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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人

_2 王晋康(当代)
  “请问他研究的领域?”
  “是一个很重要的领域:智力层面和电脑的‘窝石’。”鲁段吉军急急地记下,智力层面和电脑窝石。他不清楚什么是智力层面,但估计这几个字不会听错,至于“电脑窝石”是什么东西?他无法猜度,决定等一会儿再问。教授特意解释道:“我说他的研究领域很重要,那是从历史的高度上、从人类发展的角度去看,并没有什么近期的或军事上的用途,所以你不必怀疑是什么人对他实施暗杀。”
  “听说先生曾猜测他是自杀?”
  “对。我说过,他是一个难得的天才,但天才往往比普通人更能看透生存的本质,当他的思考过于超前,失去了道德、信仰的支撑后,往往会造成彷徨,苦闷,心理失衡。历史上天才科学家自杀的比比皆是。”他流畅地列举了很多外国名字,鲁段吉军只记下了“图林”这个名字,他知道图林是20世纪一位著名的数学家,是电脑技术的奠基人之一。还有一位自杀者是美国氢弹之父费米的朋友,他搞研究时从来不用数学用表(那个时代还没有电脑),因为所有数据他都可以在瞬间心算出来,这个细节给两人的印象很深。不过总的说,教授的一番话过于玄虚,他们如听天书。教授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略为停顿后解释道:
  “我说的也许你们难以理解。举个例子吧,你们都是男人,你们天生知道追逐女人,男欢女爱,你们不会去思考爱情的动力究竟来源于何处。但那些深入思考的生物学家们发现,爱情只是有性生殖的附属物,是基因们为了延续自身所设下的陷阱。爱情和母爱归根结蒂是荷尔蒙和黄体胴所激发的行为反应。当一个人看透了爱情的本质,他(她)就很难像普通人那样去盲目地去爱。”
  鲁段吉军听不进这些玄天虚地的话,看来陈警官也有同感。他想,这位公鸡先生怎么老绕着圈说话呢。但他仍含笑听着。教授说:
  “司马林达的自杀不会是为了世俗的原因,而是因为某种理念或信仰的崩溃。恰恰在他死前的那天晚上,他还给我来过一次电话,谈话中已有精神崩溃的迹像。可惜我当时没能及时发现。
  吉军竖起耳朵:“请问他说了些什么?”
  “很奇怪的,我知道他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但那天他忽然说,他已经确认了上帝的存在,但谈话中又时时可见他对这位上帝的愤懑••••••”
  鲁段吉军在心中苦笑,这位公鸡教授今天是成心和他绕弯子!对上帝的信仰,对上帝的愤懑,一个人会为了这个理由去自杀么?他忍着不去打断,看看这位老先生还会说出什么证据。但是小丁把事情搞糟了,他愣头愣脑地问:
  “公姬先生,你刚才说了男欢女爱,是不是暗指死者的自杀与男女之情有关?”
  公姬教授的态度在这时有了一个突然的变化,他冷冷地盯着两人,一句话也不说了。吉军觉察到他的变化,陪着小心问:“教授,你刚才说司马林达临死的电话……”
  教授摆摆手,干脆下了逐客令:“对不起,我还有事,二位请便吧。”
  吉军愠怒地瞪了小丁一眼,只好站起身来。陈警官很尴尬——他至少算半个主人吧,能让客人这么灰溜溜地离开?他咳嗽一声,想去劝说主人,吉军用眼色把他止住了。老头儿这会儿正在火头上——虽然不知道火从何来——说也白说,等等再来吧。他仍保持着恭谨,与主人告别:“你有事,我们随后再来。公姬先生,再耽误你一分钟,你刚才谈到电脑窝石——这当然是很高深的东西,我们不可能弄懂,不过请你尽可能简单地介绍一下,什么是电脑窝石——电脑里总不会长出结石吧。”他开玩笑地说。
  这个玩笑使老教授十分反感,他冷漠地说:“以后再说吧,以后吧。二位请。”他毫不留情地加上一句评价:“依你们的知识层面,接手这桩案子不太合适。再见。”三人走出教授的公寓,不免有点尴尬。吉军冷冷地对小丁说:“对证人询问时不要太随便,你看,你一句话就把话问砸了。”
  小丁不服气,低声嘀咕:“我咋问错了?他要不是暗示男女关系,干嘛说什么男欢女爱?”
  吉军想想小丁说的也有道理,放缓语气说:“反正以后多注意吧。陈警官,这位公鸡教授怕是说的鸟语!什么基因陷阱,理念崩溃,对上帝的信仰,对上帝的愤懑••••••尽是玄天虚地的话。不过他说了一件事:司马林达在死前和他通过电话,请你查一下他说的是否如实。”
  陈警官打了一个电话,几分钟后就弄清了,那晚12点,确实有一个南阳的电话打到公姬教授家里,通话时间为24分钟,至于内容就不得而知了。一个人死前打了这么长一个电话,无疑值得注意。陈警官说:
  “这样吧,我找公姬教授的家属做点工作,疏通疏通,明天咱们再去找他。今天咱们先去见白张乔乔,怎么样?”
   ;“好的,先去找她吧,那也是一个重要的证人。”
  扑翼机上坐不下三个人,他们把它留在智力研究所,陈警官开来一辆奥迪,三人朝公主坟方向开去。吉平如仪在医院值了一星期夜班,星期天早上她值完夜班后,立刻打电话通知了剑鸣,又通知超级市场给家里送了几盘菜料,便急匆匆赶回家。她的小公寓在南阳城南白河边上,那是她和剑鸣共有的爱巢。菜料已送到,她先到厨房把菜肴做好。剑鸣说过,他喜欢吃“如仪亲手做的菜”,所以,不管再忙,她也要亲手为剑鸣作菜。然后她去洗了个热水澡,洗去夜班的疲劳,等着剑鸣。
  如仪身材娇小,大眼睛,娃娃脸,剑鸣常昵称她是“精致的磁娃娃”。看面相会以为她只有16岁,实际上她已经25岁,是一个颇有名气的神经内科兼脑外科医师。她与剑鸣相恋5年,马上就要结婚了。
  门锁处有插拔磁卡的声音,剑鸣推门进来,如仪立即像只百灵一样扑入怀中,狂吻他的面颊,剑鸣抱起她,在屋里转了几圈。有一星期没见面了,两人都心旌摇摇不能自制。如仪伏在他耳边说:“是先要我还是先吃饭?”剑鸣说:“先吃饭吧,最好的东西要留在最后慢慢品尝嘛,对不对?”
  如仪去厨房端来了麻辣鸡丝、腰果虾仁、八宝酱菜、干炸茄条,都是剑鸣爱吃的。两人偎在一起吃了早饭。剑鸣吃得兴高采烈,不住口地夸奖:“香!好吃!”说一句扭头吻她一下,好像是为表彰决定盖章。如仪高兴地看着他的吃相,她喜欢剑鸣的性格,开朗随和,幽默风趣,干什么都是喜气洋洋的。吃完饭,剑鸣悄声说:“我去冲澡,在床上等我啊。”
  如仪收拾了碗筷,脱了衣服,在床上等着,欲望的火焰在全身游走。她和剑鸣已同居两年,仍像初恋一样激情如火。浴室的水声停止了,剑鸣笑嘻嘻地走来,挨着她躺下。如仪紧紧搂着他,两人的身体张满如弓……然后弓弦松弛下来。
  如仪躺在他的臂弯里,快快活活地闲聊着。不过如仪很快发现剑鸣心情不豫,目光呆呆地望着远处。她用手指在剑鸣胸膛上轻轻弹动着,轻声问:“你有心事?”
  剑鸣没有瞒她:“嗯,我突然想起RB雅君了,今天是她被销毁的日子。”停停他又说,“是我把她送上这条路的。”
  如仪听恋人说过RB雅君的情况,这时也觉凄然,不过她尽量安慰恋人:“不要过于自责,你只是执行法律而已。有时我想,警察局B系统的工作虽然是扼杀生灵,但实际上,他们的所作所为又是最正确的,要不社会早崩溃了,在工厂大批生产的B型人恐怕早已占据了地球,那对自然人未免太不公平了。”她问:“我说的有没有道理?这都是爷爷教我的。”
  剑鸣把她搂在怀里:“我知道,从道理上我比你更清楚。不过,想起那位RB雅君,心中仍免不了作疼——她和齐洪德刚爱得多深!”
  两人都愀然不乐,不再说下去。对这件事,他们是无能为力的。剑鸣默然良久,说:“我想去探望一下RB雅君。”他苦笑着自嘲,“全当是鳄鱼的眼泪吧,我想去送送她,多少减轻一点内疚。”
  “去吧,我陪你。”
  剑鸣感激地吻吻她,两人穿好衣服,驾车赶往武警部队的气化室。气化室的外形非常简单,一道厚厚的铁门,墙上有一对红绿按钮。被判销毁的B型人送进气化室后,行刑人按一下按钮,5秒钟内B型人就会完全气化,回到大气中去,死者不会有任何痛苦。这儿没有哀乐、挽联和花圈,因为这只是一个工件的销毁而不是人的死亡。
  气化室旁有一间监禁室,被销毁者呆在里面等待行刑。监禁室十分舒适,有漂亮的家具,舒适的床铺,做工精致的沐浴室。被销毁者提出的任何合理意愿都会得到满足。人类愿在这最后时刻充分展现人道主义的精神。
  监禁室的隔墙是守卫室,墙上嵌着巨大的镜子。镜子单向透光,被监禁的人看不到这边,守卫则能对监禁室一览无余。守卫认得剑鸣,告诉他,这会儿齐洪德刚正在里边。透过单向镜面,看见齐洪德刚和RB雅君紧紧搂在一起,没有言语,没有哭泣,只是紧紧地搂抱着。时间在他们的拥抱中静止。如仪攥住剑鸣的手,两人心中也觉酸苦。时间已近10点,监刑人马上要到了。那边监禁室里,RB雅君推开德刚说:“来,让我梳洗一下。”
  她在镜子那边对镜梳妆,不知道她是否清楚这是一面单向镜子,但她的目光就像是越过镜子直视着剑鸣。尽管明知道对方看不到这边,剑鸣仍不敢与她的目光对视。在雅君身后,齐洪德刚用双臂环绕着她的身体,泪水无声地涌出来,雅君从镜子里看到了,从肩膀上攀过德刚的头,柔声说:
  “德刚,不要难过,我一点也不后悔,有了那个夜晚,也就当此一生了。”她为德刚擦干泪水。
  法院的监刑人来了,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特制的监刑人服装,右臂上带着红色臂章。他对这种场景看惯了,麻木了,面色冷漠地走进监禁室,平静地为RB雅君验明正身,宣布了法院的判决。然后两名警卫进来,要带走RB雅君。雅君在此之前一直很平静,这会儿像火山爆发一样,忽然扑向德刚,发狂地吻着他的眼睛、嘴唇和面颊,吻得惊心动魄。她退后一步,贪婪地看着德刚,凄楚地说:
  “永别了,德刚,我不会忘记你。”她扭头对警卫说,“走吧。”
  气化室的铁门桠桠地打开了。剑鸣很尴尬,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露面,但他最终咬咬牙,走出守卫室,把带来的一束白色鲜花默默递给RB雅君,递花时他几乎不敢看对方。雅君看来已把生死置之度外,面容很平静,当她接过花束时,甚至绽出一波微笑:
  “谢谢你,警官先生,谢谢你为我送行。”
  她最后留恋地看看德刚,走进气化室,铁门沉重地关上了。行刑人按下红色按钮,经过无声无息的5秒钟,绿灯亮了,表示已气化完毕。如仪偎在剑鸣身旁,两人臂膊相扣,都能感到对方身上轻微的悸动。作为自然人,他们从理念上接受自然人同B型人的分野,也支持那些限制B型人的法律——毕竟自然人才是地球人的原主人,毕竟B型人是自然人创造出来的呀——但这些干瘪的理念在撞上一个B型人的死亡时,未免显得底气不足。
  监刑人确认犯人已气化完毕后随即走了,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就像是一个程序精确的机器人。守卫走近剑鸣,随意闲聊着。在这段时间内,如仪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雅君,这位如此平静地走向死亡的女性,她的气度让人钦佩。直到气化完毕,她才注意到齐洪德刚的目光,齐洪德刚一直狠狠地盯着剑鸣,目光荧荧,像一只冬夜中的孤狼。如仪不由打了一个冷颤——他的目光中浓缩了多么深的仇恨!从这一刻起她就知道:剑鸣的这一生难以安稳度过了。德刚走过来,声音嘶哑,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他的誓言:
  “宇何剑鸣警官,我忘不了你对我的恩惠,我会用自己的后半生去偿还。”
  剑鸣苦笑着说:“我只是在尽我的职责。我等着你。”
  德刚狞笑着扫了一眼如仪,他的汽车刷地开走了。剑鸣和如仪驾车离开这里,已经快中午了,初夏的太阳暖洋洋的,田野里麦稍已经发黄。他们原打算野游的,但这个星期天已经被毁坏了。雅君的死亡,德刚的仇恨,汇集成一个灰色的幽灵,时刻盘踞在他们的头顶。如仪忧心忡忡地说:
  “剑鸣,你要小心啊,那位齐洪德刚绝不会放过你的。我想起他的目光,身上就发冷。”
  剑鸣苦笑着说:“实际我对他很宽容。他帮RB雅君篡改了B型人身份,按说也该受处罚的,但我在口供中把他伪装成一个‘不知情者’。”
  “是否由我找他谈谈,化解这些误会?”
