踝摔成骨裂,绑了一个月的石膏。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这段瘸脚少女的时光在记忆里面真是熠熠生辉啊!
她左脚还是穿着那双旧皮鞋,外套上系着很小很旧的蝴蝶结,脖子里挂着重重的钥匙串,因为右脚绑了石膏所以不得不用一只脚跳着走路,而且不到一个礼拜那些缠在外面的纱布就已经发灰变脏,这完全符合后来她心目中《天生杀人狂》里的女一号形象吧。后来,她反复跟别人说起她一闭眼睛就从墙上跳下来的经过。她想或许她从来就是一个粗制滥造的女生,她不怕金龟子,不怕阿童木捉来的死麻雀。她知道班级里只有她一个女生敢拿着针捣毁实验青蛙的脊髓,也只有她会爬墙钻草丛。她曾经是个多么风光的勇猛少女,她都忘记了么?而且瘸了腿以后她不用再出早操不用再上恼人的体育课。后来她翻到自己当年的成绩单,体育课的成绩竟然都非常糟糕,想来她永远只会一屁股坐在那些该死的鞍马上,实心球又经常从她过分细弱的手臂里滑落出去,而她更讨厌的当然是早操。她永远在缺觉,清晨永远也醒不过来,而且高音喇叭里面的早操音乐那么激昂而刺耳,周围总是笼罩着清晨灰蒙蒙的雾气。那么累,却还有一整天要度过。所以现在她堂而皇之地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面,听着操场上传来的口令声和哨子声翻一本小说,只不过现实却是勇猛少女绑着石膏的脚踝因为闷热而发痒,痒到她暴躁地用指甲挠破了石膏边缘那一块还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有时候她恨不能像留级生那样拿一根别针狠狠地扎进去,穿过石膏扎进自己皮肤里面才能止住这难忍的奇痒。
当然全校都知道了她的英雄事迹。她这个住得离学校最近的、整日与阿童木鬼混的女生,现在又摔断了腿。在走廊上看到她用一只脚蹦蹦跳跳地走路,低年级女生都好奇地停下来看她两眼,窃窃私语。班主任捏着她的请假条说:“真是什么事都叫你撞上了。”那时候他们已经是最高年级了,只要再熬过这年,他们就能够进中学了,她就要从这个小学校毕业了。这仿佛给了她信心,或许从此以后她将不再是个成天担心又整日撒谎的小孩。三三要考的是跟林越远一样的学校。她必须考上这所学校,这样才能够在以后的日子里继续跟林越远在一起。她丝毫不能够想象,如果万一她跟林越远考进两个不同的学校,那么从此大约就是再也见不到的了。那时没有网络,没有电话,要与一个人失去联络简直是太过于容易的一件事了。每每想到这个,她就无限失落,好像真的第二天坐在教室里的时候,林越远的座位就会变得空空荡荡,再也遇不见他了。那样的话,即使考上了重点中学又有什么意思呢,即使以后不再细骨伶仃地顶着蘑菇头却变成了一个绝色美女又有什么意思呢?
直到有一天阿童木在厕所门口拦住了三三,她几乎就要忘记他了。
“你干吗带他去那里?”他狠狠地从背后拽住了她刚刚勉强能扎起来的辫子。
“我,为什么不可以?”她心虚地张口结舌起来。
“那是我们的秘密。”
“你让开。”
“你是个叛徒。”
“我不是,你让开。”三三徒劳地嘟囔着这句话。
她看着眼前的阿童木,两个人的脸只有五厘米的距离,她感到自己从没有像现在那么讨厌他。她突然想起来为什么他那么与众不同所有的人都害怕他躲避他,因为他从来不笑,他总是像个大人一样板着一张凶狠的面孔,粉红色的伤疤也绷得紧紧的。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他只是十二岁而已。其实这毫不奇怪,他的爸爸每天都对他训斥个不停,头发要梳得整齐,不要总是像个严家宅里的破落户,不能钻在书本里面像个娘娘腔但是也不许出去打架。有一次阿童木的爸爸当着三三的面打他,他手无寸铁就好像一只丧失行动能力的小鸡一样被爸爸拎起来狠狠摔在地板上。还有一次他爸爸用铁皮铅笔盒砸他的脸,立刻有血从他的牙齿缝里面流出来。她忘记那都是因为一些什么样的琐事,但有时候她想,有一天他会被他爸爸打死的。如果他爸爸来不及在他长成一个大人前把他打死,那么他一定会报复的,因为她从他注视着爸爸的眼睛里面看到一种真正单纯的仇恨和愤怒。她害怕他,现在这双冷冰冰的眼睛就盯着她,却又能够闻见他灼热的呼吸。这样僵持着直到上课预备铃声打响,刚刚还在走廊上互相推搡的低年级小孩仿佛一下子就遁形了,然后眼保键操的音乐声聒噪地盘桓在整幢教学楼里。他们俩赶在别着红袖章的值勤老师巡视之前往教室走去,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三三屈辱地扶着楼梯把手一格一格地往上跳。在拐角处阿童木突然伸手推了她一把。她踉跄了一下死死抓住把手才没有又摔倒,可是他的嘴角却扬起了一丝得意而残忍的笑纹。他把手举得高高的,仿佛想要朝着她的脸狠狠地揍下去。于是她也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整个人向前扑去想要推倒他。当然他灵巧地躲开了。她恨他,恨他砸坏了她的储蓄罐小猪,恨他带着她干尽坏事,恨他把她当成朋友或者帮凶。她恨死他了,但是结果她的手肘和膝盖同时砸在木头楼梯上。
“叛徒就该是这样的下场。”他说完就飞快地跑开了。
整整一个上午三三都没有能够上成厕所。要不是该死的石膏,她本可以跑得很快,一溜烟地跑进隔壁楼的教师专用厕所去。阿童木不敢去那里。过去有几次开玩笑的时候他跟着三三闯进那里的女厕所,结果都被几个裤子拉链拉了一半或者裙子褪到膝盖处的女老师赶出来。但是她现在只能够傻里傻气地扶着楼梯走路,好像一只笨拙的无法躲开偷猎人子弹的丹顶鹤。最后一节数学课当堂测验,她焦灼不安地坐在凳子上面对着一张试卷,因为膀胱压迫着神经,所以她不得不左右扭动着屁股,面孔憋得通红,甚至都连呼吸都只敢半口半口而已。试卷上所有的数字都从纸上跳起来,恶狠狠地讥笑着她,而时间那么难熬。她绝望极了,感到自己永远也熬不到长大成人的那一天了。直到突然之间那个油光满面生满粉刺的数学老师的声音响雷一般炸响在头顶:“许嘉靓,你东张西望想作弊啊!”她看到他从讲台上朝她走过来,直感到眼冒金星。穿着黑色尼龙运动衫的数学老师好像摇晃着化做了好几个人。她太害怕了,可是当数学老师把那张完全空白的试卷猛地从她手臂底下抽走,她闻见他身上一股香烟和风油精的混合气味。她知道全班的同学都转过头来注视着她,狼狈的糟糕的她。她看到林越远隔了两排桌子望着他,但是她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她也不愿意去争夺数学老师手里那张已经撕破一个角的试卷了,身体里面一根一直绷得紧紧的弦突然之间松掉了,暖烘烘的液体一下子就润湿了棉毛裤。
“怎么有水啊?”同桌指着地上的一小摊水说。
“我妈妈帮我带的汤打翻了。”三三极小声极小声地说。
她不知道自己根本不会撒谎,她撒的谎全都拙劣无比一戳就破。
“许嘉靓尿裤子了。”突然,同桌兴奋地举起手来,还没有等到数学老师点头示意就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尖叫起来。
立刻,那群该死的男生又像是炸开了锅一样沸腾起来。这真是灾难,一切都好像回到了留级生往她头发上面扔口香糖的时候。林越远从来不知道这些,在摔断腿的那个下午她有很多话还来不及告诉他,可是现在看起来她仿佛是一个故意隐瞒和撒谎的女生。她忘记自己是怎么样逃出去的,她没有办法跑,只能努力地踮着右脚走路,摇摇晃晃看起来滑稽又可笑。外面真安静,走廊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只传来隔壁班级朗读英文课文的声音。为什么她不能够像他们一样?为什么她总是特别的一个?她已经厌烦了做那个最特别的或者说最怪异的人。她想跟他们一样坐在教室里面念课文,考上重点中学,以后再考上大学。可是不是现在,现在她的棉毛裤和运动裤都已经湿透了,她盲目地走到了走廊尽头的厕所,却已经是不需要的了。而刚才湿漉漉的温度退去以后,现在裤子冰凉地紧贴着皮肤。她蹲在厕所的小隔间里只感到寸步难移。怎么办?再也不愿意回到那间可怕的教室里去了,再也不想看到他们任何一个人。她知道从第二天开始她就会多一个绰号,所有男生见到她都会用手指刮着脸说:“画地图,尿裤精,不害臊!”这真是一场噩梦。她曾经梦见老师安排自己站在第一排领操,因为所有的人都注视着她所以她根本不知道手臂该怎么动,突然之间她的衣服的扣子全部都掉了。对,她梦见自己赤身裸体地站在所有人的面前,而梦境里时间被无限制地拉长,高音喇叭里的早操音乐变得缓慢而刺耳,底下的人都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裸体。她羞愧难当却不能够一走了之,只能麻木地晃动着胳膊跟随越来越缓慢的节奏继续做操。那些目光暖烘烘湿漉漉就跟尿裤子的感觉一样,而且好像时间永远都不会向前,这一切永远都不会结束。而她刚才瘸拐着在众目睽睽的嬉闹声中湿着裤子走出教室,连抬起头来的勇气都没有。噩梦成真也不过如此罢。
