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地之子

_4 台静农(当代)
“从家里来。你给我请三股香,数二十张黄表。”
“弄什么呢?”
“人家下书子,托我买的。”
“那么不要蜡烛吗?”
“他妈的,将蜡烛忘了,那么就给我拿一对蜡烛罢。”
吴家二掌柜将香表蜡烛裹在一起,算了账,付了钱。汪二在回家的路上走着,心里默默地想:同嫂子拜堂成亲,世上虽然有,总不算好事。哥哥死了才一年,就这样了,真有些对不住。转而想,要不是嫂子天天催,也就可以不用磕头,糊里糊涂地算了。不过她说得也有理:肚子眼看一天大似一天,要是生了一男半女,到底算谁的呢?不如率性磕了头,遮遮羞,反正人家是笑话了。
走到家,将香纸放在泥砌的供桌上。嫂子坐在门口迎着亮绱鞋。
“都齐备了么?”她停了针向着汪二问。
“都齐备了,香,烛,黄表。”汪二蹲在地上,一面答,一面擦了火柴吸起旱烟来。
“为什么不买炮呢?”
“你怕人家不晓得么,还要放炮?”
“那么你不放炮,就能将人家瞒住了!”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既然丢了丑,总得图个吉利,将来日子长,要过活的。我想哈要买两张灯红纸,将窗户糊糊。”
“俺爹可用告诉他呢?”
“告诉他作什么?死多活少的,他也管不了这些,他天天只晓得问人要钱灌酒。”她愤愤地说。“夜里哈少不掉牵亲的,我想找赵二的家里同田大娘,你去同她两个说一声。”
“我不去,不好意思的。”
“哼,”她向他重重地看了一眼。“要讲意思,就不该作这样丢脸的事!”她冷悄地说。
这时候,汪二的父亲缓缓地回来了。右手提了小酒壶,左手端着一个白碗,碗里放着小块豆腐。他将酒壶放在供桌上,看见了那包香纸,于是不高兴地说:
“妈的,买这些东西作什么?”
汪二不理他,仍旧吸烟。
“又是许你妈的什么愿,一点本事都没有,许愿就能保佑你发财了?”
汪二还是不理他。他找了一双筷子,慢慢地在拌豆腐,预备下酒。全室都沉默了,除了筷子捣碗声,汪二的吸旱烟声,和汪大嫂的绱鞋声。
镇上已经打了二更,人们大半都睡了,全镇归于静默。
她趁着夜静,提了蔑编的小灯笼,悄悄地往田大娘那里去。才走到田家获柴门的时候,已听着屋里纺线的声音,她知道田大娘还没有睡。
“大娘,你开开门。哈在纺线呢。”她站在门外说。
“是汪大嫂么?在哪里来呢,二更都打了?”田大娘早已停止了纺线,开开门,一面向她招呼。
她坐在田大娘纺线的小椅上,半晌没有说话,田大娘很奇怪,也不好问。终于她说了:
“大娘,我有点事……就是……”她未说出又停住了。“真是丑事,现在同汪二这样了。大娘,真是丑事,如今有了四个月的胎了。”她头是深深地低着,声音也随之低微。“我不恨我的命该受苦,只恨汪大丢了我,使我孤零零地,又没有婆婆,只这一个死多活少的公公。……我好几回就想上吊死去,……”
“嗳,汪大嫂你怎么这样说!小家小户守什么?况且又没有个牵头;就是大家的少奶奶,又有几个能守得住的?”
“现在真没有脸见人……”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是不是想打算出门呢?本来应该出门,找个不缺吃不缺喝的人家。”
“不呀,汪二说不如磕个头,我想也只有这一条路。我来就是想找大娘你去。”
“要我牵亲么?”
