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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时光

_5 凤青钗(当代)
  等到晚饭时分,家家燃起稻草木柴,我们才从迷醉的恍惚中清醒过来。
  江水明翻着书包说:“糟了,连个咸鸭蛋都没剩下,待会儿我们非要饿肚子不可。”
  谭晶晶瞪着他说:“比起这个来,我们还是先想想住在哪里好了。”
  江水明一下张大了嘴,傻傻地看着谭晶晶,“不是住你亲戚家吗?”
  我们几个都被他的话给震撼住了,小柳说:“带队老师都没相信,你还信了啊?谭晶晶要真在这里有亲戚,还会对这里这么着迷吗?”
  葛萧站在一旁,边听小柳和谭晶晶取笑傻笑着的江水明,边打量着周遭,然后,他指着远处说:“那个人,是不是杜宇?”
  昏暗的光线中,只有视力超群的葛萧,才能看清远处的人影。
  我们只能看见遮蔽着一层雾气的黄昏,而黑暗正茫茫漠漠地从田野上升腾。过了一会儿,借着朦胧的天霭,我们才看到,白墙高耸的狭窄弄堂中,一个女孩子正从远远的影影绰绰变成清晰的近像。
  谭晶晶说:“哇,好像女鬼或是灵狐现身。”
  明媚如春天的眉眼,恬淡如春风的神情,柔润如春雨般的微笑。
  杜宇。
  当时杜宇是请假给父亲料理丧事的,已经在镇子里住了很多天,应该并不知道学校安排的春游计划,可杜宇看见我们,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脸上带着与她的年龄、当时的情境很不相符的淡然,看破一切的淡然。
  她带我们去她家。
  一路上,遇见的村人看见杜宇,都先是吓一跳,似乎想躲开,然后飞快地想一想,脸上忽然就堆了虚假却浓烈的笑,他们殷切地招呼她:“到我家吃饭去吧?”接着,目光就翻来覆去地打量江水明和葛萧,又问:“雪峰回北京了?”
  那时我们并不知道杜宇的青梅竹马——冯雪峰的存在,只觉得他们对杜宇的态度很奇特,忌讳,回避,巴结,又有种不怀好意的试探。
  杜宇只对他们微笑,却一言不发。
  杜家的院子干净整洁,空无一人——父亲去世后,她的兄嫂已经搬去新宅居住了,偌大的旧居,只剩下杜宇自己。
  她微笑淡然地准备晚饭,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给我们准备寝具,看不出任何丧父的悲伤。以至于我们忘记问,杜宇刚刚经历了什么。
  吃饭很慢的我喝着鱼汤时,他们的晚餐已经结束了。江水明和葛萧开始整理厨房,谭晶晶对小柳绘声绘色地讲了她约师伟看电影被班主任截获纸条的故事,又说师伟考了第一名校长带他去南方旅行了,我无意中一瞥,就看见杜宇安静地坐在江水明制造的阴影里,收敛了笑容。
  那一刻的她,脸上有淡淡的哀伤,那时我就觉得,那才是属于她的,最真实的表情。
  可是江水明走开时,杜宇的脸上,已经再次挂了平和的微笑。
  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我错过了怎样的秘密。
  对我而言,那只是一次完美的友谊之旅。
  10月22日,在报社的临时宿舍午睡时,我翻版了那个女孩的梦,梦见了属于我自己的梦。
  梦中的场景是高中校园,我成了一个画漫画的女孩,师伟握着我的手,手心温暖,我的心就有了鹿撞的雀跃和欣喜。我在教室的黑板上画满了各种各样的人物,还有密密麻麻的分镜头。我突然就对其中一个形象着了迷,我说我要记录下她啊。师伟高高地抱起了我,让端着相机的我可以平视那个形象。我和他都笑着,可等我拍完照要下来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抱着我的不是师伟,是葛萧。
  我疯了一样挣脱开他的怀抱,我哭着问:“师伟呢?师伟到哪里去了?你还我师伟!”
  葛萧就那样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好像感知不到我的存在。
  就在哭泣中,我醒了。摸一摸湿透的枕头,我觉得莫名其妙,也觉得有点好笑。
  从前,被对师伟的暗恋折磨得身心俱伤的我,这样哭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现在,师伟已经是我的男友,我还哭什么呢?
  看一看时间,距离我入睡还不到半个小时。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吧。我这样解释着,准备重新入睡。
  可我突然想起,自从那次葛萧带着何晓诗离开我家,我已经很久没有死党们的消息了。
  在那次责问的电话后不久,小柳就又给我打了一次电话,她没有说是不是给谭晶晶打电话了,也没有问我是不是给谭晶晶打电话了。她没有提和师伟有关的事,她只是告诉我,她已经怀孕很久了,准备安心养胎,可能最近一段时间不会和我们联系了。
  我恭喜她,她并没有很兴奋,大概是没有等到我的坦白,还在生我的气,匆匆忙忙就挂了电话。
  而谭晶晶大概是在忙。另外,我想,就算是她自己拒绝了师伟,可我还是猜不到当她发现我和师伟在一起时会是什么样的态度。在这种心理下,她不联络我,我也没有底气去联络她。
  江水明应该还是在埋头作画,就像当时坚决不跟江爸画画、非要学广告不可,他一贯的认准一条路就会一走到黑的性格,肯定已经让他人在天上,不知人间几何。
  葛萧。
  我彻底不想睡了,索性翻身坐起,看着窗外初秋微黄的银杏叶,开始发呆。
  真的就像谭晶晶所预言的那样,当他有了何晓诗后,就会远离我们这些朋友吗?
  其实,一切是早有征兆的。
  从一开始,何晓诗就把谭晶晶当成了她的假想敌,跟着,又把我当成了和葛萧私奔的对象,这样想来,她对我们的不喜欢,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我们总不能让葛萧左右为难。
  我劝慰了自己几句,就整理好衣服,到楼上上班去了。
  昏天黑地地赶稿,临到下班,我走出报社大楼,才发现大雨倾盆。
  师伟没来接我,我以为他有事外出了,仗着离家不远,就不管不顾地,一路狂奔。可等我浑身湿透地打开家门,却看见师伟正坐在沙发上吃外卖,看到我的狼狈相,他走到我的旁边,“雨这么大,我以为你不会回来吃晚饭。”他没有任何要帮我打理的意思。
  我一动不动地愣在了门口,眼圈有些微的红。
  他说:“我不知道你会回来,你如果不想吃外卖的话,我可以下厨。”
  我扯过一条毛巾擦着头发,委屈地说:“不是吃什么的问题……这么大的雨,你为什么不去接我?”
  师伟看着我,语调平稳,“你并没有打电话给我。”
  我说:“那为什么看见我淋雨,你也没有感觉?”
  师伟皱了皱眉,说:“这就是我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你可以打车,或者,你还可以先去超市买把伞,再走路回来。”
  从头到尾,师伟的表情理智而平静——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委屈从何而来。
  看着他对我的委屈无知无觉的目光,我忽然意识到,他之所以和我在一起,就是因为他对这一切没有基本的感知。
  我停下了擦拭头发的手,捧着他的脸,就像过去的那么多天一样,我的目光充满了温柔。
  我说:“师伟,爱的学习第十七课。”
  繁体字变成简体字,对很多人来说,都使书写和阅读更加便利流畅。
  但只有一个字,我始终无法理解它为什么要使用简体字版,这个字就是,爱。
  比起淡薄的“爱”,繁体的“愛”显得那样内容丰富,寓意深刻。
  愛,是不能被简化的。
  而且,愛,是要始终放一颗“心”在中央的。
  在爱中,一个人是不是放了心在里面,另一个人是感觉得出来的。
  他(她)可能说不出她(他)有什么事情做错了,但总会感觉得出,对方是诚心实意,还是漫不经心。
  师伟听得若有所悟,“也就是说,为了让对方感觉出爱,就需要去做一些本来可以不做的事情?”