那年爷爷突然死掉了。妈妈早晨把三三叫起来,说:“你得跟爷爷说再见。”她被从睡梦中死命地拖拽起来,闭着眼睛磨蹭着扣扣子。因为害怕,绒线外套上面的六颗扣子她反反复复地扣错。其实谁都没有告诉过她,连爷爷生病都没有大人很认真地告诉过她,但是她都知道。有一次她去爷爷的亭子间里看他,很多大人围着他。他艰难地站起来要小便,于是爸爸就把痰盂凑了上去。那时候人已经不能再顾及什么了,三三第一次看到男人的身体。她惊慌失措地别过脸去,又觉得非常伤感。这一幕简直比爷爷真正死去更加伤感。这个爷爷啊,总是穿着中山装围格子围巾的老人,就这样浮肿着发黄的身体,被那么多人围观着小便,砸在痰盂里面的水声又那么响。她尴尬得自己都想要死过去。而现在她也知道,她听到天花板上大人们不动声色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也知道爷爷死了,但是他们都不告诉她。他们或许感到不好意思,因为死亡真是难以启口。于是她也就默默地走到爷爷的床边,站得很远,僵硬着身体用极其极其细小的声音羞涩地说了声:“再会。”小的时候并不真正惧怕死亡,是因为三三对于未来美好生活的想象力非常有限。她想象不出以后将有怎么样的事情等待着她,她不在乎以后,以后对她来说毫不重要。她的快乐都很小很小。
但是现在三三想,死掉了就好了。她不知道该如何逃避去学校。她小时候常常撒谎说肚子疼,有一次半夜里爸爸用毯子把她裹起来骑自行车去儿童医院。她躺在急诊室的人造革桌子上,一只明晃晃的灯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只能用手指使劲抠着一个破得露出海绵来的洞眼,而医生在她的肚皮上戳来戳去,耐心地询问:“这里疼么?这里呢?”她害怕谎言被戳穿,只能够皱着眉头支支吾吾,胡乱地回答着。但是现在这些招不管用了,肚子疼脑袋疼都已经被她用烂了,每天都在六点四十五分时起床。天越来越冷,她迷糊着睁开眼睛时外面的天还是微红的,听得到马路上清洁工人无聊的扫落叶的声音,吃完咽不下去的早饭就必须必须被推出门去上学。可是这次她再也不想去学校了,她死死抵着厕所的门把尿湿的运动裤、棉毛裤连同内裤袜子和鞋子一起脱了下来,哭泣着扔在浴缸里面,然后哆嗦着两条细腿蜷缩在浴缸和马桶间狭小的空隙里给自己洗屁股,恶狠狠地发誓再也不要去学校了。
死也不过如此吧。
三三摆弄着手里面一把飞鹰牌双面美术刀片。爸爸总是用这刀片给她削铅笔。他坚信如果用活动铅笔或者圆珠笔写作业的话会把字写得油腔滑调,所以她的铅笔盒里从来不缺那一排削得整整齐齐的墨绿色中华牌铅笔。她想,划一刀的话划在哪里呢?手腕么?会不会疼?是一点点疼还是很疼很疼?在她还没有想明白的时候锋利的刀片就已经在大拇指上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她呆住了,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这道口子里缓慢地渗出一颗豌豆大小的血滴来,顺着手指往手腕淌去,还没来得及用手擦去就已经渗出了第二滴。她突然害怕起来,不是因为要流血流死掉了,而是因为妈妈快要下班回家了,所以她狼狈不堪又跌跌撞撞地奔去水斗,把水龙头开到最大。那一点点的血很快就随着水斗里面几根断掉的葱和鱼鳞流走了。她不知道冲了多久,直到最初的麻木过去以后疼痛的感觉慢慢回潮,她再举起手指头来看,一道两厘米长的伤口,不再流血了,两边的皮已经翻了起来透着死气沉沉的白色好像一条刚刚翻了白肚皮的鱼。她想其实她压根就是胆小懦弱的,连死去的勇气也不会有。
这一切都是因为阿童木。可是他总会死掉的,剩下她,长大后连个可以迁怒的人都没有。
她没有死掉,只能抱着一种坐以待毙的心情,大拇指上还贴着一块创可贴等待着星期一的到来。天亮以后就又要回到该死的学校去,到时候所有的男生都会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对着她喊:“不害臊,尿裤子。”她恨阿童木,他已经渐渐地变成一个噩梦,她却仿佛很难醒过来。可是其实天亮后三三躲躲闪闪地跑进教室里面,却并没有人真的注意到她已经低着脑袋坐到了座位上。教室里闹哄哄的,原来是语文老师在上作文课的时候要求大家带一个自己最爱的玩具过来。吴晓芸的座位上赫然摆着一只巨大的长毛绒熊,鼻子好像一块快要融化的巧克力。几乎所有的女生都围着那只熊,男生们也忍不住往那个方向瞄。但是吴晓芸不让他们碰,就连邢可可伸过去的手都被她打了回去。而三三这才想起来,糟糕,她忘记带来她的东西了。不过没有人会在意她的玩具,那是一个巴掌大小全身所有关节都会动的小兵人。她常常带着它在天井的花盆边上玩,有时候就连洗澡就要把它带进浴缸里面,所以它的关节都有点生锈了,棕色头发的油漆颜料也有点剥落了。但是这并不妨碍三三想象它突然潜入海底遭遇鲸鱼,突然又逃进原始森林跟巨大的蚊子作战。
没有人会在意这些,大概也没有人真的在乎那个在数学测验时落荒而逃的尿裤子女生。他们总是不断地被更新鲜的事情所吸引,争先恐后地想离那只毛发柔顺的玩具熊更近一些,而真正害怕着耿耿于怀着的只有三三一个人。
天空晴朗晴朗8.
8.
在假期到来前三三裂开的骨头已经自动愈合,连缝隙都找不到了。石膏拆掉了令她惆怅了几天,仿佛是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而且憋屈了一个月的右脚踝变得苍白纤细,支撑着她的身体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再次断掉一样。刚刚过完元旦,三三突然在某天的《新民晚报》上看到红都电影院外面那个半圆形的顶棚坍塌下来,砸死了一个过路的年轻女人。等到三三再次路过那里时是跟妈妈一起去第九百货商店买过年穿的新衣服,经过那里的时候她看到门口巨大的霓虹灯上都蒙了层灰。妈妈下意识地把她拽到马路的另一边,并用手护住她的脑袋快步走过,嘴里念叨着:“当心当心,这里的脚手架都没有拆掉。”但是三三仍然忍不住扭过头去看。海报栏里的海报好像在一夜之间都破落了,某块牌子上写着电影院里咖啡馆的每日特价,看上去令人感觉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门口堆起来的砖头和石屑还没有完全清除干净,那个断了一半的顶棚上裸露着几根触目惊心的钢筋。脚手架上的工人身体半悬在外面,漫不经心地要把这整个顶棚都拆去。而底下笨重的大门敞开着,看得到售票大厅里面堆满了破烂的包皮面凳子和搭脚手架用的毛竹。三三突然感到心里一软,那时候她已经下定决心跟阿童木决裂了,整整一个月都没再去严家宅,也没再跟他说话。但是她突然想起夏天时偷偷跑进这里看的那场电影,冷气让他们俩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第一次像个大人那么想:时间竟然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似的。几年以后等到三三再次骑着自行车到这里来看电影时,这里已经不再叫红都了,名字又改回了文革前的百乐门电影院。巨大的霓虹灯直竖到屋顶,旁边新开了麦当劳和肯德基。
不要多想了。等冬天过去,再等春天过去,她就是中学生了。可是阿童木会放过她么?
那次的期末考试三三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紧张,因为据说考得最好的那三个人可以有参加外国语学校保送考试的机会。三三报名了,她知道林越远也报名了。可是那些不好的预感真的就仿佛是天生的,所以她走在人行道上总是尽量避免踩到线,或者在看电视连续剧的时候不断数着每句台词里的字数是单数还是双数。她喜欢双数,讨厌单数,单数从来都没有带给她好运气。果然考试的时候为了预防作弊老师临时把所有人的座位都打乱了,三三坐在了单数的那排,坐在一张不属于自己的瘸脚椅子上。只要身体重心稍微偏一偏整张椅子就会发出咿呀咿呀的刺耳声响,她不得不在整场考试中都保持着身体的僵直。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因为阿童木就坐在她的身后。
先是一小团揉皱的纸在监考老师刚刚背转过身体的时候恰巧扔到三三的桌子上。过去她常常帮阿童木作弊,把选择题的答案全部都抄给他或者干脆跟他交换试卷以后帮他胡乱填上所有的答案也总可以混个及格的。她紧张地用手覆盖住小纸团,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小心地展开以后却发现上面什么字都没有写。
背后阿童木细若游丝般的声音说:“帮我画个圣诞老人。”
她生气地把纸揉起来塞进了课桌里面,但是很快就有越来越多的纸从背后向她飞过来。她惊慌失措,害怕地把那些白纸全部都藏起来。
“帮我画个圣诞老人!”背后阿童木的声音坚定而略略不耐烦,仿佛如果她再不画他就会大声叫出来。
于是三三用铅笔在白纸上迅速地画了一个长着白胡子的圣诞老人,扔在椅子后面。
“还要。”阿童木在背后说。
不,她心里厌恶地抗拒着。她想举起手来,可是监考的是粉刺愈演愈烈的数学老师。她相信数学老师恨她,因为她的数学作业漏洞百出,而且她竟然还在他的课堂上尿着裤子逃出教室去。她感到阿童木狠狠地在她的椅子上踢了一脚。整个椅子发出巨大的呻吟声,让数学老师猛然转身用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神警告性地瞪了三三一眼。他脸上一小粒一小粒鼓起来的脓包油光可鉴,生气或者紧张起来的时候简直令人感到那些包都要爆炸了。
那么你会背叛我么?
