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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之子

台静农(当代)
地之子
 
■台静农 著
◇中一九二八年十一月未名社出版◇
 
(01)我的邻居 (02)天二哥
(03)红 灯 (04)弃 婴
(05)新 坟 (06)烛 焰
(07)苦 杯 (08)儿 子
(09)拜 堂 (10)吴老爹
(11)为彼祈求 (12)蚯蚓们
(13)负伤者 (14)白蔷薇
 后 记
(一九二六~一九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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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的 邻 居
■台 静 农 著
 

浓霜在朝阳未出以前占据了大地,天气越发寒冷了;时钟虽然到了八点,我仍旧在温暖的被窝中留恋着有如一条蠕虫。反复的思量,下就了决心,以为时间是再不许迟留了,于是带着不平象被人欺负似的离了床褥。
严冬的侵袭使人变成怯懦,竞不愿走出房门一步,所以课也不去上,固然在课堂上所得的只有无聊和疲倦;窗幔揭起,单扇的门洞开着,这时阳光慢慢的经过了门限和窗上的
玻璃,直射到床褥上,又反映着红漆书桌上所陈列的墨水,钢笔,小钟,镜子,分外的辉煌。
我斜倚在藤椅上,负着阳光使全身温和与舒畅,正如一个老年人在阳光之下消逝他的末日,我手里拿了一支烟轻微地吸着,烟气弥漫了这矮而狭小的房间.与阳光互相辉映,顿使我回到过去的梦境与寥廓的远天,心是象狂风中的波上的小舟一样,荡漾得不能自安,正如老年人在他末年的回想的国土里得到的不安和悲怆。
“今天借几个钱用。’迭报的慌张地闯进来,一面从他的布袋里抽着报,一面带着恳求的口吻说。
“要是有钱,就早给你了!”我好似从梦中刚醒过来。
“不是,已经三个月了。”送报的嗫嚅的申辩着,耸一耸他的肩膊依然慌张的走了。
于是打开报纸,很迅速他看见他们一群人是如何演着战争的把戏,在迫击炮、机关枪、地雷、飞艇之下的无数的死者,我对于他们没有丝毫的悯惜,或如一个慈悲的女人;中国人尽多呢,打杀也是有趣的。
我翻到第二版的时候,看见了一条关于日本的新闻,说有暴徒某,朝鲜人,谋炸皇宫,被警察擒住,已于某某日正法;该犯年二十余岁,身材短小,面微麻……。我的心因而又回复到方才不安的状态中了。
我仍开报纸,两目凝视着虚空,青烟同阳光环绕着我的左右.我不愿深思下去,只是他偏引了过去的许多景象一齐奔驰到我的脑里。迹,因为同学的虽彼此住在一个公寓里,倘没有一点关系是决不会往来的,不管你是时间再长些或彼此以至于毕业。
待到下课回寓,天已黄昏。
扁豆初著花,白蓼刚长过短墙,牵牛无可攀依地盘伏在地上,青嫩油肥的玉簪叶发满了一盆,紫霞灿烂在西天,反射着全院中的花革都变换了颜色;我默默地倚着门旁,静听隔院的《梅花三弄》,终日的疲劳都消失在美丽的黄昏里。
“伙计!”一种粗糙尖利的声音从我隔壁的房间里发出。
这时我才知道我得了一个邻居,同时我便诧异起来。邻室的面前有一座高墙,将阳光完全遮住了,即使在正午,屋子里也显著阴森的气象;大学的同学为什么竟有愿住这种房屋的,如同从太阳照临的世界搬到坟墓去;说是房饯便宜罢,但是我知道公寓的主人是从来不会有便宜给别人的。我要不是为了债务关系,早己搬开了;因为我对于我的隔壁房间,时时存着恐怖,以为是魔鬼的窟宅;夜半醒来,就是听了耗子声,便认为隔壁的魔鬼作祟,于是将被条蒙着头,吓得一身体冷汗。