  我轻轻摇了摇头,咬了咬指尖,“唔,应该是你根本没有‘可以不做’的想法,你必须把和对方有关的所有事情,都天经地义地认为,那是你命里注定必须要做的事情。”
  师伟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他陷入了某种回忆,“是的,我曾有过这种感觉。”
  他喃喃地说:“原来,那的确是爱。”
  曾有过。
  我的心刺痛了一下,整个人清醒过来。
  师伟是来学习爱的,他早就开宗明义,没有驻足的打算,可我在转眼间就物我两忘,沉迷其中。
  曾看过一个访谈节目,一个大明星,这样描述她刚入行时拍戏后的心情,“戏结束了,剧组的人相互告别,大家都说,嗨呀嗨呀,多联络。然后呢,”她回忆般地思考着,笑容清冷无奈,“再没有一个电话。”
  年轻时,她看到的是人情冷暖,很多年后,却在一个华人影帝那里得到了答案。
  风靡一个时代的大哥说:“在剧里,他们是你的朋友、你的家人、你的爱人,要放下,好难。可是要放下啊,自己还有生活的。你问怎么办?只有不联络喽!”
  入戏太深,一旦曲终人散,才明了万般情思皆付东流水,也就只有疯魔才能成活了。
  正是“做戏认不得真”的大忌。
  人生如是。浮生如斯。
  沐浴时,我把水龙头放得大大的,在轰隆的水声中,我坐在浴缸边上小声地哭泣起来。
  直到这时,我才清醒地意识到,此刻的我,在与师伟的关系中,所扮演的角色。
  就算是爱的练习,也有着很多种练习的结果,最惹人期待的,就是师伟在练习中真的爱上了我,最后留下来。然而,今天他脱口而出的话,扼死了包括这种可能在内的无数种可能,只留下了一个真相,那就是,他是在为他爱上的某个女人,做着这种练习。他绝无留在我身边的可能。
  师伟除了询问有关爱的种种之外,仅有克制的拥吻,一切终于有了答案。
  心累最伤人。可能只有几分钟,我已经哭得很累。我无助地抬起头来,想看看自己的模样,可腾起的蒸汽把镜子遮得严严实实,我伸出手,清理出一小片的空间,与乔北对视着。
  眼睛有点红,神情有些委顿,但,这些小细节,就算师伟看到了,也不会问及。以前,或许我还会以为这种不问及只是因为师伟不够细心,现在我已经知道,那不是不够细心,只是不够在乎。
  我问自己,乔北,师伟只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而在你身边短暂驻足,你会不会介意呢?
  乔北轻轻整理一下耳边的碎发,笑了笑,眼睛里充满了平静。她摇了摇头。
  只要师伟的呼吸和气息在身边在耳侧,还要奢求什么呢?
  于是,我揉了一下脸颊来放松表情,然后面带微笑地打开了浴室的门:“师伟。”
  房间里无人来过般的整洁,安静得听得见窗外雨打梧桐的节奏。
  师伟已经走了。
  连克制的拥吻和礼貌的告别也没有。
  真的,我连实习女友都算不上。我真的只是教授他爱的课程的老师。
  我抱着柔弱的肩,慢慢地走到白纱遮蔽的阳台上,拉开窗。带着台风尾声、夹着凉意的狂虐秋雨溅在我的脸上,就像我已经流不出来的眼泪。
  对面那个停工很久的工地已经重新开工了,曾经堆满建筑垃圾的地面变成了深陷进去的大洞,像一张惊讶的O字形的大嘴。
  就那样,我像伏在窗台上等候家人的小女孩一样,痴痴地看着能够看清的眼前风景,虽然,它破烂不堪;虽然,工地上的灯只能勉强照清它正下方的一团。
  我逼迫自己想点其他的什么,来忘记刚才明白的一切,忽然想到,葛萧曾经丢进那堆垃圾两罐泡菜。我抓住救命稻草般地向那个角落望去,就在这时,我看见梧桐半遮半蔽的灰暗街角,隐约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这般大的雨,他竟然没撑伞也没有穿雨衣,就那样站在那里。
  就算看不分明,我也觉得那身影有七分与葛萧相似,于是,我罔顾危险,探出大半个上身,拼命叫:“葛萧?!”
  一阵急风吹过,被雨点砸得噼啪作响的梧桐叶子又哗啦啦地翻卷起来,钱塘潮般汹涌怒滚。等风微微停住,叶子回过神般地回复原位时,我擦了擦被雨水模糊的双眼,却看见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一辆出租车疾驰而过。
  原来只是一个打车的路人。
  我双手撑着湿漉漉的窗框,任由越来越有力的雨水扑簌击打在我的脸上。
  我冒雨跑回,又苦修者般地淋了前半夜的雨,没有洗个热水澡也没有吃药,简单擦擦头发换个衣服就躺在了床上,虽然倦意四合,但我竭力大睁着眼睛,不肯休息。我以为这样就会凭空发一场高烧,说不清想病的目的,是想再用恹恹的病容再试探一次师伟的关心程度吗?我又不觉得已经明了的我还有这样的侥幸。
  或许,我只是需要一场病,让衰弱的身体痛苦,来解救痛不堪言的精神。
  可是第二天一早,虽然我头晕脑涨、神情憔悴,可居然连装病的征兆都没有,我只好没精打采地爬起床来去上班。
  到了报社,稍微有一点点晚,我在电梯里,碰见边喝星巴克边看八卦杂志的主编,她看了看我,漫不经心地说:“只有跟错男人,才会你这副衰相。”见我只是苦笑一下,她合上杂志,稍有点认真地说:“要不要出去聊聊?”
  我无力地摆摆手,电梯恰好叮的一声到了我们社的楼层。我怕听主编多说什么,抢先一步迈出电梯,主编的声音还是不急不缓地从后面传了出来:“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心里憋的事情说出来,才不会腐烂变质,沼泽密布。”
  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在想主编的这句话,我总算明白了理发师为什么要嚷出“皇上长着驴耳朵”这句话,他是渴求着解脱的,他不想让与自己生活无关的秘密侵占自己的思想空间,这说明他心态乐观积极,努力地追求着自己的心理健康。
  整整一个上午,我还想明白另一件事,那就是,我找不到人倾诉关于师伟的秘密,我也不想这样去做。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这个秘密,是属于我和师伟的。
  在情感上,我和师伟没有过去的交集,没有现在的情意,也没有将来的美好,那么,这个秘密,也就是我和他之间,唯一一个可以去回忆的秘密。
  就算它酸楚苦涩,在我的眼里,也有不足与他人道的甜蜜。
  想到这里,我总算打起精神来,给师伟拨了电话,师伟的手机却是关机。
  等我下班回家时,师伟已经做好了晚饭,房间里满是饭菜的香味。其实,只要忽略他毫无笑容的表情,只要不在意他惜字如金的态度,我还是可以告诉自己,他是个很好的男友。
  吃饭时,我不经意地问及他中午为什么关机,师伟皱了皱眉。
  我越线了。我明白师伟的潜台词是在说,这是他个人的隐私,没有和我交代的必要。
  我低头吃饭,师伟却回答了我的问题。他说他整天都在老高中的校园里。他并没有说他在做什么,这次,我也识趣地没有问。
  不过,我觉得我大概能猜中几分他在那里的原因。
  这些年,在其他同学口中零星的消息里,师伟都是一个事业至上的人。只是说这消息的人,都带着几分不满。这大概是源于大学刚毕业时,有高中同学出差去深圳,顺便去拜访他,师伟只会在办公室里和来人谈上几分钟,从不会出席任何饭局或是活动,即使是对方邀约,他也会断然拒绝。
  那时,我对他的印象,带着偏好式的片面,全然看不见讲述者脸上的愤懑,我一厢情愿地把师伟看成是一个艰难创业、发愤图强的事业狂。
  然而这次师伟回南京之前,却放弃了自己在深圳的公司。虽然卖价不菲,但对于一个已经走上正轨的物流公司来说,这样一口价地处理掉,无疑是放弃了稳定而持久的收入来源。
  这不像是事业第一的师伟会做出的选择,可他偏偏这样做了。而且回到南京之后,他也没有什么想做事的打算。他还卖掉了父母留给他的几处房子,却没有选择买新的房子,而是住在一个僻静的宾馆里。
  我把师伟这些怪异的表现,都归结为他继父的刚刚去世。
  那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晚饭后,如果师伟不提议出去散步,也没有什么爱的基础课程,那我们就会坐在沙发上看乏味的电视,默默无言地各占一隅,然后等到九点整,师伟就会告别离开,有时给我一个或轻或重的吻。想一想,那吻大概就是我最渴望的学费吧。
  这晚,我有点心不在焉,我知道有些禁地触碰不得,可总有些不甘心,我几次想压下话头,最后却还是问了出来:“你爱的那个女人……知道你爱她吗?”
