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类人

_3 王晋康(当代)
  何夫人迟疑地说:“你•••••••”
  “是这样,你知道剑鸣已与如仪同居两年,不过他们的性生活••••••剑鸣只是含糊向我说过,他不大好向你们启齿。”
  齐洪德刚注意地看着两人,见他们的面色刷地变了。他想这里面一定有蹊跷,何不疑在IP电话中那些奇怪地问话果然有原因,但何不疑口气坚决地回答:
  “没有,没有受伤或什么大病,他的身体非常健康。”
  “那我就放心了。”
  何夫人想扭转话题:“小伙子,时间不早了,中午请在舍下用饭,尝尝山野农家的饭菜。”
  齐洪德刚起身告辞:“谢谢何妈妈,我是赶班车来的,还要赶回去的班车。走前请允许我为你们留个影,好吗?”
  何不疑坚决地拒绝了:“对不起,隐居30年来我们一直躲避着媒体,我们不想把自己摆出去展览。”
  德刚恳求着:“我不会把你们的照片登到任何媒体上,我以人格担保。何伯伯,答应我的请求吧。”
  何不疑不好让他太难堪,勉强答应了。他为二老拍了照,乘着租来的汽车,匆匆离开。何不疑夫妇没有多加挽留,因为来客的那句话打乱了他们的心境。送走了客人,妻子沉默良久,喃喃地问:“鸣儿真的••••••”
  何不疑断然说:“不会的!他的身体同正常人没任何区别!”
  “也许我们该去见见儿子,或者如仪。”
  “行啊,让他俩抽空回来一趟。”
  妻子去准备午饭,何不疑躺在摇椅上动着心思。慢慢地,他对今天的来访者产生了怀疑。这个年轻人心中似乎有无法压抑的愤懑,言谈举止中也稍有流露。也许他并不是儿子的朋友?他想给儿子打电话问一下,但这个电话比较难以措辞。他是否还要再问问儿子的性生活?他已在电子邮件中问过,儿子已经给过肯定的回答,但也许有些话儿子不愿告诉父亲。
  尽管难以措辞,他还是要问的,这是他对儿子剩下的唯一的担心。不过,这个电话只能等到晚上再打。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女士:
  “你好,何总。还记得我吗?我是董红淑。”
  “董——红——淑。”何不疑在脑中搜索着这个熟悉的名字,“我想起来了,你就是30年前采访过2号工厂的那位女记者?”
  “对,在你退休的那一天。”
  “是的是的,真高兴能接到你的电话,年纪大了,记性不行了。”他不由陷入对往事的回忆:30年前他在2号工厂里扮演着上帝的角色,流水线上频频产出的B型人婴儿,临退休那场惊心动魄的实战演习。“小董,我看过你随后的那篇报道,文中对我既有溢美之词,也有含蓄的指责,对吧。斯契潘诺夫那只老熊呢?他曾和我通过几次话,近几年没联系了。你们有联系吗?”
  “联系不多,听说他定居在旧金山。你的电话我是好不容易才查到的,这些年你真的彻底隐居?当年你宣布时我还不相信呢。”
  何不疑笑着说:“我用后半生的寂寞来回味前半生。”
  两人闲聊一会儿,何不疑想,小董不会为了这些闲聊特意打来电话吧。果然,董红淑转到了正题:“你儿子——我记得他的生日恰好是你的退休日——是否是一个警察?”
  “对,在警局B系统。“
  “何总,有件事我想通知你。你儿子——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警察——曾直接导致一个B型人姑娘的被销毁,她的男友则发誓要复仇,不久前到我这儿调查过令郎的情况。这件事本身的是非我不想评判,我只是不希望怨怨相报,仇恨越结越深。请向令郎警告一声。”
  “谢谢。那位B型女人的男友是否是高个子,长脸盘,面相敦厚和善?对,我见过,他刚刚来过这儿,当然他报的是化名。“
  董红淑叹息一声:“已经来过了?他的时间抓得可真紧呀。那是一个真情汉子,请注意不要伤害他。不过他的复仇行为必须制止,否则会伤害令郎,也伤害他自己。”
  “当然,我不会伤害他。再次谢谢你的关心。小董,我已经退休30年,有时还难以忘怀当年的生活:处于科技权力的顶峰,才华横溢的同事,每一项决定都会增写或改写历史••••••不过我现在已彻底抛弃了这一切,变成了一个地道的老菜农。欢迎你来作客,品尝我亲手种的蔬菜。”
  “有机会我一定去,再见。”
  “再见。我也要赶紧把那位复仇者的事情处理一下。”齐洪德刚没有回去。2号工厂离这里只有不足80公里,那是雅君的出生地,他要去看一看,替雅君看看。大约6点左右他到了2号工厂,正赶上工厂下班,身穿白色工作衣的职工络绎不绝地向门口走过来,沐浴更衣后走出大门。夕阳如血,映照着2号工厂那庞大的圆壳屋顶,这尊孵化B型人的巨大子宫。微风吹来,白色的软屋顶在轻轻摇曳。下班的人群走完了,夕阳也慢慢沉下,齐洪德刚还在门口默默凭吊。读了董红淑的文章,他对2号内的情况已如目睹。他想像着,无生命的碳、氢、氧、硫、铁••••••等原子进入生产线,经过激光钳的排列,变成一种精巧的组织。于是,上帝的生命力就自动进入“组织”之中。它会自动分裂,增殖,变成一团有生命力的血肉之躯,变成了可爱的雅君。他的耳鼓里还回响着雅君的炽烈情话,手指末端还保留着雅君肉体的温暖,但雅君已被气化,恢复成无知无觉的原子。
  为了雅君,他一定要复仇!
  2号工厂的警卫依然如30年前那样森严,齐洪德刚在门前逗留时,警卫室里的警卫一直盯着他,可能那人又向上边作了通报,少顷,两名衣着笔挺的警卫从大门里出来,走近德刚:
  “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德刚笑着说:“我是慕名前来的游客,我想参观2号,亲眼看看类人是如何从生产线上诞生的。请问如何才能办理进2号的参观证?”
  警卫很有礼貌地说:“必须到中央政府去办。这种证的办理是非常严格的。”
  德刚遗憾地说:“太可惜了,没有一点通融余地?”
  “很遗憾,没有。”
  “是吗,那我只有在外边看看了。”他向2号投去最后一瞥,上车离开。
  晚上他就宿在附近的一家小旅馆。虽然这儿有世界闻名的2号工厂,但由于严格的保密限制,这里没有得到发展,仍是一个很小的集镇。集镇之夜很安静,只有一两处霓虹灯静静地闪亮着。这儿的天空没有被灯光污染,月亮在浮云中穿行,把银辉洒向沉睡的山峦。星星意味深长的眨着眼睛。夏天的风穿过杂木林,一条山溪在不远处沙沙地低语着。旅店虽然小,但很整洁,老板娘是一位腿有残疾的大妈, 为德刚整理好床铺,听说他还没有吃饭,忙给他下了一碗鸡蛋挂面,拐着腿送到2楼,笑眯眯地看着他吃完。德刚向大妈道了谢,在卫生间的太阳能沐浴器下冲了澡,躺在床上。这两天走访了董妈妈、何不疑,对宇何剑鸣的情况有了直观感受。他要全面捋一下,捋出于他有用的内容。他从电子记事本中调出董红淑的文章又看了一遍。这篇报道很真切,很客观,不过从第一次看到这篇文章,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某种东西在里面隐藏着。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也许是某些事过于巧合:何不疑的退休日;安全大检查,包括一个有指纹婴儿的销毁;宇何剑鸣的生日。
  当齐洪德刚躺在简陋的小木床上,努力捋着自己的思路时,他不知道,实际上他是在重复着30年前斯契潘诺夫的推理。采访何不疑时,他曾谎称剑鸣的性生活不圆满,那并不是为了猎取一些污秽的秘密去要挟剑鸣,而是因为在下意识中他已对剑鸣的出身有了模糊的怀疑。
  从何不疑家里出来,他的脑子中又增添了一个新疑点。是什么?他不清楚。不过肯定他看见了什么东西,在潜意识中记下了它的可疑。究竟是什么呢?
  屋里没有开灯,月光伴着山野的凉风从窗户里钻进来。小茶几上的电子记事本哔哔地响着,发出了低电量警告。他走过去想去关机。这时他又瞥见了那篇文章上所附的何不疑的照片,30年前的照片。他突然受到触动。
  照片上,50岁的何不疑肩膀宽阔,肌肉健壮,只是肚子过早地发福了。这个发福的肚子与他健美的身体似乎不大协调。当然这算不上疑点。不过30年后的何不疑又恢复了健美的身材,腹部扁平,体形匀称。这就多少有些反常了,莫非他的减肥锻炼如此有效么?
  这些疑问搅成一团乱麻,塞在他的大脑中。他看出了有某种秘密,却不知到哪儿寻找它。在这个黑暗的思维迷宫里,哪儿才是出路?忽然一道亮光射进黑暗,有了这道亮光,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十分清晰。
  这些天,他已尽可能收集到了宇何剑鸣的材料,包括他的指纹。当然那是自然指纹,他没打算从剑鸣的指纹中找到什么缺口,不过他清楚地记得,剑鸣是十个斗状指纹,这种指纹是比较罕见的。而董阿姨的文章中明明白白地记载着,那位有自然指纹的被销毁的婴儿就是个“十斗儿”!
  而且,恰恰一个婴儿的死期正好是另一个婴儿的生日。
  答案已经浮在水面了。是何不疑,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从2号工厂偷出一个有自然指纹的婴儿,作为自己的亲生儿子。至于他是如何从2号工厂里把类人婴儿夹带出来?有了何不疑50岁的照片和80岁的本人,这个答案也很清楚了。
  他在心中捋出了何不疑作案的步骤:
  其实何不疑并没有什么大肚子,但他在作案前几年就特制了一个足以乱真的“肚套”套在下身,并逐渐使2号的人司空见惯;
  他借口安全检查,制造了一个具有自然指纹的B型人婴儿;
  他用特别的药物使婴儿假死,并用早已备好的死婴掉包,把死婴拿去销毁;
  他在卫生间里取出假肚子里的填充物,装上假死的婴儿,又堂而皇之地挺着假肚子把婴儿带出了2号。
  这个方法很巧妙,妙就妙在他利用了人们的思维定势:男人肚子里是不会有胎儿的。
  德刚无意中重复了斯契潘诺夫的推理,而且比斯契潘诺夫更容易地得出了结论,这是因为他掌握着斯氏不知道的两个重要证据:宇何剑鸣恰恰也是十斗指纹;何不疑的大肚子后来变平了。这是两个过于明显的疑点。
  德刚不由冷笑。他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抓到了剑鸣的把柄,这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啊,一个尽责尽力的自然人警察害死了一个B型人姑娘,原来他本人也是B型人!
