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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人

王晋康(当代)
《类人》
作者:王晋康
正文 一、楔子
  资料之一:
  科幻作家王晋康在1997国际科幻大会上的发言:
  ……只要我们对世纪之交的科技进步作一次鸟瞰,就能闻到暴雨前的腥风。科学技术,这个神力无比的飞 去飞来器,不再仅仅用以改造客观世界,它已折转身来变革人类。试管婴儿技术曾在伦理学界引起轩然大 波,如今风平浪息,它已成了医疗技术中的标准操作;克隆绵羊多莉激起了更强烈的地震,但余震犹在, 克隆人类技术便瓜熟蒂落。科学家对人类的近亲——同为哺乳动物的老鼠——进行了成功的基因嵌接(注 ),在下个世纪,肯定将用这项技术去改造人类。至于用人工智能增强的“人机人”,相信在下个世纪必 定会出现。
  这些科学进步足够惊心动魄了,但若比起另一项尚在襁褓中的技术,它们实在微不足道。1997年1月24日 ,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阿纳海姆举行的美国科学促进会上,著名的基因科学家克雷格•文特尔说,他现在 已完成了对20种最简单生物的基因测序,其中最简单的生命只需要不到300个基因,以目前毫微技术的水 平来说,人类完全能用激光钳和扫描隧道显微镜来排列原子,构成最简单的人造生命——想想吧,这是真 正的、彻头彻尾的人造生命,它的制造不需借助任何“上帝的技术”,所以,当用“纯物理”方法制造的 第一个生命问世后,上帝就可以彻底退休了。
  注:1997年6月,日本大阪微生物病理中心松野纯男将多管水母的萤光基因植入老鼠体内,使其能制造GFR 萤光蛋白,这种老鼠的身体可在紫外线下发光。他们是用“注入DNA”的方法完成基因嵌接的,此后不久 ,又试验成功了用病毒作中介的嵌接方法。
  一、楔子
  何不疑今天上班时特意提前了半个小时,他驾着氢动力飞碟来到“2号”上空,不过并没有马上降落。他 推动操纵杆,小飞碟扶摇直上,一直钻到云层里。脚下是熟悉的家乡风光,西北一片崇山峻岭,西南是波 平如镜的丹江水库,一条白带蜿蜒向南,这是汉水。东南有山势较缓的桐柏山,这是千里淮河的源头。几 条磁悬浮高速列车和高速公路在东南方的南阳市汇聚,组成一个壮观的米字形。
  小飞碟浮出云层,云层像河水一样平稳地向后流去,速度各有不同。稀薄的白云流速最快,那是距飞碟最 近的层云;越往下则流速越快。当然,这并不代表真正的云层速度,而是飞碟运动加上云层远近所造成的 错觉。松软的云堆绵亘千里,被朝阳涂上艳丽的金红。有的云堆像瀑布,有的像乳房,有的酷似清朝的官 帽,从锥形的圆顶上泻下一圈璎珞。何不疑忽然想到自己的童年,45年前,他出生在八百里伏牛山中一座 相当闭塞的小山村,童年时他是泡在奶奶的神话故事中长大的。那时他常常仰坐在山坡上,嘴里嚼着一根 草茎,痴痴地看着蓝天上的白云,棉花状的,羽毛状的,奇形怪状的,白云在澄碧的天穹上悠悠飘着,无 始也无终。彩云中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有悬云寺、小和尚和人参姑娘?(悬云寺是一则美丽的神话传说 :善良的小和尚和人参姑娘为了逃避恶和尚的迫害,把人参汤浇到寺院四周,借人参的神力使寺院升到空 中,在这个过程中,几位人参姑娘甘愿作了牺牲)。有时他甚至能真切地听到,云层中有清亮的小女孩的 笑声!
  如果他早生200年,他可能永远遐想下去,甚至向奶奶的神话中再添几勺浓汤。不过他是生在21世纪,他 很快走出山村,很快就在飞机上看到了真实的云层——于是,神秘感消失了。
  消失的可不仅仅是对朝霞彩云的神秘感。如今他是世界上有名的生物学家,他已经能把上帝的“最终的” 魔术还原成精巧的技术——非常非常精巧,但毕竟是人类可以掌握的技术,在这里,神秘感也消失了。
  他摇摇头,抖掉这些思绪。今天的浮想联翩是正常的,因为他的人生很快就要有一个大的转折。他决定提 前退休,开始他的新事业,一项全新的、充满未知和风险的事业。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新事业是对前半 生的反叛。 飞碟下方就是“2号”,是地球上仅有的三个类人工厂中的第二个。它坐落在中国的中原地带,这儿到处 是风化严重的丘陵和浅山,土壤贫瘠。不过,在合成食品占据人类食物的主流后,这里已退耕还林,葳蕤 浓绿的植被严严地遮盖住红色的土壤,到处是小叶杨、柳树、榆树、板栗、柿树、乌桕、构树……正是收 获的季节,柿树上挂满了小小的红灯笼,栗子树上藏着浑身尖剌的毛栗子,麻雀、喜鹊和鹌鹑在浓密的枝 条中叽喳着。而2号工厂恰如半埋在绿茵之中一个巨大的灰白色的鸟蛋。
  一个漂亮的软壳蛋。超强度的碳纳米细丝结成的防护网把整个工厂严严包裹起来,在秋风吹拂下,卵形的 防护网轻轻地波动着。网是双层的,其中充盈着强大的微波场,任何活的生物物体都休想通过这道藩蓠, 包括飞鸟、昆虫乃至细菌和病毒。工厂地下是整体浇铸的混凝土地基,与围墙连成一体,嵌有大量的传感 器,足以对任何越界而入的破坏者发出早期警告。在21世纪末的大同社会里,这样严密的防卫实在罕见。
  何不疑把小飞碟降落在鸟蛋外的停机坪,这会儿2号的员工大都已经来了,密密麻麻的小飞碟、单人飞行 器和微形飞机就像雨后的蘑菇。他跳出飞碟,向大门走去。大门口有两个通道,左边是物品通道,所有从 这儿进出的物品都要经过高强度伽玛射线的照射,任何隐藏在物品中的生命都会被杀死,哪怕是藏在50毫 米厚的铅箱内。
  另一个是人行通道。进入2号的所有人员,即使是联合国秘书长,都要在这里脱去衣服,经过淋浴消毒, 再换上2号特制的白色工作衣。消毒只是表面上的用处,实际上,淋浴相当于文明的搜身检查,以保证任 何人都不能有什么夹带。淋浴间原来设计为两个,男女分用,但这种“旧时代的礼节”遭到2号职员毫不 留情的嘲弄。所以,现在的淋浴间是男女共用的。
  他经过例行的指纹和瞳纹检查,走进消毒通道。秘书丁佳佳刚刚脱光衣服,把衣服放在标有各人姓名的存 衣柜中。佳佳向何总问了好,何不疑心不在焉地说:“你好,佳佳,你真是个漂亮的姑娘。”
  佳佳扬起眉毛,忍住唇边的笑意。虽然每天上班前的这个“裸体聚会”已经习以为常,但2号里形成了心 照不宣的共识:这里是工作场所而不是社交场所,这里的所有人都应被看作是中性的。因此,在这里夸奖 一个裸体姑娘的美貌不能说是得体的举动。不过丁佳佳知道,何总是一个多少有点古怪的人,因此,对于 何总不太得体的寒暄,佳佳一笑了之。何不疑是2号的技术权威,是这里的灵魂。30年前,位于美国亚利 桑那沙漠的“1号”创建时,何总就是重要的参与者。5年后,他又到这里创建了2号。他的目光深邃,但 常常被梦游般的浮云所遮蔽。在他陷入深思时,最漂亮的姑娘在他眼里也等同于书桌和文件柜。也许这种 心不在焉的神态更增添了他的男性魅力,何总46岁还未结婚,那时他是众多女职员注目的目标。不过佳佳 当上他的秘书时,何总已经结婚了,妻子宇白冰是一个34岁的姑娘,身体娇小,笑容温婉,是那种典型的 古典美人。她已经有了身孕,预产期听说就在这几天。
  佳佳进入热风区时,见何总已脱了衣服,踏上喷水区的自动人行道。强力水流从上下左右一齐喷来,在他 身上打出一团团白雾。何总身体壮健,肩膀宽阔,肌肉突起,只是腹部过早地鼓起来了。何不疑走过喷水 区后睁开眼睛,注意到了佳佳的目光,便解嘲地拍拍圆滚滚的肚子:
  “没办法。从结婚后它就膨胀,3年了,再怎么加强锻炼也止不住它。我想一定是我妻子做的饭菜太可口 了。”
  他们在热风区吹干身体,穿上白色的工作服,走过内门。收发室的刘小姐告诉何总,有他的一个包裹,包 裹品名写的是金华火腿。何不疑笑了:“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寄来的,上次聚会时他许下的诺言。他大概忘 了我家的地址,只好寄到2号来了。这可是真正的金华火腿,不是合成食品。哪天到我家去品尝。”
  刘小姐问:“是否放到你的飞碟上去?”
  何不疑略略沉吟:“不,给我吧,也许今天中午我就拿它请客。”
  他用左手轻松地拎上竹蒌,与佳佳一块儿登上主楼。主控制室在大楼的最顶层,四周是圆形的落地长窗, 俯瞰着厂区的全貌,碳纳米管的护网在他们头顶30米处均匀地向下洒过来。夜班人员向他们问了早安,电 脑霍尔的面孔出现在大屏幕上:
  “早安,何先生,昨晚一切正常。”
  “早安,霍尔,谢谢你的工作。”
  “夫人可好?她的预产期快到了。”
  “谢谢你的关心,她很好。我想产期就在这几天吧。”
  双方含笑对视,何不疑走过去,用额头碰碰屏幕里的霍尔,这是两人已经习惯的亲昵动作。霍尔是一部人 格化的电脑,是一个藏在芯片迷宫里的活人。它和何不疑已经是25年的老朋友了。它的智力最初是由何不 疑创建的,但现在,它已成了控制2号运转的灵魂。它不再仅仅是一台机器,在它和何不疑的交谈中,已 经有了真正的感情交流,真正的友情。有时,何不疑甚至对它心怀歉疚——为了2号的安全,霍尔是完全 与外界隔绝的,它要孤独地囚居在2号,直到地老天荒。对于一个有自我意识的电脑来说,实在是太残酷 了。所以,只要有闲暇,何不疑常来和它聊天。这会儿何不疑交待道:“客人马上就到。准备工作做完了 吗?”
  “完了。”
  何不疑向电脑内插入一块磁卡:“这是我和工厂总监共同签署的特别行动令,请核对。”
  3秒钟的停顿后,霍尔说:“密码核对无误,我将立即执行。”
  “执行吧。”
  总监杰克逊也到了,他是一名矮胖的英国人,秃脑袋,一双浓眉。他问何不疑:“指令输入了?”
  “嗯。”
  他看着何不疑:“老何,我昨天给你太太通过话。”
  “我知道,内人已转达了。谢谢你的再次挽留,但我去意已决,不会变了。”
  杰克逊叹息一声:“那好,回家抱儿子或女儿吧,你太太说,预产期就在这几天。”
  何不疑笑着纠正:“肯定是儿子,内人已做过B超。”
  杰克逊拍拍他的肩膀:“祝你新生活愉快,不过,要首先预祝今天的演习成功。”他转身回总监室。
  佳佳过来告诉何总,他邀请的两名客人已经到门口了。何不疑打开监视屏,见两位客人在门口进行指纹和 瞳纹鉴定,然后走进淋浴间消毒。一位是75岁的俄国人斯契潘诺夫,世界级的侦探推理小说作家,即使在 21世纪末,“电脑作家”仍不能战胜他。他的作品十分机智,悬念巧妙,一波三折,在全世界享有很高的 声誉。斯契潘诺夫是一位世界公民,一生大部分时间生活在中国、美国和澳大利亚,但他身上仍有浓重的 俄国味,身材魁梧,方下巴,阔肩膀,浓眉下是一双深沉机敏的眼睛;须发已经全白了,连身上的汗毛和 阴毛都是白的,活脱一只毛色纯白的北极熊。另一个客人是22岁的中国姑娘董红淑,《大公报》的名记者 ,长得娇小玲珑,娃娃脸,乳房坚挺,腰部纤细,一头黑亮的披肩发。这会她已经擦干身体,正在穿2号 的工作衣。可能是斯契潘诺夫说了什么笑话,董红淑在纵声笑着,笑得毫无顾忌。
  何不疑关了屏幕,简短地说:“你去迎接他们吧。” 两个客人走出消毒通道,董红淑摇了摇新浴之后蓬松的头发,迫不及待地打量着2号,这个世界上最神秘 的地方。眼前的景物其实并无神秘之处,满眼是绿色,是姹紫嫣红,有中原地带的柳树杨树,也有南方的 木棉珙桐,绿阴丛中露出星星点点的十几幢建筑,都不算高大雄伟,但外观异常精致。头顶上,那个半圆 的、色泽灰白的天花板高入云霄,在风中微微波动。
  董红淑低声赞叹:“太美了,太美了!”能踏上这片神秘土地,她感到十分庆幸,也十分意外。这是多少 记者梦寐以求的幸运,怎么突然落到她的头上呢。21世纪末,世界上已经没有敌对国家,没有战争、军事 基地、军事秘密之类的东西,甚至连商业机密也几乎不存在了。因为网络无处不在,在那些信奉“信息自 由”的黑客骑士长达100年的不懈进攻下,要想保住商业秘密,代价未免过于高昂。所以各个跨国公司索 性顺应潮流,打开藩蓠,把信息自由变成了一种时髦。
  但世上惟有三个地点仍包着厚厚的外壳:美国亚利桑那州的“1号”,中国中原地带的“2号”,和以色列 内格夫沙漠的“3号”。这些地方的全称是“类人劳动力繁育中心”,一般的称呼是“类人工厂”。这些 地方的计算机都是采用局域网,同外界的通讯系统有最严格的屏蔽。新闻界对它们基本是装聋作哑,保持 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默契。这是极罕见的,要知道,新闻记者都是些贪婪的鲨鱼和秃鹫,平时,只要在100 里外闻见点血腥味儿,他们就会不顾性命地扑上去啦。
  原因无它,这些繁育中心,或者叫类人工厂,使人类(整个人类)处于不尴不尬的地位。这儿有太多的逻 辑悖论和道德伦理悖论。
  可是,为什么突然通知他们两个来采访?也许斯契潘诺夫知道内情? 一位同样身穿白色工作衣的头发花白的男人在通道口迎接他们。他谦恭地说:“是董小姐和斯契潘诺夫先 生吗?请跟我来,何总在办公室等你们。”
  董红淑一眼就看出这是位类人。现在,已有十分之一的家庭用上了类人仆人,尽管从外貌上说他们与人类 毫无二致(类人长得更健美),但他们身上的“类人味”是无可置疑的。董红淑不经意地瞟了斯契潘诺夫 一眼,后者也用目光作了回答:对,是类人。
  那位男子正半侧着身体在前边领路,他肯定觉察到了两人的无声对话,便微笑着说:“也许你们已经猜到 了,我是一个类人,是2号的第一批产品,在这个厂区已经服务25年了,从没迈出厂区一步。”
  小董多少有点尴尬,毕竟,对他人身份的猜测是不礼貌的,哪怕对于类人。她疑惑地问:“你是2号的产 品?听说2号只有25年历史,而你……”
  “我的生理年龄已经55岁。那时,为了尽快得到成熟的类人,我们是用快速生长法直接跨到了中年。”那 位男子又微笑着加了一句:“这是我最后一次服务了。”
  小董不明所以。最后一次?也许明天他就要离开工厂?不过,她没有追问下去,那位类人说,何总的办公 室已经到了。 何总和秘书在门口迎接他们。何不疑从未在媒体中露过面,但两人一眼就掂出了“2号总工程师”的份量 。他浑身透着自信,目光炯炯有神,面目清癯,肌肉强健,只是肚子过早地发福了,破坏了身体的匀称。 那位头发花白的类人把客人交给秘书,悄然退去。何不疑含笑把客人迎进屋。深秋的阳光透过落地窗射进 来,照着屋内巨大的办公桌、满墙式书柜和紫红色的皮沙发。他扭头交待秘书:
  “请把门关好,无论什么电话和工作都给我挡住。”他转向客人,“今天上午是全部属于你们二位的。你 们想喝点什么?”