  在我的印象中,师伟是寡言的,他对诉说和解释是缺乏兴趣的,我问出问题,却并没期望能得到答案。可是,师伟却把视线从电视上转开,看着我说:“她知道的,一直都知道。”
  我忍不住问了又一个问题:“那,她,爱你吗?”一问出来,我就觉得自己有点傻了,如果她也爱着师伟,他们不是早就在一起了吗?师伟哪里还有必要要做什么爱的练习。
  师伟再次给了我一个意外。他皱起眉头,似乎在思考,然后把电视关了静音。他郑重其事地转过来对我说:“乔北,这就是我从第一次给你打电话时就没想明白的地方。直到现在我也认为,她也是爱着我的,正如我一直爱着她,可她却拒绝了我。没错,我问了你同样的问题,你也拒绝了我,可是你的拒绝虚弱如深秋的落叶,轻飘飘的毫无底气,而她的拒绝,是毫无回旋余地的斩钉截铁。”
  一个人,怎么可能拒绝自己也爱着的人的示爱?
  除非,她有着不得已的缘由。
  比如父母的反对,比如身患重疾,比如已经拥有婚姻。
  在师伟面前,我没有内心可言。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想法,他说:“她绝不是出于任何外界的原因拒绝了我,我能感觉得出来,那是她自己最真实的决定,毫无思考过的痕迹。”
  我第三次问出了一个傻问题:“既然已经知道了她的拒绝,为什么还要**的练习?”
  在师伟的视线里,我开始慢慢脸红。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不正是爱情最让人着迷的部分吗?爱情就是人类生生世世戒不掉的毒瘾,总会有那么一个人,让人牵肠挂肚,放心不下。我对师伟,不也正是如此吗?
  师伟看着我娇羞绯红的脸颊和傻傻的表情,一贯冰冷的眼神忽然有了一丝难得的柔软,他抚摩着我的头发,说:“不懂计较,毫无心机,这样的你,满是家的味道,如果,如果没有她,说不定,我,真的会,爱上你。”
  对于这世上再无一个亲人的师伟来说,“家的味道”有多重要,我再清楚不过。这是他能给出的最高的赞美。我感激又感动地看着他。
  相处那么多天也无法缩短的距离感,在瞬间,烟云般消散。
  师伟慢慢搂住我的肩,吻上了我的唇。这个吻,不再是最初霸道的吻,不再是后来礼节的吻,而是细腻柔和的,真正属于情人之间的吻。
  我在他炽热的唇下水般柔软,他的气息让我迷醉,渐渐地,我躺在了他的臂弯上,我躺在了他的怀里,我躺在了他的身下。在他的动作下,我微微喘息,颤抖着闭上了眼睛。就在师伟去解我睡衣的纽扣时,我忽然感觉他的手僵硬了一下,随后,很迅速地,师伟放开了我,甚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我不知所以地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站在我面前的师伟。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师伟整理了一下衣服,看也没看我一眼,说:“我该走了。”说完,他就真的大踏步地离开了房间。
  等到门哒的一声关上,我才回过神来,从沙发上坐起来,我侧过头去看旁边的小几——那是师伟伏在我的身上时,脸正对着的地方。小几上除了造型可爱的兔子闹钟,只有一样东西。
  我们五个人的那张合影。
  那张搞砸了我几段恋情的合影。
  师伟是因为它而停止了亲近吗?
  不管历任男友如何生气或生闷气,我从来都没有起过收起照片或用其他照片替代的念头。生命里那么重要的几个人,不就应该放在这样的位置吗?并没有登堂入室成为老公的男友,有什么资格对它说三道四!可是今天,我后悔没有早点收起它。
  它搞砸一百段恋情我都觉得值得,可是搞砸了这个晚上,我真的很心痛。
  也不管是不是因为它,我顺手扯出床下的一个整理箱,把相框放了进去。
  我想再给自己一个机会。我豁出去了。
  第二天晚上,我早早下班,刚换好睡衣师伟就来了。等他在沙发上坐下,我依靠在他的胸前,指尖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我靠近他的耳边,柔软地说:“我想穿你的衬衣。”
  一个男人刚脱下的衬衣,沾染着的是他真实的体味,一个女人要用这样的衬衫裹身,无疑就是在索取一个最亲密的拥抱。何况,要他的衬衣,就是裸了他的身体。任何不笨的男人,都应该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是什么。
  师伟看着我,平静得就像初春的莫愁湖。他说:“唔,我们身高差很多,你穿不会合身的。”说完,他自然而然地转了话题,“晚上需要我做饭么?”
  师伟的心思缜密,绝对在江水明和葛萧之上,他不可能听不懂的。
  那么,只可能是,巫女有情,襄王无意。巫女还没大胆到再做什么,于是巫女只好选择让襄王去做晚饭。
  错过的,很难再回来了。接下来的日子,师伟和我,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相敬如宾,或者说,是形同陌路。再无法亲密一步。
  当然,他没有提及那张照片,他甚至都不曾向小几的方向再看一眼。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更确信,他是真的在介意着什么的。其他还能介意什么呢?不就是站得和我太近的葛萧吗?找不到其他原因,我只能把一切都归咎在葛萧的身上。
  又一天,师伟再次礼节性地告别之后,失望的我拉出了整理箱,端详着那张照片。
  葛萧无辜地保持着青春年少时的英俊笑脸。
  我恨得牙痒痒,在他脸上压了一双袜子。
  早在刚入大学的时候,谭晶晶就和我说过,葛萧是我们三个女孩的护身符,只要他在,一切妖魔鬼怪、牛鬼蛇神都不敢对我们有非分之想。彼时,谭晶晶被大学里的男生们追得心烦时,就会一本正经地亮出她和葛萧的合影,要是对方再锲而不舍,谭晶晶就会说:“**妈是某某省厅的副厅长。”基本上听过这句话的男生,都憋着内伤撤退了。
  大三那年,谭晶晶被一个刚入学的小学弟猛追,又祭起了葛萧这面大旗,不料对方也是省委子弟,所以依然觉得追求谭晶晶是探囊取物。谭晶晶以一种很幽默也很残忍的方式伤了这个戴眼镜的小男孩的心。她把葛萧的照片放大成十寸的,放在他的面前说:“要不你再仔细看看他的脸?”
  可小柳坚决不同意谭晶晶对葛萧的大力赞扬,她气鼓鼓地说,就因为她入学时炫耀了一下葛萧的照片,虚荣地宣称他是她甩掉的初恋男友,结果害得她整个大学时代都没有初恋。后来,小柳结婚很久以后,谭晶晶忽然想起这事儿来,怪笑着说:“怪不得要嫁得这么远,还要趁葛萧在悉尼的时候回南京办喜事,原来是怕你老公看见葛萧胡思乱想地吃醋啊。”小柳就不置可否地哈哈大笑。
  或许是因为读大学时,我还过分沉溺在对师伟一言一行的深深眷恋中,我并没有留意到葛萧是不是破坏了我有可能的恋情萌芽,但确实是在葛萧来学校找我之后,喜欢帮我打饭或是排队买电影票的师兄师弟们都忙了起来,而且很快都纷纷出双入对。
  随后就是一个又一个气急败坏地分手的男友。葛萧的巨大破坏力有目共睹。
  直到这次。
  葛萧是谭晶晶的护身符,却是我的催命丹。
第十一章 音乐盒
  高中毕业那年的暑假,我和谭晶晶一起迷上了音乐盒。
  那么一个形状简单的盒子,不管装饰得多么华丽都显得笨笨重重。那时,电子贺卡大行其道,一翻开就有廉价嘈杂的音符翻滚而出,而音乐盒,几乎清一色的手工发条,没有一点快捷便利的迹象。
  江水明时常陪我们去各种礼品商店挑选音乐盒,他天生敏感的耳膜能分辨出每一个音符的准确程度,他对造型和颜色那苛求的审美观又来源于江爸,所以他挑选音乐盒常常是百里挑一,他本人也是我和谭晶晶争抢讨好的对象。
  江水明作为最睿智的挑选者,却对音乐盒毫无好感。他时常用夸张而调侃的语气批评我和谭晶晶:“听这种东西是享受还是自虐啊?只能演奏出一种音乐,一种啊,到死都不会改变一点旋律。我一想到这个,马上就恶心得不行。”他性格里的**不羁,他未来生活的离经叛道,那时就已注定。
  我最喜欢的音乐盒,是那种有跳芭蕾舞的小人儿和镜子的。拧紧发条之后,翘着脚尖的塑料小人儿就会在《天鹅湖》的音乐中不停地转圈,白色蕾丝的花冠和精致的裙摆在镜子里显得更加超凡出尘。在无风的午后,把它放在阳光下的桌子上,镜子还会闪闪放光,像舞台上的射灯。我可以一下午一下午地对着它发呆,连水也不喝一口。
  崇尚极简主义风格的谭晶晶就笑我,说我怀揣着不切实际的公主梦,总梦想自己是那个穿着华丽舞装的小人儿。
  小柳也说,那小人儿始终只有一条腿站在地上,太累,总是让人担心她随时会摔倒。
  我就说她们太浅薄,根本看不懂设计者的初衷。
  不过谭晶晶有一点没说错,因为我看到这个音乐盒时,的确产生过我就是那个小人儿的联想,但不是希望成为引人瞩目的公主,而是因为我和这小人儿一样,在追逐着镜子里不可靠近的人。
  师伟就是镜子里的那个人。相距咫尺,也是天涯。
  小柳说得也没错,她命中了我多年以后与师伟在一起时的状态与心态。
  对死党们的所有行为都有着深深包容的葛萧,从来只是温和的旁观者,不评论,不阻挠,不批评,可我记得,在“音乐盒时期”,他曾有过两次不甚明确含义的参与。
  第一次是有一天,他陪我在我家阳台上晒太阳,看着我全神贯注地看着阳光下的音乐盒的样子,葛萧说:“你有没有拆开过音乐盒?”
