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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之子

_3 台静农(当代)
伊由微泣而更呜咽起来,这时候使伊感到将要离开母亲的凄伤,伊什么都没说,而且也没有力量说,母亲是怎样说便是怎样了。
母亲的心虽然很喜悦,但是总以为冲喜是不幸的事;所以当全家庆祝的时候,心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似的放不下。
伊上轿的时候到了。母亲自己很严肃地在神灵和祖宗的面前烧了香,复后将两只深色红烛燃起。女仆们在地下铺好了红毡。
伊已妆扮齐备,于是由姑母和姨母引到堂屋,行辞家的礼仪。
在奏乐与爆竹的声中,伊是辞开了二十年来朝夕不离的双亲。伊的啜泣的声音,使大家顿时变成了静默。
母亲更是怅然了,好像是一只可爱的鸟从伊的怀中飞去,不由地落下了眼泪。
“嫂的一生,倒算完了一桩事。”姑母安慰地说。
“是啊,甥女嫁了这样的人家,心总算安顿了。”舅母微笑着说。
“翠儿这婆家,我也倒放心,不过吴家孩子在病着……”母亲含了眼泪说。
“太太还不知道,昨天吴家听差来,他说少爷听小姐去,病早好了呢。”老仆妇李妈站在一旁,突然憨笑着接了说。
“这老东西,说话不三不四的!”姑母笑了申斥她。
母亲也微笑对着姑母。虽然是觉得李妈的粗野,但话是吉利,却也很安慰。
在这温欣的谈话中,一种不幸的预兆无端地袭来,使大家即时变了颜色。
在香案上,左边的烛焰,竟黯然委谢了,好像是被急风催迫的样子;至于右边的,却依然明闪地发光。大家都知道,在这时的烛焰,正可以看出两人间将来命运的。她们并不以这为迷信,她们是有确凿而可信的经验。现在先昏黯下去的是左边的烛焰,自然这不幸的预兆便在吴家少爷的身上!
母亲的颜色惨白了。大家也凄然地对着。
这右边的烛焰,愈颤动了,烛泪不停地流满了烛台,大家都感觉着,不幸将即刻来到;都默默地,在期待着。
终于姑母在惊慌中想起了:悄悄地走到神灵的眼前,将双烛吹熄了。
从此以后母亲的心中,时时刻刻,都不曾忘记伊的不幸的预兆。虽然伊出嫁才三四日,却以为是很久很久了。
伊的哭声,在伊上轿时痉挛得尤其厉害,所以母亲的耳边,仿佛还听着那哭声。好像那盛礼,并不是喜事,是将女儿拖送到恶命运的领土去。故伊的哭声,已不是普通的女儿常态了,那是惨痛,那是绝望于将来的声音。
母亲在夜中总是睡不着,有时迷离地睡去,噩梦便随着来了。往往梦见伊在空旷的原野上哭,如同伊的幼小时被人欺负了似的。一次竟梦见伊的新婿静肃地在尸床上卧着,一些人都冷然地为他筹备丧仪。
母亲是渐渐地颓唐下去,形容为之枯瘦了;都说是为了嫁女劳瘁,其实母亲的心却有说不出的隐哀。
一天晚间,母亲同父亲说:
“翠儿嫁了这几天,我的心神总是不安……好像就觉得吴家少爷的病很厉害。”
“这不过是心里的疑惑,哪有的事?我们一生没有做过亏心事,难道只一个女儿就是这样不幸么?”父亲自信地说。
“要晓得——这还未同你说过,就是那天翠儿辞了祖宗以后,左边的烛焰当时就昏黯了,不久……就谢了下去。”母亲声音夹着咽呜。
“怎么,是这样吗?”父亲惊异了,顿时低下头,现出一种极其惨沮的神情。从此都默然坐着。
这时候隐隐听着外面大门,有人紧急敲着,这声音是冷峭而且锐利,刺进伊的双亲的心中,都战栗了。不久,李妈没有表情地从外边来,蓦然地说:
“吴家派人来送信,说新姑爷……申时去世了!”