“说到牵亲,真丢脸,不过要拜天地,总得要旁人的;要是不恭不敬地也不好,将来日子长,哈要过活的。”
“那么,总得哈要找一个人,我一个也不大好。”
“是的,我想找赵二嫂。”
“对啦,她很相宜,我们一阵去。”田大娘说着,在房里摸了一件半旧的老蓝布褂穿了。
这深夜的静寂的帷幕,将大地紧紧地包围着,人们都酣卧在梦乡里,谁也不知道大地上有这么两个女人,依着这小小的灯笼的微光,在这漆黑的帷幕中走动。
渐渐地走到了,不见赵二嫂屋里的灯光,也听不见房内有什么声音,知道她们是早已睡了。
“赵二嫂,你睡了么?”田大娘悄悄地走到窗户外说。
“是谁呀?”赵二嫂丈夫的口音。
“是田大娘么?”赵二嫂接着问。
“是的,二嫂你开开门,有话跟你说。”
赵二嫂将门开开,汪大嫂就便上前招呼:
“二嫂已经睡了,又麻烦你开门。”
“怎么,你两个吗,这夜黑头从哪里来呢?”赵二嫂很惊奇地问。“你俩请到屋里坐,我来点灯。”
“不用,不用,你来我跟你说!”田大娘一把拉了她到门口一棵柳树的底下。低声地说了她们的来意。结果赵二嫂说:
“我去,我去,等我换件褂子。”
少顷,她们三个一起在这黑的路上缓缓走着了,灯笼残烛的微光,更加黯弱。柳条迎着夜风摇摆,荻柴沙沙地响,好像幽灵出现在黑夜中的一种阴森的可怕,顿时使这三个女人不禁地感觉着恐怖的侵袭。汪大嫂更是胆小,几乎全身战栗得要叫起来了。
到了汪大嫂家以后,烛已熄灭,只剩了烛烬上一点火星了。汪二将茶已煮好,正在等着;汪大嫂端了茶敬奉这两位来客。赵二嫂于是问:
“什么时候拜堂呢?”
“就是半夜子时罢,我想。”田大娘说。
“你两位看着罢,要是子时,就到了,马上要打三更的。”汪二说。
“那么,你就净净手,烧香罢。”赵二嫂说着,忽然看见汪大嫂还穿着孝。“你这白鞋怎么成,有黑鞋么?”
“有的,今天下晚才赶着绱起来的。”她说了,便到房里换鞋去了。
“扎头绳也要换大红的,要是有花,哈要戴几朵。”田大娘一面说着,一面到了房里帮着她去打扮。
汪二将香烛都已烧着,黄表预备好了。供桌捡得干干净净的。于是轻轻地跑到东边墙外半间破屋里,看看他的爹爹是不是睡熟了,听在打鼾,倒放下心。
赵二嫂因为没有红毡子,不得已将汪大嫂床上破席子拿出铺在地上。汪二也穿了一件蓝布大褂,将过年的洋缎小帽戴上,帽上小红结,系了几条水红线;因为没有红丝线,就用几条绵线替代了。汪大嫂也穿戴周周正正地同了田大娘走出来。
烛光映着陈旧褪色的天地牌,两人恭敬地站在席上,顿时显出庄严和寂静。
“站好了,男左女右,我来烧黄表。”田大娘说着,向前将表对着烛焰燃起,又回到汪大嫂身边。“磕罢,天地三个头。”赵二嫂说。
汪大嫂本来是经过一次的,也倒不用人扶持;听赵二嫂说了以后,就静静地和汪二磕了三个头。
“祖宗三个头。”
汪大嫂和汪二,仍旧静静地磕了三个头。
“爹爹呢,请来,磕一个头。”
“爹爹睡了,不要惊动罢,他的脾气又不好。”汪二低声说。
“好罢,那就给他老人家磕一个堆着罢。”
“再给阴间的妈妈磕一个。”
“哈有……给阴间的哥哥也磕一个。”
然而汪大嫂的眼泪扑的落下地了,全身是颤动和抽搐;汪二也木然地站着,颜色变得可怕。全室中情调,顿成了阴森惨淡。双烛的光辉,竟黯了下去,大家都张皇失措了。终于田大娘说:
“总得图个吉利,将来哈要过活的!”