  音乐盒并不便宜,何况是江水明精挑细选过的绝品音乐盒,葛萧这样的问题真的很败家子儿。我瞪了他一眼。葛萧就微笑着说:“我拆开看过……”不等他说完,我就打断他的话说:“以后你不要的,可以直接送给我,不要这么挥霍无度行不行?”
  第二次,是大学开学的第一天晚上,葛萧从上海给我打电话,临近挂断时,他问:“丫头,你拆开过音乐盒吗?”
  那时,谭晶晶正站在我旁边催我去看电影,我只回答了一句“没有”,谭晶晶就强行挂了电话,拉着我出了寝室。在走廊里奔跑时,我还听见电话铃声在响,那应该是葛萧再次打过来的,只是,我无法“忤逆”谭晶晶再去接听。
  就这样,关于拆开的音乐盒,以及葛萧始终没说完的话,就成了一个小小的谜团。
  我趴在枕头上,蒙蒙眬眬地睁开眼睛,然后撑着床沿,坐了起来,有点发呆。
  哪怕是葛萧在国外时,我们也从未断了联系,所以他不说的内容,我也就当成是他认为不重要所以没说,可是在这段日子,这个理应被我淡忘的小小谜团却悄悄破冰破茧地蓬勃长大,直到这个周末的早晨,突然跳回我的脑海。
  让我发呆的,其实并不是谜团本身的答案,而是这个谜团为什么会重见天日。
  或者,诚实一点地说,我也知道这个谜团重见天日的理由,只是在发呆为什么是这个理由。
  ——太久没有葛萧的消息了。
  常在身边出现的人,是看不清他的细节的,他的言谈举止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只有当他淡出生活之后,才会留恋起曾经的点滴片段。
  这个理由很直白很浅显,看起来,这种感觉也很平常。问题是,只有在恋爱和分手的爱人之间,这种感觉才很平常。
  我和身为死党的葛萧是恋的哪门子爱、分的哪门子手啊?!
  我只好痛心疾首地谴责自己,都怪自己自私地沉浸在与师伟的世界里,完全忽略了重要的朋友,完全忘记了去关心大家,尤其是不知与何晓诗是否成了正果的葛萧。我甚至连他是在南京还是在大连都不知道。于是,在自责中,我以狗急跳墙的心态连滚带爬地下了床,直奔客厅正在充电的手机而去。
  我的手指距离手机还有几厘米时,那劳什子忽然嗷的一嗓子唱了起来,吓得我一哆嗦,一看,是谭晶晶。
  谭晶晶懒洋洋地说:“晚上滚出来吃饭。”
  谭晶晶在平时或许会和我通宵达旦地唱歌聊天,周末则是雷打不动地消失不见——周末是各种聚会和活动扎堆儿的时间段,也是谭晶晶带的大小明星艺人们疯狂捞金的黄金档期,她今天怎么舍得用来挥霍?
  我还没来得及问,谭晶晶还是懒洋洋地说:“哦,我辞职了。”
  我瞬间就有点儿时空错乱的崩溃感,在这个日进斗金也是风口浪尖的经纪人职位上,谭晶晶已经做到顺风顺水、呼风唤雨,也一直是以越战越勇的姿态连连取胜,怎么会一点迹象也没有,说辞职就辞职呢?
  谭晶晶根本不需要我问,就继续慵懒地说:“看够了人情冷暖,也攒够了脂粉嫁妆,打算嫁人了。”
  这次她说完之后有了足够长的时间停顿,不过这次我的确没办法接话问下去。嫁人——嫁谁啊——师伟呗——哦,师伟啊,他现在在我这里**的练习呢。这种一问一答,就算谭晶晶听了不暴跳如雷,我也没脸说。
  口口声声是死党是闺蜜,却直接把人家的意中人搂进怀里,还时不时地****一下,这像话吗?而且还是背地里进行的,一个招呼都不打,一个照会都没有。这算不算是吃里爬外?
  幸而谭晶晶似乎对这个话题没有进行下去的意思,她顿了顿,就说:“最近……你有葛萧的消息吗?”
  如果刚才不是谭晶晶打来电话,我大概现在就在和葛萧通话,那样,我就有葛萧的消息了。我说:“没有啊,最近,我,呃,有点忙,一直没有联系他。”
  谭晶晶说:“哦……我有他的最新消息,你想知道不?”从她的口气来看,这个“最新消息”应该是个很大的消息。
  等等,谭晶晶的意思是,葛萧和她联系过,而葛萧没有和我联系过。我得罪葛萧了吗?我马上就忘了还要找葛萧问音乐盒的事情,有些气,说:“是订婚还是结婚?他没告诉我就算了,我也不想知道。”
  大概是脱离了唇枪舌剑的工作环境,我觉得谭晶晶今天说话有点吞吞吐吐,不痛快,不犀利,她又沉吟了一下,说:“唔,你不想知道就算了。对了,江水明今天回南京,晚上吃饭就是给他接风洗尘。”
  从江水明失心疯地跑到抚顺去画画,已经有小半年的时间了,他一直没有回过南京。在这期间,爱子心切又不想给江水明压力的江爸时不时拎我或者谭晶晶来问话。
  江爸一方面对江水明继承他的衣钵表现出宽慰之情,另一方面又牵挂着江水明对杜宇的情感是否有了着陆的可能。
  只不过,他的欣慰和焦虑都有着奇怪的点,他的欣慰不是因为培养出了一个画家儿子,而是因为他的儿子终于搞上了艺术,有了精神上的真正自由,不必成天对着一群猪脑的外行客户降低审美理念;他焦虑的点也不是儿子为什么爱上了一个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有夫之妇,而是杜宇到底为什么看不出江水明是多么难得的老公人选。江爸说:“你们念书的时候,杜宇是不是语文成绩很差,不懂什么叫归纳总结,也不懂什么叫中心思想?”
  在师伟出现之前,我还在和谭晶晶联系时,谭晶晶曾说:“江爸真是太前卫太可爱了,他怎么不是我爸呢?能当他的儿女真是太幸福了。”
  我笑着说:“你不是他的预备儿媳妇吗?也能幸福一半呢!”
  谭晶晶就哈哈地大笑,“对啊对啊,我都差点忘了这事儿了,有一个江水明这样风流倜傥的预备老公,还搭配了江爸这样超级好玩的预备老爸,真是赚到了。”
  江水明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黄河不死心的性格,注定他在达成心愿之前是没有打道回府的可能的,那么,这次他回来,是牵稳了杜宇的手,还是彻底死了心呢?
