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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碎

_24 周振天(当代)
掌柜的见他那可怜像儿,忍不住对郭大器说:“郭连长,他确实就是个伺候
人的主儿,不是个坏人。真的不是。”
直到全国解放后,溥仪写出了《我的前半生》那本书,我才知道,当年日本
关东军为了成立伪满洲国,早就想要把溥仪弄到东北去当儿皇上。1931年日本人
关东军特务和驻屯军组织汉奸便衣队在天津闹事儿,有三个阴谋,第一,是为了
牵制张学良的东北军,叫他们在关内过不上安生日子,就没有心思再筹划进军东
北老家;第二,“沈阳事件”闹出来之后,虽然西方列强睁一眼闭一眼,可是在
国际上把日本人弄得很臭,那时候的联合国叫“国际联盟”作出了个决议,要求
日本人在当年的12月之前把军队退回到“沈阳事件”之前位置,日本人耍赖,不
想退,就弄出个“天津事变”来,这样一来,就有了耍赖的理由,同时也转移了
国际上的注意力;第三,东北军早就留意了关东军要打前清皇上的的主意,所以
一直紧紧盯着溥仪的一举一动,让溥仪外逃的计划迟迟不能进行。负责这事儿的
关东军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诡计多端,计划着在便衣队把天津卫折腾个昏天黑地
之时,趁乱将溥仪从静园里偷运出天津,然后再到东北去当什么满洲国皇帝。那
天晚上刘宝勋跑到我们衡雅斋折腾的功夫,正是溥仪溜进海河边的日本一条叫《
比治山丸》的汽船上的时刻,并且由许多日本军人保护着闯出东北军的重重关卡,
逃到海上。后又换上日本海轮《淡路丸》号,一溜烟地跑到营口日本“满铁”的
码头登了岸。如果不是“天津事变”,溥仪溜不出天津去,也就当不成什么满洲
国皇帝了。
见士兵们把刘宝勋押上了汽车,郭大器跟掌柜的叮嘱了几句平安话儿,就朝
门外走去。刚要出门,他又回过头来:“听说怀玉参加了救护队,您要是能见到
她,务必叫她多留神,注意安全。”
我脱口说道:“怀玉就在后边呢。”
郭大器走过去,轻轻招呼:“怀玉,怀玉……”
怀玉似是从梦里醒过来一样,这才动弹了身子,转脸看见了郭大器,万分委
屈地扑到郭大器怀里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叫:“大器,你要跟奶奶报仇啊!
一定给奶奶报仇呀!”
一传出中日双方正式谈判的消息之后,街面上就开始平静下来。跑到英、法、
意租界的老百姓也都连续返回了自己的家。躲回家去的伙计们也先后回到衡雅斋。
掌柜的连口气儿也没得喘,请来专门操持红白事儿的茶房师傅开始筹办老太太的
丧事儿,同时把存放在棺材铺里的楠木棺材拉回家,将老太太的遗体安放进棺材
里边,停放在了客厅正中。办理妥当后,掌柜的又亲自赶到大哥赵如璋家去报老
太太丧信儿。
见街面上已经有人行走,我也才敢从衡雅斋的门走出去,打扫门前乱七八糟
的脏东西,清洗街面上的血迹。这一上了街才发现,衡雅斋左右和对面的店铺几
乎都被砸了玻璃,还有的被扯下了窗户,踹开了门板儿,最惨的是铺面里的货物
被抢得精光。相比之下,衡雅斋还真算是毫发无损。
这功夫,陆雄飞摇摇晃晃地走了来,他打量着街面上那些被砸被抢的店铺,
问我:“德宝,知道为什么吗?前后左右都遭了难,就唯独咱们衡雅斋连根毫毛
都没动呢?”
我说:“掌柜的好人有好报呗,再说了,咱们衡雅斋里供着那么些观音菩萨,
他老人家保佑呀。”
陆雄飞撇嘴道:“菩萨保佑?那老太太怎么遭了殃呀?告诉你,小野特别发
出了命令,便衣队的人一律不准动衡雅斋。”
我摇头:“小野?他能有这份好心?”