汪大嫂不得已,忍住了眼泪,同了汪二,又呆呆地磕了一个头。
第二天清晨,汪二的爹爹,提了小酒壶,买了一个油条,坐在茶馆里。
“给你老头道喜呀,老二安了家。”推车的吴三说。
“道他妈的喜,俺不问他妈的这些屌事!”汪二的爹爹愤然地说。“以前我叫汪二将这小寡妇卖了,凑个生意本。他妈的,他不听,居然他俩个弄起来了!”
“也好。不然,老二到哪里安家去,这个年头?”拎画眉笼的齐二爷庄重地说。
“好在肥水不落外人田。”好像摆花生摊的小金从后面这样说。汪二的爹爹没有听见,低着头还是默默地喝他的酒。
一九二七年,六月,六日
(原载1927年6月10日《莽原》2卷10期)
———————————————————
吴 老 爹
■台静农 著
 
   
羊镇的十字街,还是以前那样扰嚷着。
这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十字街右边一家油盐店的吴老爹,现在谁也不知道他了。即或有六十岁上下的人,曾经知道,但是如今你再去问他,他一定会忘却的。因为他并没有什么光荣的过去,存留在大家的记亿中。至于他,不过是一个平凡的老人,其实,他的一生的遭受,还不如一个平凡人的恬静与天忧无愁的生活。
他十四岁的时候,便来到这油盐店家。据他自己说,他的双亲死得非常的早,所以双亲的像貌,无论如何也回想不来;他没有姊妹,没有兄弟,只是独自一人在这人世间。
他的主人和主母见他谨慎而且忠实,对他也非常的好,几十年来,从没有向他发过怒,或向他斥责过。他的主人爱喝酒,他倒能够了解主人酒后的牢骚,就是主人是读书人,一生的恨事是没有进过学,终之,不能不过这油盐的零碎的生涯。在他,以为这是主人生就的运命;有时他曾用这命运不可挽救的意义,微微地劝解他的主人,主人也默然地承受。他时常发现,主人待他同自家人似的;但是,他也自信他是主人的惟一的知己。
不幸主母死后的二年,主人便跟着死了。主人就将刚十八岁曾经结过婚的少主人.托吴老爹奸好地同着少主人一起过活。
可是少主人的性格,并不能象主人那样安分守己的生活。主人的遗产只是他一生辛勤经营的酒盐店,主人生前是一年三百六十日地坐在柜台里,老是守着一两油五文盐的生涯,但是少主人竞没有这样的耐性子,有时候愤然地说,“这生意真不是人做的。”吴老爹起初以为这是少年免不了的毛病,曾委婉地劝他.他也倒听话。
主人死后第二年,少主母却生了一个儿子。吴老爹几乎比少主人还高兴,觉得主人毕竟是有德的,不然,头一胎怎么会就有孙子呢?至于少主人的行为,可渐渐地不规矩起来了,下午或晚间总是不在家的日子多,不是同市邻们在—起打牌,却是在市头妓女家闹酒。
吴老爹时常在少主人面前说比方想开导他,但是少主人却不象以前那样听话了;有时还遭少主人的斥责,轻则说“老晕了晓得什么?”重则便说“你是俺老子么?”往往使吴老爹下不去.哑口无言地低下头去。
少主母的性情是温和而且懦弱,在丈夫面前是一句硬话都不敢说的。吴老爹也觉得女人是应该这样的,丈夫虽不好,要是女人来管,倒有些失体统了。所以时时不忘,将少主人改邪归正的重任,放在自己身上。
少主人越闹越不成样子了。成天是不在家的。到了晚上虽然回来一次,但与家事不相关的,却是将饯筒里的钱.倒了。也不过数,便俏然地拿走了。要是遇了天阴没有生意.他便发了皮气,对着女人和吴老爹笼统地骂:“妈的,你们在家里一点用都没有,只知道吃饭.我那里有这些饭呀!”