当晚我便放大胆子,看书或胡想直坐到十二点钟,因为我已经有邻居,并不胆怯了.我相信邻室的魔鬼已被生人逼走了。倘在往日的晚间,那我无论如何是要比隔院的同学唾得早,在床上犹能听到他们的胡琴,奏《梅花三弄》。

这位邻人好象是终日都蛰伏在这阴森的房里。
他的房门总是关着,也不见他有朋友来访问;偶然可以听到他叫“伙计”的声音,但是“伙计”一进屋,却又听不见他有什么吩咐,想是除了用手势要开水以外,别的也没有什么大事情。
细察他叫唤“伙计”的口音沉重而且尖利,好象一个军人在战场上发令似的;虽然并不象长江一带的人或北京人,却象广东人初到北京学着北方的声口;因此我使私自拟定这位邻居是广东人。
他独自过这样孤独的生活,我便疑惑他是中国哲学系的同学,受了宋人理学的影响,决然离开朋友,逃到这卑陋的房中来习静和打坐,度他的理想的非人的生活。
但是这位邻居要是我那天在门外所看见的矮小而精悍的人呢,那我又立刻可以推翻我所假定的这位广东老是一个理学家。
他究竟是否我们大学的同学?对于不相关系的人加以种种的推测,自己也知道是很无聊的,况且又不是一个侦探;但也无法将这无意识的纷乱的思想推开。
因此我急于要见这位我所假定的广东老的相貌,好驱除我心中的疑惑。
事实正如我心中所想的那样容易的实现了。
第二天下午完毕了我的功课时,太阳将要飞过墙壁,正辉煌的照着房顶;天气虽是初夏,但北京是大陆气候,只要阳光一离地,人便觉到轻松与凉爽了,虽然有时还有余热存在。
这时我缓步走到公寓前面,便听得我们的小院里皮鞋格格的响,我以为我的朋友A君来邀我到S女学校去看跳舞会了,因为我们约定达天要早些去,事后好多得些评论的资料;于是我很快的走到我的小院,不意竟不是我的朋友A君,却是我所假定的要见的广东老;幸而我没有预先招呼:‘老A你来了!’不然,倒有些卤莽。
这位广东老也许没有看见找这种张皇的情形.他的双手放在他裤旁的两个口袋里.从他的门口走过我的门口,又从我的门口走到他的门口,皮鞋格格的响。
他是不是我们大学的同学呢?当下我所能决定的只是他并非一个习静打坐的理学家,万一有谁再要坚持,那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了。

他的神情使人一见面使有些奇怪,脸上微微有些麻,双眉如两把短刀,往下威着;身体并不雄壮,然而非常的精悍;他的头发已经脱顶,却不象一个秃顶的老学者,还是少年的英姿。他宛然是一只饥饿在腹中燃烧的鹰。张开眼睛四望之后,双眉佼立刻攒聚起来了。
他穿的是一身破烂的学生服,统是灰色的,就是面前的扣子,也不能完全存在,他浅灰色的衣服,越显出斑斑的肮脏,使人远远地便可以知道这并不是原先就有的斑点。即如他那格格的响的皮鞋罢,前面是裂了很长的缝,后跟也歪了下去。
不知怎的,我的脑中灵敏地感觉着,这位广东老决不是老实人,说不定是一个危险的人物。也许是江湖上的大盗,犯了案子,装着学生躲在我们学生公寓里;耍不然,他为什么单选了这间阴森的僻静的房屋呢?在这深巷中,向不为巡警所注意,是很容易地逃开这般人的眼线的。
因此我联想到他插在口袋里的双手,是毁灭过若干人的生命,而且曾被鲜血染污了有如朱红的颜色;这精悍的身躯,想也曾压迫过许多妇人和闺秀,伊们看见的时候,该是如何的恐怖啊!