  剑鸣失笑了:“我心地单纯的磁娃娃哟,这种仇恨是语言能够化解的吗?不过,我会小心的,你放心吧。来,忘掉这件事,快快活活地玩一天。”
  他们抛开烦恼,痛痛快快玩了半天,在一家小饭馆里吃了晚饭。晚上7点钟,著名钢琴家钱穆三元在北京有一场独奏音乐会,如仪很喜欢他的演奏,两人匆匆赶回家。打开虚拟系统,长发披肩的钢琴家走上台,先把十指按在指纹识读器上,验明了自然人的身份,开始演奏。这个小插曲让如仪一下子变得意兴索然,啪地关掉虚拟系统,沉闷地说:
  “一场钢琴演奏会也要验明身份?真是焚琴煮鹤的败兴事。”
  剑鸣解释道:“这样做还是有必要的。你知道B型人可以定向培育出体育才能、音乐才能或数学才能,如果没有限制,以后就不会有自然人钢琴家了。”他温和地指出,“演奏前的指纹检查一直就有嘛。”
  如仪仍是闷闷不乐。剑鸣知道,她对音乐会的不快只是借题发挥,实际上,她心中还刻印着雅君的死亡和德刚的仇恨。他搂着如仪到了阳台,坐在摇椅上,絮絮地讲着恋人的情话,终于驱走了如仪心中的阴云。两人快活地拥抱着,回到床上。
  一番谴倦后,两人沉沉睡去。忽然电话铃急骤地响了,是剑鸣的上司高局长。局长半是歉然半是谐谑地说:
  “剑鸣,打断了你的良霄,十分抱歉。KW2034号太空球上又发生了一起血案,你马上去哪儿。”
  “是,局长。”
  “今天警用飞艇不在家,恐怕你得乘班机了。”
  “没问题,今天上午就有合适的班次。”
  “替我向如仪致歉,任务完成,我答应把这个良霄还给她。”
  如仪也醒了,正在紧张地盯着他。剑鸣放下电话歉然地耸耸肩:“没办法,紧急任务,又一起太空血案。”如仪没有说话,“如仪,别扫兴,我很快会回来的。”
  他发觉了如仪面色的异常,她脸色苍白,大眼睛里包含了几许惶惑。剑鸣走过去揽住她的肩膀:“你怎么啦?”
  如仪回过神来,勉强笑道:“没什么,高局长刚才说太空血案,不知怎的,我忽然想到了爷爷。我很长时间没同他通话了。”
  如仪的爷爷吉野臣今年79岁,是第一批太空移民,至今已在天上生活了34年。陪伴他的只有一位B型人男仆,RB基恩。剑鸣在如仪额头上敲了一记:“不许胡思乱想,基恩是天底下最忠心的仆人,怎么会••••••”他到卫生间去洗刷,一边伸出头说:“不放心你可以打一个电话嘛。”
  如仪真的把电话打到爷爷的KW0002号太空球上,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响着,没人接。如仪心中不祥的预感又加重了。爷爷和基恩一向睡得很晚,这会儿应该还没睡呢,即使在熟睡中,这铃声也该把他们聒醒呀。她向浴室喊:“剑鸣,剑鸣!为什么太空球里没人接电话?”浴室里水声哗哗,剑鸣没有听见,忽然屏幕亮了,RB基恩惊喜地说:
  “是如仪!如仪小姐!你有好长时间没同我们联系了!”
  如仪曾在爷爷的太空球呆过5年,同基恩叔叔感情极佳。屏幕上,基恩的惊喜发自内心,如仪甚至为自己的不祥预感感到羞愧——即使所有太空球上都发生血案,基恩叔叔也不会成为凶手的。不过她仍然追问:
  “基恩叔叔,怎么这么晚才接电话?”
  “我刚刚服侍你爷爷进入强力睡眠,你知道,这时若中断操作,他又会通霄失眠。”
  “爷爷还在用强力睡眠机?”如仪问。她觉得自己这几年对爷爷关心太少。强力睡眠机曾经时髦过一阵子,现在地球上已基本淘汰了它,因为现今的时髦是“按上帝的节奏生活”。基恩解释道:
  “对,你知道,吉先生已79高龄,他要争取在有生之年完成一部巨著,他说,强力睡眠机每天可帮他抢回四个小时。”
  他把可视电话的摄像镜头扭偏一点,可以看到爷爷正睡在强力睡眠机上,白发苍苍的头颅正对着这边。如仪放心了,同基恩扯了几句闲话,基恩埋怨道:
  “如仪,你已经10年没来太空球了!爷爷和我都很想你,抽空儿来住几天吧。”
  “好的,不过最好你和爷爷回地球上来度假,你们已经十五六年没回地球了。”
  基恩的眼光中露出黯然的神色:“劝不动吉先生的,他已发誓不再离开02号太空球。”
  如仪知道老人的孤僻脾气,也就不再劝了。她与基恩聊了几句,道了再见。这时剑鸣从卫生间出来,开始穿衣服:“没有问题吧,我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嘛。我走了,再见。”
  他利索地穿好警服,吻吻如仪的额头走了,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带上。如仪没了睡意,思绪尽往爷爷身上滑。爷爷吉野臣是著作的作家,如仪5岁时,母亲病亡,父亲再婚,爷爷把她接到身边抚养。她住在太空球上,太空球每天缓缓旋转着,把地球的秀丽,太空的壮美随时送进视野。在那儿,重力是由太空球的旋转造成并且指向球心的,所以看着爷爷或基恩与自己分别站在球的对侧,脑袋对着脑袋,那感觉真的新鲜无比。如果是为期一月的假期,如仪会把这段太空生活保存在绯色的记忆中。
  但她并不是度假,而是长年生活。没有绿树红花,没有泥土和流水,没有同龄伙伴。如仪很快就厌倦了这座碳纤维的牢笼。她奇怪怎么有人(包括爷爷)会喜欢这样的囚笼,甘愿在其中生活一生!
  基恩叔叔十分宠她,尽一切可能让她快乐,但爷爷的性格让她受不了。爷爷那时已近60岁,也许是长期与世隔绝,性情有点古怪。他当然喜爱孙女儿,但这种喜爱常包上一层冷漠的外衣;他也不是不喜欢基恩,这个忠心耿耿的男仆,但他常把喜爱罩上严厉的外壳。他对基恩的严厉常常是不合情理的,因而使如仪渐生反感。
  10岁那年,如仪忽然下定决心要离开太空球,无论是爸爸在电话中的劝说,还是基恩的挽留,都不能该变她的决定。最后,爸爸只好把她接回地球。她的反叛无疑使爷爷很恼火,从那以后,爷孙俩的关系相当冷淡。
  但如仪始终把爷爷珍藏在心里。爷爷其实很爱她,在太空球里,当她格格大笑着和基恩疯闹时,爷爷常常坐在一边悄悄看着,看似漠然的目光中包含着欢欣。如仪现在已经成熟了,看到了当时看不到的东西。与世隔绝的太空球,两个寡言的男人,小丫头如仪曾是他们生活中唯一的活水,难怪爷爷对她的执意离去是那么恼怒了。
  她想到了基恩的邀请,当即决定去太空球探望爷爷。她和剑鸣马上要结婚,正好去邀请爷爷参加婚礼。这些年她对爷爷太寡情了,她太年轻,不能理解老人的感情。今天,可能是因为目睹了一个女类人的死亡(销毁)吧,她觉得自己忽然成熟了,她要在感情上对爷爷做出补偿。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变得十分强烈,一刻也等不得。她立即和医院安排了今年的年休假,又打电话预订了太空艇,是后天的票,因为太空小巴士要等待合适的发射窗口。这些安排是否要告诉剑鸣呢,她想了想,决定不说。剑鸣正在执行公务,她不想干扰剑鸣的工作。
  随后她安然入睡,刚才忽然生出的不祥预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没有想到,随后的几天会充满凶险。去白张乔乔的寓所之前,陈警官先打了一个电话,这位乔乔不同意到家里去,于是把约会地点定在附近一家“星星草”咖啡馆。这是晚上6点,华灯初放,咖啡馆位于一座大厦的顶楼,不锈钢护栏围着落地长窗。窗外是明亮的楼房、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和安静的星空。咖啡馆里很静,一缕轻曼的乐曲似有若无。顾客们多是成对的男女,有头发雪白的老年夫妇,也有脖子上挂着玉坠的中学生。乔乔小姐走进咖啡馆时,满屋的男人都觉眼前一亮。北京是美女如云的地方,但乔乔在美女堆中也是比较出众的。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风衣,风衣下是大胆暴露的小背心和超短裙。身体颀长,走路有名模的风度,而且不是那种中性化的模特,她的肌肉丰腴,胸脯和臀部把衣服崩得紧崩崩的,一头长发波浪起伏地洒在身后。右臂弯里还挎着一件衣服,是淡青色的风衣。在众人的目光中,她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坐到三位警官面前。
  陈警官已对她调查过一次,今天让鲁段吉军和小丁当主角。在这么一位美女面前——她的美貌让人不敢逼视——鲁段吉军多少有些紧张。他在心中骂了自己一句,咽口唾沫,开始询问。不过随着问话,这位美女的光芒很快消退,吉军在心中鄙夷地断定:这绝对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司马林达尸骨未寒,她已经嬉笑自若,连一点悲伤的外表都不愿假装。正谈话间她的手机响了,她从风衣中掏出手机,喂了一声,立即眉飞色舞,那个“嗲”劲儿让吉军出一身鸡皮疙瘩。当着三个人的面,她与这位不知名的男人嗲了十分钟,才关上手机。
  乔乔非常坦率,爽快地承认自己与司马林达关系“已经很深”,她瞟了吉军一眼,意思是“你当然明白我这话的含意”。不过她说,她早就想和林达“拜拜”了,因为“那是个书呆子,没劲儿。”没错儿,他长得很英俊,社会地位高,家里也很有钱,但除此之外一无可取。他根本就不解风情,连在幽会中也常常走神。“完全没必要把林达的死同我连在一块儿嘛!我已对陈警官说过,那晚我一直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我相信陈警官早去取过证啦。那个男人与我是一夜情人,他犯不着为我作伪证。”乔乔不耐烦地说。
  听着她坦然的叙述,吉军忽然对那位死者产生了强烈的同情,如果真如小丁所说,司马林达是因失恋自杀的话,那他死得太不值得了!他冷冷地问:
  “你和其它男人的性关系••••••司马林达知道吗?”
  乔乔嫣然一笑:“我并没有刻意掩饰,不过我想他不知道的。是谁说过这么一句话:爱情使男人变成瞎子。”
  “如果他知道了——他是否会为你自杀?”
  这个问题份量比较重,连乔乔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也略为迟疑一会儿,“他不会。”她思索后断然说,“我想他不会。他虽然对我很迷恋,但我清楚,其实他并没把我真正放在心上。和我作爱时他也会走神。不,他不是在想另一个女人,他想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幽会时林达常常走神,他的思维已经陷入光与电的隧道中,无法自拔。那是漫长、黑暗、狭窄的幽径,他相信隧道尽头是光与电织成的绚烂云霞,上帝就飘浮在云霞之中。那是大能的上帝,无肢无窍,无皮无毛,他的大智慧是人类无法理解的,即使伽利略、牛顿、爱因斯坦也不行。上帝在云霞中飘浮,在云霞中隐现,也许世人中,只有林达一人能稍稍窥见他的真容。
  林达很迷恋她的女友,迷恋她高耸的乳胸,修长的四肢,浑圆的臀部和其它种种无法坦言的妙处。即使在追踪上帝时,他也无法舍弃这具肉体的魅力。他早已看透了生命的本质,看透了基因的陷阱,但他在享受乔乔的肉体时,仍心甘情愿地闭上眼睛。
  如今他已经脱体飞升,融化在光与电的云霞中。他与上帝同在。当他从九天之上俯看这个叫乔乔的女人,这个浅薄漂亮的尤物,他的心中是否会激起一波涟漪?“林达是个神经病!”乔乔恼怒地说,“他在我面前百依百顺,但他走神时,眼中根本没有我这个人。神经病,八成是自己寻死啦!”