少主母几乎天天暗地里哭,吴老爹遇见的时候,总劝她不要过于伤心,少主人一定是这几年走混沌运,命里带的,也没有法子,什么时候运气转了就好了。其实他心里时常盘算.少主人究竞什么时候才交好运呢?
少主母的儿子却一天长得好似一天,两颊微微的红.两手膀同嫩藕一样.非常活泼爱笑。吴老爹更是爱他,几乎成天将他抱在怀里。每天早晨他的母亲将他抱出来的时候,吴老爹见了他,故意远远地说:
“囝囝呢?”
他听了便嘻嘻的笑着在母亲怀里跳起来了。吴老爹拍拍手,他便张开小胳膀——好象小鸟扇着翅膀。于是吴老爹将他抱过来了。
“搂搂脖罢。”每次他的母亲站在一旁这样说。
他就迅速地将他的一双小胳膀搂住了吴老爹的颈脖了。
“再打个哈哈罢。”
他便将他肥嫩的小右手向唇边轻拍,嘴里发出微微地哈哈笑声。
吴老爹到这时候,总是高兴的了不得。老是这样的夸奖“真聪敏,我们家的小少爷!我瞎活了六十岁,就没有看过比他再聪敏的了!”
这才过周岁的小孩,吴老爹在他的小灵魂上却得了不少的安慰。就是平常少主人结他气受,甚至辱骂他,他见了他的小少爷他这闷气便烟一般地消散了。
有时候他还这样地想:再过几年,少主人转了运,好好地兴家立业。小少爷也渐浙长大了,叫他念书识字,他这样的聪敏,自然会念书的;再等到成了人,从学堂里得了功名,自然就成了出色的人物了。张家的大少爷这样地起来才几年,你看现在谁不恭维,谁不羡慕,就是县宫见了也让三分呀!老天再教我多活几岁,能够看见小少爷受人家尊敬,受人家夸奖,然后死了去,见了主人和主母,他老两口一定很欢喜的。就是我见了主人也是很有体面的。也许主人会笑着说:“老吴倒底是有用,难为他带了儿孙都成人了。”
自从吴老爹的少主人不在家以后,他天天总是抱了小少爷坐在柜台里面,守着生意。他的油盐的主顾也渐渐的都知道了他的少主人不安分,生意全杖他在支持着。他们来买油盐的时候.往往爱问他:
“你的少主人呢?”
“不在家,有事去了。”
“搂着一点红睡觉去了罢?”
“不,不,他有事去了!”于是他便急力来替他少主人辩解。
“怎么不是,昨天我哈看见他在一点红家喝酒呢!”
“你胡扯!”他有些急了。脸红着吃吃地说。“我怎么没看见?”
“替他瞒住呢,吴老爹?”
吴老爹于是假装没有听见,不去理会。一面故意引他怀中的小少爷使他发笑,持到小少爷嬉嬉地笑起来,吴老爹便高兴地笑了。要是向他盘问的油盐主顾也走开了,吴老爹倒更觉得轻松。
久之大家都知道了吴老爹的皮气,他越是怕问他少主人的消息,大家越问得凶。当他们去买油盐的时候,将油壶向桌上一放,开口便问:“怎吗,少主人又有事去了?!”说到“又”字,特别地加重。“他的事真多,一定给人家说公了事,见大老爷去了!”
其先,吴老爹还红着股吃吃地替少主人辩护。或者窘得不堪,仍装着没有听见,不去理会。之后,吴老爹却看开了,顺便还向他们打听他少主人的消息。
“你见着少主人了么,昨夜在那里?”
“可不是在张三的赌蓬里么?”
“怎么样,是输了?是赢了?”
“哼,赢了,庙门口吹喇叭,向外迎(赢)!亏了吴老爹你,你想,他那冤大头,怎样能赢?”