陆雄飞得意地说:“你这就不懂了吧?他呀,是为了给我面子。”
我哪里信:“李穿石在小野那儿说了你那么多的坏话,他还给你面子?”
这时候,赵如璋领着全家人奔进院子,倒头跪在老太太的棺材跟前呼天抢地
的哭起来。几个孩子也跪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他老婆古氏哭不出来,拿手
帕一个劲儿抹眼泪儿。
掌柜的和我们也跪在棺材跟前一块儿哭起来。
全家人哭了一阵儿,陆雄飞就劝道:“节哀吧,老太太已经没了,您们作老
人别再哭坏了身子,不管怎么说,日子还得过呀……”
掌柜的解释:“哎,是老太太死活不肯去洋人租界呀。话赶到这儿了,这我
倒要讲句后悔的话了,当初就要老太太到你们家躲避躲避的,可是……”
没等掌柜的话说完,古氏就道:“弟兄,听你这话的意思,老太太死在你们
家里,倒是我们要担罪名了?我倒要问一句了,你们一个个的都活蹦乱跳的,家
里连块玻璃都没碎,怎么就单单让老太太挨了日本人的炮弹了呢?”
掌柜的气得直瞪眼,可是却没词儿应对。
我心想,有这个臭婆娘搅活,老太太的丧事儿非得出乱子不可。
赵如璋说:“老太太是我们赵家的老祖宗,我当儿子的当然要可着最大的劲
儿操办,不这样就不能尽孝心。再者了,老太太本来就是死在日本人手里的,示
威不示威的且不论,出殡上街表示表示当儿孙的悲痛之情有什么不应该的?”
掌柜的也恨恨地说:“对!我老娘死在日本人手里,怎么着也得出口恶气呀!”
掌柜的眼里闪着泪花儿说:“对!今个就为了老娘,管他日本人高兴不高兴!”
陆雄飞在一边着急,低声对掌柜的说:“老爷子,能不能单独跟您说句话?”
掌柜的拧着眉毛说:“你不用劝我,主意我已经拿定了,老太太是叫日本人
的炮弹炸死的,这口恶气不出,我赵如圭还算是人吗?我就是要叫全天津卫都知
道我老娘死的屈!死得惨!”
赵如璋连连点头说:“对!一定要把咱娘的丧事儿操办得最讲究,最排场!
也叫日本人瞧瞧,咱们中国人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陆雄飞焦急地说:“老爷子,您就听我一句劝,日本人……”
赵如圭脖子一梗:“管他日本人怎么着!我亲娘都死在他们手里了,我还有
什么顾忌的?!就这么着了!”
陆雄飞作了告饶的手势说:“老爷子,您们是长辈,到底怎么办这个丧事儿
当然是您们说了算。您就再听我说一句话,您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就当我放
屁!成不?”
陆雄飞说:“这不奇怪,我的几十号人马还在他的便衣队里掺乎着呢,个个
都是我的内应,他敢动动衡雅斋,我一声令下,就造他的反!”
掌柜的点头:“难怪前后左右都遭了殃,单单没动咱们呢……”
陆雄飞说:“这叫麻杆打狼――两头害怕,小野怕得罪我,才不准糟蹋咱们
衡雅斋。这节骨眼上咱们千万也别得罪日本人,对不对?这大哄大闹地出殡要是
惹出毛病来,小野一翻脸,万一再响起枪炮来,衡雅斋能不能保得住可就难说了。”
掌柜的神色沉了下来。
陆雄飞说:“您就放心,这家里有我陆雄飞,便衣队他就是把天津卫闹翻了
个儿,也动不了衡雅斋一根毫毛。可就一宗,咱们自己别找麻烦……”
古氏阴阳怪气地说:“哎呀,大姐夫有大姐夫的难处,在码头上一直端日本
人的饭碗,得罪了日本人,往后靠什么发财呀?”
陆雄飞一拍桌子:“你放屁!”
古氏拉下脸叫:“你才放屁!我说差了么?谁不知道你陆雄飞跟日本人的关
系非同一般?!”
陆雄飞嗓门也大起来:“瞎你娘的扯!老子是跟日本人作生意,你先生不也
给日本人瞧过病吗?!”
