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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碎

周振天(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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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碎
周振天
自小长在天津,海河两岸我都曾跟儿时的伙伴玩
遍过。闹灯节的娘娘宫、作礼拜的西开教堂还有繁华的劝业场都曾经是我流连忘
返的地方。我曾以为自己是个地道的天津人,但是看多了天津的近代史,才发现
自己远没有了解天津和天津人。当年,这座比北京小许多的一个城市,竟然有着
英、法、美、日、意、俄、德、比、奥九国租界。我常想,那时的天津人在身处
耻辱的同时又要在华界与多国租界之间来来往往讨生活,度日月,究竟是怎样的
一种心态呢?上世纪初,八国联军管制了天津整整两年之久,还有后来的八年日
伪占领时期,加之各派系军阀在天津走马灯似地进进出出,横征暴敛,打打杀杀
……那都是些怎样不堪回首的年月呀?!天津的老百姓是怎样应对那严酷、屈辱
却又充满异国诱惑的现实,又一边婚丧嫁娶、生儿育女,传承祖宗留下来的一切
呢?这里面一定有北京和其他内地城市人们没经历过的情感历程?有着与众不同
的生存智慧和中、西杂揉的社交技巧。当然也一定会有他人没有过的难以言表的
隐情。
我以为,天津和天津人在近代史上的命运和生活状态对理解中华民族近代史
命运和生活形态是有着典型象征意义的。对理解今天中国人的精神现象也有着不
可替代的参照作用。人们都知道,一个民族性格的形成是与其恒定长久的生存状
态有着直接关联的。同时,外来政治、经济、文化与恒定的生活状态碰撞(哪怕
是暂短的碰撞)所产生的社会情态,照样会深深渗透到一个民族性格基因中去的,
并且长久影响着人们的思维和行动。于是我就有了写那个时代天津人的激动,这
就是创作《玉碎》的最初动因。多年前,我曾撰写了以天津望海楼教案为背景的
电影文学剧本《老少爷们上法场》,算是一次热身。为了写《玉碎》,除了仔细
研究过天津的有关文史资料,更拜读了津味小说大家冯济才、林希等人的作品。
经过多年的酝酿笔耕,《玉碎》终于跟读者见面了。在这里特别要感谢关心支持
《玉碎》的中国作协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副主席陈建功先生、著名文学评论
家何镇邦先生、杜家福先生、黄国光先生,百花文艺出版社薛炎文社长、靳立华
副社长。感谢本书的责任编辑高为先生,他高度的专业精神和严谨细致的编辑风
格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感谢沈跃生、随自更先生为本书做了精彩的美术设计。还
要感谢我的夫人冀璞,多年来她一直支持我的创作事业,在写作《玉碎》过程中,
在文字、资料等方面她都给了我全力的支持。
《玉碎》序:国恨家仇碧血花国恨家仇碧血花——周振天长篇小说《玉碎》
序陈建功这部小说的篇末,天津卫玉器古董行“恒雅斋”的老板赵如圭把自家店
铺珍藏的战国玉壁、汉朝玉熊、乾隆皇上用过的玉洗……一件一件地从烈火熊熊
的楼梯扔下去。楼下,清脆的玉碎声连连响起……这惨烈的一幕标志着一个素以
“温”、“润”为安身立命之本的民族性格的升华。我在几乎难以喘息的阅读感
受中忽然悟出了作家呕心沥血为之努力的题旨——国恨家仇就是这样催生了一个
民族灿烂的碧血之花。
本书的作者周振天是电视剧剧作大家。我看过不少他写的电视剧,虽然素无
交往,但对他是仰慕已久。某日,一位朋友将这本《玉碎》的书稿送来,说是
“振天敬请指教”,真使我受宠若惊。甲申春节,躲到一清净处,一口气把它读
