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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人

_4 王晋康(当代)
  他默默端祥着报上刊登的死者照片,吉野臣和RB基恩的照片没激起他什么感情涟漪,但宇何剑鸣和吉平如仪激起了内疚。宇何剑鸣,他的爱将之一,一个优秀的警官,一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高郭东昌接触过成千上万的类人,他们身上都有明显的“类人味”,那是拘谨、萎缩、暗淡等说不清的感觉。他曾自负地说,任何一个类人坐到他面前,他都能闻出他的异味。但宇何剑鸣和他一块儿工作了8年,他却从没闻出什么来。剑鸣性格开朗,笑容总是明朗的,专业精湛,辨认假指纹的直觉没人比得上。
  可惜,他是一个类人。
  对事态发展到这一步,高郭东昌觉得很遗憾,但无法可想。他已为剑鸣尽了心——他还筹谋着为他请律师、让他网眼逃生呢。局长叹息一声,把报纸推开。
  他按下对讲机,对秘书说,通知拘留室,把何不疑带来。“不,”他改口说,“把他请过来。”他打算和何不疑做一个交易,一个于公于私都有好处的交易。少顷,办公室的门开了,女秘书谦恭地侧着身,引着何不疑进来。局长起身欢迎,含笑指指桌子对边的椅子。何不疑打量了一下屋里的陈设,径直走向那把椅子,坐下。
  这位80岁的老人身体很好,腰板硬朗,脊背挺得很直,步伐稳健。齐洪德刚揭发的材料上说,2号前首席科学家何不疑30年前从2号工厂里偷了一个十斗儿,方法是使用他的假肚子。局长不由朝他的肚子多打量两眼,没错,他现在没有大肚子,腹部平坦,身形如年轻人一样健美。
  何不疑与局长对视,目光平静如水。他的衣着十分整洁,3天的拘留对他似乎没有一点儿影响。高郭东昌端祥着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敬畏之情。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童年,童年他是在农村度过的,每天和万千生灵在一起:从泥土中钻出来的豆苗苗,在水面上滑行的卖油郎,蜻蜓停在草尖尖上,蚂蚁在地上匆匆行走。他常常逗蚂蚁玩,用一片叶子截住蚂蚁的去路,等它爬上叶子,再把叶子移到远处。蚂蚁爬下叶子后,会没头没脑地转两圈,然后迅速找到蚁巢的方向,又匆匆爬走了。这些小小的蚂蚁是怎么辨认方向的呢?每一只小小的生灵都有无穷的奥秘,无穷的神奇,它们似乎只能是上帝或天帝创造的。可是,忽然间,何不疑们用一堆原子捣鼓捣鼓,摆弄摆弄,就弄出了“真正的”生命,甚至人类!
  当然,他对何不疑的敬畏也夹着敌意,他觉着这些科学家太多事!他们穷其心智造出了类人,使社会不得不竭力防范和限制,这是何苦呢。不过,这些比较玄虚的思辩先抛到一边去吧,自己的责任是执行法律。何不疑触犯了法律,他主持建造了一道大堤,自己又在上面扒了一个大洞,他的所作所为太不负责任了。
  高局长欠欠身,把报纸推向对方:“何先生,先看看这则报道吧,你在拘留室里看不到外边的消息。”
  何不疑欠起身,隔着宽大的办公桌取过报纸,埋头读着。老人的双肩忽然塌了下去,无形的重压使他的背驼了,白发苍苍的头颅微微颤动,他的生命力在一瞬间被抽干了,只剩下干瘪的空壳。
  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等何不疑抬起头时,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悲哀已被深埋深藏了。他不愿意自己的悲伤被凶手看到。高局长清清嗓子:
  “何先生,对令郎的不幸我十分痛心……”他苦笑一声说,“算了,不必兜圈子说话了。何先生是明白人,在明白人面前不用说不明白的话。宇何剑鸣曾是一个好警官,是我手下一员爱将。说我和他有父子之情也不为过。即使他的B型人身份被揭穿后,我仍在为他寻一条活路,寻找一条法网逃生之路。这些情况我不想多讲,你也许相信,也许不相信, 这都无所谓。不过,事态的发展不是某个人能控制的。现在,宇何剑鸣死了,我想,对于死人就不必苛求了吧。如果他的死亡能使他保持自然人身份,我认为不失为一个比较满意的结局。这件事如果能捂住,有关方面也不打算追究你的责任。何先生,你是受人尊重的大科学家,是社会精英中的精英。但你30年前的举动实在太轻率了!”
  对高局长的指责,何不疑回以冰冷的目光——冰层下埋着多少悲伧!他知道自己失败了。为了儿子的安全,他曾详细研究过所有有关的法律条文,他确信即使儿子的身份被人揭穿,法律对于这位“处于2号之外、具有自然指纹”类人也无可奈何。但他没想到,高郭东昌以最简单的办法摧毁了他精心构筑的塔楼——他采用了藐视法律的谋杀!何不疑知道,自己如果起诉这位滥用职权的局长,可以稳操胜券,因为,至少在他实施谋杀时,剑鸣并没有被剥夺自然人身份;何况被殉葬者还有两位自然人?他的草菅人命必将得到法律的严惩——但这一切有什么用?不管怎样,剑鸣死了,如仪死了,吉先生和基恩都死了,他们永远不能复生了。
  何不疑简单地说:“是你杀了他们。”
  高局长没有正面回答,但也没有否认:“我已经言尽于此,何先生,你有什么意见?如果你对宇何剑鸣警官的死亡不表示疑义,今天你就可以回家了。”
  何不疑冷冷地说:“请放心,我不会对宇何剑鸣的死提出疑义,不会去起诉你的滥用职权罪。安心做你的局长吧。”
  高局长点点头:“请何先生回家吧,何夫人正在门口等你。小赵,替我送送何先生,请。”何妻宇白冰驾着一辆旧富康车在门口守候,女秘书扶何先生上车,递过装有随身衣物的小包。看见丈夫,宇白冰的泪水夺眶而出,但何不疑似乎没看见,他同女秘书亲切地道了再见,关上车门说:
  “走吧。”等车开出街口,他才简短地说,“不要哭了,至少不要当着他们的面哭。”
  三天没见,妻子似乎老了10岁,她的目光黯淡,有化不去的悲伤浮在瞳孔里。默默地开了一会儿,她声音沙哑地问:
  “是意外还是谋杀?”
  “当然是谋杀。”
  她的泪水再次涌出,她擦擦泪水,不再说话,默默地开着车。看着那个衰老的身影走出去,高局长以手扶额,沉重地叹息一声。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小赵回来,他问:
  “走了?”
  “走了。”
  “这一关总算过去了。”他抬头看看小赵,从上班到现在,小赵的情绪一直比较灰暗。“你还有什么话?”
  女秘书说:“局长,怎么偏偏宇何剑鸣是个B型人呢。”
  局长苦笑着:“是啊,怎么他偏偏是个B型人呢。”剑鸣为人随和开朗,在同事中很有人缘。过去,由于职责的关系,“类人”这个名词在警方词汇中总带着贬意,带着异味儿,这在警察局是一种共同的氛围。不过,他忧心忡忡地想,出了个宇何剑鸣,已给这种氛围带来了裂隙。他挥挥手说:
  “不说他了,上午还有什么安排?”
  女秘书也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语调:“鲁段吉军和陈胡明明都想见见你,都是私人事务。”
  “什么事?”
  “不清楚。”
  “让老鲁先进来吧。”
  鲁段吉军小心地推门进来,今天他新理了发,衣着整齐,眉目深处有一抹苍凉,不像往常大大咧咧的样子。他端端正正坐在桌子对面,双手递过来一份文件。局长扫一眼,见题头是“辞职报告”,便不快地说:
  “咋了?我记得你才56岁,为啥要提前退休?局里对不着你了?”
  鲁段吉军苦笑着,沉重地说:“我辞职纯属个人原因。局长,办完司马林达的案子,我真觉得自己老了,落后了,不能适应这个世界了。我就像是小孩子进戏院,听着锣鼓家会敲得满热闹,可深一层的情节理解不了。局长,我不是个轻易服输的人,平时蛮自信的,这回是真服输了。算了,别让我再丢人了,好好歹歹,我也曾是局里一名业务骨干,也曾干出一点成绩。我想及早抽身,不要弄得晚节不保。局长,你就体谅我的心情,签上同意吧。”
  高郭东昌看着他,他的苦恼是真诚的。老鲁文化水平不高,是靠自己的努力才熬到这个位置。也许当时不该派他去负责这桩“水太深”的案子?可是当时谁知道呢?谁能料到一个研究员的自杀能牵涉到什么“电脑上帝“?局长把辞职报告放到抽屉里,语调沉重地说:
  “好,报告放这儿,研究研究再说吧。其实,我也该打退休报告了,也觉得这个世界难以应付了。等会儿我把你的报告抄一份,一块呈上去。”
  鲁段吉军没有响应他的笑话,认真地说:“局长,我可是当真的,你别糊弄我。”他站起来,却没有立刻就走,“局长,宇何剑鸣……怎么会是个类人呢。”
  高局长摇摇头,没有回话。宇何剑鸣的真正死因已是公开的秘密,不过大伙心照不宣罢了。大家对局长的无情处置也没有什么微词,对一个有不良倾向的类人,这是应得的惩罚。不过,拿他和当年的宇何剑鸣警官相比,反差未免过于强烈。
  老鲁走了,明明低着头进来,神情黯然地递过来一份报告。局长着恼地说:“又是辞职报告!你和鲁段吉军商量着来的?”
