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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之子

_5 台静农(当代)
那时候,村中的人要到北方逃荒去,陈四哥终于带了女人随着大众,也往北方去了。我还记得他到我家辞行时说:“现在不得不离开主人了,主人的恩,这一世是不讲了;如今想带了女人,逃荒去。村子里是这样,不止是帮工没有人要,就是讨饭也没有人给呀!”
从此以后,陈四哥便永离了我们的村子了。
迨到村中将艰难的日子度过了以后,大家有时也想到了陈四哥。据有的逃荒回来的人说,陈四哥的女人,因为遭了大水,染了病,那年十月便死了,当时没有居处,死在一个破庙里。关于他的消息,大家所传述的,却不外乎这一点。
如今我离开了故乡多年,流浪到这不知名的人间的角落处,居然遇见了几时存念的故人,能说这不是缘法么?
自从同陈四哥遇见了以后,在这柳村中更不觉得寂寞了。我们时常地往来,每星期总得见一次面。有时要谈到以前的旧事,他不愿意多谈,我也不愿意多谈,都不经不由地回避了。
一天晚饭后,我正在河岸旁散步,忽然来了一个教堂里的人,走到我的面前,他说:
“先生,牧师叫我来送信给你,你的同乡陈老头死了!……”
“怎么,昨天还见着他,今天怎么就死了?”我惊奇地问。
“他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跌了一交,中风死了。”
“啊……”
我回到房里,拿了手杖,戴上帽子,赶快跟了这用人走了。
当我赶到的时分,他已经穿得整整齐齐地躺在木板上,有两个少年站在一旁落泪,牧师口中叽噜叽噜地为他祷告,听不清楚祷告些什么,只微微听见:“上帝……矜怜亡者”这一类的话。
我看他平稳的死相,好像作熟梦似的,并不觉得有一点的可怕;因之我的心却很安静,并不悲伤。
关于他的葬礼,牧师问我有什么意见,我说,“他生前是虔心信托天主的,现在死了还是用天主教的仪式好。”牧师自然赞成,于是商定第二天早晨出葬。
我向教堂里借了一个小竹灯,辞了牧师,才出门,忽然里面出来一个人交给我一张新用油印印成的小纸条,我迎着灯光一看,见上面横印着“新亡者”三字,下面当中一行印着死者的名字“陈保禄”,两旁两行,左是“请众信友”,右是“为彼祈求”,他们以为我也是天主教徒,才给我这小纸条,当时我便将它扔在口袋中。
我回到了学校,村中正打三更,为了明天早晨还要得去,我便匆忙地睡下,可是老在床上辗转,只是睡不着。越想将心中的胡乱的思想扫开,越不能够;终之想到“为彼祈求”,思想却更纷乱了。
我怎样替他祈求呢?祈求幸福么?痛苦磨灭了他的一生,现在得着了休息,正是他的幸福!祈求上帝免了他的罪过么?他有什么罪过呢?他的一生都为了苦痛失望所占有,上帝即或要惩罚他,尚有比这还重的惩罚么?
一九二七年,八月
(原载1927年8月25日《莽原》2卷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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蚯 蚓 们
■台静农 著
 
 
虹霓县的人民,今年真不幸,十来年没有遇见的荒年,他们竞碰着了。其实有钱的田主们,早已知道了虹霓县的人民免不了要遭大劫的。吕洞宾不是在这些有钱的家里下坛说过么?下界的穷人,心术太坏,一天狡猾似一天,凶恶之气已冲到九霄,早迟有一天玉皇大帝一怒,降下一道御旨,教这些坏人一个个都死亡灭绝。这些有钱的早就替天行道,将这预兆告诉大家了,无奈大家不改,终于免不了这一场大劫。
前几天稻草湾的穷人,闯下了大祸,他们真胆大,居然联合起来,一起向吃课的田主们讨借贷,逼得田主们当面非承认不可,有的允许给钱,有的允许开仑给米。但是田主们连夜派人进县,递了禀帖,告了稻草湾“民变”,顿时上头派下来了兵,将这些大胆的人,一个个不提防捆走了。听说省里公事一到,这些人都要割头的。这些人真傻,钱没到手,米也没到嘴,二斤半还保不住。