伊的双亲的心,是碎裂了。昏昏的灯光,笼罩了全室,好像有无数阴灵隐伏在这昏沉的阴影里。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九日
(原载1927年2月25日《莽原》2卷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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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 杯
■台 静 农 著
 
 
 
大学里的钟声又在响了,大学生们正仓猝地往教室跑,这时正是上午第四堂的开始。可是黄琦却早从大学回到公寓了,他两手无力地倚着头伏在书桌上,一种无名的苦闷侵袭了他,使他无可如何凄凉地沉思着。
他从来是最活泼的,每当下课的时候,不是提起喉咙高唱,便是和同学们开起玩笑来。但是今天却有些异样,虽然同学们还未看出。他的课还有一堂未上,但他是再不愿上了,就是刚才的第三堂英文,要不是上了一半,他却拼命也要离开的。现在他的思想是麻一般地纷乱着。他好像得了一种无名的病症,这病症既不头痛,也不像伤寒那样地作烧作冷,只是终日恹恹,如在夜里没有得着安息似的。
在这一星期以前,他同现在完全是两样。这样无名的病症,那时候可以说毫没有消息要降在他的身上。自从这一星期以后,他的精神,他的心灵,已不属于他了,却不自觉地交给这无名的病症,他受了这无名的病症来支配着他的一切。
他知道这无名的病症初次的袭来,是和同班的密斯吴初次交谈的时候。老人们常说,身体虚了,病是容易侵入的,现在他是相信了。那时候要是不遇见密斯吴,和着伊的那么温静的笑语和言辞,他是决不会无端地让这无名的病症来主宰了他。但是这也难怪,他即使不遇见伊,或让别的同学遇见了,那恐怕也不免要同他现在一样尝受这无名的病症的滋味。总之,任何人遇见了伊,都不会不倾倒的,只要这人不是木石心肠。
第一次他和伊在教室里简单地谈了几句话以后,他便自觉着内心起了大的震动,在他的初生直到现在从没有过这样的震动,他想用力制止住,但同时又不愿这样做去。其实他对于他的生命有了这样的震动有时却生出一种不可言说的欢快。
从这次以后,每回上课总要特别的早,倘在早晨八点钟,那天尚朦朦亮的时候,他便惊醒了,在床上想了许多将来的幸福的事体,直想到自己高兴地发笑才停止。他所以上课要早的,正因为伊上课向来是早的缘故,而且在这同学们未来到的时光,他正可同伊攀谈,虽然这形式并不算攀谈,仅是单纯地问答。就好像是说“今天张先生不再请假罢?”或者是“王先生讲得太干燥无味了。”这一类的句子。在伊呢?对人虽似缄默但对他从没有不理会的,如伊常常这样地答他:“或不致于罢。”“是的。”有时也说过“这样好极了。”
最使他满意的,是他站在伊桌子前面彼此问答的时候,可以看出伊微微地笑着,露出细白的牙,吐出一种清脆柔和的声音——这声音是江南的而参着些许北京音,窗外微风吹进,不期然地可以闻着伊的温香,他却不禁地有些酪酊了。
他时时刻刻觉着有一种生命的光,这光的力犹如探海灯,能使他在黑夜里苍茫的碧海中得着拯救了。
他凭着这无上力的生命的光,对于同学们有些骄傲。无意中他听见了大家议论女同学们(自然密斯吴也在内)他却不自在,以为他们太卑劣,太鲁野,太不道德了。同时他也很同情于他们,以为他们是不太幸福了。