掌柜的拧着眉毛对陆雄飞说:“雄飞,当晚辈的不能这么跟长辈说话呀!”
陆雄飞不吭声了,可赵如璋不依不饶:“我哪能跟你比呀,听说这次闹事儿
的便衣队里也有你不少的人马。谁不知道便衣队的后台是日本人呀?你当然不愿
意得罪日本人了。”
陆雄飞红涨着脸:“老爷子可以作证,我的弟兄去便衣队,东北军可是都知
道的!”
掌柜的点点头,对赵如璋说:“哥,这远的话就不说了,怎么给娘出殡,再
好好商量商量……”
说完,赵如璋领着一家人气哼哼地出了门。
《玉碎》第二十八章天津人多半是好排场,好脸面的,对于婚丧仪仗一向讲
究摆谱儿,且不说有钱的人家,就是一般紧紧巴巴过日子的家庭到了办婚丧事儿
时,也是常常打肿脸充胖子,就是卖房子卖地,四处借钱也得把事儿办得漂亮,
办得体面了。这就叫“耗财买脸”。
办丧事儿怎么叫办得体面排场呢?这在天津卫可是有一整套说法的。娶媳妇
叫办红事儿,死人出殡叫办白事儿。搭席棚,吃白事儿酒席就不用说了,最要做
出来给外人瞧的就是古氏所说的八八六十四抬。那才是最为讲究的一个方面。出
殡就得行走,棺材要动弹就得有人抬,这个抬就是抬棺材的抬。抬棺材的杠大杠
最长三仗六尺,最短的杠一仗二尺,杠有长短,也就有了轻重。小杠用人少,大
杠自然用人多,有十六抬、二十四抬、三十二抬、四十八抬、六十四抬五种。一
抬就是一个人,十六抬就用十六个人,二十四抬就用二十四个人。天津卫人家办
丧事儿,一般都用三十二抬和四十八抬,特别阔气又特别讲究排场的人家才用六
十四抬。一旦用了六十四抬,因为杠太沉,常常要用两拨人马换肩抬杠,也就是
说要准备一百二十八个抬杠的人手。除了抬杠人数的说法,还有仪仗的讲究。吹
鼓手自不能少,再有什么旗、锣、伞、扇、盖、雪柳、高照、串灯儿一样四件,
统统要顾人高高执掌,走在出殡队伍的前边。再顾上百八十个哭丧的,穿着孝衣,
举着白纸扎成的丧棍跟在主家人的后面,随主家男女老少一路嚎哭。那时在天津
卫人眼里,这抬棺材的杠越沉,仪仗队伍越是气派,哭丧的人马越是众多,就越
是讲究,越是有面子。如果是给娘和老子办丧事,那主家就越显得孝顺。那心气
儿就跟现如今结婚娶媳妇的,不管兜里还有多少子儿,也非要弄来一长串豪华洋
汽车,栓上红气球往热闹街市兜圈子显白阔气一个样。其实,在那会儿,英、法、
意租界里早就有用汽车拉棺材办丧事的了,又快又节省。可是在华界里,天津卫
的老百姓还是喜欢顾人用杠抬着棺材出殡,慢慢腾腾地走在街上,招惹来众多的
眼光儿,那样才够谱儿,够派,才叫露脸。
像衡雅斋这样的大户人家,老辈人去世,那自然是应当办出这样子的气派和
阵势。掌柜的和赵如璋的心气儿都是想着要摆弄出这样的场面。可是掌柜的听了
陆雄飞的话之后,心里头就反复折腾起来。一个人在屋里对着娃娃哥念叨起来:
“哎!你小子知道不知道呀?我可难死了,亲娘叫日本人的炮弹炸死了,我恨得
扎心刺骨啊!可是我还不能喊出来,你说憋囚不憋囚?不憋囚又能怎么办呀?明
摆着国民政府和东北军都不敢硬碰硬地对付日本人,咱老百姓就是放在人家菜板
上肉呀,人家想什么时候下刀子,就什么时候下,咱们有什么办法呀?没有啊…
…那猫在日租界里的便衣队随时随刻都可能再冲杀出来呀,他们一杀出日租界,
就看得见衡雅斋呀……咱不忍着又能怎么办呢?真的得罪了日本人,烧了抢了衡