  这种破格待遇使董红淑受宠若惊,看看斯契潘诺夫,他的目光中也显得有点意外。两人要了咖啡,佳佳送 来三杯热咖啡,旋即退出,把沉重的雕花门轻轻带上。何不疑在他们对面坐下,端起咖啡呷了一口,好像 突然改变了主意:
  “要不,我先领你们参观一下2号,你们愿意吗?”
  “当然愿意!”董红淑急不可耐地说,把何不疑逗笑了。斯契潘诺夫也笑着点点头。
  “那好,请喝完咖啡,跟我走吧。” 门口停着一辆敞蓬的微型车,没有驾驶员,三人上车,车辆自动开走了。没有噪声和排烟,是一种绝对无 声和洁净的环保车。自动车带他们走了很远,车停了,何不疑起身让女士先下车。他指指周围的丘陵,和 绿色植被下露出的红色土壤,问:“知道2号的地理位置吗?”
  “知道,在南阳市的西部。”
  “对,是内乡、西峡和淅川交界的地方。这儿是世界上已发现的恐龙蛋最密集的地方,前后发掘出2万多 枚,而在此前,全世界的发现加起来才500枚。恐龙蛋在这儿如此密集的原因还未得出确论,很可能这是 恐龙灭亡前的最后一片乐土,是它们走向死亡的入口。棱齿龙、三角龙、剑龙、暴龙群集在这儿,已经意 识到了家族的末日,它们苦苦挣扎着,仰天悲鸣。这是多么悲凉多么回肠荡气的场面!……6000万年后这 儿建成了生命制造工厂,真是世事沧桑、天道循环啊。”
  斯契潘诺夫微笑着指出:“一般人不说‘生命制造’这几个字,毋宁说,在正统的理论界中,这样说是犯 忌的。”
  何不疑一笑:“是吗?在2号里反倒不大理会这些禁忌。”
  外观不甚高大的厂房原来是半地下式的,从里面看相当高旷。屋内十分安静。工作人员不多,见何总进来 ,他们都礼貌地点点头,继续自己的工作。三人先走进“刻印室”,几百台圆柱状的机器一字儿排开,屋 内仅听见轻微的咝咝声。何不疑简短地说,这里的关键设备是激光钳,它们正进行毫微操作,用纯物理的 手段把碳、氢、氧、磷等原子排列成人类的DNA。他介绍得非常平淡,但董红淑分明感受到喘不过气的敬 畏感。
  往下的工艺流程就十分直观了,每个人都十分熟悉,尤其是女人。何不疑说,这儿是活化室,是模拟人类 卵子的环境来激活DNA。这儿是分裂室,激活的DNA在这儿分裂成8胚细胞;最后是孕育室,几千台模拟子 宫在轻轻地抽动着,几根粗大的软管汇聚之后分为几千根细管,分别连在各个子宫上,无疑是输送各种养 料的。子宫呈半透明状,从外面就能看到婴儿在里边舞手动脚,脐带在羊水里飘浮。忽然,就在他们面前 的一具子宫内响起响亮的儿啼,董红淑一愣,旋即眉开眼笑地趋前聆听,问:“在子宫内就能啼哭?这在 人类中是不多见的。据我所知,人类婴儿的宫啼是不正常的现像,一般是胎儿缺氧造成的。”何不疑简捷 地说
  “这儿的所有类人婴儿出生时都相当于四个月大的人类婴儿,大都有宫啼现像。至于为什么在四个月才出 生,待一会儿我再解释。”
  远处又有几个婴儿呱呱坠地,不过等他们赶到时,降生的婴儿已经被传送带送走了,送到检验部,那儿有 电脑检验和人工检验。他们走进检验室,电眼观察着流水线上的婴儿,绿灯闪亮着,表示检验通过。之后 是人工检验室,30多名自然人女员工眼睛上嵌着放大镜,认真观察着婴儿的指肚,辅以触摸检查。再住后 是哺育室,50多名类人女员工穿梭往来。这儿与检验室一样,婴儿的哭声响成一片,不过啼哭声里听不出 悲痛的成份,倒是带着欢闹的味道儿。
  何不疑解释说,检验室和哺育室是工厂里唯一用上人工劳动的两个地方。董红淑目醉神迷地看着,赞叹这 里的宏伟、肃穆、简洁的美妙和震撼人心的神秘。斯契潘诺夫肯定也被深深震撼了,不过从表面上看他还 能保持平静。
  出了厂区,看见十几个类人聚成一堆,大多是50岁左右的男人,手里都端着高脚酒杯,琥珀色的葡萄酒在 杯内闪光。他们平静地交谈着,似乎是一场非正式的聚会。其中一人肯定是谈话的中心,忽然那人从人群 中走出来,走向两个客人。客人认出,他就是刚刚为他们引路的那个类人。他含笑道:
  “你们好,何总好。我在同朋友们告别,马上就要进入轮回了。”
  何不疑点点头,同他握手拥抱。董红淑也机械地伸出右手,握到了对方光滑无指纹的手指。这时她恍然悟 到对方说的轮回是怎么一回事。死亡,他说的是死亡!中年男人回过头,同众人告别,饮光杯中的酒,把 酒杯递给同伴,然后神色自若地走进一间小屋,向众人扬手作别。
  厚重的屋门缓缓关闭了。
  董红淑简直是目瞪口呆,她看看何总,看看立在门口的十几个类人,他们的表情十分肃穆庄严,但总的说 十分平静,绝无半点悲伤。屋门旁的一串指示灯闪了几次,随后变成绿色。十几个类人悄悄离开了。何不 疑平静地说:
  “走吧,回我的办公室。”
  董红淑痴痴呆呆地跟着走了,她忍不住问身边的斯契潘诺夫:“那人真的死了?”
  斯契潘诺夫点点头:“当然。他在那里化作原子,很可能要回到这套流程的开端,重作DNA的原料,这就 是他说的轮回。”
  何不疑唇边含笑,一言不发。董红淑踌躇着,仍忍不住开口:“他们……”
  何不疑明白她的话意,答道:“他们不惧怕死亡,他们的生命直接来自于元素,而不是上帝。所以,过了 强壮期的类人就自动选择死亡,从不贪恋生命。”他特意解释道:“这不是2号的规定,而是类人员工中 自动形成的习俗。我们只是没有干涉,我们尊重类人的决定。”
  董红淑在震惊中沉默了。
  他们回到办公室,秘书又送来三杯咖啡,把一只竹篓放到何总的巨型办公桌上。何不疑笑着说,这是一位 浙江朋友送来的金华火腿,绝对原汁原味,中午我请客,品尝一下它的味道。“好,开始正题吧,今天你 们一定会写出一条极为轰动的新闻,咱们事先约定,如果二位因这篇报道获得普利策奖或邵飘萍奖,奖金 可要分我一半唷。”他开心地笑着,“不过宝盖不能一下子揭开,还是让我先回顾一下历史吧。”
  他慢慢呷着咖啡,似乎在酝酿情绪。董红淑几乎急不可待了,侧脸瞄瞄同伴,他倒是气定神闲。她也把情 绪稳住了。 “98年前,”何不疑缓缓说道,“即1997年,克隆绵羊的消息曾激起轩然大波,因为,克隆人类的前景已 经近在眼前了。时至今日,我们还能从当时的科学文献中,摸到那个时代的悸动:恐惧、困惑、迷茫或是 急不可待……当然,现在看来,这些世纪末的燥动显得很可笑,很幼稚,因为最终改变世界的并不是克隆 技术,而是同年1月24日一篇不起眼的小文章。那篇文章说,人类已经接近于制造生命——不是用杂交、 基因嵌接、细胞融合之类生物或半生物的办法,而是用纯物理、纯技术的方法去排列原子,构成最简单的 生命。”
  “当时,这似乎是天方夜谭,至少对99.99%的中国人来说是天方夜谭。但仅仅过了43年,即2040年,就实 现了突破。第一个被创造的是最简单的疱疹病毒,这是自然界最简单的生命之一,只有不足300个基因, 甚至可以说它是介于生命和非生命之间的过渡物。但无论如何,第一个人造生命已经出现了,激起了轩然 大波。不过,恐惧、愤怒、绝望都挡不住自然之神的步伐。在此后20年中,各种人造生命让人类应接不暇 :大肠杆菌、线虫、水蛭、青蛙、鸟类、老鼠……最后的结果是不可避免的,到了2068年,这项技术就攀 到了绝顶,第一个人类的DNA‘组装’成功了。它包含着十万个基因,23条染色体。这项技术发展得太快 了,以至走到了语言的前面,直到第一个人造人降生后几个月,人类才就某些辞汇制定了规范用语:这种 人造人被称为‘类人’,其人称称谓也可沿用你、我、他、她这些人类用语,但他们的死亡则只能称作‘ 销毁’。”
  这段历史两个客人都很熟悉,但回忆起这段令人眼花缭乱的剧变,两人仍陷于一种怀旧的历史情绪。斯契 潘诺夫轻叹道:“是的,历史发展得太快了,反对意见还没来得及汇聚起来,就被历史潮流冲走了。”
  “是啊,从历史上看,体外授精、试管婴儿、克隆人、人脑嵌入电脑芯片,人类的基因改造……这些都遭 到了顽强的抵制,惟独类人诞生时反而没有激起多少涟漪——反对者已经无计可施了!已经见多不怪了, 已经听之任之了。当然,类人的出现确实使人类处于不尴不尬的地位。人类是万物之灵呀,是上帝之子呀 ,是神权天授呀,人类智慧是宇宙进化的极致呀……忽然人类有了逼真的,不,是完全不失真的仿造品! 人类现在是腹背受敌,前边是已超过人脑的电脑,后边是用泥土(元素)组装出来的人造人!不过,不管 人类精英如何担忧,如何反对,类人很快就大批出现了。截止今天为止,”何不疑停下来,对旁边的电脑 低声下了一道命令,少顷,电脑上出现一列数字:124589429。“一亿二千四百五十八万九千四百二十九 个类人。这是因为,日益走向‘虚拟化生存’的人类极其需要这种有感情、在人格上又‘低于’人类的仆 人,这种市场需求根本无法遏制。世界政府只来得及制定了几条禁令。一,全世界只允许开办3个类人工 厂,其中就包括这一个2号。知道吗?”他笑着说,“这儿是我的家乡,我筹建2号时,有意选中这儿,选 到恐龙蛋聚集的地方,我想这儿最适合作生命轮回之地。”
  他接着说:“第二条禁令,就是类人不得具有人类的法律地位,不允许有指纹,以便与人类区分。不允许 繁衍后代。新类人只能在三个类人工厂里制造。”
  女记者已经急不可待了,笑着打断主人的话头:“何先生,这些历史我们都很清楚。不要说这些了,快揭 宝吧,你今天到底给我们准备了什么意外的礼物?”
