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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时光

_6 凤青钗(当代)
  江水明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我在这边。”
  空旷的画室里回荡着我们的声音,可我还是辨别不清他的方位,“哪里?”
  在一堆堆的画框画布后面,是一条帆布帷幔,拎着油画刷的江水明揭开一角探出头来,“过来吧。我在赶最后一张画,就快完了。”
  我应声过去,低头弯腰地笑着钻到帆布的后面,“画画扯条布干吗?难道有什么画法需要保密?”我一直起身来,笑容就僵硬在脸上。
  一个**着全身的女人,正慵懒地枕着自己的手臂,安静地斜躺在一块蒙了白布的沙发上。暮夏傍晚最后的霞光中,她微微地眯着眼睛,睫毛的尖端点缀了天光的粉红金黄,鼻尖下面,娇艳欲滴的唇微微开启,柔润的身体曲线精致到完美,洁白细腻的肌肤流光溢彩。
  杜宇。
  谭晶晶猜得没错,画里的那个女子,就是杜宇。
  我只是没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遇见许久不曾谋面也不曾想起的她。
  江水明再也没有和我们提到过她。
  可她居然出现在这里。
  我怔住了。
  江水明全神贯注地画了最后几笔,然后放下工具,拿起旁边一件淡橙色的长款衬衫,走近已经半坐起来的杜宇,轻轻把衬衫披在她的肩上。
  杜宇对我微微笑了笑,站起来,缓慢而仔细地扣着纽扣,衬衫下摆外,裸露着毫无瑕疵的修长大腿。
  从头到尾,他们彼此间不曾有半点的尴尬和戒备,神情和动作随意自然、大方得体,全不见有任何暧昧,偶尔的眼神交流也干净之极,甚至有种超凡脱俗的圣洁味道。
  尴尬的反而是我。
  我试图给自己解围,我对江水明说:“你可以告诉我现在不方便,我改天来就是了。”
  江水明说:“我是告诉过你等画展后啊,可你说认识我十七年了,你让我看着办。”
  杜宇微笑着说:“并没有什么不方便,乔北,这些画,或早或晚,你总会看见的,你不可能认不出我,那么,或早或晚,或画或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杜宇坦然美好的笑容暂时让我镇定下来,我很有职业道德和职业素养地采访着江水明,全神贯注地做采访笔记,彬彬有礼地跟杜宇和江水明道别,然后,打了一辆车回报社。
  一关上车门,我就对着刚接通的手机用变了调的声音大喊一声:“谭晶晶,江水明和杜宇在一起了?”大概是因为我憋了太长的时间了,骤然炸响的奇怪声调把司机都吓了一跳,因为车身忽然抖了两抖。可谭晶晶在那端带着笑音说:“没有啊,只是杜宇做了江水明的模特。”
  原来又是只有我不知道。
  我有点伤心,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谭晶晶说:“这是江水明自己的事情啊,他不告诉你,肯定有他的理由,我……”
  我伤心地打断了她的话,“那么多年,你什么都会告诉我的,可是,你现在什么都不告诉我,葛萧的事情是这样,江水明的事情也是这样,他们并不是外人啊,我们是死党……我好怀念以前我们彼此之间无话不讲的日子。”
  谭晶晶在那端沉默了一会儿,由衷地说:“是的,乔北,你说得对,我们是死党,我想一下。不过,现在我在外面谈江水明画展的事情,稍晚一点我给你电话好不好?”
  我心情愉悦地说:“好。”
  回到报社赶完稿子,我跑去交稿,顺便对主编做了个鬼脸,她回赠了我一个白眼,但并没有为难我,扫了几眼稿子,就对我做了个放行的手势。
  我刚收拾好背包,师伟的电话来了。
  他的声音依然没有太大的起伏,“加班完了吗?带你去消夜。”可话的内容足以让我心花怒放,笑逐颜开——他已经懂得,在我加班的夜,守在我回家的路上。
  曾有两性节目的主持人调侃说,培养伴侣是世界上最划算的买卖,只要你舍得花时间,对方就一定会给你热情。看来果然如此,我不遗余力地让师伟学着爱,我也是他学会爱之后的第一个受益者。
  师伟也懂得了给我制造惊喜,他带我去了最新开的一家港式夜宵店,还提前预订了座位。我一直觉得,老天给我安排了天堂,可江爸的理论是对的,天堂很短暂,地狱才是永恒。
  我和师伟还没来得及到达那个临窗的座位,一个原本悦耳的声音带着怒意低沉地响起:“乔北。”
  谭晶晶。
  谭晶晶的眼睛冷得可怕,她慢慢地从卡座里站起来,看着挽着师伟手臂的我,目不转睛,直到我心虚地放开了师伟,她才冰冷地说:“给我一个解释。”
  师伟说:“谭晶晶……”
  谭晶晶看也不看师伟,只盯着我,“乔小姐,这就是死党之间的无话不讲吗?我拜托你,请你认真地把一切解释给我听,请你不要有任何漏洞。”她已经恢复了常态,声音依然清脆悦耳,脸上又挂回了笑容,可她的眼睛变得很深很亮。
  谭晶晶真的生气了。气到根本不想用发怒来宣泄。
  有过死党的人都知道,死党之间根本没有那么多礼貌。
  所以,越客气,就是越冷漠。
  看着我的无话可说,谭晶晶的笑容得体而温暖,“我现在很忙,乔小姐看起来也没想好该怎么和我解释,那么,不妨请两位先吃夜宵,我们稍后联系?”
  我还站在原地试图寻找什么话来说,谭晶晶已经坐下,继续和同桌的几个人谈笑风生。已经木然的我,被师伟拉着,一步三挪地到了最里侧的位置。那里看不见谭晶晶的眼睛,也听不见谭晶晶的笑声,可我觉得谭晶晶的目光和奚落无处不在。
  纵使师伟坐在我的对面,我也如芒在背。
  谭晶晶什么都不知道。
  谭晶晶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谭晶晶为什么会什么都不知道?!
  师伟不是告诉过我,是谭晶晶拒绝了他的“练习爱”的请求吗?因为她只是“准备去爱”而不是“准备好了去爱”,那么谭晶晶对师伟,不是再不应该有任何的情绪了吗?
  我并非百思不得其解,我能想到唯一的一种可能,一种我不愿意去相信的可能。
  我坐在师伟的对面,狼狈地流着泪说:“师伟,我知道你没有向我解释的义务,可是,谭晶晶对我真的太重要了,你能不能告诉我,谭晶晶这样介意,到底是为什么?“
  师伟平静地吩咐服务员上菜,然后,他看着我。
  就是那唯一的一种可能。
  师伟骗了我。
  我和葛萧碰见他们那次,只是谭晶晶约了师伟一起吃饭,没有什么“爱的练习被拒绝”,师伟根本什么都没说。甚至,是谭晶晶热情如火地邀请师伟去她家过夜,师伟拒绝了。
  我的心口,有成分复杂的巨大伤痛,我痛苦地问师伟:“那你为什么要骗我说是谭晶晶拒绝了你?”