  小丁轻轻碰碰吉军,吉军知道他的意思。关于林达是死于“神经失常”的提法,这已经是第二次出现,在此之前,公姬教授也提到过林达可能死于“心理崩溃”。他说:“乔乔小姐,你的这点看法很重要,能不能作一些具体的说明呢。”
  乔乔说,反正他常常发呆、发愣,即使正在干男女之事,他也会突然冒出几句不着边际的话。最近他常常把白蚁啦,粘菌啦,蜜蜂啦挂在嘴边,他的话老是莫名其妙。他常常谈蜜蜂的整体智力,说一只蜜蜂只不过有一根神经索串着几个神经节,几乎谈不上智力,但只要它们的种群达到“临界数量”••••••
  吉军打断她,问:“什么数量?他说什么数量?”
  乔乔想了想,不太有把握地说:“他说的是临界数量,我大概不会记错吧。他说只要蜜蜂的种群达到临界数量,智力上就会来一个飞跃。它们能密切协同,建造人类也叹为观止的蜂巢。它们的六角形蜂巢是按节省材料的最佳角度建造的,符合数学的精确。”她说,“都是这种淡话,我没兴趣听,也听不懂。不过他说的次数多了,我也能记得几句。对了,近来他常到郊区看一个放蜂人••••••”
  鲁段吉军的瞳孔陡然放大:放蜂人!案发现场那句神秘的留言上就含有这个字眼:放蜂人的谕旨:不要唤醒蜜蜂。所以,这位放蜂人肯定是本案的关键。小丁看来也想到了这点,作势要追问,吉军用目光止住了他,佯作无意地问:
  “怎么又出来个放蜂人?是司马先生的朋友吗?”
  “不知道,我真的不清楚,他几次都是骑摩托去的,当天返回,所以那人肯定在郊区一带。他从没提过放蜂人的名字,但他从放蜂人那儿回来后,表情总是怪怪的,有时亢奋,有时忧郁,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什么‘智力层面’,‘宇宙大道’等,把我烦死啦。”她皱着眉头说:“烦死我啦。我早就想和他分手,我可受不了这种神经兮兮的男人。”停停她补充:“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吉军不由对这位风流女人生出一丝同情,不过他仍未放松对放蜂人的追问。他看看陈警官,陈警官机敏地插话:
  “上次你没有对我说到放蜂人,请你再想想,还有什么有关放蜂人的情况。他在什么地方?是不是林达的亲戚?”
  乔乔对这些一无所知,她不耐烦地说:“我知道的都说完了,该放我走了吧。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再找我,我与司马林达已没什么关系了。”
  吉军冷冷地问:“听说你的住宅是司马林达买的?”
  乔乔对这个问题很反感:“对,没错。但他是为我买的,房产证上写着我的名字,你想让我把房产还给他吗?”
  吉军缓和语气说:“不不,你安心住下吧,不会有人找你麻烦。我只希望乔乔小姐能配合警方的调查,尽快弄清林达的死因,使死者九泉之下可以瞑目。”
  乔乔哼了一声,起身告辞。她已经走到咖啡店门口,吉军喊住他:“喂,乔乔小姐,你的风衣!”
  乔乔噢了一声,不在意地说:“差点忘了,这是林达忘在我家中的风衣,口袋里有放蜂人的照片,留给你们吧。”
  她转身走了,吉军和小丁瞪着她的背景,不知道是该恼火还是该高兴。放蜂人的照片!多么重要的证据,她竟然几乎忘了向警方提供!他们急急忙忙掏出照片,有厚厚一迭,不过多是拍的蜂箱和蜂群。一群蜜蜂在天上飞舞,十几只蜜蜂在蜂箱的入口狭缝处爬动,蜂王在天空同雄蜂交配。只有一张是放蜂人的,偏偏那人正在取蜜,头上戴着防蜂蜇的面罩,所以面容很不清晰。三个人失望地在照片上寻找着,小丁眼尖,在蜂箱上发现了一行字迹,是红漆写的地址和名字:河南新郑石桥头,张树林。
  三个人真正是喜出望外了。调查进行到这儿可以说是峰回路转。在开始见到屏幕上的留言时,虽然对它很重视,但在某种程度上,吉军只是把“放蜂人”作为一个隐喻而不是一个实体。但现在,在林达的生活圈子中真地出现一个放蜂人,一个有地址有照片的真人。那么,屏幕上这句神秘的留言必定含有深意了。
  老刑侦人员常有这样的经历:看似容易查证的线索会突然中断,看似山穷水尽时却突然蹦出一条线索。不用说,下面就要去找到这个张树林。放蜂人是居无定所的,到哪儿去找他?老鲁说这不难,放蜂人总得要和家里通电话吧,先请河南新郑警察局查出石桥头张树林的家,再向家人打听他现在的放蜂地点。
  三个人喜气洋洋,端着咖啡当酒杯碰,“这个女人!”吉军说。“糊涂娘儿们!”小丁也说。不过他们总的说很感谢这位没心没肺的乔乔。不管怎么说,是她提拱了这条重要的线索。
四、追踪
  资料之四《细胞重建学说》
  1932年,中国著名生物学家贝时璋在杭州浙江大学任教时,在一个叫松木场的地方采集到一种叫丰年虫的小动物。它体长1-2厘米,非常美丽。研究发现,它们在性别上非雄非雌,是一种中间性。进一步的研究又有了惊人的发现:这种中间性丰年虫的生殖细胞发生性的转变时,卵母细胞中新形成的细胞并不是由母细胞分裂而来,而是以母细胞细胞质中的卵黄颗粒为基础组建的。其过程是:卵黄颗粒先形成新的核,再逐渐包上细胞质和细胞膜,形成一个完整的子细胞。
  简而言之,它们的细胞不是由细胞分裂而来,而是由非生命物质重新建造。对于这个发现,无论怎样评价都不算溢美,因为,它第一次揭示了太古时期地球上非生命物质向生命物质转化的早期过程。两年后,贝时璋教授在世界上第一次正式提出了细胞重建学说。只是由于正处战乱,不得不中止了这一研究,直到1980年才恢复。
  贝时璋教授表示相信,在21世纪,科学家将在实验室里由非细胞物质合成出子细胞,亦即把非生物物质转化为简单的生命。
  四、追踪
  太空巴士机场在郑州附近,它的最显著的地貌是一条斜指蓝天的电磁轨道,长达20公里。实际上这就是一架电磁轨道炮,炮弹——小巧的太空巴士——在轨道上受到电磁力的推动,以高达10g的加速度(这是一般乘客所能忍受的加速极限)进行加速,在脱离轨道时能达到大约2公里每秒的初速,大大节约了太空巴士本身的燃料消耗。太空巴士降落时也是如此,首先是用燃料反喷制动,然后降落到轨道上,用电磁力进行反向制动。
  由于电磁轨道是用廉价的电力代替昂贵的化学燃料,所以太空巴士收费低廉,成为大众化的交通工具。
  又一辆太空巴士降落了,这是一辆大型巴士,40多名乘客走下来,宇何剑鸣从检票口出来,手里还拎着一位邻座老太太的大皮箱。这位老太太也是太空球的老住户,不过已决定返回地球寻找归宿了。剑鸣是太空巴士的常客,他是警局B系统金钥匙组织的成员,这个组织的成员有权处理太空球的治安事务,资格要求很严,要高学历、机敏、有熟练的电脑技巧和格斗技巧。全国只有不足百名的金钥匙成员。
  这桩太空球血案的调查结果十分简单,典型的太空幽闭症。自然人主人和B型人仆人因琐事而争吵,仆人失手杀死主人并畏罪自杀。太空球内的自动音像系统录下了血案的全过程。调查过后宇何剑鸣心中沉甸甸的,他不理解为什么有人偏要住在与世隔绝的太空球内,为家庭种下祸根。他想到了如仪对爷爷的担心,内疚地想,他对这位79岁老人的关心太少了,回去后他要和如仪商量,努力劝动老人回来,至少回地球上住一段时间。
  他站在自动人行道上,和同行的老太太闲聊着,老太太贪婪地看着外边,喃喃地说:10年了,10年没看见地球的景色了。剑鸣笑着说,在太空球里不是每天都看吗?老太太说那是远观,远观和近看到底不一样啊。
  玻璃夹墙那边是进站的自动人行道,这会儿正是进站时刻,一拨一拨的人从视野里滑过去。忽然,与其说是听见,不如说是直觉,他发现玻璃夹墙那边有人在喊他。是如仪,她正努力捶着玻璃夹墙,不过厚厚的玻璃隔断了她的声音,只能见她的嘴巴在开合。他猜测,如仪肯定是去KW0002号太空球探望爷爷。逆向而行的人行道很快把两人的距离拉远了,他匆匆把皮箱还给老太太,作了一个抱歉的手势,老太太刚才也看到了那一幕,忙不迭地推他:快去吧,快去吧。
  剑鸣从自动人行道的扶梯上跳过去,快步走到边门,向服务员出示了证件。太空巴士站的工作人员都很熟悉警局金钥匙组织,殷勤地打开侧门。他顺着进站自动人行道走到侯机室,如仪在那里等他,身边放着一个小小的旅行箱。如仪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高兴地说:
  “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怎么这么快,你不是说需要三天吗?”
  “案情简单,我提前一天回来了,你是去探望爷爷吗?”
  “嗯。”
  “干嘛这么急?该等我回来嘛,我可以请几天假,陪你去。”
  如仪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时心血来潮作出的决定。”
  剑鸣想起那天如仪的担心,小心地问:“太空球里……一切都好吧。”
  如仪敏锐地听出了话音:“很好,什么事也没有,RB基恩是天底下最好的仆人,没事的,我只是想去看看爷爷。”
  但剑鸣却不能释然,前天他曾劝如仪不要胡思乱想,但经历了太空球内血迹斑斑的场景后,他无法拂去心中沉重的预感。他劝如仪:“把票退掉,跟我回去吧。等我把这件案子处理完,陪你一块去,我还没见过爷爷呢。”
  如仪笑着:“我已经来到候机室,哪能再回头呢。放心吧,三天我就回来。”
  但剑鸣心中的不祥却十分顽固。没错,一切会平安无事的,如仪只是“回家”探亲,毕竟,发生血案的太空球是极少数……但他想还是做点预防为好,至少没有任何害处。不过,为了怕如仪担心,他把下面的话处理成一个玩笑:
  “如仪,”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你愿意体验一下警察生活吗?”
  “怎么体验?”
  “我们如果是单人执行任务,都要事先和同伴规定好联系的暗语,因为谁能料到要面对的是什么环境?这次咱俩也规定一个暗语吧。”
  如仪的娃娃脸上光彩飞扬,兴致勃勃地说:“好啊,怎么规定?”
  “如果那儿一切平安,你在电话中就随便提一种植物的名字;如果有危险,就随便提一种动物的名字;如果是极端危险,就说‘我的上帝’!”
  “行啊。极端危险——我的上帝,安全——动物,危险——植物。”
  “傻姐!你记反了,安全——提一种植物;危险——提一种动物。你可以联想嘛,动物中有危险的食人鲨、恶虎、恶狼、鳄鱼,而植物中有美丽的花朵,舒适的绿茵•••••”
  “可是动物中也有驯良的绵羊小白兔,植物中也有危险的箭毒木和食人花呀。”她看到剑鸣有点急眼了,便笑着摆摆手:“不开玩笑了,不打岔了,我记住:危险——动物;安全——植物。”
  “对嘛。干脆,再给你一件东西吧。”他掏出自己的“掌中宝”手枪,悄悄塞到如仪手里。它十分小巧,即使如仪的小手也能完全遮没它。如仪似乎吃了一惊,剑鸣顽皮地挤挤眼,努力把它弄成一个玩笑:“带上吧,带上它才像是一朵警花呀。”
  如仪接住掌中宝,小声问:“上太空巴士不检查?”