  我问谭晶晶,谭晶晶说她也不知道,她说江水明刚才的电话吵了她的瞌睡,江水明也只是没头没脑地说要回南京,晚上我们几个一起吃饭。
  远在大连又怀了孕的小柳显然不在“我们几个”的行列中,那么,“我们几个”包不包括葛萧和何晓诗呢?谭晶晶没有再说明下去,她哈欠连天地说:“江水明指定在老地方见面,别迟到。好啦,我要补瞌睡了。”
  放下电话,我想给师伟打个电话,可又不知是不是应该实话实说晚上的聚会——不管是因为谭晶晶,还是因为我猜测他不很喜欢的葛萧,他都不该出现,可是,作为我的男友,哪怕是名义上的男友,他还是有权选择去参加。师伟也不是我能猜透的人,万一他选择去,那晚上这个聚会该“热闹”成什么样呢?
  我踌躇着拨通了电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师伟已经告诉我,他刚接到一个远房亲戚的电话,要去无锡处理一处娘舅家出国前留给他的宅子,晚上可能不会回来了。
  担心再没必要。我松了口气。
  江水明口中的“老地方”是秦淮河边的一家私房菜馆。这家私房菜馆以淮扬菜为主,其实味道相当一般,只是广告牛人江水明、室内设计师葛萧和见多识广的金牌经纪谭晶晶都对它的装修风格赞不绝口,我们才把这里作为了聚会的据点。
  我迈进那个朱红雕花的大门,隐约听见谭晶晶爽朗的笑声,才恍然间意识到,我和她居然已经大半个夏天加一个初秋未曾见面了。
  和师伟在一起,即使最亲密不过是拥吻,也明知绝大多数的拥吻也只是爱的练习,但仍足以让时间如不存在一般飞速流逝。
  终于到了面对谭晶晶的时候了。我这才开始有些担心,因为早上的电话太短暂,我听不出谭晶晶的情绪——我真的不知道小柳是否和她说过什么,心里难免忐忑。
  走到包间门外,我微微停了一下,才撩开素花蓝门帘走进去。江水明和谭晶晶正坐在大蒲团上喝地道的绍兴黄酒,一副兴致盎然、相谈甚欢的模样。惯常葛萧坐的那个蒲团,空空如也,不知是他回大连了,还是要晚一会儿才到,从那天晚上后,他没有打电话给我,现在,我猜是何晓诗没有给他任何空闲。正如我与师伟相对,再无闲暇顾及其他。
  我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和他们打了个招呼,脱下鞋子,坐在蒲团上:“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谭晶晶笑着说:“江水明要回南京做一个个展,我刚退休就上任,给他当策展人。”
  她眼睛明亮,笑容由衷,看着我没有丝毫的做作或不自然,那么,小柳是守口如瓶了,谭晶晶对我与师伟的恋情,应该不知端倪。但这并未让我轻松,我宁愿她用锋利的眼神、犀利的言辞刺痛我,那才能真正让我释怀。我强打着精神说:“是么?太好了呀。”
  谭晶晶就转过头去和江水明继续嘀咕展览的细节,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黄酒,自斟自饮。
  这时,头上裹着布帕的服务员开始往桌上端菜,我下意识地说:“等一下吧,还有一个人。”
  江水明和谭晶晶一起刹住话头,转过脸看着我,我不明所以,“怎么了?葛萧回大连了?”
  江水明眼神飘忽,与谭晶晶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才笑嘻嘻地说:“他呀,他还在南京,不过他说他有事,今天就不过来了。”话音刚落,门帘忽然被掀开,一个人摇晃着走了进来,又摇晃着坐在那处空蒲团上——正是葛萧。
  江水明和谭晶晶再次交换了眼神,谭晶晶笑着说:“葛狗,你陪客户陪得好快啊!还能赶得上这边的局。”
  葛萧脸色苍白,身上满是浓重的酒气,动作也是摇摇晃晃,神态却清醒无比,他微微笑笑说:“这里的黄酒很地道,而且大家难得一聚,再聚,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他举起杯子,笑着说:“来,祝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说完,他一饮而尽。
  我想去拿杯子,却发现江水明和谭晶晶脸上都很不自然,谁也没有响应葛萧的意思。
  我这才觉出了不对,的确,葛萧完全是在说胡话,这些听着都让人浑身不舒服的客套话,在我们之间是不用说的。
  葛萧也没有理会我们,自顾自地又倒满一杯,举了一举,薄唇一抿,又尽一杯。
  这真的全然不是举止从容得体的葛萧的作风。
  江水明和谭晶晶一动不动,不举杯也不说话,这又何尝是言语麻辣生香的他们的作风?
  我稀里糊涂地看着同样异常的他们三个,终于忍不住问:“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江水明这才笑嘻嘻地说:“葛萧,我最后一批画打算回南京赶,有没有兴趣看我画画?”
  谭晶晶也挽住了葛萧的胳膊,从他手里拿下了酒杯,“葛狗,你别急着喝酒,刚才我们点了几道新菜,都是这家店年底打算推出的招牌菜,尝一尝味道嘛。”
  葛萧笑了笑,眼神忽然散了,就像一个勉强支撑到终点的马拉松赛跑者,人就歪倒在一旁,半靠在墙壁上。我们从未见他醉过,十几年来的每个酒局,他一直是脸上挂着温暖的微笑、体贴入微地照顾每个人、清醒地买单并送喝醉的人回家的那个人。
  可是今天他却醉了,醉得不省人事。
  我有些紧张,急忙过去扶他,却扶不动身材颀长的他。江水明和谭晶晶居然坐着没动,丝毫没有想帮我一把的意思,江水明说:“乔北,你送葛萧回去吧,我和谭晶晶还有点儿事情要谈。”谭晶晶表情复杂地看着我,还是笑嘻嘻的,只是没有说话的意思,就好像葛萧是个他们不认识的人一样。
  我有些恼他们置身事外的冷淡,不想再多说什么,就喊了两个男服务员进来,把葛萧搀了出去,由始至终,江水明和谭晶晶不问一声、不置一词。
  我打了辆车,葛萧就躺在出租车的后座上。我在副驾的位置回头看去,只看见他安静地睡在那里,英俊的脸上苍白一片,交替映射着车窗外的红绿霓虹。
  车刚启动不久,葛萧忽然歪着头,呓语般低低地说:“不要……送我……回家。”
  我知道田阿姨的家教严格,葛萧这样回去,恐怕是逃不过一番严厉叱责的。略一掂对,我让司机往我家的方向去了。葛萧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有胸脯一起一伏。
  靠着小区保安的帮忙,我才把葛萧放在我家的沙发上。道过谢,关了门,我疲倦地坐在沙发旁的地上,忧伤地看着葛萧。我不知道这忧伤是因为心疼一反常态的葛萧,还是因为难过江水明和谭晶晶对某些事情的守口如瓶——从刚才的种种,显然他们是知道些什么的,只是隐瞒了我。
  突然,我联想到早上谭晶晶所说的“最新消息”,我以为是葛萧和何晓诗准备订婚或是结婚,可我单单没有想到,“最新消息”也可能会是分手或失恋。难道是何晓诗在获得了葛萧的爱之后,又以逃离来伤了葛萧的心吗?否则,葛萧怎会异常,怎会醉倒?
  正是夜灯初绽的夜晚,清风飞舞起洁白的窗纱。在仅有的昏黄门灯的光线中,窗纱飘动的层面给出变幻莫测的阴影,我盯着那些忽大忽小的阴影,神情一片恍惚。耳边葛萧均匀的呼吸声,近在咫尺。
  这场景,怎么那样的熟悉?