我的思潮重新的纷乱了。
从前,隔壁的房中是魔鬼的窟宅,现在他却是魔鬼的真身,悍然占据了这终日不见阳光的房屋了,而不幸我又作了他的邻人。
当他在院中格格地徘徊的时候,曾经冷然地向我一瞥,从这—瞥之后,他的恶毒确已穿进我的血管中,在周身轮环地跳动着;当晚我晚餐后使想立刻就寝,再不肯等到夜深了。
我抱着不安的心在床上辗转,不幸不能安然走到梦乡;本想依赖前院的胡琴和《梅花三弄》,好放胆睡去,但是星期六的晚间同学都走了,以致公寓的寂寥,早如夜半的时候。
朦胧地入了睡,等到醒来,晨曦已经满布在窗棂上;而他的格格的步声,早在那阴森的房中开始了。他许是将整人的夜,都这样地消磨了罢。

从此以后,我俨然成了一个侦探;期考将近,也可以整日不去上课,将预备考试的时间,都用在他身上。
他终日除了格格的徘徊而外,常有一种擦火柴的声音,以是知道他是努力于吸烟;然而他这吸烟的能力,却特别令人惊异,有时我故意地坐在扁豆花下,便看见这阴森的房中的青烟,丝丝地不绝地喷出。
一次,他来了一个朋友,最初是彼此都很惊喜似的;谈话也很迅速,渐渐声音便低微了,然而他们所说的我完全不能了解,我更相信他是“南蛮鸽舌”的广东人。在他们的静默里,我所能听到的,依旧是擦火柴的音声。
他们的行为是这样的诡异,这个朋友,自然是他的同党了;但究竟他们的危险程度怎样呢,仍旧令人无从揣测,我愈加疑惑起来了。
为要除去我的恐怖起见,不得不施行我最后的侦探手段。
这回是在晚饭以前.太阳刚刚下落,他在院中同平时一样格格地徘徊,我故意推开房门,走了出去,装着不堪长夏的疲倦模样,若有意若无意地说着:
“天气真热啊!”
“唔。”他并不介意我的唐突,还是格格地徘徊着。
“要是在南方,好得多罢?”
“唔,是的!”他不知我所谓的南方是我给他假定的故乡,便这样含糊地答应了。
他的脸依旧冷然,和平时没有分别,简单地答话也如叫“伙计”时候一样的沉重和尖利。他这没有表情的状态,使我已经不愿意和他再攀谈了;然而因为我还没有探出底细,终于又坦然地追求下去。
“府上是广东罢?”
“不,我是朝鲜人,先生!”
“原来是朝鲜!”我带了十二分的惊异与恍然的神情。
我不自觉的将“是朝鲜”这三个宇说得过于沉重了,致使他昂然地冷峭地向我一瞥;我也立刻灵敏的觉到先前是误会了!从这一瞥,我似乎顿然觉得自己是渺小而且惭愧。
他原是异围的飘泊者,不幸误会竞生在我们的中间。
“先生来中国多少时了?”
“去年日本地震后来的。”
“据说那次东京地震,你们韩人死了不少?”
“唔,是的。”
他用照旧一样的口吻答我,可是声音微微的颤动,他似乎已经知道我的意思,我不禁有些赧然了。他隐护他的伤痕.当同人们相遇的时候。
“在大学里听课罢?”
“唔,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住在阴湿的房屋呢?”
“我觉得它比较安静些。”
他冷然孤独的微笑了,很严肃的对我一看,便格格的回到房中;他仿佛是故意躲开我这侦探的迫寻,比时擦火柴的声音,又在他阴森的房中发出。
我怅惘地在院中徘徊着,粉豆花的温香断续地吹来,我无端地感到我这不幸的邻人身世的悲哀,他怎样地遭遇恶人的毒手,他怎样地逃开恶人的罗网,他含泪地别了祖国,别了慈母,别了他的爱人!