这么以来,别处穷人的嚣张.确是好得多了。就拿我们的住处五家村来说,没有人敢向田主人胡闹的,象张三炮、吴二拐、黄鼠狼这些家伙,在太平年岁的时候,田主人都觉得他难缠的,可是现在他们反老实了。很奇怪,李小平常很老实,这时候偏胆大起来。他居然跑到他的主人那里去,向他的主人讨借贷;幸而他的主人待人厚道,仅仅向李小骂了几句:“你这东西,还不知道利害;要晚得我一个禀帖送了,你这条命就没有啦!”李小听了以后,不禁有些怕了,终于哑口无言想带着感激的神情跑回来了。
天要叫虹霓县的人民遭一场大劫,谁也没有法子挽救。就是有钱的田主们,天天也在埋怨:穷人们不修好。累得他们的仓里少收成。
到这当儿,大家都不得已各人想各人的法子。自然是往别处逃荒的多。李小于是也免不了走这一条路,但没想到,他的老婆竟不愿去。分明是缺了吃的,他的老婆偏说他有钱不拿出来,有时还骂他没有本事,连老婆也养活不了。闹得三翻五次,终于依了他的表舅母的调停,让伊改嫁。在他本不愿意,不过这年头,实在没有办法,而且改嫁又是出于伊的意思。表舅母知道他心里难过,一再劝他.心放宽些,年头变好,弄点钱还可娶一个。终于,他想到这大概是命里定的,也只得顺从了。
成事就在第二天,在头一天的晚间。他约了范五明天一同去,帮他将钱拿回来。
在月光之下,他独自回到家。这时候,他的四岁的小孩,正孤独地在柳下站着,见他回来了,很快的跑到他的面前,高兴地问。
“爸爸,明天你也去吗?”
“什么事,你知道?”他冷然的说。
“不是妈妈说,明天带我走人家么?”
“是的,”他的神情顿时惨沮。“你睡去罢!”
他的孩子听了,跳着走了。
他坐在柳树根下,嘴里衔着旱烟袋,烟头闪灼的发光。他看今年八月十二的月光.特别明亮,好象十五六似的。但是今年中秋节,却是冷清清的;要是年头好,大家都忙着结账送礼。他想到去年的这时候,他正忙着碾谷子,那时碾了两斗米,往镇上卖了,买了些牛肉猪肉,月饼,还给小孩缝了一件夹衣。大家都痛快地过着中秋节。小孩刚会学话,老是“月姥姥”地唱着,半夜才睡。谁也没有想到,今年是这样的结局。他的口中喷出青烟,映着月光,更显黯淡。他回过头来,对着面前一大堆枯萎稻草瞧着,他的眼中闪闪地发光,不由地他对这稻草仇恨和愤怒,因为这稻草给他带来了极不幸的命运!他向来没有仇敌,然而这枯萎的稻草,竞成了他的仇敌了。
现在是作恶梦罢?他这样想。要不是梦,为什么是这样离奇呢?眼看妻子小孩,马上耍遗弃他,要离开他,要向一个陌生的人欢笑去。他的目光昏瞶了,他看见他的茅屋,他所插的柳树,与那凶恶的稻草堆,都一起向他轻藐地笑,好象它们都在同声地说“天下竞有这样卑怯无用的男子!”
他站起来狂放地在稻场上走来走去,心中越纷乱.脚走越急促,安然卧在一旁的小黑狗,这时候也被他的脚步声惊醒了。这狗居然向他汪汪地叫起来,于是使他更忿怒了。恶运来了,一切事都改变了,狗也不认主人了。他举起了脚,吃力地向狗踢去,狗受了伤,顿时更凶横地咬起来。
他仍旧坐在地上,微微叹息,将烟头向着树根磕灰;重行安了姻,搓了火不停止地吸。他的满腔忿恨,渐渐随着青烟消逝,心情也渐渐随着平静了。他认识了命运,命运的责罚,不在死后,却在人世;不在有钱的田主身上,却在最忠实的穷人。最苦楚的,命运不似豺狼,可以即刻将你吞咽下去;而命运却象毒蛇。它缠着你慢慢喝你的血!现在这命运忽然降临在他的身上,他不反抗,他知道,反抗是毫无用的。他预备了忍受,忍受着,终有尽止的日子。
于是他回到他的茅屋里,这时候他的妻在床沿哄小孩,他便轻轻地到床里头和衣躺下。屋里满是月光,照着他妻的神情,正如平常一样,忽然他感到一种将要离别的情味,他的心不由地凄怆下去。他想此刻可以同伊叙叙旧日情分,但是想到伊当他艰难的当儿撇了去这样的薄情,他便冷然静静地叹了一口气。转而想这也难怪伊,即使伊不改嫁,结伊母子什么吃呢,难道竞教伊们喝风么?