  何不疑笑着,仍不慌不忙地自顾说下去:“类人不允许有指纹,不是指用手术方法去掉指纹,那太容易了 。而是去掉DNA中所包含的产生指纹的指令。这个工作太困难了!那就像把高熵世界返回到低熵。你们也 许知道,人的指纹型式不仅取决于基因,还取决于皮肤下神经系统的排列,后者在很大程度上属于量子效 应的范畴。不过,尽管这项工作十分困难,科学家仍把它完成了,在建造亚利桑那1号工厂时就完成了。 我是这项技术的发明人之一。”他说,并没有自矜的成份。“能摸索出这项技术在很大程度上是侥幸。”
  斯契潘诺夫不动声色地揭“疮疤”:“第二条指令的原文是‘不允许类人具有生育能力’。可惜,这条禁 令从来没有达到。”
  何不疑老实承认:“对,你说得对。如果是用手术或药物的方法使类人失去生育能力,那是再容易不过了 。但是,若是修改基因中关于生育能力的指令——很难。科学家作过多次尝试后发现,凡是对此有效的技 术,势必影响DNA的生命力。看来,繁衍后代的欲望是生命的第一本能,抽去这个本能,也就消灭了生命 本身。所以,这项禁令没有能在类人制造技术中得到落实,但它的替代物——不允许类人自主繁衍的法律 ——倒是得到了完全的贯彻。而且,尽管具有繁衍能力,但类人们普遍没有繁衍的欲望,他们都是性冷淡 者,这主要是由于社会心理的作用。”
  “至于消除指纹技术,”何不疑说,“那是绝对可靠的,迄今生产的一亿二千万类人中,没有出现一次例 外。现在警方已把有无指纹当成识别类人的唯一标准。你们知道,自然人中也有极少数没有指纹的特殊例 子,全世界不过几十例吧。世界政府为他们颁发了严格的‘无指纹证书’,这些不幸的无指纹人不得不极 其小心地保护着这些证书,否则他们在人类社会中将寸步难行……说远了,还是回头说2号吧。虽然这项 从基因中‘擦去’指纹指令的技术极为可靠,2号内仍有严密的监督系统。你们刚才已经看到,每一个出 生的婴儿都要接受严格的检查,一旦发现指纹,立即自动报警,整个2号会在两秒钟内进入一级警戒。我 刚才说过,这儿的胎儿都是怀胎14个月,所以,他们出生时身体相当于四个月大的人类婴儿——所谓14个 月只是一种比喻的说法,实际上这儿的生命成长是快速进行的,从制造出DNA到婴儿出生,只有三个小时 的时间。至于为什么让类人婴儿在4个月大才出生和出厂?因为正常人的指纹不是生来就有的,要在3个月 后才能长出来,才能被检验。”他突兀地宣布,“这就是我邀请二位的目的。”
  他的转折太突然,董红淑呆呆愣愣的,猜不到他的话意。斯契潘诺夫多少猜到了一点,但也不敢肯定。两 人紧张地盯着何不疑。
  何不疑苍凉地说:“我一直在做着一件违逆自己心愿的工作。从某个角度看,所有类人都是我的亲生孩子 ,我十分喜爱他们,但不又不得不冷酷无情地防止他们混入人类。因为那将使人类社会走向大崩溃。我准 备提前退休了,退休前想对2号的安全性作一次实战检验。请听好,”他庄重地说,“我已经对主电脑霍 尔下达了指令,修改了制造程序,使生产线中能产生带指纹的婴儿。世界上能修改这一程序的,不会超过 3个人吧。”他说,仍然没有丝毫自矜的成份。“请注意,2号内只有总监和我知道此事,对其它人完全没 有事先警告。按时间计算,再过25分钟,第一个有指纹婴儿就会出生,随之应该自动报警,全部生产程序 中止,大门锁闭,全区处于一级戒备。”他加重语气说,“我再重复一遍,绝对没有事先警告,我以人格 担保,总监正在隔壁瞪着眼监视呢。一会儿看到的将是一次完全真实的实况转播,而你们是有幸观察现场 效果的唯一外人。如果25分钟后没有警铃声,那我就要丢人了。怎么样,二位还有问题吗?”
  两个客人绝对没有想到,给他们准备的是如此刺激性的实战场面,两人都紧张得喘不过气。董红淑又是点 头又是摇头:“是的是的……不,我们没有问题了。”
  “那好,请静下心来品尝咖啡,等着这一刻吧。”何不疑气定神闲地坐在他们前面,又唤佳佳送来两杯热 咖啡。佳佳应声进来,她的笑容还是那样优雅,她一定还被蒙在鼓里。
  佳佳带上门出去了,屋里一片碜人的寂静。只有墙上的电子钟嚓嚓地响着,轻微的响声似乎慢慢放大,变 成雷鸣般的声响。两个男人无疑也紧张,但他们尚能不形于色,董红淑则几乎不能自制。小董忽然注意到 两人端杯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她想,原来你们也一样紧张呀。
  1分钟,2分钟,10分钟,25分钟……秒针的声音像是一记记鞭抽,这时连何不疑的额头也沁出细汗。当时 钟走了25分38秒时,忽然一阵铺天盖地的警铃声!虽然早有准备,董红淑还是像遭到炮烙一样从沙发上蹦 起来。
  屋门被撞开,笑容优雅的佳佳变成了一只遭遇枪口的小母兽,高声喊着何总!一级戒备!何总!门外的高 音喇叭声清晰地传来:生产线发现故障,一级戒备!严禁人员走动,警卫严密警戒!
  何不疑舒心地笑了,这时,一位秃顶的白人男子从屋外进来,与何不疑相视而笑,两人立即对着麦克风宣 布:“我是总监杰克逊,我是总工程师何不疑,请安静,刚才是我们布置的安全检查,重复一遍,刚才是 我们布置的安全检查。请恢复正常生产。谢谢。”
  何不疑向电脑霍尔下达命令:“霍尔,演习结束,请退出刚才的程序,开始正常生产。另外,把刚才的带 指纹婴儿迅速送到总监室。”
  总监微笑着同何不疑握手:“祝贺你的安全程序通过了实战检验。两位客人请坐,今天这个实战场面如何 ?千载一遇呀。佳佳,我从来没有听过你这么高的嗓门,我的天,至少100分贝!”
  佳佳知道了是一场虚惊,含羞带笑地退出去了。总监看到办公桌上的大竹篓:“老何,这是什么特产?”
  “是朋友送的金华火腿。不过你甭想染指,那是我内人最喜欢吃的。”
  门外响起脚步声,四名剽悍的警卫抱着一个白色的襁褓走进来,向总监和何总行了军礼。何不疑接过襁褓 ,在接收单上签了字,警卫像机器人般整齐地迈着步子出去了。何不疑对两位客人说:
  “准备拍照吧。这是最难得的拍摄机会。”他和杰克逊领客人来到里间,这里有一架激光全息像机,已经 做好了准备,两个镜头射出红色的激光束,何不疑打开襁褓,把婴儿放到拍照用平台上。
  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粉红色的皮肤吹弹可破,睁着眼,正向这个世界送去第一个微笑。他会笑会睁眼并 不奇怪,他的发育已经相当于四个月的人类婴儿了,脸上的皱纹已经舒展开来,很胖,小屁股肉呼呼,胳 膊腿圆滚滚。这是个男孩,胯下小鸡鸡翘着。大概是冰凉的平台刺激了他,他的小手小脚使劲踢蹬着,咧 开嘴巴哭了两声。不过他的哭声并不悲痛,给人以敷衍其事的感觉,而那双明亮有神的双眸一直急切地打 量着四周,想在来到人世的第一瞥中留下更多的内容。
  苍凉沉郁的生命交响乐在董红淑心中缓缓升起,黄钟大吕震击着她的心房,泪水不觉盈满了眼眶。小董羞 怯地侧过脸,掩饰了自己的激动。
  这当然不是她见到的第一个类人,不过,当一个呱呱坠地、混沌未开的婴儿以全裸的形式被放上祭盘,对 她视觉的冲击仍是太强烈了。看到这个可爱的、精美绝伦的小精灵,怎么可能相信他是用“完全人工”的 办法生产出来的呢。他不是上帝、安拉或女娲的创造,不是自然之子,他的基因是用激光钳砌筑而成,他 是工艺或技术的普普通通的产品。上帝的法术在这儿已经被还原成毫无神秘感的技术。这个技术制造的小 生灵像正常的人类婴儿一样,在女人心目中激起了强烈的母爱。
  斯契潘诺夫似乎没有她这些感受。他正在紧张地抓拍。激光全息相机也开始工作了,两束柔和的红色激光 照在目标上,产生了干涉,把干涉条纹记录在乳胶底片上。平台旋转着,改变着倾角,以求得到各个角度 的详图。最后,何不疑又用数字相机对婴儿的手指肚和脚趾肚拍了特写,这个镜头同步反映到屏幕上,经 过放大的手指显得更为娇嫩和精致,皮肉近乎透明,浅浅的指纹似有若无。作为2号的总工,何不疑已在 指纹世界中浸淫了半生,他认真辨认着指纹中的螺形,观察着其中的起点、终点、分支点、结合点、小桥 、介在线、分离线、交错线、小眼、小钩。他说:
  “看见了吧,很巧,这个婴儿的十个指纹都是斗形,这是比较少见的。按照中国的传说,这种孩子长大了 最会过日子。他也许会成为一个好管家或守财奴,哈哈。”
  董红淑也拍了几张照片。何不疑把婴儿重新放回包布,但没有包扎,他和杰克逊退后一步,默默地打量着 他,目光中别有深意。很长时间,屋里是绝对的静默,只有婴儿无声地舞动着手足,就像是在上映一场无 声电影。
  何不疑打破了沉默:“不管怎样,还是给他起个名字吧。“
  杰克逊点点头。
  “起个什么名字?”
  “你决定吧。”
  何不疑略一思索:“叫他‘十斗儿’吧。董小姐,斯契潘诺夫先生,你们在报道中就请使用这个名字。”
  然后屋内又陷于沉默。不谙世事的董红淑奇怪地看着屋内的人,屋内的气氛为什么这样沉闷?所有人的动 作此刻都放慢了节奏,就像是高速摄影下的慢动作。董红淑在心中揣测,何不疑的试验圆满结束了,他几 十年的技术生涯有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下边他要干什么?他要说什么话?为什么两个人都神态肃穆?
  蓦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闯进她的思维。她还未及做出什么反应,何不疑已经以行动证实了她的猜测。他喟 然叹道:
  “老杰,开始下一步?”
  “嗯,开始吧。”
  “真不忍心啊,这是世界上唯一有指纹的类人,既是空前,很可能也是绝后。”
  “是啊。”
  何不疑走开去,等他返回时,手上已拿了一支注射器。他把婴儿的屁股露出来,准备注射。董红淑再也忍 不住,尖声喊:“住手!你们想干什么?”
  声音的尖利使何不疑和杰克逊都吃了一惊。何看看她,温和的说:“我要对他进行死亡注射。我想你不该 为此惊奇的,你知道,法律对于类人拥有指纹订立了多么严格的条款。从生产类人至今,没有一个有自然 指纹的类人。有极个别类人曾伪造过指纹,一经发现,全都就地销毁。对于这个违犯规定的产品,当然也 只能销毁了。”
  董红淑一时哑口,没错,何不疑说的正是社会的常识。人类和类人一个来自自然,一个来自人工。从物质 构成上说,两者完全一样。若不是指纹的区别,人类社会早就被类人冲溃了,因为人类的生育要遵从大自 然的种种限制,而类人的生产能力是无限的。人类当然不甘心如此。即使抛开人类沙文主义的观点,至少 有一点是无庸置疑的:人类是原作,而类人是膺品。怎么可能容许大量的膺品去代替凡高、伦勃朗、张大 千和上帝的原作呢。
  指纹区别是唯一的堤防,这道堤防是用浮沙建造的,极不牢固。正因为如此,人类以百倍的警觉守护着它 ——但这都是理性的认识。而此刻,感性的画面是:一个可爱的、精美绝伦的、赤身裸体的婴儿马上就要 遭到残酷的谋杀。在这一瞬间,董红淑突然对何不疑滋生出极度的愤恨。如果不是他邀请自己来到2号, 把一个残酷的场景突然推到自己面前,丝毫没有征求自己是否有观看的愿望,是否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 ——如果没有这些,董红淑也许会糊里糊涂接受社会的说教,对类人的苦难熟视无睹。但此刻,她不能佯 装糊涂了。
  她愤怒地盯着何不疑和杰克逊,甚至迁怒于自己的同伴斯契潘诺夫,因为后者的表现太冷静,太冷血,他 的蓝色眼睛里静如止水。何不疑和杰克逊显然对她的情绪没有精神准备,何不疑垂下针头,准备对她来几 句适当的劝慰。董红淑不愿听他的辩解,她在紧张地思考着怎样才能制止这场谋杀。她不能以一己之力对 抗法律,对抗社会,那么,她该怎样迂回作战?她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对有力的理由:
  “且慢!何先生,你说过,从身体结构、基因结构上说,人类和类人是完全一样的,区别仅仅在于后者没 有自然指纹。所以,有无指纹是唯一在法律上有效的证据,对吗?”
  “没错。”
  “那么,你们怎么敢杀害这个具有自然指纹的婴儿?不管是什么原因,不管是不是你们故意制造的工艺差 错,反正他已经具有了自然指纹,从法律上说,他已经和自然人有了同等的社会地位。何先生,请你立即 中止谋杀行为,否则,我会以谋杀罪起诉你和杰克逊先生!”
  董红淑懊恼地发现,她的“绝对有力的”威胁对于两人没有丝毫的震慑作用,他们的眼底甚至露出谐谑的 微笑。何不疑摇摇头,坦率地说:
  “董小姐,你对法律的了解还不全面。世界政府有成千上万的法律专家,你想他们会留出这么大的法律漏 洞吗?请你听我解释。你们乘飞机来到2号时,看到2号的外景了吗?”