  “检查站早过啦,从太空回来是不检查的。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你千万别摆弄它,否则你会让我丢掉饭碗的。”
  “好,我记住了。”
  一个悦耳的女声在说:到太空RL区的乘客请注意,登机时间已经到了,请你们带好行李物品,从3号进站口登机。到太空RL区的乘客请注意……声音中似乎带着浓浓的睡意。候机室里开始骚动,各人带上行李,鱼贯进入3号口,一辆又一辆太空巴士在轨道上疾速滑过。剑鸣送如仪到登机口,两人吻别,今天如仪预订的是双座小型太空艇,由乘客自己驾驶,漂亮的太空艇在轨道上很快加速,从轨道顶端射出去,然后太空艇点火,那团桔黄色的火焰急速变小,消失在天幕中。高郭东昌局长听取了剑鸣的汇报,满意地说:“好,小伙子干得不错,回去再写一份书面报告。”
  剑鸣在高局长面前是很随便的:“承蒙夸奖,不胜感激,不过,你别忘了,你答应过要还我一个假期。”
  “我什么时候言而无信啦?今天就还你,现在就去找如仪吧。”
  “找不到啦,如仪这会儿已经在KW0002号太空球上了。我正好与她在太空巴士机场碰面。她去看望她的爷爷,这些天连着出了两起太空凶杀案,把她的担心勾起来了。”
  局长嗬嗬笑了:“是吗,那就不怪我了。”
  “老鲁那边进展如何?就是那桩副研究员自杀的案子。”
  “还没有进展,”高局长对那组人手多少有些担心。鲁段吉军经验很丰富,但毕竟年纪大了,知识老化,应付高科技环境下的案件似乎有些吃力。而小丁又太贪玩,业务上不钻研。有关自然人的案子现在常常放在第二位,放在类人的案件之后,但司马林达这桩案子不同,他的身份容不得马虎。局长不愿在下级面前批评第三者,只是含糊地说:
  “你也做点准备,也许这个案子会让B系统插手,我关照资料室,把那桩案子的资料随时送你浏览。”
  剑鸣乖巧地说:“我相信老鲁能办好,不过若需要我帮忙,我一定尽力。”
  局长点点头,剑鸣便离开了局长室。随后的半天没什么工作,他和部下聊了一段近几日的新闻,又调出鲁段吉军的案情记录看了一下。从资料上看,他们取得了相当大的进展,已经摸清那名放蜂人现在的位置,是在河北西边的枣林峪放蜂,两人已赶去调查。剑鸣知道,死者的电脑留言上曾提到“放蜂人”,所以这位放蜂人当然是重要的怀疑对像。他听出高局长对二人的工作不是太满意,那么,高局长认为他们的主攻方向错了?放蜂人并不是本案的关键?0000000000000000000
  他不知道高局长是如何思考的,如果他在搞这件案子,也只能依鲁段吉军的思路去走,这是案中唯一的线索。
  不过,毕竟他没参加此案的侦破,所以,他只是浏览一遍便罢手。时钟敲响6点,他关了电脑,穿上外衣。屋里的年轻人一窝蜂涌出去,今天有一场中国对西班牙的足球赛,他们要赶紧回家守在电视机旁,走廊上他们已开始预测这次比赛的结局。明明磨磨蹭蹭走在后边,不凉不酸地说:
  “队长,快回去吧,如仪在等着你哪。”
  “如仪去太空球了,三天才能回来,”他坏笑着:“怎么,趁这个空档儿咱俩幽会一次?”
  明明脸红了,半真半假地说:“你敢约我就敢去!”
  “那有什么不敢约的,走。”他换上便衣,伸出胳膊让明明挎上,大大方方走出警局。这晚他们玩得很痛快。他们先到舞厅,在太空音乐的伴奏下扭腰抖胯,跳出一身臭汗。然后他们来到附近的“水一方”餐馆,剑鸣点了几样菜肴,要了一瓶长城干红,深红色的葡萄酒斟在高脚水晶杯里,剑鸣举起杯:
  “明明,干!”
  明明喝了几杯,脸颊晕红,目光怪异地跳动着。她不知剑鸣今晚约她出来的用意。虽然剑鸣嘴巴上不太老实,但他在爱情上是极其忠实的,可惜是忠实于如仪而不是自己。今晚他约自己出来是干什么?如果他最终提出要自己上床,明明不相信自己会拒绝。
  “水一方”环境优雅,临窗的雅座俯瞰着白河的流水,花瓶里的玫瑰是刚换的,花瓣上还带着露珠。屋里飘着水一样的乐曲。酒喝得不少了,火焰在明明姑娘的血管里流动。她喜欢剑鸣,今晚她会跟剑鸣到任何地方,会答应剑鸣的任何要求。这会儿剑鸣倒是十分平静,他不再劝明明喝酒,自己慢慢地呷着,忽然说:
  “明明,我早就想找机会与你深谈一次了。你是个好姑娘,我也知道你的心意。可惜我已经有了如仪••••••明明,不要因为一个解不开的情结误了一生,赶快忘掉我,去寻找你的意中人吧。“
  明明血管中的火焰一下子变成了寒冰,失望转化成愤懑,她想尖口利舌地剌伤他。不过她知道对方是真诚的,他对如仪的忠实也赢得了她的尊重,她克制住自己,用谐谑的口吻说:
  “这是最后判决书吗?我接受这个判决。”
  “对不起,明明,我真不想说这些扫兴话,不过我想还是把话说透了为好。”
  明明站起身,隔着小几吻吻他的额头:“不用说了,虽然你彻底打破了我的梦,我还是很感谢你,走,还陪我跳舞去,跳一个通霄,算是咱们的告别。”
  剑鸣陪她回到舞厅,在亢奋的舞动中释放了内心的郁闷。明明搂着剑鸣的脖颈,柔软的胸脯紧紧贴着他,眼睛亮晶晶地仰望着。隔着薄薄的衣服,两人都能感到对方的心跳。他们默默跳着,几乎没有交谈。这会儿交谈已经没有必要了。不过他们并没跳通霄,晚上一点他们离开舞厅,剑鸣开车送明明回家。他下了车,为明明打开车门,又陪她走过昏暗的楼梯,在门口与明明告辞。他们轻轻拥抱一下,没有吻别,明明嫣然一笑,说:队长再见,随之轻轻带上房门。
  街上寂寥无人,剑鸣开车返家。就在这时,黑影里也滑出一辆汽车,远远地跟着他。剑鸣很快觉察到了,他回忆到,从今天下午离开警局,似乎就有这辆黑色汽车跟在后面。是谁在跟踪他?为了什么?
  为了验证,他有意把车速加快,后边那辆车立即也加快车速,行过一条街,剑鸣降低了车速,那辆车也随即降速。剑鸣不再验证了,冷笑着一直开回家,把车缓缓停在楼前。那辆汽车也悄无声息地停在不远处的暗影里。剑鸣忽然急速打过车头,朝着那辆车快速开过去。那辆车没来得及逃去,或者他干脆就没打算逃走,当剑鸣的车与他并肩而停时,那边干脆打开车内灯光,隔着玻璃与剑鸣对视。
  是齐洪德刚。
  剑鸣走下车,拉开对方的车门含笑说:“是齐洪先生吗?真巧,在这儿遇上你,能否请你到家中小坐?”
  德刚冷冷地盯着他:“谢谢,不必了,我过来只是想告诉你,我忘不了你的恩惠。”
  剑鸣叹道:“我已经再三说过,我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齐洪先生,不要与法律对抗,不要再把自己搭进去。”
  “是吗,谢谢你的关心,不过齐洪德刚早已经死了,再死一次不算什么。”他挂上倒档:“祝你睡个好觉,像你这么良心清白的人一定不会失眠的。”他满踩油门,汽车刷地退走了,把剑鸣带了一个趔趄。
  黑色汽车迅速消失在街道尽头,剑鸣摇摇头,转身离开。他能理解德刚的仇恨,他甚至欣赏德刚的血性。不过他知道今后不会有清静日子了,德刚一定会像只牛虻一样紧紧盯着他。他本人并不惧怕,今后该注意的是不要把如仪牵连进去。
  回到他的单人寓所,他首先对屋内摆设扫视一遍,看有没有外人闯入的痕迹。没有,樱桃木的书架里书籍仍然整整齐齐,沙发上的座垫、电脑前堆放的光盘,都保持着走前的模样。显然高智商的齐洪德刚不屑于用非法手段来报复。他打开电脑,立即发现有人闯入过他的资料库。这台电脑中没有机密,都是一些普通的家庭资料,所以他只建了一道普通的防火墙。闯入者似乎并不在意留下闯入的痕迹,离开前他曾详细翻阅了宇何剑鸣的个人档案和家庭档案。
  不用说,又是那个齐洪德刚。剑鸣对此并不担心,他的一生是一部公开的书,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没有齐洪德刚可以利用的缺口。不过他还是决定认真对待德刚的挑战,他知道德刚是位电脑高手,但自已也不会比他差吧。于是他埋下头来,开始在网络中追查闯入者的痕迹。齐洪德刚家中有一个灵堂,一个永久性的灵堂,雅君的遗像嵌在黑色的镜框中,镜框上方是黑色的挽幛和白色的纸花。哀乐轻轻响着,似有似无。德刚每次回家,都要先到灵堂,额头顶着雅君的像片,默默祭奠一番。
  这儿是有效的仇恨强化器。伴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剑鸣的仇恨在慢慢减弱。的确,剑鸣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他本人并不是冷血的刽子手,把仇恨集中到剑鸣身上并不公平。但每次回到灵堂,弱化的仇恨又迅速恢复。不管怎么说,雅君死了,是他害死了雅君,一定要向剑鸣复仇!他不会使用匕首和毒药,他要设法使剑鸣名声扫地,让他被人类社会抛弃,这才是最无情的复仇。
  电脑上闪现着宇何剑鸣的全部资料,包括他的父母和恋人的资料。这是十几天来他搜集到的,大部分是从宇何剑鸣的家庭信息库下载,少部分是通过社会保险局查询到的。这些资料中似乎没有可供利用的秘密。宇何剑鸣,2095年5月24日生,马上要过30岁生日了,父亲何不疑,退休前是2号工厂的总工程师。德刚原来没想到宇何剑鸣的父亲还是这么一个大人物,RB雅君就是在2号工厂里诞生的呀,她是何不疑手下的第一批产品。网络中调出了何不疑退休前的照片,面容英俊刚毅,肩膀宽阔,大腹便便。剑鸣母亲叫宇白冰,结婚后一直没有出外工作,留在家中相父教子,从照片上看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女人,当然这也是30年前的照片。
  宇何剑鸣的履历表清白无暇,上学是在北京警察大学,毕业后分回家乡,在南阳特区警察局B系统工作。他似乎天生是个好学生,好警察,档案中到处是褒扬之语。
  查不出什么东西,连剑鸣父母的档案中也没有任何污点。何不疑50岁时退休,那时他在社会上的声望正处于巅峰期,所以不少人在报纸上表示惋惜。德刚在这儿发现了一点巧合:何不疑退休的日期,恰恰是宇何剑鸣出生的日期,也许他老年得子,一高兴就辞职回家抱儿子去了?
  他还查到两年来剑鸣同父母所通的电子邮件,内容尽是家长里短,儿女情长,没什么特殊内容,仅何不疑的一次问话有些反常。在这封邮件中,他详细询问了儿子同吉平如仪的关系,特别是问及两人的性生活是否和谐,因为(何不疑在信中解释道),现代高科技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不少人慢慢丧失了自然本能,包括性能力。剑鸣似乎对父亲的问话也感突兀,但他回答说一切都好,何不疑说那我就放心啦。
  齐洪德刚对这次通话多少有些怀疑,一般来说,父亲不大会过问儿子的性生活,似乎在此之前,父亲对儿子的性能力一直怀有隐忧,也许剑鸣小时候曾受过某种外伤?
  这个小插曲说明不了什么,德刚继续扩大搜索的范围,他用飓风搜索通进行搜索,键入何不疑的名字后,蓝色的间断线在各个网站的名字后闪烁着,一条蓝线拉满了,又一条蓝线拉满了。他打开搜狐的搜索结果,关于何不疑的条目竟然有5万多条!他一条一条浏览着,几乎全是褒扬之语,衷心赞叹着何不疑及其同事们所创造的“上帝的技术”。即使对制造类人持反对态度的人,对何不疑本人也是钦佩有加。
  已经凌晨四点了,眼皮又涩又重。他去卫生间擦把脸,雅君的化妆品还摆在梳妆台上,那个丰腴的身影似乎还坐在镜前。德刚揉揉眼睛,又回到电脑前。这回他查到了30年前的一则长篇报道,标题是《万无一失的人类堤防》,作者董红淑。报道的内容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他认真地读下去。
  这篇报道从近距离观察了2号工厂的内幕(德刚真想看看雅君的出生地!),叙述了何不疑导演下的一次实战演习。她的生花妙笔再现了那个惊人动魄的时刻:一个具有人类指纹的类人婴儿被及时发现,并被何不疑亲手“销毁”。德刚冷笑着想,这就难怪宇何剑鸣如此冷血了,原来他父亲就是这样的货色!董红淑的文章写得比较隐晦,但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她对何不疑的厌恶,是钦佩夹着厌恶。在文章的末尾,她直率地发问:人类有没有权力判决B型人的生死?尽管B型人的DNA是用纯物理手段组装成的,但他们毕竟是活生生的生命呀。
  齐洪德刚早就知道董红淑的名字,她是北京一家报纸的名记者,至今常有文章见诸报端。看了这篇文章,德刚觉得同董红淑的感情一下拉近了。他决定拜访这位为B型人鸣不平的女记者。
  电话响了,是妈妈。她恼怒地盯着儿子,久久不说话,谴责之意是显而易见的。德刚心酸地与妈妈对视,不想为自己辩解。很久,妈妈才说:
  “德刚,我们看到了报纸上的报道,你也太胡闹了,竟然和一个类人……算了,过去的事情不说它了,你一定要忘掉那个类人,赶快振作起来。”
  爸爸接过电话,说了内容相似的一番话。德刚烦燥地听着,真想马上挂掉电话,他妈妈忽然从屏幕上看到了为雅君设的灵堂,从丈夫手中抓过话筒尖声问:
  “你还在为那个类人设灵堂?你……刚儿,明天我们就到你那儿去。”
  德刚坚决地说:“不,你们不要来,明天我将去北京办事。爸妈再见。”不等妈妈说话,他就挂掉了电话。
  第二天,他登上了去北京的班机。在记者部主任的办公室里,德刚见到了董红淑女士。她50多岁,头发花白,但行动敏捷,看不出丝毫老态。董女士亲自为他倒了杯绿茶,亲切地问他有什么事。德刚说:
  “我刚拜读过你30年前一篇关于2号工厂的文章,是这篇文章使我决定拜访你。”
  董女士陷入回忆中:“是吗?我这一生写了不少文章,但我个人最看重的就是那篇报道。”
  “董妈妈,我很佩服你,你以仁者之心谴责了对B型人婴儿的谋杀,这是需要勇气的。”
  董女士摇摇头:“不,我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坚定,我无法目睹一个无辜的B型人婴儿被销毁,但我也知道,如果不加任何防范,工业化生产的B型人很快就会取代自然人,这对自然人也是不公平的。”她叹道:“世界上很多事就是两难的,没有绝对的对与错。”
  “但我从文章中读出了你对何不疑的厌恶。”
  “对,我是厌恶他——在他谈笑自若地对一个婴儿进行死亡注射时。不过,除此之外,我对他其实很钦佩,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一个哲人,待人宽厚仁慈。看到这么矛盾的性格共处于一个身体,确实让人迷惑。”
  “何不疑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30年前退休后他就从社会上销声匿迹了,据说他隐居在家乡的深山里,离2号工厂不是太远。像他这么咤叱风云的人物,没想到真的能抛弃红尘。小伙子,”她用锐利的眼睛盯着德刚,“请告诉我,你与何不疑先生有什么个恩怨吗?”