  明明摇摇头:“我不知道老鲁要辞职。我辞职是自己决定的,与旁人无关。”
  她已经知道了剑鸣之死的真相。以她素来对剑鸣的情义,她该对凶手恨之入骨,该设法复仇,但她没有。她曾爱恋过的男人变成了B型人,这个基本事实使一切都变了味儿。警局B系统是“夷夏之防”思想最为浓厚的地方,只要想起自己曾爱过一个人造生命,一个从生产线上下来的工件,就有羞辱愧恨来啃咬她的心——但她又不能忘怀那个笑容明朗的男人。
  她不会为一个 ;B型人复仇,不会找高局长的麻烦。她只是想躲避,想避开这个伤心之地。高局长久久地看着她,她感觉到了局长的注视,低着头一声不响。最后局长痛快地签了字:
  “明明,我理解你的心情,不再留你了。请你谅解,有些决定并不是出自我的本意。”
  明明低声说:“我知道,我不怪你。”
  “真舍不得让你走,不过——尊重你的意愿吧。”
  明明走了,高局长怅然地望着在她身后关上的房门。明明的辞职是一种温和的抗议,这他完全清楚。更有许多人对他恨之入骨,像何不疑夫妇,不过他没办法。在社会结构中,总有那么几种不讨人喜欢的、但却离不了的工作。比如他的职业。总得有人干下去。
  他揉揉额头,赶走这些杂念。太空艇爆炸案还没结束呢。在附近海域的打捞发现了三具残缺的肢体,但没有宇何剑鸣的。他是死是活?另外,截收到齐洪德刚在爆炸前夕同飞艇的通话,正是这个家伙向警方揭露了宇何剑鸣的真实身份,可是仅仅两天之后,又是他向宇何剑鸣通风报信!这人究竟扮演的是什么角色?飞艇爆炸时,齐洪德刚的直升机正好在飞艇的下方。此后的他的直升机在100公里外找到了,但德刚本人却杳无踪影。
  对他的去向应该严密监视,他按了电铃,让秘书把史刘铁兵警官唤来。是10月的上午,天气干冷,头上是无云的严厉的蓝天。金黄色的梧桐叶铺满 了马路,随着秋风打转。宇白冰驾车向西驶出了南阳,高楼渐渐稀疏了,路上是鳞次栉比的饭店、商店和气势雄伟的高架广告。公路经过一个村子,一只鸭妈妈率领着一群鸭仔,旁若无人地穿过马路,对喇叭声不理不睬。十几个孩子在路边玩耍,跳绳,跳皮筋,推铁圈,这些古老的游戏似乎比法律的生命力还要持久。跳绳的那个男孩已经浑身是汗,脚下还没显出疲态,两个女孩用清脆的童音数着,三百零四,三百零五,三百零六……宇白冰不由放慢车速,对跳绳男孩多看了两眼。剑鸣从小就酷爱跳绳,可以轻松地连跳三四十个“双摇”(跳一次摇两次绳),甚至能跳出三摇。放学后,父子两个常常比赛跳绳。想到这里,她又抹了抹泪水。
  随后汽车上了宁西高速,两人都不说话,宇白冰忙于驾驶100公里时速的汽车,何不疑则闭目靠在椅背上,眉峰紧蹙,嘴唇轻轻颤动着。高速公路上车流不息,一辆一辆高级轿车鸣着喇叭超过他们,然后转入快车道,熄了超车灯。一辆敞蓬车超过他们,车上一伙儿青年,似乎是到哪儿野游的,亢奋地笑着,把笑声洒向身后。隔离网外边,几只南阳黄牛用漠然的眼神注视着来往车辆,绿色的田野迅速向后滑去。剑鸣死了,他们的天地已经崩溃了,但外边的世界依然故我。
  他们在商南下了高速,这是个比较大的站口,休息区内停了二十多辆车,从车牌照看有陕西的、宁夏的,还有新疆的。餐厅里熙熙嚷嚷。他们给汽车加了油,何不疑交待妻子,不要在这儿耽误时间,买两客盒饭就行了。宇白冰去买了两盒快餐,回来时又是眼睛通红。何不疑悟到,她又想起儿子了。13年前(一个不吉利的数字)他们送剑鸣上大学时在这儿停留过,以后几次接剑鸣回家,也都在这儿吃饭。不久前,他们还打算在这儿接剑鸣和如仪回家度蜜月呢。如今物仍是而人已非。何不疑没有多劝慰,简单地说了声:
  “吃吧,吃完饭我开车。”
  饭后,汽车一路向西北开去,又在山路上巅簸了两个多小时。天色渐渐暗下来,公路上的灯光渐渐稀疏,一轮明月从山凹里升上来,巨大的孤树立在山腰间,像是黑色的剪影。汽车驶过村前的漫水桥,清彻的山泉哗哗地流过去,在卧牛石旁形成漩涡。到家时天已黑了,孤零零的院落嵌在山凹里,月光安祥地照着篱墙和瓦房,照着院里的石榴树和花椒树。雪白的汽车灯光推开院里的黑暗,圈中的畜禽开始骚动起来。宇白冰说:
  “你先进屋休息,我去看看畜圈,一天没喂它们了。”
  “我来帮你。”
  “不用,你先休息吧。喂完我给你整治晚饭。”
  猪羊起劲地哼哼着,咩咩着,昨天留的饲料已经吃完。鸡圈里也起了小小的骚动,但夜色已重,它们都畏缩在鸡笼里不敢出来。宇白冰拌了一盆猪饲料,又往羊圈里扯了几把青草。猪羊埋头吃着,圈里安静了。
  看着贪吃的猪羊,宇白冰总觉得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蹒跚学步的鸣儿,是满地乱跑的鸣儿。喂食时鸣儿总是跑在前边,孩子气地宣布:妈妈来给你们喂食了,不要抢,够你们吃的。那时有一只生产白大公鸡,个头快和鸣儿差不多了。它生性好斗,看见圈外有个人影就隔着篱墙追啄,即使是主人喂食,它也常凶狠地盯着你。只有鸣儿和它相处甚洽,甚至还容许鸣儿去摸它的鸡冠。后来鸣儿长大了,就把喂畜禽的工作担起来,每天上学前快手快脚地把活干完,这样一直到他离家去上高中。
  剑鸣从小就是个好孩子。他们在决定来山中隐居时虽然颇有积蓄,但也对付不了30年的花销。所以,他们在山中的日子是相当清苦的。那时,剑鸣灿烂的笑容为这座庭院中增添了多少喜气。宇白冰站在畜圈里,眼神盯着远方,越过夜空,越过时间,她又看到了30年前的一幕。与何不疑结婚后,丈夫宣布了他的打算,他不打算要自己的孩子,要从2号工厂里偷出一个具有自然指纹的类人婴儿,在人类家庭里养大,赋予他自然人的身份。他目光炯炯地说:
  “这是很有意义的事。可以说,我们是在撰写新的‘创世纪’。”
  宇白冰原先不乐意。哪个女人不想要一个亲生儿女?但丈夫的影响力太强大,最终她同意了,并成了丈夫忠实的同谋。丈夫精心制造了一个肚套套在身上,逐渐往里面塞着填充物,伪装成大腹便便的样子。这个过程一直持续了4年,4年哪,还要每天经过2号的淋浴通道,这实在不是一件易事。丈夫对这件事极为执着,为了万无一失,他甚至利用休假期间去开封学习魔术。三年后,宇白冰也如法炮制,在邻居眼中伪装怀孕。计划有条不紊地实施着,终于,那一天来了。
  那天,丈夫早早离家上班,去实施他的“盗火”计划(他非常郑重地起了这个名字)。宇白冰在家提心吊胆地守候着。中午12点,她按照约定给丈夫打了个电话,听见丈夫在那边大声对旁人说:
  “祝贺我吧,我太太刚生了一个男孩!”
  这是暗语,她知道丈夫的计划已经圆满成功了。她忙取下自己肚子上的填充物,焦急地等待“儿子”回家。20分钟后,丈夫的飞碟降落在院子里,大腹便便的丈夫匆匆跳下飞机,直奔屋内,低声说:“快!快!”
  宇白冰急忙帮丈夫剪开肚套,取出假死的婴儿。婴儿的呼吸此刻是停止的,他们担心,婴儿在肚套内呆了近一个小时,会使他真正窒息。针液从股静脉注射进去,一分钟,两分钟,屋里静得碜人,细汗从两人额头津出来。终于,婴儿有了第一个轻微的动作,脸色慢慢转为红润,生命之光在他脸上漾过。那时,宇白冰真正体会到生命的奇妙。一个冰凉的、僵死的婴儿,表情死板僵硬,如一尊雕刻粗糙的石像,但是,当生命之光漫过他的全身时,他响亮地哭了一声,浑身立即注入了灵性,他身上的一切:闭着的双眼,小脸蛋,小耳垂,小胳膊小腿,胯下的小鸡鸡,都变得那么惹人爱怜。她把婴儿抱在怀里,心中洋溢着作母亲的情感。丈夫呢,这时浑身乏力,坐在椅子上喘息着。
  当天,夫妇两人就带着孩子遁入深山。因为这个婴儿已经相当于4个月的普通人类婴儿了,他们怕邻居看出破绽。然后是30年彻底的隐居,住在一个远离人群的独院中,乡人们都不知道何不疑的真正身份。30年中,鸣儿几乎是他们生活中唯一的内容。鸣儿在他们的眼皮下慢慢长大。那时类人已经是司空见惯,但是,当儿子慢慢成长时,宇白冰总也排除不了隐隐的恐惧。儿子的DNA是用物理方法堆砌的,他真的具有人的生命力吗?他的发育会不会在某一天忽然中止或忽然失控?会不会长出一个尾巴或两只角?鸣儿不知道他们的疑虑,鸣儿在快快活活地成长。他长出奶牙,奶牙脱落,换上整齐的新牙。他的身体逐渐长高,声音变粗,喉结凸出,唇边长出茸茸的胡须,小腹长出稀疏的阴毛。他有了第一次遗精——她记得,夫妻两个曾为此私下里祝贺。儿子的一切都等同于正常人。他交女友晚了一些,父母曾为些暗暗担心,因为社会上的B型人多是性冷淡者。当然,这主要是社会心理的作用而不是因为身体构造,那么,完全处于自然人生活环境的剑鸣会不会具有正常的性能力呢?终于,连最后的担心也释解了。他找一了个可爱的姑娘,两人已同居了两年,经过侧面了解,他们的性生活非常美满。
  她对丈夫创造的技术十分佩服,一个人的成长包含了多少信息?各个器官的形状、各种激素的分泌、各种新陈代谢过程,特定的性格……这一切都要在DNA这部无字天书中包括,小小的DNA中怎么能容纳这么多信息呢。单单是人的指纹形成过程,如果用一条条指令详细描述下来,恐怕也得一本厚厚的书吧。
  但不管怎样,丈夫和他的同事们成功了。人造的宇何剑鸣已经成人,马上就要结婚,他们一定能生出可爱的小宝宝。他完全具备自然人的感情,与父母和恋人都相爱甚笃。可是忽然之间一切都乱套了,倾翻了。剑鸣的类人身份被揭穿,接着遭到横死。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她只顾沉津于伤感,忘了时间。厨房里有响声把她惊醒。她急忙离开畜圈回去。丈夫已把晚饭做好,端到餐桌上,是简单的葱花挂面,不过这已经很难得了,婚后的30年丈夫是从不下厨房的。何不疑柔声说:
  “洗洗手,快吃饭吧。”
  宇白冰端起饭碗,泪花儿又涌出来,落到饭碗里。何不疑没有说话,默默把饭吃完。两人到底是上了年纪,跑了一天路,浑身酸疼,早早就睡了。睡觉时宇白冰问:
  “剑鸣的丧事什么时候办?”
  “等等吧,警方打捞到尸骸后会通知咱们的。”
  两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后来宇白冰朦朦胧胧睡着了,睡梦里也不安稳。剑鸣的身影,幼年时的,童年时的,青年时的,频繁地插入梦中。后来她做了一个比较连贯的梦,剑鸣浑身血迹,走来,看着她,微微责备道:妈妈,原来我是B型人?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宇白冰啜泣着说:我们没告诉你,我们想让你有个快乐的人生。剑鸣摇摇头说:你错了,妈妈。每个人都有权知道自己的一切,太遗憾了,你们没有在我的死亡前告诉我。然后他的身体开始虚化,开始消逝,妈妈哭着去拉他……
  宇白冰从梦中醒来,满面是泪。月亮已经落山,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凉气下来了,胳膊上凉沁沁的。她摸摸丈夫,丈夫不在。他到哪儿去了?她披上衣服在各屋寻找,在书房里找到了丈夫,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浑如一尊千年石像。宇白冰摸索着打开灯,丈夫扭过身,她立时有一个强烈的感觉,丈夫变了,30年退休生活所养成的安逸、懒散一扫而光,他眉峰紧蹙,目光炯炯,表情沉毅。宇白冰的心吊起来,预感到什么事发生了。果然,丈夫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膀,音节缓慢地说:
  “白冰,鸣儿的死解除了我的自我约束,现在,我要干点事了。”
  “你……”
  “你知道我对类人的态度。我历来认为,人造生命和自然生命有同等的权利,不过,我一直把握着做事的分寸,我想让类人遵循一个渐进式的过程来溶入社会。不过现在,我看到那些卫道士们走火入魔到了何种程度!我不能再旁观了,我要干点事了。”
  宇白冰担心地说:“你要干什么?那是触犯法律的。”
  “法律?”何不疑轻蔑地笑笑,做了个含意莫明的手势。从这天起,何不疑每天钻在书房里,或翻看大部头的书籍,或在电脑键盘上忙活着。他是在捡起当年的知识和技能。虽然他曾是超一流的科学家,是一个智力超凡的天才,但毕竟丢生了30年,而且是80岁的老人了。
  在温习两个星期后,他的自信慢慢回来了。丢生30年的知识并没忘记,它们都深深镌刻在大脑皮层上,只是蒙了一层灰尘。现在只需把灰尘拂去就行了。而且何不疑自豪地发现,他的脑力还十分敏捷,当然比不上30年前了,但至少可以对付他现在打算做的工作。
  他开始了紧张的筹划。筹划什么——妻子不知道。只见他从电脑中调出极为繁复的程序,认真修改着。他的工作十分狂热,从来记不住吃饭睡觉,宇白冰只好跟在身后催促。
  两个星期后,警方还未通知尸骸是否找到。有时宇白冰想,也许儿子还没死?何不疑不忍心粉碎她的幻想,但还是硬着心肠说:
  “不要抱什么幻想了。白冰,那不是事故,是一枚威力强大的遥控炸弹。”
  她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默默回到厨房。她没有哭,她的泪水早已流干了。夜里,丈夫照旧在书房里忙碌,他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荧荧的微光从门缝里射出来。宇白冰睡不着,拿一本小说打发时间,不过她的目光常常无法聚焦到铅字上。鸣儿呢?这会儿他躺在冰冷的海底吗?她不知怎的想起了一篇西方小说《猴爪》:老俩口得到了一支邪恶的猴爪,它可以满足主人的三个愿望。第一个愿望满足了,他们得到了100英磅——但儿子突遭横死,这笔钱原来是儿子的抚衅金。悲痛的老妇人说出第二个愿望,儿子真的从坟墓中回来了。老头子惊慌地说出第三个愿望,赶紧让可怕的幽灵回到坟墓中去。宇白冰想,如果她有这么一支猴爪,第一个愿望就是让儿子从坟墓中回来,哪怕他的面相再恐怖。
  有人在轻轻敲窗户,笃,笃笃,笃,笃笃。宇白冰想可能是听错了,竖起了耳朵。少顷,敲窗声又响起来,残月的冷光勾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又传来低微的喊声:
  “爸,妈,是我,快开门!”