  他问了这么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董红淑恼怒地拒绝回答。斯契潘诺夫说:“看到了,像一个灰白色的鸟 蛋。”
  “对,像一个软壳鸟蛋,或者说像一个子宫,一个放大的子宫。董小姐肯定知道,在21世纪的法律里,堕 胎是合法的,那些曾激烈反对的基督教国家也不得不承认了堕胎的合法性。堕胎的合法性就意味着,子宫 里的胎儿还不具备人的法律地位,哪怕它已经怀胎十月,杀了它也不算犯罪。不过,只要一经过产门,它 就变成了他或她,就具有了人的法律地位,就受法律的保护。为什么在经过产门的前后,在这瞬间,胎儿 和婴儿就享受完全不同的待遇?这公平吗?很公平,这是量变导致的质变。小董,如果这个有指纹的婴儿 出现在2号大门之外,那人类就对他无可奈何了,即使知道他是类人婴儿,也只好以人类对待了。但你可 能不知道法律上的一个附加条款:凡在1号、2号和3号生命中心内部的婴儿,可以认为它们还没有离开子 宫,也不受法律的保护。这就是2号门卫森严的原因,任何未经检验的婴儿绝不可能带出生命中心。顺便 告诉你,任何外界的人类婴儿也绝不容许进入生命中心,因为他们进来后,就会同类人婴儿混在一起,真 假莫辨,只好以类人来对待了。所以,2号有这么一条严格的规定,女职员怀孕3个月后就要停职,不得进 入2号,以免万一在2号流产。”
  他看到董红淑依然愤恨难消,就把注射器交给杰克逊:“老杰,你来注射吧。小董,并不是我生性残忍, 并不是我愿意干这样的事情。作为类人生产技术的开拓者之一,我对自己的产品有更深的感情,即使说它 是父子之情也不算过甚。但我们得为人类负责吧。”
  他有意遮挡住小董的视线,那边杰克逊已经熟练地注射完毕,拔出针头。这个“十斗儿”真是个大脾气的 孩子,针头扎进皮肤时,他的嘴巴咧一咧,似乎想哭泣,但针头随即拔出,他的面容也恢复正常。不过药 液很快发生作用,他的眼神逐渐迷离,慢慢闭上,永远地闭上了。他的面容非常安详非常平静,似乎还带 着微微笑意。
  几个男人都不说话,目不转睛地盯着遥测仪表。心电曲线很快变缓,拉成一条直线,体温示数也缓慢下降 。在这段时间里,屋里笼罩着沉闷和静默。随后,何不疑又用听诊器复查了孩子的心跳,用手摸摸额头的 温度,他点点头表示一切无误,又让杰克逊重新复查一遍。
  两人确认类人婴儿已经死亡,何不疑用包布把孩子重新包扎起,他做得极慢,神态肃穆,似乎以此表示忏 悔,以一种事实上的葬礼为死者送去一些安慰。随后他抱着死婴与大家一起来到正间,把襁褓放到靠墙一 个杂物柜上,按响电铃。两分钟后,刚才来过的四个警卫又列队进来,何不疑把襁褓递给杰克逊,后者又 打开襁褓作了最后一次检查,递给为首的警卫:“立即销毁,去吧。”
  为首的警卫签字接收,然后机器般整齐地列队离开。
  董红淑的脸色阴得能拧下水,心中充满了无能为力的郁怒。她知道自己没能力制止这件事,她甚至从理智 上承认它是正当的——这牵涉到人类(原作)的尊严啊。但不管怎么说,她的心中仍倍感痛楚。一团极柔 韧的东西堵在胸口,使她难以顺畅地呼吸。
  何不疑和杰克逊正肃穆地目送警卫离去。董红淑想,事实上,他们没什么好责怪的,他们就像是执行堕胎 手术的医生,只是在履行自己不得不履行的职责而已。斯契潘诺夫呢,这个老家伙是个真正冷血的侦探小 说作家,他毫无表情,目光深不可测。没准儿,他正在以此为梗概,为下一篇惊世之作打腹稿呢。
  小董觉得,她这会儿最恨的就是这个最冷血的老家伙。 斯契潘诺夫是个典型的俄国佬,酷爱伏特加和女人(尤其是性感开朗的胖娘儿们)。不过他的思维绝没有 在酒色中泡酥。他的作品每一篇都是惊世之作,都要摆在世界畅销书的头三部。近年来,电脑枪手已使不 少作家失业,但丝毫不能撼动斯契潘诺夫的营寨。由于他的声望,他与各国的警方都有良好的关系,并且 一直进行着一种对双方都有利的合作。那就是:对于一些难案、疑案,警方会在破案的早期或中期就请斯 氏介入。警方提供绝对原汁原味的完整的资料,提供警方对案情的各种同步分析,然后,斯氏的小说创作 也同步进行。他的小说完稿常常早于警方结案,而且,更为难得的是,他对案情的分析和预测常常是正确 的,正确率几乎达到50%!因此,他的分析对警方破案提供了很大帮助。警方对斯氏佩服得五体投地,他 们最强烈的抱怨是:
  “这老家伙的影响力太强大了,一旦他的分析出了差错,警方常常被他引进沼泽中,难以自拔。”
  这次,从一接到何不疑的邀请,斯契潘诺夫的“第三只眼”就微微张开了。这已成了他的本能。何不疑, 2号基地的神秘的老总,为什么邀请他和董小姐同去?董小姐被邀是比较正常的,她是名记者,何不疑大 概有什么消息要通过她的口告诉世人。但何不疑邀请超一流的侦探小说作家去——是为了什么?
  很可能什么都不为。可能何不疑是他的一个崇拜者,可能是何不疑要借重于他的声望——想到这儿,他的 第三只眼睛又微微张大一点。若果真如此,何不疑是为了什么目的要借重于他的声望?可能他想让自己在 现场作一个强有力的内行证人?
  因此,斯契潘诺夫进入2号之后,始终使第三只眼半张着。盛名之下活着也很累呀,如果这里有什么猫腻 ,而他糊里糊涂为某些人作了旁证,那他就要大栽面子了。如果只是他多疑呢,那他反正损失不了什么。
  斯契潘诺夫就是抱着这种心态与何不疑寒暄、参观、目睹那个类人进入轮回、听何不疑说他打算进行“实 战检验”——到这时,斯契潘诺夫的第三只眼突然睁开了。从表面上看,何不疑的安排完全正常:他是一 个极有职业道德的总工程师,想在退休之前最后检查一次安全程序,同时使它具有尽可能浓的戏剧味儿, 让自己的毕生工作在高潮中落幕。一切正常。但斯契潘诺夫的直觉却在一边轻轻摇头:嗨,且慢,老家伙 ,这里的戏剧味是不是太重了一些?
  斯契潘诺夫惯于作逆向思维,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这种想法十分荒诞,十分纡曲,但它至少不是绝不可 能的。那就是:也许对2号的真正挑战者正是何不疑本人?他想在退休之前的最后一天作一件震惊世界的 事情,把一个有自然指纹的类人盗出2号,而斯契潘诺夫只是他所用的一个幌眼的道具?
  并非完全不可能啊。如果何不疑确实打算这么作,他可能有两点动机:一,类人制造是他毕生的事业,他 对自己的产品有最深的感情;二,他是一个智力上的强者,这种人常常向社会提出挑战。
  当然,这种可能尚属臆测,被证实的可能性不大。但斯契潘诺夫宁可拿它作思考的基点。顶不济他可以作 一次自娱性质的智力体操,事后他可以拿这种虚拟的构思写一部作品。于是,斯契潘诺夫以平静的旁观者 的心态,对事件的进程进行着缜密的、近距离的、全方位的观察。
  从四个警卫抱着襁褓一进屋,斯契潘诺夫就时刻使自己处于最有利的观察位置。何不疑解开襁褓,对婴儿 拍照,杰克逊进行死亡注射,何不疑重新包装,交还给警卫,这个过程始终处于他的目光之中。
  似乎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他设身处地站在何不疑的位置上考虑,如果他妄图把类人婴儿带出2号,他该怎么办?最好的办法是调包 ,把一个假死的婴儿(心跳停止、体温降低都能通过医学手段做到)同假冒者调包,然后再伺机把假死的 婴儿带出2号。
  婴儿自始至终都在他的目光之中,不过斯契潘诺夫并未盲目乐观,他知道训练有素的魔术师要想骗过观众 和摄像机是多么容易的事情。
  但何不疑的所有动作都那么自然,那么正常——也许只有一点勉强算得上可疑。在把死婴重新包装后,他 把死婴先放到一个杂物柜上,其高度大致与人的胸部平齐,然后按电铃唤警卫,这个“往杂物柜上放”的 动作有些不大必要。而且,在他重回杂物柜前取下襁褓时,曾以后背极短暂地遮没过斯契潘诺夫和大伙儿 的视线。很短暂,只有0.5秒,动作衔接得也很自然,但一个手法纯熟的魔术师在这个瞬间足以把“活儿 ”做完。
  好,现在假设他已完成了调包,那个真婴儿已通过高茶几之后的某个机关被掩藏起来。下面,何不疑要怎 么办?
  董小姐正愤怒地盯着自己,她一定是气愤自己的冷血,对一个类人婴儿被杀无动于衷。斯契潘诺夫多少有 点抱歉,高强度的推理思考干扰了他的情感反应,对不起,董小姐,我不能作你的同盟军。亲爱的何老弟 ,请你继续表演吧,我在这儿准备为你鼓掌呢。
  不过,在他推理时,心中一直还有一个声音说:很可能这纯属他的臆想,很可能何不疑此刻扮演的正是他 的本来角色。谁知道呢,且看剧情的进一步发展吧。 警卫在走廊拐角处消失了。何不疑和杰克逊安静地等待着。5分钟后,室内某个暗藏的麦克风响了:
  “杰克逊先生,何先生,死婴已经销毁。”
  杰克逊上前拥抱何不疑:“祝贺你,2号的安全系统通过了最严格的实战检验。”
  “我也很高兴。我的最后一幕演出得了满分。再见,老伙计,我要走了,永远同2号告别了。”
  杰克逊摇摇头:“真的,你退休得太早了,可惜我没能劝动你。”他多次劝老何收回这个决定,刚刚50岁 ,正是科学家的巅峰期呀,但何不疑不为所动。杰克逊想,也许高智商的人爱做意外之举?至少他知道李 叔同——中国近代史上一位著名的文学家、音乐家、戏剧家和画家——就在盛年时突然剃度为僧,法名弘 一,遁居深山,青灯古卷,终生不悔。
  何不疑笑笑:“我已经打定主意了,我想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秘书丁佳佳也进来了,眼眶红红地同何总拥抱。何转身对客人说:
  “请吧,我们一同离开2号。关于今天的事,你们尽可自由地报道,不会有人限制你们。董小姐,”他半 开玩笑地说,“你也尽可在文章里骂我,说我是一个残忍嗜杀的恶魔。不过,我确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这 样吧,离开2号后,中午我请客,二位如有什么问题,我可以作延伸服务——不过不能以2号老总的身份了 。”
  虽然郁怒未平,董红淑也不好过于偏执。毕竟何不疑是在人类道德的框架中行事,他只不过是一个执行堕 胎手术的医生罢了。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谢谢,但我不能再耽误你的时间……”
  斯契潘诺夫打断了她:“不,董小姐,拒绝何先生的盛情是不礼貌的,而且,这样的采访机会以后永远碰 不到了。何先生,谢谢你的邀请。”
  何不疑最后留恋地望望四周:“再见了,我在这儿的生活落幕了。从现在起,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他面 向电脑,用额头碰碰霍尔的合成面孔,“霍尔老朋友,再见——很可能是永别了。”
  霍尔显出恋恋不舍的表情,浑厚的男中音中饱含怅然:“再见,祝你的新生活愉快。替我向夫人和未来的 孩子问好。”
  “谢谢。佳佳,来,让我们吻别。”
  佳佳处于浓重的别情之中,她忍着泪说:“到大门口吻别吧,我和杰克逊先生送你到大门口。”
  “好,走吧——噢,佳佳,替我拎上那篓火腿,一会儿我请两位客人品尝。” 斯契潘诺夫仍在冷静地旁观着。何不疑说他的生活落幕了,但他今天的演出不一定结束呢。然后,何不疑 提到了他的火腿篓,斯契潘诺夫的神经像针扎一样忽然惊醒了。
  佳佳拎起办公桌上形状古朴拙厚的竹篓——在人造食品大行其道的今天,凡是真正的自然食品大都采用这 样自然的包装——它的个头不大,但如果采用某种措施,装下一个婴儿并非不可能。斯契潘诺夫的第三只 眼全部睁开了。截止此前,他的思维一直保持着两道平行线,即,何不疑可能是清白的,也可能有猫腻, 两种可能没有轻重之分。但自从“竹篓”一进入舞台,情况马上变了。因为,竹篓是个过于突兀的道具, 它恰恰今天出现在舞台上不大可能是巧合。
  一个竹篓,一个正好适合装下婴儿的道具。
  不过他还不知道何不疑准备怎么使用这个道具。在众目睽睽下,不大可能把掉包的婴儿装进竹篓,但是— —且看下边的发展吧。佳佳已走向门口,何不疑笑着做了个手势,请大家稍等,他走进卫生间,关上房门 。
  又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虽然何去小解不能说是不正常,但这是他第一次走出大家的视野,在那扇房门 之后,他能干的事情可是太多了。不过,那个竹篓倒是一直在佳佳的手里拎着。短短两分钟后,何不疑走 出卫生间,同大家一起沿着人行道向大门走去。何不疑一路上说话很少,十分留恋地看着四周,他向两个 客人解释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观看2号了。2号的安全措施十分严格,非现职的工作人员是不可能再进入 的。”
  斯契潘诺夫想,这也意味着,他如果真有所图的话,一定会在今天把婴儿带出2号。
  佳佳拎着竹篓一直紧紧傍着何总,这个忠实的秘书对自己的上级十分依恋。杰克逊与他并排而行,低声说 着什么。董红淑一个人闷头走在后面,她的情绪还没有恢复。斯契潘诺夫则紧紧傍在丁佳佳的右侧,时刻 把那个竹篓罩在自己的视野中。
  他们来到了大门口,杰克逊先与何不疑拥别。斯契潘诺夫注意到何不疑一直没有接竹篓,佳佳直接把竹篓 放到物品通道的传送带上。在这儿,所有物品都要经过高强度伽玛射线的照射,即使放在铅箱里的病菌也 会被杀死。那么,何不疑用这个竹篓到底想干什么呢?