  德刚犹豫着,决定实话实说:“我和何先生没有个人恩怨,但他的儿子宇何剑鸣害死了我的B型人未婚妻。”
  董女士噢了一声,注意地重新打量齐洪德刚:“原来是你!我一直关注着那件案子的报道,只是没记住你的名字。你就是那位痴情的丈夫,为未婚妻雕刻了假指纹?”
  “对,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惜还是被何剑鸣识破了,这个刽子手!父子两代都是刽子手!”
  董女士沉思地盯着他,有人进来送上一份稿件,董心不在焉地签了名字。来人出去后,她委婉地劝说:“小伙子,我十分钦佩你的情意,不过我不赞成你把仇恨集中到那位年青警官身上。他只是履行自己的职责而已。这件事的责任要由法律来负,由社会来负。”
  德刚切齿道:“他们父子两代恰好是法律的代表。”
  “是啊,”董女士低声说,神情有点恍惚,“是啊,父子两代••••••小伙子,”她忽然说,“中午不要走了,到舍下用点便饭。”她多少带点难为情地说:“有些话在我心中憋了30年,早就想找人聊一聊了。”
  “谢谢你的邀请。”董女士的丈夫中午不回来,女儿不在家住,女仆(当然是类人)含笑在门口迎接,递上两双拖鞋,接过两人的外衣挂在衣架上。董红淑交待她去炒几个菜,打开一瓶葡萄酒。女仆点点头,先送来两杯绿茶,然后走进厨房。董女士在对面的沙发坐下,小心地询问了雅君被“销毁”的情形,对她的不幸表示哀悼。然后她详细追亿了当年参观“2号”时的感受。
  “那次感受确实终身难忘!”她玩弄着茶杯,缓缓说:“我们那一代和你们不同,你们已习惯了B型人的存在,把它当成无经地义的事情;我们呢,那时还受传统思想的束缚,我们一直认为人类是万物之灵,虽不是耶和华或女娲的创造,但至少是天造地设,是大自然经亿万年锤炼、妙手偶得的珍品。人类的智慧和生命力都是神秘的,不可复制。可是突然间,所有这一切用激光钳摆弄一些原子便可以得到。没有生命力的原子只要缔结为一定模式,就会分裂、发育,变成婴儿、成长,具有智慧和感情,这太不可思议了!
  “是的,我们虽然已习惯了B型人的存在,同样认为它不可思议。”
  “告诉你,自从那次报道后,我再也没写过有关B型人的文章,为什么?因为我的智慧不足以判明有关B型人的是非。我曾以思维清晰自豪,可是只要涉及到B型人,我就成了双重人格者,一方面,我憎恶何不疑的残忍;另一方面,我从理智上也赞同他们的防范,我不愿看到人类被一些生产线上的工件所代替••••••”
  “他们不是工件,”德刚恼怒地说:“任王雅君不是工件。”
  “啊,请原谅我的失言,”董红淑笑着说,“也许这就是两代人的代沟,你们的理智和感情已趋于同一化了,我们的理智和感情还分离着。”
  “雅君不是工件,”德刚重复道,“她是个有血有肉的姑娘,她的爱情最炽烈。”
  董红淑温和地反驳道:“这一代B型人都生活在人类环境中,有的被人类同化了。我参观的2号工厂里的B型人,既无爱情,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记得吗?我在文章中记述了一个进入‘生命轮回’的类人,他们对待死亡十分平静,就像是一次普通的睡眠。我想,对死亡的轻侮算不上美德,不值得夸奖,那是人类和类人的重大区别之一。你的雅君姑娘是否也是这样?”
  她看着德刚,德刚想起了雅君死前的平静,不过他没有说话。董女士再次劝道:“你不要把仇恨集中到何不疑父子身上,不要造成新的悲剧,如果你认为自己是对的,就去改变这个社会,改变社会准则。”
  德刚沉默着:“那是过于遥远的事,”他含糊地说。
  董红淑叹口气:“仇恨使你变得过于偏执,”她不再劝说,饭菜送上来了,女仆为两人斟上酒,悄悄退下。在董妈妈家里,类人同样没有与主人同桌吃饭的权利,这使德刚心中很不快。董女士随便闲聊着。她介绍了何不疑的外貌,描述了他宽阔的肩膀和臃肿的大肚子;她回忆了那个B型人进入“生命轮回”的平静和自己的震惊,也回忆到进行死亡注射时斯契潘诺夫的冷血,及自己对他的愤怒••••••
  “斯契潘诺夫先生还在世吗?”德刚插问。
  “还健在,仍像过去一样居无定所,最近听说在美国旧金山定居,”她敏锐地问:“你准备找他吗?”
  德刚含糊地说:“也许吧。我只是想多了解一点宇何剑鸣的情况。”
  董红淑想,然后你从中找出可以利用的缺口?她知道德刚与宇何剑鸣是较上劲儿了,她不赞成这样的怨怨相报,不免暗暗叹息。她想,也许自己该给何不疑父子提醒一下,让他们对德刚的报复有所准备。
  她也很喜欢德刚,尽管有点偏执,但德刚不愧是一个真情汉子,这种生死不渝的爱情在机器化社会里很是难得。她为德刚满满斟上一杯,给自己斟上半杯:
  “来,干杯!德刚,记住我的忠告,忘记过去,从今天开始新的生活。你能记住吗?”
  德刚含糊地应了一声。
  “下午我还要上班,不能陪你了。有什么想不开的事,记住给董妈妈说说。多来电话,啊?”
五、放蜂人
  资料之五《在实验中制造生命》
  英国卫报1999年12月报道,美国马里兰州罗克维尔基因研究所的克莱德•哈金森博士将单细胞生物的DNA完全去除,使其变成没有生命的细胞外壳,然后试着注入最少量的基因,以此验证到底具有多少基因才能使细胞存活并进行自然复制。
  研究表明,最低需注入250-300个基因后单细胞才能“复活”,不过这300个基因中,有100多个基因似乎对生命过程并不起作用。
  研究人员说,这项研究还称不上“创造生命”,而只是对原有生命的重新拼合。不过,这项研究将对真正的人造生命起奠基作用。
  五、放蜂人
  枣林峪位于一个山凹里,山坡上到处是弯腰躬背的老枣树,树龄已达300 ;年。据说这儿种枣树始于清末的一位总兵,他在这儿驻扎时强令百姓种枣树和板栗,不从命者杀头,种不活的挨板子,百姓敢怒不敢言。不过,等枣树和板栗郁郁葱葱盖满山坡时,百姓对总兵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儿。树多,雨水多,万一碰上荒年,还有一份铁杆儿粮食在顶着哩。大跃进那年到处砍树,周围都成了秃山。但枣林峪一则偏远,二则百姓拧着劲不让砍,才算保留了这支树脉。
  鲁段吉军和小丁租了一辆雅马哈摩托进山,在枣林峪沟口找到了张树林,一辆轻型卡车停在鹅卵石的河谷里,顺着山沟一溜儿排了几十只黄色的蜂箱,山沟旁扎了一顶帐蓬。走进枣林,到处是细碎的白色枣花和淡淡的甜香,黄褐相间的小生灵在花丛中轻盈地飞舞,忙忙碌碌,没有个停息,似乎它们从寒武纪生命大爆炸时一直忙到了现在。
  不过见到张树林后比较失望,至少,按中国导演的选人标准,他怎么也不像一个反面角色。典型的北方汉子,黑红脸膛,身材矮壮,留着小平头,头发已经花白,说话底气很足。看见来了客人,而且是千里迢迢专来拜访他的,张树林几乎受宠若惊,高嗓大声地连说请进,请进!贵客,贵客!扭回头吩咐:小郎当,孙子哎,快去村里小卖部买酒,今天我要陪贵客喝个痛快。他孙子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在笔记本电脑前看中学课程自学教材,他腼腆地对客人笑笑,从爷爷手里接过钱一溜烟跑了。
  帐篷里相当简陋,不像是在22世纪。一个地铺,一张小行军床(看来是给孙子睡的),角落里扔着液化气灶具。张树林让客人在行军床上坐下,先满满倒了两大缸蜂糖水。“喝吧,喝吧,是地道的枣花蜜。你品品后味,是不是带着枣子的甜香。枣树是个好东西,告诉你吧,正经的北京全聚德烤鸭,只能用枣木炭去烤,日本美国的烤鸭坊一定要从中国进口正宗枣木炭哩。还有,旧作派的木匠,鉋子和锯把都是用枣木作的。老枣木红鲜鲜的,颜色最地道,非常坚实••••••。”
  鲁段吉军看扯到前朝古代了,忙截转他的话头:“大哥,你的枣花蜜确实不错!我们这次来,是想打听一个叫司马林达的年青人,听说你在北京放蜂时,他常去看你?喏,这是他的照片。”
  放蜂人扫了一眼照片,说没错,是有这么个人找过我三次。三十岁左右,穿着淡青色风衣和银色毛衣,骑一辆野狼摩托,读书人模样,说话很爽快。“我俩对脾气,谈得扰,聊得痛快!”
  吉军问:他来了三次,都谈了些什么?张老头说:“尽谈的蜜蜂。知道不,蜜蜂这小虫虫,学问大着哩。”不等客人催促,他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鲁段吉军和小丁接受了这番速成教育,离开时已是半个蜜蜂专家了。
  张老头说,蜜蜂国里的习俗太多了,比方,蜜蜂采蜜要先派侦察蜂,发现蜜源后就回来跳8字舞,8字的中轴方向与铅垂线的夹角,就表示蜜源与太阳方向的夹角。这种8字舞是在垂直面上跳的,但蜂群会自动把它转成水平方向的角度,然后按这个方向去寻找蜜源。跳舞时的频率和扭动幅度则表示蜜源的远近。蜂群中大部分是雌性,工蜂和蜂王都是雌性蜂,工蜂幼虫只要食用蜂王浆,就会变成蜂王。蜂群中的雄蜂很可怜哪,它们一生只与蜂王交配一次,交配后就被工蜂逐出蜂箱,冻死饿死,因为蜂群里不养“废人”的。啧啧,这个法律太残忍了,可是也很合理,你们说是不是?还有一点,放蜂人取蜜时不可过头,取多了,冬天不够蜂群吃,这时你就得往蜂箱里补蜜。但蜂群仿佛知道这些蜂蜜是外来的,不是自己劳动的成果,它们取食时就不知道怜惜,随意糟践。你说怪不怪?它们也都有点小脾气哩。
  小丁有点不耐烦了,扭动着身子。但鲁段吉军瞅空瞪他一眼,叫他耐心听下去。吉军自己则津津有味地听着,不时加几句感叹词:是吗?真妙!真逗!有这么个好听众,张老头的话锋更健了。
  蜂群大了,就要分巢。这个命令是谁下的,不知道,反正不是老蜂王。一分巢,老蜂王就得被扫地出门,你想它愿意做这样的傻事?可是只要蜂箱里显得拥挤,工蜂就会自动在蜂巢下方搭几个新王台。这时怪事来了!蜂王似乎预先知道自己今后的命运,迟迟不想往新王台里产卵;但平时勤勉恭顺的工蜂们这时却变得十分焦燥,不再给蜂王喂食,成群结队地围住它,逼它去王台产卵,老蜂王只好屈从。王台中的幼虫是喂蜂王浆的,以后就会变成新蜂王。新王快出生时,老蜂王就飞出蜂箱——平时,除了在空中交配,蜂王是从不出箱的——这时有一半工蜂会跟着老蜂王飞去,在附近的树上抱成团。此刻放蜂人要赶快设置诱箱,否则它们就会飞走,变成野蜂。进入新箱的蜂群从此彻底忘掉了旧家,即使在外边冻死饿死也决不回旧箱,就像它们的神经回路咯喳一声全切断了。你说这事怪不怪?咱们人类若是搬家,刚搬家那阵,会不由自主往旧家跑,可是蜜蜂呢,即使新箱旧箱摆在一块儿,它们也决不会回旧箱的,和旧箱的亲戚情断义绝!