  师伟端着红酒杯,并不看我,表情坦然,很平静地说:“因为只有那样,你才会不再纠结,同意教我爱。”
  我和善良的小柳、豪爽的谭晶晶、一根筋的江水明、没有小我的葛萧相处太久了,我已经习惯了对人不用去分辨,不用去设防。我从来没有想过,师伟不是他们。
  师伟没有紧张,没有辩解,没有道歉。
  因为他从来就没觉得他做错了什么。
  谎言,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句话,一句和其他的话并没有什么不同的话。既然可以省去很多的唇舌和步骤,直接达到目的,为什么不呢?
  看一个人,无需了解他内心的跌宕起伏,只需看他做一件错事,然后看他对这件错事的态度,他的为人处世之法,他的生存发展之道,就昭然若揭。
  葛萧曾说江水明所追求的,不是杜宇,而是杜宇停留在高中时代的印象。那么我所牵肠挂肚的,又何尝不是我一厢情愿的记忆?
  时光荏苒,岁月蹉跎。
  如果说,上次师伟对我动粗,我还能勉强用他在乎我来搪塞,那么这次,他的谎言,我又该怎样来替他圆场?总不能骗自己说,是他为了尽快得到我吧?我无法自圆其说。
  我吃不下精致的菜肴,也喝不下芳香的红酒,我的内心百味杂陈。
  就在这时,我看见谭晶晶出现在窗外,她得体地和其他几个人道别,面带微笑,等那几个人开车离开后,她忽然收敛了笑容,狠狠地看了过来,她的目光,直直地剜在我的心口上。
  我看见她扭过头去,招手打车,忽然就有了要永远失去她的恐慌,我抓起手包,奋不顾身地向门外冲去,由始至终,师伟表情淡淡地细嚼慢咽,丝毫没有理会我们的意思——就算我教会了他几种爱的表现,却始终无法教会他,到底什么是爱。
  有条件的,绝对不会是爱。
  有谎言的,绝对不会是爱。
  我的出租车抢在谭晶晶的出租车之前到了她家的小区,所以她一下车,我就拉住了她的手臂,“晶晶,你听我解释。”
  谭晶晶站住了脚,看着我,瞳人黑亮,“好啊,你解释。”
  可我该从哪里解释?我真的要揭穿一切都是师伟的谎言造成的吗?我真的要揭穿这个我和谭晶晶都深爱着的男人,居然卑劣地撒了一个并不高明的谎吗?
  看着我说不出话的样子,谭晶晶冷笑着说:“看来乔小姐还需要更多的时间,请恕我不能奉陪。”说完,她拔腿就走。
  我追着她去拉她,她厌恶地推搡着我的手,就像我是再恶心不过的垃圾,可除了跟着她,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就这样,我固执地跟着她进了小区,进了单元门口,进了电梯。她掏出钥匙开门时,恨恨地警告我:“我不能阻止你走进公共领域,但是,如果你试图走进我的私人空间,我会毫不犹豫地打你。”
  说完,谭晶晶一闪身就进了门,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的手迅速地抓住了门框,谭晶晶做了几下关门的姿势,但始终没有去狠狠压碎我的指骨,这让我看到了希望,我叫她:“晶晶,师伟也只是一个男人。”说着,我用力去推门,试图进屋。
  谭晶晶一边阻挡我进屋,一边试图关门,她生气地叫了出来:“乔北,这不是什么男人不男人的问题,这是你对我的欺骗,死党对死党不可饶恕的背叛。”
  我做不到立刻说出艰难的真相,可说不出真相,又让我有巨大的委屈感。我终于忍不住了,我用力地推开了门:“为什么我和他在一起,就是对你的背叛?师伟一直在拒绝你,他从来就没说过要和你在一起!就因为你喜欢师伟很多年吗?那我告诉你,我也喜欢师伟这么多年。”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又气又急之下,失言了。
  谭晶晶的动作一下就停住了,她盯着我,“‘喜欢师伟这么多年’?”她努力平缓着语气,“原来,你也一直喜欢着师伟?你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探知着我的心事,却对自己的心事只字不提?”她再次叫了起来,“我以为你只欺骗了我这一次,原来你欺骗了我这么多年!”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只隔着一层门板,可谭晶晶愤怒的声音却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乔北,我们彻底完了。”
  我无力地靠着坐在走廊的地板上,开始大声哭泣。我知道,刚才我的叫声、现在我的哭声已经让谭晶晶睡或没睡的邻居们都挪到了门前,向外窥探,可这种被暗地围观的羞耻感比起即将失去谭晶晶的恐惧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来不及描述那些绵延了多年的暗恋,我只来得及一边哭,一边从师伟在暮春的凌晨给我打来的电话说起,我想把掩盖在内心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对谭晶晶说出来。我说了师伟的探询电话,说了师伟的出现和消失,说了我和葛萧看见师伟和谭晶晶在餐馆见面,说了我**师伟之后跳上出租车落荒而逃,说了关于爱的练习,说了小柳逼我对谭晶晶坦白甚至不惜对我翻脸……
  我知道谭晶晶就在门内听着,我也知道在夜里这样在走廊里砸着门叫喊是多么的失礼和讨厌,可我控制不住我的音量,我像发了疯的理发师,要不顾死活地喊出所有的秘密,不管那个洞是不是可靠,也不管天亮后还有没有命在。
  在我诉说完刚才我所知道的一切后,我一直敲打不开的门,忽然开了。
  满脸泪痕的谭晶晶用力扳着我的肩膀,把我从地上拎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你没在撒谎?”