我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好了,这还不够么?他这个该死的孜孜不倦记仇的男孩,她已经为了那个秘密付出足够多的代价了,摔断了腿,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尿了裤子。林越远或许会因为完全看清楚她这个鬼混女生的真面目而再也不跟她说话,他还想要她怎么样呢?三三又在几张小纸片上迅速而潦草地涂抹了几个圣诞老人,心里绝望透了。她用眼角瞄到林越远已经翻了一面去做最后几道大题了。她还停留在选择题上,而且心烦意乱只感到眼前那些等号和数字纠结在一起。那些应用题她根本读不懂。她完全没有办法静下心来,没有办法把眼前那些用油墨打印出来的句子从头读起。她焦急地不停地看时间,那块被摔裂了缝的电子表却飞快地闪烁着向前走。三三只感到自己手指发软,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得到外国语学校的保送考试名额了。或许她会得一个不及格,最后她只能在试卷上敷衍了事地写下一连串自己都未必看得懂的等号,只是为了不要最后整整三个大题空白的地方看起来太扎眼。然后,刺耳的结束铃就打响了。当后面的试卷往前传的时候,她看到阿童木的试卷上是毫不在意的大片空白,而前面的同学急不可耐地把试卷从她手里抢过去,仿佛怕她反悔什么似的。又有什么值得反悔的呢?她只感到那一点点没有希望的微弱的爱情都已经随着这张糟糕透顶的试卷被抢走了。她不可能考进任何一所市重点中学,她会跟阿童木或者留级生一样去万航渡路尽头那所最最垃圾的中学。没有人会爱她,连爸爸妈妈都会对她失望透顶。她的手脚冰凉,只默默希望此刻学校里面发生巨大的火灾,把阿童木连同数学老师连同他腋下夹着的那堆数学试卷通通烧掉。
三三不敢回家。她知道每次考试完回家爸爸总是会等在弄堂口抽烟,看到她就故作镇静地笑眯眯地问她:“考试考得怎么样?”她通常不管好坏都会冷漠地回答还不错,然后嫌恶地躲避那只抚摩她乱蓬蓬的头发的手。可是现在她想到试卷后面大片刺目的空白和那些涂在小纸片上的大胡子圣诞老人们就感到心脏一阵阵抽紧,胃里一阵阵抽搐着翻江倒海,不得不站定了空呕了几记,喉咙口发酸却没有吐出任何东西来。她害怕看到他们充满希望的眼光。没有什么事情比让他们悲伤和失望更难过了。她在学校门口看到林越远、吴晓芸和学习委员一起往老师办公室走去。她害怕与他们迎头撞上,赶紧把书包死死抱在胸口扭头就走,他们根本还没有看到她她就已经拐进了办公楼里面。他们会得到那三个保送的考试名额,他们以后会考进同一所重点中学,一起骑自行车上学。他们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三三心灰意冷,身体简直已经被掏成了个一碰就碎的空壳。她多么希望重新回到那个摔断腿痛到龇牙咧嘴的下午,一切都重新来过。或者回到再早一点,回到在走廊上遇见阿童木都要避之不及的时候,回到她开始变成一个成天鬼混到魂不守舍的女生之前。可是那些疯狂地穿梭在严家宅的傍晚好像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甚至希望自己永远都是那个绑着石膏的瘸腿女生,因为这样林越远才会记得那个滑滑梯底下的下午,记得从墙头跳下去的疯狂瞬间。可是现在她腿上的石膏拆掉了。当那些僵硬的筋骨又迅速柔韧起来以后,她就又能跟所有的其他人一样又跑又跳了,她又不得不跻身于灰蒙蒙的早操队伍。她不再是那个既风光又伤心的瘸腿少女,所以三三想现在他大概已经无法从那么多的女生里面把她分辨出来了。她过去总是希望自己跟所有的其他女生一样,但是现在她后悔了,她后悔极了。她第一次希望自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那个独一无二敢闭着眼睛跟着他跳下墙头的女生。如果她不做那个独一无二的女生,他会渐渐地把她忘记的。她是多么害怕被他忘记。
回到家里时爸爸并没有等她。她稍微放下心来自己用钥匙打开门。厨房里面也是黑暗一片,灶台上面冷冷清清,只有那只永远关不紧的水龙头还在不紧不慢地滴水。正当她站在走廊的台阶上忐忑不安又犹豫不决的时候,爸爸突然打开了房间门,在黑暗中站定了看着她,说:“干吗不进来?有什么心事么?”有什么心事么?她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是一个从来不跟人说心事的女生了。是藏在旧书包里面的试卷和成绩单被发现了么?是抽屉底层那几块阿童木偷来的没有用过的水果味橡皮么?是混在书架里面的那本用报纸包着书皮的琼瑶的《梅花三弄》么?她不知道,害怕得又忍不住缩起肩膀来小声地干呕了两下。他们都担心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好像让她感到心都快碎了。她很想说:“我考试没有考好,我做了阿童木的帮凶。如果我进不了市重点中学你们会有多伤心?”可她没有说话,她感到走路的时候所有的关节都是僵硬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一天过得真累。
爸爸把她领到天井里面。
刚刚下过一阵冬天的毛毛细雨,天井里的泥土都是冰冷潮湿的,那些植物呈现出一派萧条的深绿色,而湿漉漉的地上竟然撒满了白色的小纸片。她不用近看就已经头昏脑涨地知道了那是什么,心脏顿时好像蜷缩成了一颗非常小又非常坚硬的核桃。没有人动过这些纸片,或许爸爸和妈妈就好像警察保护犯罪现场一样任由那些纸片散在地上,但是他们一定蹲下来仔细地看过上面画着的那些可笑的模糊的圣诞老人,然后趁着她没有回来前小声而紧张地讨论过。三三此刻就好像是那个在舞台上弄丢了面具的小丑。她憎恨这一切,愤怒、悲伤和委屈把让她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冷得发抖。“你看看上面写了什么?”爸爸用非常低沉和沙哑的声音说。她站着不动,不是因为叛逆,而是身体在这个时候真的已经僵直了,耳朵边上传来嗡嗡声,心里面的恐惧好像波涛一样层层地压过来。如果他们像阿童木的爸爸那样狠狠地打她一顿她或许会觉得好受一点,可是他们非要让她感到愧疚,感到没有办法收场,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手足无措地丢在天井里面。天已经很暗了,隔壁人家窗户里面传来《新白娘子传奇》的主题曲。她因为不知道站了多久终于感到太累了,脚底的一根筋连带着小腿肌肉抽搐着疼,可是没有人来跟她说话。她知道这次他们都不愿意原谅她。
等到她唉声叹气地拾起地上一张已经完全被雨水打湿了粘在地上的小纸片时,她看到上面阿童木用七倒八歪的铅笔字写着:“圣诞快乐。我喜欢你。”地上的每张小纸片上都写着这几个字,还有那个咧开嘴笑的圣诞老人,有些是三三画的,大部分是阿童木照着三三画的描的,还画了难看的花边,努力地想要做成一张真正的圣诞节卡片的样子。
可是该死的,笨蛋,蠢猪,二百五,他根本不知道圣诞节是哪天。圣诞节早就过去了,过去了一个月了!放过寒假以后就是大鱼大肉烫蛋卷皮剁春卷馅的春节了。等三三蹲在地上把所有的纸片都拾起来以后,指甲缝里面已经全部都是湿漉漉的烂泥了。烂糟糟的纸片在手心里攥了一大把,再站起来的时候因为蹲太久血无法畅快地流到脑子里面而眼前发黑。扶着冰凉的门框闭着眼睛站了片刻,等到睁开眼睛时她看到远处希尔顿酒店楼顶的飞行指示灯又亮起来了。下午的时候阿童木是怎样爬上墙头,从书包里掏出这些纸片撒得天井里到处都是?他真自私。他是个该死的自私透顶的人。她恨他。