因此我时时忏悔,我想湔除我先前对于这异国的邻居一种不好的猜疑,虽然这饱经忧患的人可以宽恕我。
他如一只大鸟,暂时虽然脱了猎人的逼迫;使它在这无尽的天空中飞着飞着,也就足以使他愤恨和凄怆了;所以他闪闪的眼光,有如闪电一船四射,大概是要图来日的复仇罢,我想。
我们渐渐的熟悉了。每日除了他擦火柴的声音和格格的皮鞋声或在他阴森的房中或在小小的院里而外,别的却不见有其他的动作。他也偶然收到来信,数分钟后,便听到擦火柴,似乎就将那信焚毁了,我的房里同肘窜入焦纸的臭味。

在中秋后的一个晚间。
白蓼已经老了,扁豆正忙着结实,玉簪不知为什么今秋竟没有着花,红粉豆却被一次大风雨断了生命,我悄然坐在达明朗的月色映着的疏疏的荫影之下,怀念着远人,感伤着华年的消逝!
他——我这位异国的邻居,正在房中格格地徘徊夹着微微地咳嗽,他的房里面是没有灯光,没有月色的。
忽然,公寓主人引来了几个穿长衫的客人,我几乎误认作访我的友朋。
“是那间房子?”来人问。
“是这一间。”公寓主人指着隔壁的房屋说。
来人便一拥进去,公寓主人擦了火柴将桌上半枝洋烛燃着。
“你们于吗的?”他沉重地带着惊异的问。
“你是朝鲜人罢?有个金某你该认识?”
“认识的!。
‘好罢,你同我们到厅里去,姓金的也在那儿!”
“莫要慌,查查有什么书信没有?”
’ 开箱子和开抽屉的声音.便混在一起。
“走罢!”
“走,一阵去,叫你们不要住韩国人,你们偏不听!”一个穿制服的巡宫严厉地对着公寓主人申饬说。
“你们朝鲜人……”远远的听见这一群野兽欺侮我这异国的邻居的声音。
我比时为了愤怒,异常的焦灼,终于没有法,只得双睁着眼,目送我这异国的邻居从月明的疏影下走去了。
心中的火焰狂烧着,使我无所适从,直到中天落月的时候,我还不能安睡;全寓凄清得如同寺院一般,我竟忘却我隔壁的阴森的房中以前是魔鬼的窟宅了。

过了几天以后,公寓主人被释回家了!他很懊恨不该住韩国人,使他坐牢,受罚。
伙计在邻室中打扫,我乘机一看,一种阴湿与烟味混合的空气迎面扑来。床上铺着一条毛褥,褥上与桌上都散放些日本报纸;桌上还有一管旧的生锈的钢笔和一个墨水瓶。
最令人注意的便是地上的燃过的火柴和床下的纸烟盒。我骤然想到他的格格的履声,在达不平的地上活动,不由得我要痛恨这一群野兽们将我的不幸的异国朋友掠去了!
我们这样地别了一年了!
今天在无意中,我在报纸上发见了这一段新闻。这是不是你呢?为了你沉郁的复仇,作了这伟大的牺牲,我的不宰的朋友!