  我虚弱地摇着头,声泪俱下,“我不敢,我不敢再对你隐瞒,也不敢再对你撒谎,我怕失去你,失去你这个亲如手足的姐妹。”
  谭晶晶哽咽着,连拖带拉地把我弄进门去,然后砰的一声关上门。她蹲下来擦我的眼泪,很仔细,接着,她劈头盖脸地打我,边打边哭。打着打着,她的动作就越来越轻、越来越慢,最后,她无力地靠在我身上,与我抱头痛哭。
  谭晶晶披头散发地靠在沙发上,抱着膝盖,精疲力竭地点燃了一根烟夹在指间,然后,她咬着拿烟的那只手的大拇指,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我揉着被她掐得生疼的肩膀,眼泪汪汪地说:“小柳真是守口如瓶,我原以为她放下电话就会打给你……”
  “嘘!”谭晶晶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眉头依然皱着。
  没人能猜中谭晶晶的心思。我只好收回了声音,坐在了对面的脚踏凳上。
  许久,谭晶晶忽然吸了一口那几乎熄灭的烟,接着,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她看着我,神情平和。
  “乔北,马上跟师伟分手。”
  这句话她说过,在今天我刚跟着她进小区大门的时候,以不可理喻的方式,劈头盖脸地吼叫出来。
  我的脊背立刻抗拒性地僵直起来。
  可我忽然看清了谭晶晶此刻的神情。
  她清澈的眼睛可以一见到底,没有左右逢源的算计,没有八面玲珑的心机。她平和坦然地加重了语气,“你必须和他分手。”
  很多年前,谭晶晶就说师伟没有任何气味,现在来想,或许那正是师伟要做到的。
  师伟反感留下任何可以让人辨别出是他的特征的细节。情绪、衣着、气息、表情,都是如此。就像雪地里夜行的野兽,必须扫去所有的足迹。
  在高中时代,师伟就已经有了宠辱不惊的冷静,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他的性格给人留下的印象只有一个褒贬不明、语义含混的“冷”字。
  师伟的所思所想更是深不可测,也透露着让人不安的危险味道。
  谭晶晶说:“师伟就像是宇宙中的黑洞,没有人可以靠近他身旁还能独善其身。没人知道他做一件事的目的,更没人知道事情最终的结局会是什么。”
  越是人迹罕至的地带,越是引人遐思。那些笼罩着传奇色彩的地域,都拥有着或博大或瑰奇的绝世美景。然而,那也往往是探险者的死地。
  师伟的神秘,曾经吸引了谭晶晶。
  现在,谭晶晶对他的神秘不寒而栗。
  谭晶晶说:“乔北,费洛蒙一直遮蔽了我的聪明,我现在才看清,师伟的世界是和我们不同的,他的善恶是非标准是利己的,换句话说,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会不择手段。可是,我们连他那样去做的目的都不知道,你不觉得害怕吗?”
  我终于想通了为什么。
  为什么师伟从没想过,要和聪明漂亮的谭晶晶在一起。
  从青春期到现在,师伟拒绝了谭晶晶一次又一次的示好,并不是他所说的那样,“谭晶晶只是喜欢着喜欢我的感觉”。如果说,他拒绝其他女孩是因为她们不够聪明,他不想浪费时间和精力,那么,他拒绝谭晶晶,只不过是因为谭晶晶太聪明了,他不想被看透内心。
  同样,他不去找谭晶晶做“爱的练习”的真正原因,就是,他知道骄傲的她不会接受什么爱的练习,他也无法假装与谭晶晶相爱,因为对爱一无所知的他给不出真正的爱,聪明绝顶的谭晶晶立刻就会发觉,他只是在“练习”。
  乔北是一个多么合适的人选,有情趣,不无聊,又傻傻到明知是练习还一头扎进去。
  谭晶晶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紧紧地抱着我,心疼地说:“乔北,听我的,和师伟分手吧。他是残酷自私到会用你的走火入魔来换取他的如愿以偿的,他不配得到你无惧无畏的爱。”
  看透一个人是瞬间的事,接受看透的事实却没有那么快速。
  从谭晶晶艰难的语气,我不难想象,要她去描述师伟的“残酷自私”是多么困难和残忍的一种尝试。这是在推翻贯穿她整个如花年华的情感信仰,这是在默认构筑了十数年的爱之梦境不过是黄粱一场,这是在以巨大的疼痛碾碎她生命里最珍视的段落或篇章。
  可为了我,她宁愿承认自己做了十几年的傻瓜。
  何等磅礴的勇气。
  何等诚挚的友情。
  有友如此,总算老天待我不薄。我抱着谭晶晶,泣不成声。
  可是。对不起,谭晶晶,对不起,从一开始,我就已经知道,这是一场练习。
  是的,我是心甘情愿地在等待着,等待着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的,让我痛不欲生的结局。
  在这之前,我痴迷于每一处细节,贪恋着每一点甜蜜。
  我想,饮鸩止渴这个词语,一定是一个女人发明的。
  因为只有女人,才会明知这是杯剜肠的毒药,还要迫不及待地喝下去,以解饥渴。
  情之渴。
  那夜,我和谭晶晶紧紧地靠在一起入睡,世界这么大,能一起取暖的人并不多,何况,我和谭晶晶,面对了同样的寒冷,同病相怜。
  再没有比爱错了人更冷入骨髓的寒冷了。
  再没有比交对朋友更暖入骨血的温暖了。
  临睡前,谭晶晶说:“我告诉你,葛萧和何晓诗分手的原因。”
  居然是因为葛萧的妈妈,田阿姨。
  葛萧灰着脸牵着何晓诗从我家离开的那夜,他把何晓诗带到他家,告诉**妈,那是他的女友,第一个确定了身份的女友。初恋女友。
  他牵她的手,他陪她逛南京每一条可逛的街,他带她去无锡看太湖。他甚至许给她一段婚姻。当着**妈的面,当着谭晶晶和刚回南京的江水明的面。
  葛萧是认真的,在他的世界里,绝无玩笑,言出,就必行;行之,就必果。
  不料一贯喜欢何晓诗的葛萧妈妈,以异常决绝的态度,断然阻挠了葛萧。
  彼时,在葛萧说出结婚的打算时,葛萧妈妈平静地看着何晓诗说:“我很欣赏你的个性,也觉得你的家世背景与葛萧门当户对。”不等何晓诗露出欢喜,葛萧妈妈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可是,我不会同意你们结婚。晓诗,你应该看得出,葛萧做出这个决定时,没有笑容,他不快乐。晓诗,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勉强葛萧做任何不快乐的事,就算他自己也不行。”
  何晓诗歪着头说:“可是,我保证,结婚后葛萧就会快乐起来的,阿姨,你是葛萧的妈妈,他那么负责……”她没来得及说出的话,明显就是“你不会害他食言吧”。
  闻弦音而知雅意,葛萧妈妈的脸色已经冷了下来,“正是因为我是他的妈妈,我了解自己的儿子很负责,我才会深知,如果他真的许诺,他就会逆来顺受地接受一切可能,可那只会给他带来一辈子的痛苦。比起这种痛苦,我宁愿让他背上食言的罪名。”
  就这样,一直浴血城下、兵戎奋进的何晓诗没有折戟沙场,却在即将旗立城头的大好时光,胸口中了一箭,致命的一箭。
  我想了很久,才想起问一个问题:“晶晶,我亲眼看到的,并不是像以前那样是何晓诗赖上他,这次葛萧是自己牵起何晓诗的手的——那他为什么还会不快乐?”