惭柞与忧伤交攻着,使他不能安然睡去。终于似睡非睡地闭了眼,不久又惊醒了。醒后睁了服,见月光依然明亮地照着房中一切,妻在门口迎着月光坐着,正在收拾伊平日的针线,隐隐地还听着伊伤心的叹息。于是他向伊问:
“为什么还不睡呢?”
“那有心肠睡!”伊底声说。
他听了,全身立刻震动了,又颤栗地向伊说:
“我真对不起你,使你走到达条路。”
他说了,并未听见伊的答话。少顷,他看见月光之下的伊的影子,在那里颤动,原来伊是在啜泣。于是他也忍不住哭了。
在这伟大的夜幕里,清光照着这一双不幸的男女。除了两人无声的暗泣而外,惟有小孩的低微的鼾声,美满的微笑的面容,表现着正在幸福的梦中。
四月渐渐西沉,远处的晨鸡叫起了。
他的不幸的晚间到了。在他的心中不仅存留着伤痛,却重重地蒙上一层耻辱。但是他可以自慰的,就是他所以到这种地步,不是个人的意志,却是受了命运的指使;大家一起生活在人世间,又谁能非笑命运呢?因此他很坦然。
在一间矮的朴陋的客厅里,生客有七八位,有的坐在长凳上谈家常,有的默默地吸水烟袋。最使他局促的,便是一个短胖子向主人道喜,并且罗嗦地说:听说这位大嫂贤慧,一定会过日子,真是你老哥的运气……这些使他不安的话。
终于吴官人站起来向主人说:
“那么,将字写了罢?”
“请那一位写呢?”
“自然是请张朗翁。”
这时候这位张朗翁正在同一个麻脸人谈他教《三字经》的经验,忽然听到有人提起他,使扭过头来向主人问:
“还是请杨二哥写罢?”
屋角站起来一位红脸大汉,笑着说:
“亏了朗翁你,何必这样客气,老夫子不写谁写?”
朗翁哈哈大笑,手摸着下巴胡须,一屁股坐在预备好的座位上了。于是故意向大家问:
“请教大家,怎么写呢?”
“哎呀,读书的人礼节真周到!朗翁经多见广,还不是那一套吗?”吴官人说。
朗翁于是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眼镜盒子,将眼镜拿出来带上,抽了笔,铺好了纸,转过头来向大家问:
“那位是本夫?”
李小听了,木然地站起来。朗翁一双眼睛,出神地向着他:
“贵姓哪?”
“姓李。”
“名字呢?”
“国富。”
朗翁便不理他了,他又木然地坐下。朗翁旁若无人地在红纸上沙沙写了两行,又向大家问:
“说定的是多少钱?”
“四十串文正。”吴官人接着说。
“还带来一个小孩吧,是男,是女?”朗翁又间。
“是的,一个男孩,五岁了。”
朗翁仍旧偏着头写下去。不久,将笔扔下,头摇摆着念了两遍,站起来说:
“请大家看看,对不对?”
“朗翁又客气起来了,那有不对之理。”吴官人说。
“好罢,我来念给大家听听:立卖人字人李国富今因年岁欠收,无钱使用,情愿将女人出卖于赵一贵名下为妻,央中说合,人价大钱四十串文正。女人过来以后,事后不得反悔。外者女人带来小孩一口,亦由买主养活,日后不得藉此生端。恐口无凭,立此字为证。同中蒋三星、陆华堂、江福责、周三、范五、刘六蹙子,张朗翁代笔,……对不对?有什么遗漏没有?要是没有什么,那就教本夫画押。”
李小听了不作声跑到桌子前面,拿了笔画了一个粗大的十字。
“不成,不成!”朗翁忽然叫起来。“画十字没有用,这桩买卖,比不得卖田地呀!你这本夫,要打手记的。”
“什么叫手记?”
“怎么,你连手记也不知道?见识真浅。手记就是将手涂上黑墨,印在这卖字上。”朗翁讥笑着说。
李小重行拿了笔,将左手涂了墨,重重地印在卖字上。
“对了,对了!”朗翁对着李小叫,头即刻扭向大家。“我看,要是没有什么意见,那就可以交钱,交了钱,吃了饭,俺们还要闹新娘子啦!”