  现在可以为雅君复仇了,天理昭昭啊,复仇简直太容易了。德刚没有片刻犹豫,把电子记事本连上电话机,在网络中查到南阳市警察局的网站,向那里发了两个文件。一个是董红淑的文章,连同那张大腹便便的何不疑的照片;另一个是何不疑现在的照片,是今天上午他用数字相机拍照的。然后他加了一句评论:
  “B型人婴儿销毁了,宇何剑鸣出生了,何不疑的肚子变小了。另外,宇何警官的指纹也是十斗。这里面有什么秘密,请你们自己去推断吧。一个复仇者”
  在电子记事本的电量用完之前,信息已全部发走,几天来横亘在心中的仇恨终于得到释放,德刚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雅君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可是哪来的九泉之下?雅君的身体已经变成普普通通的原子,返回到大自然中,或者已回到2号生产线的入口。她永远消失了,不存在了。生活在22世纪,恋人们无法再用来生来世欺骗自己,麻醉自己,他们只能清醒地体味着心中的伤痛。德刚在床上辗转反侧,很久才朦胧入睡,在梦中品尝着复仇的快意。
八、生死之间
  资料之八:《转基因生物》
  在20世纪末,转基因工程取得了飞速的发展。科学家已经能很方便地将某种基因植入其它动物、植物或细菌体内,达到工业化生产的目的,比如医学中宝贵的凝血因子VIII,全美国一年需要120克,需从600万人所献的120万升血浆中提取。但若把凝血因子VIII的基因植入乳牛乳腺基因,只需1 ̄2头转基因牛的牛奶就能提出上述数量的凝血因子。
  产生转基因大致有三种办法:显微注射、胚胎逆转录病毒感染和胚胎干细胞介导。
  显微注射,就是在精卵即将结合成受精卵前非常短暂的一瞬,将目标基因用微注射器注入精子细胞核内。此法的成功率是3‰。
  逆转录病毒法是用某种逆转录病毒去感染早期胚胎。所谓逆转录,是指以核糖核酸(RNA)为模本构建出脱氧核糖核酸(DNA)。早在1976年,科学家就以鼠的白血病毒感染早期小鼠胚胎,使其整合了外源基因并同样能遗传。
  胚胎干细胞是功能尚未特化的细胞,它可以发育成动物任何一个器官,它能在体外培养,代代增殖。科学家用逆转录病毒感染干细胞,使干细胞整合了外源基因,再植入动物的囊胚腔,便可以参与各种组织的形成。用这种方法制造转基因小鼠几乎有100%成功率。
  八、生死之间
  快到晚上10点了。每天晚上10点到凌晨1点是爷爷的睡眠时间。毫无疑问,RB基恩如果对爷爷做手脚的话,只能在这个时间。她决定今晚通霄守到强力睡眠机旁。爷爷和基恩进来了,爷爷的心绪已经好转,笑问孙女:
  “夜猫子,怎么不去休息?”
  “爷爷,我想看你使用强力睡眠机的情况。在地球上,这种机器已经没人使用了,连那些曾经热衷于此道的人也放弃了。现在的时髦是‘按上帝定下的节奏’走完一生。”
  爷爷黯然道:“他们是对的,但我是在与死神赛跑,我只能这样。”
  他在睡眠机的平台上睡好,基恩熟练地安装好各种传感器和催眠脉冲发送器,然后启动机器。爷爷闭上眼睛,机器均匀地嗡嗡着,两分钟后老人就进入了深度睡眠。他的面容十分安祥,嘴角挂着笑意。如仪不禁想到,这个毫无警觉的老人就是在这样的安祥中被残忍地揭开头盖,注入什么毒素或者干了别的勾当,她不由对这位“亲切”的基恩滋生出极度的仇恨。
  基恩已经把该做的程序都做完了,他笑着劝如仪:“小姐,我会在这儿守到他醒来,请你回去休息吧。”
  “不,我想观察一个全过程,今晚要一直守到这儿。”
  “好吧,”基恩没有勉强,在如仪对面坐下,眯起双眼。如仪警惕地守护着,但她很快觉得脑袋发木,两眼干涩,她艰难地撑着眼皮,不让自己睡着,但眼皮越来越沉重。她在朦胧中意识到是基恩在捣鬼,他把本来指向爷爷的催眠脉冲指向自己。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无声无息的催眠脉冲很快把她送入黑甜的梦乡。
  她从睡梦中醒来,立刻接续到睡前那一刻的意识:基恩对她做了手脚!警觉把她的睡意立即赶走了,她睁开眼,见时钟是凌晨1点,RB基恩正对老人输入唤醒程序。他看看正在揉眼睛的如仪,笑着问:“小姐,睡醒了?我看你太困,没有唤醒你。”
  他的笑容仍然十分真诚,但此时此刻,这种“真诚”让如仪脊背发凉。她看见自己身上搭着一件毛毯,便勉强笑道:“是的,昨晚我太累了,谢谢你为我盖上毛毯。”
  她想,基恩也许知道她发现了异常,但他并没打算中止行动。如仪开始后悔没有让剑鸣同行,至少昨天该把危险信号发回去。现在,谁知道基恩是否切断了同外界的联系渠道?爷爷的身体开始动弹,他睁开双眼,目光立即变得十分清醒,精神奕奕。他从平台上坐起来,笑道:“如仪你真的守了3个小时?快去休息吧,我要去工作了。”
  如仪顺势告辞:“好的,我真的困了,爷爷晚安,不,该说早安了。”
  她走近房门时,爷爷唤住她:“噢,还有一件事。你准备一下,今天我同你一同回地球。”
  如仪瞪大了眼睛:“真的?”爷爷笑着点点头。这本来是件高兴事,但如仪却笑不出来。执拗的爷爷这次很难得地答应了孙女的要求,问题是基恩会不会顺顺当当放他们走。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忐忑不安中睡着了。
  早饭时爷爷仍然神采奕奕,一点不像通霄工作过的样子。他边吃边吩咐基恩:“帮我准备一下,饭后我们就走,明天返回。”
  如仪悄悄观察着基恩,在他沉静的表情中看不出什么迹像。她笑着问爷爷:“爷爷,你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见见那个骗走我孙女的家伙。”
  如仪红着脸说:“爷爷不许乱说!”虽然表面上言笑盈盈,但她心里一直坠着沉重的铅块,她想基恩恐怕不会让主人带着头上的伤痕回地球的。这两天,尽管对“基恩在进行某种阴谋”这一点已确认无疑,但如仪实际上一直百思不解。基恩到底要干什么?如果是想对乖戾的主人报复,他似乎不必如此大费周折吧。而且,主电脑尤利乌斯——它只是一名冷静客观的机器——怎么会同基恩勾结在一起呢。这里边谁是主犯谁是胁从?是否还包含着更深层次的原因?
  这些问题她都不能回答。推理的链条中有一节巨大的缺环。
  这会儿基恩平静如常,收拾好餐具,把主人的随身物品放进一个小皮箱内:“吉先生,现在就出发吗?”
  “嗯,早点走吧,太空站联系过了吗?”
  “联系过了。”
  基恩服侍老人穿好太空服,又仔细地检查了太空帽同衣服的密封,然后把镀金面罩翻下来。他的手脚显得迟钝,但干得很尽心。如仪冷眼旁观着,心中对这位“忠心的仆人”不由生出惧意。
  三人通过减压舱走出太空岛。外舱门一打开,如仪立即惊叫一声,系缆在舱门外的双人太空船已经无踪无影了!愤懑在心中膨胀,她记得很清楚,前天在泊船时,她非常仔细地扣好了锚桩上的金属搭扣。何况太空并不是海湾,这里没有能冲走船只的海流。毫无疑问是基恩捣了鬼。问题还不止于此,基恩不会不清楚,自己的这个把戏很容易被人识破,但他并不在乎这一点。如仪愤怒地盯着基恩,声调冰冷地问:
  “基恩叔叔,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基恩真诚地连连道歉:“都怪我,是我的失职,我昨晚该帮小姐检查的。请先回去,我马上为你们联系一条新船。”他对着通话器说:“尤利乌斯,请打开气密门,我们要返回。”
  气密门慢慢打开了,基恩扶着老人进去。在增压的过程中,如仪沉着脸一声不吭。基恩满面歉意,爷爷看看他们两人,没有说话。回到太空球内,当基恩忙着同地球联系太空船时,吉野臣盯着如仪的眼睛问:“如仪,出了什么事?”
  如仪在心中叹息着“可怜的老人”,他虽然是一个博大精深的学者,但在日常生活中却十分低能--他连自己的脑盖被人掀开都毫无所知,你还能指望他什么呢?她不想把真情告诉爷爷,谁知道呢,也许基恩(尤利乌斯?)在这小小的太空球内早已布满了窃听器。她勉强笑道:
  “没什么,我是生自己的气,前天泊船时太马虎了。爷爷,你的行程只好推迟两天了。太空港还得等侯合适的发射窗口呢。”剑鸣闲了两天,又忙开了。警察局的B系统在初建时曾被认为是多余的配置,因为从生物工厂里生产出来的B型人个个是忠诚的典范。不过现在风向有点变了,这些忠仆中开始有了小小的麻烦。今天剑鸣处理了一则类人仆人擅自出走案,快中午时,他才腾出时间给太空岛挂了电话,听见如仪急迫地说:
  “我的上帝!可盼到你的电话了!”
  剑鸣吃了一惊,昨天她不是还发来了平安信号吗?今天却突然变成“极端危险”!表面上他不动声色地开着玩笑:“你才是我的上帝呢,我已经请准了假,准备去太空岛陪伴你。”
  “你今天就来吧,你知道吗,我的太空船飘走了,我正发愁怎样回去哩。剑鸣,你要坐四人太空艇来,爷爷也要回地球看看,还有基恩。”
  剑鸣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太空船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漂走的。屏幕上,爷爷仍在伏案写作,RB基恩在居室里忙着什么。如仪表面上还算镇静,但眸子深处藏着焦灼。他凝视着如仪的眼睛说:“好的,我马上订船票。你不要着急,耐心等着我,听见了吗?”
  如仪也凝视着他,用力点头。挂断电话,他紧张地琢磨一会儿,立即要了高局长的电话,对着话筒说“宇何剑鸣有急事求见”。那边很久没有摁下同意受话的按钮,剑鸣着急了,他想直接上楼去敲局长的门。这时屏幕亮了,老局长微笑着问:
  “剑鸣,有什么事?”
  剑鸣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局长,我不知道那儿是否真的出了什么事,但按我们走前的约定来看,我的未婚妻一定是发现了某种危险。我想立即去看一看。”
  “也是因为类人仆人?”
  “很可能。”
  局长犹豫片刻,爽快地说:“好吧,我让秘书为你联系最近的航班,你是否带上几个人?”
  “谢谢局长,我想一个人能对付。”
  “这样吧,你先一个人去,到达太空岛立即给我来个电话。这边我同太空警署联系,如果抵达后两个小时内见不到你的电话,他们就派警用飞船去接应你。”
  “谢谢局长,你考虑得真周到。”
  局长笑道:“什么时候学会客气啦?我当然要考虑周到,我可不想失去一个能干的部下。”在局长办公室里,他摁断了通话,宇何剑鸣的面孔从电话屏幕上消失了。但另一块电脑屏幕上仍然是剑鸣的头像,还列着他的详细资料。一名矮胖的中年警官刚才中断了谈话,这会儿正在等候着。等局长回过头,他怀疑地问:
  “怎么这样巧?会不会是他听到了风声,想逃跑?”
  局长摇摇头:“不会的,两天前他就给我打过招呼。你继续说吧。”
  “刚才已经说过,这种错误是极为罕见的。咱们都知道,B型人是用人造DNA制造的,但在制造初期就仔细剔除了有关指纹的基因密码,在制造的各个阶段更是层层设防,严格检查,所以,30年来所制造的3亿5千万B型人中,从未发现带有指纹的例外。宇何剑鸣是迄今为止已发现的唯一一例。”
  局长沉思着:“提供情报的齐洪德刚是什么背景?”
  “局长,你肯定记得那桩类人伪造指纹案,指纹伤伪造得天衣无缝,多亏宇何剑鸣把它戳穿了,女犯人已被销毁。齐洪德刚就是那位女类人的未婚夫。”胖警官知道局长此时的思路,主动解释道,“齐洪德刚当然是挟嫌报复,这点不用怀疑。但不幸他揭发的事实是真的,我们反复验证过,确实是真的。现已查明,宇何剑鸣的父亲是RB工厂的总工程师,他喜爱自己的产品到了丧失理智的地步,所以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和对工厂警戒系统的熟悉,精心策划,制造了一个有天然指纹的B型人婴儿,并骗过各级检查程序,把他秘密带回家中;又用妻子假分娩的办法,为他伪造了合法的身份。”
  高局长沉默了很久,在手中玩弄着一支钢笔,胖警官耐心地等待着。很久局长才问:“宇何剑鸣本人不知道吗?”
  “他不知道。从各种迹像判定,他的父亲从未告诉过他。”
  “他父亲呢?”
  “在西峡山中隐居,我们正考虑对他实施监控。局长,我也不忍心,宇何剑鸣是一个好警察,工作能力是出类拔萃的。要不是他,那个女类人的假指纹就不会被揭穿——剑鸣本人的身份也就不会暴露。妈的,这都是什么事呀。”
  局长轻轻叹息道:“是啊,一个好警察。”他在屋里踱着步,长久地思索着,胖警官的脑袋随着他转来转去。很久之后,局长才停下来,一边思考,一边缓缓说道:
   ;“人类和B型人之间,除了指纹,身体结构没有任何区别。换句话说,如果某人确有天然指纹,即使明知道他是B型人,我们也无法从法律上指认他。对于他,只能实施‘无罪推定’的法律准则。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类似的判例,但从法律条文上说是不错的。我说的对吗?”