完。掩卷而思,书中性格迥异、栩栩如生的人物不时地迎面而来,挥之不去。那
一个个人物在国破家亡的关头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编织了一张民族的性格之网。
或亦可说,周振天以抗日战争前夕的时代背景,为我们展示了中华民族面对民族
危难时的心灵史。
我最为欣赏的,是作家塑造众多人物的真实、客观的态度。在民族的危难面
前,我们的民族不乏蝇营狗苟、卖身投靠,见利忘义、畏怯退缩的败类,比如书
中的李穿石、陆小飞等等,也有大义凛然、舍身报国的志士,比如书中的郭大器、
赵怀玉等等,更多的,则是赵如圭、陆雄飞、德宝这样的“芸芸众生”,无论是
作家欲鞭挞还是讴歌的人物,作家都赋予了他们合理的、可信的性格依据,特别
是对赵如圭、陆雄飞、德宝这些变化发展中的性格,作家毫不回避其人性的弱点,
着力刻画了其性格发展变化的过程,这种多层次的人物构成,多线索的心路历程,
展现了危急存亡之秋中华民族丰富的性格形态,显得如此真实、可信,当这些性
格经历了家国之恨的洗礼,走向反抗之路的时候,一场伟大民族战争的雄厚根基,
已经铸就,其广度、深度以及胜利的前景,都已是不可避免的了。
一部小说的深度,取决于作家对其人物认识和表现的深度。
诚哉斯言。
当然,一部优秀小说的构成因素,并不仅只是这些。就这部作品而言,我欣
赏的,还有以下两点:其一是时代背景的纪实性与人物、故事虚构性的融合。我
不知道赵氏一家的人物、故事是否有原型为基础,但其中显然加入了作家大量的
想象与虚构。然而,故事发生的时代环境和社会背景,却是真实有据的。书中涉
及上个世纪30年代中国的重大历史事件,甚至真至在天津发生的不少事件,都有
着确凿的史实依据。这些历史事件的参与者,张学良、溥仪、土肥原贤二等等,
有的直接在作品中出场,有的则作为后景交代,而这些事件本身,时时在作品中
凸现,有力地增强了作品的时代感和真实感。这种纪实与虚构本融合的写法,并
不是作者的发明,但在《玉碎》中,结合得非常成功,为营造赵氏一家生活的时
代背景和社会环境,为赵氏一家的性格命运发展,提供了一个真实的舞台。
其二通过作品不难看出,作家对那个特定时代天津的民风民俗,对古董玉器
行业和知识有着丰厚的积累,在作品中,洋洋洒洒,娓娓道来,真给人以“山阴
道上,目不暇接”之感,大大增强了作品的知识性和趣味性。作者写生子“洗三”,
写合婚换贴,写品玉赏玉的奥妙,写丧葬仪式的繁琐,写天津卫帮会码头的规矩,
写列强租界的格局……真有旧天津民俗风情的“百科全书”的感觉。更为难得的
是,这些趣味横生的“闲笔”,并不卖弄,不炫耀,而是随着故事的发展,人物
的活动流淌而出,使读者在阅读中,既受到巨大的情感冲击和精神的陶冶,也得
到知识的滋养和文化的享受。
当然,我想说的,还有很多。
这是一本值得一读的好书,感谢它使我感到自己度过了一个收获丰盈的春节。
因此我不由自主地推荐给读者,让大家都有所收获。
是为序。
甲申初四《玉碎》历史背景历史背景:1931年“9 ,18”事变之后,为转移
国际对东北局势的注意,拒不执行“国联”要求日本撤军的决定,并利用混乱将
窝居在天津的末代皇帝溥仪裹挟到东北充当满洲伪皇帝,日关东军特务机关和驻
天津日军精心策划、组织了以汉奸张壁、李际春为头目的武装便衣队,于31年底
发动了震惊中外的天津暴乱。便衣队以日租界为基地,闯进天津市华界烧杀抢掠,
无恶不作。日军也频频向华界放枪打炮,击伤、打死多名中国市民。一时间,天
津华界局势大乱,警察局、酒楼、商号、民居都遭到便衣队的攻击,百姓饱受涂
炭。对此,驻天津的东北军及警察部门在张学良将军和张学铭市长指挥下,对汉
奸便衣队进行了坚决的镇压,本来就对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东三省义愤填膺的天津
市民也纷纷以各种方式进行反抗,致使汗奸便衣队连遭挫败,但终因南京国民党