  高中毕业那年,我们陆续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每日里呼朋唤友,徜徉在紫金山巅、莫愁湖畔,青春和夏日一样嚣张。
  葛萧考取的是一家重量级美术学院的装潢系,主修室内设计,有个大画家爸爸的江水明,却考取了一家百年名校新开的广告专业。于是江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非要认葛萧当干儿子。
  第一时间从口无遮拦的谭晶晶那里,我知道师伟去了武汉,心里有些小小的疼痛,纵使南京那么大,可只要师伟和我在同一座城市里,我就觉得连呼吸都有了更深的意义,甚至带了隐秘的生命喜悦。他却离开了南京,留我一个人艰难呼吸。
  只有我们这一群死党聚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暂时忘却这些若隐若现的疼痛。
  母校的背后有一座小山,每到六七月间,浓密的槐树树荫里就开始隐藏了无数鸣蝉,到了空气都近似停滞的夏日午后,只有那些“知了知了”的声音,才给绿的叶、白的花点缀出尚在人间的生机。那时的我们,总喜欢沿着某条小径漫无目的地穿行在林间,雨后的一丛蘑菇,草里萌出的一朵雏菊,甚至一只匆忙飞过的蜻蜓都会引起小小的惊喜的欢呼。
  在只容一人通过的地方,爱插科打诨的江水明总会走在最前面,负责讲解目所能及的每一处生动细节,活泼爱笑的谭晶晶和认真过度的小柳则紧随其后,负责揶揄调侃他,之后是含笑不语的我,以及永远走在最后面的葛萧。
  有那么一个天高云白的微风午后,我和葛萧坐在一团树荫下的草地上,远处,江水明正忙着把谭晶晶和小柳送上一棵枝条虬髯的粗壮槐树,三个人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笑声传到这边,音波减弱了很多,只有那种肆无忌惮的质感,毫无改变。
  葛萧原本懒洋洋地背靠着凹凸不平的树干,乌黑的眸子盯着远处的他们,忽然,他说:“丫头,我睡一会儿。”接着,他就仰面躺倒在草坪上,闭上眼睛酣然入睡。
  我蔚蓝的帆布长裙铺在草地上,沙沙作响的树叶东摇西晃地洒下细碎的阳光,使裙摆褶皱形成的阴影变幻莫测,有着催眠一样的魔幻效果。而葛萧均匀的呼吸声,就响在我的身侧,轻微得若有若无。
  后来呢?
  后来。
  我在十几年后的这个夜晚,并不是不记得后来的情景,只是我想强迫自己停止那段回忆。然而,思绪翩然,又岂是一个“不肯”就能停止得掉的?
  许是为着百无聊赖,我盯着一队蚂蚁排着整齐的队伍急匆匆地由远及近,而后,视线就不知不觉地落在了葛萧的脸上。
  穿越整个情窦初开的年纪,葛萧都是我们那届很多女生瑰丽的梦境之一。师伟是另一个。
  葛萧的温暖和师伟的冰冷,就像是太极图案一样极端对比,却又和谐地并存于那些花季雨季少女的心中。只是,死党葛萧距离我太近,像阳光或是空气,随时触碰,而且出现时又总是一群人在一起,以致我时常会忽略了他的存在。
  在那个人声遥远而虫声寂寂的午后,我终于因为无聊,仔细地端详了葛萧。
  饱满的额头下,是线条分明的漆黑的眉,因着双眼紧闭,看不见那双清澈的眸,但依然存在的双眼皮和舒展浓密的长睫毛,无不在昭示着那双眼睁开时,是怎样的明亮迷人。挺拔的鼻梁、清楚的唇线、微翘的下颌……这一切连上黑浓的发、白皙的皮肤、修长的身材,难怪会有那样多脸色绯红的女孩子偷偷在我们班门口张望。
  在那一刻,我才知道,葛萧的英俊是惊心动魄的,是有杀伤力的。
  就在我目不转睛、暗自惊叹时,葛萧忽然睁开了眼睛,静止的英俊瞬间就有了要命的魅力。
  我吓了一跳,立刻挪开视线,可是移开视线时,我分明感觉心在不规则地跳动,越来越快。再转眼去看时,却见葛萧紧闭着双眼,睡意正酣,让我疑心刚才的对视,只是我一时的错觉。
  我双手拢住膝盖,仰头看着头顶广阔的蓝天,忍不住偷偷笑自己的花痴失态。
  十几年后,我再次忍不住偷偷地笑了出来,那是自然坦荡、恬淡如水的乔北,唯一一件做得鬼鬼祟祟的事情。小心翼翼,又笨拙异常。
  这样偷笑了一下,我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唔,那么等他醒来,就问音乐盒的事情吧。于是,我微笑着侧过脸去,端详葛萧。
  葛萧侧躺在沙发上,俊朗的脸比青春年少时多了阅历多了成熟,可那份帅气漠视了岁月,精致留存,只是此刻他的眉微微地皱着,仿佛在思考什么。
  一眼发觉葛萧的帅并不需要什么好眼力,因为那帅有目共睹,可是想霸占葛萧的帅,却需要震天撼地的自信和勇气,无数女孩和女人知难而退,唯独何晓诗锲而不舍。从这一点上说,何晓诗是绝对的楷模,她值得那些后退者顶礼膜拜。莫非,现在她也知难而退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瞬,我正细细地看着想着,葛萧突然睁开了眼睛,我猝不及防,来不及躲开视线,就那样和他僵持般地对视了。我以为又是多年前的那种错觉,结果不是,葛萧就那样不出声地看着我。
  好一会儿,我才微笑着给自己解围:“醒了?要不要喝点水?”我起身想去拿杯水,葛萧探手扯住了我的胳膊,“别走。”声音很低,带着犹豫,全然没有往日的洒脱。
  真的被何晓诗伤着了吗?
  我有感同身受般的疼痛,再也微笑不出来。我重新坐回到地上,呆呆地看着他,一时辨别不清是否应该询问他到底怎么了。
  这些年的工作中,我询问和倾听了那么多人阴暗或潮湿的心事,可对着我最在乎的死党,我问不出任何切中要害的问题,我担心那些冰冷直接的问题刺痛了他。
  葛萧慢慢缩回了手,就那样侧躺在那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满腹心事的样子。终于,他狠狠地闭了闭眼睛,又睁开,表情和缓了一些,似乎要说出些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钥匙哗啦一响,门被打开了,师伟拎着一个大纸袋走了进来。
  室内光线很暗,而且就算家里没人,那盏小门灯也是经常开着的,所以师伟并没意识到我在,直到他取下钥匙,借着走廊里明亮的灯光看见我的鞋子,这才转身看进来,于是看见躺在沙发上的葛萧和坐在地上的我。
  门灯和走廊的灯都在他的背后,光线映不到他的脸,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他在想什么。我站起来,多少有点不知所措,“师伟……”
  师伟伸手,啪的一声打开了大灯,雪白的灯光直勾勾地明亮了整个房间。他没有表情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已经微微摇晃着站起来的葛萧,很平静地说:“葛萧。”
  葛萧在刺眼的灯光里眯了眯眼睛,脸上还带着酒醉未醒的苍白,他说:“师伟。”
  这不是久别多年的高中同学重逢时该有的场面,他们应该大笑,应该惊呼,应该拥抱对方的肩膀或是捶着对方的胸膛,甚至应该笑骂着问一问对方的近况。可是没有。
  就算葛萧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说过他很不喜欢师伟,可礼貌如他,也不应该如此冷淡。
  可是,他们就只是远距离地对望着,没有温度地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师伟很快解释了我的疑问。他看着葛萧,淡淡地说:“上次我碰见你时,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希望你不要再来找乔北。”原来他们曾经见过面,但是,我的心里冒出了新的疑问,为什么,师伟也好,葛萧也好,从来没和我提到过上次的碰面?而且看起来,谈话内容与我有关。
  葛萧说:“我想了一下,她是我的死党,我并不觉得我该按照你的希望去做。”
  师伟冷冷地说:“乔北是我的女朋友。”
  葛萧看向了我,我默许般地垂下了眼帘。其实,师伟有我家的钥匙,就足以说明一切,聪明如葛萧,又何须言语印证呢?
  葛萧苍白着脸笑了笑,点点头,“嗯,这个理由很充分。”他燃了颗烟,衔在唇上,笑着说:“好吧,就这样吧。”他对我笑了笑,摇晃着向门口走去,走出去后带上了门。
  我想跟过去,却被师伟抓住了胳膊,我着急地小声说:“他可能失恋了,喝了很多酒……”
  师伟盯着我,牢牢地盯着我,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喜欢葛萧,我不允许你再见他。”
  我愕然地看着他,不是因为他所要求的内容,不是因为他语气里的霸道——这种要求和这种语气,历任男友在看到葛萧的照片后都曾经做过同样的事。我愕然,只是因为他是师伟,在任何情况下都毫无情绪流露的师伟。
  就算我曾经猜测过他对葛萧的介意,我同样愕然。
  在愕然之中,我惯性般地继续辩解:“可是,他喝了很多酒……他醉得厉害。”
  师伟说:“他在装醉。”
  葛萧装醉?!