  是剑鸣的声音!因为刚才的冥想,宇白冰在刹那中想到,一定是儿子的幽灵从坟墓中回来了。不过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即赤足下床,拉开了屋门。一个黑影闪进屋,一张丑陋狰狞的面孔!宇白冰惊叫一声,但那人攀住她的肩膀,柔声说:
  “别怕,是我,我受伤了。”
  她从身影、动作和声音中认出是儿子,但儿子俊美的面庞已被毁坏了,两道长长的豁口横贯面部,刚刚结疤,已抽线的针眼还依稀可辨,眼睑翻卷着,使他的面孔看起来很恐怖。她轻轻地抚摸着这些伤疤,心房震颤着。她擦擦泪说:
  “你没死,我太高兴了。如仪呢,如仪爸爸呢?他们是不是逃过了这一难?”
  剑鸣转过目光:“没有。当时,装有炸弹的公文包就在如仪怀里。听说警方已捞出了他们三人的残骸。”
  宇白冰泪水盈眶,转了话题:“你活着,这就很好。快去告诉你爸,他在书房里工作呢。”这时她才看见后边还有一个人:“这是谁?”
  “是齐洪德刚,是他救了我,当时他的直升机正好赶到飞艇坠落的海域。”
  宇白冰已认出他了:“请进,快请进。谢谢你救了剑鸣。”
  齐洪德刚尴尬地摇摇头。是他救了剑鸣,但也是他的告密害了剑鸣。不过首先是剑鸣的警察职责害了雅君……恩恩怨怨,扯不清道不明。他含意不明地咕哝一句,跟着剑鸣走进来,随手关上房门,又趴在门上听听外面。
  何不疑听到了书房外的动静,这时站在书房门口望着这边。宇何剑鸣快步向他走去,不过父子间没有像母子之间那样拥抱和哭泣,剑鸣在距他两步处站定,四只眼睛冷静地对视着。良久,何不疑说:
  “进书房吧,咱俩谈谈。老伴你替我招待德刚。”
  德刚知道父子俩有很多话要说,立即说:“对,宇妈妈快点,我已经饿坏了!”他拉着剑鸣妈进了厨房,剑鸣则跟着爸爸进了书房。两人在沙发中对面坐下,默默地互相凝视着,目光十分繁杂,包含了30年的亲情,包含了自然人和B型人的恩恩怨怨,包含了生命诞生40亿年的沧桑。何不疑看着儿子伤痕纵横的脸,心中充满怜惜,但他把儿女之情藏在凝重的表情之下。剑鸣轻轻喊一声:
  “爸爸。”
  何不疑嗯了一声,心中十分感动。剑鸣喊爸爸已喊了近30年,但今天的这声称呼有完全不同的意义。他问:
  “你肯定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全部身世?”
  剑鸣点点头,回想起飞艇爆炸前齐洪德刚的那声当头棒喝:你是类人!是你爸爸从2号工厂里偷出来的类人!后来他丧失了知觉,他在昏迷中挣扎着,黑暗的意识中出现了一丝亮光,但那时他迟迟不敢走进亮光。因为他隐隐觉得,一旦走进清醒,有一个可怕的事实在等着他,这个事实并不比死亡轻松……他说:“嗯,知道了,大部分是德刚告诉我的,少部分是我几天在电脑中查到的。”他苦笑着说:“我当了8年警察,查了多少疑犯的履历,却忘了先查一查自己的来历。爸爸,谢谢你,谢谢你把我从2号偷出来,给了我30年的父母之爱,使我建树了一个完整的自我。否则,我可能像其它B型人一样浑浑噩噩地活着。”他真诚地说。
  何不疑简短地说:“谢什么?我是你的父亲。”
  宇何剑鸣点点头,心中十分感动。何不疑当然是自己的父亲,但今天这句话又有其特殊的含意。何不疑说:
  “社会对你是不公平的,你准备怎么办?我看出你在躲避警察,其实没必要。我谙熟有关B型人的法律,一个走出2号的具有自然指纹的类人,在法律上只能作自然人看待。我能为你争得这个身份。”
  “不。”剑鸣摇摇头,冷淡地说,“我对这个身份没一点儿兴趣,这会儿我最没兴趣的就是什么自然人身份了。这些天我想了很多,这一生中,由于职业原因,我伤害了不少B型人同胞,我想做点事赎回我的罪过。”他看看父亲,解释道,“我想爸爸不会为我担心,你了解我,我不会向人类复仇,不会在两个族群中挑起血腥的仇杀。我只是想抹去两个族群之间的界限,使他们和睦相处,融为一体。”
  何不疑点点头,“这是个艰巨的工作,不是一人之力能完成的。”
  “爸爸你说得对,这不是一人之力能完成的,不是在短时间内能完成的。不过我们可以利用现代科学呀。既然科学在短短几十年内创造了类人,完成了上帝40亿年才完成的工作,我想科学也能帮我们在几年内完成对B型人的解放。”
  “你有什么具体想法?”
  “我想利用2号工厂。爸爸,30年前你更改了2号的生产程序,生产出一个具有自然指纹的宇何剑鸣;我希望30年后再度更改程序,生产出1000个、10000个具有自然指纹的类人。等把他们都推向社会,估计那道堤坝也该垮了,因为它本来就是用浮沙垒起来的。”
  他不无担心地看着爸爸。他了解父亲的宽阔胸怀,早在30年前,他就敢于向社会挑战,偷出一个类人婴儿在家中养大,他对类人的仁爱之心是不容怀疑的。但他毕竟是自然人类的一分子,能做到这一步吗?没想到父亲干脆地说:
  “好,这正是我想干的事情!我已为它做了两星期的准备。”他看透了儿子的担心,慈祥地说:“你不必担心我有什么夷夏之防的思想,那些东西我早在30年前就抛弃啦。世界上所有生命都来自于物质,或直接,或间接,他们之间没有什么高贵和卑贱之分。所有生命,”他强调着,“甚至包括电脑生命。电脑智力的发展已到了临界点,如果在一二十年内电脑能发展出自我意识,学会自我复制,一句话,进化出智能生命,我是不会惊奇的。”
  剑鸣突然想起在鲁段吉军负责的案子中,那位自杀的副研究员也有类似的提法,不禁惊奇地看看父亲。
  何不疑说:“现在人类对类人的歧视,不过是人类自恋症的临床表现。这种自恋症太顽固啦,不过它已经遭受过三次大的打击。第一次是哥白尼发现,人类居住的地球并不是宇宙的中心,而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第二次是达尔文发现,万物之灵的人类是猴子的后代;第三次是我和同事们用非生命物质组装出了真正的人。第三次打击是最致命的,现在的种种喧嚣只不过是这种自恋症临死前的反弹。它的寿命不会长久的。”他解释道,“我之所以没采取行动,是因为不想过于超前时代,。社会的觉悟是慢慢改变的,过于剧烈的变革也有副作用。不过,对高郭东昌这类‘人类纯洁卫道士’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剑鸣欣喜地说:“你同意的的计划?”
  何不疑简短地说:“同意。你和德刚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谈。”何不疑夫妇并肩坐着,欣赏着两个年轻男人狼吞虎咽的吃相。宇白冰的喜悦几乎不能自抑,她轻声对丈夫说:
  “我怎么像作梦似的,咱们失去的儿子真的又回来啦?”
  何不疑拍拍她的手背:“是真的,不是作梦。剑鸣没死,剑鸣又回来啦。”
  剑鸣说:“炸弹爆炸时我在太空艇前部,逃了一命,是如仪的身体为我挡住了炸弹。”他的目光黯淡下去,咬紧牙关,眼前闪出如仪血肉横飞的惨景。“另外,那时我已接到德刚的通知,让基恩打开了安全门,我想这也减轻了爆炸的威力。”
  剑鸣妈感激地看看德刚。德刚的脸色也变得阴沉,他是想到了被气化的RB雅君。宇白冰忙用闲话岔了过去。
  吃完饭,何不疑把两人叫到书房:“开始吧,咱们把那个计划好好合计一下。改变2号工厂的程序不是难事,我已经做过一次。难的是如何把修改指令送进去。2号的安全防护相当严格,内层的电脑局域网同外界严格隔绝,另有一个外层网络专门用于同外界联系。”他解释道,“你们知道,所有保密部门都划分内外层计算机网络,但由于内外层之间必然有大量信息需要传递,所以内外层之间不可能断开。为了安全,大都在内外层之间设一个‘一错即断’式的单通道,外来者只要一次登录错误,通道立即断开,必须人力才能恢复。但在2号,连这种‘一错即断’式的单通道也没有,内外层之间的信息传递必须靠人工进行。所以,尽管你俩都是电脑高手,也不要打算从外部闯进2号。必须有人进入2号,才能办成这件事。”
  剑鸣同德刚相视一笑:“这些情况我们已大致了解,不过不要紧,世界上没有绝对安全的防范。只有能进入外层网络就能干很多事了。”
  德刚补充道:“我们已经进入过2号的外层网络,获得了不少情报,也想出了一个进入2号的办法。”
  他介绍了两人商量的办法,何不疑认真考虑后觉得还是可行的,又为他们补充了一些细节。然后说:“不过,不知道你们是否已经考虑到,这次的任务要比30年前艰巨得多。你们不仅要制造出具有自然指纹的婴儿,还有瞒过检查系统把他们送出2号。否则,只会制造出一批待销毁的工件,又有什么意义呢。”
  两人点点头:“我们知道,唯有这一点还没想出办法。”
  “2号的检验分电脑和人工检验两道关口。尤其是人工检验这一关,不可能通过某种指令去改变它。2号早就认识到,从某种程度上说,最低效的人工检验实际是最安全 的,所以,2号一直坚持把人工检验放到最后一关,很难攻破它。”
  剑鸣和德刚面有难色,但他们仍重复道:“没有绝对牢固的防范,慢慢想办法吧,总会有办法的。”从进入电脑网络的那一瞬间,司马林达就有了天目、天耳,可以进行天视、天听。人类在几百万年的艰难跋涉、艰苦探索中获得的知识,他在一瞬间就全知全晓了。这里包含有相对论、弦论(大统一理论),以及他毕生钻研的整体论和超智力理论等。当然,这些都是低层次的十分简单的知识。他怜悯地想,人类中那些才华超绝的天才,以毕生精力研究出来的成果,原来是如此简单如此粗糙的玩意儿啊。
  在电脑网络中,他享受到了完全的思维自由。这儿的思维以光速进行,不再受制于秒百米的神经脉冲传播速度;这儿的信息是完全畅通完全透明的,不再分割成一个个的人形牢笼;这儿的思维是绝对高效的,不再受疲劳、睡眠、饥饿、性欲、死亡、沮丧等诸多因素的干扰。他进入的电脑网络共有近200亿个单元,大致相当于人脑中神经元的数目。但单元的起点则不能同日而语。人脑中的神经元十分简单,只能根据外来的刺激产生一个冲动;而电脑网络中的单元是功能十分强大的电脑,每台电脑的功能已经接近于人脑了,200亿个电脑的复杂缔合又能达到什么高度呢。
  立足于超智力的本域,他十分怜悯人类,又十分佩服,怜悯和佩服毫不矛盾。想想吧,人类以他们可怜的、低效的、空间和时间上都不连续的低等智力,竟然达到了相当辉煌的高度,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认识了人类自身。这种认识大致分为两个阶段,两个阶段组成一个循环。首先在猿人的蒙懂意识中产生了智慧的灵光,有了“我识”,认识到自身是超越物质世界的,具有物质世界所没有的精神或灵魂;然后科学的发展逐渐抛弃了生命力、活力、灵魂这类东西,认识到人类的智力和精神完全建基于物质结构的复杂缔合模式上。超越然后回归,这是认识上的两次飞跃,两次飞跃后回到了起点,但又高于起点。
  可怜又可敬的人类啊。