政府软弱退让,天津便衣队暴动事件最终以国民党政府撤兵为先决条件告以结束。
《玉碎》第一章
民国十九年腊月十六,我们掌柜的,天津卫有名的卖玉器古
董的“恒雅斋”老板赵如圭的大闺女赵叠玉,生了个七斤二两的大胖小子,取名
叫开岁。赵掌柜的是刚刚五十的人,冷不叮抱上个肉滚儿似的胖外孙,那叫个美
呀,嘴里整天哼着西皮流水,从早到晚脸上都是笑模样。又赶上要过大年了,那
几天赵家上下那真是一片的喜兴,一片的乐呵,到了腊月十九那天,一家人又紧
忙活着给孩子“洗三”。其实“洗三”不过就是在孩子生下三天头上,当着亲朋
好友的面儿给他洗个澡罢了,但是在那时的天津卫,这可是生孩子家的一个挺要
紧的仪式。到了“洗三”的日子,接到主家邀请的亲戚好友、街坊邻居们都纷纷
上门道贺,给孩子说些吉庆话儿。但是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仪式,再往后还有十二
天的“小满月”,三十天的“过满月”,到了孩子生下一百天,那就是最为隆重
的“过百岁”。比起“过百岁”来,“洗三”只是个小“妈妈例儿”,可我们掌
柜的名声旺,人缘儿好,无论是生意场上买卖人,还是亲戚朋友,他都是有来有
往,有诚有信。孩子“洗三”那天,家里可是来了些天津卫有头有脸的人物,再
有,叠玉的丈夫陆雄飞是天津卫码头“东大把脚行”的头头,不论是在码头上,
还是在青帮里,他也是喝三吆四的主儿,天津卫的东北军政府还有海光寺的日本
驻屯军,都要给他几分面子,不少人都要想这趁个机会上门巴结巴结他,所以您
能估摸出我们赵家那天是多么的热闹,多么的排场了。
赵家的亲戚朋友就不细说了,东马路,南马路,西马路,北马路那些大商号
掌柜的,商会会长,区警察局局长,东北军的团长,脚行的头头脑脑儿们,大多
都是带着家眷来的,陆雄飞那些在脚行的拜把子的青帮弟兄也人模狗样的跑来凑
热闹,长袍马褂,西服革履,旗袍凤裙,进进出出,出出进进,把我这个迎宾客
的伙计忙得晕头转脑。
有三拨送贺礼的客人来得挺突然,因为我们掌柜的没给他们发贴子,一位是
住在“静园”前清皇帝溥仪派了内当差的,也就是太监,叫刘宝勋的,特意来送
了礼,这是因为他们隔三差五要把从北京带出来玉器古董换成现大洋,我们掌柜
的就是他们最信得过的买主儿。另一位是金法碧眼的洋毛子,叫惠灵顿,是专门
在天津卫作西洋家具生意也倒腾古董的英国商人。第三拨最叫我们掌柜意外,是
一位会说日本话的中国小白脸陪着一个叫小野的日本人,说是代表日本天津驻屯
军司令官香椎浩平的,祝贺我们掌柜的添丁进口抱上了外孙等等。
对刘宝勋和惠灵顿,掌柜的客客气气地招待着人家。可面对日本人小野,我
们掌柜的就一阵打怵。往常,我们掌柜的除了作玉器古董生意,从来不跟日本人
有更多的来往。为什么呢?天津卫的老百姓都知道,远说,自打前清甲午年间中
日两国交兵打仗,中国打输了,赔了白银两亿两,还白白的割让了台湾给日本,
自从那儿起,日本人在中国的地面上更是横行霸道,骑在中国老百姓脖子上拉屎。
近说,自庚子年以来,日本人又在天津海光寺驻了军队,随便抓人、杀人,也从
来没把天津卫的中国官府看在眼里,对老百姓就更别说了。所以,在天津卫只要
是正经人家,平日里都躲着日本人,更别说是日本军人了。所以,那个小白脸的
翻译进门一报日本驻屯军几个字儿,宾客们就是好一阵的嘀咕。特别是那位长着
连腮胡子的,叫金一戈的东北军团长,一听说是日本驻屯军来的人,那眉毛顿时
就竖起来了,还一劲儿拿白眼珠瞟掌柜的。谁都知道,三年前,也就是民国十七
年,日本关东军在关外皇姑屯炸死了东北王张作霖,少帅张学良跟日本人就结下
了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东北军的人跟日本军人是见面就红眼的。眼下这儿已经
坐着一位东北军的团长了,冷不叮又冒出来个日本军人,这场面可就不那么妙了,
所以掌柜的当然发毛了,他把女婿陆雄飞扯到一边问:“雄飞,日本人是不是你
请来的?”