  谭晶晶没有回答,她很安静地睡在我的身边。
第十三章 可惜不是你
  离开谭晶晶家时,我回过头,心有余悸,“我差一点就失去你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谭晶晶站在门内,看着我说:“可是我更害怕你失去你自己。”
  除此之外,谭晶晶没再多说任何话。
  我懂她的意思,也懂她现在的状态。
  她此时关心的只是我。
  谭晶晶处理情感问题从来高效果断,我相信,当她对我说出我必须和师伟分手的理由时,她的内心应该就已经理智地剔除了师伟这个名字,即使带着分筋错骨的痛苦。她绝不会允许自己再去喜欢师伟,无论是因为她的高傲,还是因为她的谨慎。
  在她眼里,师伟无疑已是一处危机四伏的沼泽地,许多正常的因果和道理在他那里无法存在,闯入者随时可能遭遇无妄的灭顶之灾。
  洞彻人心的她,又岂会看不出我放不下执念?又岂会想不到我就算溺死在师伟的世界也会有心甘情愿的笑靥?但阻拦我,就是剥夺我原本就少得可怜的快乐,她做不出,那么,她能做的,唯有叮嘱我保护好自己。
  整整一夜一天,师伟都没有给我一个电话,一个短信。然而我回到家时,师伟和平时一样,已经做好了晚饭。
  其实,我会毫无怨言地回到他的身侧,这一点,对我对他,都是无需思考的事情。
  师伟没有问昨夜发生的事情,没有问及后面发生了什么,没有问及谭晶晶和我是否还是朋友,没有问及这一切会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有怎样的影响。
  经过一些事,我似乎已经开始慢慢地了解他的一部分逻辑,我知道他没有问及的原因——他对其他人的喜怒哀乐缺乏好奇与关切,也对其他人的悲欢离合缺乏同情或祝福。这也是他不会爱、学不会爱的真正原因。
  一个人,对这世界都没热情,又怎能唤起他的爱情?
  就这样吧,我只要能蜷缩在你冰冷世界的一隅就好,不贪恋外面的阳光璀璨,不憧憬他处的鲜花怒放,师伟,能让我一直在你身侧,就是你能给我的光和暖。
  就这样地久天长下去,好不好?
  江水明原想做个低调的画展,可开幕当天,却宛如盛大的新片发布会。
  谭晶晶坚决否认是她通知了媒体,一口咬定是江爸在江湖上放出了风声。
  江爸在电话那端慈眉善目地说:“呸,在油画界,我的号召力还不如一个三流影视小明星呢!”
  的确,江水明画的是油画,而江爸是南京国画界的泰斗,至交或弟子中的名家都是与水墨打交道的,鲜少出席油画展,不可能带动如此大的阵仗。连江爸自己都没来。
  等到正式开展时,我们这才明白,众多媒体记者的蜂拥而至,大概是因为短暂客居南京、号称中国当代艺术M4的著名油画家方晓天居然不请自来地到了现场,正在展厅里细细观摩。
  江水明完全没注意到展厅内的事,他站在门口,看着远处,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谭晶晶问:“方晓天哎,还不进去,等什么呢?”
  江水明说:“贵宾。”
  谭晶晶问:“谁?”
  江水明指了一指,“她。”说完就快步跑向了大门口。
  我们循着他跑的方向看去。
  身穿白色长外套的杜宇,正面带微笑,仪态万方,款款而来。
  与她十指相扣的,是一个穿着风衣的男子,中等身高,面容清瘦——冯雪峰。
  我真的不知道杜宇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冯雪峰在想什么,我更不知道江水明在想什么。这三个人同时出现在这里,我觉得现场的危险系数陡然上升。
  江水明的画展,该不会最后被媒体爆出什么知音体的故事吧?比如“天才画家**有夫之妇,个人首展血溅当场”之类的。
  可是,远远地,我只看到江水明紧紧地拥抱了杜宇,在她耳边低低呢喃出几句什么,杜宇巧笑嫣然。而冯雪峰,就站在那里看着,田野般安静。
  这个世界太疯狂了。
  师伟会来江水明的画展,也是“这个世界太疯狂了”的一部分。
  昨天晚上我接到江水明的电话后,忐忑地问师伟我能不能来参加。师伟问我为什么会这么问。我说葛萧可能会来,你不允许我见他。师伟说,哦。他淡淡地说,没关系的,我也会去的,是江水明的画展,也是杜宇的画展。
  直到我和师伟一起到了展览现场,我还是觉得在师伟会来这件事上有些奇怪的感觉,但我真的没想起奇怪在什么地方。江水明看到师伟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感觉。面对着十几年没见却一直听谭晶晶提起名字的师伟,江水明直愣愣脱口而出的话是:“你来干什么呢?”没有敌意,只是满满的诧异。独来独往的师伟,没道理会出现在这种场合。
  不等师伟回应,江水明已经飞快地看了我一眼,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出,他应该是从谭晶晶那里,已经知道了一切。关于我和师伟,关于谭晶晶和我。我也看出,他什么都不想说,他有他自己的心事,很重的心事。
  师伟没有生气,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只是点了点头。
  江水明拍了拍师伟的肩膀,就自顾自地忙他的去了。
  葛萧没来。
  他,还是不快乐吗?
  我正打量着还在说话的杜宇和江水明,师伟走过来,站在我身后。他低低地问:“杜宇旁边那个人是……”
  旁边的谭晶晶看了师伟一眼,默不作声地走开了。
  她对师伟的回避,与她自己无关。对她自己的情感,她已经可以从容面对,但她预知着我与师伟的惨淡收场,心存芥蒂。
  我回答师伟:“冯雪峰,杜宇的丈夫。”
  师伟“哦”了一声,看着他们,“江水明和杜宇的关系是……”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很奇怪,很奇怪的关系,很纯洁,又很复杂。”我忽然觉得有些诧异,诧异于师伟居然会主动询问些什么。
  就在这时,冯雪峰的目光忽然转了过来。
  在抚顺,我们曾见过一面,他对我大概还有隐约的印象,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接着,他的目光就停留在了师伟身上。然后,他径直走了过来。
  冯雪峰和师伟对视着,我正想为他们做介绍,冯雪峰已经笑笑,走进展区了。
  杜宇从江水明的身侧转过头来,飞快地向这边看了一眼,应该是在看冯雪峰的去向,惊鸿一瞥,已是令人如沐春风的赏心悦目。她似乎并没有留意到我,可能也没有留意到我身边还站着一个十几年前的高中同学,师伟。
  师伟凝视杜宇,也并没有上前打招呼的意思,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后,他转过身对我说:“进去吧。”或许是我的错觉,我从他缓慢的语调里,听出了犹豫和疲惫。
  风景,那栋小楼,那片荷塘,那方土地。人,杜宇。
  江水明的画,是有生命的,那些画面里的风景都有着鲜活的自然痕迹,那些杜宇的或蹙或笑、或站或立的姿态,生动美好。江水明内心的单纯与热情,昭昭天下。
  我感叹着江水明的投入生命,也猜测着,他追逐着杜宇这场戏,该如何浓墨重彩地唱下去。师伟走在我身侧,却没有去看任何一幅画——他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平静而阴郁。
  因为不喜欢葛萧,所以也不喜欢葛萧的死党江水明吗?