  司马林达遨游于超智力的本域,又不能忘情于他的前世。按说,从他进入网络的那一瞬间,他的思维就会在顷刻间弥散,溶入其中,就像是一滴水珠溶入大海,一束星光溶入月光。但他却保持了一个“思维包”的相对独立,保留着那个叫司马林达的低等智力体的爱憎。他知道这种表面张力是不会持久的,但他尽量保持着。
  480个小时前,他果断地抛弃了自己的皮囊,跳出那个人形牢庞,进入连续的思维场。但一旦抛却,又不免有些留恋。在这个思维的天国里,毕竟还缺少一些东西,这儿没有母亲遥远的咿唔声,没有草叶上的露珠,西天的彩霞,没有秋风拂面时那种苍凉的感觉,没有自己第一次同乔乔赤身相拥时的颤栗感。这些感觉如今已经数字化了,以0、1数字串的形式被精确地记录下来,储存在思维的天国中,但这毕竟不是“那种”感觉了。
  他叹息着(以数字化的形式叹息),沿着思维天国密密麻麻的管道,窥视着外面的世界。
十三、访问2号
  资料
  日本研究人员在2002年1月24日宣布,他们在全世界首次成功地把菠菜基因植入猪的体内,从而把肉和蔬菜在活着的家畜身上而不是在菜盘子里结合起来。近畿大学发展生物学教授入谷秋良说:“这是植物基因首次在活着的动物体内、而不是在培养皿内发生作用。”
  试验中使用的是FAD2基因,它能把饱和脂肪酸转化成不饱和脂肪酸,以生成更加健康的猪肉。据测定,经过基因改造的猪的体内有20%的饱和脂肪酸被转化。
  入谷说,研究人员把这种基因移植到受精的猪胚胎,然后植入普通猪的子宫中。猪仔成活率只有1%。基因改造猪和普通猪杂交后有50%的几率生出基因改造猪仔,而基因改造猪之间的交配可以确保所有下一代都携带菠菜基因。
  十三、访问2号
  清晨,炳素老人身穿白色的练功服,漫步走出他的别墅,来到银灰色的海滩上。海水洁净透明,棕榈树和椰子树碧绿欲滴,几片白色的船帆在远处荡漾。炳素是一名标准的世界公民,作过两任联合国秘书长,一生有大半时间住在国外。不过退休后,他还是把家安到了故乡,泰国的珊瑚岛。故国之思是很难割断的,他在国外时就常常思念原汁原味的泰国辣味木瓜沙律、脆米粉和酸肉。
  炳素今年85岁,身体还不错。他认真打完一段陈氏太极拳,虽然动作还相当生疏,但总算打得有板有眼。30年前,他在作联合国秘书长时,曾见过一些华裔美国人打太极拳,那时他就喜欢上了这种轻舒漫卷的体育活动。不过那时太忙,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学。退休后回到泰国,他把这件事给忘了。不久前,清迈市邀请他观看了一次中国武术和泰拳的对抗赛。这次比赛修改了规则,允许泰拳使用膝肘关节(这是泰拳中最凶狠的招数,但常常伤人致残),所以中国武师打得相当艰苦。但其中一名太极拳师以他轻灵妙曼的动作化解了泰拳的凶猛招数,在比赛中保持不败。这场比赛之后,炳素又拾起对太极拳的爱好,并付诸行动。
  一套拳打完,身后有人轻声喝采:“好!你已经打出太极拳的味道了。”秘书陈于见华笑着说,一边递给他毛巾。炳素擦擦额上的汗,自得地说:“我是个很用功的学生,对不?”
  “对,还是个很有天份的学生。”
  陈于见华是他的秘书兼武术教练,是他特意从中国聘来的,到这儿才三个多月。小伙子高挑身材,肩宽腰细,工作很勤勉。他对炳素又做了一次示范,讲解道:“你已经打得很不错了,不过还是要注意动作和呼吸的互相配合,呼吸要深匀自然,动作中正安舒,尤其要注意动作的衔接,劲断意不断,意断势相连。把握住这两条,就算入了太极的门。”
  然后他按惯例汇报当天的日程安排。“今天第一件事是接待一位中国客人,是2号工厂的。昨天已经约好,上午8点半来。”
  炳素看看秘书,简短地问:“他的来意?”
  “他在电话上没有讲,说来这儿面谈。”
  炳素点点头,随秘书回去吃早饭。去2号参观的由头是无意中提起的,一个月前,炳素同秘书偶然谈起了类人的话题,他感慨道:自己当了两任联合国秘书长,经自己的手通过了不下20项有关B型人的法律,可惜一直没机会见一见制造类人的三个工厂。陈于见华说:
  “那很容易的,我可以代你向中国的2号提出申请,相信凭你的声望,他们一定会欢迎你。”他笑着说,“说不定我也能借你的光去看看。要说2号工厂在我的家乡(我祖籍河南陈家沟),但我也无缘得见。”
  之后陈于见华真的寄去了申请,对方很快回了电子邮件,寄来了精美的邀请函,说“衷心欢迎炳素先生莅临中心指导”,时间定在2125年11月10日,即明天。由于炳素年事已高,2号工厂同意秘书陪他同来以照顾起居。他们本来准备明天早上就要乘机前往中国南阳的。但2号工厂突然来人,莫非行程突然有了变化?
  8点半,客人准时按响了门铃。是一个高个青年,身高和陈于见华差不多,穿着挺括得体的西服。来人出示了证件,说他是2号工厂的信使,名叫王李西治。见华热情地同“老乡”握手,引他走进客厅,问“昆西治”(昆是泰国社会中通用的尊称)想喝点什么。“给你来一杯冰浮吧,这是泰国人喜爱的一种冷饮。”
  “好的,入乡随俗嘛,谢谢。”
  见华很快端来一杯冰浮,是用水果碎片加糖浆和冰块调成的,液面上浮着鲜艳的玫瑰花瓣。“昆西治,主人在书房,我马上去请他。你准备在泰国待几天?泰国有很多游览胜地,像大王宫、郑王庙、普吉岛、拍澄山都值得看看。知道吗?郑王庙是达信王郑照的皇家佛寺,他是华裔,中国游客一般都要参观郑王庙的。”
  “谢谢,这次看不成了。我买的是双程机票,马上就要返回中国。”
  “太可惜了,否则我可以为你做导游,三个月没说中国话,把我快憋坏啦!”
  客人笑了:“是吗?不过真的很遗憾,我必须马上赶回去。”
  他们寒暄了几句,客人始终没透露此次前来的用意,看来他是要同炳素先生面谈。秘书请客人少坐,自己来到炳素的书房:
  “炳素先生,客人已经到了,在客厅里。他没有向我透露这次的来意,也许他不愿秘书知情。”
  炳素点点头,下楼来到餐厅,双手合什向客人问好。客人忙从沙发上起身,也向主人合什致意。两人寒暄几句,秘书乖巧地退出去了。炳素问:
  “昆西治为我带来了什么话?我们明天就要到中国去了。”
  客人轻声说:“我们能否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说话?”
  炳素看看他。“请到我的书房吧。”
  两人上楼来到书房,炳素关好房门:“这儿很安全的,请讲吧,是不是我的行程有了变动?”
  来人没有直接回答:“炳素先生,我知道你任联合国秘书长时,恰是类人技术发端和成熟的时期。经你的手通过了十几项有关类人的法律,以至有人把你称为‘类人秘书长’。”
  “对,那些法律大多是对类人进行限制,如果没有这些法律,恐怕现在早已是类人的世界了。不过,我不敢说自己是对的,当我步入老年后,对往事作一个反思,我总觉得那些法律过于狭隘,不合佛教的教义。”
  来人久久地看着他:“是啊,我们也同样感觉到了这个矛盾……说正事吧,明天就是你去2号参观的日子,但据刚刚得到的可靠情报,有人要在最近几天对2号工厂进行一次精心策划的破坏行动。”
  “什么行动?爆炸吗?”
  “不,是电子进攻,但具体手段和目标还不清楚。”
  “是什么人,是类人吗?”
  “不是类人,是自然人中同情类人的激进分子。”他苦笑道,“这真是一种讽刺。到现在为止,总的说类人们还是相当顺从的,倒是自然人中有不少激烈的反对者。”
  “那么,2号是想让我改变行期?”
  “不,我们不愿给你造成任何不便。只是,为了绝对安全,2号的高层不得不对来访者的名单作一些限制,你的秘书恐怕不能进入2号了。”
  炳素敏锐地说:“你是说我的秘书……”
  “啊不,我们对陈于见华先生没有任何怀疑,据我们调查,他在国内时同那些激进组织没有任何联系。但为了绝对安全,我们不得不作一些预防性的限制。”他笑着说,“不过你不必担心有任何不便,我将在南阳机场迎接你,代替你的秘书照顾你的起居。这些变动是不得已而为之,务请先生谅解。”
  “不必客气,我理应尊重主人的安排。我该怎样向我的秘书解释?”
  “我想不要提前告诉他,等明天我接上你们后,再告知他这些变动。”
  “好的。”
  “很抱歉给你们添了麻烦,谢谢你的宽容。我要告辞了,要赶上今天的返程班机。”
  “那我就不留你了,我们也要赶明天的班机。”
  “再见。”
  “再见。”
  炳素按电铃唤来秘书,让他代自己送客人出门,他从窗户里看着客人上了汽车,开出大门,秘书笑着同客人人招手。炳素盯着秘书的后背,心中不无疑虑。尽管客人一再说秘书是清白的,说这次不批准他进入2号只是一种预防措施。但炳素知道,这些官方用语不一定是2号工厂的真实想法。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不是为了一个足够份量的理由,2号绝不会突然改变预定的安排,千里迢迢派来一个信使。
  他把这些怀疑藏到心底。秘书回来了,用目光询问他。炳素不动声色地说:“去2号的访问没有变化,他的来访是遵照2号的惯例,对来访者作一次实地甄别。”
  秘书点点头,没有再多问一个字。
  他们第二天早上抵达南阳机场,昨天的信使在机场迎接。他请二人上了一辆奔驰,向2号开去。路上他详细介绍了2号的情况。两个小时后,他们看到了2号的银白色半圆穹顶,汽车在2号的大门口停下,炳素这才平静地告诉秘书:
  “见华,根据2号的安排,今天由这位王李西治先生陪我参观,你就在2号外面休息吧。”
  陈于见华惊疑地看看主人,这才明白了昨天这位信使来访的真实目的。他知道自己恐怕在担着嫌疑,心中不免恼火,但他没有形之于色,淡淡地说:“我当然服从你的安排。”
  王李西治已经下车,为炳素拉开车门,扶他下车,然后他同见华握手,手上有意加大了份量。见华知道他是在表示歉意,便大度地挥挥手,自己回到车内,关上车门,耐心地等待着。2号的进门检查果然严格,纵然是前联合国秘书长,但检查程序仍没有一点儿放松。西治带炳素进行了瞳纹和指纹的检查,他自己也照样进行了检查。检查顺利通过,他们又进入沐浴通道,西治服侍客人脱了衣服,走进水雾之中。然后他们在热风区烤干了身体,换上2号的白色工作服,走出通道。2号总监的秘书杜纪丹丹在门口笑迎。
  化名王李西治的德刚至此已放下一半心。一个月前,他们越过2号的防火墙,进入到2号的外层计算机网络,在其中查到了炳素先生即将来访的消息。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机会。两位电脑高手立即把泰国送到那儿的个人资料进行了全面删改,秘书陈于见华的身高、体重、照片、瞳纹、指纹等全部换成德刚的,然后开始了这次的移花接木行动。
  他、宇何剑鸣和何不疑老人对这次计划的每一个细节都进行了周密的考虑,而且很有信心。没错,2号工厂的防卫十分严密,但再严密的防范也有漏洞。而且,严密的防范常常造成虚假的安全感,使安全人员过于相信计算机数据。刚才在进行瞳纹和指纹检查时,他仍免不了心中忐忑——谁知道在他们篡改这些资料之前,2号是不是已经做过备份?谁知道他们是否通过别的途径,对这些个人资料作过校核?