天 二 哥
■台 静 农 著
 
 
烂腿老五坐在栅门口的青石块上,脊梁倚着栅门,手捏着一打钱纸,在那里慢慢地撕开。嘴里不断地祷告着:
“你活着俺俩爱闹着玩,现在你死了,千万不要吓我。我胆子并不大,又歇在这栅门口。朋友,你让我再讨二年饭。俺们再到一块闹着玩罢……”
“乖乖,昨夜吓死我了!我听着鬼叫,连连叫了三声,从俺屋后叫上大路了。我赶紧叫唤小毛子的妈.又忙着拉被条蒙着头。”开饭店的王三说。
“咳,莫提了!昨天晚间,我看了天二哥以后,我就到一点红家里弄纸牌。结了场子,已经打三更了,她留我歇,我说我钱输光了,今夜让油匠胡子二哥快活罢。我走到三叉路,将要向南拐,忽听着一个人在我后面哼,我以为是病人走黑路的,待我回头一看,却鸟都没有,我的头发几乎吓竖了。”
“我忽然明白了,这也许是天二哥的鬼。于是我壮着胆子说:‘你是天二哥么?’他却是‘哼哼’;‘你是天二哥么?’他还是‘哼哼’。‘你要真是天二哥到不必这样,明天帮你埋深些就是了,你请放心吧,这事有我!’……”
“妈妈的,你说得真吓人!要是我在一点红家,打死我也不回去的;就是拼命也要在那里快活一夜,让他妈的油胡子作什么?”汪三秃子忿忿地截住吴二疯子的话。
在刘家茶馆里说书的吴六先生扇着黑摺扇,穿着空心屎绿色的旧洋布大衫,后面补了两块蓝布,一是长圆形,一是三角形,斯文地站在烂腿的对面,他很慨然发了议论:
“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大家都睁着眼望着他。“你看,什么事都有一定的。你看,风波亭将星落下,五丈原八卦无灵,这都是玉皇大帝同着列位诸仙排定的棋势。你看,常言道:‘阎王要你三更去,谁能留你到五更?’你看,天二哥昨天这时还能骂人打人,今天就没有气了。你看,天二哥虽是平凡人,也是经了阎王爷从黑色的生死簿子,圈将下来,交给牛头马面的,所以就不早不迟地在昨天下半夜将他结果了。唉,唉,你看。”
他叹着气,轻轻地摇了他刚剃过的青亮亮的头壳。王三向他只点头,很叹服他的妙论。吴二疯子颓丧着脸,不转限看王三的女人在面案上和面。汪三秃子路在栅门的石限上,侧着耳朵,斜着眼看吴六先生的手势,好象是在茶馆里听他说书。
“他妈的,赚了活人钱,还想赚死鬼的钱;钱纸这样湿,一撕就破了。他妈的王八……”烂腿老五不耐烦地骂起来了。
天二哥在这南栅门外一伙中算最能喝酒的,他自小成会喝,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没有同酒离开过。他自己说:他爹会喝,他爹的爹也会喝,这酒瘾是从他娘胎里带下来的老瘾。
他近几天身上有些不舒服。昨天下午的时分,觉着心里比平常还难过。于是他揍了四百文,都买了烧酒渴。酒便是良药,可以治大小病,这是他爹的爹传下来的。他说道:“他妈的,有钱的老爷,刚得了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就忙着请先生喝药水。要是俺,就是一场伤寒病,也不过半斤老烧酒就完了事。”
他喝了四百文的烧酒,着实有些醉了。他坐在王三的饭店前面馍馍桌子旁边的一条大板凳上,两脚翘在桌榇上,两手搂着腿膝盖。他的整个的脸面,以及他秃了项的光头,都成了猪肝的一般颜色。
这时候,卖花生的小柿于提着花生筐从北大街来。天二哥一眼看了他,就笑着曳着嗓音向他说:
“我的乖乖,你来得真好,赶快送来给你天二爷亲个嘴罢!”
“去你妈的,怎么出口就伤人!”
“怎么?这小王八儿,你说什么?”