爸爸在晚上睡觉前跑到沙发床的边上来摸摸三三缩在被子里面的脸。她死死地闭着眼睛,假装已经睡着很久了。晚饭的时候他们一直在问她纸片是谁扔在这里的,她只是冷漠地回答着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心里烦得要命,只能用放在桌子底下的左手狠狠地掐着大腿。他们反复地问,每每都令她感到只要再多问一遍她就会彻底崩溃,就会发神经病般地嚎啕大哭,就会把饭粒都呛进气管里然后猛烈地咳嗽,就会浑身发抖地在地上打滚。她想要大声地尖叫,想要把纸片全部都撕得粉粉碎。他们总是很难接受她正在慢慢长大这个事实。他们总是刺探着她的秘密。就像爸爸会把她订阅的《少年文艺》封底上整张的米开朗基罗裸体大卫像剪下来藏起来,他们一面向她隐藏所有的秘密,把她蒙在鼓里,一面又要刺探她的秘密,她的那些仅有的糟糕的微不足道的秘密。但是现在爸爸粗糙的手抚摩过她的脸庞,他不知道她并没有睡着,所以轻声哀叹说:“唉,三三,你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啊?”三三不知道为什么爸爸会哀叹这些,仿佛他早就知道了她那张几乎要不及格的数学试卷,知道她跟阿童木之间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甚至已经看穿了她无所事事的内心。小的时候看一个木偶片《“下次开船”港游记》,有一个缩小了来到玩具世界的小孩叫唐小西,永远在问一个老鼠公公到底码头上面的船几时再开,可以将他带回到正常人的世界里面去,而码头上的牌子永远绝望地写着:“下次开船。”这个木偶片是为了教育小孩不要浪费时间,不要总是指望明天。而三三呢,三三却感到自己就是那个被困在港口的唐小西,那艘船永远都不会起航,永远都不会将她从那里带回来,带回到她所想要的世界里面来。那个被气跑的时间小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其实他们完全不理解这些。
那个晚上她梦见了林越远。梦里面是毫无温度的夏天,他们俩骑着自行车在万航渡路上面。那时候三三实际上还根本不会骑自行车。爸爸曾经在她小学两年级的时候就许诺过给她买一辆自行车,可是事实上当一辆二十四寸的红色小车挤进他们狭窄臃肿的老房子时,三三已经十五岁了。如果那些纸片都是林越远写的该多好!她不会在乎那些歪歪扭扭的字,也不会在乎胡乱填写的空白试卷,不会那么冷漠地坐在饭桌上使劲吃那些乏味的海带,更不会在半夜里死死咬住被子的一角来抑制那些哭泣的声音。她的眼泪把枕头都浸湿了,心里面是空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只是担心着太多的事情,担心着成绩,担心所有的谎言都被戳穿,担心着林越远已经在渐渐地忘记她,担心着爸爸妈妈终有一天会知道这些纸片是阿童木扔在这里的,担心她最后将和阿童木一起被关进少管所里面。这是她过的第一个圣诞节。她根本没有保留那些卡片。她臭着一张脸把天井的门重重地关上,好像一个赌气的小孩一样奔到垃圾桶旁边把那些纸片扔在了烂菜叶堆里。她讨厌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讨厌和憎恨过自己。
我不喜欢你啊,我喜欢林越远。
三三对着垃圾桶里面的纸片很轻声地说:“我喜欢林越远啊。”
她悲伤地想,如果林越远也喜欢她的话,做个撒谎精又算得了什么,成绩单又算得了什么,爸爸妈妈的训斥又算得了什么,少年管教所又算得了什么,将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天空晴朗晴朗9.
9.
那个寒假的返校日,下了三三记忆中仅有的一场大雪。不过其实上海从来都没有下过真正的大雪,鹅毛大雪,但是那天早晨爬起来刷牙的时候她看到对过房子的屋檐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色,还有冬青树的树叶上面那一朵朵的小棉花和下过雪以后才会有的苍白苍白的天空。这个新年三三并没有得到新衣服,她正处于买不到衣服的尴尬年纪,童装部已经很难买到适合她穿的衣服,而那些真正的成年人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也显得滑稽。她已经快跟妈妈差不多高了,却还长着一张小孩子的面孔,所以不得不套着一件妈妈穿剩下的芥末绿风衣,腰里面还傻里傻气地扎着根腰带。虽然这样子出门令她羞愧万分,但是雪后冰冷刺骨的风和窗户外雪白的世界还是令她忘记了那些小小的不堪。学校操场上所有的水坑都已经结起冰来,有男孩子故意走进绿化带里面,在那里留下一只只脚印。到处都是欢腾的尖叫声,减弱了三三对再次回到学校无限的厌恶和恐惧。她没有戴围巾和手套,鼻子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在不停地用冰凉的手擦去淌下来的清水鼻涕,然后也蹲下来用一只被遗弃在外面的畚箕里的雪捏了一只很小的雪球,但是雪很快就从她的手指缝里面化了出去。那只雪球被她捏成了一个坚硬冰凉的冰球,而且不是想象中的雪白,却是肮脏的灰色。
突然,三三的右肩膀被一小坨松散的雪击中。
她回头就看见林越远正用手捂成一个喇叭状对她大声说:“嘿,你一个人在做什么?”
“捏雪球。”三三不好意思地小声说,窘迫地把手里那个脏脏的冰球扔掉了。
“在南方才见不到真正的大雪呢!过年的时候我们北京下了很大很大的雪,把脚脖子都给埋了呢,最高的地方可以埋到膝盖,而且我们家里都有暖气管道。上海的冬天简直糟糕透了。以后我带你去北京看大雪,一脚踩下去就好像踩在棉花里呢!”林越远说这些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圆,惟恐她不相信似的。
她当然相信他。她最喜欢看喜欢的男孩子说大话的样子,而且他的面孔竟然也因为羞涩而微微发红。三三有点不确定的是他的眼睛刚刚是不是也发光了呢。
“好呀,以后去北京。”她心里欢喜得要命,却不敢表现出来,于是低下头来反复搓着几根被冻着了的手指。
她记得以前曾经跟林越远说起过长风公园里面的铁臂山,那是她从小到大爬过的最高的山。每年夏天时她都会央求爸爸带她去爬铁臂山,有几次临出发前突然下起倾盆暴雨她就整天都呆坐在家里闷闷不乐。那里还有一个银锄湖,他们总是爬到铁臂山顶上再一路沿着山坡的另外一边跑下来以后去湖上划那种手摇的破船。船真的很破,底下有破洞,水会慢慢地渗进来把凉鞋都打湿了。这是每年夏天的保留节目,隆重程度就跟日本女生在夏天时要穿着浴服去看烟火表演一样。可是她跟林越远说起这些的时候,他就毫不在意地撇撇嘴说:“铁臂山比起北京的山来简直就是个小土坡呢!”她却根本不生气。她多么喜欢他神气活现的模样。要说外面的世界与她没有关系是不可能的,虽然她的地盘仅仅局限于从万航渡路走到百乐门电影院,但是那些对外面世界的无穷想象却也令她心动万分。北京,那么以后一定要跟他去北京,爬真正的连绵起伏的山,还有打雪仗。
“你为什么一直都不理我?”林越远突然话锋一转小声嘟囔了一句。
“啊,我没有不理你。”三三几乎要叫出来,她的心脏猛跳简直要跳出胸口。
“可是你从来都不跟我说话。有几次在你路上看到我都冷冰冰地装作不认识,扭头就跑。我还以为我做了什么事情你不高兴了,而且你只跟阿童木说话,你都不跟其他人说话的。”
还等不到他说完这些话,三三就已经快要被那些淤积在喉咙口的语言和热情哽死了。她相信自己看起来一定怪模怪样,穿着难看古怪的风衣,鼻子通红眼眶湿润,空张着嘴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为什么她的爱总是胎死腹中?以后等她长大了也是这样的吧。原来她从来就是一个悲剧女孩,哪怕她很爱很爱一个人,爱到神魂颠倒,那个人也是不会知道的。那个人会以为她根本不爱他或者她压根不在乎他。那个人不知道她的冷漠都是假装的,只要他再多一点耐心,再多观察她一下就会知道那只是一套过分容易被戳穿的把戏。可是他还有耐心么?他还肯跟她耗着,消耗那么多的时间和热情来猜测她的心意么?她为什么就不能跟别的女生一样把那些爱那些热情都摆在脸上?她总是恨不得把自己摊在他的面前,却又把心脏捏得跟那一小团灰色的冰球一样紧。
“我以为你讨厌我。”三三用极其细小的声音说。
“为什么?”