“是了,是了。”主人一面答一面往后屋里跑。
李小这时候孤独地坐在一个小椅上.觉得四面的人都是向他冷笑,虽然侧身在大众里,但是一种可怕、阴森抓住了他。在大家不留意的当儿,他听见后面一个老女人说:现在你不跟他了,小孩子你给他养活着,还不向他要点钱,作小孩子的私房吗?……
主人将钱当面交给李小,他刚点了数,忽然他的小孩跑出来:
“爸爸,妈妈叫我问你要钱。”小孩说了,便眼巴巴地看着他。他冷然地瞧了桌上的大钱,忍着眼泪拿了一串钱放在小孩手里,小孩拿不动,曳着走,高兴地说:
“爸爸给这些钱!”
这时候同他来的范五走到桌边,拿了布口袋,一起裹成了两包。主人留他吃晚饭,他辞谢了,于是同范五背了钱走了。
当他同范五走出的时候,主人的门口挂着一对红灯,已经辉煌地点起了。
走过半里路的光景,使隐隐地听着鞭炮声,这声音深深地刺透他的心。
负 伤 者
■台 静 农 著
 
 
  
六月的天是这样地长,吃了午饭,睡了一大觉,太阳才偏西。十字街静静地,有如过新年的时候。茶馆里没有一个吃茶的,几把长嘴壶悄悄地放在炉灶上,炉灶里没有一点火星,黑洞般地闲着。拎茶壶的大秃子,赤着膊,在长凳上打鼾;有时翻过身,伸伸腿,拿了破芭蕉扇,在他那肥油的漆黑的身上将苍蝇赶跑。可是苍蝇不等他睡觉,又嗡嗡地落在他的身上了,有些在他的光头上跑来跑去,于是他又举起芭蕉扇,在光头上脸上肥油的胸上胡乱地拍了一下,惹得苍蝇嗡嗡地,在这板凳上一堆肥肉的左右云游起来了。闹烦了,再睡不着觉了,爬起来,看看太阳,知道时候不早了,要烧得茶灶了。
大秃子,拿着斧头劈木柴,一块块地往火灶里塞,湿劈柴烧得唧唧地响。火焰不发旺,弄得屋里满处都是青烟。大秃子两眼被青烟意得只淌眼泪,不由地他恼了骂起来:“他妈的,这样的湿货!他奶奶的,可糟蹋老子了!”
这时候小江正将他的花生摊子排好。蒋疯子远远地担了他的卤肉挑子来,斯文地将挑子放在他的老地方,从挑子里拎出一筐卤小猪肉,一块一块将肉捡出放在挑子上,大肠,小肠,肝,猪头,一齐放好。颜色紫红,好像从血里拿出来的一样。
大秃子闻着卤肉香,知道吃茶的人马上就要到了。可是他的壶里的水还没有开,他有些急躁了。嘴里喃喃地骂着,“他妈的,他奶奶的。”他用手指弹了一弹水壶,知道水离开的时候还早,大声地叫起来:“今早晨遇着鬼了吗?”
“我的乖乖,为什么这么急!”小江在对面调戏着说。
“你妈的,你管得着老子的事吗?”
“不听话,管你妈的,昂大爷来了。给昂大爷沏壶茶,儿子!”小江笑着说。
果然昂大爷远远地来了,披着蓝夏布小褂,腰里裹着板带,拖着鞋缓缓地走来了。他耳朵有点聋,他的眼睛却明亮,他看小江同大秃子的神情,知道他两个一定是在闹架,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骂起来:
“你这些小王八羔子,不好好地,又在里闹什么?”
大秃子更发急,头上的汗珠只掉。心里想:要是吴大郎在这里,倒好得多,他还可以帮着生火;没想到他遇了邪事,关在署里了。
十字街正在热闹的时候,忽然吴大郎杖着木棍来了。大家好久没有同他见面,这一来,大家都特别地注意他。大秃子首先向他招呼:
“吴大郎好几天没有看见你,真有点挂念!”
他没有回答,他便走到灶门口坐下,于是他说:
“这几天没得空,有事去了。”
大秃子知道他是故意掩饰,不好意思再问,便扭着头作他的事去了。
“什么事?这样地忙,唉呀,你真是个忙人!”胎里坏问。
“我的乖乖,他是什么事,我知道了,你们猜!”小江接了说。
“有你妈的那些工夫猜,干干净净地说了罢!”胎里坏说。
“我告诉你罢,他是同有钱的人一样打官司去了!”