  胖警官心领神会地说:“对,一点儿不错。”
  局长的思路已经理清,说话也流畅了,他果断地一挥手:“这桩案子仍要按正常程序审理,谁也没有胆量、没有权利对一个B型人循私。但你找一个高明的律师好好核计一下,既然宇何剑鸣是3亿5千万B型人中唯一的幸运者,而且,他本人主观上又没有隐瞒身份,那就让他从法网之眼中逃一条性命吧。当然,即使能活着,他也不能在警察局里呆下去了。”
  “好,我这就去办。宇何警官那儿……”
  “暂时保密。等他返回地球后我亲自告诉他。另外,同太空警署联系,对那个太空岛实施24小时监控,一旦他遇到麻烦好去及时接应。从另一方面说,如果他本人……我们也可预作防备。”他心情沉重地说:“这是30年来在B系统发现的第一个类人,我们不得不多往坏处想想,目前正是多事之秋。”
  胖警官很佩服局长的细密周到,他说:“好,我马上去找律师,我想,保他一条命没问题。”
  他站起来,局长又伸出一只手指止住他:“还要烦你做一件事。”
  胖警官咧咧嘴:“咋,局长跟我讲客气。”
  “烦你做一件事。”局长重复着,“你去为宇何剑鸣送行,想办法在他身上装一个窃听器。”局长沉重地说。胖警官为难地皱着眉头。并不是这事难办,而是……昨天还是推杯换盏的哥儿们,今天却要倾轧防范了!这个弯转得太陡。他牙疼似地呲着牙:
  “行,我去。谁让咱吃这碗饭呢,谁让他是类人呢。妈的,这是什么事儿!”吉野臣很快又把世俗烦恼抛却脑后,专心于写作。他看出孙女和基恩有些小龄龉,不过他想,即使有些小小的麻烦,机灵的孙女也会处理的。吉平如仪尽力保持着表面的平静,她为爷爷煮咖啡,同他闲聊,到厨房帮基恩准备饭菜。基恩有条不紊地干着例行的家务琐事,他同如仪交谈时仍然十分坦诚亲切。这种伪装功夫让如仪十分畏惧。
  自始至终,她一直把爷爷保持在自己的视野里。她要保护好爷爷,直到未婚夫到达。她当然不相信阴险的基恩会自此中止阴谋--可惜她至今没猜到,他到底是在搞什么鬼把戏--但是,既然已经同剑鸣通了信息,既然剑鸣很快就要抵达,相信基恩也不敢公然撕破脸皮,对他们下毒手。
  剑鸣每隔两个小时就打来一次电话,他告诉如仪,现在他正在地球的另一侧,8个小时后才能赶上合适的发射窗口,大约在明晨2点可以赶到这儿。他在屏幕上深深地看着那双隐含忧虑的大眼,叮咛道:
  “好好休息,等我到达。”
  爷爷仍在旁若无人地写作。RB基恩这会儿正在对太空岛生命维持系统作例行检查,包括空气循环、食物再生、温度控制。如仪不禁想到,如果他想在生命维持系统上捣点鬼, 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人类从繁琐劳动中脱身,把它们交给机器奴隶和类人奴仆,但养尊处优的同时必然会丧失一些至关重要的权利和保障,不得不把自己的生存寄托在机器和类人的忠诚上。这种趋势是必然的,无可逃避的。
  她很奇怪,基恩为什么这样平静?他既然冒着被识破的危险把太空船放走,说明他的阴谋已经不能中止了。但他为什么不再干下去?太空岛里弥漫着怪异的气氛:到处是虚假的亲切,心照不宣的提防,掩饰得体的恐惧。这种气氛令人窒息,催人发疯,只有每隔两小时与剑鸣的谈话能使她回到正常世界。下午两点,剑鸣打来最后一次电话,说他即将动身去太空港:“太空岛上再见。我来之前,你要好好休息啊。”
  她知道剑鸣实际说的是:我来之前一定要保持镇定。现在,她一心一意地数着时间,盼着剑鸣早点到这儿。
  变光玻璃慢慢地暗下来,遮住了强烈的日光,为球内营造出夜晚的暮色。10点钟,爷爷和基恩照旧走向睡眠机。在这之前,如仪已经考虑了很久,不知道今晚敢不敢让爷爷仍旧使用强力睡眠。如果突然要求他们停止使用,她无法提出强有力的理由,也怕爷爷心生疑虑。最后她一咬牙,决定一切按原来的节奏,看基恩在最后4个小时能干出什么把戏。她拿起一本李商隐的诗集跟着过去,微笑着说:
  “爷爷,基恩叔叔,今晚没有一点儿睡意,我还在这儿陪你们吧。”
  基恩轻松地调侃着:“你要通霄不睡,等着剑鸣先生吗?分别三天,就如隔三秋啦。”
  如仪把恨意咬到牙关后,甜甜地笑着说:“他才不值得我等呢,我只是不想睡觉。”
  基恩熟练地做完例行程序,爷爷立即进入深度睡眠。如仪摊开诗集,安静地守在一旁。实际上,她一直拿视力的余光罩着爷爷和基恩。几分钟后,昨晚那种情形又出现了,她感到头脑发木,两眼干涩,眼皮重如千斤。她坚强地凝聚着自己的意志力,努力把眼皮抬上去,落下来再抬上去……她豁然惊醒,看见面前空无一人,基恩不在,爷爷连同他身下的平台也都不在了。如仪的额头立即冷汗涔涔,她掏出手枪,轻手轻脚地检查各个房间。
  她没有费力便找到了,不远处有一间密室,这两天她没有进去过,但此时门虚掩着,露出一道雪白的灯光。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从门缝里窥视,立时像挨了重重一击,恐惧使她几乎呕吐。在那间小屋里,爷爷--还有基恩!全被揭开了脑盖,裸露着白森森的大脑,两人的眼睛都紧闭着。伴随着轻微的嗡嗡声,一双灵巧的机械手移到爷爷头上,指缝间闪过一道极细的红光,切下额叶部一小块脑组织,然后极轻柔地取下来。
  作为医生,她知道自己正在目睹一次典型的脑组织无损移植手术,那道红光就是所谓的“无厚度激光”。现在手术刀正悬在爷爷头上,她不敢有所动作,眼睁睁地看着机械手把这块脑组织移过去,放在一旁;又在基恩大脑的同样部位切下相同的一小块,然后机械手把爷爷那块脑组织嵌在基恩大脑的那个缺口上。
  接着,机械手又把基恩的那块脑组织移过来,轻轻地嵌在爷爷的大脑上。然后机械手在两人的脑盖断面涂上生物胶,盖上头盖,理好被弄乱的短发。这一切都做得极为熟练轻灵,得心应手。
  到这时,如仪才知道这次手术的目的。原来,他们是在用爷爷的健康脑组织为基恩治病!如仪仇恨地盯着那双从容不迫的机械手,嘴唇都咬破了。她想,从手术情况看,毫无疑问,主电脑尤利乌斯也是阴谋的参加者,类人和电脑智能勾结起来,对付一个毫无戒心的老人。手术结束了,如仪想自己可以向凶手开枪了。就在这时,基恩睁开了眼睛,目光十分清醒,一点不像刚作了脑部手术的样子。他站起身,蹒跚地走近仍在睡梦中的爷爷,端祥着他的脑部,满意地说:
  “好,这是最后一次了。谢谢你,尤利乌斯,这个历时10年的手术可以划一个圆满的句号了。”
  屋里响起尤利乌斯悦耳的男低音:“我也很高兴看到今天的成功。如仪小姐是否在门外?请进来吧。”
  如仪一脚踹开房门,冲了进去。她的双眼喷着怒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基恩的胸口。基恩没有丝毫惧意,相反,他的表情显得相当得意,他微笑着说:“如仪小姐,你睡醒了?手术正好也结束了,现在,我可以向你讲述整个故事了。”
  如仪再也忍不住,她狂怒地喊道:“我要杀死你这个畜生!”在喊声中她扣动了扳机。KW0002号太空球在眩目的阳光中慢慢旋转着,所有舷窗玻璃都已变暗,远远看去像一个个幽深的黑洞。宇何剑鸣乘X303号太空摩托艇抵达这里,打开反喷制动,轻轻停靠在减压舱外,打开通话器呼叫:
  “爷爷,如仪,我已经到达,请打开舱门。”
  通话器里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一个悦耳的男低音说:“是宇何剑鸣先生吗?我是主电脑尤利乌斯,太空球内刚刚发生了一些意外,吉先生和如仪小姐这会儿都不能同你通话。现在我代替主人作出决定。”
  剑鸣的心猛地一沉,脱口问道:“他们……还活着吗?”
  “别担心,他们都很安全。请进。”外舱门缓缓打开,剑鸣泊好船,进入减压舱。外舱门缓缓关闭,气压逐渐升高。在等待内舱门打开时,剑鸣竖起了全身的尖刺。太空岛内部情况不明,无法预料有什么危险在等着他。而在脱下太空服前,他几乎是没有还手之力的。内舱门打开了,按太空岛的作息时间现在正是凌晨,球内晨色苍茫。剑鸣迅速脱掉太空服,打开灯开关,在雪亮的灯光下,面前没有一个人影。他掏出手枪,打开机头,开始寻找,一边轻声喊着:“如仪,爷爷,你们在哪儿?”
  一间小屋里有动静,透过半开的房门,看见如仪平端着那支小巧的手枪,指着面前的两人,一个是基恩,一个是……爷爷!吉先生目中喷火,但在手枪的威胁下被迫呆坐不动。基恩左胸贴着雪白的止血棉纱,斜倚在墙上,似乎陷入了昏迷状态。剑鸣急忙喊着如仪,跨进屋子,如仪立即把枪口对准他的胸口:
  “不准动!你是什么人?”
  剑鸣一愣,焦灼地说:“是我,宇何剑鸣,如仪你怎么了?”
  “说出暗号!快,要不我就要开枪了!”
  剑鸣迅速回答:“植物表示安全,动物代表危险,极端危险就说我的上帝!”
  “我俩的第一次约会是在什么时间?快说!”
  剑鸣苦笑着:“具体时间我一时想不起来,但我记得是在医院第一次碰见你的三个星期后,约会地点是公园凉亭里。”
  如仪这才放心,哭着扑入剑鸣的怀抱。吉野臣站起来,怒冲冲地骂道:
  “这个女疯子!”
  如仪立即从未婚夫怀里抬起枪口,命令道:“不许动!爷爷你不许动!”
  剑鸣纵然素来机警敏锐,这时也被搞糊涂了。他苦笑着问:“如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是敌人?”
  如仪的眼泪如开闸的洪水一样直往外淌,她抽噎着说:“剑鸣,我不知道,我没办法弄明白。尤利乌斯和RB基恩勾结起来,为基恩和爷爷换了大脑,现在他,”她指指爷爷,“是爷爷的身体和思想,但却是基恩的大脑。他,”她指指基恩,“头颅里装的是爷爷的大脑,却是基恩的思想和身体。我真不知道该打死谁,保护谁。你进来时,我连你也不敢相信。剑鸣,你说该怎么办?”
  吉野臣已经忍无可忍了,他厉声喝道:“快把这个女疯子的枪下掉!我是吉野臣,是这个太空岛的主人!”
  剑鸣皱着眉头,一时也不能作出决定。这时尤利乌斯的声音响起来:“你好,宇何剑鸣先生,让我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吧。”
  如仪狂乱地说:“剑鸣,千万不要相信他!他是帮凶,是他实施的手术!”
  尤利乌斯笑道:“不是帮凶,是助手。宇何先生,如仪小姐,还有我的主人,请耐心听我讲完,然后再作出你们的判断,好吗?”