  佳佳过来,同何不疑长时间地拥抱,吻别,眼眶中盈满了泪水。“再见,何总再见。迁入新居后请告诉我 们地址,我们去看望你。”
  何不疑实际是委婉地拒绝了:“我们要到深山中隐居,那儿交通很不方便,以后再说吧。佳佳再见,老杰 再见,还有——2号再见。”
  何不疑和两个客人脱光衣服进入人行通道,水流在三个裸体上打出一片白雾,也在斯契潘诺夫的脑海中打 出一片迷雾。三个人穿上衣服,走出通道,经过伽玛射线照射的竹篓摆在传送带上,何不疑走过去想把它 拎下来,斯契潘诺夫比他早到一步:“让我来吧。”
  何不疑没有客套:“多谢。就在门口的‘红云’酒吧请你们吧,呶,酒吧在那儿。”
  红云酒吧在百米开外,从外面看十分冷清。2号虽说是个大单位,但由于严格的保密限制,在它附近没有 形成可观的商业区。“红云”是这儿唯一的酒吧,门面也不是十分豪华。三个信步走去,行走中,斯契潘 诺夫暗地估量着竹篓的重量。竹篓不重,大致相当于一个婴儿的重量吧。竹篓里到底装的什么东西?无论 如何,他要想办法查明竹篓的内容。
  酒吧门口是一张L型的吧台,收银员正和一位服务小姐隔着柜台闲聊。这会儿不到午饭时间,所有桌子都 是空的。那位穿短裙的小姐走过来,为他们斟了茶水,送来菜单。斯契潘诺夫把竹篓放在身边,时刻拿眼 光罩住它。何不疑打开菜单:
  “董小姐,请你点吧。”董红淑摆摆手。“斯契潘诺夫先生?算啦,大概你也看不懂中国的菜谱,还是我 来吧。”他点了腰果虾仁、素羊肚、西芹百合等,“噢,对了,麻烦厨师把这竹篓里的金华火腿拼出一个 盘子。我答应过让二位品尝的。”
  斯契潘诺夫随即站起来,拎上竹篓:“我把竹篓送去吧,我还没见过著名的金华火腿是什么样子呢。“
  他估计何不疑可能要拒绝,但没有。何不疑平静地笑笑,像是对外国人的好奇心表示理解,他做了个手势 :请吧。斯契潘诺夫在侍者的导引下来到厨房间,侍者向一位头戴白帽的厨师作了交待,厨师含笑接过竹 篓,解开上面的封盖,从中掏出一个很大的铝箔真空包装袋。斯契潘诺夫接过竹篓检查一下,里面已经空 了。厨师用厨刀割开真空包装,露出里面的——金华火腿。
  确确实实是一只火腿。厨师用锋利的厨刀一片一片切着,肉皮是漂亮的金黄色,内部呈粉红色,肉质细腻 。等他切够一盘的用量,又把剩余的火腿塞到真空袋中,递到斯契潘诺夫的手里。至此,斯契潘诺夫知道 自己是失算了,他仔细回想了何不疑走出大门的全过程,不得不得出结论:何不疑不可能躲过众人的眼睛 ,把一个3000克的婴儿用竹篓夹带出2号。
  也许他的怀疑是过于多疑。
  他拎着竹篓回到饭桌上,何不疑正和小董低声谈话,谈得很投入。何说:“小董,我理解你的敏感,甚至 我很赞赏你的愤怒。我们这些人闻惯血腥味,已经见多不怪了。”他自嘲地说,“但我们是不得已而为之 呀。类人的生产是一个危险的游戏,只要稍稍放松,类人就会代替人类占领地球的每一个角落,这对于‘ 原作’来说确实极不公平。至于你耿耿于怀的死亡注射,说到底,是一个生物伦理学的问题,这种问题是 没有确定答案的。斯契潘诺夫先生,”他对刚入座的斯契潘诺夫说,“你对今天的参观有什么感想?”
  斯契潘诺夫微微一笑:“我正在以一个侦探作家的智力,对你的安全系统发起攻击呢。我正考虑写一部小 说,梗概是这样的,某个带自然指纹的类人婴儿,被一个神通广大的人物从2号里带了出来,引发了一场 世界性的政治地震。”
  “哈哈,看过刚才那场实战演习,你还不死心吗?2号的安全系统是万无一失的。”
  斯契潘诺夫温和地说:“从来没有万无一失的复杂系统。连数学——世界上最严密的系统——还存在着漏 洞呢,诸如哥德尔不完备定理、罗素悖论等。”
  “那好,希望老斯发挥你的才智,在2号安全系统上找出一个缺口,世界政府肯定会给你颁发奖章。”他 问小董,“还有什么问题吗?不要错过这个机会,我退休之后,将回到家乡山中隐居,以后我们很难再见 面了。”
  “我没有问题了,谢谢。”
  菜肴送来了,何不疑请大家用餐,尤其要尝尝远道而来的金华火腿。董红淑的心情基本上已趋于平静,尽 管想起何的死亡注射,心中仍不舒服。三人边吃边闲聊,忽然何不疑的手机响了,他说:“抱歉。”打开 手机,脸色随着通话越来越欣喜,“好,我马上回去。”
  关闭了手机,他说:“请祝贺我吧,我太太已生了一个男孩。50岁才做爸爸,而且我们采用的是自然生育 方式!对不起,请你们慢慢用餐,我要先告退了。”他迅速填了一张支票给侍者,站起来同二人告别。
  两人道了喜,把满面喜色的新爸爸送到酒吧门口。何不疑拿出飞碟遥控器按一下,他的飞碟马上飞过来, 在门口降落。何不疑匆匆登机,向两人挥手,小飞碟轻灵地飞起。董红淑忽然喊:
  “何先生,你的火腿!”
  何不疑在风声中大声说:“先放吧台上,我明天再来取!”飞碟倏然升空,消失在白云中。
  两人返回酒吧,把午餐用完。斯契潘诺夫盯着竹篓自嘲地说:“刚才我还以为竹篓里夹带着那个类人婴儿 呢。”
  董红淑不理解他的深层想法,对这句话付之一笑:“他干嘛夹带一个死婴?即使再冷血,他也不会拿类人 死婴当晚餐呀。”虽然心情已经平静,但她的话中仍流露出对何的不满。
  斯契潘诺夫也哈哈一笑,把这个话题抛开。小姐送来了甜汤,他问:“怎么样,今天的参观?”
  “我会写一篇详尽的报道,一篇冷静客观的报道。”她想,我会让读者看到一个真实的何不疑。
  “你会成功的。你有真感情,我看过你的一些文章,冷静加激情,这就是你的风格。”斯契潘诺夫简短地 评论道,结束了午饭。 两人返回南阳,董红淑乘当晚的火车返回北京,斯契潘诺夫在白河宾馆里下榻。当他在淋浴器的水帘下沐 浴时,思绪还留在2号基地。他以侦探作家的睿智和经验,一遍又一遍地梳理了何不疑的所作所为,找不 到什么蛛丝马迹。但要他完全放弃猜疑,他又不甘心。
  白河宾馆是四星级,楼顶的激光束在夜空中旋转,漂亮的女服务员带着标准的微笑为他开了床。斯契潘诺 夫洗浴完毕,穿上睡衣,打开“请勿打扰”的标识灯,枕着双臂睡在床上。他的直觉告诉他,今天的参观 里肯定有些反常的东西,而他的直觉基本没欺骗过他。是什么?经过再一次的梳理,他觉得反常之处在于 以下4件事的拼合:
  何不疑退休——对安全系统的临别检查——金华火腿——夫人分娩。
  分开来看,每一件事都是正常的,但它们同时在这个时刻出现,就显得不太正常了,过于集中了,过于巧 合了。斯契潘诺夫觉得,4件事有内在联系,它们都围绕着一个共同的中心:那个类人婴儿。
  晚上斯契潘诺夫不想入睡,他喝了两杯浓咖啡提神,继续着艰难的思索和推理。他像拼七巧图一样,把今 天的见闻按不同方式试着拼合。
  拼来拼去,拼不出什么结果。
  脑袋开始发困了。他走到窗前做了个深呼吸,活动活动筋骨。夜空高旷,繁星闪烁,一钩残月旁飘浮着淡 云。一颗流星倏然飞来,在天空中划了一道明亮的弧线。斯契潘诺夫忽然心中一亮,有了一个新想法。这 个想法虽然也属于异想天开,但斯契潘诺夫敢说它绝不会再错了。它就像是九宫格中央的那个数字,只要 把它选对,周围的数字就很容易地拼出来了。
  何不疑的确捣了鬼,他把婴儿掉了包,又以极巧妙的办法当着睽睽众目把它夹带出2号。他的所有行为, 从实战演习、对客人的选择、恰在今天寄来的火腿竹篓、在酒吧的请客,都是经过精密策划的。极有可能 ,连何夫人的分娩也是假的,此刻夫妇两人抱着的,正是那十个斗状指纹的类人婴儿。
  至于他把婴儿夹带出2号的方法,实在太简单了,既简单又巧妙。斯契潘诺夫对何不疑佩服得五体投地, 佩服他的智力,也佩服他的勇气。作为2号的老总,他竟敢背叛2号,背叛整个人类,这一切都缘于他对自 己“儿子”的深爱。
  可怜那位激情型的董小姐还蒙在鼓里呢。
  我该怎么办?斯契潘诺夫认真考虑着。这则消息一捅出去,势必在全世界引起一场8级地震,这对斯契潘 诺夫无疑是一个不小的诱惑。只是……如果自己的思维更敏捷一点,能当场抓住何不疑的手腕,斯契潘诺 夫肯定会把它公之于众的。但何不疑至少在当时蒙住了他。作为一个内行,斯契潘诺夫佩服他。
  经过痛苦的权衡,他决定不去揭穿它,让这个惊人的消息烂在肚里。至于这个唯一从2号逃出来的带自然 指纹的类人,会不会在人类的防御线上捅出一个大洞——斯契潘诺夫不大在意。他在这个问题上的政治态 度是中性的,既不为类人鸣冤叫屈,也不反对他们。世上的很多事情最终还得靠上帝(客观上帝)来裁决 ,而不是人的抉择。
  他只是做了一件事,把他的分析记在一个日记本上,不是电子记事簿,而是用老式的纸笔。他的手提箱里 正好有一本带锁的日记本,原是给孙女儿准备的礼物。也许,等那个类人婴儿长大成人,在他的结婚典礼 上,我会用这本日记作为我的贺礼。
  天光放亮时,他合上钢笔,合上笔记本,也把历史的这一页轻轻合上了。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心想,何 不疑夫妇此刻大概正在抱着“十斗儿”欢庆胜利吧,于是他朝不可见的对手举举杯,一饮而尽,低声嘟囔 一句:“祝贺你,你赢了,我也没有输。”
二、仇恨
  资料之二:
  新华社2085年7月7日电:
  酝酿多年的中国人姓名法终于在今天获人大通过,它的要点如下:
  1、姓名的组成至少为4字,头两字为父母姓氏(若父母一方为复姓,则取姓氏首字),父先母后与母先父后均可,后两字为名。
  2、所有同音异字的姓氏合为一个姓,如张、章合为张。
  3、自姓民法颁布之日起出生的婴儿,取名时须经计算机的检索,确保在全国范围内、在100年内不得有重名(包括同音异字名)。
  4、当所有可用的汉字组合用完后,姓氏的组成自动升级为五字。
  5、原使用多音节姓氏(四个音节及四个音节以上)的民族,其命名法仍可沿用惯例,但须经过计算机检索。
  6、民政部设立姓民司,统一管理中国公民的命名。光明日报的专刊文章:
  难产多年的中国人姓名法终于呱呱坠地了。半个世纪以来,在支持和反对者中经过了无数次的争论。支持者说姓名法势在必行,因为中国人的重名现象(包括同音异字名)已经给计算机管理设置了巨大的障碍,留下了许多隐患。反对者说这种计算机化的命名法抹杀了人性,抹去了与汉字息息相关的许多文化积淀——想想吧,再不会有西施、貂婵这样能勾起无穷遐想的名字了!为了迁就计算机,8000个汉字被缩并成416种读音,考虑到四种声调,每种读音最多只有四个字可以入姓名。“西施”将变成“西诗”,“貂婵”变成“刁禅“,甚至将变成xi shi,diao chan,因为计算机只对字母感兴趣!
  姓氏是从远古流淌过来的血脉之河,它记录着人类从野蛮步入文明的艰难跋涉。凡是没有在历史的长河中湮灭而留下姓氏的族人,从某种意义上说,都是历史的胜利者。不过,今天为了迁就计算机,已有近百种同音姓氏一朝消亡了。有时我们真弄不懂,到底是人类强大还是计算机强大。
  二、仇恨
  齐洪德刚和任王雅君并排坐在窗前,身后是齐洪德刚的居室,单身汉的居室,但经过女性之水的滋润。屋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茶几上的文竹,墙角的天竺葵都刚刚浇过水,青翠欲滴。书桌上是一台2124年款式的新电脑,傍着一台米黄色的台灯,墙边立着铝合金的音像资料柜,里面塞满了光盘。两人紧紧偎依着,两只手互相扣紧。
  窗外则是一间宽敞的病房,天花顶很高,墙壁是令人舒心的淡蓝色,墙壁腰间是一排不锈钢扣板,内中藏着各种线路和管道,墙角有一个监测台,上面是遥控的血压、体温及心跳测量仪。屋内只有一张病床,一个面容娇嫩的女病人面朝这边坐在床上。一位护士进来了,柔声向病人问了安好,到监测台前打出监测参数,然后离开了,轻轻带上房门。她的行走十分轻盈,就像是在水面上滑行。
  齐洪德刚隔窗夸张地喊:“妈耶,我真不敢认你了!现在,你比雅君还要年轻呢。”
  面容娇嫩的女病人嫣然一笑,伸手摸摸自己的面颊,“是吗?真的,换皮肤手术十分有效,也没有什么痛苦,他们使用的‘皮肤细胞自动生成法’,价线也不高,只有20万元。”她的面容像少女一样娇艳,但语气又显然带着老人的沧桑,声音略显嘶哑和疲惫。“这个手术——你爸爸还不知道呢,我很想知道他看我第一眼时的感觉。”德刚妈绽出微笑,转了话题:
  “这就是雅君吧,25岁,职业是发型设计师,身高1.65米,指纹是七箕三斗,孤儿,10年前父母同时死于一起飞机灾难。你看,我对她早就了解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瞒我。”她的不满溢于言表。齐洪德刚有点儿尴尬,扭头看看未婚妻,雅君忙接口说:
  “伯母,我们没有瞒你,那时我们只是同居,不知道能否走到缔结婚约这一步。我们是昨天商定结婚的,今天就赶紧通知您。”
  “什么时候结婚?”