雅斋人家还不是一眨眼的功夫!出大殡的事,就只能忍了……我知道这对不起老
娘,可是,老娘已经死了,这还有一大家子要活命,还有这一仓库的玉器古董要
囫囵个地给儿孙传下去,不忍不行呀……我知道这样窝囊,可我赵如璋就这么大
的本事,实在担不起再有什么不顺当了……”
小野的那道不准动衡雅斋的命令,对于掌柜的,就好象一个掉到汪洋大海里
的人突然抓住个救生圈,除了紧紧抓着之外,决没有松手的道理。比起全家人性
命和仓库里面那些玉器古董来,老太太的丧事就不能不将就着操办了。最后,掌
柜的打定了主意,说服哥哥和嫂子,老太太的丧事暂不出殡,先在家里祭拜后,
就入土为安,待天津形势稳当下来,再到大悲院给老太太搞一个隆重的超度法事。
可好说歹说赵如璋两口子都咬定原来的主意,说到激火处,赵如璋还指责掌柜的
不愿意把丧事儿办得气派排场,就是怕破费银子,白顶了个孝子的名声。接着赵
如璋两口子又串通了老太太所有的娘家亲戚找上门来,逼着掌柜的要按照天津卫
最排场、最气派的规格办老太太的丧事儿。那两天,赵如璋一家和那些平日里八
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们就赖在我们家里,吃喝全得管。这帮子人一会儿哭老太太,
一会儿跟掌柜的和陆雄飞死磨硬缠。只要掌柜的和陆雄飞一张嘴说话,几十口子
就一齐还嘴,咬定掌柜的是舍不得花钱办丧事儿。掌柜的根本就没有还嘴的余地,
就连从来就是大着嘴吧,粗着嗓门说话的陆雄飞也纠缠不过那些老娘们和老头子。
当掌柜的和陆雄飞扯着嗓子讲道理时,那帮人却又趴到棺材跟前哭嚎起来,一时
间把我们家搅活得乌七八糟、昏天黑地。在天津卫,这叫“闹丧”。
偏偏这功夫,几位同业商会的老板们到家里来吊丧,万昌的胡老板也跟着进
了门儿。这闹丧的场面叫他瞧着个正着,再见掌柜的那付狼狈不堪的样子,他心
里可是开心的不得了,便说:“赵老板,全天津卫的人都知道您是个大孝子,老
太太的丧事儿想必一定要办得气派、排场。再说了,您平日里可是最爱国的,捐
款您捐得最多嘛。眼下老太太不幸死日本人的手里,真可谓国仇家恨呀。就冲这,
您还真得办一个轰轰烈烈的大出殡。等出殡那天,我们都来给送老太太。不然的
话,日本人还真因为咱们天津卫的老爷们儿都是窝囊废呢……”
这话一说出来,众人自然就点头符合,闹丧的人越发的闹得利害。放出话来,
要不是最气派、最排场的办丧事儿,就不准挪动老太太的棺材。就这样,活活把
掌柜的逼到了墙角里,虽说阴历十月天已经凉了,可再僵持下去,死人放在家里
时间长了也得放臭了呀。最后掌柜的作主,答应搞六十四抬、最气派、最排场的
大出殡。并且选定阴历十月十五号为出殡的日子,闹丧的人才一个个地散去。
陆雄飞见掌柜的拍了板儿,就急了,冲掌柜的冒火:“老爷子,您可掂量好
了,这大出殡万一整出景儿来,得罪日本人,咱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呀!”
掌柜的说:“事已经赶到这儿了,不那样办是不行了,等出殡那天,叮嘱好
家里人和亲戚朋友,只哭丧,别的啥也不提……
陆雄飞说:“亲戚朋友还好说,那些顾来的人三教九流什么都有,万一弄出
点邪事儿来怎么办呀?”