大秃子递了一碗茶给吴大郎,他只顾低着头喝茶,没有理会。虽然他知道大家是同他开玩笑,但也没有法子阻止这些人不同他说笑话。这时候,忽然听了小江说他打官司,他的脸便不觉地飞红了。
“小江,小江,你这坏东西,又在说谎话了!他不霸占人家田,又不强奸良家的妇女,他打什么官司呢?”胎里坏笑着,故意地诘问。
“被老婆的野汉子打伤了,这不是官司吗?”
大家哄然笑了。吴大郎顿时局促起来了。不得已强着说:
“小江你这兔崽子,你知道你妈跟谁跑了!”
小江被他这一骂,脸也同吴大郎一样的红起来,他没有想到,吴大郎居然下毒手,向他的疮疤上踢。他便恼羞成怒地骂开了:
“你这王八头,你还不承认,你的脚是怎么坏的?你今天从哪里来?老婆给人家玩了,脚被人家砍了,还被押起来,看你真光棍,你妈的……”
大众被小江这一说,眼光却一齐地集在吴大郎的脚上。果然他的脚背上,用布重重地裹起。吴大郎颜色惨沮,更不安了。这时胎里坏故意装出关心地神情说:
“哎哟,你这大的伤倒不是玩的,请外科看了没有?我传你一个方子,到药店里买点仙道草敷上,包好。”
“不用,不用,我这疮快好了!”他支吾着说。
“哈哈,他这疮,这疮的名字叫什么呢?”
“叫什么?叫老婆的野汉子的刀疮!”小江接了说。
大众狂笑了。小江高兴得更厉害,自然他这高兴是得着报复了。这时大众的笑声,将昂大爷惊醒了。昂大爷向来是瞌睡多,每天在茶馆里,总要睡一回的。他忽然醒来,张着眼向四面望,不知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嘴边扯着流涎。他向大秃子问:
“他们一个个的笑什么?”
“他们正在笑话吴大叔呢。”大秃子悄悄地向昂大爷耳边说。
昂大爷听了,明白了大家的意思,冷冷地向大众看了一眼,愤愤地说:
“他妈妈的,这个年头,有钱有势就可以霸占人家的女人,逼得穷人没有路走。我不信还有那些杂种,自家的老婆,找人家干,人家还不干呢。也有跟唱小戏的拼热了,跑他妈的。我活五十多了,姐姐的,我看够了!”
昂大爷说着气上来了,眼睛发红;大家见了昂大爷动了邪火,顿时都不敢说话了。小江同胎里坏听了,更觉得话里有刺,扎得难受,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了。
这一顿骂,吴大郎非常的轻松,他是得着救星了。他觉得昂大爷到底是忠厚长者,他轻轻地呼了一口气,看了一下昂大爷的脸,见这老头儿,红着脸,翘着白胡须,又严厉又慈祥,忽然他想到他父亲的脸,正同这老头儿一样。可是父亲早死了,落了他孤零零地受人家的欺负。
“新出卤的猪肉咧。”蒋疯子叫着,一面用芭蕉扇向挑子上拍着赶苍蝇。
这时候正引诱了吴大郎,他闻着刺心的香味,他想七八天没尝酒味了,今天该痛饮一下,于是叫着:
“蒋疯子给我切六枚的猪大肠,大秃子把我打十枚的烧酒来。”
蒋疯子将肉切了送来,大秃子给他打了酒。
他没有酒杯,只是对了酒壶的嘴,一口一口慢慢地呷着。他本来是不会喝酒的,与酒结了缘,不过是近几个月的事;所以他的酒量并不大,六七杯下肚,便有些醺醺了。现在他喝得满身发热,额上的汗珠只掉,脚背上的伤处,血管紧张地跳着隐隐地痛。他手抚着疮口,依然是肿得同发面一样。忽然想到,“老婆野汉子的刀疮!”即刻心里蒙上了一层耻辱。他回想到过去的事了,张二爷猪肝的脸,和他那明晃晃的刀,署长尖利的笑,和女人凶狠的署骂,……身上被冷水浇灌似的,脑经清爽,酒的兴奋完全消逝了。
那天他在外边流浪了一整天,没有回去。本来回去更觉得难受,还不如在外边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好。眼看着自己的女人,同别人玩笑,谁也受不了,况且他以前还念过书。所以每次他从外边回家的时候,心里总是不快活,就是到了家门口,还不愿一大步穿过门限到屋里去。那天傍晚回家去,心中的不高兴,正同平常一样,但将到门口,女人便指着脸迎头大骂:
“死在外边的,整天不回来!”