  这简直是我听过的最好笑也最可气的话,为人善良真诚、心思纯净简单的葛萧,装醉?!我脱口而出:“绝不可能,葛萧绝对不会假装任何事情。”
  师伟表情平静,目光清冷,他的手却忽然托住了我的下颌,说:“你说得这样肯定,你对葛萧有多了解、多亲近?”他的手,捏得我下颌上的骨头都有些疼痛。
  我没有想到,师伟对这句话的反应会这样大,我有些惊慌于他的介意,我试图解释:“我们做了很多年的朋友,我想……”
  师伟的手,用了力气,让我的头高高昂起,动弹不得,他冷冷地说:“乔北,我再重复一次,我不喜欢葛萧,我不允许你再见他。”
  不知是下颌在痛还是心在痛,我痛得流出了眼泪。不许再见葛萧,不许再见这个陪伴了我十几年的死党,这是何等痛楚的事情?可是,提出这个要求的,又是师伟,又是师伟。我闭上泪眼。我该如何是好?
  师伟的声音依然冷冷地传来:“说好!”
  我缄口不语,我真的说不出那个字。
  师伟提高了音量,“说!”
  我睁开眼睛,泪眼模糊地看着师伟,目光倔强,“他是长在我生命里的人。”
  师伟的脸上充满了嘲弄,“可你的生命里只能长一个人。”
  我颤抖一下,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我哭出声来,抽泣了很久,我才从齿缝里挤出那个字:“好。”
  师伟慢慢地放开了手,他说:“乔北,哪怕只是陪我练习,你也是我的女友。请你记得,我允许你的身边可以有任何其他男人——除了葛萧。”说完,他抱住我,在我耳边说:“接下来,请你遵守你的诺言,从此再也不见,那个人。”
  其实,师伟是有理由不喜欢葛萧的,因为在很久以前,葛萧就说过,他很不喜欢师伟。这话还曾惹得谭晶晶大发雷霆。
  抛开我和谭晶晶对师伟的感情,师伟和葛萧互相的不喜欢,无论在谁看来,都是很好理解的事情。
  师伟是高一时才转来我们学校的,那时,他是他们学校整整初中三年考试的永远第一名,而在师伟转学前,我们学校的永远第一名,是葛萧。
  整个高中三年,师伟和葛萧始终都是各种考试或比赛的直接敌手。交替第一名的成绩、不相伯仲的受欢迎度,即使当事人是沉默的师伟和随和的葛萧,也不可能一点不受周围议论者的影响——别说偷偷争论不休的女生们,就连任课的老师们,也会毫不避讳地站在师伟或葛萧的一边,力捧他或他的优秀。
  在这样的背景和氛围下,有多少人还能对对方保持好感呢?
  我惦念着醉酒到走路都跌跌撞撞的葛萧是否安全,却没机会到阳台张望一下,也没机会给他打电话。
  因为这夜,师伟没有走。
  他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安静地睡在我的身旁,抱着我,似乎在安抚受到了惊吓的我。他的气息,就在我的耳畔,那气息,曾让我目眩神迷、求之不得,可是现在,我的内心,有种慢慢滋生的害怕——师伟的气息,除了多年前就有的莫名的阴郁,今夜,还开始多出些微神秘的邪。
  我从来就没看透过师伟,连谭晶晶也不能。
  和一个捉摸不透的人相处,到底是绮丽的梦境,还是危险的旅程?
第十二章 躲得过的是运,躲不过的是劫
  江爸是个典型的乐观主义者,但他对老天爷或者是上帝,却有一颗不宽容的猜测之心。他说,老天爷的心胸是很狭窄的,它给予人类幸福和快乐从来是点到为止的,却对降临灾祸一直毫不留情。尤其是对于那些自以为揣摩透天机的人,它更是下手狠毒。
  江爸说,历来如此,你看周易八卦里的否极泰来好了,要否多少卦才来一个泰啊?反过来再看乐极生悲,大多数时候是还没到乐极呢,刚高兴起来,就一不留神地悲了。而且在数量上,老天爷更是对悲苦与喜乐厚此薄彼,所以古人才感叹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那年刚十岁的江水明就露出了很绝望的神情,他放下弹弓说:“爹,那我怎么办?”
  江爸一拍他的肩膀,很帅气、很镇定地说:“逮到好感觉、好时候就要尽情享受,永远别**的去担心之后要来的乌七八糟。”
  就这样,豁达开朗的江爸,成功地培养出了江水明后来借以纵横情场的一根筋。
  一根筋绝对是这世界上最惹人羡慕的品格,它最容易使人快乐,也最容易使人成功。江水明作为一根筋界的杰出代表,笑嘻嘻地度过了情窦不开的十几岁,笑嘻嘻地度过了情思泛滥的二十几岁,就连恋上杜宇、情何以堪的二十岁尽头,都保持了笑嘻嘻的姿态。
  没人再能拥有他的这份从容。
  在情场上大刀阔斧、斩猛男帅哥于马下的谭晶晶没得到师伟都有时不时的沮丧,更何况是其实并没有什么恋爱经验的葛萧?
  我对葛萧的担心,铺天盖地。
  我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谭晶晶的电话,约她见面。
  谭晶晶在一片乒乒乓乓的嘈杂声中笑嘻嘻地说:“江水明的画都运回来了,就在江爸原来的画室,你过来吧。”她没有问及昨夜葛萧的情况,我既对她的漠不关心不满,也庆幸她让我避免了很多无法解释的尴尬。
  名声数十年如日中天的江爸,早在几所大学都有了专门的工作室,他原来的画室一直空着,就是那个二楼能看见玉兰花树的小院。在那一带,这样周围遍植梧桐树、墙上爬着常春藤的院子,到处都是,多半住着德高望重的部队离退休老干部,等这些老人家百年之后,院子就会由市政府修缮后,重新分配给新的离退休老干部。
  住在江爸画室周围的几个老将军,几乎都参加过解放战争,他们不喜欢那种唱歌跳舞的吵闹晚年,他们喜欢下围棋、写书法和画几笔海棠牡丹,所以和“小年轻”江爸都相交甚笃。这天几个老爷子路过江爸的画室,见有载货的斗车停在院门口,都吓了一跳——他们以为江爸已经去世了,这里换了新的住客。
  待到得知江爸还安然健在,而江水明又子承父业地开始画画后,他们都一副欣欣然的表情,安然地操着双手在旁边闲聊,等着看江水明的画。等到江水明的画被拆开专门的搬用箱露出庐山真面目时,戎马小半生、经历过大波大浪的老将军们,震惊得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
  江水明画的是油画,是古典技法的。虽然这种画法在油画画法中的地位日渐式微,但这没什么本质问题。
  问题是,他们所看到的,是一张**的女人体油画。
  艺术是允许裸露的,但在庄严肃穆了大半辈子的老将军们的眼里,裸露的艺术就是耍流氓。可地位和素养又让他们不能就地翻脸或不置一词地转身离开。所以我走进院子时,他们宛如看到从天而降的救星,从面面相觑中清醒过来,一哄而散。
  谭晶晶出于礼貌一直憋着的笑,终于倾巢出动。她拍着江水明的肩膀,幸灾乐祸地说:“江爸的名声算是毁在你这里了——差点剿了一堆高干——你这个臭不要脸的,是谁派回来报仇的吧?”
  江水明呵呵傻笑几声,正想说什么,看看脸色暗沉、神情不安的我,就住了嘴。他说:“哦,我去付货车的钱。”说完,他走出院子,又反带上了院门。其实,我来的时候,货车早就走了。这样随时善解人意的男人,怎会不让女人感动或痴狂?
  谭晶晶一边研究最靠近她的一幅画,一边说:“你这个天生的美术白痴,肯定不是来看画的,神神秘秘的,在电话里都不提前知会。说吧,什么事?”
  我支吾两句,才小心翼翼地说:“葛萧他……你说的葛萧的最新消息,是什么?”