‘哎,少主人这几年运气真坏!”吴老爹不愿多说,往往是用这类的话头结束了。
吴老爹替少主人支持的生意,入款都被少主人掠去,因之也无法添置货物,门面渐渐的艰窘,也渐渐的冷落起来。
一次推车的汪三来买香油,油是剩得很少,吴老爹又不好说没有油了,于是将油箱底的泥油卖了。可是卖出不久,汪三使凶横地跑来,将油壶扔在柜台上,开口便骂:
“你这老混蛋,老瞎眼的,你看这什么油,也卖给你老子吃!”
“为什么开口就驾人?”吴老爹心知是为了油箱底的泥油,却故意将油壶拿到面前看了一看,于是迟迟地说“这不过是油底子!”
“油底子也卖钱吗,你妈的!”
“你……你……”吴老爹脸色气白了,话也说不出来。幸而隔壁的江掌拒的赶到,上前调解。结果是将油收回,退了汪三钱。可是汪三还凶横地骂:
“不看江掌柜的面子,早巳叫你试试老子的拳头了!”
吴老爹眼泪直滚,终于又忍住了。那时天正傍晚,吴老爹眼巴巴池等到天黑,赶快将店门上了。晚饭也没有吃饭,倚着床上隐隐地哭。少主母将孩子安歇以后,也跑到吴老爹的跟前,一面劝,一面还陪着哭。
吴老爹见少主母也在一傍哭,更是伤心,觉她年青青地,人又贤慧。少主人是这样,将来她怎样过活。吴老爹终于不得已拭了眼泪,反来劝慰少主母。
之后,少主母说她有些首饰.想私自变卖了,在生意上添补,吴老爹听了,想了一想,叹了口气,惨然地说:
“好罢,那么今晚上就办妥,明天好买油。”
少主母到房里将首饰检出,交给吴老爹。吴老爹俏俏地跑到后街的住户卫大娘家,托她转卖,并一再嘱咐,千万不要说这首饰是他少主母的。他坐在卫大娘家等着,卫大娘跑了好几家才卖掉,卖了六千大饯,卫大娘扣去六百文。
吴老爹本觉价钱卖得太低,但是没法,只得收下。独自在路上走着,想到白天遭人辱骂的事,不觉又落了眼泪。活了一辈子,谁也没有欺负过,现在为了少主人,居然丢了脸。转一想:也难怪人家,谁愿将白花花的大钱来买泥油?幸而少主母懂事,将陪嫁的首饰都拿了出来。不然,明天的生意,便难支持。
第三天一个暴风雨的晚间。好久没有回家的少主人忽然回来了。吴老爹一见非常地惊异,因为少主人完全变了像貌了。少主人的脸色好象一张白纸,两眼深陷,下颏瘦削,再也看不出来以前肥红的面庞了。头上戴一破斗苙,披了一件破小袄,下面赤着脚,裤子提在膝盖上,他从也没有梦想到他的少主人居然有了这样的模样。
少主人一进屋,将斗苙放在门口,很疲乏地坐在一个矮椅上,看看屋里,什么也没有问。少顷,哑声地说:
“我哈没弄到饭吃呢。”
这时候吴老爹站在灯的旁边,忽然听少主人这样地说,全身顿时发抖。没吃饭就是了,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话头呢,这分明是街上行乞的口吻。
少主母炒了饭送上来。少主人端了饭,一句话也不说,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在吴老爹的眼中,他已不是少主人了,简直是一个魔王,当着这暴风雨的晚间,闯进他们的房中。
外面的雨仍旧不止地下。少主母坐在昏灯的黑影中流泪。
少主人吃完了饭,将碗推在一旁。于是向着吴老爹说:
“我的事,你们应该知道罢?”