“因为我……因为你们……你们从来都不跟阿童木在一起。只有我跟阿童木在一起玩,我也不喜欢这样,但是大家都不喜欢我……”三三张口结舌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的心里既欢喜又悲伤。她知道林越远不讨厌她,可是眼下这番解释的话却显得那么愚蠢。她不是阿童木,她永远不会说出“我喜欢你”这几个字,永远不,绝不!可是她解释着,晕头转向简直快要哭出来了,而且这时候她看见刚刚从教务室领完新书的阿童木正甩着他那只破烂的书包从办公楼里面走出来。她想他一定已经看到她了,尽管她迅速地扭过头去,操场上全部都是尖叫奔跑的同学,不时有人在结成冰的地上滑倒摔一个狗吃屎,但她还是可以感到阿童木正冷冰冰地盯着她。她知道他想要拦住她,拽紧她的胳膊凶巴巴地问她:你看到那些卡片了么?为什么你不理我,为什么你不跟我说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希望这最后一个学期可以快点过去,然后他们就都是中学生了。她想摆脱所有的噩梦,摆脱那些半夜里从水管上爬下来的老鼠。她再也不想回到严家宅那个潮湿发霉的阁楼里面打“魂斗罗”打到昏天黑地。她想交朋友。她想像一个普通的女孩一样长大,哪怕不如吴晓芸那么好看也没有关系。可是这一切真的是她希望的么?她只是真的不想再跟阿童木说哪怕一句话。
但阿童木还是左右摇晃着走过来,头发上粘着一层打过雪仗后被冻起来的细小冰珠。
这是他们三个人第一次狭路相逢,三三、林越远和阿童木。如果你以为林越远是那种白净而且文质彬彬的男生那么就真的错了,他竟然也是个在胡同里面厮混长大的男孩。在北京的时候他的爸爸妈妈忙着吵架和冷战没有时间管他,夏天的时候他跟大院里面同龄的男孩子爬到屋顶上打弹弓摔断过胳膊。后来因为个子长得高,他就成天跟着堂哥混在中学生堆里,与胡同里那些骑二十八寸自行车的大男孩们到处跑,学他们的样书包里也总是揣着一块板砖或者一截锯断了的水管条,坐在他堂哥的自行车后面在狭小得跟迷宫一样的胡同里面乱窜,屁股被书包架颠得生疼,好像时刻都在为一场群架做准备。不过其实他从来也没有真的用过书包里的那些凶器,倒是因为每天都揣着所以书包磨得很快,才没有买多久就会在底上磨出一个很大的洞来。这些事情他从来都没有跟其他人提起过,只跟三三说过。三三想,如果吴晓芸她们听到这些的话,大概会皱起眉头来嗤之以鼻,或者假装捂着嘴巴做出惊讶的神态来。但是她呢,她津津有味地听他说起胡同里面的童年往事。
“喂,别走,胆小鬼。”阿童木带着恶意在林越远的肩膀上推了一把。
“我没有打算要走。你才是胆小鬼。”他立刻还手,两个人互相推搡起来。
“单挑吗?”
“随便你,你想怎么着我都奉陪。”
阿童木不知道从哪个口袋里面变出几根划炮来,把几根受潮了的扔在地上,挑了两根最粗的扔给林越远一根。三三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俩好像都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她突然之间就变成了那个局外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两根划炮用火柴点燃了握在手里面。周围的空气里面顿时弥漫起一股冷冰冰的硫磺气味。她很害怕过春节时马路上那些到处乱扔炮仗的男孩,她害怕爆裂声,每次在马路上经过那些黑色的点着火的爆米花机器总是捂着耳朵逃走。小时候有一只炮仗从马路对面窜过来在她脚边爆炸,空气好像都被炸碎了,她被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被爸爸在胸口拍了好多下才缓过神来。而现在她简直能够听到火线被点燃后迅速燃烧的嘶嘶声却根本忘记了要捂耳朵。这就是他们那些男孩子们的荒唐把戏,胆小的那个总是会害怕地先把手里面的划炮扔掉,胜利的人则能够算准时间在爆炸前把划炮用一个优美而挑衅的弧线扔在对方的脚底下。这其实不过几秒钟的时间而已,她却觉得过分漫长。两个面孔都被冻得通红的男生互相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好像手里面捏着的根本就不是一个随时随地会爆炸的炮仗。阿童木脸上的粉红色伤疤仿佛一只露出不在意的笑容的酒窝,林越远则眯缝着眼睛完全没有表情。三三的脚尖和手指尖都被冻得疼起来,而右眼皮底下一根细小的神经好像老鼠一样没有节奏地胡乱跳着。
要出事了,完蛋了!
“扔掉,快扔掉。”她不知道是对着谁喊。
可是微弱的声音很快就被吞噬在操场上的一片欢腾里面,而与此同时两声足以把人震闷的巨响伴着一股气流迎面而来。在下意识地闭起眼睛前她看到他们俩人手里的两团亮光,好像两只刚刚爆发过的小宇宙。等到她再睁开眼睛来的时候,这场单挑就已经结束了。林越远大拇指上的整块皮都被掀了下来,手心里面裂了个大口子,血管好像被横切了一刀,深红色的血从血肉模糊的裂缝里面汹涌地往外面涌。而阿童木拇指的指甲盖整个都不见了,他的右手顺着衣服垂在大腿旁边,血从手指尖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好像万航渡路那只不断漏水的水龙头一样关不住。他们两个人都竟然都不肯比对方先扔掉手里面的炮仗,直到生生地在手心里面炸飞。
“你们都想死啊?你们这些神经病!”三三对着这两个笨蛋大喊。
“你滚开!我恨你,我恨这里。”阿童木突然转过头来,死死地瞪住她,在三三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把肩膀上面的书包重重地朝她扔过来。
因为没有用上力,那只破烂的书包可怜巴巴地划了个糟糕的弧线,半途就掉在了地上。包里面崭新的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整叠教科书都被甩了出来,泡在了地上正在慢慢融化的雪水里面。三三看到他的眼眶发红,细小的血丝布满了整个眼睛,太阳穴有一根青筋在使劲跳动,额头上的汗水津津发亮。他的眼眶里面含着眼泪呢。阿童木在哭,他竟然在哭。他哭着狠狠地踢了几脚地上的书包,踩在书上,那些雪白的纸上很快就粘满了脚印。
这天三三突然有了一种心完全都碎掉的感觉。这种伤心跟过去的任何一种伤心都不一样,是第一次心被砸得粉碎,就好像那只被阿童木砸掉的涂着粉红腮红的蓝色小猪,那些碎瓷片崩得到处都是,拾都拾不完。
后来,他们三个人坐在医务室的凳子上好像赌气般地都不再说话。
再后来,班主任拎着两只菜馒头和一袋豆奶刚刚到学校就被几个喜欢告状的同学叫到了医务室,看到那几根血肉模糊的手指和完全止不住血的口子,忍不住大声喝道:“你们都不要命了啊!”等她突然发现坐在三三旁边的竟然是林越远时更是气急败坏地说,“你们真是要气死我了!还没有开学就搞成这样,你们还想毕业么?你,你还想去外国语学校么?”她用手指戳着林越远的额头,却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三三一眼。
后来血止住后,林越远和阿童木被校医领着送到地段医院去缝针了。班主任反拽着三三的胳膊把她拖到办公室扔到墙角,就再也不愿意开口跟她说半句话了。办公室的窗户破了,用橡皮膏和旧报纸糊了起来。三三透过玻璃看到外面的雪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屋檐上面还剩下一点点积雪好像残破的酒精棉花球。她想地上一定都脏了。上海的每场雪都融化得很快,很快就变成黑糊糊的雪水在马路边结起黑色的冰,肮脏又恶心,但还是彻骨地冷,空气全都是潮湿的。这种冷简直就能够刺到骨头缝里面,让人痛恨这季节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似的。
第二天最后一个在万航渡路的新学期就开始了。林越远和阿童木都是绑着绷带和纱布来的。三三没有让爸爸陪着她到校门口,虽然他早晚会知道校门口的黑板报上有贴着白底黑字的处分通知,阿童木是记过处分,她是警告处分。没有林越远的名字是因为他已经拿到了外国语学校的面试通知书。他是学校里面唯一一个拿到面试通知书的,而他根本就不可能通不过那场面试。没有哪个大人不喜欢他这样聪明健康的男生,所以大概那张要替他张贴的撒金粉的红榜都已经准备好了。老师们都闭口不谈这件事情,而三三的名字又跟过去一样与阿童木的并排在一起。她灰溜溜地从黑板前低着头走过去,但还是看到几个隔壁班级的女生正对着她指指点点,就连门房间的老头都端着一个茶缸跟她说:“哟,两个男生炸伤手啊,这下你可出大名了。”她痛恨这一切。她知道不久爸爸妈妈就会知道这张扎眼的处分通知。那些刚刚入学的女学生的家长会指着海报上的名字说:“你可不要跟这种女同学学坏了!”
而教室里面鸦雀无声,好像一个得意洋洋的阴谋正在酝酿。有几个男学生忍不住用手捂着嘴巴偷偷地笑。三三慌里慌张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刚刚把桌子的台板掀起来就看到一只袜子里塞了棉花做成的丑娃娃,钢笔粗糙拙劣地画了歪歪斜斜的眼睛和鼻子,三根用绒线做的头发可笑地耷拉着,胸口写了她跟林越远的名字:“许嘉靓爱林越远。”一颗用墨水涂黑的心上扎着好几根闪闪发光的大头针。这一切让三三完全呆在那里了,她背后所有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等着她大哭。每个班级里面总有这样一两个总是出丑和被戏弄的女生,她们要么肥胖丑陋要么就懦弱可欺,但是她根本就是被吓得哭都哭不出来。那个丑娃娃是用一只很破的男式尼龙袜做的,胡乱缝口的地方脱了线,有一小团棉花从里面掉了出来。它好像突然有了生命,狰狞地盯着她。扔掉,还是把桌板盖起来?该怎么办?三三知道自己只需要再忍一忍就过去了,进了中学以后她可以重新开始,没有人知道这个总会被撤消的警告处分,没有人知道她是个撒谎精,没有人知道她跟严家宅里的男生混日子,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她狠狠地用指甲掐着自己的胳膊,警告自己把那些就快要爆发的怯懦的愚蠢的眼泪都吞回去。
三三,勇敢一点,再勇敢一点。
这又是糟糕的一天。放学经过门口黑板报的时候她看到那张白色的布告纸因为没有刷匀糨糊而翘起来一大只角,风吹得它哗啦啦乱响。可是就在三三想要低头抱紧书包快步走过的时候,她突然看到她的名字旁边用粗钢笔潦草地写了三个字:林越远。她认识那字迹,只有林越远自己才能够写出这样笔挺又有风骨的行书。他写完以后又用钢笔描了几遍,让那几个字看起来醒目又扎眼,很骄傲地排在三三的名字旁边,远看仿佛就是“许嘉靓林越远因严重违反校纪校规……警告处分,特此公告”。三三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那种微弱又坚定的暖意从各个细小的神经末梢蔓延到整个身体。她好像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勇气,简直要偷偷地笑出声来。不用再害怕,那种从墙头不要命般跳下来时的骄傲又回来了。这种骄傲是她跟阿童木在一起发疯般奔跑时不可能得到的,这种骄傲只有她像个小拖油瓶般跟着林越远屁股后面时才能拥有。她喜欢看到自己的名字跟他的名字并排写在布告栏里面,她不再感到绵软和怯懦,她甚至不再在乎家里那些暴风雨般的责骂。她没有错。她第一次从骨头里从心脏最深的那根神经里感到了勇气。她没有做错,她从来没有做错过任何事情,为什么要把所有这一切强加于她头上呢?为什么她非要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呢!