他很恨注册部将他和伊的坐位排得隔离太远了,伊在前一徘而他却在最后。他只能从后面去看伊,而伊的眼波却不能送过来,因为在讲堂中,大家的目光都不断注视伊,伊如何能向后望呢?但是他也曾以为这坐位排得太巧妙,一前一后遥遥地相对着。
这一天他未等到天亮他便醒了,正如平常一样。在床上他想到今日见面时应该向伊谈些什么?并且觉得平常谈话太简略了,从今天起却要找些有趣的话谈。谈家世呢,在教室里不大妥;谈功课呢,太平庸了。最后想到这样初秋的天气,北海的风景最好,何妨约伊一同游玩去。于是他联想到在夕阳反照中映出微风吹着飘飘的伊的湖色的衣裙,和伊的短发断续地散出温馨的香味。
于是七点钟到了学校。教室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他遂痴立在窗前对着学校的大门望,不久他所期待的伊进了大门,他特意地跑到位上坐着拿了一本书在看。
高底鞋丁丁的声音,在他的心头响着,他知道伊进了教室了。他看伊见他并没有笑容,并觉得伊见他独自在这里,有些不耐烦似的,但是同时他又否认自己的猜想,以为这是神经过敏。
“密斯吴今天来得很早呵。”
“阿,并不算早。”伊说完了,便坐在位上将书摊好。这时候他已跑到伊的坐位前站着了。
“现交初秋,天气格外有趣。”
“是的。”
“北海现在风景最好,我想……”
“是的,最好。不过……对不起,我功课还未看呢。”伊说了,便低下头去。这时候在他好像青天霹雷似的,他顿时痴立着不知怎样好了。终于悄悄地跑到了自己的位上,如同木偶一般地坐着。
不久,一个清瘦的少年,推开教室的门跑到伊的面前,伊便高兴地笑着将书合起同着走了。他不认识这少年,但是他知道这是老班的同学。
伊俩的笑语,直由户外传到教室里。
他的眼中发火,神经昏昏,几乎失了知觉了。
幸福犹如一只鸟,它在天空里翱翔,它在森林里跳跃,它飘忽不定地,谁又能够将它捉住呢?现在他的心仍旧在震动,但是已不似往昔幸福的震动了,苦闷和失望缚住了他。
他辗转沉思以后,认清了他的敌人了。他忍住酸辛承受着他的敌人给与的耻辱,他需要复仇,他需要向爱的疆场上施展他的好身手。总之,他已决定了他要将被强项掠去的伊再从这强项的手中夺回。
但是,现在使他踌躇不决的,便是进行的步奏。既然彼此生了误会,总得当面解释,那么还得要求同伊见面才好。于是他回想到,六月间的晚上造访的情形了,顿时耳根发了热,觉得这是过去一场败绩。那回是白天在课堂伊谈了一次话以后,当着月明的晚间,独自在公寓里,就有了不堪的寂寞,便动了访伊的兴致。他踽踽地踏月到了伊的寄宿舍门前,忽然打了一个滞顿,一种不可解的恐惧使他即时停住了不敢前进,少顷这恐惧滋生满了他的胸臆,终于他一点的勇气都没有了。他局促地,凄凉地,徘徊在寄宿舍的门前,好像偷儿一般。他不得已只得仍旧回到了公寓,好像病了似地倒在床上,月光照着房中一切,更使他不能鼾然睡去。那在宿舍门前看见的景像却重叠地演起,这景像便是宿舍旁校园里一些幸福的人们,有的一起在草地上缓步,彼此的手互相交叉地放在腰际;有的相倚傍地坐在长凳上看那荷池喷水的光并着月色交辉;有的对坐在草地上月季旁绵绵地絮语。
为了过去造访的败绩,因而恐怖到现在的造访也许会同样地得了不好的结果。造访既不成功,那么或者可以倩人解说,但是同时他很清楚:任何事都可以找第三者出来的,要是这种两性爱情的事体,找了第三者岂不是太傻了吗?