掌柜的说:“哎,无非是再多花些钱,买住他们的嘴巴呗……雄飞,你就别
再叫我为难了……”
见说不通掌柜的,陆雄飞跺脚离开家门去了英租界,还撂下句话说:“家里
事儿再也不管了,到出殡那天回来给老太太磕头就是了。”掌柜的喊他也没喊住。
就这样,给老太太出大殡的事儿就忙活开了。掌柜的花双倍的价钱请来天津
卫最有能耐的茶房范师傅操持搭灵棚、雇佣召集抬灵、出殡的人马等一干事务。
在天津卫,那些靠帮人家忙活各种事务发财的主儿统统都叫茶房,尊称叫茶房师
傅。什么饭店茶房、饭馆茶房、戏院茶房等等,专管娶媳妇和丧事儿的叫吃红白
饭茶房。在伺候喜事儿时,他们一律穿兰大褂,伺候丧事儿时一律穿白大褂。这
些主儿都有一帮子常年帮衬的手下,平日里不见面,有了生意,一声招呼,立刻
就凑到一起。统统听从茶房师傅的分配调遣,只要发下话去,不管有多少罗嗦事
儿,都会利利索索办理妥当。可是老太太的丧事儿却没那么顺当了,因为便衣队
闹事儿刚刚过去,枪炮声儿犹在耳边,天津卫人心惶惶,城里干活儿的人手许多
都怕招惹麻烦不敢上街。平日里从四边乡下到城里混饭吃的农民也大都躲回老家
了。这一来,出大殡的人手找起来就格外的难。打幡哭丧的人马都凑不齐整,更
别说六十四抬一百二十八个的专门人手了。茶房师傅找掌柜的来叫苦,说这兵荒
马乱的,找不到人手,我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建议学租界洋人出殡,改用用
汽车作灵车,虽然没有六十四抬讲究,可也不失体面。掌柜的叫茶房师傅亲自给
赵如璋和老太太娘家亲戚们说明白,众人争论商议了一番,见确实找不到人手,
也只得同意将就汽车作灵车,其他的人手也只能多花银子尽力搜罗。
三五天的功夫,老太太丧事全准备妥当了,虽然跟日租界挨边的这一带地方
还是有些紧张,可是凭着掌柜的平日里积下的人缘儿和衡雅斋的名气,来吊丧的
宾客仍然来了不少。金团长带着一帮子东北军的军官给老太太鞠了躬后,还没走
出灵棚就破口大骂起日本人。金团长对掌柜的的说:“赵老板,我们是叫日本人
端了老窝儿,您是叫日本人杀了老娘,咱们都是跟日本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啊!您
等着,总有一天,我们这些当兵的给你报仇!听说还要上街出殡是不是?好!就
是要叫所有的人都知道,日本人是杀咱们中国人的侩子手!”掌柜的记住陆雄飞
说的话,只是拱手称谢,绝不多说一句话。
惠灵顿也专门从英租界赶来吊丧,穿着黑礼服,捧着白色的鲜花放在老太太
的棺材前。亲戚们见掌柜的体面的朋友如此之多,而且还有洋人来吊丧,惊讶里
透出羡慕。这让掌柜的煞是得意。
在说些表示非常同情之类的安慰的话之后,惠灵顿就冲起掌柜的说:“赵老
板,有一句中国话说得很形象,疾风知劲草,您就是那个劲草啊!”
掌柜的趁守灵的功夫,又特意把怀玉找到老太太的棺材跟前叮嘱了一番,还
把便衣队没有砸抢衡雅斋的原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怀玉。见怀玉瞧着棺材不言语,
掌柜的心里就嘀咕了,说:“孩子,你记住了,明天是给你奶奶出殡,可不是抗
日游行,你就算是有一千条理由,一万条理由,明天也不准招惹日本人。这会儿
当着你奶奶的面儿,你给我一个保证,你要是不愿意,干脆明天就不要送你奶奶!”