“嘿,他还真够义气!”阿童木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在三三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嗯,他当然是。”
“那你干吗不承认你喜欢他?”
“我没有。干吗非得要喜欢他?”
“是吴晓芸做的,那个娃娃。”阿童木沉默了片刻以后说,“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啊?”三三的心死命沉了一下。
“谁叫你非要头上长角呢?你又想要头上长角又想要大家都喜欢你,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我早就知道了。所以连我爸爸现在都讨厌我,他说我的脑袋后面天生长着反骨。你摸摸你脑袋后面,你睡觉的时候搁在硬床上是不是也脑袋疼?你干吗非要在乎这些狗屁事情,还有那些狗屁女同学?”说完阿童木就回头张望了一下空荡荡的操场,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黑板报上那张刺眼的白色布告纸撕下来一大片,单剩下被糨糊粘得死死的一小块纸片,上面可怜巴巴地印着校长的名字和一个印泥染到外面去的正红色公章。
她眼巴巴地看着阿童木又把那一大片纸撕成了碎纸条扔在地上,然后对着她说:“嘿,笨蛋,还傻站着干吗?我不怕,但是你要是被老师看到就死了。快跑啊!”
笨蛋,笨蛋,快跑啊!
天空晴朗晴朗10.
10.
吴晓芸在天气渐渐变暖前突然转学了,但是这跟她塞在三三书桌里面的那个袜子娃娃没有关系。三三压根就没有想过要报复她。阿童木再次在她的课桌里面撒了一泡尿,还把她的两本教科书在教室门口用火柴点了烧了。那堆纸灰外面他拿黄色的粉笔画了个圈,就好像是家里死人时烧的锡箔一样。三三那天生病没有去学校,所以没有看到她嚎啕大哭的样子。而这一切只是让更多的人开始讨厌三三,班级里所有的女生都不再跟三三说话。中午去食堂里取妈妈给她准备的饭盒时,她总是被男生们故意挤在队伍的最最后面,轮到她的时候所有人的饭盒都已经拿光了,只剩下她的那个,常常已经被掀开盖子碰翻了。妈妈为她准备的红烧大排或者两只炸鸡翅会被扔在旁边的水沟里,只留下被蒸得发软的白饭和几根完全蔫掉的青菜。三三不知道是谁做的,好像他们都心照不宣而又习惯性地做着这些,比如说把她铅笔盒里的铅笔都折断,在她的椅子上粘嚼过的口香糖。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些。她自己从练习本上撕下纸来把口香糖弄掉,或者吃两口寡淡无味的白饭也不是很大的问题。阿童木不知道这些,林越远也不知道,或许很多年以后她可以告诉他们这些就当是说一个笑话,但是那时她像个死硬派的小女孩一样把一切都就着白饭默默地吞下肚子。可不管怎么样,她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报复吴晓芸。
吴晓芸有一天突然就不再来学校了,而前一天放学后三三还看到她坐在数学老师的办公室里面写作业。她总是可以在老师办公室里写作业,因为她妈妈常常因为工作要很晚才能来接她,有的时候她还会帮数学老师批改测验卷上面的选择题和填空题,填写成绩单。三三那些糟糕的成绩单大部分都是吴晓芸放学以后在办公室里面填的,她交替使用红色和蓝色的圆珠笔,一板一眼很当回事。前一天放学时三三还被数学老师叫到办公室去,她知道是因为有一张数学测验卷没有签名。那张试卷被她折得很小胡乱塞在书包里面。但是走到楼梯的拐角处时她还是不放心地把那张破烂纸翻出来,掖在了皮带和肚子间的裤子边上,再用衣服盖好,然后她可以撒谎说把卷子落在家里面了。他们可以随便翻她的书包但总不会搜她的身。当三三惊魂未定地撒着弥天大谎的时候,吴晓芸趴在旁边的玻璃台面办公桌上写作业,旁边放着一包瓜子和一包大概是午饭时剩下的豆奶。那天还很冷,但是她在厚厚羊毛袜的外面穿了毛线的编织裙。她抬头看了三三一眼,然后迅速又嫌恶般地把脸别过去,所以三三脸上僵着半个古怪的笑容。此刻她嫉妒极了吴晓芸,嫉妒她可以在冬天的时候穿裙子,嫉妒她总是第一个知道所有人数学测验的成绩,嫉妒她在老师办公室里旁若无人地嗑着瓜子竟然还显得那么好看。妈妈总是说女孩子冬天穿裙子的话,到了年纪大的时候关节会疼得在地上打滚,可是谁在乎年纪大了以后的事情?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来说,年纪变大简直是永远都不会发生的一件事情。
第二天三三满怀心事地等待第二节数学课的到来。她依然没有把那张该死的试卷拿给爸爸签名。她的手伸在桌肚里捏着那张咸菜般的卷子,手心里全都是汗。但是,那个满脸粉刺和脓包的数学老师没有出现。她想他大约是生病了或者是到外校开会去了。过去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但是显然急匆匆跑进来的班主任带来了一个更好的消息:数学老师不会再来学校里上课了,他们从明天开始会有一个代课的数学老师直到毕业考试。于是她沉浸在不用再见到这个讨厌的数学老师的喜悦中。她讨厌他,因为他很少给她好脸色看。她并不是不会做那些题目,但是她是个粗枝大叶的女生,她不在乎那些约等号或者是那些竖的计算式只是因为她很粗心,他却真的把她当成一个会在数学测验时怕得尿裤子的笨蛋。他一定是这样跟办公室里面其他老师讲的,他根本不知道原因。但是现在再也不用看到他了,桌肚里的那张数学测验卷再也不用签名了,她可以把它撕碎了扔到抽水马桶里面冲掉。这个消息简直好得过分了,所以她忽视了班主任面孔上尴尬为难的的神情,还有班级里那些碎嘴的女生窃窃私语的古怪气氛。直到放学后大家都在说吴晓芸也转学了,她才突然感到很疑惑,仿佛她总是那个被蒙在鼓里最后才知道真相的人。
在女厕所的隔间里面,两个隔壁班的女生在说:“他被门卫老头抓住的时候,她的裙子褪到膝盖上了。”她想象得出她们捂着嘴吃惊的神态,大概还彼此掐了对方的胳膊才忍住尖叫,“天哪,太可怕了!”
之后学校紧急召开了一个家长会。有史以来第一次,爸爸回家以后没有说起她成绩的事情,也没有发火,却是极其担心又极其温柔地用手摸着三三的头发问:“你们的数学老师有没有叫你坐在他的大腿上写作业?”