在他反复的考虑的结果,只有写信去。
平常,他的书札是很美妙的,也曾以此自负过。现在要写信给伊了,便觉得文思是特别的涩滞。同时反觉到胸中所要说的太多了,提起笔来却无从说起。写直率了,便失之于粗野;要是太隐晦了,又不容易看懂;最好是愈婉转愈得体。但是其中少不了的要素,便是缠绵的情意。倘若这情意能够探进伊的心,使伊悔悟,使伊感动,那便是最大的成功了。
这封信,真正成了难题了,在他的心中。
最后,他毕竟想好了这信的程式。约略将这信分做三段,是与普通社会上交际的信大大不相同的。至于这三段,正足以代表他和伊的三个时期。第一段他叙述他很幸福地受了好命运的支配,能够得着和伊同班。当秋季开学那一天,他到了教室顶头遇见伊,他便惊异起来他有生以来没有遇见过伊这样美丽的。他对伊,直到现在他还能发誓,他不敢向伊存过奢望,就是偶然想到伊或者瞧他一眼,比时便镇住了以为思想中有了魔鬼。虽然他是很满足的,就是能够同在一个教室里读书,同在一个教室里听讲,并同向一个教师问难。在学业上,在精神上,他无形中接受了伊所给与他的力,能使他进步而且快乐,他时时地感谢伊并感谢他的好命运。第二段他叙述那天的清晨承伊第一次向他问话。至于那天是什么日子,他不特现在记得,将来也不会忘记,因为这一天在他的一生再没有比这还值得记念的了。从那天以后,他不相信他是在人间生活着,他成了传奇中人物了,这人物是被崇高的幸福制服着丝毫都不能动弹的了。虽然他不敢说:他便是伊的奴隶;不过私自可以这样地说:他将他的忠诚已经恭谨地供献在伊的足下了。他还不敢说;他这样的人便足配领受伊的爱;但是他希求伊的爱错误地降临在他的身上。第三段他是说到他现在所处的境地了。他不了解,幸福怎么这样容易消逝,而且命运为什么也这么容易改变。误会不幸生在彼此的中间,其实他一点都不知道这误会怎样发生的,他祈求伊能够告诉他;同时他希望这误会能立即消溶在彼此的感情中。万一他的希望,竟成了虚幻,那么还祈求伊:倘若伊不以为他的忠诚和热情换得的虚空不值得记忆,那么他总算感受了伊所给与的嘉惠了。至于渺茫的将来呢?他仍旧以不易的忠诚,为伊祝福。而且预备他整个的心灵交付与忧伤和毁灭,为的是这祝福。
幸福毕竟是一只鸟,它所有的是纤细的身体和翅膀,现在又使他不觉地悄悄地飞到他的身边了。
他迷离地好像接了伊的回信。那被伊的眼泪沾湿的信纸上,写着很凄惋的辩解的句子,伊告诉他那少年——他所视为敌人的——与伊是兄妹,这时候他恍然地自责不该那样地疑惑伊,而且去那样的信使伊伤心,这粗莽和冒昧真是对不起伊。虽然懊悔与歉疚占据着他的心,却不能掩住他那幸福失而复得的欢慰。
伊约他即刻到北海去,伊说伊已在那里等着了。
他匆匆地跑到了北海,走到桥顶上,已看见伊独自坐在柳树下长凳上在遥遥地望他了,他的心跳起来了,越近越跳得厉害。
伊含了满眼的泪微笑着站起来迎接他,他便不由的眼圈也湿润了。他不知话是怎样地说起了,终于他说出:
“我怎样向你谢罪呢?”