  吉野臣和剑鸣互相看看,同时答应:“好的。”
  “那么,请允许我先替基恩处理好外伤,可以吗?”10分钟后,机械手为基恩取出枪弹,包扎好,又打了一针强心针。子弹射在心脏左上方,不是致命伤。在机械手作手术时,宇何剑鸣的枪口一直警惕地对着基恩和爷爷。如仪靠在爱人肩上,哽咽着告诉爱人,刚才当她满怀仇恨对基恩开枪时,猛然想起基恩刚说过的话:“这是最后一次。”也就是说,基恩和爷爷的大脑至此已全部互换完毕。如果以大脑作为人格最重要的载体,那么她正要开枪打死的才是她的爷爷,所以,最后一瞬间她把枪口抬高了。
  “那时我又想到,我全力保护的原来那个爷爷实际已被换成敌人。可是,他虽然已经换成了基恩的大脑,但他的行为举止、他的思想记忆明明是爷爷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泪水又刷刷地流下来,剑鸣为她擦去泪水,皱着眉头思考着,同时严密监视着那两个不知是敌是友的人。这时,屋内的一部屏幕自动打开了,一个虚拟的男人头像出现在屏幕上,向众人点头示意:
  “我是尤利乌斯。你们已经准备好了吗?我要开始讲述了。10年前,我的主人吉野臣先生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他的大脑开始发生器质性的病变,出现了萎缩和脑内空腔。这种病发展很快的,5年以内他就会失去工作能力。现代医学对此并非无能为力,可惜人类的法律和道德却不允许。因为,”他在屏幕上盯着主人的眼睛,“正如吉先生所信奉的,衰老和死亡是人类最重要的属性,绝不能使其受到异化,更不能采用人造神经组织来修补自然人脑。我说的对吗,我的主人?”
  吉野臣显然抱着“故妄听之”的态度,这时他冷冷地点头:“对,即使人造神经组织在结构上可以乱真,但它的价值同自然人脑永远不可相比,就像再逼真的膺品也代替不了王羲之或梵高的真品。”
  对主人的这个观点,尤利乌斯只是淡淡一笑,接着说下去:“那时基恩来同我商量,他说吉先生的巨著尚未完成,他不忍心让吉先生这样走向衰老死亡,但用人造脑组织为他治病显然不能取得他的同意。于是他说服我对主人实施秘密手术,用基恩的健康脑组织替换主人已经衰老的脑组织。这次手术计划延续10年,每天只更换3000分之一。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不一次换完?个中原因我想如仪小姐一定清楚。因为,根据医学科学的最新研究结果,只要新嵌入的脑组织不超过大脑的3000分之一,原脑中的信息就会迅速漫过新的神经元,冲掉新神经元从外界带进来的记忆,然后原脑中的信息会在一两天内恢复到原来的强度。这种情形非常类似人体在失血后的造血过程。虽然人脑的各个区域的功能是特化的,但大脑又是一个统一体,是复杂的立体网络。失去3000分之一的信息后并不影响记忆的总容量,这就像全息照片——全息照的底片即使掉了一个角,仍能洗出一张完整的照片。总之,每天更 换3000分之一,这样循环不息地做下去,换脑的两人都能保持各自的人格、思想和记忆。如仪小姐到达这儿时,手术只剩下最后两次,为了作完手术,基恩只好偷偷放走了太空艇。现在这个手术终于结束了,也取得了完全的成功,正如你们亲眼看到的。”
  吉野臣勃然大怒:“一派胡言!你们不要听信他的鬼话,我即使再年老昏聩,也不会对自己脑中嵌入异物一无所知。”
  剑鸣和如仪交换着目光,如仪苦笑着说:“尤利乌斯所说可能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了最后一次手术。现在,既然爷爷非常健康而基恩却老态龙钟,那么他们就真的是在为爷爷治病而不是害他。对了,还有一点可以作旁证:前天我刚来就感到某种异常,但一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刚才我才想起来,这是因为爷爷改掉了一些痼习,如说话时常常扬起眉毛,走路左肩稍高等,偏偏这些痼习都跑到了基恩身上!这说明他们确实已经换过脑,不过换脑后外来的记忆并不能完全冲掉,多多少少还要保留一些。”
  吉野臣不再说话,他的目光中分明出现了犹疑。剑鸣思索片刻,突然向尤利乌斯发问:
  “那么,你们为什么一定要用基恩的脑组织来更换?B型人的身体部件是随手可得的商品,你们完全可以另外买一个B型人的大脑,那样手术也会更容易。”
  尤利乌斯微微一笑:“你说的完全正确,这正是我最初的打算。但基恩执意要与主人换脑,即使这样显然要增大手术难度。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他有意停下来让人们思考。如仪惶惑地看着剑鸣,轻轻摇头。剑鸣多少猜到一些,但他也保持沉默,等尤利乌斯说出来。少顷,尤利乌斯继续说:“我想基恩的决定有两方面的原因,其一是顽固的忠仆情结,他一定要‘亲自’代替主人的衰老死亡。其二,”屏幕上的尤利乌斯头像富有深意地微笑着,“基恩是用这种自我牺牲来证明他的自我价值,证明B型人的价值,关于这一点就毋须多说了。”
  如仪和剑鸣都把目光投向爷爷,又迅即溜走,不敢让爷爷看见他们的怜悯目光。尤利乌斯说得够清楚了,现在,这个固执的老人,这个极力维护自然人脑神圣地位的吉野臣先生,正是被B型人的脑组织延续了生命。从严格意义上讲,尽管他仍保持着吉野臣的思维和爱憎,但他实际上已经变成他一向鄙视的B型人。
  屋里很静,只能听见伤者轻微的喘息声。基恩失血后很疲惫,闭着眼,斜倚在墙壁上。剑鸣严厉地说:
  “尤利乌斯,你和基恩没有征得主人的同意,擅自为他作手术,你们难道不知道这是完全非法的?按照法律中对电脑和B型人有‘危险倾向’的界定,你和基恩都逃脱不了被销毁的命运。”
  尤利乌斯笑道:“在我的记忆库中还有这样的指令:如果是涉及主人生命的特殊情况,可以不必等候甚至违抗主人的命令。比如说,如果主人命令我协助他自杀,我会从命吗?”
  宇何剑鸣沉默了。RB基恩已经恢复过来,他艰难地挣起身子,用目光搜索到了主人,扬了扬眉毛想同主人说话。这个熟悉的动作使吉野臣身上一抖,目光中透出极度的绝望和悲凉。他猛然起身,决绝地拂袖而去。如仪和剑鸣尚未反应过来,基恩已经急切地指着他的背影喊道:
  “快去阻止他自杀!……”
  等两人赶到书房,看见爷爷已经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手枪,顶在太阳穴上。如仪哭喊着扑过去:
  “爷爷,爷爷,你不要这样!”
  在这一刻,她完全忘掉了心中的“夷夏之防”,忘掉了对老人真正身份的疑虑。爷爷立即把枪口转向她--他的动作确如中年人一样敏捷,怒喝道:
  “不许过来,否则我先开枪打死你!”
  他把枪口又移向额头,如仪再度哭着扑过去,一声枪响,子弹从她头顶上飞过,如仪一惊,收住脚步,但片刻之后仍然坚定地往前走:
  “爷爷,你要自杀,就先把我打死吧。”
  她涕泪俱下地喊着,爷爷冷淡地看她一眼,不再理她,自顾把枪口移向额头。剑鸣突然高声喝道:
  “不要开枪!……如仪你快停下,不要再往前走。爷爷,你的自杀是一个纯粹的、完完全全的逻辑错误,请你听完我的分析,如果那时还要自杀,我们决不拦你,行吗?”
  他嘻笑自若地说。他的指责太奇特了——逻辑错误!也许,正是这种奇特的指责起了作用,素以智力自负的老人脸上浮出疑惑,他没有说话,但枪口分明抬高了一点儿。剑鸣笑道:
  “我知道你是想以一死来维护人类的纯洁性,我对爷爷的节操非常钦敬。但你既然能作出这样的决定 ,就说明你仍保持着自然人的坚定信仰,保持着自然人的爱憎,你并没有因为大脑的代用就蜕变为类人。我想你知道,每个人从呱呱坠地直到衰老死亡,他全身的细胞(只有脑细胞除外)都在不断地分裂、死亡、以旧换新,一生中他的身体实际上已经更换多次,比如皮肤吧,一个人在70年中能更换48公斤!所谓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但这并不影响他作为一个特定人的连续性和独特性。每个生命都是一具特殊的时空构体,它基于特定的物质架构又独立于它,因此才能在一个‘流动’的身体上保持一个‘相对恒定’的生命。既然如此,你何妨达观一点,把这次的脑细胞更换也看作是其它细胞的正常代换呢?”
  他看见老人似有所动,便笑着说下去:“换个角度说,假如你仍然坚持认为你已经被异化--那好,你已经变成了B型人,请你按B型人的视点去考虑问题吧,你干嘛要自杀?干嘛非要去维护‘主人’的纯洁性?这样作是否太‘自作多情’了?”