三三不知道他们说的数学老师或者吴晓芸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没有办法把整件事情联系在一起,只是害怕地想那一定是一件非常非常坏的事情。那时候她根本就不知道男人和女人是怎么一回事,她以为只要亲吻就会变成大肚子。有一年暑假,表哥住在她家里面,他常常游完泳回来以后就直接用嘴对着茶壶喝水,所以整年的夏天三三都坚持不肯碰那个茶壶里面的水,总是等妈妈重新烧完开水以后用自己的杯子给自己凉白开水。大人们只以为这是她古怪的小女孩的恶癖,或许是跟弄堂里哪个女生学来的鬼鬼怪怪的事情,却不知道她是害怕自己变成大肚子。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突然想明白了吴晓芸和粉刺数学老师之间的事情,但那时她已经是一个中学生,每天放学后都要挤三站路的公交车回家。有一天她被挤在香蕉座旁边的狭窄缝隙里,拉不到扶手,只能把书包紧紧地抱在胸口左右勉强维持着平衡。那天也是冬天刚刚过去而春天却未到来的尴尬季节,有一只生着老茧的男人的手突然从她校服上装的腰间插进来。她浑身哆嗦了一下是因为那只手很冷,而且它狡猾又灵活地穿过了毛衣和棉毛衫停在了她的后腰一大片被迫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她吓得不敢动弹,想要呼喊却看到周围都是冷漠的乘客,所以光是张着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喉咙口却好像被火烧起来似的,只能够绷紧身体,连脚尖都绷紧了。可是那只手却毫不善罢甘休地往她的裤腰伸去。她束着很紧的皮带,所以它犹豫了片刻便用两根粗大的手指用力向皮带扣探去。老茧和指甲划过她的肚子,弄疼了她,她轻轻惊呼了一声。这时候正好车子到站,她拼命地从人缝里面往外面挤,累赘的书包从很多人的肩膀和腰后压过,大概还钩坏了哪个女人的毛衣,因为直到下车后她才看到拉链上挂着一截毛线。但是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在车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跳下了那辆车,心脏乱跳,明明很冷刘海却被汗弄湿了紧紧贴在额头上。走在路上,她不停地回头张望,担心那只手有没有跟着她一起跳下车来。她稀里糊涂地沿着漫长的北京西路走,跌跌撞撞,突然想起了吴晓芸来,还想起数学老师唯一一次让她坐在他的膝盖上,在她的耳朵旁边极其温柔地说:“不要害怕,坐在我的腿上,不要害怕。”
 这些她不明白的事情是关于男人的,妈妈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这些,就好像妈妈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她月经是怎么回事。妈妈只会从她的书包里面把情书找出来偷偷撕掉。她们彼此不信任,所以在她真的来了月经以后妈妈对她说:“有些地方不能随便让男人碰。”他们把这一切搞得很隐晦,可越是要把她蒙在鼓里她就越是觉得恶心和不耐烦。三三已经忘记了从哪天开始她不能再开着厕所的门洗澡了,过去她喜欢在每个夏天开着厕所的门洗澡。总是在傍晚的动画片开始以前,有时候下过暴雨,外面的温度稍稍低了下来,梧桐树叶在雨水里刚刚泡过格外地绿油油,蜻蜓还在盲目地低空飞行,她就蜷在浴缸里玩肥皂泡和塑料小人,看着外面蓝到发灰的天空。但是有一天妈妈别着脸走过来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低声说:“以后洗澡的时候不许把门开着。女孩子不害臊么?”她讨厌厕所狭小的空间,讨厌那只忽明忽暗的小灯泡。因为不能再开着门洗澡,所以她讨厌洗澡。可是这些事情是她没有办法的,她的整个青春期都在对公交车的极度恐惧中度过。她的同学们都已经挤上了前胸贴后背的车厢,只有她还踯躅在原地。她害怕那只手再次掀起她的衣服来,她害怕那些故意贴在她屁股后面的胳膊或者腿,所以她总是在车站上等很久,有时候路灯都亮了天都黑了,真绝望。
吴晓芸被她的妈妈领着来学校办过一次转校手续。她没有进学校,穿着一套灰色的平绒运动衫握着铁栏杆站在学校门口,还像过去那样习惯性地踮着脚尖。她长大以后想要当模特或者明星,却总是嫌弃自己不够高。据说多踮脚尖会长高,她便每天都这样做。三三他们班级的女生正好在操场上跑步,大家都看见了她,但是她故意把头别过去好像不认识她们似的。但是三三却感到她正偷偷看着自己,一个失望又不甘心的眼色好像一块橡皮膏一样紧紧粘在她的身上,仿佛在尖声问: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还可以跟他呆在一起,为什么他会选你?所以三三不敢看她。她每每跑过校门口时就死死盯住自己的脚尖,面红耳赤连头都不敢抬。她不想做那个幸灾乐祸的人,尽管她心里也默默地高兴过:吴晓芸走了,再也不会看到她了,就好像再也不用看到数学老师,再也不用为那张破试卷负责一样高兴。可其实那天她多少感到有点伤感,大概是因为天气渐渐回暖,脖子里面汗津津的,扑面而来的风让人觉得悸动却又分外艰难。三三知道是哪里不对了,因为那天她突然觉得吴晓芸变成了一个大人,虽然她还是小孩子的身体,腮帮子因为嚼着一块泡泡糖而鼓起来。三三说不出具体是哪里变了,就好像她身体里面的那个吴晓芸其实已经死掉了,现在她就好像一个套着小孩子身体的大人,站在校门口,那些曾经令三三感到嫉妒万分的部分都已经死掉了。
高三那年三三在静安寺的马路上见到过吴晓芸一次,那时她已经如自己所愿跟所有过去的事情脱开了干系。那时她已经在迷雾中跌跌撞撞成长了好多年,所以她才会害怕看到吴晓芸不是么?好像一切的谜底都会在那个时候揭开,但是她分明还没有做好准备,她抱紧胳膊里的书包迅速地穿过狭窄的马路好躲开迎面走过来的吴晓芸。就是她,虽然她烫了一个高高翘起来的刘海,而且正在默默地发胖,但是她还是一副肆无忌惮的模样。她就是那种在电教室上几百人的大课时会在铃响后十分钟从前门走进教室,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反复挑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座位的女生,毫不在乎到底别人怎么看她。换成三三的话根本很难坚持住从第一排走到最后一排接受那么多人的注目礼,半途就会腿脚发软希望能够挖个地洞逃走。现在吴晓芸还是这样,她旁若无人地变胖,在马路上挽着女伴的胳膊,好像半个身体的重量都悬挂在那条胳膊上,尖声说话顾盼神飞,三三几乎可以看到那个女伴嫌恶的白眼。她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童年时被透支干净的女孩,双眼皮大眼睛大概还能够让人猜测到小的时候她是那种粉嫩的挂历女孩,但是现在青春痘在刘海底下都隐藏不住了。而其实她根本就不可能把三三认出来,她一定早就忘记了那个满怀着悲伤、嫉妒和仇恨做出来的破袜子娃娃,也忘记了林越远。至于三三,那更是微不足道的。像她这样的女生每一段的生活总是有太多的琐事需要烦恼,比如说治痘痘的药水或者是太冲动的小男朋友。
何必耿耿于怀呢,三三,他们都正在学着忘记。
刚刚进中学的时候,吴晓芸曾经给三三写过一封信,信是寄到学校的。三三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写信给她,而且那信里的语气就好像三三是她童年时代最要好的女朋友一般亲昵,信里面甚至还夹着一只从地摊上买来的一块五毛钱的铃铛戒指。这种戒指曾经在中学女生里面风靡过一阵子,因为这只戒指所以就连加厚的航空信封都被磨破了一只角。信里面的圆珠笔字迹潦草,完全不是她过去工工整整用最细的铅笔描出来的字。三三不记得信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大概是写了一些他们学校的事情,流氓打架,男生追女生。她提到衬衫总是少系两粒扣子敞着的男生,走路的样子很垮。那时候烂学校的男生都喜欢穿打着很多褶子的萝卜裤,白衬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那个初三年级的男生大概正在追求她,她写得很详细,在信的末尾还用又大又潦草的字写了一句:这真是太浪漫了!巨大的感叹号看得三三心惊胆战,赶紧把信折得很小连同那只戒指塞进课桌里面。
天空晴朗晴朗11.
11.
这些回忆或许真的已经让人失去了秩序感和线性感。我知道离那些真相已经越来越近了。越是接近就越会变得颠三倒四,我分不清楚哪些事情是先发生的,哪些人先离开了我的视线,但是我知道那年是十二岁,一九九三年,再熬几个月就真的变成中学生了,可以穿新的校服,学校再也不会在万航渡路老房子的旁边。很抱歉我说了那么多可笑的童年往事却始终不告诉你答案。昨天我又骑自行车回到那里去了,还是跟过去一样。那年隔壁二十二号底楼人家的大儿子在弄堂口开了一个拉面铺子,我常常看见他蹲在阴沟旁边用一根接出来的橡胶水管冲洗塑料桶里面的鸡毛菜叶子。他很胖,所以蹲在地上的时候蹩脚的西装裤因为没有束皮带而拼命往下掉,露出半个肥胖的屁股在外面自己还浑然不知。拉面铺子现在变成了一个卖零布料的小店,但是他竟然还住在那里,倒也没有变得更胖,只是头发剪得很短好像真的在变老似的。看到我的时候他面团似的脸上突然挤出一个微弱又不确定的笑容来,却又迅速地缩了回去。他大概认出我来了,还有个在阳台上晾衣服的老人问我:“你是不是许家的孙女?你爷爷现在还好不好?”他过去有个年纪跟我一般大的孙女就在我隔壁班念书,据说现在去日本结婚了。他的脑子有点坏了,因为他不记得当我十岁的时候爷爷就已经死了,他的记忆也失去秩序了。十五年过去了,他们好像打算世世代代在这里扎根。门口的菜场拆掉以后,成群结队无家可归的老鼠们往这里拥过来。一个面目熟悉的男人趿拉着拖鞋从一扇门后面走出来,用火钳夹着一只肠子耷拉在外面的软绵绵的死老鼠。我的身体里面一阵翻江倒海。这一切好像魔咒一般死死地把我往回拖。我还记得最后的一段黄金时光,这以后就都是死气沉沉的迷雾。我是那个该死的懒惰的唐小西,被老鼠公公困在了永远都不会有船起航的港口。时间太久了,我都已经在渐渐失去耐心。
天空晴朗晴朗12.
12.