陆雄飞笑着摇头。
掌柜的哪里肯信:“难道他们是冲我这个卖古董的小老板来的?我们家生孩
子他们日本人怎么知道的?”
陆雄飞“嘿嘿”一笑:“谁让您在天津卫有人缘呢。日本驻屯军的司令官都
给您老献殷勤来,往后您做生意多有面子呀。”
掌柜的三闺女赵洗玉见爸爸如此的为难,便走过来说:“大姐夫,日本人跟
咱们套什么近乎?这叫亲戚朋友们瞧见了,还以为咱们跟日本人有什么猫腻呢?
让他请回吧!”
陆雄飞冲洗玉一歪脑袋:“你这是疼你爸呐还是害你爸呀?连小孩子都明白,
抬手不打笑脸人,人家上门来贺喜,难道还要撵人家出去不成?你也不琢磨琢磨,
一但得罪了日本人,恒雅斋的买卖还开不开了?”
一听这话,洗玉也就不言语了。掌柜的虽说心里老大的不情愿,可是仍是吆
喝人上茶看座,笑模笑脸的应酬那个日本人,当面儿让谁都过得去,这就是我们
掌柜的做人的规矩。
实际上,日本人就是冲陆雄飞来的,日本人为嘛给一个码头脚行头头这么大
的面子,连陆雄飞自己也闹不清。原来,日本人早就有着特别周密的安排,等赵
家的人醒过盹儿的时候,天津卫已是天下大乱了,这是后话了。
其实,“洗三”简单得很:一只大木盆,满满盈盈的温水,接生婆把光着屁
股的孩子抱到盆跟前,一边往孩子身上撩水,嘴里一边念叨:“一搅金,二搅银,
搅来闺女、小子成了群。一搅金,二搅银,伯伯、大爷、姨姨、姑姑来添盆。”
添盆的意思就是说往盆里扔钱,扔的越多,日后孩子越是长命百岁,人财两旺,
亲戚、朋友就围着大木盆一边说着吉祥话儿,一边往水里扔铜板,扔光洋。
天津卫一般老百姓家“洗三”,请的亲戚朋友也就是一般的老百姓,自然往
盆里扔的也大都是些大铜子儿,跟主家特别近的,手头也有些积蓄的客人,才会
往水盆里扔一两块现大洋。
开岁的接生婆是个特别机灵的娘们儿,看见有头有脸的人来了不少,又随口
编了几句:“一搅金,二搅银,添盆的贵人走大运,一搅金,二搅银,添盆的贵
客活到百岁人。”
那天也真是气派的很,宾客们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大都是现大洋,一会儿的功
夫盆底就全是白花花的了,有的女客干脆把手上的金戒指丢进盆中,一边扔钱嘴
里还都一边念叨,长命百岁,荣华富贵呀,吉人天相,福禄双全呀,喜兴话儿塞
满了赵家大客厅,我们掌柜的一家人那高兴劲儿就甭提了,特别是掌柜的70岁的
老娘,笑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英国人惠灵顿拿着一摞子现大洋走到盆边,喜爱地打量小开岁。他也算是个
中国通了,打民国初年就从英国到天津了,英租界不但有他的洋货店,在华界的
北马路也有他的西洋家具买卖,跟掌柜的常有生意上的来往,不止天津话说的挺
溜,天津卫的老例儿他多少也懂些,他把一摞子现大洋扔进盆里,还学着中国人
拽了了几句文词儿:“一表人才,三星高照,十全十美,百岁到老!”他那个洋
腔洋调的,逗的主客们都笑出声来。
那个叫小野的日本人挺拿派,等别人都往水盆里扔完了钱,他不紧不慢的走
到水盆边,用流利的中国话说:“长命百岁,一生富贵。”一边往水盆里放下一