  “所以,”他笑着总结道,“无论你认为自己是否异化,都没必要自杀。我的三段论推理没有漏洞吧。”
  在剑鸣嘻笑自若地神侃时,如仪非常担心,她怕这种调侃不敬的态度会对爷爷的狂怒火上加油。但是很奇怪,这番话看来是水而不是油,爷爷的狂燥之火慢慢减弱,神色渐归平静。她含悲带喜地走过去,扑进爷爷的怀里,哽咽着说:
  “爷爷,你仍然是我的好爷爷。”
  爷爷没有说话,但把她揽入怀中,他的情绪分明有了突变。剑鸣偷偷擦把冷汗--刚才他心里并不像表面那样镇静自若--也嘻笑着凑过来:“爷爷,不要把疼爱全给了孙女,还有孙女婿呢。”
  如仪佯怒地推他一把:“去,去,油嘴滑舌,今天我才发现你这人很不可靠。”
  剑鸣笑着说:“你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两人这么逗着嘴,爷爷的嘴角也绽出笑意。忽然他把如仪从怀中推出去,用目光向外示意。原来基恩正扶着墙,歪歪倒倒地走过来,他的伤口挣开了,鲜血洇红了绷带。如仪和剑鸣急忙过去扶他进来,把他安顿在座椅上。RB基恩仰望着主人,嘴唇抖颤着说不出话来。吉野臣冷漠地看着他,他对基恩擅自为他换脑仍然极为恼火,那使他今后将处于极为尴尬的境地。但基恩的用心是好的,如果没有这个手术,恐怕死神已找上门了。这里的是是非非没法子掰清楚,他看了很久,终于走过来,把基恩揽入怀中。
  如仪和剑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忽然大笑着拥作一团,热烈地吻着对方。如仪喃喃地说:
  “剑鸣,我太高兴了,我真没料到是这样圆满的结局。”
  她笑靥如花,但两行清泪却抑止不住地淌下来。
九、上帝
  资料之九:《生物计算机》
  1999年6月,科学家开发出首部生物电脑。他们将水蛭的神经元放在培养皿中培养,再将微小电极插入各神经元内,组成一个回路。每一个神经元都以自己的方式对电流刺激产生反应,給出相应的神经脉冲,让每一个神经元代表一个数字,联接起来就可进行求和运算。
  九、上帝
  从枣林峪无功而回,鲁段吉军和小丁又匆匆赶回北京。这件案子越深入调查则离答案越远。老警官感觉到,司马林达似乎是另一个星球的人,他的许多言行都是自己无法理解的!这使他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
  司马林达最后一次社会活动是去北大附中作过一`次报告,那是他自杀前两天。本来,作为公开活动,不大可能调查出什么线索,但现在束手无策的吉军决定还是去撞撞运气。
  他们找到了当时负责接待的教导处陈主任,陈主任困惑地说:这次报告是林达主动来校联系的,也不收费。这种毛遂自荐的事学校是第一次碰上,对林达又不熟悉,原想婉言谢绝的。但看了那张中国科学院的工作证,就答应了。至于报告的实际效果,陈主任开玩笑说“不好说,反正不会提高这次期中考试的成绩”。
  他们用随机抽样的方法喊来了5个听过报告的学生,两男三女,嘻嘻笑着,并排坐在教导处的长椅上。这是学校晚自习时间,一排排教室静寂无声,窗户向外泻出雪亮的灯光,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在远处的夜空中闪亮。学生们的回答不太一致,有人说林先生的报告不错,有人说印像不深,但一个戴眼镜女生的回答比较不同:
  “深刻,他的报告非常深刻,”她认真地说,“不过并不是太新的东西。他大致是在阐述一种近代的哲学观点:整体论。我恰好读过有关整体论的一两本英文原著。”
  这个女孩个子瘦小,尖下巴,大眼睛,削肩膀,满脸稚气未脱,无论年龄还是个头显然比其他人小了一套。陈主任低声说,你别看她其貌不扬,她是全市有名的小天才,已经跳了两级,成绩一直是拔尖的,英文程度最棒。吉军请其他同学回教室,他想,与女孩单独谈话可能效果更好些。果然,小女孩没有了拘谨,两眼闪亮地追忆道:
  什么是整体论?林先生举例说,单个蜜蜂的智力极为有限,像蜂群中那些复杂的道德准则啦,复杂的习俗啦,复杂的建筑蓝图啦,都不可能存在于任何一只蜜蜂的脑中。但千万只蜜蜂聚合成蜂群后,这些东西就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为什么如此?不知道。人类只是看到了这种突跃的外部迹像,但对突跃的深层机理毫无所知。又比如,人的大脑是由140亿个神经元组成,可以储存4100万亿比特的信息。单个神经元的构造和功能很简单,不过是根据外来的刺激产生一个冲动。那么哪个神经元代表“我”?都不代表,只有足够的神经元以一定的时空序列组合在一起,才会产生“窝石”……
  吉军又听到了“窝石”这个词,他忙摆摆手,笑着请她稍停一下。小姑娘,请问什么是窝石?我们在调查中已经听过这个词,不会是是肾结石之类的东西吧,从没听过脑中也会产生结石。
  小女孩侧过脸看看他们,有笑意在目光中跳动。她忍住笑意,耐心地说,“我识”就是“我的意识”,就是意识到一个独立于自然的“我”。人类婴儿不到1岁就能产生“我识”,但电脑则不行,即使是战胜国际像棋冠军卡斯帕罗夫的“深蓝”电脑,也不会有“我”的成就感。“这是说数字电脑的情形,自从光脑、量子电脑、生物元件电脑这类模拟式电脑问世以来,情况已经有了变化。林达先生在报告中也提到了‘标准人脑’和‘临界数量’……”
  吉军和小丁相对苦笑,心想这小女孩又是一个外星人!这些天他们听的尽是这些外星语言,公姬教授的,司马林达的(由张树林转述),听着这些话,吉军总也排除不了这么一个幻觉,似乎他们在一个黑洞洞的牛皮筒里使劲往外钻,却总也钻不出来。他再次请她稍停,解释一下什么是“标准人脑”,这个名词听上去带点凶杀的味道。女孩说,很简单罗,这只是智力的一种度量单位,就像天文距离的度量可以使用光年、秒差距、地球天文单位一样。过去,数字电脑的能力是用一些精确的参数来描述,像存储容量(比特)、浮点运算速度(每秒次)等。对于模拟电脑这种方式已不尽适合,有人新近提出用人脑的标准智力作参照单位,这种计算方法还没有严格化,比如对世界电脑网络总容量的计算,有人估算是100亿标准人脑,有人则估算为10000亿,相差悬殊。“不过林达先生有一个精辟的观点,他说,精确数值是没有意义的,不管是多少,反正目前的网络容量肯定超过了临界数量,肯定已引发智力暴涨,暴涨后的电脑智力已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层面……”
  调查人员很有礼貌地打断了她的话,说很感谢她的帮忙,但是不能再耽误她的学习时间了,再见。然后苦笑着离开学校。
  出去后两人在大排档吃了一碗烩面,吉军闷声不响地吃着。这两天他心里越来越烦躁,在案情侦察中还从没有这种有力使不上的感觉。几个嫌疑人的疑点基本都排除了,林达死于他杀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但要说他自杀,又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以下的工作该怎么做?总不能拿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去糊弄高局长。
  小丁也悄悄吃着饭,知道搭挡这两天情绪不好,生怕惹着他。饭毕小丁小心地建议:“老鲁,再到公姬教授那儿去一趟,行不?上次调查没把话说透。这会儿是晚上8点,还不算晚。”
  “好吧。”吉军正打算去那儿,算起来,几天的调查中只有公姬教授的话多少接触到实质。他说林达死前有精神崩溃的迹像,还提到林达死前的电话,什么“确认上帝的存在”和“对上帝的愤懑”。这次不管老头多么傲慢,他们也要把话问清楚。
  这次拜访和上次完全不同,客厅里挤满了人,一色是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头上顶着白手巾,极虔诚极投入地哼哼着:仁慈的主,感谢你的关爱和仁慈,请你伸出双手接纳不幸的羔羊……其中一位看见来了客人,在百忙中起身向客人致意,用手指了指书房,随即又加入了这部合唱。显然这是女主人。
  两人按照她的指点,穿过人群径直走向书房。公姬教授在书房关着门读书,大有“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的味道儿。听见敲门声,他打开门把两位客人引进去,很快关上书房门,多少带点难为情地解释:外边的老太太们是妻子的教友,她们知道了司马林达的死讯,便集合起来为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祷告。他说,他妻子留学英伦时曾昄依天主,归国后改变信仰,成了无神论者,但不知为什么,退休后老伴又把年轻时的信仰接续上了。“人各有志,我没有过分劝她。我觉得在精神上有所寄托未尝不是好事。可惜我妻子接触的这些教友都是一些文化层次较低的人,她们的信仰也是低层次的,不是追求精神的净化,而是执迷地相信天主会显示奇迹,这就未免把宗教信仰庸俗化了。老实说,我没想到我妻子到了晚年能和这些老太太搅到一起。”
  鲁段吉军今天见到的,不是孤傲乖僻的公姬教授,而是多少有些心烦意乱的老人。他想这点变化可能对他的调查有利一些吧。话头扯到司马林达身上,老人说,林达是一个天才,他一直在构筑代号为“天耳”的宏大体系,用以探索超智力,探索不同智力层面间交流的可能性,比如:人和蜜蜂的交流,人和上帝(不是宗教中的上帝,而是某种超智力体系)的交流。从他平常透露的情况看,他的研究已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但这些都因为某种心理崩溃而终止了。“他肯定是自杀。这点不用怀疑,你们不必为此耗费精力了。林达死前打给我的电话中,很突兀地谈到了他的宗教信仰。可惜我没听出他的情绪暗流,我真悔呀。”
  吉军小心地问:“林达经常来这儿吗?他的宗教信仰会不会和夫人有关?”教授摇摇头说:绝无关系,林达不是那个层面的人。没错,我夫人倒是一直在向他灌输宗教信仰,常向他塞一些可笑的宗教小册子。看得出来,林达只是囿于礼貌才没有当面反驳他。但是,在那晚的电话中林达突兀地向我宣布,他已经树立了三点信仰:1,上帝是存在的。2,上帝将会善意地干涉人类的进程,但这种干涉肯定是不露行迹的。3,人类的分散型智力永远不能理解上帝的高层面思维。教授沉痛地说:
  “可惜我的思维太迟纯,没能在当时理解他的话意,我只是觉察出,林达当时的情绪相当奇怪,似乎很焦灼,很苦闷,也相当激烈。他在电话里粗鲁地说,正因为我确定上帝的存在,我才受不了他妈的这个鬼上帝。我不能忍受有一双冥冥在上的眼睛看着我吃喝拉撒睡,看着我与异性寻欢,就像我们研究猴子的取食行为和性行为一样。尤其不能容忍的是,我们穷尽智力对科学的摆索,在他看来不过是耗子钻迷宫,是低级智能可怜的瞎撞乱碰,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教授说,“我当然尽力劝慰了一番,可惜我太迟纯,没听出他话中的真实含意,所以我的劝慰只是隔靴搔痒。我真悔呀。”老人摇着白发苍苍的头颅,悲凉地重复着。
  听着这些弯弯绕绕的话,鲁段吉军的脑袋又胀大了,他努力追赶着老人的思路,但是无法追上,他苦笑着说:“公姬教授,看来上次你对俺俩的评价是对的,我和小丁都不适合接手此案,我们的知识层面太低。我老实承认,听你的话很吃力,像你上次说的”电脑窝石“,我还以为是大脑的结石呢,还是北大附中一位小女孩为我们解释清楚了。你刚才说了林达的宗教信仰,他的情绪变化,可是我还是弄不懂他为什么自杀——难道就因为是对上帝的愤怒?”
  教授对他们的愚鲁多少有些不耐烦,不过吉军的坦率博得了他的好感,他宽容地说:“其实连我也没能马上理解他的话意。你提到北大附中一个小女孩,那是我的孙女儿,这会儿正在隔壁玩电脑,她向我转述了林达对学生做的最后一次报告,在那之后,我才揣摩到林达这些话的真正含意。我说你们的知识层面太低,其实,和林达的智慧相比,我也是低层面的人哪。”
  两名调查人员急切地盯着他,等他说出最后的答案。公姬教授的孙女儿此刻正趴在电脑屏幕前,这是爷爷刚刚为她购置的电脑。一根缆线把她并入了网络,并入无穷、无限和无涯。光缆就像是一条漫长的、狭窄的、绝对黑暗的隧道,她永远不可能穿越它,永远不可能尽睹隧道后的大千世界。她在屏幕上看到的,只是“网络”愿意向她开放的、她的智力能够理解的东西。但她仍在狂热地探索着,以期能看到隧道中偶然一现的闪光。
  林达在台上盯着她,林达盯着每一个年青的听众,他的目光忧郁而平静。这会儿没人知道他即将去拜访死神,以后恐怕也没人理解他这次报告的动机。林达想起了创立“群论”的那位年青的法国数学家伽罗瓦,他一生坎坷,有关“群论”的论文多次被法国科学院退稿——那时世界上还没有一个数学家能理解它。后来他爱上一个不爱他的女人,为此陷入一场决斗。决斗的前夜他通霄未眠,急急地写出了群论的要点,至今,在那些珍贵的草稿上,还能触摸到他死前的焦灼。草稿的空白处了草地写着:来不及了,没有时间了。来不及了,时间不够了。
  在即将舍弃生命时,他还没有忘怀对科学的探索吗?也许,伽罗瓦和他才能互相理解。
  林达告诉年轻的听众,蜜蜂早就具备了向高等文明进化的三个条件:群居生活、劳动和语言(形体语言)。相比人类,它们甚至还有一个远为有利的条件:时间。在数亿年前,它们已经建立了有效的蜜蜂社会。但蜜蜂的进化早就终结了,终结于一个很低的层面上(相对于人类文明而言)。为什么?生物学家说,只有一个原因,它们的脑容量太小,它们不具备向高等智力发展的物质基础。如此说来,我们真该为自己1400克的大脑庆幸──可是孩子们啊,你们想没想过,1400克的大脑很可能也有它的极限?人类智力也可能终结于某个高度?