怀玉终于点头说:“爸,我听您的……可是咱们家这是怎么了?奶奶死在日
本人手里,可我大姐夫把人马借给了便衣队去当炮灰,洗玉的老公干脆就当了汉
奸。我在外边虚名顶着个学生会主席的名声,可实际上我心里臊得慌,抬不起头
来呀。”
掌柜的长叹一声说:“老话说,只扫自家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爸过去
总以为,别人家的事管不了,自家的人还能管得住?可是眼边前出的事儿,一件
件、一桩桩,明摆着由不得自己。毕竟女婿还是外姓人,管不了的我也没法子了,
你大姐夫还算是知道个好歹,洗玉那个就提不得了,早晚你妹子要受他的牵连…
…哎,远的先顾不上了,先把眼下这一关熬过去再说吧……”
怀玉说:“爸,我再问您一句,您以往跟我说,人家把刀搁在脖子上,只要
不割出血来就能忍着……可是今天奶奶的命都没了,咱们还要怎么忍?都到了这
般地步了,您说的那个温和润还管用么?”
掌柜的被问呆了,他怔怔看着怀玉,半天没吭出声来,最后悲苦地摇头:
“爸也说不清楚了……忍不忍的,反正这一大家子人还得活,仓库里的玉器古董
怎么也得保住啊。到了这份上,就多想想老祖宗那句话吧,门牙打碎了吞到肚子
里,胳膊打断了掖进袖子里,君子报仇等十年啊……”
说到这里,掌柜的悲哀从心底拱出来,“扑通”跪在棺材前,哭诉起来:
“娘啊,当儿子的窝囊啊,你死得这么惨,我却不能给您报仇雪恨啊!儿子窝囊
啊……”哭诉着,他一个劲地冲棺材磕头,把脑门儿的血都磕出来了。本来还想
跟爸爸理论的怀玉赶紧将掌柜的搀扶起来。
叠玉和我也都赶过来说安慰的话。总算是让他安稳了下来。
那一晚上全家人都是几乎没合眼,转天阴历十月十五,天刚刚蒙蒙亮,全家
人就已经梳洗过了,赵如璋一家人也早早地到了。我们身穿的一律都是粗白布做
的孝服。我们这些孙辈的,白鞋上坠上一对红绒球儿。在叠玉怀里的小开岁也穿
上孝服,他是重孙辈的,小鞋上就坠着两对红球儿。
穿着白大褂的茶房师傅来跟掌柜的说对不起,原定好了二百个打执事、哭丧
的小工只到了八十多个,就是因为时局不稳,人心惶惶,都怕出来招惹是非,答
应来的临时又变了卦。掌柜的叫茶房师傅向赵如璋和老太太娘家人一一解释清楚,
到了这时分,众人也无话可说,只能有嘛算嘛了。
天大亮时,该来的人全齐了,连远在静海的雕玉师傅魏小辫都带着徒弟们赶
了过来。却就是不见洗玉的影儿。给日租界那边打电话,也没有人接。到了起灵
的时刻,全家人左等右等,还是没把洗玉等来。掌柜的很是不快,一挥胳膊说:
“不等了。送老太太上路吧。”
吹鼓手吹起叫人心酸的曲子,全家人一齐哭嚎起来。赵如璋和掌柜的领头跪
在棺材前。磕头毕,赵如璋捧起棺材前那烧纸的陶制的盆子,“咔喳”在地上摔
了个粉碎。在一片哭声中,出殡的队伍就浩浩荡荡地走上东马路。
后来才得知,昨晚上李穿石一回家,洗玉就跟他说转天早上要回家给奶奶出
殡。李穿石嘴里答应心里就琢磨起来。便衣队在驻屯军司令和土肥原贤二的主持
下刚刚开了作战会议,决定趁中日双方谈判,天津当局和东北军的防御略为放松
的功夫,再对华界搞一轮突然进攻,日子就定在阴历二十六日晚上。李穿石盘算
着,无论如何也得趁第二轮进攻的机会把衡雅斋的玉器古董全弄到手。无奈的是
小野为了拢住陆雄飞的人马,仍然不准便衣队朝衡雅斋下手。一听说赵家要大出
殡,他就预感到机会来了。当洗玉睡下之后,他悄悄把两个铁杆手下找到家里来
商议,要他们派几个机灵得力的弟兄,明天混进赵家出殡的队伍里,如此这般地
交代了一番……
转天天还没亮,洗玉早早地就起来了,要往家里赶,不料李穿石死活不准她
出门,洗玉问为什么?
李穿石说:“你回去倒容易,就怕是去了就回不来了!”