尊金锭子,那金锭子在水里闪闪光见,刺的人眼发花。周围的宾客都“啊”了一
声,一劲儿叨念的接生婆更看傻了,喜歌在嗓子眼里塞住了,手上的孩子也差一
点掉到盆里。当时我也看傻了,心里念叨,不过是小孩子“洗三”,日本人怎么
舍得出这么大的血?
满屋的人都在围着小开岁说说笑笑,只有我们掌柜的脸上没笑模样儿,像是
琢磨着什么,趁客人们围着开岁说说笑笑的时候,他跟陆雄飞低声嘀咕了几句,
随后就到柜上取来一个白玉观音挂件,还用锦缎礼盒装着。
陆雄飞见了,连连点头说:“对了,那天小野在柜上看到的就是这挂件,听
他说他特别的喜欢,日本人也信佛的,您还他这个礼儿,最体面了。”
我傻了:“掌柜的,这可是唐朝的观音呀!白给日本人呀?”
掌柜的点头。
我心疼,说:“这挂件可是要值好几个金锭子呢。”
掌柜的说:“你懂什么?他送了一分礼,咱就得还十分,日本人的人情欠不
得的!”
小野捧着那白玉观音挂件,连连点头说吆西,当着掌柜的面儿,就把那挂件
挂在脖子上。还一边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金团长在一边冷笑撇嘴。
掌柜的哥哥赵如璋一家一向小气抠门儿,他连老婆带孩子一家共来了八口子
吃喜宴,往澡盆里却只扔了一块现大洋。
陆雄飞气不忿儿,脸拉得老长。
掌柜的只当没看见,脸上还是一劲的笑。
当时赵家的人谁都想不到,后来孩子在“过百岁”时,一位人称“赛诸葛”
的算命先生说这孩子是腊月的马,命里注定没有鲜草吃,不过周岁就有一大难,
这可吓坏了赵家老老小小,忙给赛诸葛塞大洋,请教消解大难的招儿,赛诸葛说,
别无他法,只有在立秋之前,到南方避灾。
陆雄飞哪里听的人家说自己儿子的坏话,气恼的要把赛诸葛打出家门,叫我
们掌柜的拦住了,事后,掌柜的跑到娘娘宫求了签,总算为外孙求了个上上签,
签上有四句话,念起来挺吉利:瑞雪罩华运,火旺尽富贵,一生得玉全,早日成
神仙。掌柜的请道士解签,道士却说天机不可妄测。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个上上
签,全家人宁可信这签,对赛诸葛的话看的也就不那么认真了。等到当年底天津
卫大乱后再品那四句话,就完全是别的味了,这也是后话了。
给孩子洗罢了澡,我们掌柜的就把宾客们往吃饭的大厅里请,接生婆笑眉笑
眼地从水盆里捞现大洋、金锭子,照天津卫常理,孩子“洗三”收的钱都归接生
婆,可在陆雄飞眼边前冒出的财水哪能流到别人腰包去,两块大洋他就把接生婆
打发走了,其余的当然是他揣进兜里去了。
刚刚把小开岁抱进屋,门外又来了个跑差的,说是从日本租界张家公馆来送
礼的,掌柜的听见了,忙撂下手里的事,迎上去客套。那跑差的说,是张公馆薛
艳卿小姐派来的,送上一份薄礼祝贺掌柜的喜得外孙子。掌柜的忙接下了,打开
锦盒,里边是一只银胎镶金的长命锁,确是精巧漂亮。掌柜的给了那跑差的两块
大洋,让他转告他们小姐,她要的缅甸翠玉镯子已经到货了,哪天方便就来取。
跑差的走了,掌柜的立马就把那长命锁给小开岁挂在脖子上,大小姐看着也着实
喜欢,就问:“爸,这讲究的玩意是谁送的?”掌柜的只是笑着应了声:“一位
主顾。”
送长命锁的薛艳卿是唱河北梆子青衣的,人长的水灵,漂亮。几年前,日租