他自然受不了女人这样地骂,于是愤然说:
“我在家干吗?我看不惯。你们干,还叫我擎着眼睛看着吗?”
“你不回来,永远不要回来,死在外边,烂在外边!”
“你妈妈的,你咒我死么!我死了,你们好快活!妈妈的,娶了这样的一个不要脸的淫妇!”他大怒地骂着。
女人当时很惊奇,他是向来没有过这样的凶悍。要不是女人低下头去,不再还嘴,那他一定要举起手打她的。
不久张二爷来了,他便不禁地打了个寒战,凶气即刻减了一半;他遂走出门口,悄悄地蹲下。张二爷一进房并没有看出房中的紧张神情,因为这样的静默,张二爷是欢喜的,张二爷是不愿那女人同他说话的。张二爷见伊背着灯闷闷地坐着,以为女人故意的撒娇,不去理他。可是猛地见她的颜色同平日不一样,于是问她:
“怎的,为什么不高兴?”
她半晌不答,之后含着眼泪呜咽地说:
“他欺负我!”说完便放声哭了。
“你妈妈的,拿了白花花的洋钱,养活狗了吗!”张二爷骂起他来。
“我的女人,你姓张的管不……”
“怎么,怎么,反了么!?”张二爷没等他说完,咆哮起来,跑到他的面前,拍拍地打了他两个耳光。
他被打骂得冒火,心里想反正拼了一条命罢,耳光落在他的嘴巴以后,他便踢了张二爷一脚,正巧一脚踢在张二爷的腿上。张二爷疯狂得同一只狼似的,跑到厨屋拿了薄刀向他砍来。他看见了明晃晃的刀,扭头就跑,张二爷没赶上,将刀抛去,不幸正落在脚背上,他便躺下了。
要不是惊动了四邻,那么他就是受了伤,还不能算了事呢。因为当张二爷疯狂的时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况且他这一条不值钱的命!在他疼痛模糊的时候,看着一群人围住张二爷,夹着几个腰间带着刀的警察。张二爷还大叫着:
“你们不将他押起来还成吗?这样岂不是反了吗!”
将于他被几个警察拥到署里去了,事实署长是清楚的,倒不给他罪受,反让他养了七八天。放他出去那一天,署长将他叫了去。他见了署长,恭敬地磕了一个头。
“你不要混蛋了。你要知道,不是我,你要下监的。张二爷三番五次拿片子来说,叫我将你送上县,说你是著名大盗,给你判个永远监禁。但是,我要成全你,不必叫你那样,又叫他给你十五块钱,你可以拿这钱到别处做生意去。”署长说了,眼光闪闪向桌子的一堆洋钱只看,少顷眼光又转向他,而他低着头,默默地想。署长又追问:
“你还有什么意思么?你说,赶快说!”
“我没有意思,不过,那么,我的女人呢?”
“你的女人!”署长沉重的口音说。“你还不明白,要不是为了你的女人,他能给你十五块洋钱么,合起铜子是五六十串。”
“那么,卖了吗?”
“对了,对了!”署长微笑,手捻着胡须,“这你算明白了!”
他好久不说话,仍旧低着头。终于说出:
“我不……”
“你不,你不什么?”署长眼睛张大了,“你不愿意么?唉,你这个人真没有出息,你要这样的女人做什么,哪如卖掉好!如果你是嫌钱少了,那么,我再给他垫五块。你要是再混蛋,那我不管了,送到县里再说!”署长说到未后几句,声音更洪大更严厉了。
“洪三!”署长大声地叫着。
他全身颤栗了。他心中恐怖起来,眼看着黑魆魆的监狱,他将要钻进去,同了一些囚首垢面的人,一起过那永远看不见天日的生活了。他想或者尚可挽救罢,于是颤声向署长说:
“好罢,就照署长的话办罢。”
“很好,很好!”署长立刻满意地笑了。从左边来了一个警兵,笔立地站在一边。署长扭了头向他说:“去,叫黄书记将吴的字据拿来!”