“还介意呢。我们到前面去罢。”伊笑着安慰地说。
他是深深地感动了。他回想他自从母亲死后,就没有感受过这样慈爱地温存地慰藉了。这倒是如何的命运,多年沉埋荒野里的慈母的爱竟复现在伊的身上?他终于啜泣了。伊用了手巾为他拭泪,他觉着伊的手是微微地颤动。
他看伊的颜色有些微黄,他的心更是难受,这分明伊是为了他的信才有这样的憔悴。但是聪明的伊,知道他的心,从不说关于他俩的这回事,却故意说些伊的女友们许多有趣的事情,引他发笑。
快乐逐渐占有了他的心。伊也恢复从前般的活泼了。
他俩谈着走着。夹道的垂杨,依依地向着这一双幸福的人儿迎送。一阵风来,惊秋的黄叶稀疏地落下,有时落在伊的发上,他便将它折去,但又不忍弃掉,于是轻轻地夹在帽里。
走到五龙亭的前面,选了清静的古槐下的长凳坐了。野鸭在水上飞来飞去,忽地飞到他俩面前的芦苇里,好像特地为欢迎这一双幸福的人儿。
伊柔情的眼恹恹地向他斜视,随着伊散发的头贴倚在他的肩上了。
一九二七年,三月,十八日
(原载1927年4月10日《莽原》2卷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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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 子
■台 静 农 著
 
 
 
看了病人,出了医院,独自在马路上走着,当这初春郁闷的空气里,人是昏昏地如同一个害怀乡病者。回到寓处,悄悄地更觉无聊,不由地回想到几年前卧病在医院里的一件事。
那时我在H省的一个中学读书,忽然得了伤寒病,被学校办事人将我送到一个天主教的医院。不幸我的病很棘手,从头年初冬直住到第二年正月才逐渐好起来。非常的寂寞,时时刻刻都想到家乡,尤其是过了旧年新正的开始。几次剧烈地凄凉地回忆,曾痛哭了,以为我已是人间的孤寂者,失了父母,失了兄弟,失了所有的朋友和一切可纪念的地方。兼之医院中侍候病人的人,并不像别的院中有看护妇能同你谈天或向你劝解;而这院中仅是雇了粗笨的男用人,连旅馆中的茶房都不如,他们都是从乡下来的,为了信教的关系所以被收留了来侍候病人。他们讨厌的面孔我是看得烂熟了,以后见了他们就将眼闭起来,睬也不睬。他们还时常在廊子里打架厮骂,烘烘地如同一窝蛆。
一天下午我很烦的在床上躺着,他们又在廊子里大笑起来,有的笑得“昂昂”的声音,好像一条狗。少顷,有一个叫阿荣的进来,我看了他一眼,还闭着嘴在发笑,于是我不高兴地问他:
“你们在外面闹什么?”
“不是的,外面来了一个小杂种。”阿荣又忍不住笑了。
“怎么,怎么,你说什么?”我更不高兴起来。
“我说,外面来了一个住院的小孩子。”
“什么小杂种!”
“小杂种吗?他妈是俺中国人,他老子是外国人。这不是杂种吗?”
“你也是杂种罢?”我恨他说话太粗鲁了,不禁地用了这话来骂他。
“哎,”他有些奇怪了。“先生怎么……”
“给我滚出去!”我大声地叫了。
他看我从没有过这样咆哮,倒使他吃惊,于是轻轻地反手闭上门走开了。
天气渐渐温暖,草木也渐渐发了芽,医生叫我可以到廊子里晒太阳,散步,吸新鲜空气。
这一天午饭后,我扶了手杖慢慢地走到廊子里,顶头便看见一个很美丽的小孩,在廊子尽头太阳下坐着,比时我便知道了这就是一个不同种不同国的双亲的儿子。
我因为初离病床,身体仍旧萎弱,却不大想往廊子前面去,便在廊子这一头的软椅躺下。但是这小孩子,被太阳照着,我是看得很清楚的。他戴了毛线球的红帽,上身穿了毛呢的小大衣,下面便是红毛线的裤子,同着小小的黑皮鞋。
他的颜色带了微微的惨白,尖尖的下额,两眉略重,衬着凹下去微蓝的眼。他独自在坐着,手里拿着糖盒。他的神情很寂寞,时常向四面同窗外探望。
他不像别的小孩一种欢乐活泼的意味,在面孔上就可以表现出来;他老是有一种沉郁的颜色,当时我想,这大概是病的缘故。
“Hollo!——”
他听了我的招呼,很出神地向我注视。于是他向我微笑着点点头。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便偏过头向窗外呆呆地望去了。
我因精神不好,也不想去和他攀谈;但是时时地注视他,总以为他是很可爱的。他要是发现我在望他的时候,头便转到别处了。他也时常向我注视,他好像不敢正视似的,忽然看我,忽然头便转过去,但不久他却又向着我看了。他这样地偷视,使我惊异,以为他居然是在猜想我和在研究我呢。
廊子外走着的脚步声,顿时使他惊异起来,他便忙将他手中糖盒向大衣底下放,好像特为隐藏着。廊子的门推开了,侍候人的阿刘走进来;阿刘向他笑,他也不自然地局促地笑了。
“儿子吓!”阿刘这样地向他叫。
“唉……”他曳长了声音回答他。他发音很沉着,音尾好像有些微颤似的。
阿刘于是高兴地笑了,看着我,大概是表示特别给看的样子。阿刘又问他。
“你是谁的儿子?”