界里边的一个叫张必的,据说是原北洋政府不小的官儿,花了一大笔光洋买了她
养在张家公馆金屋藏娇。这位薛小姐就是偏好玉做的玩意儿,所以就成了“恒雅
斋”的老主顾。她对我们掌柜的特别的佩服,无论是挑货色还是论价钱,她都听
我们掌柜的,掌柜的对她也特别的照顾,无论再缺的货,只要她有心买,掌柜的
就想着法的给她学摸到。掌柜的本来就喜欢听梆子,而薛艳卿又特别喜欢玩玉器,
我看得出来,掌柜的从心眼里喜欢跟她来往。所以,只要是张公馆来的人,我就
不上前,让掌柜的亲自应酬。
到了正午,饭菜已备齐,掌柜的就吩咐我把家里家外的人头数清楚,他要亲
自安排座席,我拿眼光溜了一遍,心里就有了数儿,这才发现二闺女赵怀玉一早
出去还没回来。掌柜的说她一准是在学校里忙活学生会的事,便叫我立马去南开
中学叫怀玉回家来,我就一路小跑,穿鼓楼,出南门,直奔了南开。
《玉碎》第二章我们掌柜这一辈子最不如意的事儿就是没生个儿子,掌柜的
老伴儿活着时,先是不生养,过门几年了,肚子里也没个动静,后来到娘娘宫给
送子娘娘烧了香,拴回来一个娃娃哥,果真肚子里就有了动静,一胎生的是闺女,
二胎生的也是闺女,到了第三胎,还是个闺女,就是没有生个肚脐眼下边带把儿
的。不管怎么说,娃娃哥总归给赵家带来的人气儿,是赵家人丁兴旺的大功臣,
掌柜的把娃娃哥一直供在自己的睡房里,每到一个年份,还要把娃娃哥拿到做泥
人的店铺里加上份量重塑一次,算到那年,赵家的这个娃娃哥已经重塑了22次了,
一年长上一寸,坐在椅子上已经有的两尺多高了。
话又说回来了,掌柜的这三个闺女,一个比一个俊俏,一个比一个招人喜欢,
头一个闺女赵叠玉,今年21岁,就是嫁给了陆雄飞,刚刚生了个大胖儿子的那个。
虽然她是老大,应当叫大姐的,可是在家里我们都管她叫叠玉姐,为什么呢?按
照天津卫的老例儿,只要是从娘娘宫送子娘娘那儿栓来的娃娃哥进了家们,就永
远排行第一,从娘胎里生出来的第一个孩子只能算是排行老二。生在叠玉后面的
就是怀玉,那年19岁,就是在南开中学念书的那个。生在怀玉后面的就是洗玉,
17岁,也在南开中学念书。这仨位小姐呀,真是三个人三个脾气,叠玉打小跟着
娘长大,我们掌柜的太太是个大户人家出身,天津卫的那些大户人家管教女孩子
的规矩一板一眼的都用在叠玉身上了,把叠玉训的,活脱儿是她娘的一个影儿。
叠玉说话办事总是不温不火的,脾气那叫个好,她也上过两年的学,识文断字,
知书达理,从没见她跟谁使过性子,自嫁给了陆雄飞,就是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
主儿,对丈夫在外边逛窑子,玩窑姐胡做胡闹的事,她也有几分耳闻,但是她从
来没有挑明了跟男人掰斥,实在不象话了,拿软话儿劝几句,男人听不听都不再
费口舌了,宁可自己在被窝里掉泪儿,也不跟我们掌柜的诉苦。怀玉就常怪怨姐
姐太窝囊,叠玉也就是苦苦一笑,再叹口气,就没话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这句老话儿放在叠玉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怀玉就是另一路了,从小就不服娘的