黄书记进屋,手中拿了一小卷红纸,署长向他说:
“你念给他听!”
黄书记打开纸,念道:
“立卖字人吴志强,今因无钱使用,情愿将女人出卖于赵果斋二老爷为妾,恭同刘家集警察署长孙景春老爷,说定大洋五十元……”
“错了,错了!”署长脸一红,大声斥责黄书记,同时看他一眼,黄书记因又重行念道:
“说定大洋十五元正!”
“好啦,十五,你不小心将他念颠倒了!”署长说,“现在成了廿元,真是说话的倒霉,反赔了五块。”
黄书记念完,署长叫他打了手记。他才将二十元拿到手,署里警察讨了三块赏钱,他还净净地剩了十七块。
结果,他又向署长磕了一个头,谢谢情,才离开警署。
出了署长的衙门以后,心中忽觉茫然;先前怕回家,现在反感受到无家的悲哀了。虽然早已成了孤独者,而今更是无名的凄楚。无目的地走着,不由地到了十字街。这十字街以前天天是必得到的,自从不幸的事体发生,竟别了六七日。
他无论如何没想到来到十字街,又被他们大大地奚落。
他喝着酒,回想到过去,酒竟失却了麻醉的力量;他仍旧喝下去,终于酒力战胜了他的内心的纷扰。上灯时,他颓然地醉了!他倒在灶门口的柴堆里,躺下了。
一觉醒来,秦三正打二更,小江同蒋疯子的挑子都不在了。大秃子在收拾茶碗,喝茶的一个也没有了。灶里的火,只剩下微微的灰烬。
这时候他的酒尚未醒,朦胧地杖了木棍离开了茶馆。
“不喝杯茶么,就走了?”大秃子招呼他,他不理会。
他仍同平常的日子一样,往回家的路走去。夜色迷漫了天宇,天风微微地吹,他独自在这黑路上蹀躞着。
穿了两条小巷,绕了一个大弯,他知道离家不远了。不意一块大石,将他绊了一交,几乎跌倒了,口袋的洋钱忽然一响,他惊骇了。赶快手往口袋一摸,一些洋钱,沉沉地在里面,猛地使他想起白天的事了。
这一来,他的酒清醒了,他更怅惘了,往哪里去呢?家已经不是他的,女人已经完全成了人家的人了!
他仍旧信步前去,直到他看见他茅屋的纸窗,透出黯淡的光来,他不得不凄然地止了脚步。他想,这是在做恶梦罢?不然怎么这样地离奇呢?虽然他是这样地想,但立刻又证明了他并不是堕在恶梦里。因为从他的茅屋中,传出一双男女大的笑声,这声音有如野兽的强暴,深深刺进他的心。他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肥白的身体,嫩红的面庞,有时一种述人的媚笑,有时一种令人爱怜的娇怒,这女人,便是曾经同他生活的妻。现在正同一个凶横的四十许的男人,拥抱和调笑,他不由地愤怒了。他不怨那女人的薄情,但他仇恨这样挟了钱和势力的男子,掠夺他的女人,占据他的家室,逼得他在这墨墨的夜里无处可归,独自彷徨着。
他的整个的身体,沉浸在狂怒的火焰里了。
他忽然想到白日间的轻蔑地笑,与那些人一种不屑的神情向他讥刺,同是一样的男人,竟会被人家这样的欺凌和侮辱。但是要不是自家怯懦,他们哪里敢呢?眼看着,耳朵听着,别人的一种胜利的娇矜的淫荡。这都忍受着,不有一点羞耻和复仇。人间竟有这样的人,人间竟有这样没有用的么?
“还是回去,反正一条命,看他们怎么办!”他这样想,决定了鼓着勇气前去。
越走越近,茅屋里的笑声也越响亮,他的心跳起来了。这很奇怪,他的心境,完全不同以前那样从容了!以前倒是不愿意回家,现在是怕是不敢了。这好像他到一个陌生的人家去,那陌生的人,不是朋友,不是亲族,却是他的仇敌!在夜里,单独地去拜访仇敌,能够得到好结果么?
走到门口,他的心跳得更凶,不可言说的大的恐怖抓住他,使他全身打战。房中淫荡的调笑,和低微的叫喊,他听得非常清楚,但是这已经不能够使他嫉妒和暴怒了。他的勇气离开了他,他成了一个可怜与愚钝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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