“说你妈的……”
“乖乖,反了天了么?……”天二哥站起身子,举了拳头对着小柿子打来,但一躲开,拳头落了空;小柿子转过身子反在天二哥脊梁盖捶了两拳。
这两拳是小事,但在天二哥身上却是从来就没有驮过别人的拳头;虽然十几年前挨过县官的小板子,那是为的蒋大老爷告他游街骂巷的罪过。但是这只能县大老爷和蒋大老爷可以打他,达小柿子又怎配呢?这耻辱,当然他是受不了,于是他发狂,他咆哮地起来。没想到,他将离开馍馍桌子便扑的一交跌倒在地下。
他达一跌,却非同小可;就是王三、汪三秃子以及烂腿老五他们都惊异了。其初他们都想叫小柿子狠狠地吃一顿打,到没料着天二哥弱到这样。于是他们将他扶到原先的板凳上,安慰他道:“你喝醉了,酒醒醒再说罢。”吴二疯子带着老前辈的口吻,去申饰小柿子,不准他骂;要再骂,他就来打嘴巴。
他自家很失望,以为生平没有这样地丢人过。在大众面前;旁人说他喝醉了,于是提醒了他解酒的老法子——这也是他爹的爹传下来的。他摸了一个卖粥的大白碗,左歪右斜跄踉地跑到棚门口的尿池前,连连舀喝了两大碗清尿,顺便倚着墙坐在尿池的旁边。
小柿子远远地蹲在一旁,带着胜利的呆笑,天二哥藏着杀气的醉眼,忿怒地看见他这种藐小的傲慢,于是破口大骂起来:
“你这小王八羔子,老子马上叫你知道厉害。你妈的你莫要跑,要跑是众人的儿!”
“好,你的大爷就不跑,咳,我怕你吗?”
小柿子自从前回夜里,在他嫂子房中打跑了一个生人以后,于是才相信自己的两臂,果然力气不小。况他今年正是二十岁的少年。所以他敢这样的倔强。他又想:这样一个泥醉的家伙,又在病中,无论如何,也不是他的敌手。
他只顾去妄想,却不提防他这位天二爷一颠一簸地跑来了。他将要忙着站起来,他的头倒被按住了。天三爷用一只猛力的脚,将他的花生筐踢翻,铜钱波了遍地。他把身子斜下去,想顾全他的花生筐,却被他的天二爷乘势压伏在地上。
“小王八羔子,老子叫你知道厉害!”他用了大力狠狠地在小柿子背上连三连四的捶。
“臊你的……你欺负你家的大爷……”小柿子声音有些颤抖。觉得这醉汉压在身上,有如一棵大黄梨树,一点也不能弹动。他的大拳头,尤其吃不住。
“小婊子儿,今天你总认识了你的天二爷?”
“饶了罢!天二叔,我认识你了!”小柿子终于哭着求饶了。
毕竞小柿子输了,一般看的人也都痛快。他们笑这个傻小子,将鸡蛋去碰石滚,太不量力了。吴六先生看得有些不忍,用力将天二爷拉开,小柿子从他的拳头下窜了出去。
“古人云,‘败兵之将,不必穷追’,天二哥,记他下次罢!”
“呵呵,六先生,今天不打他个龟叫鳖爬,他那里知道厉害!”
“呀,好个下马威!”王三说了,大家都笑了。
小柿子也不去睬他们冷刻地讥笑,草草地拾了花生,捻了铜钱,含着眼泪强打光棍地骂着,“今天打了大爷,缓两天再算帐,你妈的……”悄悄地走了。
“呵呵,缓两天再算账,好罢。今天便宜了你这小东西!”
显过好身手的天二哥,很光荣很疲倦地坐在原先的板凳上。
“还是天二哥,小柿子总算叫乖了!”他们向他贺彩。
“呵呵,他敢不叫乖?不然,还能姓天么?”