  “马上就去登记,伯母,我和德刚相恋很深,我们一定会白头到老的。”
  “好,我很高兴,你是否要改称呼啦?”她笑着问儿媳。
  雅君温婉地笑着,马上改了口:“是,妈妈。”
  “我马上通知你爸爸赶来,让他知道这个喜讯。雅君,你打算怀孕吗?”她直率地问。雅君和德刚目中都掠过一波惶恐,他们的应答略有停顿。妈妈说:“雅君,不要骂我多管闲事,这件事我已同德刚谈过多次,但他躲避着不给我明确的答复。在这个问题上我是老脑筋,我看不惯时下的年轻人,为了保持体形,为了不受痛苦,一窝蜂地采用体外生育法。这个时髦你们不要去赶。只有采用自然生育法,怀胎十月,体会到胎动、临产的阵痛、初乳••••••只有真正经过这个过程,妈妈才能和儿女们建立起深厚的血脉之情。”她缓和了语气,开玩笑地说:“你们可能在心里不服气:当妈的不也在赶时髦吗?当妈的做了换皮肤手术,打扮得像个小妖精。不过孩子们,你们还是多考虑考虑我的意见,那是切身之谈。老实说,如果不是自然生育,我和德刚不一定有这样浓厚的母子之情。”
  他儿子是一位身高1.90米的大汉,肩膀宽阔,浓眉大眼,在妈妈面前十分顺从。不过,显然他有难言之隐,低下头不说话。雅君推推他:“德刚,你去把我给妈买的礼物拿来。”支走了未婚夫,雅君低声急急地说:
  “妈,不要埋怨他,原因在我这儿。10年前的那场飞机事故损伤了我的生殖系统,医生说很有可能丧失生育能力,正是因为这一点,德刚一直对你瞒着我们的关系,他知道你的期盼,怕你失望。我们肯定要孩子,但可能要采用体外生育法了。妈,昨天我和德刚还在商量是不是告诉你真相,后来决定还是实言相告。妈,对不起你了。”
  妈妈皱着眉头打量着她,雅君个子很高,体态丰满,是一个性感型的姑娘。不过她的表情深处有一种只可意会的怆然,也许这是10年前那场灾难留给她的阴影。德刚妈的眉峰随即舒展开来:“没什么,这是特殊情况,我会谅解的,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一年之内吧。”
  “行啊,如果采用体外生育法,我建议你仍采用自然哺乳——未怀孕的女人仍可用医学手段引出乳汁,我想你肯定知道吧——那样多少是个补偿。真的,当你步入老年时,回味起婴儿吊在乳头,为他轻声哼催眠歌的情景,那将是一笔很可宝贵的遗产。”
  “妈,我会记住你的话。”
  德刚返回到窗台,看看雅君的目光,知道两个女人已经把话说透。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把一个小礼物递给妈妈。是个嵌金的小圆镜。他说这面镜子内含录相系统,当你梳妆满意后只要按一下左边的按钮,就能把此刻的面容留影,输到电脑中。德刚妈看了看,诚挚地表示感谢,说赶紧给我寄来吧,再见了孩子们。德刚按动一个开关,窗后的虚拟景色刷地消失了。实际上,德刚的妈妈此刻在300公里外的郑州。
  已经是晚上7点,屋内没开灯,两人默默搂抱着,一言不发,屋里笼罩着浓重的暮色和浓重的愁绪,不像是新婚前的气氛。现在是早春天气,窗外——真正的窗外,不是刚才的虚拟场景——疏星淡月,迎春花丛藏在窗下的阴影里。再远处是街心花园,一对情侣不顾早春的寒意,正立在花阴中拥抱亲吻。德刚把女友的头搂到胸膛上,轻轻吻着她的柔发,犹豫地说:
  “雅君••••••”
  雅君忙捂住他的嘴,她挣开男人的拥抱,打开屋里所有的彩灯,关上窗帘,又打开CD机,问:“要什么曲子?中国的、西方的、还是印度的?”德刚说要一个中国的吧,要“烛影摇红”。于是,悠扬邈远的古筝声响了起来,音质极为清晰,能听出拨弦瞬间的嘶哑。雅君把未婚夫拉到客厅中央,慢慢为他脱去衣服、袜子和鞋子;赤裸的德刚又为雅君慢慢剥去所有的包装,两人裸体相拥,走向浴室。
  浴室的热水已经放好,屋内弥漫着白色水汽,清彻的水面上浮着深紫色的玫瑰花瓣。雅君拉着男人步入浴池,水溢出来,一些花瓣也随水流跨越池壁,落到地上,在马赛克地面上缓缓飘浮。雅君突然抖掉所有沉重的愁绪,发狂地吻着男人的嘴唇、眼睛,咬着男人的肩膀和胸膛。
  “德刚,你要我吧,这会儿就要我。”
  德刚吻吻雅君的眼睛,轻声问:“你不怕了?你已经战胜了恐惧?”
  雅君说:我不怕了,不怕了,你来吧。德刚很感动,他知道恐惧并没有消失,但雅君用勇气把它掩盖了。他们已经同居两年,雅君居然还是处女,这是因为她对性生活有根深蒂固的恐惧,德刚不愿委屈她,总是努力压住自己的情火。这样的时刻真难熬啊,雅君十分内疚,常为此垂泪——但她无法克服自己的恐惧。
  德刚把她抱到床上,感到她仍在轻轻战栗。他想,无论如何,这一关总得过啊。他说,雅君你该清楚,你的身体和别的女人完全一样,你那些恐惧只是社会偏见留给你的创伤。雅君,男女交合应该是天下最美妙的事,你应该喜欢它而不是害怕它。雅君紧紧搂住男人,深吸一口气,说:来吧,来吧!德刚雄壮地用力,然后——一切都过去了。
  片刻的疼痛后确实是美妙的感觉。德刚的心情放松了,问:雅君,怎么样?雅君欣喜地点头。德刚想,可怜的雅君啊,她的身世在心灵里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疤,今天这伤疤总算平复了。
  接下来是连续几个小时的癫狂的作爱,两人筋疲力尽了,紧紧拥抱着沉沉睡去。临睡时雅君半是清醒半是呓语地说:
  “德刚,我不会后悔。有了今晚,我不会后悔啦。”
  “我们不光有今晚,还有半生呢。”
  “德刚,我会怀孕吗?”
  “当然,你没有理由不会怀孕。”
  “可是,我是类人啊。”
  “类人的身体结构完全一样,我已经说过多少次了。记着,你一定要扔掉这块心病。”德刚坚决地劝说着,他们渐渐入睡了。雅君是B型人,或称作“类人”。她不是耶和华、佛祖或任何一位神灵的创造,不是大自然的造化之功,而是位于伏牛山脉的2号基地生产的一个工件。她的十个手指和十个脚趾上都有完全可以乱真的指纹,不过那不是基因和量子效用共同合作的结果,而是电脑微刻机的杰作。
  25年前,雅君在2号基地的生产线上诞生,像所有类人一样,她离开2号后一直生活在养育院中,那是一个封闭的饲养场,蜂巢一样拥挤的床位,单调的饭食,刻板的生活,每天诵读《类人戒律》(养育院中每时每刻都用低音喇叭播送着五戒律,就像是梦中赶也赶不走的声音)。没有人怨艾,因为这就是类人的生活,他们是类人啊,怎么可以奢望人类那样多采的生活呢。
  RB雅君7岁时,被一对富有的老年夫妇买走作女仆,不过她没有过一天女仆的生活。老年夫妇用体外生育法生产的女儿刚刚夭折,他们很伤心,不想再生育,便买了一个漂亮的类人女婴作替身。在雅君身上,他们倾注了全部的父母之爱,为她提供了丰厚的生活条件,甚至为了雅君成人后不致有自卑心理,在她10岁时还按照死去女儿的指纹资料为她雕刻了指纹。当然,这是很冒险的,因为按照全世界通用的法律:凡有不良倾向的B型人都应就地销毁,但两个老人把雅君很妥善地保护在自己的翼下。
  但雅君从未忘记自己只是个卑微的B型人。她忘不了10岁前,自己的手指指肚一直是光滑无纹的,邻居女孩发现后鄙夷地说:你是类人!B型人!后来父母为她雕刻指纹,带她远远搬了家;这种自卑感才被埋藏起来——只是被埋葬起来,绝没有消失。
  10年前,老父母和她乘坐协和式超音速飞机从国外回来,飞机失事了。雅君从死亡中挣扎出来时,父母已变成了两抷骨灰。在紧张的抢险时刻,医院的检查可能草率了一些,没有发现雅君的真正身份。这段经历唤醒了她的欲望,唤醒了她的反抗意识,出院后她以自然人的身份定居在南阳,开了一家美容美发店,生意经营得很成功。
  两年前,齐洪德刚走进美发店,两人相遇了,立时碰出了火花。一个是1米90的剽悍男人,一个是娇小玲珑的小女人。女人从男人身上看到了健壮、坚强、宽厚和可靠,男人为女人生出无限的怜爱和柔情。这是雄性和雌性的撞击,阴和阳的撞击,两人出身的不同并没影响到撞击的烈度。但同时她总怀着无法排解的恐惧。类人是不能(不允许)生育的,类人都是性冷淡者,她担心自己和德刚的爱情会以悲剧告终。`
  在经过一年疯狂的相爱后,雅君向男人袒露了自己的秘密,于是,德刚立即成了她死心塌地的同谋。他们不仅要相爱,还要堂堂正正的结婚,要生孩子。这是很危险的,社会对B型人的法律很严厉,而其中最严厉的则是结婚和生育,这些年来,在B型人与主人之间已经滋生了很多感情的连通,不少家庭把B型人当成义子女来抚养,也有少量的男女私情。社会和法律已经学会了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不走到繁衍后代那一步。这一步是绝不通融的。
  明天就要去登记了,不用说,那儿有严格的指纹检查,他们能否通过?齐洪德刚是个很有造诣的电脑工程师,一年来,他全力扑到指纹研究上,对雅君的指纹作了精心修整。现在她的指纹已足以瞒过电脑鉴别系统了。
  但明天的命运到底如何,没人敢逆料。雅君唯一肯定的是:不管结果如何,不管自已是否会因“不良倾向”而销毁,她都决不后悔。民政厅的登记大厅很漂亮,两人一进门,立刻有一位少女过来献上一束鲜花,是一束勿忘我。雅君道了谢,把面孔埋在花丛里。这些年,除了非洲和中美洲少数国家,所有国家的人口都呈负增长,正式结婚的人数也直线下降。伤透脑筋的世界政府为此设立了优厚的待遇,凡登记结婚并允诺生育的夫妇都将得到一大笔无息贷款。但这些优待收效甚微。
  两人相偎着坐在登记桌前。民政员是一个中年男人,留着两撇可笑的小胡子。他堆着职业性的微笑,用目光轻轻刷过这对年轻夫妇。看来这是幸福的一对,两人的目光中都深情款款,这种深情是无法装出来的。当然,两人多少有点紧张,这也难怪,毕竟这是他们人生中一个重要驿站。职员按程序发问:男方姓名、年龄、职业、身份证号、信用卡号、医疗卡号;女方姓名、年龄、职业、身份证号、信用卡号、医疗卡号。一个B型人姑娘同时作着录入,她的十指(当然是没有指纹的十指)在键盘上轻快地跳动。随着资料的输入,两人的档案资料也同步调出,互相作着校核。
  齐洪德刚对此不担心,这个剽悍的男人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样粗率。实际上,他是有名的电脑高手,一年来,他以黑客手法进入各个社会网站,把雅君的所有资料都认真修改过了。所以,电脑中调出的档案是绝无问题的。
  中年职员把手续走完,笑着说:“档案核对无误,在我打印结婚证前,请二位进行最后一道例行手续:指纹鉴定,二位请。”
  姑娘领二人走到电脑前,把两人的十个指头都涂上白色的粉末,然后请他们把指肚对准识读器。雅君看上去很平静,只有德刚知道这种镇静是强撑出来的。他笑着说:
  “需要很长时间吗?也许,我们先出去吃顿饭再来。”
  中年职员笑道:“不会超过5分钟吧,识读器同警方的中央管理系统是相连的,很快答案就送过来。”
  德刚开着玩笑:“那么,万一识断器判定我不是我,我该怎么办?我到哪儿去把那个真我找回来?”
  中年职员没有回答,识读器嗡嗡地响着,红灯闪烁,迅即变成绿灯。职员宣布:“鉴定无误,齐洪先生,齐洪夫人,请稍等,我马上为你们填写结婚证书,警方也会送来指纹鉴定证明。”
  两人相视而笑,真正把心放入肚内,德刚随便闲聊着:“警方的指纹鉴定结果马上送来吗?我已经急不可耐了,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挑选好结婚戒指呢。”
  中年职员不知道两人的真实心情,只是陪笑道:“很快,很快,最多10分钟吧。”南阳特区警察局大楼位于城北,是一栋40层的漂亮建筑,门口装饰着晚霞红大理石贴面,显得金碧辉煌;楼顶有卫星天线和一个不停转动的抛物型天线,后者是同太空警署联系的专用设备。院子里有静物雕塑,主题雕像是一座瞑目沉思的裸体少女,神态安闲恬静。在她身后不远,是警车的紧急出口,只要一声命令,5秒内就会有一辆警车呼啸着冲出来。
  南阳在秦汉时是国内著名的都市,与长安和洛阳齐名,也是有名的水旱码头,东汉时更是光武帝刘秀的帝乡。不过,自从三国曹仁屠城后,南阳就再也没能复现秦汉时的辉煌。但今天的南阳特区警察局却远远高于南阳市的级别,由于类人工厂的极端重要性,南阳警察局与美国的卡梅伦警察局、以色列的比尔谢巴警察局均直属世界政府领导,配备了强大的警力,局长是四杠两花的二级警监。
  警官宇何剑鸣今天照例提前40分钟上班,警卫向他敬礼,笑着说,今天你又是第一名。剑鸣是B系统刑侦队队长,身高1米78,肩宽腰细,英气逼人,风度潇洒,在公共场合常常是姑娘们注目的目标。他打开电梯门,身后有人喊他等一等,是他的女同事陈胡明明。电梯向26层上升,明明似笑非笑地问:“昨晚上哪儿了?又是跑如仪那儿去了?我打电话到你家,没人接。”剑鸣心想女人的心理啊!明明是个泼辣的警官,性格粗豪,偏偏对剑鸣是一腔柔情。她明知剑鸣和如仪已是如胶似漆,也并不想插在其中做第三者,但这并不妨碍她每天关注着剑鸣的行踪,时而不凉不酸地敲打几句。她每天也是提前40分钟上班,这多半是冲着剑鸣来的,她很珍惜这点和剑鸣单独共处的时间。剑鸣故意皱着眉头问:
  “昨天你没打喷嚏?我和如仪一个晚上都在谈论你。“
  “哼,你们谈论我?”