“是你的!”他仍旧不自然地笑着答阿刘。
“你那手里有什么呢?”
“这不是空手吗?”他将拿糖盒的右手往大衣里紧塞,左手伸出向着阿刘。又接了说一句,“手里什么都没有。”
“不是的,你那放在大衣下的右手。”
“那是盒子。”他冷冷地说。
“什么盒子?”
“糖盒。”他有些窘了。
“那么,儿子,该给我几块吃呀!”
“不,只六块糖,大夫叫吃两天的。”
“那不行,你不给,我要抢了。”
“不,不,你不要抢!”他更窘了。“不要抢,我拿给你!”他无可如何地将左手也插到大衣底下,将盒子打开,拿出了一块。
“来,儿子,递到我的嘴里!”阿刘吃吃傻笑,好像一条狗,将身子躬下,张开大嘴对着他。
“小杂种,真不大方,这一小块!”阿刘嫌糖只一块,不高兴地骂着。转面向我笑,又带了不好意思似的,我愤恨地特地将眼闭起,不去理他。
廊子的门又响了,阿荣忽然进来了。
“怎么,你给他糖吃,不给我吃吗,儿子?”
他非常的张皇,两眼瞧着阿荣,半晌没有答话。
“怎么,儿子,给我呀!”
“没有了!”
“没有了?我不信,盒子给我看。”
“又少了一块了!”结果,他拿了一块给阿荣。他默默地看着阿荣,失望地说。
阿刘同阿荣走开了。于是我遥遥地大声问他:
“为什么让他们叫你儿子?”
“不呀,我不是他们的儿子,不是刘的,也不是荣的。他们说,要不答应作儿子,就不侍候我了。”
“不要怕,他们不侍候你,你同大夫说。”
“那么,他们怕大夫吗?”他说了,默默的往外望去了。
我心里很愤怒,为了自家病初好,不愿去多管闲事,也就忍住了。
天天下午在廊子里晒太阳,因而同这小朋友也逐渐熟悉了。他对我并不像以前那样的生疏了。他时常叫我说故事,有时还叫我同他一起唱歌。
很奇怪的,他总不像别的小孩一种天真的活泼;每回为了一桩有趣的事,引得他高兴地笑了,但到刚笑出声音的时候,却又无端地将笑容收敛了。他自己不会觉得他是这样冷静,自然他是习惯了于这寂寞的意态中。
一次,我看他不在廊子里,于是悄悄地走到他的房门口,头贴着玻璃门往里望,见他正坐在小椅上,两眼发楞地看着墙上耶稣的圣迹,带了一种凄凉独自的神情。
我轻轻地推开门走进去,他并不理会我,仍旧在对着圣迹痴望,于是我低声地问:
“你在看什么呢?”
他转过头来,好像才发现我是站在他的后面,还是默默地不说话。我不禁地又追问他:
“看什么呢?”
“我看耶稣在天国里,妈妈爸爸都在那里!”
“怎么?”我惊异了。
忽然,进来了一个法国医生,手拿了一小糖盒,问他:
“Comment?……”
“不懂,”他摇摇头。
“你是法国人,怎么不会说法国话呢?”医生微笑着问。
“不,我是中国人,不是法国人!”
“哈哈!”医生大笑了。糖盒递给他,笑着走了。
我牵了他的手一同走到廊子里。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不承认他是法国人,分明父亲是法国人。
“你为什么不说是法国人呢?”
“不,我还是中国人。爸爸有一回说,再过三年,带我到法国去,妈妈不愿意,哭了,她告诉我:你不要忘了是中国人。”
“爸爸不是法国人吗?”