  鲁段吉军说:是啊是啊,蜜蜂国的风俗真有趣。司马林达到你这儿••••••
  张树林抢着说:这时旧蜂箱中正热闹呢,新王爬出王台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其它的王台,把它咬破,工蜂们会帮它把里面的幼虫咬死,或把没发育成熟的另一只蜂王拖到蜂箱外边。不过,假如两只蜂王同时出生,工蜂就会采取绝对中立的态度,安静地围观两只蜂王进行决斗,直到分出胜负,它们才一拥而上,把失败者扔出蜂箱。想想这些小虫虫真是透着灵气,比如说,分群时是谁负责点数?它们又没有十个手指头。还有,蜂王一出生就知道去咬死其它蜂王,免得占了自己的王位,这种皇权思想是谁教它的?工蜂们“只帮胜利者”的公平规则又是谁定的?
  鲁段吉军暗暗苦笑。他不大相信林达几次远路迢迢地找到放蜂人,只是为了说这些不着边际的废话,他努力想把话头扯回来:
  “真绝了,我今天才知道,蜜蜂中也有皇权思想!林达一共来了三次,他••••••”
  “林达先生也是个蜜蜂迷呀,我俩对脾气,能聊到一块儿!”林达与放蜂人并肩立在枣林里,碎碎的枣花,嫩绿的枣叶。一群睿智的小生灵在花丛间轻盈地飞舞,它们是否在傲视人类?当蜜蜂建立了自己秩序严密的社会时,连第一只哺乳动物还没出世哩。蜜蜂社会绵亘了几亿年的时间,它们有自己的数学和化学,有自己的道德、法律和信仰。有自己的行为准则和社交礼仪。一只孤蜂算不上一只生命,它肯定不能在自然界存活下去,它的极简单的神经系统不存在发展智力的基础。可是,蜂群达到一定数量后,就产生了一种整体智力,复杂而精巧。所以,称它们为蜜蜂不是一个贴切的描述,应该把整个蜂群看作一个名叫“大蜜蜂”的生物,而单个蜜蜂只能算做它的一个细胞。智力在这儿产生了突跃,整体大于个体之和,几万个零加成了一个自然大数。
  司马林达对着蜂群虔诚礼拜,对着蜂群自言自语。他说这些小生灵可以让人类彻悟宇宙之大道。他认真地追问放蜂人老张,蜂群分群的临界数量是多少,也就是说,多少个零累积起来就会产生飞跃?但他又反过来说,精确数值是没有意义的,只要大略了解有这么一个数量级就行。老张有点困惑,他和林达聊得十分对榫,但他开始听不懂林达的话了,他弄不懂“临界数量”、“宇宙大道”:是什么意思。鲁段吉军一直注意地听着老张的废话,他听老张说到“临界数量”,忙请老张暂停。这个词儿已是第二次出现了,此前乔乔小姐也提到过,这个词儿多少有点神秘,也带点危险性(他们都知道核爆炸就有一个临界数量)。吉军耐心地启发老张,林达关于“临界数量”还说了些什么?但他们的追问在老张那儿得不到响应。老张只是夹七夹八地扯一些题外话,他从照片中翻出自己那张带面罩的照片说,这是林达特意为我照的,他说要寄到我家,不知道寄了没有。本来还不到取蜜期,他硬要我带上面罩为他表演。他说你带上它就像是带上皇冠,你本来就是这群蜜蜂的神,是它们的上帝,这个林达先生不脱孩子气,尽说一些傻透了的傻话。
  吉军和小丁竖着耳朵听张老头的神侃,期望从中剥离出与案情有关的点滴内容,他们已基本失望了,全是些不着边际的废话,与林达之死没一点关系。不过张老头说林达“傻透了”时,吉军突然受到了触动。乔乔小姐也曾轻描淡写地说林达“八成是神经失常,自杀啦。”莫非林达确是因神经失常而自杀?屏幕上的留言只是神经失常者的呓语?吉军截断了老张的话头说:大伯,林达真说了很多傻话?这很重要,他的女友说他神经上有毛病,我们正是为此来的,请你如实告诉我们。
  老张显然很后悔——他不该对外人讲说林达的“缺点”。他连忙为林达辩解:“谁说他的神经有毛病?绝对没有。不错,林达先生是说过一些傻话。他说老张你就是高踞于蜜蜂社会之上的神,你干涉了蜜蜂的生活。比如:你带它们坐上汽车到处追逐蜜源,你剥夺了它们很大一部劳动成果供人享用,你帮它们分群繁殖,建造新蜂巢等等。但蜜蜂们能感觉到这种‘神的干涉’吗?当然这肯定超出它们的智力范围,但它们能不能依据仅有的低等智力‘感觉到’某种迹像?比如,它们是否感觉到比野蜂少了某种自由?它们坐汽车从河南赶到北京,是否会感觉到空间的不连续?冬天,养蜂人为缺粮的蜂群补充蜂蜜时,它们是否会意识到一个仁慈的“上帝之手”?它们随意糟践外来的蜂蜜,会不会是一种孩子气的自我放纵?”
  放蜂人记忆力极佳,这些怪兮兮的话他不大懂,但他复述得很准确。“林达先生把我给逗笑了,我说蜜蜂再聪明也只是小虫蚁呀,咋会知道这些?它们没有能思想的聪明脑瓜,我看它们活得满惬意的,大概也不会自寻烦恼。不过,”他认真地辩解道:“林达先生绝不是神经病,他是爱蜜蜂爱痴了,钻到牛角尖里了。”
  鲁段吉军与小丁对视,目光都沉沉的,对这样的调查结果很失望。放蜂人的照片首次出现时,他们曾惊喜不已,认为这是解析林达遗言的钥匙。但是现在呢,即使最多疑的人也会断定,这位豪爽健谈、性格外露的张树林绝不像是阴谋中人。案情爬了一个大坡,又很快溜回到起点。林达是自杀?是他杀?如果是自杀,自杀的原因是什么?他的临终遗言到底是神经失常者的呓语,还是别有隐情?
  所有这一切仍没有丝毫进展,他们乘兴而来,扫兴而归。
  张树林的孙子回来了,拎来一瓶习水大曲,鲁段吉军想谢绝在这儿吃饭,但张树林几乎与他们翻脸:“你们看不起我?林达先生就在我这儿吃过两顿饭!”
  两人只得留下,帮着老张,用简陋的炊具闹出一桌丰盛的饭菜,有不少地道的野味,蒸荠荠菜,凉拌野苋菜,烧野兔,还有一大盘辣酥酥的水煮肉片,主食是揪面片,辣得人浑身冒汗。张老头非常霸道地向两人敬酒:“一定得喝!不喝就是看不起我老张!”还不忘在每人面前放一大碗蜂糖水。那个“小郎当”趴在碗边,两眼滴溜溜地盯着难得一见的客人。饭后张老头才想起问二人的来意,大老远打北京来到底是为了啥?林达先生怎么啦?鲁段吉军看看小丁,不想再瞒下去,便坦露了司马林达的死讯。老人惊呆了,惊定之后是谛泪滂沱,“好人不长寿,好人不长寿哇。”他用巴掌抹着泪水,哭得像个孩子。
  在见识过乔乔小姐的寡情后,鲁段吉军想,有了这位放蜂人的泪水,林达在天之灵也多少有点安慰吧。告别时,他与放蜂人已成契友了,颇有点恋恋不舍。他从那叠照片中翻出老张的那张,说:老张,林达要给你寄照片,我不知道他死前寄了没有。这张照片就送给你作个记念吧。别推辞,我那儿还留有翻拍的底片。张树林珍重地接过照片,用手掌抹了抹,夹在他的帐本中。
六、KW0002号太空球
  资料之六《人工染色体》
  1997年12月,美国马里兰州雷泽夫大学医学院的享廷干•威拉德完成了一项史无前例的工作:人工组装了一条染色体。
  生物染色体有三个主要成份:1、两端是端粒,就像鞋带端的箍一样,它的作用是保证正常的染色体不彼此融合;2、中间是DNA反复复制的短序列;3、是所谓“复制起源”的DNA序列,它在细胞分裂期间发动染色体的复制。
  在每条染色体的中心是神秘的着丝粒(指染色体的明显缩窄部分),它在染色体的分裂和分离中起关键作用。过去正是因为忽视了它,才不能制造人工染色体。
  为此,威拉德小组进行了大胆的尝试,将上述三种DNA(即端粒DNA、DNA短序列和复制起源DNA)分开,再把分离状态的三种DNA插入细胞,然后他们看到了精采的一幕:上述三个片断按照正确的顺序,自动组装成一条染色体,似乎细胞内储存着染色体的组装程序。
  六、KW0002号太空球
  太空巴士站是个放大了的太空球,这是一个繁忙的港口,一辆辆大巴士从云层里浮上来,按照巴士站的导航,停泊在各个泊位上。乘坐大巴士的乘客熙熙攘攘地走出来,这儿有轻微的地球重力,人们的行走都是轻盈的纵跃。他们从这儿到各个太空球居住点要换乘太空摩托艇,乘员2 ̄3人。换乘后,一艘艘摩托艇随之离港,就像是挂着黄色尾灯的萤火虫。如仪本来租用的就是小型太空艇,不须换乘,她在巴士站验票出站后,独自在空旷的太空中疾行。熟悉的景色使她立即掉回童年时代:那时她常常贴在太空球的玻璃窗上,把鼻梁压得扁扁的,贪婪地看着窗外的景色。这种景色已与她久违了。
  KW0002号太空球在视野中出现了,是一个淡黑色的大球,缓缓转动着,在空旷的背景上显得孤孤零零。如仪没有事先通知爷爷和基恩,存心想给他们一个惊喜。快到太空球时,她才打开通话器:
  “爷爷,基恩叔叔,是我,如仪,我已经到你们门口了!”
  通话器立即响起基恩惊喜的声音:“是小如仪吗?你怎么突然来了?你爷爷正在睡觉,稍等一会儿,我马上为你打开气密门。”
  如仪把摩托艇小心地泊上太空球,仔细地扣好锚扣。太阳从地球背后转过来,阳光照射在太空球的电池板上,为太空球提供电力。往下看是亲爱的老地球,黄河长江变成了两条细带,太平洋闪着蔚蓝的光芒,白色的雪山绵亘在青藏高原上。如仪兴高采烈地欣赏着,等待着气密门的开启。基恩说“马上”开门的,但这个马上未免太长了一点。20分钟后,如仪还没听见那熟悉的卡达声,便着急地喊:
  “基恩叔叔,你怎么啦?你磨蹭什么呀。”
  基恩笑着说:“莫急莫急,马上就好。”又过了10分钟,气密门的外门终于打开了。如仪打开密封的摩托艇舱门,她的太空衣立即膨胀起来,她艰难地挤进太空球的气密门,外门关闭,气密室内气压逐渐升高,太空衣又慢慢变小。内门开启了,如仪急忙跨进去。
  还是那个熟悉的太空球,她在这儿生活了5年,对球内的每一部分都了如指掌。爷爷这会儿在太空球的对面,也就是在她的头顶上,基恩正在他脑后忙着什么。习惯了地球的重力,乍一走进太空球,总觉得眼睛无法适应这里的怪异。头顶上的基恩仰起头,笑容满面地说:
  “稍等一下,吉先生的睡眠马上就要结束,我来帮你脱掉太空服。”
  “不用,我自己能行。”
  她脱掉太空服,沿圆球内面小心地走到爷爷那儿(从心理上她摆脱不了“走向天花板”的错觉)。爷爷还闭着眼睛,两片磁极还贴在太阳穴上,这种强力睡眠机在地球上曾风行一时,但很快就被淘汰了。现在,只有对失眠症患者才使用这种机器。但爷爷一直用着它,爷爷要与死神赛跑,完成那部巨著:“与哲人的对话——过去、现在与未来。”爷爷睡得很安祥,睡梦中仍显得很威严,这种威严是与生俱来的。这时基恩对如仪作了个手势,取下老人太阳穴上的极板,果然,爷爷眨巴眨巴眼睛,醒来了。睁开眼,他就把目光盯在如仪脸上,透出惊愕的表情。
  如仪大笑着扑到他的怀里:“是我,是如仪,爷爷,我来看你啦。”
  她亲亲热热地蹭着老人的脸。爷爷显然很欣喜,不过仍像过去那样不让感情外露,表情淡淡的,没有说话,只是用胳臂搂住孙女。也许,他不能完全忘却“宿怨”,不能忘却孙女儿对自己的反叛。RB基恩收拾好睡眠机,走过来,用他没有指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如仪的柔发。如仪站起来,高高兴兴地同这位童年玩伴拥抱。她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快乐氛围中,不由想到自己那晚的担心是多么可笑。
  她仔细端祥着爷爷,79岁老人看来十分健康,面色红润,动作利索,根本不带老年人的迂缓。他吩咐基恩:“准备早饭吧,如仪一定没吃早饭。”
  基恩扬扬眉毛,高兴地答应一声,转身走开。20分钟后,他端着食盘走进餐厅,往如仪面前摆上煎蛋、豆沙包子、热咖啡和小米粥,笑着说:
  “15年没有为你做饭了,我怕不合你的胃口,刚才特意向你家的电脑索取了你的家常食谱。怎么样,还对你的口味吧。”
  “谢谢你,基恩叔叔,你做什么饭菜我都喜欢。”
  她不安地发现,基恩往桌上端咖啡时,手指明显地颤抖着。其实刚才她已经发现,基恩走路时身体前倾,动作迟缓,像是患了老年痴呆症的老人,这未免不正常。B型智能人与自然人类有同样的身体结构,同样的寿命,而基恩才刚刚43岁。她关心地问:
  “基恩叔叔,你的身体不好吗?你的手指为什么发抖?”