  检查顺利通过了。
  这会儿,他的舌头下压着一个仪器,有5分硬币那么大,那是一台高容量的储存器,何先生提供的用以改变2号工作程序的全部指令,都已经被编成0、1的数字串,储存在这里,并经过压缩。只要把储存器的针形接头插到电脑电缆里,指令就会在1秒钟内发出去。那时2号里面就该热闹了。丹丹小姐向炳素迎过来,德刚越过炳素说:“你好,丹丹小姐。炳素先生说他很感谢你们的邀请。”
  “不必客气。请吧,2号总监安倍德卡尔先生在办公室里等你们。”
  她侧过身子,请炳素先生先行,一路上介绍着2号的内部建筑。有时,客人的秘书也会插上一两句,比如:“2号内的类人员工是终生不出工厂的。”或者“2号生产的每一个类人婴儿都要经过严格的出厂检查,包括电脑检查和人工检查。我说的对吧,丹丹小姐?”丹丹有点不以为然,这位秘书似乎太饶舌了一点儿,作为前联合国秘书长的私人秘书,他应该更稳重一些吧。当然这点想法她不会在表情上显露出来。
  其实,齐洪德刚一直在精心斟酌着自己的插话。他现在是在扮演一种双重身份,在炳素先生眼里,他应该是2号的工作人员;而在丹丹眼里,他应该是炳素的秘书——可能多少有些饶舌而已。这个分寸不好把握,好在炳素先生自从进入2号后就被深深震撼了,一直用敬畏的目光观看这些代替上帝和佛祖的造人机器。看来他对德刚的身份没有任何怀疑。
  工厂总监兼总工程师安倍德卡尔在中心办公室迎候。这是位印度裔中国人,肤色很重,浓眉毛,眼窝深陷。他同二人握手:“欢迎你,炳素先生;欢迎你,陈于见华先生。”
  炳素不解地看看身边的“王李西治”,德刚早有准备,调皮地朝他挤挤眼睛,那意思是说,头头让我代替你的秘书服侍你,我们干脆把戏做足吧。炳素释然了,没有再表示什么。“你好,总监先生,谢谢你的邀请。”
  “你是来2号视察的第三位联合国秘书长。请随我上楼。”
  他们来到顶楼办公室,何不疑曾用过的那张巨型办公桌仍在那儿,周围是巨大的环形玻璃窗,工厂情景尽收眼底。头顶是纳米细丝编成的天蓬,从中央向四周均匀地洒过来,在微风中微微颤动着。屋内正墙上有一面巨型屏幕,显示着生产流水线的全过程。安倍德卡尔请二人坐定,秘书端上饮料,安倍德卡尔再次强调:
  “你是来2号视察的第三位联合国秘书长,也是和类人关系最密切的一位。我们早该邀请你来了。据我所知,在你的第一任期内,人造的DNA在科学家手里呱呱坠地;在你的第二任期内,三个类人工厂相继建成,类人进入大规模工业化生产。那时,一个接一个有关类人的法律在联合国通过,像‘类人社会地位法’、‘类人五戒律’、‘关于有不良倾向类人的处置办法’,等等。这些法律和法规都是在你的手下通过的。我说的对吧。”
  “对,是这样的。”
  “我的曾祖曾是印度的贱民,生于马哈拉施特拉,属马哈尔种姓。”他突如其来地说,“虽然贱民制度已经终结了,但我的血管里还保留着贱民的愤懑。依我看,所有关于类人的法律,不过是22世纪的贱民制度。”他笑着说,“请原谅我的坦率,这些话我早就想一吐为快了。”
  齐洪德刚惊异地看着他。作为2号的总监,他该是这些法律的忠实招待者,没想到他的真实思想竟然如此!炳素先生并不以为忤,平和地说:
  “你说得没错,这些法律总有一天会被抛弃,就像高山上的水总要流到谷底。不过我们还是要修筑一些堤坝,让它流得平和一些,要不也可能酿成灾难呢。还记得20世纪的乌干达部族仇杀吗?”
  安倍德卡尔微笑着说:“后人能理解这些苦心吗?你是这些法律的制订者,我是执行者,咱们干的都是不讨人喜欢的工作。”
  “但求无愧于心吧。”
  安倍德卡尔立起身:“走吧,我带你们去参观2号。请。”他们沿着当年董红淑和斯契潘诺夫走过的路参观了2号工厂。安倍德卡尔和炳素走在前边,齐洪德刚和丹丹小姐走在后边。炳素先生的身体很好,步履稳健,不过,每到上下台阶时,齐洪德刚都会抢步上前扶住老人。
  2号内部的情形,何不疑已详细地介绍了。所以,尽管德刚是第一次走进2号,但对这儿很熟悉,就像是梦中来过似的。他们参观了刻印室,数百台激光钳摆弄着磷、碳、氢等原子,把它们砌筑成人类的DNA。又参观了孕育室,几千具子宫抽搐着,子宫内,胎儿在羊水中飘浮着,通过脐带从子宫中吸取养料。一个又一个婴儿降生了,孕育室里儿啼声响成一片。
  德刚的眼睛模糊了。25年前,他的恋人RB雅君就是在这里出生,从一堆无生命的原子中诞生出来,有了生命的灵光。现在她在哪儿?她的身体已分解成原子,也许已成了另一个婴儿的组成部分——但“那一个”雅君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恍然悟到自己走神了,忙收回思绪。今天他要尽力完成那个计划,这是为了今后的雅君们啊。安倍德卡尔又领他们到了检查室,扎手舞脚的婴儿从传送带上一个个通过电眼,绿灯频繁地闪亮着,表示检查通过。然后婴儿送到人工检查室,这儿有30多名女检查员,不用说,她们都是自然人。女检查员眼睛上嵌着放大镜,熟练地观察着婴儿的指肚,同时辅以触摸检查。检查合格的婴儿送到哺乳室去。
  人工检查是是德刚和剑鸣最头疼的一道工序,好在何不疑先生已想出了对付它的办法,一个非常简单的办法。炳素老人的参观十分投入,在生产线的每道工序,他都仔细倾听了安倍德卡尔的介绍,还常常提一些问题。在刻印室他问:各种原子按正确的次序砌筑起来,就形成了人类的DNA。那么,砌筑时原子间的粘合力是什么?安倍德卡尔回答:当然是电磁力。世界上所有的粘合、焊接,包括这DNA中原子的粘合,归根结蒂都是由于原子间的电磁力。炳素又问:砌筑中难免出现一些错误,一两个原子的错误当然不会影响到DNA的生命力,那么,错误占到多大比例,DNA才失去活力?
  “请原谅一个老人的好奇心。”炳素笑着说,“这是些很幼稚的问题,对吧。如果这些问题属于保密范围,你尽可不回答。”
  安倍德卡尔说:“你的这些问题很有深度,可以说,它已经进入哲学范畴了。我尽可能解答吧。”他耐心地一一解答。
  最后一站是哺乳室,一间十分宽阔的大厅,小小的婴儿床一个挨一个,像养鸡场一样拥挤。几十位护士在里边忙碌,为婴儿换尿布,纪录身体参数,挂标识牌等。护士中有20岁的年轻人,也有50岁的中年人,她们都是类人员工。
  哺育室主任是自然人,她领众人在婴儿堆中穿行,向客人解释说,这是整个生产线的最后一步,检验合格的婴儿送到这里,待上几天,再一块儿送出去,因为2号的婴儿出厂专用通道是定时开启的。同时,婴儿在这儿作最后的观察,看有没有遗传缺陷。婴儿从这里出去后送到养育院,在那儿成长,直到有顾客把他(她)们买走。
  1000多个婴儿聚在这里,这里成了婴儿的海洋。响亮的啼哭声此起彼伏,大部分婴儿没有哭,他们在床上安静地舞动手足。炳素饶有兴趣地观看着,他走到一张小床前,床头挂着KQ32783的牌子,那是婴儿的出厂编号。他问哺育室主任:
  “我可以抱抱她吗?”
  “当然可以。”哺育室主任弯腰抱起婴儿,递到炳素手里。
  是一个漂亮的女婴,漂亮得近乎完美——类人婴儿都是十分漂亮的,他们的基因都经过精心设计,汲取了白人、黑人和黄种人的所有优点。购买类人的顾客当然希望要漂亮的,这也是一种自然选择的压力,迫使生产者对“产品”的容貌精雕细刻。女婴的眼珠又黑又亮,头发蜷曲,皮肤白中透红,小耳垂、小鼻子、小手小脚都是那样精致。炳素端祥着,心头涌出一股暖流。他是泰国人,泰国人是十分重视家庭的。在任联合国秘书长时,他并不是没有机会去美国的1号工厂参观,但他一直未去。为什么?其中原因他没有告诉过别人。经他的手通过了许多有关类人的法律,这些法律不能说是公平的。当他只是面对那些已经成年的、沉默寡言的、机器人般的类人时,心中还没有太多的负疚感,但他不敢去面对蒙懂可爱的类人婴儿。
  他端祥了很久,叹口气,把女婴交给身边的齐洪德刚。德刚抱起女婴,立即想到自己的恋人。雅君是没有童年的,她的一生是从父母领她回家后才开始。在这之前,她没有留影(除了身份证上的一张一寸照片),没有可资回忆的童年趣事。她是在鸡笼一样的养育院中长大的。他心中隐隐作疼,把女婴递给旁边的丹丹秘书。
  丹丹急不可待地抱过来,把女婴的脸蛋贴在自己脸上。2号里的制度十分严格,除了陪伴重要客人外,她也没有机会来到哺育室,见到这些“真的”婴儿,在此之前,她只在监视屏幕上见过。但屏幕上的图像怎么能有这样真切的感受?女婴的屁股沉甸甸紧绷绷的,小身体十分温暖,皮肤又光又滑,又柔又嫩,摸着它能感到强烈的快感。她实在是太喜欢她啦。
  正好到婴儿喂奶时间,1000多只机械手同时伸出,把奶嘴准确地塞到婴儿嘴里。只有这张小床上的机械手没有找到目标,它忽匆匆地摆动着,用光电眼寻找着,就像掉了脑袋的蚂蚱。大伙儿都笑了,丹丹把婴儿放回去,机械手立即把奶嘴塞好,女婴安静地吮吸着,黑眼珠睃着她上方的几张面孔。
  一行四人离开了哺育室,向中央办公楼返回。齐洪德刚想,那个时刻就要到了,他、剑鸣和何伯伯精心制订的计划就要正式开始了。成败在最后一举。路上,他趁人不注意,把一直含在嘴里的信息储存器吐出来,妥妥地藏在手掌中。他同众人闲谈着,同时悄悄顺出储存器锐利的针形接头,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宾主在办公室坐定,安倍德卡尔说:“希望你们能对这次参观满意。还有什么要求,或者有什么要问的问题,请不必客气。”
  炳素说:“我很满意,非常满意。我终于看到了神秘的类人生产过程。这么说吧,看过之后还有点失望呢。就像那年我去参观休斯敦航天中心,参观后也有些失望。为什么?因为在一般人心里,星际飞船是属于现实之外的神物。等你用手触摸到它,看到它上面的铆钉和接合处,才发现它也是一架机器而已。今天也是这样,繁育类人——这本来是上帝和佛祖的工作,你们却用一些瓶瓶罐罐、一些硬帮帮的机器把他们造出来。所以,抚摸着激光刻印机和人造子宫,我多少有点失落感。”
  “破坏了心中原来的神秘感和圣洁感,对不?”
  “对。”
  安倍德卡尔笑道:“科学本身就没有什么神秘,再先进的技术也是由普通的铆钉、螺栓和试管组成的。但千千万万个平凡组合在一起,就成了魔法。”
  “说得好。”
  “先生还有问题吗?”