洗玉睁大眼睛问:“这是什么话?我已经嫁给你了,不回来去哪儿?”
李穿石说:“你爸恨我,陆雄飞跟我更是死对头,他们要是把你扣下来怎么
办?”
洗玉恼了,冲他叫:“你瞎想什么呀?!奶奶叫日本人的炮弹炸死了,你就
没让我回去,今天出殡我再不回去送送她,我还算是人吗?”
李穿石拿出份日租界出的报纸给洗玉看:“瞧这报纸上怎么说的,你奶奶是
叫东北军的炮弹炸死的,他们为了煽动老百姓仇恨日本人,故意造谣说是日本人
的炮弹……”
洗玉把报纸一甩说:“是不是日本人的炸弹先不管,反正我得送我奶奶去!”
李穿石劝说道:“我不是不准你去孝顺奶奶,你也不想想,都嚷嚷是日本人
炸死了赵家的老太太,这个节骨眼上又要出大出殡,明明是那个郭大器勾结了陆
雄飞要利用出殡的机会整事儿,煽动仇日情绪,这准是东北军搞得阴谋。”
洗玉叫:“我不管那么多,我就是想送送奶奶……”
李穿石怎么劝也不成,就拉下脸撂下狠话:“我说不准去就是不准去!”
洗玉哪里听这一套,撩腿就冲下楼梯,李穿石追赶下来,硬是又从街上把她
拉拽上了楼。洗玉大哭大闹,一边摔花瓶、茶碗,一边骂李穿石没有人肠子。李
穿石也不理,吩咐手下人看着她,不准迈出大门一步。心急如焚的洗玉趴在地板
上哭喊着奶奶……
再说出殡的队伍,一百多号子人马上了东马路后一一直朝北走去,远看去白
扬扬的一片也是挺气派的。吹鼓手吹着叫人心酸的曲子,再加上我们这一大家子
人哭嚎个不停,招惹来许多马路两边的瞧热闹的男女老少,再一听说是衡雅斋赵
家给叫日本人炮弹炸死的老太太出殡,更是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就听路边一个汉子议论:“妈的!赵老太太死得惨呀!招谁惹谁了,日本人
的炮弹就凭白无故地落在咱们头顶上了?”
一个中年女人也叹道:“炸死就炸死了,谁敢吭一声呀?咱们老百姓也就剩
下哭的份儿了。”
见我朝那边扭脸,掌柜的便喝斥道:“德宝,看什么呢?”
我赶紧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往前走去。
沿路十字路口上的警察倒也确实帮忙,见出殡队伍走过来,忙把其他路口的
车辆行人都拦定,直到队伍走过才放行。特别是在东门站岗的那位老警察,还冲
老太太的灵车正经八摆地敬了个礼。掌柜的见了,很是感动,冲我使了个眼神儿,
我赶紧掏出早就备好的现大洋往警察手里塞。不料那老警察死活不收,还说:
“别,别,这个钱我可不能要,你们老太太是叫日本人活活炸死的,这叫深仇大
恨呀!今个这大出殡,非同一般呀,这就是向日本人抗议呀!也算是替我们出了
几分恶气。”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呼应声:“对!对!”
我也不敢回应什么,冲老警察鞠了个躬,赶紧回到出殡的队伍里来。
掌柜的对我悄声说:“这就对了,甭管人家说什么,咱们也别拾碴儿。
出殡的队伍进了东门、绕鼓楼,便朝北门走去,掌柜的见走了一路倒也顺顺
当当,也就多少放下心来。
眼看队伍就到了北门,北门里、北门外都是店铺一个挨着一个的热闹的地方,
因为这儿的买卖一向火爆,几家西洋人和日本人也把商店开在北门脸的街面上。
本来都是紧闭着门窗的,听见出殡吹鼓手的喇叭声,商铺里边的人都探出头来瞧
热闹。
这时,就见街口上一伙子人立在那儿,他们高举着盛满酒的大碗朝出殡的队
伍大声喊着:“赵老板,我们都是来送赵老太太的!老人家死的惨!死得屈呀!!”
定神一瞧,那些人原来都是玉器古董商会的同行老板和伙计们。后面还有一
大伙子看热闹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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