管法,任性的很,宁可挨打挨骂,也不改性子,打小凡事就有自己的主意,嘴也
出奇的利害,不占理的事儿要是犯在她手上,甭管谁,那带刺儿的嘎咕话你就听
着吧,为这,她可是没少挨爹娘斥叨。在我看来,怀玉是个有见识的女孩子,虽
说性子隔生一点,但不讲理的事从来找不着她,做起事来,也特别的大气,所以
我们掌柜的特别看重她,一来是她在学校里功课好,二来是她的主意正。听掌柜
的跟他老娘念叨过,他这份家业传给怀玉是最放心的了。小妹洗玉说起来可怜也
可气,生下来两岁,娘就生病过去了,所以我们掌柜的最疼她,也最娇惯她,比
方说过年给压岁钱,两个姐姐一人一块现大洋,就给她两块现大洋,两个姐姐什
么事儿也都让着她。难免就过分的娇惯了,才上学的年纪,穿的用的都要到租界
里边去买,衣服要穿日本细纺纱的,皮鞋是英国的,就连孩子玩的娃娃,也要到
意租界去买意大利的。好玩,好逛商号,特别好看电影,只要听说哪个租界放外
国新电影了,就是耽误了功课,也得把那电影看了,这样在学校里哪能踏实心思
上学呀,功课比怀玉可就差远了,功课不咋地,可事儿还特别的多,自打她到南
开上学,隔三岔五的,不是丢了书包就是丢了钱包,我可是没少往学校跑,最气
人的是去年冬天,她下了学不回家,跟同学去租界看电影,害的我三九天满个天
津卫找人,等把她从电影院接回家,我人都冻成一根木头了,耳朵和脚趾头没一
叮点儿知觉,只要拨弄一下就得掉下来。这三个姐妹里,我最喜欢的是怀玉,自
我打小进了赵家的家门,我就愿意跟她在一起玩儿,几个姐妹争吵、拌嘴,不论
谁占理儿,我都毫无例外地跟怀玉站在一边儿。洗玉气不过,就说:“你这么向
着怀玉,往后你就娶她当媳妇得了。”我冲她拿指头刮脸,喊羞羞羞,可是心里
头还是挺愿意听这话的,那是五、六岁时候的事儿了……到了民国20年,我已经
是18岁的大小伙子了,心里头装着的仍然是怀玉,她那模样,做派,说话的声音,
都让我打心眼里就滋润,平日里怀玉对我也很亲热,德宝哥,德宝哥叫得人心发
酥,我赵德宝这辈子要是能娶怀玉作媳妇该是多么大的福气。可转念一想,咱毕
竟只是掌柜家收养的学徒,谁能把金枝玉叶的小姐许配给我呀?即便是这样,我
也愿意给怀玉效劳,只要能让她高兴的事儿,我的的劲头儿就特别的大。当听见
掌柜的叫我去学校去找怀玉后,我可是高兴坏了,脚底下像生了风似的向南开跑
去。
从东门往南开中学奔,有半顿饭的功夫就到了,进了学校大门一打听,学校
早就放学了,只有一些学生还在礼堂里搞什么活动,我就赶着朝礼堂走,离礼堂
老远就听见有个女孩子惨叫声,那声儿还特别像是我们家怀玉的,我这心里一紧,
赶忙爬上窗户望里边瞧,只见在那台子上,怀玉被几个男学生拖在地上,又是拿
脚踹又是拿鞭子抽,怀玉疼的满地打滚,叫声一声比一声惨。我可是火了,也不
知道哪儿来的劲儿,撩起脚丫子往礼堂大门里跑。奔进了礼堂,冲着那几个男学
生大吼一声:“住手!!这光天化日的!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跳上台子,把那几个男学生搡到一边,又去搀扶怀玉:“怀玉,您快起来!