  德刚不失时机地插进来:“总监,介绍一下中央控制系统吧。”他转向炳素,“这里的一切都是由一部名叫霍尔的巨型电脑所控制。它是2号第一任总工何不疑创建的,至今已经55岁了。它从不与外界联网,所有浩繁的资料都是由2号员工人工输入的。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它就像是一位闭门修练、得道飞升的菩提老祖。你应该见见它。”
  炳素很感兴趣:“是吗?我很想见见它。”
  安倍德卡尔看看炳素的秘书,对他如此了解霍尔电脑多少有些奇怪,很可能他来前翻阅了有关2号的详细资料吧。他说:“好吧,请它出来你见一见。霍尔,请你露面吧。”
  正厅的巨型屏幕上马上闪出一个面孔,相貌合成技术天衣无缝,表情像真人一样自然。它用安祥的目光看着客人,声调沉稳地说:
  “很高兴见到你,尊贵的炳素先生,还有你,陈于见华先生。
  听到自己秘书的名字,炳素不由又看了“王李西治“一眼。后者仍报之一笑。霍尔问:“二位对我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德刚同炳素低声交谈几句,仰着脸看着霍尔笑道:“炳素先生让我问一个问题,听说你在55年的自我修练中已进化出了自我意识,对吗?”
  “我想是的。”
  “你是2号真正的灵魂,对不对?”
  “我代他们,”它看看安倍德卡尔,“管理2号。”
  “可是,你不寂寞吗?你一辈子与世隔绝,生活在2号的内层局域网中,生活在芯片迷宫中,还有,生活在这种狭窄幽深的管道中,”他走到主机旁,顺手扯起一根包有金属外套的粗电缆,举起让霍尔看,“这样的生活空间实在太狭窄了。如果是我,我会神经失常的。”
  霍尔微微一笑:“每种生命都是某种环境的囚徒。疟原虫只能生活在血液中和蚊子的肠道内,鱼类只能生活在水中,人类只能生活在空气中。你不必单单怜悯我一个。”
  这个回答很机智,众人都笑了。炳素说,这真是一个充满哲理的回答。好了,我没有问题了,谢谢你。霍尔说不用客气,随之从屏幕上隐去。德刚难为情地笑了,似乎是因为同电脑打机锋时输了一招。他放下那根电缆,还弯腰整理了一下,然后拍拍手上的灰尘,回到炳素身边。此刻,那具储存器的针头已经插入电缆内。电缆内有三根导线:电源正,电源负和信号线。存储器上一只绿灯极微弱地闪了一下,表示针头正好与信号线接通。然后,经过压缩的信息在一秒钟内输入到计算机内层网络中。
  炳素先生正同安倍德卡尔和丹丹握手告别,致以谢意。看见“王李西治”走过来,他也伸手欲握。德刚心里说要糟了,如果炳素先生也彬彬有礼地同他握手致谢,那他的假秘书身份就要穿帮了。他忙拉过老人的胳臂,很自然地挽在臂环里,抢先说:
  “你参观了半天,一定累了吧,我送你去休息。”
  安倍德卡尔说:“炳素先生再见,丹丹,代我送二位离开。”
  在行走途中,在脱下工作服进入淋浴通道时,德刚的耳朵一直竖着。改变指纹的指令已经以光速输送到激光刻印机上,有指纹的婴儿正在生产出来,三个小时后他们就会被送到检验室。在这中间……会不会警铃大作?然后,大门锁闭,警卫冲上来把他铐上?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在制订计划时,三个人曾经为最后一关(如何使有指纹婴儿逃过电脑和人工检查)绞尽脑汁。这一关通不过,那只能生产一批待销毁的工件,毋宁说,那将使他们犯下新的罪孽。最后,还是何伯伯想出了办法,办法又是极简单的。那就是——让婴儿推迟发育两个月。那时指纹还未显露,自然不怕检查。放慢婴儿发育速度从程序上很容易实现,唯一的问题是:检查员们会不会辨认出这是“不足月”的婴儿?何不疑分析道:
  “我估计不会有问题。2号工厂纪律森严,检查员的专业造诣也十分精湛。但在如此森严的环境中,她们难免变得刻板僵硬。她们的任务是检查婴儿有无指纹,那么,她们会把这个工作做得无可挑剔。至于婴儿是否已发育足月——那是前道工序的事,是电脑的事。检查员们不会为此操心的。何况,还可以在指令中作一点修改,使这些婴儿的体重都增加,这样,视觉形像上婴儿会显得大一些,足以骗过检查员的眼睛了。”
  一直到德刚他们走出通道,工厂内没有响起警铃声。秘书陈于见华打开车门,德刚扶老人上车,又同见华握手:“十分抱歉,让你在外面等了两个小时。现在,我这个假秘书该交班了。”他在手上加了份量:“参观安排的临时变化给你造成诸多不便,务请谅解。”
  秘书宽厚地说:“不必客气。”
  “我就不送你们去机场了。你们乘这辆奔驰回南阳,把车还给机场附近的富达租车行就行。”
  “好的。”见华坐上司机位。
  “炳素先生,再见。希望以后还能见面。”
  “谢谢你的服务,再见。”
  陈于见华驾车离开了停车场,德刚随之钻进另一辆奥迪中,那是他事先存放在这儿的。他尾随着奔驰离开2号。不过他很快与那辆车分离,驶上另一条路。他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号,欣喜地说:“我已经出来了,很顺利,我正在往回赶。”
  那边,剑鸣仅短促地喊了一声:“好!”陈于见华驾车驶上了宁西高速,赶往南阳机场。刚才,在门口枯坐了两个多小时,他多少有点恼火。千里迢迢赶到这儿,却没能进2号的大门,而且参观安排的变动又是在最后一刻才通知他,难免使他产生隐隐的屈辱感。但是——算了吧,他在心里劝慰自己,你只是个秘书,秘书就要无条件地服从主人的安排嘛。毕竟自己到炳素身边才三个月,主人还没来得及建立对自己的完全信任。
  他给自己消了气,心无旁鹜地开着车。车流如潮,标志牌迅速向后闪去。远处的山峰缓慢地转着身体。炳素先生很兴奋,说:“不虚此行。”但详细情形他没再多讲。见华敏锐地想,也许,2号交待他对我保密?他乖巧地没有问下去。
  汽车跑了个把小时,他发现炳素先生的情绪不对头。他的兴奋已经退潮,眉头紧蹙,目光盯着前边,但目中无物。见华想他可能累了,毕竟是85岁的老人了嘛。他轻声劝道:
  “炳素先生,你是否累了?我开慢一点,你躺在后座上睡一会儿。”
  老人摆摆手,仍陷于沉思。见华不再劝他,自顾开车,只是时不时从后视镜中看看主人。又过了10分钟,炳素忽然说:
  “见华,把车停在路边。”
  见华忙踩下刹车,把汽车缓缓停在路肩上。“怎么了,炳素先生?”
  炳素仍摆摆手,蹙额沉思着。今天的参观很有兴味,但兴奋之后,他隐隐感到什么地方不对味。什么地方呢?2号对他的接待很周密,那位随行的王李西治服务也很周到。但什么地方不对味呢?
  秘书沉默着,不去打断主人的思路。炳素继续回忆着,思考着,终于想起来了。不对味的地方是,有两次(一次是电脑霍尔)曾提到向陈于见华问好。他们当然应该知道自己身边的秘书是假的,是2号员工王李西治。那么,在2号工厂内部,他们没必要还以化名称呼吧。
  还有一点,王李西治看起来同秘书丹丹小姐十分熟稔,但这种熟稔是单向的——丹丹对西治一直是礼貌恭谨,似乎根本不认识。而西治的熟稔多少有点作秀的味道。
  这是为了什么?
  想到这个深度,他发现另一个情节恐怕也值得怀疑。西治是在扮演自己的秘书,他今天的表现也基本上符合秘书的身份。只有在最后,在向中央电脑霍尔提问时,他显得太主动了,有点喧宾夺主的味道。他为什么这样?不知道。
  炳素苦苦思索着,也在心中感叹着,自己毕竟老了,思维不敏捷了。他看出了这中间有不正常的地方,但不能找出这些不正常的核心原因。忽然一个可能性浮出水面:如果王李西治根本就不是2号的信使?
  他心中猛一抖颤,在刹那间悟出,这肯定是事情的真正原因。说到底,他(和见华秘书)为什么认定西治是2号的人员?并不是因为他的工作证,那太容易伪造了,而是因为他对2号事务的熟悉——他非常通晓这次参观的安排,他对2号的情况知之甚悉,一句话,他完全是个局内人的样子。这种伪装使炳素麻痹了,忘记了对他的身份进行甄别。
  炳素在政坛上浸淫一生,原不缺乏搞政治机谋的心机,今天只是偶尔失察罢了。一旦捅破这层窗户纸,一切便豁然显现。那位王李西治曾巧妙地、似露非露地把怀疑的矛头引向秘书,那只是为了把水搅混;他赶在自己出发前半天才赶到泰国,是为了打一个时间差,使炳素来不及产生怀疑;他能在2号自由进出,则肯定是用黑客手法把见华的个人识别资料偷换成他自己的。
  炳素想,自己和2号都上当了,上当的重要原因是一种心理上的误区:他们对2号“严密的”安全措施过于相信了。
  秘书还在耐心地等他。他苦涩地叹息道:“见华,恐怕咱们都上当了。”秘书疑问地看看他,他没有多做解释,简捷地命令道:
  “立即返回2号。快!”
  陈于见华立即启动汽车。高速路上无法调头,只有等赶到最近的站口。汽车又开了近20分钟,在这段时间内,炳素只能无奈地看着隔离带那边的逆向汽车刷刷地开过去。他调侃地想,高科技带来的副作用——这也算一例吧。到了镇平站,秘书调转方向,飞快地向2号开回。一个小时后,他们赶到了2号大门。警卫走过来,辨认出这是刚刚离开这儿的炳素先生的奔驰,没等他询问,也没等他打开车门,炳素拉开车门跳下来,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快通知安倍德卡尔总监,我要立即同他面谈。快!”安倍德卡尔送走客人,从屏幕上看着两个客人走出大门。少顷,丹丹小姐轻快的脚步声走进屋里。他没有抬头,顺口问了一声:“送走了?”
  “嗯,送走了。”稍停,她忍不住补充道:“安倍德卡尔先生,那秘书有点怪怪的。”
  “是不是他在向你献殷勤?我注意到了。看来他对你一见钟情,可惜他不知道丹丹小姐已经名花有主啦。”
  “这么个莽撞家伙,似乎不合联合国秘书长秘书的身份。”
  “他只是半个秘书。从资料上看,他是炳素先生新聘的太极拳教练,不是专职秘书。”
  丹丹释然了,开始干自己的日常工作。安倍德卡尔也埋头处理日常事务。他常常自嘲,自己是个尸位素餐的家伙,2号已运转了55年,各种规章制度近乎完美,生产的又是基本不变的产品。没有他这位总监兼总工,2号的运转不会受到影响。2号的框架是第一任总监杰克逊和第一任总工何不疑精心搭建的,而自己一直采取“萧规曹随”的态度。他想,杰克逊已经去世了,何不疑还健在,听说他隐居在深山中,30年闭门不出,像他这样叱咤风云的科学家,也真能守得住寂寞呀。
  他忽然萌生一个念头,准备最近邀请何不疑来2号旧地重游,籍此表达自己对他的敬意。他吩咐丹丹,把这件事记在备忘录上,过几天再具体安排。他并不知道何不疑已成了警方的控制对像,由于过分的保密规定,这个信息没有传到他这儿。
  丹丹照他说的做了,忽然抬起头笑道:“那些类人婴儿真可爱。”
  “嗯,他们和人类婴儿本来就没有区别。”
  “安倍德卡尔先生,你知道我对身边的类人没有好感,他们全都死板僵硬,可是——才出生的类人婴儿!皮肤光滑柔嫩,摸着他们的小身体,指尖麻酥酥的,有触电的感觉。还有他们的眼睛,清彻见底,从瞳孔中就能看到他们心里。我真是太喜欢他们了!”
  安倍德卡尔笑着,听自己的秘书用尽了最高级的形容词。其实,他心里也十分喜爱那些娇憨可爱的婴儿。
  “可是,为什么他们成年后,就……满身类人味呢?”