  谭晶晶嗖地扭过头来,明亮的大眼睛盯着我,“葛萧没和你说?”她的眼睛亮得让我心里发慌,我差点就要说出“因为师伟,葛萧没机会说”的话了,幸好谭晶晶马上就收回了目光,继续研究那幅画,说:“葛萧啊,他和何晓诗分手了。”
  果然。
  我心里一沉,有些语无伦次,“可是,他拉着何晓诗的手啊,上次离开我家时,他是拉着何晓诗的手的,葛萧那么认真的人,牵了别人的手就会负责到底的啊……”
  谭晶晶笑嘻嘻地说:“他还从小就牵你的手呢。”
  我有些急了,“你能不能严肃点儿?”
  谭晶晶就敛了笑容说:“乔北你用用大脑行不行?你自己都知道葛萧是认真的人,那他怎么会对何晓诗不负责?”
  那么,真的就是何晓诗了?在千方百计地得到葛萧之后,还给他当初她曾承受过的痛苦?何晓诗是对自己没信心了,还是作为任性骄纵的富家女,得到就是为了抛弃?
  谭晶晶瞥了我一眼说:“写字儿的,不要偷偷编故事。何晓诗那副恨不得生吞活剥了葛萧的猴急样子,可能会是收手放口的人吗?”
  谁都没有主动放手,那么,两个人怎么会分手?搭着伙儿地失忆?这情节太哈韩了吧?
  谭晶晶说:“嗯,你来问我是对的,因为事发当时,我是在场的目击证人之一。”她又调皮地拖着长音说:“可是我不能告诉你。”
  我真的有掐死她的心。葛萧那副样子,她居然还能一直笑嘻嘻地和我开玩笑。我嚷了起来:“你是不是人?葛萧那么痛苦,你居然坐视不理?!”
  谭晶晶还是笑嘻嘻的,言辞上却有了看不见的锋利,“你还能感觉出葛萧的痛苦啊?我以为你没心没肺的感觉不出来呢,说到对葛萧坐视不理,谁比得上稳如泰山的乔大小姐你呢?”
  谭晶晶是在影射我这么久毫无音讯吗?我理屈辞穷,收了声音,嗫嚅道:“那,有没有办法让葛萧不那么难受呢?”
  谭晶晶漫不经心地说:“没办法。要不,你一刀捅了他算了,给他一个痛快的。”她那看似玩笑实则咄咄逼人的话语,让我无力招架。我无所适从,哀叹了一声。看到我委实伤感的样子,谭晶晶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她想了想,说:“原本昨天早上我是想和你说的,可你又说不想听。昨夜葛萧没和你说什么,我想,他总有他自己的理由,那么,我就不能越俎代庖。”
  我说:“可是,看着葛萧昨天醉倒的样子,我真的很难受。”
  谭晶晶好像有些不死心,看着我说:“他离开之后,真的什么都没和你说?”
  我有些不耐烦了,“和我说了我还用跑过来问你吗?”
  谭晶晶自言自语:“那是为什么呢?难道……”瞥见我疑惑的眼神,谭晶晶眼珠转了两转,忽然笑了起来,“好吧,我告诉你,你不用担心葛萧,他是装醉的。”
  啊?!!!
  冬瓜和西瓜,什么和什么啊?!
  这世界怎么前因后果反差那么大?
  看着我满脑子糨糊的模样,谭晶晶慢吞吞地说:“我就说到这儿哈,这是葛萧自己的主意。”然后她忽然笑起来,说:“乔北你真的很好骗啊,葛萧的酒量,看起来像是随随便便就会喝醉的人吗?”
  怪不得谭晶晶和江水明会奇怪地交换眼神,怪不得他们理都不理“不省人事”的葛萧。
  葛萧是装醉的。
  原来,这个莫名其妙的局,充满了知情者,只骗到了我一个人。
  原来,师伟说的是真的。我立刻对师伟内疚无比。
  可是,葛萧装醉干什么?
  谭晶晶再次想了想,随后,她轻松地耸了耸肩,“初次失恋嘛,总得有点儿什么异常吧。以后有经验了,就没这么变态了。”
  这是很有力的说辞。于是,我轻而易举地相信了谭晶晶,也轻而易举地原谅了葛萧。
  看到我情绪转好,谭晶晶就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那幅画上,那幅画似乎只画了一面朦胧的白纱。她打量着那张画,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着疑惑的光,“你觉不觉得,画里的这个女子,像某一个人?比如,杜宇?”
  我眨了眨眼睛去看,真真儿见那个在白纱背后站立着的影影绰绰的女子,神情间有几分杜宇的明媚和温婉,我深以为然地挑了挑眉,说:“江水明果然是走火入魔了,只怕眼里心间、笔下眉头,都只挂念着杜宇了。”
  谭晶晶摇了摇头,“不是,我看了很久了……还有旁边这张**的……我觉得这不是凭空臆想出来的画面,不面对着本人,不可能有这样**澎湃的神来之笔。”
  我忍不住笑了,“江水明倒想,只怕杜宇不会给他这个惹人遐想的机会。”
  谭晶晶也跟着笑了,“的确,我相信就算江水明去做这样的请求,杜宇也会淡然回避。”正聊着,江水明很小心地推开院门,探头探脑地看谭晶晶,“谈完了吧?我可以进来了吧?隔壁几个爷爷都在二楼窗口观察我,目光很吓人,我压力很大。”接着,他就和谭晶晶说起了展览的事情。
  已经释然了疑团,他们也没时间陪我聊天,我就和他们告别,心情良好,直到回到家。
  师伟不在。可面对着师伟不在的房间,我还是无法放轻松,昨夜,他捏着我下颌的举动,和他说的那些话,吓住了我。
  不管葛萧是真的喝醉还是假的喝醉,师伟对他的不喜欢都是真的,师伟对我的警告也就是真的,我依然不能见葛萧。我也没有胆量去钻他的空子——不见葛萧而是打电话给葛萧。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会再次激怒师伟,我是真的怕他会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我没得选。
  我甚至祈求上苍,葛萧不要给我打电话。
  上苍难得地听到了我的祈求,葛萧果然没给我打电话,也再没人和我提到他,就像我的世界没有出现过一个叫做葛萧的人。
  银杏满树金黄的时候,梧桐的叶缘也泛了精致的黄。看着窗外,我简直不敢相信。一度,我以为我和师伟之间那可怜到都不足以被称为情感的小东西,会随时在须臾间夭折。却没料到,它竟然可以存活过整个夏天,又存活过大半个秋天。
  师伟从来没有问过我,学习爱的课程到底有多少节,他什么时候可以毕业。这是我的幸运,我又怎么会提醒他呢?
  其间,师伟对我,偶尔有细微的好,这足以让我欢欣鼓舞,甚至在加班时面带微笑。
  主编看得到我的笑容,可她依然唱衰我和师伟的未来,可是,有很多事情是无法对外人说明的,就像她曾莫名其妙地看好我和葛萧的未来,可现在我和葛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再未相见,音讯全无。未来,谁能料到未来会有怎样的节外生枝呢?
  这天加班时,主编哗啦哗啦地翻了翻笔记本,说:“乔北,你好像还差我一篇什么有趣人物的采访。”那次我去抚顺找江水明的时候,曾用过采访的借口,但因为次日就返回销假,也没报销任何费用,所以采访稿子自然是不了了之。当时主编没说什么,我就以为她就此放过我了,却没料到几个月之后,她翻了旧账。
  我瞪着主编,“不是吧?最近不缺稿子啊!”
  主编一本正经地回瞪我,“我不喜欢你男朋友,我是在找你碴儿你没发现啊?”
  我说:“你只看见过他一次行不行?还是背影。”
  主编说:“但是我看见过你以前的男朋友,不止一次,重点是,还是正面。”
  我说:“我再告诉你一次,那个不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我和他一点点关系都没有。”
  主编说:“那我也再告诉你一次,如果你真的和他一点点关系都没有,他就不会完全淡出你的生活,是你害得我看不见这个赏心悦目的美男子,我报复你是应该的。你看着办。”
  我立刻高举双手,缴械投降——反正江水明已经回南京了,采访他也不用舟车劳顿。
  电话里,连日赶画的江水明有点儿疲惫,“等画展结束了行吗?”
  我看了一眼虎视眈眈的主编,她已经放话给我了,要么当晚拿出采访稿,要么就把葛萧叫到报社来供她观赏,后者我做不到,我只有走采访江水明这条路。
  我不动声色地学主编威胁性的谈判,“江水明,我认识你十七年了,你看着办!”
  我走进江水明的画室,一边打量着凌乱摆放的画框,一边喊:“江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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