  那么,他为什么要来?
  随着人群慢慢地移动,我看到了江水明的最后一张画,高高地悬挂在展厅的正中央,在画的对面,是那张尴尬了一群老将军的画。两张画尺寸相同,内容一致,都是杜宇,**的杜宇,两个她以同样的姿态躺在沙发上,宛如照镜的人与影,或是双生子的重逢。
  而冯雪峰就站在那张画前,长时间地仰望画中杜宇似有还无的微笑,默不作声。
  江水明连连地说着“对不起”,突破了记者们的包围圈,走到了冯雪峰的身旁,注视着他。
  冯雪峰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淡然将目光重新回到画上。
  我在旁边看着,还是不解冯雪峰的平淡,这种不解从第一次看见他开始,就从未消失过。拥有杜宇这样的女子的男人,应该嫉妒心很强,应该占有欲很强,应该攻击性很强。我甚至觉得,冯雪峰看到画了杜宇**的江水明,目光里存了杀念,这才合常理。可冯雪峰的目光静如雪野,甚至有佛光,有慈悲。
  江水明说:“终于画完了,展出了。”
  冯雪峰说:“是啊,小宇真的适合存在于画中,只有这样,才让人觉得,可以真真切切地拥有她。”
  江水明笑了,就站在冯雪峰的身旁,也仰头去看那张别出心裁地、高高悬起的画。
  是我的错觉吗?我看到冯雪峰和江水明的脸上是一样的表情,安然而虔诚,就像他们是在仰视共同信奉的神祇。
  在一个聒噪的小记者惊乍乍的声音里,我这才注意到,这幅画的名字,叫做祭奠。
  祭奠。
  江水明用种种疯狂的举动,祭奠了他已然错过或从未开始的青春情感。冯雪峰呢?他祭奠了什么?
  我正想着,师伟忽然走过来,低声说:“乔北,跟我走。”
  不由分说的,他带着我到了画廊的后院,那是一个露天茶座。师伟看着我坐在他的对面,说:“乔北,你是一个最好的倾听者,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一些我的事情。”
  我有些吃惊,从不诉说的师伟,以这样郑重的表情,要告诉我的,会是什么事情?
  师伟没有看我,他只是蹙着眉头,像在思考要从哪里说起。
  师伟说:“乔北,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样讨厌葛萧,我为什么会把他当成敌人?”他的问题开门见山,却是一个我以为我想清楚了的问题。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那样,两个人无法惺惺相惜,而是别有隐情?
  师伟果然给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他慢慢地说:“是因为刚刚去世的我的继父。”
  在师伟的生命中,父亲是个缺失的角色,在父亲因公去世前,连在襁褓中的时间都算上,师伟不过享受了不到三个月的父爱。父亲烈士的称号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是师伟的继父,以朋友的身份,在十年的光阴中,给了这个单亲家庭最踏实的帮助。
  在十岁的师伟的眼中,继父伟岸如山,是他努力模仿的榜样。他时常羡慕地想,不知谁会拥有这样好的爸爸。他并不知道,那时,继父为他的母亲,已经守候了十五年。
  初三那年,师伟的母亲与他的继父终于结婚了,最高兴的人,其实是师伟。他以为他可以得到从未好好感受过的父爱了。
  可当真正成为一家人之后,师伟才知道,继父对自己、对家人的要求是多么的严格。继父那种“不优秀,不存活”的精神导向,可以催人奋进,但毫无亲人间的温暖可言。那年,继父并没有征询师伟或者师伟母亲的意见,就为师伟报考了自己担任校长的高中,南京最好的高中。
  师伟渴望得到继父的承认,他也就理所应当地渴望着一击而中。然而,正是由着这份压力,平时几乎科科满分的他反而以一分之差输给了葛萧,成了高中入学考试的第二名。继父并没有说什么,没有责备,当然也没有安慰,这份冷淡让师伟内心沮丧,他担心继父内心对他有并未说出的失望和看轻。于是,在那时,他已经把素未谋面的葛萧当成了假想敌,他发誓要超越葛萧,其实只是为了让继父对自己刮目相看。
  师伟决定向身为高中部校长的继父请求,把他和葛萧分在同一个班里。
  这是他重振士气、再度向继父表态的决定。
  高中毕业的暑假,师伟全家去一个著名的佛寺参观时,他向继父提出了这个请求。他的继父同意了,但就在师伟在内心暗暗感激继父给了他又一次证明他的优秀的机会时,背对着他跪在蒲团上叩拜菩萨的继父,说出了一番让他冰心冷肺的话。
  师伟的继父对师伟说:“你注定成不了事,因为你太聪明了,你看得到一件事情发展的所有可能,你会顾虑,会权衡,会放弃,你没有江水明不问得失的傻劲,也没有葛萧顺其自然的运气,你这辈子将庸庸碌碌,我就给你求个平安好了。”
  师伟说:“你无法体会到,一个从小失去父亲的孩子对这世界的憎恨与恐惧。父亲是孩子身后的一堵墙,可以让孩子安心。我的继父为我付出了很多,但他以日常的话语,不断地摧毁着我的信心,告诉我‘你不行’。这毁坏了我的平和与锐气。既然每一次的努力都可能失败,既然每一次的得到都可能是要被老天爷夺走的假象,那么又何必去努力、去得到?就让老天爷去安排好了。
  “可是,短暂的沮丧之后,我心里涌起的是更多的不服气,我相信自己的智商,我相信自己的毅力,那时我就告诉自己,球赛也好,考试也好,我要把每一件事都当做生死一线的契机。我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在友情或者爱情之上,既然我没有江水明和葛萧的运气,那我就要比他们更拼命,更狠。”
  什么都要靠自己去争取,哪怕是一场游戏都要拼得鲜血淋漓。师伟的性格在那时就已经有了征兆。无法责怪他的冷酷,无法责怪他的自私,因为对无依无靠的他而言,唯有自己保护自己,每一次都是**裸的生存之战,每一次都是事关生死的考验。
  同样的事重复的次数多了,也就成了印在骨子里的性格。甚至在选择华作为他的初恋女友时,连师伟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就连这种选择也是下意识的、功利性的。
  果然,漂亮能干又吃得苦的华,在师伟的事业初创时,立下了汗马功劳。她撑得了场面,挨得过难关,在师伟的事业最低点时,她始终不离不弃。可在苦等多年、索取不到师伟对等的情感时,她潸然泪下,转身离开。
  因为没有付出感情,所以华的离开对于师伟来说,心境只有平静的五个字:“一切照常吧。”
  所以,与其说华是师伟的女友,尚不如说,华只是一颗师伟无意间选中又仓皇逃离的棋子。
  年初,继父忽然去世后,师伟终于有时间停下脚步。
  他不得不停下,因为他忽然发觉,他为之付出青春、付出时间的努力,都不再有意义。
  继父再也不可能看到他做的一切,他再也等不到继父的一句肯定。
  而他失去了十几年的时间,失去了可能会结交知己的机会,失去了渴望与他肝胆相照的伴侣,失去了原该用心享受的生活,只剩下一个他从来没倾心热爱过的事业——那只不过是他最可能获得成功的行业而已,就连选择它,他也只是功利性的。
  万千繁华世界,孑然凄凉一身,这是何等的残酷与悲哀。
  师伟坐在继父的墓碑前,回想着逝去的青春,哭得肝肠寸断。
  墓地可以让人想明白很多事情。
  哭到虚脱时,师伟几乎不留存清晰回忆的脑海里,只剩下一张温婉微笑的脸。
  杜宇。
  师伟冷峭的脸上有了罕见的放松,他看着我,可是他真正的视线分明已经穿透我的瞳人,出现在另一个平行的世界,注视着那个世界的另一个人。
  杜宇。
  一直痛惜师伟身世曲折的我,猝然从师伟的讲述中听到杜宇的名字,有巨大的意外,可刹那间,我也突然想明白了师伟决定和我一起来画展的那件事奇怪的地方是什么了。师伟说,是江水明的画展,也是杜宇的画展。可是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说过杜宇的名字。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师伟就知道,江水明的画中人,是杜宇。
  师伟不是为陪我而来,对我他绝无相伴的必要;师伟也不是为给江水明捧场而来,他们毫无交情可言。这显而易见。
  那他是为何而来?