  没有人向小女孩转述林达的遗言:不要唤醒蜜蜂。
十、两个谜底
  资料之十:《生态动力学》
  20世纪末期,一些科学家提出“生态动力学”假说,他们认为,生物的进化是与热力学第二定律(熵增定律)背向而驰的。按照熵增定律,宇宙在不可逆转地日益走向无序;而生物进化却是高度有序化、组织化和复杂化的逆向过程。
  生物进化得以实现的先决条件是能量流的存在,换句话说,生物机体的进化伴随大量的能耗,伴随着其环境的无序化。这是不能豁免的代价。而且,这种逆势而行的复杂系统终究是脆弱的,是不稳定的。你可以把积木一块一块垒起来,加高再加高。但总有一次,当你把最后一块积木搭上去时,这个不稳定的结构会哗然崩解。同样,当生物演化到某种程度时必然会失控和崩溃,越是高度进化的生物,其崩溃周期就越短。恐龙的灭绝与其说是外因,不如说是内因(复杂化和高度特化的器官无法适应外界变化)所造成的。非常遗憾——我们真不忍心指出这一点——这条规律同样适用于人类。
  不要幻想人类的智力和人类的科学技术能够避免人类生态动力学的崩溃。要知道,科学和智慧,它们本身也是逆势而行的复杂系统啊。
  十、两个谜底
  何不疑已退休30年了,30年的闲散早已磨蚀了他的锋芒,不过,知道儿子面临危险之后,他浑身的弦立即崩紧了。
  何不疑一生作了两件大事,第一是参与了人工DNA的研究,亲历了那些震撼世界、震撼历史的过程:无生命的原子在科学家的摆弄下被注入生命力,最终变成类人工厂流水线上的婴儿。科学家永远取代了上帝。这种睥睨万古的感觉是别人体会不到的。另一件事则几乎是对上的一件事的反叛,50岁那年他以2号工厂老总的身份偷出了一个具有自然指纹的B型人婴儿,恐怕这是迄今为止全世界唯一的一例。
  他和妻子十分喜爱这位十斗儿,甚至放弃了亲生子,把全部亲情贯注到剑鸣身上。现在危险已经来到剑鸣身边,他当然要保护他。昨夜他一直在调查,搜集,找到了那篇关于RB雅君被销毁的案件报道,知道她的男人叫齐洪德刚,一位颇有造诣的电脑工程师。他又设法进入德刚的个人电脑,浏览了那人所搜集的有关剑鸣的资料。总的说事情还不是太糟,看来德刚并不想用匕首或毒药来复仇,他是想找出儿子个人历史上的把柄。但儿子这一生只有那一个“把柄”,这个把柄不是一般人能猜破的。
  事后回想起来,恰在那天早晨接到斯契潘诺夫的来信实在是太巧合了,只能归结为冥冥中的天意。但宗教上的天意和物理学中的必然性在很大程度上是相洽的。因为熬了夜,那天早上何不疑起床较晚。雷雨刚过,天蓝得那么深透,几丝羽状白云显得十分高远。地上汪着清彻的雨水,牵牛花在缓缓转动着卷须,寻找着可以攀缘的新高度。他的心境不错,如雨后天空般空明。在这个热烈的夏天清晨,对儿子的担心不那么急迫了。
  但他的自信很快被打破了。
  早饭后,妻子从私人邮筒中拿回一个小包裹,是从美国寄来的。打开包裹,里面有一个封皮精致的带锁日记本,钥匙挂在锁鼻上。打开锁,日记大部分为空白,只有前边用英文记了五六页。日记中夹着一封短信:
  “老朋友:
   ; ; ; ; 我是斯契潘诺夫,就是30年前你退休那天陪你进行安全检查的老家伙。这件包裹到你手里时,我肯定已不在人世了。是膀胱癌。不过你不必为我哀悼,这副已经使用105年的臭皮囊已经不能给我带来快乐,我早就想放弃它了。
  有一件小礼物是我30年前就准备好的,原想在令郎婚礼上让我的后代交给他,但没想到我能活到今天。而且,人之将死,有些想法有了改变。我何必去打扰年轻人的平静呢,这场游戏还是在你我之间进行吧。
  老兄,我很佩服你。30年前,你当着睽睽众目,包括一名一流侦探作家的面,干净利索地玩了一个帽子戏法。不过我也不算太笨,当天晚上我就拼出了事件的全貌,我的推理全部记在这本日记里,请你评判吧。
  这些年,我一直忍着没去做一件事,那就是去调查令郎是否是十个斗状指纹。我坚信他是的。也许只有这一点使我迷惑:你在制造具有自然指纹的B型人婴儿时,为什么特意制造了十个斗纹?是否想让它成为“十全十美”的像征?但这么一来,你就为宇何剑鸣的秘密留下了一个明显的破绽。实话说,至今无人注意到两个十斗儿的巧合,那是你的运气太好了。我猜——仅是揣测而已——你也许并不想把这个秘密永远埋在地下,所以故意留下一条小小的尾巴?
  我很快要辞别人世,原不该再对尘俗中的小赌赛呶呶不休。不过生性难移,我还是写了这份短简。听说令郎马上要结婚,请向他和新娘送上我的祝福。
  止笔于此,我的一生也该划上句号了。再见——我相信你不会忌讳这个不大吉利的字眼吧。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斯契潘诺夫
  2125年6月12日
  这封短简给何氏夫妇带来了真正的震惊,他们头对着头,反复阅读这封短简,好长时间一言不发。“斯契潘诺夫••••••真没想到,30年前他就洞悉了这个秘密。”宇白冰叹息着说:“我很佩服他。”
  “是的,我也佩服他,尤其佩服他能把一桩惊人秘密藏在心里30年。这个心机深沉的老家伙。”
  “鸣儿的秘密会被揭穿吗?”
  “斯契潘诺夫绝不会泄露的,但齐洪德刚也许能猜到。只要他锲而不舍地追下去,迟早会发现其中的疑点,比如两个十斗指纹的巧合。”
  “我们该怎么办呢?”何妻沉重地问。
  “不必为剑鸣的命运担心,”何不疑微笑道,“关于B型人的法律你是清楚的。一个出现在类人工厂之外的、具有自然指纹的B型人,在法律上只能认为自然人,所以,即使秘密泄露,剑鸣也不会有任何危险。面临危险的倒是我:背叛人类,监守自盗。不过这些罪行也超过了追诉的时效。我不后悔的,即使被砍掉脑袋也不会后悔。”他开玩笑地说,“我们把一个类人放到人类家庭中养大,彻底证明了人造人和自然人完全相同,无论是性能力、心理素质和对人类的认同感。这件事太有意义啦,比个把人的脑袋要贵重。哈哈。”他收起笑容说,“当然,我们要尽量藏住这个秘密,否则,鸣儿和如仪就甭想过安生日子了,他们会被推到舆论的中心。”他沉思片刻,“我们去见见德刚吧,尽量化解他对剑鸣的仇恨。如果他已经猜到这个秘密——我们也好见机行事。”
  “我觉得德刚是个好小伙子,只要把话说透,我想能够劝转他。”
  “嗯,我对他的印像也很好。把你的鸡鸭猪羊安排一下,准备出发吧。”灵堂里雅君的照片在默默地看着他。这是她生前最后一张照片,也许拍照时已经对命运有了预感,所以目光略含忧郁,带着几分凄楚。德刚仰视着雅君,喃喃地说:
  “雅君,我已经为你复仇了。”
  他已向特区警察局传去了宇何剑鸣的资料,昨晚他又越过警方的防火墙,看到他们正发疯般搜索宇何剑鸣的资料。奇怪的是,没有人同揭发者联系,不过这一点也说明,警局对宇何剑鸣的真实身份已没有任何疑问了。
  但他心中已失去了复仇的快感。他猜到了剑鸣父子惊人的秘密,但这也迫使他以新的视角去看他们。看来,何不疑并不是冷血者,“谈笑自若地为B型人婴儿作死亡注射(董红淑语)。”不,完全不是那回事。他是类人之父,任王雅君的生命可以说是他赐予的。而且,在严酷的法律下,身为2号工厂的老总,他竟然敢背叛2号,背叛自然人类,单枪匹马,从2号工厂里偷出一个B型人婴儿,这需要何等的胆略和智慧!德刚无法再仇恨他,甚至无法抑止对他的钦敬。
  宇何剑鸣呢?这个B型人现在却担任了杀害B型人的刽子手,这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剌。但平心想想,剑鸣本人并没什么过错,他只是在现行法律的框架下尽一个警官的职责。现在,自己已经把他的B型人身世捅了出去,他的下场可想而知。可是,这是正义的复仇吗?为了一个B型人去害另一个B型人,如果雅君九泉有知,该怎么评价丈夫?
  他在矛盾中煎熬着。也许,昨晚他在一时冲动下作出的举动是过于孟浪了。有人敲门,他想警察终于来了。打开门,竟然是何不疑夫妇,他们面容肃穆,手里捧着一束白色的鲜花。“齐洪先生,我们可以进来吗?”
  德刚默默让过身,一句话也没问。他们能追踪到这儿,自然表明二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动机。何氏夫妇看到了屋内的灵堂,他们走过去,把白花供在灵前,然后合掌默祷。他们真诚的痛苦化解了德刚的敌意,等二人从灵堂退出后,他低声说:
  “请坐。”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德刚冲了两杯咖啡,默默地递过去。何不疑接过杯子,真诚地说:
  “我们昨天才知道你的经历。我知道任何安慰都太轻,但还是希望你节哀顺变。”
  “谢谢。”
  何不疑斟酌着字句:“我想……”
  德刚皱着眉头说:“既然二位找到我这里——今天大家是否都扯下面具,说一说真话?”
  夫妇两人互相看看,何不疑说:“好,这正是我们的愿望。”
  “那么我想先问一个问题。你是类人之父,你对人类社会对B型人的严厉的法律,究竟持什么看法?”
  何不疑微微一笑:“作为人工DNA技术的开拓者之一,我想我有资格作出评判。这些不人道的种族主义法律早晚要被淘汰的。”他毫不犹豫地断言,德刚略带惊异地看看他。“从科学的角度看,人造DNA和自然DNA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B型人若具有自然指纹,任何仪器也无法把他和自然人区分开。所以,B型人当然应和自然人享有同样的权利。现在对B型人的歧视,就像印度人压迫贱民,美国白人压迫黑人一样,都只会是暂时的历史现像。”他转了语气:“但你不要指望这种情况会在一天内改变。历史不会跳跃发展,你可以回忆一下,从白人政权过渡到黑白共治花了多少时间!两个民族(种族)的融合,应着眼文化之大同,不计较血统之上异。为了求文化之大同,优势民族(种族)常常会采用某种带强制性的方法。我并不是说这种压迫是合理的,但它是不可避免的。不妨设想一下,假如B型人在一天之内占据了社会的主流——一切都合理吗?由于他们诞生于机器,所以普遍轻视死亡,不珍爱生命,至少这一点就是错误的。我认为,是否珍重生命的尊严,是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所以,年轻人,不要太性急,等着历史之车一点一点开过来吧。”
  这番娓娓的谈话睿智通达,深刻尖锐,真正具有一代科学大师的气度,齐洪德刚不由对他刮目相看。“不过你本人似乎没有等。”德刚直率地说:“我已经挖出了你的秘密,30年前,你从2号工厂里偷出一个B型人婴儿,又让他得到了自然人的社会地位。”
  他看看何不疑扁平的腹部。何不疑与妻子交换着目光——儿子的秘密果真已经被他猜到了。他微笑道:“我只是尽我之力,轻轻地推了一下历史之车的轮子。不过我做得很谨慎,30年来守着这个秘密没让它泄露,我不愿超过社会的心理承受能力。德刚,现在我们之是已经没有任何秘密了,我想问一问:你想如何处置剑鸣?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伤害,但怨怨相报不是好的作法••••••”
  德刚打断了他的话:“不必再劝我,我已经同意了你的观点,雅君的不幸应由社会而不是个人负责。”何氏夫妇面上露出喜色,他们没料到对德刚的说服如此容易。“可惜晚了,”德刚沉重地说,“前天晚上在一时冲动下,我已把所有资料从网上发到警察局了。”
  两人像挨了一棍闷击,愣住了。德刚不忍心看他们,尤其是何夫人惨白的面孔。他咕哝着说:“对不起,我••••••”何不疑首先平静下来,挥挥手说:
  “既然事已至此,我们不怪你。放心,剑鸣不会有生命危险,不过他会掉到舆论的漩涡中,不会有安生日子了。德刚,我们要告辞了,还有好多事要去做。我真心希望你能原谅剑鸣对你的伤害,你们应是朋友而不是敌人。”
  德刚勉强地说:“我尽量做到这一点。”
  他送两位老人出门。打开门,两个人正在门口守侯,他们都身穿便衣,不过一眼就可看出他们是警察。为首一个出示了证件,和气地说:“你是齐洪德刚吧,谢谢你昨晚的电子邮件,局长想请你去一趟。而你,”他转向何不疑,“就是著名科学家何不疑先生吧。很遗憾,你的行为触犯了法律。当然,法院的逮捕令还没有签发,我这会儿无权逮捕你。我想请何先生到警察局去闲聊一会儿,可以吗?或者,何先生不介意我们一直跟着你,直到逮捕证送达?”