  基恩面色变白了,他偷偷看看主人,勉强笑道:“没有的事,我的身体很好。”
  但他的手指分明抖得更厉害了。吉野臣横他一眼,冷冷地说:“早在几年前基恩就明显衰老了,今年更甚,已经不能胜任工作,只有报废了。显然他是一件不合格产品,我已经向类人交易中心提出索赔,他们答应赔偿一个新的B型人,这个月就要送来。”
  RB基恩的面色更见苍白,沉重地低下头,步履蹒跚地回到厨房。如仪不满地低声喊:“爷爷!……你不该当他的面谈论这些。”
  爷爷刻薄地说:“为什么?你怕他伤心?你要记住,不管他多么像人,归根结蒂,他仍是一件机器,他的‘生命’是人工制造的,生生死死对他而言只是预定的程序。我最看不得年轻人中廉价的博爱!这种貌似高贵的感情实际上是贬低了人类的地位,把人类与机器并列。”
  如仪暗暗叹息着,没有同爷爷争论。15年没有见面,爷爷的古怪偏执并未稍减。如仪悄悄转了话题:“爷爷,你的身体好吗?我在地球上索取过你的健康资料,从资料上看一切正常。”
  “我没有什么毛病,只有头皮常常发胀发木,隐隐作疼。不过也不要紧,是老毛病了,八九年来一直这样。”
  “晚上我给你详细地检查一下。爷爷,你孙女儿已经是个相当不错的医生啦。”饭后她在爷爷膝下聊了两个小时,午饭前特意到厨房帮助做饭,她想找机会安慰安慰可怜的基恩。但基恩十分达观,没有主人在身边,他显得开朗多了,一边炒菜,一边轻松地说:
  “小姐,你不用安慰我,主人说得对,我知道自己已经得了老年痴呆症,无药可医,很快就要被销毁了。”
  如仪难过地问:“为什么?你只有43岁呀。”
  “不知道,我是2号工厂第一批B型人,可能那时合成人的质量还不稳定。”
  如仪低声问:“你跟我回去,我为你医治。”
  “没有用的,除非更换大脑--但换过大脑后我实际上还是不再存在。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换一个基恩Ⅱ ?”他笑道,“你真的不用担心,B型人的生命是人工赋予的,我们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幸运的是,吉先生的身体很好,79岁的年龄仍然思维敏捷,动作灵活,就像40岁的盛年。小姐,你已经同他聊了很久,你感到他有丝毫老态吗?”
  “没有,他甚至比我离开这儿时还年轻。”
  “有没有病态或其它异常?”
  “没有。”
  “看,我没说错吧,他一定能再活20年,写完这部巨著。”他扬扬眉毛欣喜地说:“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只要主人身体健康,我会笑着走进气化室中。开饭了,走吧。”午饭后她要通了剑鸣的电话,太空球的图像传输不太稳定,剑鸣的头像一会儿拉长,一会儿横移,好容易才稳定下来。虽然刚离开才一天,但由于空间上的遥远,如仪似乎已与恋人分别了很久,拿起电话就说个不断头。她说了与爷爷重逢的欣喜,爷爷的偏执(当然是压低嗓音说的),基恩的病情和他的处境。她很可怜基恩,想起他很快就要被销毁,心里沉甸甸地不好受。通话时剑鸣在屏幕上不错眼珠地盯着她,两人谈了很久,剑鸣仍然连声问:
  “还有要说的吗?还有要说的吗?”
  如仪终于恍然大悟,来这儿以后只顾沉醉于重逢的欣喜,她已经忘了走前关于植物、动物和危险信号的约定!不过那本来就是孩子气的玩笑,难得剑鸣还记得牢牢的。于是她大笑道:“还有我屋里的花!你不要忘了浇水啊。”剑鸣这才笑了,挂上电话。
  太空岛已经进入地球的阴影,下面现在是灯火辉煌的北美大陆,五大湖在夜色中泛着冷光。如仪走进电脑室,打开屏幕,电脑中立刻响起一个悦耳的男低音:
  “如仪小姐,你好,我是主电脑尤利乌斯,我能为你作什么事?”
  “你好,尤利乌斯,我们已经15年没有见面了,当然,除了在网络上。”
  “对,你已经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谢谢你的夸奖,尤利乌斯,我想查查爷爷的健康档案。”
  “乐意效劳。”
  屏幕上调出了爷爷的有关资料。如仪想为爷爷作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从人体自动监测系统的数据和图表看,爷爷的身体状况相当不错,大脑的状况尤其好,没有老年人常见的褐色素沉积、空洞和脑血管硬化。她浏览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准备关闭电脑。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惊呆了。爷爷脑部的超声波图像上有一圈极其显明极其齐整的裂纹,正因为太明显太齐整,她在下意识中把它当成图像上的技术错误,几乎把它忽略了。她定定神,仔仔细细地再看一遍,没错,是一圈异常清晰的接口,或者说,爷爷的脑盖被人掀开了,现在只是“粘”在头颅上。接口处的光谱分析表明,粘合剂是一种从蛤贝身上提取的生物胶。
  看来爷爷对此毫无觉察。这不奇怪,虽然大脑是人的感觉中枢,但大脑本身并无痛觉,它是人体上最大的感觉盲区。这几乎构成一个悖论。如仪觉得牙齿得得直抖,脊背上有冷汗在缓缓往下滚落。她在地球时也查过爷爷的健康档案,当时没有发现这一点。那么,或者是当时忽略了,或者是有人捣鬼,向网上输入了作过假的资料。
  是谁?答案再明显不过。她想起RB基恩亲切的笑容,实在不愿承认他是凶手。但是,具有讽剌意味的是,这个作案环境太封闭了,容不得对他的辩护。在如此封闭的太空球内,绝不可能是外来者作案。如果忠仆基恩的确是一个阴险的凶手,那么他的假面具实在高明。
  她又回过头检查了脑组织的图像,没有发现异常,仅在额叶部发现了一条极细的接痕,非常细,几乎难以觉察。关上电脑,她沉重地思索着,RB基恩究竟要干什么?像某些科幻小说中写的,一个机器人阴险地解剖和观察人类?当然不会。在研制B型人的这50年间,作为模本的人类大脑已经被研究透彻了,所有资料都可以在任何一台电脑终端中轻易地索取出来,用不着去干“揭开头盖骨”的傻事。就拿基恩来说,他的身体就是对人类的逼真仿制。这种仿制是如此逼真,以致不得不制定那项关于指纹的严格立法。
  也许这就是作案者的动机,是一种反抗意识。他们在智力体力上都不弱于人类,却生来注定作驯服的仆人。如果再摊上一个孤僻怪诞的老人作主人,这个B型人就更不幸了。如仪又想起基恩的病情,几天之后就会有一个新类人来接替他,而基恩注定要走进气化室。也许他想在死前作最后一搏?如仪不敢在电脑里长期查寻下去,她不知道主电脑尤利乌斯是否也参与其中。无疑这是一桩险恶的阴谋,如果他们知道秘密已经暴露,说不定会铤而走险的。
  她步履滞重地来到爷爷的书房。爷爷正在写作,他仰在高背座椅上,闭着眼,太阳穴上贴着两块脑电波接收板,大脑中的思维自动转换成屏幕上跳跳蹦蹦的文字。跳动的速度很快,如仪勉强看清了其中几句:
  “……即使在蒙昧时代,人类也知道了自身的不凡:他们是上帝创造的,是万物中吃了智慧果的唯一幸运者。从达•芬奇、伽利略到牛顿、爱因斯坦,人类更是沉迷于美妙的智慧之梦、科学之梦,科学使人类迅速强大,使人类的自信心迅速膨胀。
  “伟大的中国哲人庄周曾梦见身化为蝶,醒来不知此身是蝶是我?人类从科学之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甚至不理解一个最基本的概念:什么是人?
  “人类是地球生命的巅峰,秉天地日月之精华,经历亿万年的机缘、拼搏和生死交替,才在无生命的物质上升华出了智慧的灵光。但现在,恰恰是人类的智慧腐蚀着人类的自尊。这会儿,人类智慧的产物—— 一个叫RB基恩的B型人正垂手侍立在我的身旁。除了没有指纹外,上帝也无法分辨他和人类的区别。但他却是一堆无生命的物质在生物工厂里合成的,他在3个小时的制造周期里获得了生命40亿年进化的真蕴。他会永远垂手侍立在我的身后吗?
  “上帝,请收回人类的智慧吧!……”
  看到爷爷的独白,她才知道,原来爷爷在内心一直对B型人怀着深深的戒备,难怪他对基恩一直厉颜厉色。这使如仪的心境更加沉重。爷爷一直没有发现她,她俯下身,悄悄观察爷爷的脑后。没错,爷爷的头盖上有一圈隐约的接痕,掩在头发中,不容易发现,但仔细观察还是能够看见的。如仪想起爷爷说八九年来头皮一直发木发涨,觉得揪心地疼,这个可怜的老人,只知道在思维天地里遨游,对这桩险恶的阴谋竟然毫无所知。她不能对爷爷说明真相,忍着泪悄悄退出书房。第二天早餐时,RB基恩关心地问:“小姐,你昨晚没睡好吗?你的眼睛有点浮肿。”
  这句问话使如仪打一个寒颤,她昨晚确实一夜没睡,一直在考虑那个发现。她觉得难以理解基恩的企图。他想加害主人?但爷爷的身体包括大脑都很健康。这会儿她镇静了自己,微笑道:“是啊,一夜没睡好,一定是不适应太空岛里的低重力环境。”
  爷爷也看看她的眼睛,但没有说话。基恩摆好早餐,仍像过去那样垂手侍立。如仪笑着邀请他:“基恩叔叔,你也坐下吃饭吧。”爷爷不满地哼了一声,基恩恭敬地婉辞道:
  “谢谢,我随后再吃。”
  在基恩面前,如仪仍份演着毫无机心的天真女孩。她撒娇地磨着爷爷:“爷爷,随我回地球一趟吧,你已经15年没有回过地球了,剑鸣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你拉回去。”
  爷爷摇摇头:“不,我在这儿已经习惯了。再说,我想抓紧时间把这部书写完。10年前我就感到衰老已经来临,还好,已经10年了,死神还没有想到我。”
  “爷爷,我昨晚检查过你的健康资料,你的身体棒极了,至少能活到100岁。爷爷,只回3天行不行?你总得参加我的婚礼呀。”
  爷爷冷淡地说:“我老了,不想走动,你们到这儿来举行婚礼也是可以的。”
  如仪苦笑着,对老人的执拗毫无办法,你总不能挑明了说这儿有人在谋害你!想了想,她决定把话题引到爷爷的头颅上,她想观察一下基恩的反应:
  “爷爷,你不要硬装出一副老迈之态。你的身体确实不错,尤其是大脑,比40岁的人还要年轻!”
  她在说话时不动声色地瞄着基恩,分明在基恩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得意。爷爷不愿和她纠缠,便把话题扯开:
  “你在医学院里学的是脑外科,最近几年这个领域里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吗?”