  “是啊,说你又漂亮,又温柔,又爽直,又能干。如仪很感动的,说剑鸣啊你身边放着这么好的女人不找,却找了她这个浑丫头,她好感动哟。”
  虽然知道是玩笑,明明仍很喜欢听,她嗔着说:“去你的。”
  到办公室剑鸣就打开电脑,浏览一遍警方的内部通报,这是他的惯例。B系统对类人进行着动态管理,他们的身体状况、行踪甚至情绪表现都随时输入电脑,汇总到这儿。B系统最关心的是类人中的不良倾向,强大的电脑系统会对类人中的可疑倾向发出警报。当然,电脑不是万能的,比如说,他上次经手的一起类人凶杀案,电脑就没有发出事前警报。
  明明整理好内务,趴在剑鸣的身后一块儿看通报,她的发丝轻轻拂着剑鸣的后颈。队员们陆续来了,袁顾同庆大声说:“看看,明明又在关心队长咧。明明,你不怕如仪吃醋?”
  明明冲他走过去:“呸,没一句人话,让我也关心关心你。“
  同庆忙笑着躲开:“姑奶奶,饶了我吧。”
  笑闹中大伙儿打扫了卫生,剑鸣让各人汇报昨天的工作。昨天没什么大事,只有一位类人女仆与主人私通怀孕,被及时发现。这种事是很敏感的,明明和同庆已监督那位女仆悄悄作了流产。剑鸣说,今天没什么情况,照旧原地待命吧。这时电话响了,是局长的电话,让他上去一趟。剑鸣赶到顶楼,和A系统刑侦队的鲁段吉军同时赶到局长门口,吉军似笑非笑地说:“喂,B系统的精英请先进,我不敢挡你的道。”
  A、B系统的龄龉是人所共知的,A系统负责自然人的治安,B系统则负责涉及B型人(类人)的治安。这些年,类人数目急剧膨胀,其中也多多少少有了一些不安分的苗头。所以,全世界的警方都把重点放在B系统,配置先进设备,配置高学历人员(剑鸣就是硕士学位)。这么一来,A系统的人员难免心里不是味。鲁段吉军是局里的老资格警官,56岁,已经快退休了。他的经验很丰富,但对涉及到新科技的一些东西就有些跟不上趟了,难怪他总是有些失落感。剑鸣知道如何对付他,故意粗鲁地说:
  “扯蛋,有老前辈在此,晚辈怎敢僭越?快进!”
  他笑哈哈地推着鲁段吉军进了门。
  局长高郭东昌伏在巨型办公桌前,拿光光的大脑袋对着门口。大家都称他为“高局长”——在警察系统内,仍以单姓称呼是一种习俗——这位高局长长得像只矮东瓜,腰围比腿长要长。不过,这个圆滚滚的局长十分精明强干,剑鸣是他手下的爱将之一。两人进屋时他正在接电话,嘴里嗯嗯着,摆摆手示意二人先坐下。他对电话说:“好的,好的。我们马上开始调查,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官已经坐在我对面了。再见。”他放下电话,立即切入正题:
  “老鲁,有一个案子。中国科学院智力研究所有一位副研究员司马林达,是南阳人,听说过吗?”两人都没听说过。“他在圈外不太有名,咱们都没听说过,不过在圈内有相当份量,刚才是科学院的一位副院长亲自来电话。他的工作虽在北京,但南阳鸭河口水库库区有他的别墅,所以在南阳常来常往。今天早上有人发现他服用过量安眠药,死在他的别墅内。老鲁你赶紧接手调查,确定是自杀还是他杀,不然南阳对北京没办法交待。”他抬头看看剑鸣:“这个案子不牵涉到类人,当然是A系统的事儿,不过我有个预感,也许B系统也得插手。”
  鲁段吉军哼了一声,剑鸣乖巧地说:“B系统随时候命,不过我看这么个小案子老鲁手到擒来。”
  “剑鸣你汇报一下,”他看看案宗:“云龙号太空球,编号KW0037上发现的凶杀案。”
  剑鸣言简意赅地说:“已调查清楚,并不像报纸上的喧嚣,是什么类人仆人的凶杀案。实际是太空球主人、亿万富翁林葛先生神经失常,开枪自杀,类人仆人想制止他,也受了重伤。那位富翁是太空球第一批居民,已单独幽居34年,典型的太空幽闭症。”
  高局长叹息着:“看来真得把太空球所有居民赶到地球上,调整调整情绪。偏偏那些居民都固执得很,地球上类人的事已经够麻烦了,太空球里还一个劲儿添乱。那个受伤的类人仆人呢?”
  “按他本人意愿,已经进入轮回。昨天下午。”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他应该算是个英雄人物吧,我因此曾劝止他,但他执意要死。”
  高局长对这个类人的生死显然不在意:“行,你们去吧,关于司马林达的情况及时向我汇报。”宇何剑鸣返回办公室,正好网络上送来了民政局的电子函件,一对新婚夫妇需警方作指纹鉴定,然后电脑上打出了两人的20个指印放大图。剑鸣是指纹鉴定的专家,对此驾轻就熟,他调出新郎齐洪德刚婴儿时的指纹图,用目测法迅速对比着。在他这儿不使用电脑鉴定,因为民政局早已进行过同样的工作。但有时候,似乎尽善尽美的电脑指纹鉴别系统(是从美国罗克韦尔自动化指纹识别系统发展而来,已有200多年的历史了)并不是百发百中的,还要靠人的经验甚至直觉。
  齐洪德刚的指纹通过了,他又调出新娘任王雅君的资料,仔细浏览着指纹的内部纹线、根基纹线和外围纹线,观察着每个弓形、箕形、螺形、环形、曲形、棒型纹线,观察着其中的起点、终点、分支点、结合点、小挢、介在线、分离线、交错线、小眼、小钩。指纹显现是用万用白粉法和激光显现法,十分清晰,十指中斗形纹居多,有6个;有2个箕形纹,均为正箕;有两个弓形纹,为变通弓形。她的指纹中没什么问题,与婴儿期的指纹很吻合,从细节看没问题,但是••••••剑鸣心中有隐隐的不安,因为他多多少少觉得,她的指纹••••••太经典,太符合指纹学上的种种界定。人的指纹形成实际是一种复杂的自组织过程,不仅和人的基因有关,也和皮肤下的血管和神经网络有关,它在婴儿3 ̄4月时开始形成,6个月全部完成,此后终生不变,但在形成过程中,它是相当不确定的,再完善的指纹学也不能点滴不漏地概括所有特征。
  而眼前的这套指纹似乎太“正规”了一点儿。
  剑鸣对自己的怀疑并没有太大的把握,但怀疑的分量已足以促使他做一次过细的调查。他调出了任王雅君的所有资料:出生记录、医疗记录、教育记录、社会保险记录、行为记录等,认真核对着。这些资料没什么问题,全部合榫合眼。剑鸣觉得可以通过了。这时他调出任王雅君小学的一张合影照,忽然心有所动。照片上,三十几名男生女生笑得像春天的花朵,在这儿也找到了雅君,是在第二排的最左边。
  仔细端详着照片,心中隐隐的怀疑开始逐渐加重。这张照片的所有孩子都处于一种共同的氛围,这种氛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但只要仔细揣摸就能感觉到。唯有任王雅君不大协调,她也笑着,但她的视觉方向似乎有偏离,另外,她在最左边,显得有些凸出,有点孤悬的意味儿。而这些,很可能是因为——这个头像是电脑高手外加的。
  宇何剑鸣唤来了明明,让她尽快查出任王雅君同学的资料,一定要从中查到这一张照片。明明一声不响开始了查寻,她键入一条搜索命令,查找在2100年左右在本市卧龙小学上过学的人员。20分钟后她查到了一个男人,他的资料库中也有一张小学的合影像,所有孩子的面容和位置都与前一张相同,只有第二排最左边少了一个人。
  任王雅君,这位娇小玲珑的女人看来是冒牌的,这点已确认无疑了。
  这是他的警察生涯中第一次发现类人公然冒充人类。任王雅君本人或她背后肯定有一位电脑高手,甚至能闯过警察系统的防火墙修改资料。当然造假是不可能不露一点破绽的,再高明的内行也做不到这一点。队员们都伏在两人身后看着这张照片,袁顾同庆说:
  “队长,拍你一个马屁,你咋能从任王雅君的指纹中看出破绽?依我看合榫合卯。”
  “直觉。”剑鸣回答,不带自矜的成份,“我只是觉得她的指纹太死板,只是一种感觉。走吧,明明,咱俩去民政局。”
  宇何剑鸣立即通知民政局:他马上就赶去送指纹鉴定资料,请他们“殷勤”招待。民政局的中年职员立即明白了,说:“好的好的,我们会殷勤招待的。你们尽快来呀。”剑鸣和明明捧着一束鲜花赶到民政厅,明明在门口停下,不动声色地警卫着。中年职员看到剑鸣,马上露出如释重负的样子。剑鸣笑着说:“新婚夫妇在哪儿?请原谅,我来晚了,被私事耽误了。”
  新婚夫妇仍在登记厅,正和女职员闲聊,他们言笑盈盈,但剑鸣一眼就看出,黑色的恐惧正盘踞在两人的头顶,也许指纹鉴定迟迟才送来,他们已看出端倪了。剑鸣笑着解释,来晚了,被我未婚妻硬拉着到医院探望了她的妈妈,未婚妻的命令是不可违逆的。他把鲜花交给男人,说,以这束花来表示我的歉意吧。
  齐洪德刚接过花束,笑着说:未婚妻的命令当然得听,我十分理解,不必表示歉意。剑鸣同二人握了手,意犹未尽地掏出一张相片:看,这就是我的未婚妻和未来的岳母,我的未婚妻和你妻子一样漂亮,对不对?德刚瞥一眼照片,说,比我妻子还漂亮。剑鸣把照片递给任王雅君:请女士评价一下如何?
  雅君接过照片,称赞着:“真漂亮,我哪儿比得上啊。”剑鸣指点着:“你看她和她妈妈是不是很像?”雅君看看,两人没一点相像之处,她应付地说:“是吗?”