  何不疑神色自若地说:“何必麻烦呢,我跟你们到警察局,坐等逮捕证送达吧。”他转身对妻子说:“尽快见到剑鸣。我不担心别的,只担心他在心理上难以承受过于剧烈的变化,也要安慰安慰如仪。德刚,走吧,咱们一起走。”他同妻子拥抱,走出屋门。鲁段吉军和小丁垂着头走进局长办公室,局长正在接电话,隔着巨型办公桌做手势让两人坐下,一边点头:“嗯……嗯……对,就这样,尽量不公开处理。牵涉到2号的创建人,社会影响太大。嗯……好的,就按这个思路走。再见。”
  他挂了电话,绕过办公桌,看见了两人的表情,笑着说:“老鲁,小丁,干嘛垂头丧气?能基本确定司马林达死于自杀,这就是很大的成绩么。来,详细谈谈。”
  沙发上的两个人确实是垂头丧气,尤其是鲁段吉军,像一只斗败了的鹌鹑。他闷声说:“局长,过去我不服B系统那些年轻人,这回我承认自己真成老朽了,该退休了。这次出去调查,那么多证人说的话就像外星语言,听得我头都大了!根据这次调查,只能得出司马林达是自杀的结论。至于自杀动机,只有公姬司晨教授说的比较可信。”
  “是什么动机?”
  吉军苦笑着:“那老家伙说的也是鸟语,我学都学不来。这一点让小丁汇报吧,小丁咋的不咋的,至少记性比我强一些。”他略带讥讽地说。
  局长知道他对小丁一直不感冒,便对小丁点点头:“你说。”
  小丁对老鲁的态度不以为忤,笑嘻嘻地说:“这事说起来话长,局长,你要想听懂,我还得从头说起。”
  “说吧,我洗耳恭听。”
  “林达死前一直在研究整体论。像在蜜蜂社会、蚂蚁社会、粘菌社会中,单个生物的智力很有限,但只要达到一定临界数量,智力就会产生突跃。至于为什么会产生突跃,人类的智力到目前为止还不能理解。林达还说,智力有不同的层面,低等智力无法理解高等智力的行为。比如放蜂人带着蜂箱从北京坐车赶到枣林峪时,蜜蜂一下子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可是,它们的智力怎么可能理解造成空间断裂的原因?即使有人懂得蜜蜂语,非常耐心地解释,它们也不可能理解呀。局长,你听懂了吗?”
  “扯淡,这些话怎么听不懂,可这和林达自杀有什么关系?”
  “别急,下面就接触到正题了。林达有一个新观点,说智力的发展要受物质结构的限制。蜜蜂社会的智力是不断进化的,但它的进化要局限于某一个高度。为什么?因为蜜蜂的神经系统太简单,蜂群中个体的数目也有限。这两条加起来,使蜜蜂智力的物质基础的复杂性受到限制——这句话太拗口,是吧,我是好不容易才背下来的。”
  “嗯,往下说。”
  “林达认为,人类智力也是不断进化的,但由于人类大脑的局限性(只有1400克),人类智力的分散性(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非常低效),不连续性(人只有几十年寿命),也使人类智力的物质基础的复杂性受到限制。人类智慧的发展会逐渐趋近某一高度,却不能超越它。当然,这个高度比蜜蜂要高一个档次,高一个层面。”他问,“局长听明白没?这些话实在太拗口。”
  “听明白了,他说得似乎在理,往下呢?”
  “林达说,有没有比人类更高级的智力呢?有,就是电脑。单个电脑是无意识的,只能执行人的命令,单个电脑就相当于人脑的单个神经元。但只要达到某一临界数量,就会自动产生‘我识’,产生超智力。而且,由于它们没有人类大脑的种种限制,它们最终将会超过人类智力,这点毫无疑问。”
  局长咕哝道:“扯淡,纯是扯淡。”
  “以上说的都是林达写出来的理论,下面就是公姬教授的推测了。从死者遗言分析,林达一定是以某种方式确认,人类之上已经有了——局长你听清罗,不是说可能有,而是说已经有—— ; 一个电脑上帝。并不是说电脑会造反,会统治人类。不,那都是三流科幻小说中胡乱编造的情节。电脑上帝根本不屑于这样干,就像我们不屑于对蜜蜂造反一样。电脑上帝会善意地帮助我们,研究我们,就像人类帮助和研究蜜蜂一样。作为人类中的高智力者,林达对此感到绝望,他想唤醒“蜜蜂”,但他知道即使唤醒了,人类也无可奈何。所以,他只有选择自杀。”
  他说完了,局长久久不说话,拿手指叩着椅子的扶手。吉军这会儿倒是对小丁刮目相看,虽然他这番话只是鹦鹉学舌,但至少他记住了公姬教授的鸟语,而且捋出了自己的思路!也许自己真的老了,该退休了。局长沉思了很久才说:
  “这些读书人呀••••••即使咱们相信这些理由,能用这些玄虚的道理去说服别人吗?”
  小丁建议:“根本不用说这些嘛!就说林达死于神经失常不就结了!这又不是弄虚作假,他本来就是自杀么。”
  局长想了想:“就这样,以自杀结案吧。你们可以走了。”
  两人明显松了一口气,推开门走了,B系统的另一名警官史刘铁兵推门进来:“局长,齐洪德刚请到了。我们在他那儿正好撞见何不疑,我就作主把他也带来了。他的逮捕令签发了吗?”
  “没有签发,上边想把这件事压下去。”
  “那把他怎么办?你见不见他?”
  “这一会儿我谁都不见。请齐洪德刚到会客室等一会儿,何不疑预防性拘留。我想独自呆一会儿。”
  局长室的门轻轻关上。高局长仰靠在座椅上,无目的地弹动着手指,小丁的那番话让他心烦意乱。他打心眼里排斥林达的狗屁理论,问题是林达的观点太有说服力。140亿个简单的神经元能缔合成爱因斯坦,那200亿个功能强大的电脑为什么不能缔合成一个超级爱因斯坦?也许人类头顶已经高踞着一个电脑上帝,无所不能,无所不在,办公桌上的电脑就是他的感觉器官,警察局的所有工作都在一双法眼的明察之下?当然,“他”不屑于干涉人类的事务,即使干涉了,人类也不能觉察和理解,怎么说来着,就像一群笨蜜蜂不懂得北京到枣林峪的空间断裂。
  “扯淡,纯他妈扯淡。”这种想法太可怕,他不敢想下去,他赶走了这些胡思乱想,摁了一下电铃:
  “让齐洪德刚进来吧。”司马林达已经死了,死于对上帝的愤懑。但他还活着,他追随上帝,与上帝合为一体。愤懑只是表像,愤懑实际是针对自己的,针对自己的弱智和无能。司马林达曾为自己的高智商自豪,正是他超凡的智力使他最先明白,人类的智慧只是放大了的蜜蜂智慧。
  几十天前,他回到南阳,在那儿抛弃了肉体或曰躯壳,把它还给故土。在离开北京前,他在智力研究所把自己的意识输入了电脑。他的所有思考、思维、思想,他大脑海马体的所有记忆,大脑皮层所有的电活动都被分解成电脉冲,分解成“0”和“1”组成的序列,并入了遍布全球的电脑网络。他升华了,羽化了,涅槃了。在这里,他自由了,他的智力不再受限于缓慢的神经传导速度,尤其是不再受限于那些经过多少次转换才能抵达大脑的可怜的信息输入手段。如今他能在瞬时间神游地球,能汲取无限的信息,进行无限的思考。
  不过他仍努力团缩着身躯,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以一个思维包的形式在“0”与“1”的世界穿行。他曾经是一只小蜜蜂,但他不甘心做一只沉睡的蜜蜂。以他可怜的智力顽强地探索着,终于抓到了一些蛛丝马迹,确认了“上帝的干涉”,确认了上帝的存在。如今,立足于超智力的本域中,他以怜悯慈爱的目光关注着自己的母族,那个可怜的蜜蜂社会。
十一、谋杀
  资料
  控制化人工器官最早出现在20世纪60年代的科幻小说中,但在2001年年底,英国科学家凯文•沃尔维克已在人脑与计算机之间建立起了联系。
  他在自己大脑中植入了电脑芯片,使之与电灯开关的控制芯片用无线信号相连,这样,他就能用意念来控制房屋的照明。还有,如果不借助语言,如何与妻子进行感情交流?凯文认为这再简单不过了。他在妻子手臂上植入一个芯片,与自己大脑中的芯片相连,当他脑海中产生与妻子有关的想法时,对方就可以迅速感知。当然这一技术有待完善,凯文的妻子虽然能捕捉到丈夫情绪的波动,但却难以判定他究竟是在想什么,是想与夫人作爱,还是因午间的争吵而心怀不满 ?一个月后,由于凯文的探索过于执着,妻子日久生厌,不得不发出最后通牒,让丈夫拆除了她体内的感应系统。
  但重要的是,凯文的试验不再被视作异想天开,哗众取宠,他开创了一个全新的研究领域。舆论认为,控制化人工器官的研究已经进入决定性阶段。
  十一、谋杀
  早饭是如仪和剑鸣做的,基恩被他们按在床上休息。饭做好后,他们本来要把饭菜端到基恩床前,但基恩精神很好,执意要起来,如仪只好把他扶到餐厅。她生怕爷爷仍不让基恩“在主人面前就座”,撒娇地央求道:
  “爷爷,让基恩坐下吧,他是个伤员呢。”
  爷爷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如仪立即笑着把基恩按到椅子上,在他面前摆上酒杯。剑鸣遗憾地说:“可惜尤利乌斯不会吃饭。”
  尤利乌斯的声音立即响起来:“谢谢,虽然我不能吃饭,也请为我摆上一副碗筷。”如仪格格笑着,真的为它摆上一副。剑鸣把红葡萄酒斟满5个酒杯:“来,干一杯。为了爷爷的长寿,为了基恩早日恢复健康,为了我有这么好的老婆,干杯!噢,还有尤利乌斯呢,怎么为你祝愿?祝你早日脱去凡体,修炼成人吧。”
  还是尤利乌斯的男低音:“好,谢谢。”
  四个人端起酒杯,爷爷和基恩微笑着,如仪飞快地扫了基恩一眼,心有不忍。按基恩现在的大脑状况,他的寿命不会长了。对他怎么办?还是劝他回地球养老吧……不过这些烦恼留给明天吧,她仰起杯一饮而尽。
  通话器响了:“KW0002号太空岛的居民,宇何剑鸣警官,我们是太空警署RL区巡逻队,请立即打开舱门!”
  四个人猛然一惊,剑鸣疑惑地说:“奇怪,我已经发过安全信号了呀。”他解释道:“来前我曾同高局长约定,进入太空岛两个小时内如果未能发出安全信号,他就要派人来接应我。我已经发过,是否他们未收到?”
  他打开视频通话器,屏幕上显出一艘警用太空飞船,炮口虎视耽耽地指向这里。剑鸣笑着对通话器说:“我是警官宇何剑鸣,这里一切都好,我现在就打开减压舱门。”
  他按下了外舱门开启按钮,想了想,摁断对外通话键,对饭桌上的几个人严肃地叮咛道:“不要对任何人提及两人的换脑手术,警方,还有法律,对类似事情是极端严厉的。大家一定要记住我的话!”他挨个睃着每个人。如仪有些困惑,她认为剑鸣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但最终点点头。基恩也点了头。剑鸣带着歉意盯着爷爷,爷爷表情很复杂,恼怒,自卑,烦燥,但他最终也默认了。剑鸣又想起一件事,向如仪伸出手:“把我给你的掌中宝给我,开枪的事不要告诉别人。”
  如仪把手枪给他,他们走到减压舱口迎接客人。内舱门打开了,三名穿着太空服的警官闯进来,他们只取下了头盔,警惕地平端着枪支。剑鸣让为首的警官看了自己的证件,笑道:
  “我未婚妻原来的报警只是一场误会,还是怪长期幽闭的环境,造成了一些心理障碍。现在误会已经消除,没事了。你们没有收到我发出的安全信号?”