  我的胸口,升腾起,不祥的预感。我抓紧了藤椅的扶手,微微发抖,有些害怕地看着陷入回忆的师伟。
  我祈求世界末日就在这一刻来临。
  唯有天翻地覆的毁灭与再无轮回的死亡,才能拯救我此刻绝望的心境。
  是的,我已经明白,我即将要面对的,就是层层迷雾后的真相,让我蜷缩师伟身侧那微小可怜的幸福都要荡然无存的真相。
  师伟并没有注意到我越来越苍白的脸和越来越惶惑的表情,其实,即使是他注意到了,又如何呢?他可以视若无睹。我的世界,不是他的世界,他对其他人的世界,没有关心的可能。
  师伟的语调开始放缓,他的神情,就像长途跋涉的路人忽然发现自己到达了目的地,于是终于从奔波的疲倦中解脱出来,终于有时间和心情,去面对梦中那春雨迷蒙的江南小镇,着迷而投入。
  他说:“那么多年前,我的人生已经扭曲,葛萧和江水明,你或是谭晶晶,还有许多许多其他的人,纵使有这样或那样的遗憾,也不会感受到我那种家庭坍塌而留下的灰暗阴沉。”
  只有有差不多同样经历、寄居兄嫂门下的杜宇能够读懂他灵魂的伤,只有冰雪聪明、善解人意的杜宇能够对他感同身受。
  师伟说:“只有杜宇。”
  师伟说:“只有她。”
  师伟揭开了一个其他人无知无觉的世界,一个仅存于他和杜宇之间的、相互爱慕着的世界。
  并没有什么谁先开始,也没有什么所谓暗示,暗恋着杜宇的师伟,同样被杜宇暗恋着。
  偶尔接触的眼神,擦身而过的气息,穿破空气的声音,都带着磁铁般的吸引。
  在巨大而冰冷的世界上,两个孤独惶惑的自卫者,理应相拥取暖。
  只是……
  从来情场如战场,两个人的性格,足以决定彼此间情感的命运。师伟和杜宇,就像两个即将对阵的绝顶高手,站在原地,以静制动地等待着对方。两个人都太镇定、太冷静,所以就那样对峙了许久,一起转身离开,各奔东西。
  一场本该花好月圆的两情相悦,终究错过,一夜秋雨,遍地残叶。
  那之后,千帆万水,关山不度。
  转眼间,花开花谢十几载。
  在寂无一人的墓地中,师伟终于回忆起,他曾对杜宇有过的那种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情感悸动。他清楚地意识到,那是他这一辈子唯一一次的动心,那是没有利益纠葛的内心的真实感情。
  他听从了内心情感急迫的安排,决然变卖了公司,返回南京,然后邀请杜宇。
  是的,时间是重合的——当师伟终于艰难地踏出表白这一步时,正是我们陪着江水明去找杜宇的那几天。杜宇不在抚顺,那是因为杜宇刚刚答应了师伟的恳求,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南京,然后,面对师伟火热的示爱,杜宇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师伟从来没想过,暗恋着他的杜宇会拒绝他。他要求杜宇给他一个理由。
  杜宇的微笑一点不变,“因为那张照片。”
  那张师伟在高中毕业时送给我的照片,那张放在我的同学录最中间,师伟从篮球场上走下来的照片,不是出自暗恋师伟的乔北的手,不是出自高调示爱的谭晶晶的手,而是出自和我一样时常远远地站在篮球场外的杜宇的手。
  师伟以为把它送给乔北就了结了乔北的情愫,却没料到拍摄者杜宇就此定了诀别的念头。
  杜宇永远带着含蓄内敛的微笑,清澈的声音却可以说出最残忍的话:“随便你觉得解释的理由多么充分,我都不会接受。你忽略我的表白,我便永不会再给你机会。”
  杜宇,看似柔和可人的杜宇,其实是最沉得住气、最狠得下心来的人。
  在她为了瑕疵而宁为玉碎的决绝面前,一向定力超群的师伟也输得狼狈不堪。
  临别时,师伟问她:“到底要怎样,你才肯回心转意?”
  杜宇说:“给我爱。可你给得出来吗?你给不出来。”
  是的,师伟给不出爱,没人能给得出自己根本体会不到的东西。杜宇的话不是在指明方向,而是在扼杀师伟心存侥幸的希望。
  可是,师伟更清楚的是,在自己一片空白的情感世界里,杜宇,就是他这个濒死的溺水者唯一的稻草。
  他必须得到杜宇,因为,这已经是他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的唯一意义。
  师伟必须学会爱。
  所以,对于师伟来说,牺牲爱着他的乔北,真的是小事一桩,为了杜宇,他连他自己都可以牺牲。
  南京的深秋,有温暖透明的阳光。我就坐在阳光的怀抱中,可我浑身发冷。
  师伟停止了讲述,他那双可以看透人心的眼睛直刺进我羸弱的心脏。
  我们陪江水明到抚顺,第一次见到杜宇时,曾顺口问杜宇,是否见过其他同学,杜宇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那是因为,她真的见了一个同学,师伟。
  我们去“竹玲珑”吃饭时,杜宇脸色微微绯红地接听着电话,那电话,也来自师伟。
  那时,我与杜宇座位相对,却浑然不觉,我和她之间,因了师伟,会有着怎样微妙而奇异的因缘际会。
  正是为了唤回杜宇的爱,师伟选择了我,练习爱。
  那我是应该怨恨杜宇俘获了师伟,还是应该感谢她把师伟不动声色地推到了我的身侧,给了我暂时的如愿以偿?