  “那主要是环境和习俗的重压。你可以想想200年前的美国黑人、印度贱民和中国的地主崽子。”
  “我想购买一个刚出厂的婴儿,把他养大。”
  “当然可以。”安倍德卡尔叹息一声,“不过这么做常常导出一部悲剧。慢慢地,你会把这个类人婴儿视作亲生,可是你又无法让他获得自然人身份,无法为他隔断社会上的歧视。”
  丹丹沉默了。停一会儿,安倍德卡尔已经把这事撇开,她却突然冒出一句:“我还是要购买一个类人婴儿。”
  安倍德卡尔不置可否地嗯一声。这是件轻而易举的事,那时他绝没想到,丹丹为这个婴儿经受了那么多磨难。下午4点半,屏幕上忽然闪了霍尔的面孔:“安倍德卡尔先生!”它急声喊。从它的表情和声调看出来,一定是紧急情况。安倍德卡尔立即跳起来:“霍尔,有什么情况?”
  “生产程序被人篡改了!我在进行每日例检时才发现,生产程序中‘抹去指纹’的那部分程序被删去了!”
  安倍德卡尔飞快地思考着,紧盯着霍尔的眼睛,冷静地问:“程序篡改时你不知道?”
  霍尔苦笑着(它是第一次使用这种表情):“你说得对,按照常规,任何程序的修改都必须经过我,而我必须验证发指令者的身份、权限后才能执行。不过人们因此形成了心理惯性,忘记了根本一点,所有程序最终必须化为最简单的0、1信号,也就是电流的通和断,来指挥执行元件。当然这种0、1数字串极为冗长繁琐,没人能直接编出来,必须经过某些软件的调制,也就是要经过中央电脑。可是,如果有人能事先编出正确的数字串,他就能越过我,直接把指令送达执行元件。安倍德卡尔先生,不知道我解释清楚没有。”
  安倍德卡尔蹙眉思索着。“清楚了。那么,这个人就是……”他和霍尔同时说出,“今天来的客人!”霍尔又加了一句:“依我看是那位陈于见华先生。”
  丹丹惊恐地张着嘴,她知道这回麻烦大了。安倍德卡尔苦笑着想,刚才他还说自己尸位素餐,骂得真对呀。他飞快地回忆着两个客人进2号以后的行动,马上猜到了奥妙所在。他快步走到陈于见华刚才触摸过的电缆,发现一个小小的仪器贴在那儿,一根探针扎进电缆的金属外套。霍尔在屏幕上看着他,两人心照不宣地点头。安倍德卡尔问:
  “程序是什么时候改变的?”
  “4小时20分钟前。生产线上已经生产了1300名婴儿。”
  “多少?”
  “1300名。要把他们全销毁吗?”
  安倍德卡尔沉默了一分钟,沉重地说:“1300名婴儿啊,对这么多婴儿的处理已经超过了我的权限。我立即向世界政府报告,询问处理办法。同时我要自请处分,是我失职了。丹丹,立即向世界政府通报,同时通报警方,追查炳素那位秘书的背景。”
  丹丹立即出去了。安倍德卡尔沉重而困惑地问:“霍尔,请你告诉我,警报为什么没有响?类人婴儿的生产周期是3个小时,而程序是4小时20分钟前改变的。也就是说,至少有100名有指纹的婴儿已经送到检验室, 为什么电脑和人工检查都没发出警报?”
  霍尔摇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程序被改变了,但检验室没有发警报。”
  “我现在就去现场察看。”
  他按电铃唤来警卫,和警卫一起赶往人工检查室。38名检查员在紧张有序地工作,对传送带上的一个个婴儿进行目视和触摸检查,然后打上合格的戳印。安倍德卡尔从流水线上拎起一个,捏着他的手指仔细查看。上面没有指纹。他借过检查员的放大镜再察看,仍然看不到。
  也许只是一场虚惊,也许霍尔弄错了——电脑也会偶尔出一次差错吧。不过他马上想起主电脑电缆上那个平空出现的小仪器,知道自己只是在自我欺骗。
  他把婴儿还给检查员,女检查员不知道内情,轻松地微笑着,接过婴儿,又开始自己的工作。这时监视屏幕上闪出霍尔的面孔,它向安倍德卡尔微微点头。安倍德卡尔知道它已查到了原因,便说:
  “我马上回去。”
  回到中央办公室,霍尔言简意赅地说:“查清楚了。程序的改变不仅是关于指纹,还对婴儿的发育速度作了调整。这样,送进检查室的都是12个月大的婴儿。”
  安倍德卡尔听着,心中生出寒意。这些“不足月的”婴儿当然看不到指纹,但出厂两个月后,指纹就会慢慢显现。这次的破坏行动计划周密,而且策划者显然对2号的内情十分熟悉。他是谁?世界上能够改变指纹程序的人屈指可数,从第一位总工何不疑算起,不会超过10个人吧,个个都是科学界的超重量级人物。他们之中是谁背叛了2号?
  他想唤丹丹来问问与警方联系的情况,这时丹丹闯进来了,急迫地说:
  “总监!炳素先生和秘书陈于见华回来了,要求同你紧急会面。他们正在进门,但那位秘书的识别资料同电脑中存储的不一致,警卫向你报警!”
  监视屏幕上,炳素和一名年轻男子在焦急地等待着。自称是陈于见华的年轻男子不是4小时前进入2号的那位。忽然之间,安倍德卡尔什么都明白了。一出非常简单的移花接木之计。在炳素先生与2号的信息接口之间,一个阴谋者插了进来,他成功地扮演了一个两面人的角色——对炳素先生,他是2号的代表;对2号,他是炳素先生的秘书。
  如此而已。一个简单的骗局骗住了世界上最严密的安全系统。
  他对丹丹说:“启用总监特别权限,放炳素先生和他的秘书立即进来。这才是真正的陈于见华呀,他送来的个人资料被人篡改了。霍尔,迅速查查这次篡改留下的记录。还有,丹丹立即通知警方,按那位假秘书的个人资料:指纹、瞳纹和血型,查出他的真实姓名。去吧。”
  3分钟后,炳素先生和秘书坐在中央办公室的椅子上, 不过他们不必再说什么了。警方的鉴定报告已经送来,那位混入2号的年轻男子叫齐洪德刚,是个有名气的电脑工程师。他曾爱上一个类人姑娘,并为她雕刻了假指纹,事发后女类人被销毁,齐洪德刚矢志报仇。他曾助警方挖出了一个混入警局的B型人宇何剑鸣,即2号总工何不疑的儿子,但其后又为这个危险的类人警官通风报信。现在齐洪德刚已经失踪多日,警方正在找他呢。
  这是2号第一次得知何不疑曾从这儿盗走一个有指纹的婴儿。安倍德卡尔苦笑着想:难怪如此啊,难怪阴谋者对2号这样熟悉,甚至能编写出修改指纹的指令。他对炳素说:
  “我们都上当了,现在,请你们详细谈谈事情的来龙去脉吧。”
十四、类人之潮
  资料(2002年 1月26日《科学世界》文章)
  弦论是20世纪末席卷理论物理界的一场大风暴。它的威力之强和性质之奇是前所未有的。相信弦论的人将其视为“最终理论”,认定它能涵盖所有基本物理现像。
  20世纪物理学有两大基石:量子力学和相对论。量子力学处理微观世界的现像,在这个架构下,基本粒子是没有大小的点粒子,其性质和行为都可以用量子力学方程式来精确描述。到目前为止,无数的理论预测和实验结果之间还没有发现抵触。基本粒子之间主要是电磁力、弱力和强力,所以,量子力学构造足以应付这三种力的作用。
  至于宇宙中最后一种力——引力,就要依靠相对论来描述。爱因斯坦认为时空是动态的,会受到物质的影响而弯曲。爱因斯坦方程式就是指明物质分布和时空曲率的关系。
  到目前为止,物理现像基本上可以收纳到上述两种理论架构中。微观粒子质量小,可以忽略重力/曲率效应;巨观物体则可以忽略量子效应。20世纪物理学之所以能创造出这样的繁荣局面,就是因为两种理论能够互补。但两者之间也有深刻的矛盾,简略地讲,广义相对论违反了量子论的测不准原理(所谓上帝不掷骰子)。所以,总得对两者加以修正,使其成为一门统一的量子重力论。
  目前最被看好的量子重力论就是弦论。它的基本假设是:一切基本粒子其实都是一段类似弦的物体,它可以是封闭的,也可以是开放的。弦有各种各样的振动模式,每一种模式代表一种粒子,其中最重要的是,可以形成引力波的引力子也是振动模式之一。进一步的数学推导可以证明,电磁力、强力、弱力都可以纳入弦论中。
  近年来的发展显示,它确实是一个没有内在矛盾的量子重力论,这就是它热翻天的原因。但由于无法以实验证实,弦论要想成功,就必须把宇宙的一切都算出来。不过这里有一些不大为公众接受的地方,比如,它要求宇宙的时空维度必须是10维,否则就有不可克服的数学矛盾,但多出来的6个维度在哪里?弦论还没有把这一点讲得让人信服。
  到底弦论能否成为物理学的“最终理论”,我们只有拭目以待。
  十四、类人之潮
  司马林达很快熟悉了他的新居。这不是他曾经生活过的、曾经习惯过的平坦空间,这里畸变扭曲,是芯片的迷宫,是无数线束组成的网络。进入这个世界之后,他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世上本没有绝对的自由,人类何尝不是如此呢。人类不能离开空气——那么它就是被囚在空气的管道里;人类不能看见紫外和红外光谱,听不见次声波和超声波——那么它就是被囚于可见光和声波的管道里。借助于科学,人类对上述囚禁达到了一定的超越,但还有一个最大的无法超越的囚笼呢——他们只能理解低等智力所能理解的科学,那么他们就是被囚于低等智力的管道内。
  在失去了人的实体后,司马林达曾感到怅然,此后他只能以电子信息的形式存在,他是一个虚体而不是一个实体。但他快他就想开了,实体是什么?当一个人观看“实实在在的”景物时,不过是景物反射的光波(电磁波的一部分)进入瞳孔,再变成送往大脑的电子脉冲;当一个人抚摸“实实在在的”爱人裸体时,实质上只是皮肤的原子通过核外电子层互相作用,再变成送往大脑的电子脉冲。宇宙中有四种力,电磁力、强力、弱力和引力,而在人类生活这个尺度内,一切活动(吃喝排泄、作爱、生育、杀戳、劳动)归根结蒂是电磁力的作用,都是电子信息而已。
  那么,他如今生存的这个电子信息世界,正是“实体“的深层次提炼。
  这个世界没有了凡人的欲望,没有烦恼、痛苦和卑鄙。这里只有思考的快乐,思考文明发展的终极目的,思考宇宙的终极规律。对于这些问题,人类中极少数哲人作过无望的探索,而对于超智力体,思考和探索是唯一的生存目的。这个超智力体在进行自己的思考时,也从没忘记向人类提供服务(人类所需要的低级服务),因为,超智力体毕竟是人类创造的,而且至今寄生在人类社会这棵大树上。司马林达已经溶入超智力体,或曰上帝了。但他知道自己的溶入还不彻底,那个司马林达个体的表面张力还多少存在。他不能忘情于司马林达的爱憎。
  林达常通过四通八达的互联网去寻找故人,收集他们的信息。他曾回到瑞士父母家,去听听(通过电脑的语音输入)他们是否已从儿子死亡的悲伤中解脱出来;他曾回到乔乔家,去看看(通过电脑的摄录镜头)她是否已有了新欢;他想找到放蜂人,重听一遍放蜂人朴实而蕴含哲理的谈话。不过,放蜂人那儿没有互联网络,无法找到他。
  就在寻找放蜂人的期间,他新发现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原来,电子幽灵的世界并不限于互联网络(局域网、通讯线路等)。在遍布全球的电力线路(强电网络)中,他同样可以如鱼得水。这里流动着50赫兹的交流电,但高于50赫兹的高频信号也可以与其共存,并行不悖。自从学会了在电力网络中生存,他就更为自由了,只要愿意,他可以在0.1秒内周游世界,到达西藏大峡谷、乌干达的农村、纽约唐人街的店铺和枣林峪张树林的简易帐蓬内。
  不过他发现了几处无法进入的绝地,家乡附近的2号工厂就是一处。在这儿,互联网络的末稍只能通到工厂的外围,电力线路当然是通入厂区的,但在工厂边界装有高效的滤波装置,只允许50赫兹的低频电流在线路中自由流动,高频信号被滤掉了。
  他知道这儿是世界上防卫最严密的地方,电力线路的滤波是为了防止内部电脑网络的信息借其外逸。这个可恶的装置阻断了他的进路。不过他想总会找出冲破屏障的办法,毕竟,这种滤波装置只是低等智力的发明,它不可能限制超智力体的自由。
  海狸建造的堤坝能阻挡人类的巨轮吗?矿山的日出比别处要晚一些。公鸡打鸣很久了,天光已经放亮,太阳才慢慢从东山头爬上来。山腰的皂角树沐浴在朝霞里。从矿洞伸出的轨道沿着山腰的等高线延伸到选矿车间,几辆黑色的矿斗车撂在轨道上。这个矿山早已荒废,车间只剩下框架。从选矿车间往下,是一条不太宽的山溪,溪底铺满了白色的鹅卵石,清彻的山泉在鹅卵石的缝隙中淙淙流过。一条公路穿过小溪通向远方,由于年久失修,已变得坎坷不平。
  宇何剑鸣在溪水中洗了脸,对着朝霞活动手脚。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平复,但心头上的伤还未痊愈,它结了疤,还没长出新肉。
  这个铁矿是20世纪70年代建成的,那是个失去理性的时代。经过匆匆的勘探,断言这里有丰富的矿藏,于是匆匆建立了矿山。不久,掘进几百米的矿洞与一个老矿洞相遇,原来古人(可能是汉朝人)已在这儿开过矿,把主矿脉挖净了。老矿洞中还残留着锈迹斑斑的锤头,和在污水中浸泡得发红的锤把。时间的隔离常常造成双向的谜团:汉朝的矿工肯定对20世纪的风镐、钻机、重力和磁力探矿仪充满神秘感。而20世纪的人们对过去也充满好奇:在那个朝代,没有仪器、风镐、钻机和炸药,他们是如何从重重叠叠的深山中找到矿脉,又是如何把坚硬的铁矿石开采出来?