填写志愿的时候三三当然填了外国语学校。她有一次跟爸爸坐公交车的时候经过那里,那天晚上她听到巨大的足球草坪上传来弹吉他的声音,隐约有穿着深蓝色球衣的男生们在跑步,方方正正的教学楼里每间教室的日光灯都亮得通明。她趴在公交车后面的栏杆上,夜晚微凉的风把她额头的刘海都拂开了,苏州河的味道和一股旧式火车站才有的焚烧煤炭的气味弥漫在整个城市的夜晚。她指着窗户外面对爸爸说:“我以后就要到这里来念书。”他大概在想别的事情,关于这个女儿总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担心,所以他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只是把她伸出去的胳膊拉回来,说:“小心,不要随便把手和脑袋伸出去。”她用自己最喜欢的那支英雄牌钢笔填写了志愿,小心翼翼地填写在狭小的格子里面,但一滴墨水还是因为用力过度从笔尖溢出来,在白色的印刷纸上化开来,那个“校”字好像拖着一个长长的可笑的尾巴。她心里咯噔一下。这是不好的预感,好像糟糕的事情才拉开序幕的样子。除了林越远没有人支持她的这个决定。班主任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里,用食指关节敲着玻璃桌面上的志愿表格说:“你肯定你自己想清楚了么?你的成绩不稳定,但是我觉得你考上个普通的重点中学也是有可能的,可是你填外国语学校太不保险了。他们是全市招生,才招几个人啊,你会是里面的一个么?”她显然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说出什么过分的话来,但是她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在说:你怎么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呢。爸爸妈妈也因此而大发雷霆,因为他们本来帮她选的学校是离家最近的一所市重点中学。那个学校有一个圆顶的天文台,是爸爸小时候没有实现的梦想。他们完全不知道她自作主张地改了志愿,而且又是那副死不悔改的臭嘴脸。
“外国语学校是要住宿的,你自己会照顾自己么?你能每天给自己洗衣服么?你连洗个头都要我帮着洗。”
“你要是没有考上怎么办?没有考上的话你的分数一跌就要跌到垃圾中学去了。你想跟那些小阿飞一起念书啊?”
“你哪根神经搭住了?你脑子里面到底在想什么?”
“你们够了,烦死我了!”她的头要爆炸了。
可是如果不能跟林越远在一个学校里面念书,那么重点中学又有什么意义呢?长成美丽的女生又有什么意思呢?她甚至愤愤地想,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在那个时候,没有网络,甚至没有电话,打电话要跑好几分钟的路到隔壁弄堂的公用电话亭。后来,她念中学的时候那个电话亭里所有轮班的老阿姨都认识她了。一角钱可以讲三分钟的日子里,她常常坐在那里的破板凳上跟同班的女同学通电话核对数学作业的答案,她也捧着好不容易得来的电话号码给暗恋的男同学打电话,电话还来不及接通她就害怕地用手指按断了线。后来那些破烂的旧房子和棚户区的户口都被冻结了,学校的同学,最熟悉的邻居搬到遥远又干净的水泥房子里面去。市政建设把过去的日子完全打碎,或许也把记忆搞得支离破碎。他们不可能真的世世代代呆在一个地方。爷爷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天井旁边种了棵夹竹桃,后来夹竹桃每年都开出粉红和粉白色的花朵。三三很小的时候他跟她说:“夹竹桃是有毒的,以前的人都是用来制毒药的,小朋友随便乱碰会死掉。”爷爷总是对这个世界危言耸听。而后来这棵种在一只石盆里面的夹竹桃也一定是再也找不回来了,大约它来不及毒死一个小孩子就已经丧生在拆迁的乱石堆里面了。所以要丢失一个人太容易了,要把林越远弄丢太容易了。她怎么能够把他弄丢在路上?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跟他做了好朋友,她像个叛徒一样伤了很多次心,如果再把他给弄丢了她一定会后悔死的。
而除了那个该死的志愿问题,那一定也是爸爸妈妈最高兴的一段日子。每天早晨林越远都会背着他的小水壶站在万航渡路口的梧桐树下等三三一起上学。有时候三三起床晚了他就会站在铁门外用美好极了的北京口音大声叫三三的名字。现在妈妈还记得他,她也单单记得这最美好的部分,仿佛她的女儿还是那个从来不曾犯错的梳两只羊角辫的小姑娘。他们都不再责备三三在家里时总是沉默得好像一潭死水,因为她有了一个朋友。妈妈总是在说:“你那时候跟那个小男孩不要太要好噢,天天手拉着手上学去的。”如果他们能够度过这个跌宕的童年和剩下的那个寡然无味的青春期,如果他们在长大后的有一天能够坐在台阶上并肩喝两罐冰啤酒的话,或许也会回忆起那最后的两三个月。林越远常常在放学后到万航渡路来做作业,他们俩共同在天井里面养过一只小鸭子和三只从花坛的潮湿角落里爬出来的蜗牛。鸭子每天下午四点钟的时候都会被喂上几片他们从菜场里面讨来的鸡毛菜叶,还有碾碎了的泥鳅。不过鸭子很少吃泥鳅,它喜欢在塑料水桶里面玩水,而三只蜗牛可以吃完三整张花菜叶子。他们把蜗牛养在光明牌三色冰淇淋的塑料盒子里面,铺了层湿棉花,盒盖上面扎了好几个通气孔。三三最喜欢跟着林越远去菜场里面跟那些阿姨们讨菜叶。林越远声音朗朗,用普通话说:“请问能不能给我一片菜叶?我们养了只小鸭。”他毫不害羞而且眼睛明亮,好像只要有他在三三就完全不用担心。就连卖菜的阿姨们都喜欢他,忍不住要摸摸他的头,常常挑好几片掐得出水的顶新鲜的菜叶子塞给他们。不过小动物都只活了很短的时间,还活不过毕业考试,就好像那些拉肚子死掉的蚕宝宝和忘记结局的春天的小鸡崽。三三养过的东西都会死掉,虽然她真的很用心地养它们,每片菜叶都要在水里浸掉农药,有时候还问妈妈要一两个剥好的生虾仁来喂小鸭。她跟林越远在花坛里把它们给埋了,不过她相信下午才埋好,到了晚上爸爸就会从那个浅坑里把死鸭子拿出来扔到垃圾桶里。他们才不会在乎这些呢,就好像他们可以把那段迷雾般的日子彻底从脑子里面抹去,他们可以坐在沙发床前摸着三三的头发极其温柔地说:“进了中学以后,没有人认识你,没有人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女孩,你可以重新开始。”
 狗屁。
“你说我能考上外国语学校么?”
“当然能的,我们一定能一起念书的。”
“你知道么?那里有个很大的草坪。”
“嗯,我去面试的时候看到有人在上体育课,可以在真的草坪上踢球哎。”
“我怎么才能够让他们同意我填这个志愿?妈妈说明天就去学校找老师改志愿。”
“躲起来,你不在的话他们不能改志愿的。”
“能行么?躲哪里?”
三三在傍晚时从严家宅里那个有着神秘通道的墙头再次爬进了儿童乐园。她坐在一大丛宝石花的后面,屎壳郎和西瓜虫在松软的泥土里面匆忙地穿梭。去火车站吗?林越远说可以带她去北京,他在北京四合院里的家离火车站只有三站公交车的路。但是三三的储蓄罐已经被砸了,过年时长辈给的压岁钱妈妈都锁在五斗橱的抽屉里面,那只抽屉里还藏着家里的户口本、存折、爸爸妈妈的结婚证、零零碎碎的各种发票、一块梅花牌手表和几支金笔。钥匙他们都随身带着,她没有阿童木的本事用一把小剪刀就能把锁撬开。林越远每天的早饭钱有两块钱,但是谁知道去北京的火车票要多少钱呢。三三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厦门,爸爸出差的时候带着她去的,坐了三天两夜的船。到海边的时候爸爸不让她跟其他小孩一样爬下沙滩去玩,怕她玩水的时候淹死,所以其他小孩都纷纷爬下海堤的时候,她一个人沮丧地坐在大石头上大哭起来。其他时候她只是坐那些最最便宜的绿皮火车跟着大人去苏州扫墓,挤在火车上小心翼翼地剥一只妈妈放在饭盒里面的茶叶蛋或者跟表哥、表姐玩扑克牌。他们计划了很多,甚至想好了到了北京以后的栖身之地。林越远他们四合院里面有一间空关着的杂物房,过去住过一个精神病人,已经空了好久,他们俩可以一直呆在里面也不会有人发现。
当然这些全部都是瞎说的,但是这样的瞎说让三三高兴,就好像她要跟着林越远去私奔。她早就已经从图书馆的小说里面学会了私奔这个词语,更令她激动的词语是逃夜。她反复地念过一篇《少年文艺》上的小说,讲一个中学女生跟马路上打架的小混混约会,他们俩晚上去电影院里面看张国荣演的《鼓手》。后来结局怎么样三三给忘记了,但是她记得他们俩在电影院里拉手,小混混的手心里全都是汗,还有女孩逃夜在小混混家里过夜,他给她盖他的被子,自己睡在铺在水门汀上的草席上。那被子很久没有洗过,一股浓重的汗酸味。但是,三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逃夜。她知道阿童木在被爸爸打得太凶的时候总是逃到菜场的雨棚底下去过夜,但是她害怕那里的老鼠和那股永不散去的潮湿腐烂气味。
根本没有地方去,根本不会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她真的躲起来。
“喂,你在这里干吗?”阿童木突然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钻出来把三三吓得差点跳起来。
“你怎么进来的?”三三并不想看到他,她很想一个人呆着。
“我不想回家,这几天爸爸心情不好,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
“你还参加毕业考么?”
“我不想考了。反正也考不上。我不想念书了,再念也念不好,我爸也不管我了。”
“那你以后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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