  “何止突破性进展,脑外科技术几乎已发展到顶峰了。在研制B型人时,对人类大脑的研究已经足够透彻。脑外科医生早就发明了‘无厚度的’激光手术刀,能够轻易地对脑组织作无损移植;发明了能使被移植脑组织快速愈合的生长刺激剂,等等。从技术上说,对人类大脑进行修复改造的手段已经尽善尽美。任何一个县级医院的实习医生都能(在计算机和软件的帮助下)作一个复杂的大脑手术--可惜,这是法律不允许的,所以,这个领域实际已经停滞了。作为脑外科医生,我也常常感到郁闷,我们空有屠龙之技却找不到实际用处。”
  爷爷不满地纠正道:“法律从没有限制大脑的修复,法律只是不允许在手术中使用人造神经元。就我来说,我宁可让大脑萎缩,也绝不同意在我的头颅里插入一块廉价的人工产品。”
  如仪不愿同爷爷冲突。不仅爷爷,即使在医学院里,这样执拗的老人(他们都是各个专业中德高望重的宗师)也为数不少。在他们心目中,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作为物质最高形态的人类大脑,是最神圣的东西,是丝毫也不能亵渎的。他们不一定信奉上帝,但他们对大脑的崇拜可以媲美于最虔诚的宗教信仰。现在,对大脑的修补完善已经是唾手可得的事情,可是由于生物伦理学的限制,没有人敢于实施。这情形非常类似在20世纪末期,社会对待堕胎和安乐死的态度。如仪不是保守派,不过她知道凡事都得循序渐进,堕胎和安乐死也是经过200多年的潜移默化,才在全世界取得合法地位。如仪悄悄转了话题:
  “爷爷,大脑确实是最神妙的东西,是一种极其安全有效的复杂网络。我经手过一个典型病例,一个女孩在1岁时摘除了发生病变的左脑,20年后来我这儿作检查时,发现她的右脑已经大大膨胀,占据了左脑的大部分空腔,也接替了左脑的大部分功能。大脑就像全息照相的底片,即使有部分损坏,剩余部分仍能显示相片的全貌,只是清晰度差一些。”
  但爷爷仍在继续着刚才的思路,他冷冷地说:“我知道医学界的激进者经常在论证大脑代用品的优越性。他们现在大可不必费心,如果他们愿意把自己降低到机器的身份,等我们这一代死光再说吧,我们眼不见为净!”
  如仪只好沉默了。她看看基恩,基恩一直面无表情,默然肃立,收拾碗盘后默默退下。但如仪觉得自己已经了解了他的作案动机,换了她,也不能容忍别人每时每刻锯割着你的自尊!她忽然听到一声脆响,原来是步履蹒跚的基恩打碎了一叠瓷碗。正在盛怒中的爷爷立即抓起电话机:
  “是类人交易中心吗?……”
  如仪立即按断电话,轻轻向爷爷摇头。吉野臣也悟到自己过于冲动,便勉强抑住怒气,回到书房。如仪来到厨房,心绪复杂地看着基恩,她在昨晚已经肯定基恩正对爷爷行施着什么阴谋,她当然不会听任他干下去。但在心底又对这名作案者抱有同情,她觉得那是一名受压迫者正当的愤怒。基恩默默地把碗碟放到消毒柜中,如仪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
  “基恩叔叔,不要为我爷爷生气。他老了,脾气太古怪。如果……你到我那儿去度晚年,好吗?”
  基恩平静地说:“不,B型人不允许‘无效的生命’。不过我仍要谢谢你。你不必难过,你爷爷其实是个很好的人,是一个思想的巨人。他能预见到平常人看不到的将来,因此也具有常人没有的忧烦。不要紧,这些年来我早已习惯了。”
七、真相
  资料之七《在细胞水平上模拟生物界的进化》
  1999年3月,中国科学家朱圣庚进行了一项饶有趣味的研究:在细胞水平上模拟生物界的进化。他使用一种模拟水蛭素,是一个小的蛋白质结构,分子量为65个氨基酸,在自然界有许多变异体。水蛭素原本有抗血栓功能,朱圣庚设计了一种实验室条件,使水蛭素自由地产生变异,抗血栓性好的自动保留,抗血栓低的自动淘汰。他想以此验证,水蛭素药物在定向的进化中,最终能否产生抗血栓性强的变异体。
  七、真相
  B系统的工作就像是夏天的暴雨,来时铺天盖地,去时万里无云。这两天就属于淡季,没有什么案件。趁着闲暇,剑鸣又查阅了老鲁那边的情况通报。他们的进展很不顺利,曾经寄予很大希望的放蜂人找到了,但没有发展任何疑点。那么,司马林达电脑屏幕上的留言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剑鸣努力思索也找不到眉目。也许是因为他没有亲临现场,破案时,有些比较微妙的感觉必须在第一线才能体会到。
  他离开电脑,伸伸懒腰,挂通了太空球的电话。昨天他曾取笑如仪的多疑,不过,经历了上次太空球血案,又接到齐洪德刚的复仇警告,剑鸣心中一直不踏实。他倒不为自己担心,只是担心噩运会找到如仪头上。在电话中他问:
  “如仪你好吗?爷爷和基恩都好吗?我的工作已挽了结,要我去太空球陪你吗?勇敢的骑士时刻听从公主的召唤。”
  如仪在回话前犹豫了片刻,她很想让剑鸣来,让自己依靠在一个男人的肩头,但她觉得事情尚未明朗,不想让剑鸣操心,便笑着说:“你等等吧,谁知道爷爷会不会欢迎你?我还得在爷爷那儿为你求求情。”
  “这么好的孙女婿,他怎么可能不欢迎呢。喂,我要为爷爷带一点小礼物,你说吧,是鲜花,还是波斯猫。”
  “鲜花,当然是鲜花。”
  这个安全信号让剑鸣放了心,道别后挂上电话。
  队里的伙计们正在扎堆聊天,这会儿大纪是主角:
  “……女主人死后,这个类人男仆向法院提交一份申请,坚决要求对他进行提前销毁。”
  明明问:“怎么?两人有私情?”
  大纪撇撇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呀。那个类人早就料到你们这种人,在遗言中事先就写明了。他说,希望我这份申请不会引起对我女主人的亵渎。我只是一个卑微的类人,女主人是我心中的神祗,是我心中的太阳。她去世后,我的生活里就没有了阳光。我要随她而去,如果这份申请得不到批准,我只好自我销毁了……法院后来批准了他的申请。”
  明明奇怪地问:“这件事我怎么没有听到?是发生在你的辖区?什么时候?”
  “就在昨天发生的,至于辖区……这是印度的报道,我刚才在网上查到的。”
  明明呸了一声:“你说得这么真切,我还以为是南阳的事呢。”
  大纪看看圈外的队长,坏笑道:“明明,如仪这两天不在家,你不抓紧时间关心关心队长?”
  明明骄傲地说:“还用得着你提醒!昨晚我俩才约会过,不信你问队长。”
  “队长,真的?”
  剑鸣对明明的态度感到欣慰,看来她确实已走出心理上的阴影。他笑着说:“千真万确——去去去,都去干点正经事,再扎堆聊天我可不客气了。”
  队员们笑着散开,趴到各自的电脑前。剑鸣也回到电脑前,开始了对齐洪德刚的反侦察。这些天,齐洪德刚到处搜集他的资料,不过他也没有睡觉。他利用警方的仪器在自己的信息库上设了伏,闯入者二度闯入时马上就被锁定了。他不动声色地追踪到德刚的信息库里,浏览着那位老兄辛辛苦苦搜集到的有关自己的资料。有些资料他甚至是头一次见到呢,比如说,他知道父亲退休前曾是2号工厂的老总,但他没想到父亲那时曾是那么叱咤风云。而退休后的30年他甘于平淡,闭门不出,两者的反差太强烈了。他看到了记者董红淑所拍的爸爸照片,很奇怪爸爸还有过大腹便便的时候。在他印像中爸爸一直保持着健美的体形,从未挺着大肚子。
  不过,这三天齐洪德刚的电脑一直关闭着,他又在忙什么呢?
  剑鸣没料到,齐洪德刚此时已来到父亲的山中住宅。何不疑的山中住宅是典型的农家院落,房后是两棵大柿树,葳蕤茂密,青柿子已挂满枝头。房前是几畦菜地,白菜和菠菜长得绿油油的。房侧是个水潭,几十只鸭子在水中嬉戏,它们排队游着,在身后留下三角形的波纹。后院还有一个畜圈和一个鸡圈,有两头猪、两只羊和十几只母鸡。何家的住宅是青瓦房,院墙上爬满了剌玫和爬墙虎。家中除了电视电话和一台电脑外没有其它高科技玩艺儿。这位在科技像牙塔中奋斗了50年的顶尖科学家完全返朴归真,退休后只是看看书,侍弄侍弄菜园。连他的外貌也已老农化了,满头银发,身板硬朗,体态匀称,走路富有弹性。他娇小的爱妻也变成了一个满头银发的农妇。
  吃过早饭,女主人去鸡圈里喂鸡时,听见汽车开来的声音,少顷,有人敲院门。宇白冰一边往圈里倒饲料一边喊:门没关,请进!有人推开虚掩的院门,是一位高个子青年,背着背包,面相敦厚和善。宇白冰在围裙上擦擦手迎过去。青年问,这是何不疑先生的家吗?我是南阳理工大学校刊的记者白凌,特意慕名前来拜访的。屋内的何不疑听到外边的说话声,背着手踱出来,在朝阳的光芒下眯着眼打量来人,听见妻子说,请进,请进,欢迎来我家作客。
  化名白凌的齐洪德刚跟着主人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一只白猫慵懒地抬起头看客人一眼,又蜷曲身体睡下去。女主人为客人沏了一杯绿茶,茶具是古朴敦厚的景德镇瓷器。德刚道过谢,捧着花杯,蛮有兴趣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他绝对想不到,2号工厂的老总,当年咤叱风云的何不疑,会生活在这样一个远离现代化的环境里。何先生穿着中式衣服,布鞋,理着短发,像一个标准的老农。当然,他的风度中也含着从容和威势,这种只可意会的东西是改变不了的。德刚笑着问:何伯伯,何伯母,儿子常回来么?我认得剑鸣,一个精明能干的好警官,是B系统的,可能最近要结婚吧。何夫人说,对,他已经通知我们了。他工作太忙,有几年没回来了。
  “何伯伯,我是慕名前来拜访的,我知道30年前你是2号工厂的灵魂,2号工厂可以说是你一手创建的,你怎么会舍弃一切,隐居山中30年?”
  何不疑淡然一笑,含糊地说:“人的思想是会变的,正像美国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晚年却坚决反对使用原子弹,不不,我并不是暗指类人的生产是原子弹那样的罪恶,但生产人造人——这件事的影响太大,太重要,太复杂,超出了人类的控制能力。50岁那年,我才知道了天命所在,所以我就退下来了。”
  “何伯伯,有人说B型人应与自然人有同样的权利,他(她)们也有权恋爱、结婚、生育,不知你对此如何看待?”
  “B型人同自然人在生理结构上没有任何区别,不过原作与膺品毕竟不一样吧。如果不承认这个区别,卢浮宫和大都会博物馆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用现代科技手段,任何梵高、伦勃朗的名作都可以轻易复制出来,而且是完全不失真的复制。”
  “那么,你赞成时下那些严历的法律?”
  何不疑把妻子揽在身边,温和地说:“年轻人,不要逼我回答这个问题,我躲到山里,正是为了逃避它。这个问题,留给咱们的后代去回答吧。”
  “可是,是你和你的同事亲手把魔盒打开的呀。”
  “对,是我们亲手打开的,不过这个魔盒‘本来’就会打开的,科学家的作用只是让其早两年或晚两年而已。”
  “那么,你对自己在历史上起的作用是该自豪呢,还是该忏悔?”
  何不疑皱着眉头看看妻子。显然,这不是一个心怀善意的崇拜者,也许他心里受过什么伤,他的愤满之情几乎掩饰不住。不过,何不疑不愿和年轻人作口舌之争,仍温和地说:
  “30年前我从2号工厂老总的位置退下来,就是为思考这件事。我想,在我去见上帝前,应该会有答案吧。”他开玩笑地说。
  齐洪德刚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冲动,他告诫自己,你是来探查情报,并不是来和主人辩论:“对不起,我的问题太坦率了吧。你知道,在年轻人中,关于这些问题争论得很激烈,我今天想请一个哲人给出答案。?
  “我可以给出一个哲人式的回答,那就是,永远不要自封为哲人,永远不要认为你已经全部了解和掌握了自然。”
  德刚莞尔一笑:“一个悖论,一个自指悖论,是吗?何伯伯,给剑鸣和如仪捎什么东西吗?我和他常常见面的。”
  “不用,谢谢。”
  “噢,对了,”他似乎突然想起,“顺便问一下,剑鸣小时候没有受过外伤或得过什么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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