“什么事呢?”吴老爹颤声地问。
“我已经将房子卖了。就是这,还不够还账,明日还要将家具卖掉。我的女人同孩子,我叫他们回娘家过活去。跟着我,我也没有法子。不过……”少主人的声备有些呜咽了。“不过,吴老爹我对不住你,我没有好处给你,反累你老人家受罪!家业丢了,我倒不在乎,因为,我想,也许爹娘前世欠我的,达一世我来讨债!女人,孩子,同我受罪,自然是他们结下了的冤孽?只是吴老爹你,我真有些良心不安!”少主人哭了,再也说不下去了。吴老爹也放声哭了。少主母却早已晕了。
“少主人将来怎样呢?”吴老爹哭着间。
“我么?”少主人已经忍住了眼泪。“我要当兵去!”于是看了他的女人一眼,对她厉声地说“今晚上,收拾收拾,明天带了孩子回娘家去;我管不了你们了,你们也不要问我的死活!”又转向吴老爹,“你不要太伤心了,我就要走,他们在那里等着我分账!”说了,戴上了斗苙,开了门匆匆地走了。
当晚吴老爹迷离地倒在床上,心中空洞,并不觉得如何的悲伤。不过思想异常纷乱,使他不能安静。他知道了他平常的一切的梦,现在是完全破碎了,而且破碎得了无痕迹。他悔恨,他不该信任命运,命运所给与的希望,直是扯谎和欺骗,结果是这样的惨报。
这样离开了,还有什么可说,只是将来怎样见主人和主好呢!少主人从此付身于战壕中火线里,抛下的年青青的少主母和着这聪敏的小少爷……想到这里,他不原再想下去了,但是终于不能够,沙场上卧着战死的尸身,屋角处啜泣的少妇,天真活泼不知优伤的小孩,都一起好象走马灯船地在他的脑中循绕着。
他不愿再活下去了,生是这样无聊和空虚。转而既要是当下死去.岂不是使活着的人,更难忍受吗?……还是活着罢,为着那尚有活着的人,为了那尚有未尽的忧苦和劳瘁!
第二天清早晨,镇北首,大路上,有一个老人戴着破斗苙,穿着草鞋,背了小小的包袱,独自在春雨纷纷的大路上缓缓地走着。
从这老人迎面走过的三四个穿蓑衣的少年工人,这里面忽然有一个叫着说:
“这不是十字街油盐店的吴老爹么?”
“对啦,这老头背着包袱上那里去呢?”大家惊异着说。
“吴老爹你上那里去呀?”有人便转过身来向着前行的吴老爹招呼。
吴老爹好象没有听着后面有人招呼他,仍旧在大路上缓缓地走着。痴立在路旁的这一阵少年,于是都目送着这老人向那不可知的地方走去。
一九二六年七月十九日
为 彼 祈 求
■台 静 农 著
 
 
  
习惯于流浪生活的人,对于许多的过去和别离,总不觉得有什么可纪念的;但是偶有使我回忆和忘却不了的,便是在柳村的那一年。
自然是为了生活的关系,我的朋友将我介绍到柳村那里的小学校去教书。当未被聘定以前,我的朋友告诉我:“柳村闭塞的很,恐怕你住不惯,太寂寞了!”比时我曾坚决地向他表示说:“不去又作什么?反正到那里去吃饭,并不是到那里去享乐!”