  我抱着怀,牙齿喀哒作响,我觉得我的精神已然在崩溃的边缘,我想尖叫着大哭出来。
  有人吗?有人来救我一下吗?
  就在这时,在展厅通往后院的横廊上,我看到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葛萧。
  多日不见,他瘦削如落叶的白杨,只有那双深沉的眼,清澈如初。
  为着死党江水明,你来了。可是,你,为什么,还是不快乐?
  葛萧站在横廊的玻璃幕墙后面,阳光照射在横廊下的水面上,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晕,那光晕透过那扇巨大的玻璃幕墙时,有轻微的扭曲变形,映射着漂浮的微尘,形成两带宽大光影。
  葛萧正在那两带光影之间,像极了舒展着羽翼的天使,就连他此时苍白的面容、忧伤的眼神,也像直接拷贝自希腊神话中那个月光下化身水仙的美少年。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会是那个救我的人。你从来不会让我沉沦苦海,我一直都知道的。此时,你温暖的手心,你好听的声音,你包容的怀抱,都像寒冷冬夜的篝火一样诱人。
  葛萧,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从未让我失望。
  看着我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葛萧急急向前走了几步,就要走出幕墙的遮蔽。
  我忽然从坠入深渊的失重感中惊醒过来,我看了看坐在我对面、目光看着别处的师伟,我重新望向了葛萧,轻轻地摇了摇头。
  葛萧猝然收住了脚步。
  对不起,葛萧,这次的伤痛,你安慰不了。
  那伤痛,来自师伟。那伤痛,依然有糖的诱惑味道。那伤痛,我拒绝不了。
  师伟把我推上死路,我就会享受那无边的黑暗和黑暗前最后的一点温度。
  只要师伟没说分手,温度就还在,即使寂寥若晨星,即使微弱如萤火,也让我愿意拿余生去交换。
  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隔着许多光阴,葛萧从我的目光里听见了我对他说的话,就像那一个又一个静默着的电话,语言在我们之间,反而是可笑的累赘。
  他凝视着我,缓缓地退回到原地,缓缓地转身,然后缓缓地消失在无数看展的观众中。
  对不起,葛萧。
  这次,你救不了我,这是我的单刀赴会,我已经抱了死念。
  死念,是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精神动力,所以才会有背水一战的经典,所以才会有破釜沉舟的传奇。死念一出,我在顷刻间平静下来。
  我说:“师伟,你告诉我这么多,这是你对我的信任,谢谢你。”
  师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虽然灰败却带着恬淡笑容的脸,他靠在藤椅上的身子慢慢前倾,他研究着我的表情,“乔北,你的迷人之处就在于,你的伤感和脆弱无处不在,而你的冷静和镇定,又总来得出人意料。可是,有一点你错了,”他的唇上带了冷冷的嘲弄,“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因为我信任你。”
  我错愕地看着他。
  师伟的眼神中有陆离的邪气,“我只是在试验这种讲述方式是不是会打动人心,乔北,”他的声音缓慢冰冷,他的眼神带着地狱的阴霾,“这也只是一次,以你为试验品的,练习。”
  他的唇角有西伯利亚席卷大地的寒冷,“仅此而已。”
  方晓天问江水明,有没有兴趣去上海。江水明说,南京才是我的城市。
  谭晶晶说:“江水明,你肯定是大脑缺水严重,脑细胞直接集体干瘪。”
  方晓天反而不介意,提醒江水明:“这是你的首展,以后的路不想顺一些?”
  江水明说:“这是我的告别展,以后我不会走这条路。”他的脸上,有难得的认真。
  方晓天看着江水明,忽然和江水明一起笑了。
  彩云易散,韶光难寻。再热闹的展览,临到日暮西山,也会人声萧条。
  人群慢慢散去,如退潮的浪,呼啸翻滚而来,快速后撤而去。
  并没有谁提议留下,可我们,就像沙滩上残留的贝壳,零散地停在展厅里。
  江水明,谭晶晶,杜宇,冯雪峰,师伟,我,还有葛萧。
  即使没有冯雪峰在场,这也不像是一场正常同学之间的正常聚会。
  没人相互寒暄,没人彼此交谈。
  江水明一反常态地心事重重,谭晶晶生硬地回避着一脸冰冷的师伟,杜宇置身事外般地看着一幅风景,我还在师伟那些残忍话语带来的刺痛中,恍惚得就像摇摆的钟表,而葛萧静静地站在远离射灯的展厅一角,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们或许是贝壳,但不是空空如也,我们似乎都满怀久埋深海的、腥咸的心事。
  只有冯雪峰,脸上的笑容,如苍茫的云海,安然平和。
  师伟的突然开口讲述,是我最害怕的,可是我并不意外。
  师伟做每一件事,都有他的目的,如果不是要讲述,他根本不会来这里,如果不是要讲述,他也不会用差不多半个下午的时间,来尝试如何讲述才有跌宕起伏、轻重缓急。
  心思缜密如师伟,是不肯也不会浪费自己的一点时间、一点气力的。
  然而天意难测,即使是这个当口,上天还是安排了一次意外,一次让我意外的意外,一次让我们意外的意外。
  打破平静的第一个人,居然不是师伟,而是一个在这种场合最不可能开口说话的人。
  冯雪峰。
  冯雪峰看着师伟,语调平和地说:“小宇的心里一直有个喜欢的人,你应该知道吧?”不等师伟说话,冯雪峰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小宇,她从没和我提起过任何人的名字,可我看到你时,我就知道,那个隐藏在她心底的人,就是你。”
  除了背对我们的杜宇,所有的人,都在听到这些话的刹那,瞪大了眼睛。
  或许只有我,是在讶然于冯雪峰为何会洞悉这样的秘密。其他人震惊的,是秘密本身。连一贯心窍玲珑的谭晶晶,也有满眼的不解。
  根本从未见过师伟的冯雪峰,到底是怎样知道这个秘密的?!
  师伟也终于显露出了平静以外的一点意外,“为什么?”