说来姓天,这也是他的光荣。几年前,他在王三饭店里推骨牌,遇着警察来查店,警察很不客气地要拿他。先问了“你姓什么?”他说,“我姓天!”他趁着这当儿,打了警察两个耳光就迅速地跑了。从此以后,他们就称他叫“天二哥”。
他坐在板凳上精神有些不能支持。骤然跌倒了。
烂腿老五很明白,他知道这一定是他的病以及酒和清尿发作了。于是同一些人将他抬到栅门的底下。
“我大概不行了……”他的面色变成了苍白。
这一夜烂腿老五陪了他,也没有睡觉。
在第三天东方发白的时光,这天二哥便离开了烂腿老五。据说是,正在鸡鸣丑时。
一九二六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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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台静农
  王五躬着腰站在水井沿上,吃力地在那里拔水,头上汗珠几乎落到水井里,披在光脊上的蓝布手巾,已经一块一块地湿了。
  吴二姑娘拎着菜筐同小水桶,远远地赶到,站在王五的一边,等着王五拔水的竹竿。
  “你站在水涡里,不怕湿了凤头鞋么?”王五一面在拔第二桶水,一面故意地向吴二姑娘调笑。
  “砍头的——”
  “怎么?大清早晨,出口就伤人!”王五虽然是这样地说,却是笑眯眯地看着吴二姑娘。“好罢,我来帮你拔一桶,莫等累了绣花手。”
  “我自己能以,不要你献好!”虽是这样拒绝,却不由地将小水桶递给王五了。
  “嗳哟嗳哟干妹子”李发担了一副空水桶,远远一看见了这里的一男一女,先是咳嗽了一声,然后便叫起巧来。
  这时候吴二姑娘正蹲在清石板上洗菜;王五拿了扁担,预备担了就走,虽然两只黑眼珠依旧是向着吴二姑娘迷惑地看着。
  “我以为是谁,原来是老五!”李发先招呼了王五。
  “今天来得早,太阳晒着屁股了!”
  不是的,今天大清早晨汪家大表婶子找我借钱,她说她昨夜梦见了她的儿子得银,血着身子,也没有穿衣裳,忽然来到她的床面前,老是站着不动。她哭着说,他是冤枉,想黏几件衣服烧给他,要问我借几百钱。我真对不起她,我现在手里一个钱也没有,下月的水钱还没有到月。……”
  “得银不是在栅门外卖饺子么?怎么死了,又有什么冤枉呢?”吴二姑娘惊异地问。她菜已洗完,袖子高高地捲着,露出红嫩的手膊,站在小水桶一旁,听得出神。凤头鞋是同小划船一般地向上翘着。
  “怎么?你还不知道他是已经死了么?亏了二姑娘你!”
  李发故意惊讶地答应她,两眼钉在她红嫩的手膊上。
  “你晓得,他是干了这个买卖,将头混掉了!”王五连连地接着说,伸出一个拳头,几乎碰了二姑娘的鼻梁;这拳头,是表示得银曾经捶了人家的大门。
  “哦,没想到得银不好好的,作了这事!”她说了,同时收拾了菜筐,拎了小水桶,大摆大摇地走了,王五贪馋的一对目光送着她。
  “唉,真没想到得银这样的老实人,居然改了行。要不是碰见了那一位,我想他年纪青青的决不会!”
  “那一位是谁!”王五茫然地问。
  “怎么,那一位你也不知道了,不是他么?——三千七!”
  “哦,他我是知道的。”王五恍然地说。“他能打少林拳,他能够在黑夜里跑到三十里外的人家去捶门,或是跳进八九尺高的圩墙,奸了人家的女人。
  “你看,得银这孩子有这大本领么?这年头真不容易混!”
  “他妈的,反正巧粮食吃不得。要想使巧钱,吃巧粮食,就要紧防着颈脖子分家!”
  “可怜他娘守一辈子穷寡,为了他一个,那知道只开花不结果!”李发叹息地说。
  “世上有这些惨事的。不过我问你,他在那里碰见了三千七?”
  “我也不大清楚,听说是一天早晨,得银到河沙滩去买劈柴,顶头就碰见了那一位,他两个便亲热地打了招呼,因为他两个从前住在一块认识的。好像,当时三千七约他到了沙滩西岸的柳林里去,在那里说了几个时辰的话。说些什么,谁也不知道;还有好话吗?自然是劝他下水!
  ……”
  “什么劝他下水,不过叫他的二斤半,好像三个钱分两下,一是一,二是二罢了。”王五有些慨然了。
  “唉,老五,到哪里讲天理?我越想大表婶越替她可怜,她没有做过亏心事,又守了一辈子穷寡!”
  拔水的人渐渐地多了,他俩于是匆忙地担了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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