“爸爸是的。可是他为了妈妈哭了好几场,也说好罢,我们不再要回去了。”
“哦哦。”我慢声答他。我的心便幻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天气忽变,下了几天雨,春寒袭人,使刚好的病人更不好受。我们几天便没有见面,因为医生不叫起来,不得已只有在床上躺着。
天终于晴了,气候也变成了温和。于是在这初晴的下午,我们又往廊子里一同谈话了。
他同平常一样地叫我说故事。我于是向他说《卖火柴的女儿》,说到那女儿从火柴的光中看见她的祖母的时候,他忽然说:
“我昨晚见了天上星星一闪,看见我的爸爸,看见我的妈妈了!”他说得愈兴奋了。“妈妈拿了一捆花给我,爸爸捉了两个燕子……”
这时候院中走着一位拖黑袍的老神父,长胡须将胸前的十字架都盖着了,一种慈爱的神情,整个地在那面孔上表现着。他看见了这老神父,赶快开了门跑去,神父看见了他,也连忙向前将他抱起。长须的嘴唇在他那小小的面颊上不住地吻着。他呢,如同一只柔和的小绵羊,俯在老神父的怀中。少顷,他问:
“爸爸妈妈,还在一起吗?”
“在一起的。好孩子你可以不要想念他们!”
“爸爸妈妈,他们在天国里都好么?”
“他们都是好的,好孩子,你为什么不想别的,专想他们呢?他们都快乐,平安,好孩子,用不着你去想他们呀。”
“爸爸妈妈,我忘不了呢。”
“唔”,老神父微微地笑,两眼红润了,更显出一种蔼然可亲的样子。“慢慢地,等你病好了,我带你看大象和花孔雀去。”老神父这样打破他的话头。
于是我知道了,我的这小朋友,原是人间之最不幸者。双亲都离开了他,使他在儿童的时期,已变成了人间的孤独者了。
老神父又重行吻他,走了。还仁慈地颤声地说着:“慢慢地,病好了看孔雀去!”
他悄然站在院中,目送着老神父。
他于是随我走回廊子里,我问他:
“为什么他知道爸爸妈妈的消息呢?”
“先是爸爸病在这医院,不久就搬到那个房里。”他手指廊子对面的病房,这病房专为治不好的人预备的。“爸爸以后死了。他替爸爸祷告,说爸爸的罪过没有了,要天主收留爸爸在天国里。”
“那么妈妈呢?”
“爸爸死了两个月,妈妈又病了,也住在那小房子里。这天晚上妈妈见了我站在她的面前,她哭了,她手伸出来要摸我,大夫不准,牵我走开了;我回头看,妈妈还在哭。第二天他又将妈妈送到天国去了。那时候我问他:爸爸妈妈,能在一起吗,他说:是在一起的。”
“哦……”我想用什么话来安慰这不幸的小朋友,但终于未想出。
“我想念妈妈同爸爸,也不知妈妈同爸爸想我不想。”他喃喃地说。
“何必想他们呢?”
“不,我还是要想的。”他的眼圈红了,说话的声音也变了。
医生进来了,叫我们各自到房里睡去。幸而这样解了围,不然这不幸的小朋友愈伤心,我愈无法制止。
随后我们在廊子时,从不敢谈起易于触动他使他伤心的事体,直到他出了院。
多年过去了,自然这不幸的小朋友的消息,一点也得不着。他是这样小小的年龄,竟失却了亲爱的父母。这人间的酸辛和寂寞,他能堪受么?说不定,他寻着了天国的历程,同着双亲会晤了,永不分离。
一九二七年,五月,十七日
(原载1927年5月25日《莽原》2卷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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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 堂
■台 静 农 著
 
 
 
黄昏的时候,汪二将蓝布夹小袄托蒋大的屋里人当了四百大钱。拿了这些钱一气跑到吴三元的杂货店,一屁股坐在柜台前破旧的大椅上,椅子被坐得格格地响。
“哪里来,老二?”吴家二掌柜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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