  冯雪峰笑了,“你和小宇,虽然一冷一热,但在你们的眼睛里,”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有着同样的气息。我想,或许,你们的世界曾残缺过某些同样的东西,于是,增加了另一些同样的东西。”
  杜宇转头看着冯雪峰,冯雪峰对她摆了摆手,阻止了她似乎要说的话,他依然面对着师伟,温和地说:“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出来吧。”
  师伟看着冯雪峰,眼中的惊讶飞掠而过,而后,他就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师伟所讲的,就是那些我已经听过一遍的内容。
  师伟的声音很沉、很稳,一如他一贯的冷静,他仿佛是在讲述其他人的事情。
  可是对我来说,就算听一百次,这些过往还是能带来同样可怕的毁坏力量。
  而且,这次的力量不是毁坏性质的,它无疑是带有彻底毁灭性的——从不讲述内心的师伟,选择在大家的面前说出这些来,是意味着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是意味着已经到了我要与师伟分别的时刻吗?
  其实无须别人作答,我又何尝不知,这已经是一局即将终了的残棋,再没有纠缠琢磨的必要,再没有躲闪腾挪的余地,一切终将,水落石出,兵家胜败。
  我颤抖着,在师伟的声音里,缓缓地移动着身体,直到背靠着画廊最中央那根高大的承重柱,我渴望得到一次稳妥的支撑,可内心世界的承重柱却已然摇摇欲坠,即将坍塌。我多么希望有谁可以来扶我一下。葛萧……我仓皇四顾。葛萧,你在哪儿?
  葛萧已经走到了脸色苍白的江水明的身旁,看着我,可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谭晶晶担心地看了看神情奇怪的江水明,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葛萧,然后走到我的旁边,抱住了我的臂弯,给我一点安心。
  这时,杜宇从画旁转过身来,粲然一笑,“在大家面前说出这么多话,你是想干什么呢?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会给你重新再来一次的机会的。”
  师伟果断地说:“那我就表白到你给我为止。”
  杜宇微笑着说:“你还是断了这个念头。”
  不等师伟再说,冯雪峰已经开口说话:“小宇,从你十岁时我们相识,已经将近二十年了。我或许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杜宇长长的睫毛忽闪了几下,脸上的表情依然云淡风轻,“所以呢?”
  冯雪峰的声音铿锵有力,“已经十几年了,还不够吗?你何苦还要折磨师伟,折磨你自己?”
  接着,冯雪峰的话再一次震惊了我们,包括师伟,“我们已经离婚三年,你能不能,再给你自己一次机会?”
第十四章 悲伤是一条无法逆流的河
  是在那个我们住在杜宇家的高二的春天,杜宇给自己铸造了内心那个冰冷坚硬的壳。
  过早地失去母亲,也就过早地体会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等到父亲去世、她被村人当面叫做扫把星时,杜宇已经清楚地知道,她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周遭的一切,甚至连那只养了五年、视同手足的大鹅被哥哥拎去卖钱,她也只能站在一旁咬着嘴唇流泪。
  她裹着被子哭。没人理睬她,没人安慰她。屋内家徒四壁,窗外苦竹呜咽。
  撑了黄油伞的冯雪峰在院子外面叫她:“小宇,小宇。”19岁的他一直是小镇的骄傲,如今,他已经读到大二,异地他乡,得知杜宇失了至亲,仓皇赶回,不顾小镇对杜宇的传言,傲然站在雨中,亲昵地叫她的名。
  冷饿了两天的杜宇不回应,只当自己屋里没人。
  她已默默发誓,再也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物动感情,这样,她失去任何,也就不会伤心。她知道冯雪峰自小对她的心,但她更知道冯雪峰的父母与小镇的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都当她是丧门星。
  与其遭人白眼,被人夺走,不如自己矜持自爱、早些放手。
  叫不应,冯雪峰也并没有走,他弃了伞,堂而皇之地搬来一架梯子,在无数小镇人或明或暗的注视下,跳进了杜家的院子。
  那一夜,他没有走。
  冯雪峰只是坐在灶下,给杜宇煮了一锅白粥。
  他是故意没有走,他知道,只有大姓冯家,才能遮蔽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孩不受同乡欺凌,而只有用这种暧昧的办法,自视甚高的冯家才会不得不接纳杜宇。
  杜宇不是不知道冯雪峰的用意,她也不是不知道,这会怎样损害自己的名誉。
  她想过与师伟分担,想过。
  守着镇上邮政局里的公用电话。
  可她没有拨最后一个数字。
  话在唇边。
  她生生吞了下去。
  师伟,站在原地不动,他的高傲刺伤了再不肯表露任何感情的杜宇。
  于是她别无选择。
  冯雪峰是她雪中的碳,刺骨寒意中,她唯有偎在他的身旁取暖。
  她只有这样选择。
  冯雪峰的家庭、前程,给惶惑中的她一点保护。最重要的,是他对她倾尽所有、毫无保留的爱。那给她难得的安全感。
  哪怕,她对兄长般的冯雪峰,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爱情。
  对于其他15岁的女孩来说,痛苦就是零用钱不够买心仪的衣服,痛苦就是考试的名次下降了,痛苦就是喜欢的那个男孩和其他女孩多说了一句话。痛苦对她们来说,只是挂在青春岁月的装饰品,用来炫耀自己的内心有多敏感,自己的世界有多丰富。
  而15岁的杜宇,则面对着失去至亲的剧痛,学会了不动声色。
  她微笑着走下楼来,坐在冯雪峰的身旁,安静地捧起那碗暖热的白粥。
  冯雪峰守着她高中毕业,守着她大学离校,守候着,守护着,守着守着,就明白了。
  他曾经以为,杜宇的心不在焉和若即若离,是因为小镇不愉快的回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带着她远走他乡,去了远方的抚顺,毫无人脉的抚顺。
  这在乡荫庇佑了前半生的名校毕业生冯雪峰来说,不吝于砸碎了锦绣般的大好前程。
  他从未悔过,不管是在那所私立学校枯燥地执教,还是在创办“竹玲珑”后艰难地发展。为了杜宇,他可以粉碎自己全部的身心灵魂。
  可不管在哪个阶段,杜宇脸上永远是15岁时那种波澜不惊的微笑,不喜,不怒,不嗔。
  不激烈,也就是不在乎。
  冯雪峰终于明白,自己就是那碗白粥,她选择他,只不过是因为恰好他出现,只不过是因为恰好她别无选择。
  冯雪峰终于看懂,失却了爱情的杜宇,不养一花一草,不结交朋友,不谈过去未来,她已经不肯在这世上有任何牵挂。
  她活得优雅从容,也活得行尸走肉。
  她给不出的,是他想要的。
  爱。
  他不是不曾痛苦,他不是不曾怨恨。
  那时,电视台正疯了一样地在滚动播放《倚天屠龙记》,没有客人时,服务员们看得着迷,冯雪峰无意间路过,忽然听见错爱明教魔头杨逍的纪晓芙给自己的女儿起名,她叫她,“不悔”。
  猝然间,他胸口一闷,仿佛拳打锤击,他踉跄着奔进自己的办公室,抱头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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