柳村离县城尚有三十多里,没有马路,只有山道,当我动身往柳村去的时候,雇了两匹驴,一匹驮行李,一匹驮人;我的朋友送我出城,最后他说:“看你的兴致还不错。”我说:“什么兴致不兴致,不过至少半年不着吃饭的慌了。”他笑了,又说:“也许你的缘法好,那里结识了村中的美丽的姑娘,可以安慰你。”我也不禁地笑了。“谢谢你,但愿如你所说的这样好。”我们于是紧握了手,我骑了驴,彼此笑着点了头便离开了。
事实是有些出人意料之外,当我未到柳村的时候,想柳村不过是一个荒鄙的地方而已,不料刚到柳村,却无形接受了一种好的暗示;不特仅仅觉得好,还觉得柳村的山青水秀,是人间不易于得到的美的处所。
学校的房屋,虽然是庙宇改的,但是布置整洁,并不觉有庙宇的痕迹。学校面迎小河,河沿满是柳树,河的对岸,是桃林竹林和人家,房屋都是依山建筑。我到校的时候,正是旧历二月初,因为天气暖的关系,柳也绿了,桃也开了,要是从校门遥望对岸,于柳枝交差中映着明媚的山和水,青葱的竹林,和红如火焰的桃花,与山下的茅屋,简直是觉着置身在画图里。
我尤其爱在傍晚的柳岸边散步,远远的炊烟四起,牧童的晚笛,隐隐的归棹,和着小教堂的晚钟,大概一日的辛勤,都消散于这晚景中了。
在星期的这一天上午,更觉有趣,村里做礼拜的非常的多。最先我很惊异,之后便习惯了。这一天我总喜欢在我住宿的小楼上,坐在书桌前,手倚着头向窗外远望,可以看见大路上的老人,少妇,青年的姑娘们,从容地往教堂走去,这时候不期然地使我怀想不为我而有的故乡,不为我而存在的家庭,却有些慨然了。
一次星期的下午,忽然有了一种不堪的寂寞,于是我想可以到教堂里会访一访老牧师,因为这教堂从没有去过。本来岸上有路可以走去,却不愿意走,雇了一只打鱼的小划船,叫舟子缓缓地摇荡着走。
上了岸,便望见墙壁攀满了爬山虎的小教堂,很朴素的高耸着十字架,教堂后面傍着竹林,两面是草地花园,杂花欣然地生长着。
这时候教堂里出来一个老人,痴疑地走到我的面前,忽地向我问:
“你是应哥儿罢?”
我猛然听了,心里一跳,这样与我毫无关系的地方,有谁竟会知道我儿时的名字呢?
“你是呀,应哥儿!”
老人又惊又喜地说。我定了神听这老人的声音,好像是故乡人;再从这老人满面皱纹看去,于是恍然了。
“你不是陈四哥么?”
“是呀,应哥儿你怎么到这里来呢?”
他一面说,一面招待我到他的小房子里。于是我告诉他,我是在村里的小学校教书,今天偶然来游玩,便遇见了。他听了非常的高兴,他说:
“这一定是天主使的,我时时地想起你们,以为今生是见不着了,因为我是不打算回去的,死就死在这里了。现在主人们都好么?时常有信么?”
“好是好的,不过也不能算怎样地好!”我早已看见他的眼中充满了眼泪,我更不愿告诉他详细的情形。
他问了许多,生活好不好,娶亲了没有,我都照他所想的好的方面告诉他了,他倒很安慰似的。虽然我完全向他撒谎,但是以我的流浪的经验,他这样的老人,是再担不起忧伤的了。
他告诉我这十几年来的流浪生活,亏了天主的拯救,不然早已看不着他了;这里牧师对他好得很,好像朋友似的,也没有什么劳力的工作,只是料理料理教堂里的事。
我们说到太阳将西的时光,我走了,他送我到河沿,殷勤地嘱咐我:
“替我写个信请主人们安,说我还没有折磨死,在这里还好。”
“好的,我回去就写。”我说了,上了船走了。
小船缓缓地行,我悠然地回想着,他的一生断片的遭遇,便重新温起了。