  剑鸣的脸色慢慢变了,他怜悯地说:“对不起,你不是自然人任王雅君。”男人女人的脸色刷地变白了,“你不是,如果如你所说,你在本市卧龙小学毕业,那你就该认识照片上这位老夫人。她不是我未婚妻的妈妈,是你的班主任葛吕清云老师。据我的调查,你的真实姓名是RB雅君,25年前出生于2号基地,为任李天池夫妇所收养。这对夫妇的女儿因病早逝,但他们没按规定注销户口,却购买了一个类人女孩顶数。10岁那年他们按照亲生女儿的指纹资料,用激光微刻机为你雕刻了假指纹;去年,齐洪德刚先生又对指纹进行了修改,并补造了各种必要的履历,我说得没错吧。”
  齐洪德刚脸色铁青,牙关紧咬,张紧了浑身的肌肉。但任王雅君悲伤地摇摇头,按住他的手。她十分了解两人的处境,女警察在门口耽耽而视,右手按在腰间,那儿肯定藏着武器。尽管未婚夫强壮勇敢,但绝不是法律的对手,他不能和整个世界作对。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道主义和兽道主义者,他们把仁爱之心普洒到富人、穷人、男人、女人、孩子身上,甚至普洒到鲸鱼、海豚、狗、信天翁身上,但对待类人的态度是空前一致的:不允许类人自主繁衍,从而威胁到地球的主人——人类的存在。她柔声劝未婚夫:
  “德刚,不要反抗,这种结局我们早已料到嘛。德刚,我一点也不后悔,有了你的爱,有了那一夜,我这一生已经无憾无悔了。”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泪水浇在一起,这种无声的痛哭使旁观者心碎。拥抱持续了10分钟、20分钟,剑鸣只好催促:“请RB雅君跟我们走吧。”
  明明走过来,从德刚的怀中拉出了雅君,不过她没有给RB雅君带手铐。雅君摸摸德刚的脸颊,扭过头平静地说:
  “可以了,走吧。”
  她随明明走出大门。等剑鸣也要跨出大门时,齐洪德刚喊住了他,德刚的面孔扭曲着,眼睛下面的肌肉在勃勃跳动,说话声音不高,但包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静:
  “警官先生,我一定会记住你给我的恩惠。”
  剑鸣苦笑着摇摇头:“我只是尽自己的职责,我对你和那位雅君都没有丝毫恶意。”
  齐洪德刚再次重复道:“我不会忘记的,请你记住这一点。”
  剑鸣摇摇头走了,明明已把疑犯押上警车,剑鸣坐上司机位,警车开走了。德刚立即跳上车,追踪而去。行政局的职员一直目送他们走远,叹息着回去,把两张打印好的结婚证塞到碎纸机里。
三、司马林达之死
 资料之三:
  B型人行为戒律,2080年世界各国议会联席会议通过:
  1、B型人不属于自然生命。
  2、B型人不具备自然人的法律地位。
  3、B型人不得与自然人类婚配,不得有生育行为。
  4、B型人不得隐瞒自己的身份,其姓名应以RB(ROBOT)为前缀。
  5、B型人不得建立任何类型的社会组织。
  三、林达之死
  鲁段吉军和搭档小丁、法医陈大夫在上午9点赶到死者司马林达的别墅,别墅位于南阳城北30公里的鸭河口水库库区,一座孤楼面对着千顷碧波。别墅没有围墙,四周种着带剌的植物(陈剌)权做围墙,墙内有石榴,枣树和香椿。正是早春时分,石榴树和香椿树都绽出嫩绿的芽胞,墙角的嫩草中星星点点夹着几朵黄色野花。这是典型的农家院落,只是楼前停放着一架漂亮的双座扑翼机,显示了主人的身份。扑翼机是银灰色的,外形像一只矫健的信鸽,又柔又韧的双翼此刻正紧抱着机体。小丁对它极感兴趣,转来转去地看,啧啧称赞着。小楼上下两层,外观粗糙,但进到房间内不由眼前一亮。屋内装修不算豪华,但洗练、雅致,品位很高。淡青色的窗帘,微带蓝色的白色墙壁,客厅正中悬挂着大型液晶壁挂屏幕,摆放着几株青翠的铁树和芭蕉。
  只有鸭河库区警察分局的老杜在守卫,没有围观者,这使吉军和陈法医先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意味着现场没被破坏。老警察介绍说,这位司马林达是一年前在这儿买的房子,按自己的想法做了室内装修,以后他每隔个把月就要来这儿住几天。他与周围的百姓来往不多,不过他住这儿的时段内订有鲜牛奶,今天早上正是送牛奶的人发现了他的死亡。又说,送牛奶人报案后,警察分局立即封锁了消息,再加上这儿地理位置偏远,所以乡邻们没有被惊动。
  死者斜倚在书房的一张电脑转椅上,面色安详。面前的电脑没有关机,处于屏幕保护程序。一排表示时间的数字在屏幕上轻盈地荡来荡去,不知疲倦,每一次与屏幕边缘相撞,便按照反射定律反弹过去。
  陈大夫立即投入工作,先是猛劲地嗅鼻子,他是在辨认尸臭。吉军干了一辈子警察,单是尸检也遭遇了十几遭,所以他熟练地给陈大夫打下手,一边独立作着判断。他的判断至少可以算是半个内行吧。
  司马林达很年青,三十岁刚出头,眉目清秀,面容上看不到任何痛苦,很平静。不过这种“无表情”面容是肌肉松驰所造成的。因为咬肌的松弛,下颌略微下垂,使他的年龄看起来稍大一点。他的尸体已发生了尸僵,臀部变得扁平,有明显的暗紫红色尸斑。尸斑看来属于坠积期,尚未向血管外扩散。皮肤已变干、变硬。尸体已变冷。没有博斗痕迹。
  依这些情况看,他肯定是属于自杀,是典型的过量安眠药中毒。
  陈大夫(他的全名是陈张鸿生,不过依警察的习俗,大家只称他的单姓)忙了很久,得出了与吉军几乎相同的结论。他从死者胃中查到了一些尚未溶解的白色粉末,肯定是巴比妥类药物,很可能是鲁米那,是常见的催眠药,致死量为9克。根据尸温和尸斑判断,死亡发生在凌晨3点半至4点半之间。
  吉军用碘银感光板转印法取下了死者的指纹,又在室内的茶杯、键盘、门把手等处取了指纹。初步对比,除了门把手上有外人指纹外(后来查明是送牛奶人的指纹),屋内只有主人的指纹,看来主人在这儿过的是隐居生活,没有来客。这使案情显得十分单纯。基本上可以判定死者死于自杀。那么,以后的工作就是查明自杀的原因了。
  但这些判断在一分钟后就发生了逆变。陈大夫已在做尸体的善后工作,这时小丁走过去,敲了一下电脑键盘,他是想检查死者是否在电脑中留有遗书,因为现场没发现文字遗书。屏保画面隐去后,屏幕上立即闪出孤零零的一行字:
  养蜂人的谕旨:不要唤醒蜜蜂。
  小丁紧张地喊:老鲁,老陈,你们看!吉军看到这行字,神经立即绷紧。这是什么意思?不要唤醒蜜蜂。这行字怪怪的,扑朔迷离,晦涩难解,很可能其中含有深意!他说,小丁你把电脑中的文件过细地查一下,着重查两天以内的内容。小丁坐下来,仔细地检查了各个文件,没有发现更多的东西。大部分文件大概都是死者的论文或是笔记,都是些佶屈聱牙的东西。不过有一个大的收获:小丁查出那行字存入记忆的时间:今天凌晨3点15分。
  按陈大夫的判断,死者死亡时间为凌晨3点半之后,那么,这行字很可能是死者打入的最后几个字,是他的遗言。
  但这行字是什么意义?是对某人的警示?是对警方的暗示?还是纯属无意义的信笔涂鸦?小丁的圆脸膛绷得紧而又紧,神经质地说:
  “老鲁,一定是他杀!这最后一行字是他临死时敲上的,一定是用暗语向警察示警,没说的!”
  老鲁笑笑,未置可否,小丁是新分来的警校学生,初次涉足命案,他会把福尔摩斯的所有推理都搬到案情中来。老鲁含糊地说:
  “这句话的确值得怀疑,再说吧。”
  死者的衣袋内有他的身份证,中国科学院智力研究所的工作证。钱夹中有信用卡,还有一张女人照片。女人相当漂亮,穿着十分暴露,乳房高耸,性感的大嘴巴,眼窝略深陷,皮肤白晰光滑,似乎从照片上就能感受到皮肤诱人的质地。一张没有背景的单人照是看不出身高的,但她修长的双腿双臂给人的印象是:这个女人身材比较高,至少属于中等偏高。她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心动的活力,带着妖娆,是一个西方化的中国美女。照片背后是四个字:你的乔乔。字体很拙,像是小学生的手笔。不过鲁段吉军知道,在电脑极度普及的22世纪30年代,不少年青人已经不大会写中国字了,包括自己的助手小丁。所以单从字体的优劣,无法判断这个女人的文化素养。
  小丁仔细端详着照片,说:“是死者的情人或是未婚妻吧,你看她是南阳人还是外地人?”
  “你说呢?”
  “依我看是大城市人,没错,绝对是大城市人。她有一股••••••进攻型的气质,可能是北京人吧,因为死者的主要生活圈子在北京嘛。”
  “对,和北京联系,这个漂亮女人将是咱们的第一个调查对像。”
  吉军要通了北京,是陈王金新警官接的电话。这也是一位老警官,过去为一桩案子与吉军合作过。老鲁简要介绍了这边的情况,请他查查死者的背景资料,和照片上那个女人的情况。陈警官说:“没问题,把照片传过来吧。”
  小丁用数字相机把照片翻拍,通过互联网传过去。老杜说:已经中午了,走,吃饭去,我作东。老鲁说:别费事啦!这儿冰箱里什么都有,主人死了,东西扔这儿也是浪费,咱们自炊自食吧。
  四个人一齐动手,很快就拼出一桌饭菜,蛮丰富的,有辣子肉丁、玉兰肉片、凉拌三丝、糖醋里脊、酸辣肚丝汤,主食是牛奶和米饭。小丁又从橱柜里搬出一箱青岛啤酒,笑嘻嘻地说:
  “我想要是司马林达还活着,一定会好好招待咱们。咱们就别客气了,别屈了主人的意。”
  老鲁没挡他,只是吩咐一句:“下午还要工作,别喝多了。”
  他们在餐厅里吃饭时,不时溜一眼书房的死者。陈大夫困惑地说,今天这个案子我看有点邪门,从现场看是一桩典型的自杀案,但电脑中那行阴阳怪气的字是什么意思呢。老鲁说,是啊,这12个字叫我心神不宁。我有个预感,这个案子调查起来不会太顺。
  吃过午饭,北京的复电到了。对司马林达的调查没有发现什么疑点,他是所里极为看重的青年科学家,事业一帆风顺,定居瑞士的父母颇有财产(他的小飞机就是父母赠送的),死前没有什么反常行为。人们普遍的反映是:他不会是自杀,他没有自杀的理由!照片上那个女人的身份也搞清了。这女人名叫白张乔乔,京城小有名气的歌手。不过,她的名气主要是在容貌而不是唱歌的天份,是那种吃“青春饭”、“脸蛋饭”的歌手。她与林达来往密切,所住的单人公寓就是林达送她的。“不过”,那边顺便说:“这位乔乔肯定不在作案现场,我们已经知道,那晚她一直在另一个男人的床上。”
  小丁很轻易地改变了观点,说:“死者一定是自杀!你想嘛,美女情人——失恋或带绿帽子——自杀,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鲁段吉军懒得跟他抬杠,只是刺了他一句:“我看你的思想很活跃嘛。”
  小丁嘿嘿笑了。吉军对这位年轻人不大感冒,他思维活跃,兴趣广泛,爱朋友,好交际,仅仅对一件事没有兴趣,那就是自己的本行。吉军相信,小丁这辈子绝不会成为一个好刑侦员。
  他们把死者的尸体放到车上的冷藏柜里,准备带回市局作详细解剖,同鸭河派出所的老杜道了再见。一出门,小丁便两眼放光地奔向扑翼机,他早就急不可耐了,午饭时还抽空绕着它转了很久:
  “是蜜蜂V型的,真漂亮!带导航功能,双座,时速650公里。扑翼机是仿鸟类的翅膀设计的,虽然速度低一些,但非常灵活,非常省油。这种蜜蜂V型是去年才出厂的新品种。老鲁,”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咱们进京调查时干脆乘上它吧。”
  老鲁说:“上哪儿找驾驶员?咱市局还没一架扑翼机呢。据我所知,南阳只有两架,都是大款的。”
  “我开呀!我在学校时就考过扑翼机驾驶证。”
  他真的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驾驶证,上面盖着北京市警察局的钢印。鲁段吉军看着驾驶证,仍一个劲儿摇头,他可不放心让这个毛毛燥燥的年轻人带上天去。小丁显然知道别人对他的评价,说:
  “这样吧,你和陈法医坐车回去,我独自把扑翼机开回南阳。只要我能活着到南阳,你不就放心啦?”
  “不行。”老鲁干脆地说,“你要把命送掉,我至少得担个领导不力的罪过。”
  小丁急了,把驾驶证杵到两人的眼前:“看看,驾驶证能是假的?我的成绩还是优秀哩。老鲁,答应我吧,要不还得派人把这架扑翼机运回北京呢。”
  拗不过他的死缠硬磨,老鲁只好答应了。已经是下午3点半,他和法医驾车回南阳。一路上免不了担心,万一机毁人亡,他至少要负个领导失职的处分。那边小丁风风火火地与鸭河派出所办了扑翼机交接手续,申请了航线。等第二天上班时,他驾着扑翼机降落到市局的院内,威风得像一位凯旋的勇士。当天他们就赶往北京,扑翼机把这段路程缩短为1个多小时。他们沿着南水北调的中线干渠往北飞,看着一线碧水在绿色中伸展。这一带有很多古迹,像白河上著名的瓜里津古渡口,秦汉时著名的“夏路”等。不过,这些古迹都完全被现代化建筑所覆盖了。扑翼机确实十分轻巧,在空中可以悬停,倒退,可以贴着地面飞行。它的双翅扇动着,有时羽翼平伸,在上升气流中轻松地滑行,让人想起神话中的大鹏鸟。老鲁原想它的操作大概比较复杂,实际它的操纵大都由电脑进行,人工操作相当简单。小丁经过昨天的操练已经找到了感觉,扑翼机轻盈地上下翻飞,越过黄河,掠过河北平原。“怎么样?”他扭头问身后的老鲁。老鲁真心地称赞着:“不错,真不错。赶紧缠高局长买一架,你去当专业司机得了。”
  9点钟他们降落到中国科学院智力研究所。研究所位于中关村以北,三环路之外,是一幢现代派的建筑,外部造型就像一排盘旋而上的音符,极为阔大的玻璃窗收纳着楼前的绿地和远处的田野。北京局的陈王金新和研究所的易田所长在办公室里等他们。陈警官说:市局很重视这个案子,让他来全力协助。
  “林达的父母通知了吗?”
  “通知了,他们正在欧洲旅游,一时联系不上。欧洲警方正在寻找,只要他们再使用信用卡或购买机票就能找到。”
  “是否请易田所长再介绍一下林达的情况?”
  “情况昨天基本上已经说请了,林达的情况很单纯,所里人不大相信他是自杀。不过昨天调查中发现了一点新情况,据反映,他的导师公姬司晨先生曾断言他是自杀。”
  他说得很客观,没有任何词语上的暗示。吉军看看陈警官,后者轻轻点头。无疑,这个急着断言死者是自杀的公姬教授值得见见。小丁却忍不住笑意,他是笑这位教授的名字:公姬司晨,不就是公鸡打鸣么!
  吉军嫌他的幽默感来得不是时候,瞪了他一眼,问所长:“公姬教授的断定有什么理由?”
  所长摇摇头:“不大有说服力,至少没把我说服。不过我不必转述了吧,反正你们得去见他。需要我陪着吗?”
  “不必麻烦你了,你派人把我们领去就行。”/FONT/P
  P
  FONT size=2类人女仆打开房门,为客人端来三杯咖啡,到书房请主人去了。房间布置得很有情调,博古架上是清一色的紫砂茶具(鲁段吉军由此猜测,主人可能是宜兴人),造型古朴厚重。厅中挂着一幅行书中堂,字迹龙飞凤舞,鲁段吉军好容易才辨认出落款是“司晨手书”。这么说,主人还是一位书法里手。小丁一直好奇地等待着,想看看这位“公鸡打鸣”先生究竟是什么模样。
  主人出来了,眉目疏朗,满头银发,穿着白绸质地的家居服,趿着拖鞋,眉宇间隐隐见孤傲之气。他以冷淡的礼貌对二人表示欢迎,开门见山地问:“你们是为林达来的?”
  鲁段吉军恭敬地说:“对,我们是司马先生的家乡人,来调查他的死因。”
  “太可惜了,”公姬教授自顾说,“他是一个很有天分的科学家,虽不是爱因斯坦、牛顿那样的绝世奇才,但他的才能足以在一个专业领域里成为一代宗师。我是他的老师,但我相信他这一生的成就绝对会超过我。可惜,很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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