这几个王八蛋凭什么这么欺负您?!”
谁知道,怀玉一见了我,竞“咯咯”的笑起来,接着,那几个刚才还打她的
男人也前仰后合的笑起来,等我闹明白才知道,怀玉他们这是在排练文明戏呐,
那几个男学生演的是欺负中国人的日本兵,怀玉演一个被日本抓住的中国姑娘,
这一下把我臊的呀,真是没法子下台。
怀玉问我到学校来干什么,嘿,敢情她把亲外甥“洗三”的事忘得干净了,
我一提醒,她才一拍脑门,骂自己该死。可是看见同学们都在台上等着排戏呢,
她犯了犹豫,说晚上要演戏,回不了家吃“洗三”的饭。我说掌柜的一定要她回
家,她就央求我说:“德宝哥,你就帮帮忙嘛。”
她还拉着我的胳膊晃了几下,当时我心里是麻酥酥的,好舒服,这才应了她。
到了家我向掌柜的回了话,掌柜的因为在忙活招呼宾客,只是皱着眉毛说了
一句这丫头越来越野了,就忙着招呼客人去了。
开席之后,我才发现,客厅里满满的坐齐了十大桌,为什么是十桌呢,这是
取十全十美的吉利。首桌是掌柜的、陆雄飞陪着最有身份的男宾客坐的地方,老
太太带着家里的女眷,赵如璋老婆和几位有身份的女客就坐在第二桌上,连平日
里摆放在掌柜的睡房里的娃娃哥都搬到这桌边来了,按照天津卫的规矩,每逢重
大的喜庆节日,是要把娃娃哥请到饭桌上来的。
可是让谁坐首桌掌柜的就犯了大难了。按规矩,主桌上是我们掌柜的和陆雄
飞陪身份最高,辈份最大的客人,东北军的金团长和英国人惠灵顿自然应当坐首
桌,可是让那个日本人小野坐在哪儿?明摆着的事,人家是代表日本驻屯军司令
来的,理应也坐上首桌,可是东北军的金一戈能够跟日本人小野往一只菜碟里伸
筷子吗?
见我们掌柜的犯难,小白脸翻译还特意对我们掌柜的嘀咕了一句:“赵先生,
小野先生可是香椎司令官贴身副官,吃饭可是应当上首桌的。”
掌柜的看看金一戈,还是一劲儿嘬牙花子,就在这时,金一戈金团长拎起皮
大衣就往外走,一边还冲掌柜的拱手道别:“赵掌柜的,告辞!”
掌柜的呆了,赶紧拦住他说:“哎,哎,您怎么能走呢,这酒还没喝呢。”
金一戈撇了小野一眼说:“掌柜的,您今天这儿有贵客,我就不凑热闹了。
说着他就向外走去。
掌柜的慌了,赶紧追上前拦住金一戈,小声央求道:“金团长,您留步,留
步,我知道,您不愿意跟那个日本人坐一桌儿,可他是不请自来呀,咱也不能把
他请出去呀……您……您就将就将就吧……
金一戈瞪圆了眼说:“什么都能将就,就是对王八蛋的关东军不能将就,三
年前在关外皇姑屯,活活把我们张大帅炸死了,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啊!那个小
野就是关东军调来的,我能跟他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操!”
说着,金一戈又朝外边走去。
情急中,掌柜的赶紧把洗玉叫过来:“洗玉,你都忙活什么了?不是叫你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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