  那个陌生的警官摇摇头:“没有,我们只收到了高局长的求援电话,太空警署就派我们来了。”他看看基恩胸前的伤口,疑惑地问:“他……”
  “他是这里的仆人,B型基恩,刚才在一场混乱中,为掩护主人受了伤。”
  三名警官看了看四周,收起武器,为首的警官说:“我是警官夏里,高局长要求我们把你们全部护送回地球,这个命令到现在为止没有撤消,请问……”
  剑鸣知道他们仍有疑虑,便笑道:“正好,我们正准备今天返回地球呢。基恩需要回地球疗伤,爷爷要参加我们的婚礼,你们尽可执行原来的命令。请你们稍等片刻。”
  吉野臣的脸色已经阴沉下来,他可不喜欢一班警察大爷在他的家里发号施令。如仪机警地发现了他要发火,立即乖巧地偎过去:
  “爷爷,真巧,咱们正要回地球,就有警察来鸣锣开道。……爷爷,你答应过要参加我们的婚礼,可不许变卦哟。”
  她扭股糖似地粘住爷爷,老人终于绽出笑意,默认了警察的安排。他们请警察稍候,匆匆吃完早饭。在他们吃饭时,三名警官都不肯就坐,虽然没有手执武器,但仍守卫在门口,看来戒心仍然很重。20分钟后,四个人已经在剑鸣的四人太空艇中安顿好,夏里交给剑鸣一件小型公文包,说他们只护送X-303号降落,然后就要折返太空,因此请她把这个公文包转交给高局长。剑鸣坐在驾驶位,嘴里还在嚼着面包,把公文包顺手交给如仪,兴致勃勃地对送话器说:“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启程吧。”
  “好的,你们先走,我们在后边护送。”
  两艘太空艇飘飘摇摇向地球降落,KW0002号太空球很快变成一颗浅黑色的小星星,消失在眩目的阳光中。下面是浩翰的太平洋,撒着绿色的岛屿、星星点点的环礁、还有壮观的海上人造城市。如仪抱着那个公文包,兴高采烈地凭窗眺望着,她忽然惊奇地发现,护送的警艇不见了,它已经远远落在后边。如仪欠身对着通话器笑嘻嘻地喊:“后边的警官先生们,快追上来呀,要不这船危险分子就要逃跑啦!”
  四个人都开心地笑起来。在高局长的办公室里,他正脸色阴沉地听着天上的报告:
  “局长阁下,X-303号太空船已到达预定海域,我们已撤离至安全范围,请你决定是否执行下一步计划。”
  “好的,谢谢你们的协助。”
  昨天,在宇何剑鸣上天之前,为了确保对他的控制,高局长密令手下在他身上安装了窃听器。所以,太空球内的事态发展一直在他的监视之中。随着案情剥茧抽丝,一步步真相大白,局长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他知道,世界政府一直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人类和B型人之间的堤坝。这道堤坝是由浮沙堆成的,极不可靠,稍有一点点风浪就能把它冲溃,而KW0002号太空球内发生的事情可不仅是一点点风浪。假如公众知道嵌入类人大脑并不会导致自身人格的异化,假如他们知道连吉野臣这样德高望重的守旧派都成了“杂合人”,假如3.5亿B型人从忠仆基恩身上触摸到潜意识的反抗,假如他们知道一个类人曾混入警局多年,而他的父亲正是类人之父……那条堤坝还能幸存吗?
  宇何剑鸣曾是他手下的爱将,他确实想为他争一条活命。但现在他对剑鸣很不满。0002号太空球内发生的事是极其严重的,类人仆人竟擅自为主人换脑,这比简单的谋杀更为险恶。但作为B系统的警官,他竟然对这种严重事态如此麻木,甚至发展到企图欺骗上司,隐瞒真相,他的表现实在太糟糕了。也许真的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现在他已不值得挽救了。
  那艘飞船上的三个B型人(包括吉野臣,太遗憾了,吉先生是一个坚定的人类纯洁主义者,但依他现在的物质结构,只能划到B型人的范畴里)都死不足惜--不,对他们不能使用“死亡”这个词,只能说是销毁--只有吉平如仪令人惋惜。她是一个多可爱的姑娘啊。但是在眼前的情况下,无法单单让她活着回来。即使能这样安排,她会对三个人的横死缄口不言吗?
  那个爆炸装置正抱在如仪怀里,只要按下这个红色按钮,飞船就会在一声巨响中化为碎片,飘洒在太平洋中。那样的话,这一桩桩严重的事件还能包住,宇何剑鸣和吉野臣的自然人身份还能保留,人类社会的那道堤防还能维持。高局长想,我不是残忍嗜杀的恶魔,但事急从权,顾不了许多了。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他拨开了红色按钮的锁定装置,右手食指缓缓地按下去。飞艇已接近中国的渤黄海,蔚蓝的海域中,唯有黄河入海口是区域广阔的一片黄色,不过,经过一个世纪的水土整治,这片黄色比过去淡多了。极目住东边看,那尊直剌青天的发射架隐约可见。吉野臣趴在舷窗上贪婪地看着,指点着,喏,那是崂山,那是泰山。他怅然说,我已经15年没有回到地球了。如仪趁势说:
  “那就在地上多住一段时间。或者,干脆回来吧,叶落归根嘛。”
  爷爷笑笑,没有回答。正在这时,艇内通话器忽然响起急迫的喊声:“宇何剑鸣,宇何剑鸣,听到呼叫请立即回话!我是齐洪德刚,有极紧急的情报!”
  齐洪德刚?正在艇首驾驶的剑鸣看着通话器,心里实在腻歪,在这么欢乐的时刻,他真不想让这家伙扫了大家的兴头。这个紧缠不放的家伙,他从哪儿搞到了这艘太空艇的通话频率?但拖着不接也不是办法,身后的三个人都在看着呢,他们的表情中已透露出惊异和不解。剑鸣拿起通话器,谨慎地说:
  “德刚先生,我想……”
  齐洪德刚急急打断了他的话:“总算联系上了!宇何剑鸣,高局长已经决定炸毁你的太空艇,我是从IP电话中窃听到的!”
  剑鸣愣了一下,为齐洪德刚的信口雌黄感到愤怒。纵然他是为自己的恋人复仇,这种手段也未免太无聊了。他从后视镜看看身后,他们都在震惊地看着他,尤其是爷爷和基恩,他们不知道齐洪德刚是何许人,对这个耸人听闻的消息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剑鸣压住火气,冷峻地说:
  “齐洪德刚先生,我劝你不要这样……”
  那边急得吼道:“不要存幻想了!你是一个类人,是你爸爸从2号工厂里偷出来的一个类人!高局长要杀人灭口,快采取措施!”
  恰如铁棒击在头上,剑鸣脑子里白光一闪,类人?他当然不是类人,他手上有绝不掺假的自然指纹,作为一个指纹辨认专家,他对此有绝对的把握。但……直觉告诉他,德刚的话语里流露的是真情,不是阴谋,不是仇恨。而且,在下一个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内,他忽然想起——如仪手中的提包!那个提包有猫腻!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和推理,来不及考虑德刚为什么要帮他而高局长为什么要害他,他只是凭本能作出反应。他快速拉起机头,向外海返回,一边扭头喊道:
  “基恩,快打开安全门,把如仪怀中的提包扔下去!”
  三个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震懵了。类人,剑鸣是类人?这个消息比什么炸弹爆炸更令人震惊。如仪痴痴呆呆地盯着剑鸣,没有反应。基恩的反应倒敏锐一些,他跨到安全门那儿,用力拧开它,伤口又挣裂了,鲜血洇红了绷带。他向如仪伸出手,急迫地喊:
  “快把公文包给我!”
  如仪仍痴痴地盯着剑鸣,下意识地把公文包递给基恩。她对剑鸣的最后一瞥就这样凝固在记忆中。基恩的指尖已触到了公文包,就在这时,提包忽然变成一团白光。白光淹没了四个的意识,然后变成深重的黑暗。此刻,在飞艇下方1000米处,德刚驾着他的直升机拼命追赶飞艇,同时对着通话器大喊大叫。可惜晚了,那艘太空艇冒出一团白光,崩裂成几块,天女散花般向海面落下去。没有声音,就像是无声影片中的一个长镜头。
  德刚脸色铁青,驾机向那片海域冲下去。
十二、反攻
  资料
  日本《日刊工业新闻》2002年2月10日文章
  科学家正在研究可以自我进化的电脑,包括软件的进化和硬件的进化,甚至包括电脑程序性死亡的自我解体模式。只靠人的能力,无法构筑像人脑这样复杂的东西,人类所能设计的人工脑,最多只能达到鱼脑的水平,但是如果通过这些人工脑的自我进化,就能达到和超过人脑的水平。
  如果造出这种进化型电脑,它能干什么用呢?现在的电脑大致相当于逻辑型的人类左脑,进化式人工脑相当于右脑,它可以和使用者建立起新型的关系。如果电脑也能分辨自己和他的关系,那么人和电脑的对话就会更加丰富多彩。
  十二、 反攻
  世界通讯社2025年6月2日电:
  一艘四人太空艇昨日从太空返回时发生爆炸,艇上三名乘员都落入中国的近海中,据信已经全部遇难。他们是:著名作家、哲学家吉野臣先生,吉先生的孙女吉平如仪,女婿宇何剑鸣警官。同机的B型人RB基恩也遭意外销毁。
  有关方面正努力打捞机身残骸和寻找死者遗体,并追查事故原因。比较可信的说法是太空艇燃料泄露导致了爆炸。上午7点半,高郭东昌局长准时来到局长办公室,这是他多年的工作习惯。秘书小赵像往常一样已经在外间等候。她随局长到内间,问了早安,端来一杯绿茶,又把报纸放到办公桌上,载有太空艇爆炸的版面放在最上边,然后悄悄退出去,带上房门。
  屋内只剩下高局长和他的巨型办公桌,一张大得惊人的桌子。在极宽敞的办公室里,办公桌占了三分之一的位置。他平时使用的区域不及桌面的十分之一,余下的面积作一个室内溜冰场也差不多了。曾有记者以办公桌为背景拍了一张有名的照片,是从高处俯拍的,巨大的黑色桌面,一个相对渺小的穿制服的男人,发亮的光脑袋低垂着,看不见面孔。这张照片曾在多次影展中获得大奖。高局长很喜欢这张照片,认为它拍得极有气势。他把照片镶框,挂在办公室里。很久以后,一个文艺界的朋友才告诉他,这张照片是有寓意的,当然是贬意,它像征着“权力对人性的抹煞”。高局长暗暗有点恼火——那个拍照片的小子太不地道啦!记得在拍照时,为了取得俯拍的效果,记者在办公室立起了高高的梯子,折腾了很久,而他还大力配合呢!不过他没有舍得毁掉这张照片,只是把它从办公室摘下来,送回家里。
  高郭东昌局长今年55岁,已在特区警察局干了35年,从一名二级警员熬到二级警监。在这个庞大的官僚机构(这个名词不带贬意)里,他是一只极为尽职也极为称职的齿轮。每个时期的国家机构中,都分为决策层和执行层。决策层是一些睿智的、谨慎的人,他们在决定一项国策时,总是诚惶诚恐地反复掂量,尽量考虑正面和反面的因素。比如,他们在定出“只生一个好”的计划生育国策时,也在考虑这种急煞车式的政策所带来的副作用,诸如人口的老龄化、人口体质的下降、对独生子女的溺爱等。当他们定出“限制B型人”的国策时,他们也反复掂量这项政策在道德上的合法性,掂量它会不会在社会上造成不安定的隐患,等等。可以说,任何政策都是“两害取其轻,两利取其大”的结果。但一旦政策确定,到了执行层之后,这种辨证的思考就被斩断了。执行层坚定地认为,上面的政策都是完全正确的,他们要作的就是尽其才力把它执行到极致,哪怕这样的极致已经超越了决策层的本意。
  四杠两花的二级警监高郭东昌就是执行层最典型的一员。他的一生与B型人政策相连。在他心目中,对B型人的限制、防范乃至镇压已经成为宗教信仰和哲学信仰。
  他呷着绿茶,浏览着报上的报道。实际上,其上的内容他早从太空巡逻队的报告和电子版新闻中看过了。昨天的决定是在比较仓促的情况下作出的,不过他现在并不后悔。可以说,正是他的当机立断平息了一场政治地震。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