他在七岁的时候,双亲便死了。他独自沿门讨饭,饥寒交迫地过了十二岁,才遇着一家种田户收留了他,叫他放牛。主人是五十上下的老头,牙齿是全都脱落了,所以陈四哥永没有听过他主人说过清楚的言语,虽然主人说话不清楚,可是性情咆哮得很,陈四哥的头脸和腿,每天总有主人赐与的耳光与脚踢的痕迹。有时候主人的耳光飞来了以后,头脸热燥起来,陈四哥还不知为了什么。陈四哥也很聪敏,他能从他主人面色上发现他将要被主人毒打的先兆,好像主人失掉了牙齿的嘴要是蹩起来,两眼向他睁得出神的时候,他便知道他的身上要有一部分是不可幸免的了。但是还不能先行躲避,要是公然躲避,结果痛苦是加倍的厉害,这是陈四哥从经验得来的。
最使陈四哥不堪的,不是主人的手和脚,倒是所感受不了的与乞讨时一样的饥饿,因为主人每天仅给两顿粥吃,而且不让吃饱。
一天早饭的时候,他端饭给主人吃,打破了一个白碗,主人凶横地跑到面前用了拳和脚将他毒打了一顿,并且说一天不给饭吃。这整天的饥饿,使陈四哥非常的难受,在黄昏时,他将牛放在后塘里洗澡,他独自坐在一旁,肚中辘辘地响,这饥饿使他懒倦不能支持。忽然他想到后园里将熟的梨,于是悄悄跑到梨树下,当他正攀折的时候,适逢主人在稻场上背着夕阳收谷子,夕阳照得清清楚楚的他在一面折着一面吃。主人的眼顿时发火,拿了竹笆疯狂似的跑来,他不提防这竹笆柄落在他的头上了。主人一路打,他一路往主人家里跑,主人揪着他的短发,将他扔到牛屋里,锁了门,说要饿死他。
陈四哥确是着了慌,他想什么死都要比饿死好受,因为他觉得饿是比一切还痛苦,就是主人天天用拳打他,用脚踢他,甚至于被打得出血,也都比饿好。他两眼望着漆黑而阴暗的牛屋,想到饥饿将要来结果他的生命,想到在这绝望中,没有一个人来救他,他痛哭了。他哭着想着,以前讨饭,虽然时常饥饿,尚不致于饿死,但是现在却要眼巴巴地饿死了。
他从黄昏时被关到牛屋里,直到打了三更,他知道夜已深,主人们都在梦中了。这时候,他的心一动,逃了出去罢?其先还是犹豫不敢,但想到行将饿死,便决定了。于是他悄悄地将牛屋里的锁毁了,开了大门逃走了。
虽然他少年时是这样的不幸,但到了中年,因为工作的辛勤,也得了些许的积蓄。当着一年北方大旱,有些妇女们来到我们的村中贩卖的时候,他认识的人劝他买了一个三十上下的女人,于是他便安了家。
有了女人,要靠着打长工是不够生活的,于是租了我家稻场西首的几亩薄田。大概这第一年要算他一生最幸运的了,因为收获极好,许多年没有遇过的好年岁,他便遇着了。
那时,一个八月初月明的晚间,我家的伙计在稻场上碾谷子,大家都快乐地唱起山歌来,他便遥遥地随着和起来了,他的歌声嘹亮,大家都比不过他,但是大家为了他便唱得更起劲了。大家的歌声停止了,便可以听到隐隐的纺线声;大家知道他的妻在稻场旁纺线替他作伴呢。
他在我们的村中,无形中成了可敬爱的人物了。尤其是一般工人们对于他,将他当作榜样,这些人时常喜欢说,“人总要吃得苦受得罪,你看陈四哥不是苦尽甜来么?”或者说,“老天不负苦心人,你看,陈四哥不是日渐好起来么?……以前过的倒是什么日子?”
可是陈四哥的运气终于不好,当他第三年谷子快要收获的时候,遇了一月的阴雨,山水暴涨,我们的城南所有的地方遭了大水,一切房屋田地,都沉没在大水里。陈四哥的夫妇,在一扇门板上,拼命的挣扎,生命虽然没有被大水冲去,而这几年昼夜辛苦得来的一切,都荡无一存了。
大水平息了以后,村中全都恐慌了,陈四哥顿时成了赤贫的人,而且比以前更苦,因为以前独身倒好混,现在却多了一个女人,这样的年头,到哪里去找两个人的饭吃呢?况且秋天已到,冬天还在后面跟着。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