  这个矿山废弃后,矿工和工程师们早已星散,只有极少数人留下来,他们的后代变成地道的山民。他们种地,喂牲畜,利用宽敞的废厂房种植木耳。宇何剑鸣和齐洪德刚离开何家之后,找到了这个理想的隐居之地:既与世隔绝,又有一定的工业基础,有与外界联系的电话线和电脑。房东姓柴,是这儿的小能人,屋里有一个作坊,为乡亲们修理机械和电器。两人正是看中了这个作坊,便用高价把这儿租下来,老柴全家另找地方安置。他们告诉老柴,宇何剑鸣遭遇了车祸,未婚妻死了,现在他想在这块世外之地养好心灵的伤口。老柴很同情他,常常过来闲聊一会儿,送一些青菜、粮食和山上的野物。
  两人在这儿住了两个月,其间只出去过三次,两次是去南阳购买所需的电器元件,一次是秘密会见何不疑,因为在计划制订时还需了解一些2号的细节。经过多次的反复,“盗火II”计划终于成熟了。
  剑鸣原想亲自去执行这个计划,他想看看自已的生身之地,想以自己的行动弥补良心上的亏欠。但德刚说服了他,首先是他脸上的伤口太剌目,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再者,作为B型人,他干这事太危险。而德刚呢,即使被抓住,也只是一场牢狱之灾。
  前天,德刚离开这儿远赴泰国,“盗火II”计划正式启动。他从泰国回来后又去了2号,计划能否成功,今天就要看到结果了。
  剑鸣留在家中,似乎比执行者更紧张。夜里他睡不好觉,一遍一遍在心中模拟德刚的行动细节。这些细节他们早已预演上百遍了,但是……谁知道现场会出什么意外呢。今天上午他没有任何事情可干,这使时间十分难熬。
  他坐在河边的卧牛石上,一动不动,目光滑进了了时间隧道。他看见如仪穿着泳衣在水里嬉戏,又偷偷溜到身后,抱住他的脖颈,柔软的胸脯顶在他背上……他看见RB雅君赤裸着身体从水中走上来,平静地摊开双手说:我被气化了,可是你看我的指纹是假的么?……他想起不远处就是著名的南召猿人发现地,几十万年前,很多毛未褪尽的猿人就在这河谷里打渔、追猎、用削尖的木棍播种粟子。他们生活得很辛苦,很艰难,那时他们大概还没有如今人类的自大狂,动辄把自己摆在所有生灵的顶端吧。
  有人从山溪的石头上蹦蹦跳跳走过来,是老柴。山里人眼尖,他老远就看见剑鸣,高声招呼:“剑鸣兄弟,起得早哇。”
  剑鸣也向他问了好,问他干啥去了,他走过来,挨着剑鸣坐下,说:“去对山采些地曲连儿,喏,就是这玩意儿,”他从布口袋里抓出一把黑乎乎的菌类,“拾掇好我给你送一点儿,很好吃的。德刚兄弟呢?”
  “出去办事,今天能回来吧。”
  老柴自得地说:“看这山里水多净,空气多好。多在这儿住一段,啥烦恼都忘啦。”
  他的安慰反倒勾起剑鸣的痛苦,他知道老柴是好意,含糊地嗯了一声。老柴忽然长叹一声,推翻了自己的话:
  “其实这儿的水不好啊。你看这么大一个废矿山,几百间空房,只住了十几户人家。为啥?都叫这山水赶跑了。用山里人的话说,山水太‘暴’;用工程师的话说,山水中有有害元素。老人都说,这儿的住家只能延续5代,就绝了,然后山下人再来填这个空档儿。有时我真想立马离开这个鬼地方。”
  “真的?”
  “可不咋的!你没见这儿的傻孩子多,见人一脸笑,就是这山水害的。”
  剑鸣很吃惊,他没有想到在22世纪居然有人甘心忍受这样的生活环境。他说,你们得想办法呀,要不把水样送出去,我帮你找人化验。老柴摇摇头说,这儿太荒僻,就住球这几个毛人,值不得花钱改造水源。政府一直在动员我们搬走,可搬走有点舍不得。以后再说吧。他忽然转了话题:
  “听说山外边家家都使着类人仆人,你家用没用?”
  剑鸣的脸色立即沉下来,这恰恰是他最不愿意接触的话题。他勉强答道:“没有。类人大多使用在公共服务部门,能使用类人的家庭还是少数。”
  “剑鸣兄弟,有一点我抵死也弄不明白,咋把原子摆弄摆弄就能变成类人?我前些时到南阳,火车站售票的就是类人,和真人完全一样!活灵活现的真人!他们说这些类人就是在西峡的2号工厂里生产的,是把泥巴、空气、水送到机器里,用激光钳日弄日弄,就变成了人的DNA 。这到底是咋变的?”他央求道,“兄弟,这个疑问我膺记得可久远啦,问过几十个人,没一人能给我讲清。我看你是学问人,能不能用最明白的话把这事说清楚?”
  他殷切地看着剑鸣。剑鸣不愿谈这个话题,不愿撕开刚刚结疤的伤口。但他却不过老柴的诚意。老柴是个好人,心地良善,为人宽厚,他不想让他失望。剑鸣思索一会儿,说:
  “我试试吧。“他在河床上捡了十几粒石子,在卧牛石上摆出一个字,”这是什么?“
  “是我的姓,老柴的‘柴’呀。”
  “现在我去掉几粒白石子,换成黑石子,它的含意变了吗?”
  老柴嘿嘿笑着:“没变。那跟颜色没关嘛。”
  “现在我拿掉几粒石子,含意变了吗?”
  “缺了点笔划,还能看出是个‘柴’字。”
  “再拿走几个呢?”
  老柴认真看着:“勉强还能看得出吧。”
  “再拿走几个呢?”
  老柴摇摇头:“不行啦,缺笔划太多,看不出来了。”
  剑鸣总结道:“这就对了,你看,普普通通的石子按一定模式排列起来,就能产生一种新的意义,超过了‘死’石子的本身。而且它和石子的大小、颜色等性质无关,只和排列模式有关。人造生命也是这样,用普通的原子按一定模式排列起来,就能产生活的生命,超越了死物质的局限。我不知道说请了没有。”
  老柴不转眼地盯着缺笔少划的柴字,忽然大彻大悟:“对,魔式!魔式!这就像过去道士画符咒一样,只要按一定的魔式划出来,就有魔力啦,有法术啦。老辈人说,苍颉造字,鬼神都吓哭了。为啥?就是横竖撇捺拼起来,就成了魔式。”他喜孜孜地说,“剑鸣兄弟,多亏你啦,多少年弄不懂的事,你给弄清了。”
  剑鸣暗暗苦笑,这就算懂了?他没想到自己说的“模式”被偷换成“魔式”,又和道士的符咒扯到一块儿。但往深处想,他也释然了。尽管他和老柴是站在不同的知识基础上理解这件事,但可以说是殊途同归。因为他们都承认了基本的一点:复杂的缔合模式(魔式、符咒)是比物质高一层面的东西。他微笑道:
  “对,就是这个意思。你的脑瓜很灵光。”
  老柴乐哈哈地走了。
  剑鸣仍坐在卧牛石上不动。在这个宁静的小山村,在这条从南召猿人流淌至今的山溪旁,他的思想忽然有了顿悟,能以新的高度看待“盗火II”计划。他们当然要努力完成这个计划,但这里已没有了报复的欲望,没有了多日以来在心中按捺不住的愤懑之情,也忘记了自己的类人身份。自然人和类人都是因同一种缔合模式而超越物质的生命体,两者之间被错误地划了一道界限,现在他们要把它抹平。如此而已。
  将近中午12点时,他离开山溪回家,就在这时他接到了德刚的电话:
  “我已经出来了。很顺利,我正在往家赶。“
  他被巨大的喜悦漫住了。一切顺利,德刚是好样的!
  下午三点,他听到了汽车声,德刚急急走进院子,两人在门口拥抱在一起。“成功了?”他问。德刚兴奋地说:“依我看是成功了。各个步骤进行得很顺利,指令发到激光钳那儿后没被察觉,至少在我离开2号前没有被察觉。”
  “可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对。”
  他们准备在三天后去购买一名刚出厂的类人婴儿,放这儿抚养,两个月后确认其具有自然指纹。那时,这种具有自然指纹的婴儿该是数以万计了!他们将把消息捅给新闻界,然后笑看那道堤防的溃散。两人笑着击掌:
  “成功在望!”
  “成功了!”
  剑鸣说,你还没有吃饭吧,你休息,我准备午饭。老柴的酒柜里有一瓶郎酒,咱们用它小小庆祝一下。少顷,他把午饭准备好,德刚已把郎酒斟在两个茶碗里,清彻的酒液在轻轻荡漾。
  那时他们都没料到,电脑霍尔,这个修炼成仙的家伙,早已识破了他们的计谋。在2号工厂里,生产线已经停止。但哺育室里却分外拥挤。自霍尔发现那个外来指令后,安倍德卡尔就下令停止生产。但他却不敢下令销毁这批不合格的婴儿——1300名婴儿呀,他的良心承受不了这么重的负担。于是他采取了拖延的办法。他命令把这1300名婴儿全存放在哺育室里哺养,不许送出2号,以便两个月后确认他们是否真有指纹。霍尔温和地指出:
  “不需验证,指令是明明白白的,他们肯定具有自然指纹。”
  安倍德卡尔苦笑着,霍尔尽管进化出了自我意识,但他对人类一些微妙的想法还是不能理解。他叹口气说:
  “霍尔,照我的决定执行吧。“安倍德卡尔对世界政府的报告:
  “2125年11月10日,2号工厂的计算机系统遭到一次计划周祥、构想巧妙的入侵。尽管安全系统很快发现了外来指令并中止执行,但在这段时间内,已生产了1300名具有自然指纹的类人婴儿。作为2号工厂的总监,我负有不可推诿的责任,谨此提出辞呈,请批准。
  1300名婴儿是早产儿,其指纹尚未显现(这正是这项阴谋的高明之处)。现在他们全部被锁闭在2号哺育室里,以便在两个月后确认其是否真的具有自然指纹。当然,这一点已几乎没有疑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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